<p><font size="4"> </font><font face="楷体_GB2312" size="5"><strong><u>断 线</u></strong></font></p><p><font size="4"> 何子达大清早起床的时候，天边还有蓝星子闪闪地眨眼，可是当他走出乡政府脱漆的旧庙门，太阳已明晃晃悬起丈把高了。工作是早饭时安排的：乡长神情郑重地对他说，从昨天下午开始，跟区上的联系又中断了，不知晓哪一段线路出了毛病 ——电话断线本没什么稀罕，要命的是上头通知今夜有个全县性的电话会，内容非常重要，所以┉ ┉ 至于这所以以后的意思，何子达心中明白，乡长自然也不用着再多费唇舌。他三口两口扒完饭，喝光那碗几乎不见油水的酸菜汤，回到妇联办后头自己的房间，拾掇拾掇东西就上路了。<br/> 拾掇拾掇，说来轻巧，其实是完整的一套外线工行头，相当够分量。除了两只爬杆的铁脚码，电工常用的启子小刀扳钳手电筒，一台不知多大年纪的手摇磁石电话机和干电池，还有约摸十斤重的备用电线，五六只陶磁瓶以及乌灰灰的破草帽凹凸不平的铝水壶。如此复杂零碎的物件压在老何矮塌塌的身板上，负担似乎显得过重，实际上对于常年跑乡邮的他来讲，这极其稀松平常，一点儿也不算出格。<br/> 入秋的太阳在皂角树后放光，石板路青白干燥，何子达穿胶鞋的大脚在上面慢悠悠踏过，不起一缕烟尘。凭借多年的经验，他估计附近的线路一般不会有差错，问题多半在牛背时沟──那是道深不见底的龙骨石峡谷，对过岩顶看得清，喊得应，可是一下一上，恁健的脚力也要蹽两三个钟点。不过现刻他懒得想这些，因为时辰尚早，疏朗的小树林子里凉嗖嗖的，身子骨吱嘎嘎上下都透着舒服。坠在衣兜里的重物更叫他心头踏实，那是只装半斤包谷烧的鼓肚瓶，尽管瓶口拧的铁紧，馋人的香气仍旧一丝丝渗出来。酒是一味药，祛病又解渴，何子达向来崇奉这谚子儿，并坚信其对出门人确有莫大的功用。这样讲并非指认老何嗜酒，事实是他虽有几分恋杯，但量却极有限，无非时常想呷那么几口而已。何况谁也没见过他醉酒，更不用说因醉酒而失态误事了。所以如果说饮酒仅仅是老何的一点小小的娱乐，一种无益无害的兴趣，既非优点亦非什么重大缺点，这解释大约算不上过分吧？<br/> 说话间老何已在六七里地开外，背胛腋窝胯裆间开始发热见湿，喘气也急促起来。他时或仰脸瞧瞧天上发暗的电线，时或用手中钉锤将电杆敲得梆地一响。早先口里哼哼的杨宗保招亲全没了影儿。面前就是牛背时沟，何子达驻足卸下肩头的东西，寻根竹竿把电话机导线勾搭上离地不高的线路，然后一屁股坐在泥地上。顾不得满头脸的汗，他一只手飞快地搔毛发稀疏的头顶，另一只手抄出衣袋里的鼓肚瓶，牙齿叼出胶塞，一扬脖子咽下一小口，五官惬意地挤到一块儿。绿树下面有荫凉，老何慢条斯理咂嘴眯眼，待酒劲散布至全身，方才拎过机子骨碌碌摇。每轮七八转，摇了至少三轮，听筒嘶嘶作响，接着又清晰成一个女人——乡文书庞米粘乎乎的嗓音。这结果在意料之中，他心头明白毛病不会出在这一段线路。线路自身出现故障的情况其实并不多见，往往是那些割草砍柴不听宣传的山民，长柄弯刀一伸，硬铮铮的金属丝断成几截，不光捆柴草顶用，带回家箍脚盆粪桶也是好家什。这类事一年到头没让他少撞上过，但批评教育效果有限，说来实在叫人伤脑筋。<br/> 日光下影子愈变愈短，何子达举起水壶喝了一气，披挂好行头继续迈开短腿。弯曲的石板路顺山势伸进沟谷，虚空间雾岚浮动，对过岩壁在雾岚之上城墙般延展，背衬天穹的蒿草树木赫然如在目前。谷内小风飒飒，汗不再出，老何腾出手整顿好制服钮扣，归拢归拢头顶乱发，不过阴丹蓝吊裆裤仍旧随风飘摇，难以显出庄严。自打进入沟谷，他的检查骤然认真起来，钉锤不住敲打，耳朵贴紧刷过几尺高沥青的电杆谛听，观察电线与磁瓶接头处有无问题，稍有疑窦便装好机子同乡上通话。像这样磨蹭到谷底，时间已越过中午，可任何结果也没查出。<br/> 溪流在乱石下叮叮作响，深潭幽暗，浅水中布满卵石青苔。何子达伏下身灌足水壶，有点犯难往下如何动作：按说沟那面已不属本乡辖区，线路维修已与他无关，然而行前领导似乎又并未表露到此为止的意思。上头自有上头的道理，老何从不去随便猜疑，这样说并没有分毫的自暴自弃，相反对自个的职责他从来都是竭尽心力。思前想后，老何宽慰地吐出一口长气，决定继续前行。<br/> 啃了两只冷饭团，何子达恢复了些力气，抖擞精神磴磴磴地爬起了上坡。下沟十五里沿途就少见人家，沟这边更是岩险路窄，林深草密，只有不耐热的鸟虫在耳畔烦人地叫。重物坠得肩背酸痛，吊岩路不见尽头，汗水很快雨点般洒落下来。驻足喘匀气，他掏出兜里的玩艺儿瞄瞄，所余顶多还有二两，犹疑片时，终于还是拔出塞子呷了一口。毛孔在酒力刺激下扩张开，心头觉得轻爽了许多。老何耸一耸肩膀，腿肚子在捞起的裤腿下石头样挺硬，矮宽的身躯向岩顶噌噌升去。<br/> 太阳偏斜，他登上角邦寨，这一带连老何也只来过不多的几次。夹路是高过人头的杂树与粗大锋利的芭茅，电话线路大致跟顺山脊迤逦的小径平行，放慢脚瞭一眼天上就可以判定线路完好与否。由于心情紧张，加上树杈后几束夕照剌眼，小丘顶那根关键的电杆险些被他漏过了。它孤零零竖在那里，像一支瘦脚伶仃的打狗棍，毫不引人注目。老何本已超前几米，感觉中却总有点什么不对劲，拧过身手搭 凉蓬细打量，果见杆梢磁瓶处有截短短的断线头逆光一闪。<br/> 娘Ⅹ总算逮住你了！何子达鼓起腮帮诅咒了一句。两个瘪耳垂突地胀得通红。估摸估摸距离，从路道至小丘顶不过两三百步，可正面有大丛芭茅挡道，因此只能绕左侧石壁迂回。这样不光路程多一半，而且由于负重爬攀，行动起来很有几分冒险。磨蹭延宕下来，到他上下紧赶慢赶修整好线路，一身汗湿地接通区乡两端的电话时，太阳已全然落山，电话会大约马上就要开始了。<br/> 空气蓝里透紫，自小丘顶可以俯瞰蛮重的山峦一重重向远方淡去。他三下两下收拾好行头，将线Ⅹ 圈负上肩凹，几大步迈到岩坡边，正伸出脚掌探立足处，恍惚间觉着路对过树稞间传出咻咻的声息。老何未加思索，本能地收回悬空脚，两眼同时投向发出声响的所在——然而极像喘气的咻咻声消失了，也不见树枝曳晃之类的动静，这使他难于作进一步的判断。磨冲、桶口、角邦寨等地最近有恶豹出没危害人畜，务请各村社提高警惕，万勿麻痹大意…… 几天前乡上播放的一则通知在脑海里闪过，背沟中顿时沁出一片冷汗，全身肌肤都爆满米粒大小的鸡皮疙瘩。<br/> 鸟雀结束了归巢的吵闹，间或还有鸣虫的嘀嘀，远处山形和近旁树草由迷离模糊逐渐没入黑暗，何子达终算察觉情况有点不妙。天色正不可逆转地黑下去，这地方前不邻村后不巴店，无论向前还是回头都有两三小时路程没一户人家，要真在哪个岩角路口撞上头花老倌那就倒八辈子血霉了。他虽从未见过那骇人的玩艺儿，但综合别人的谈讲和自个儿的揣想，大致也能想象出五彩锦簇、二目如电之类的形貌。想到此，老何感到腰腿一阵痠软，肚腹转筋，霎时连身子也立不稳了。<br/> 山风冷硬地吹过，草梗摇晃，灌木条嘁喳作响，好像真有活物踏碎枯枝败叶，愈来愈实在地走近。他顿觉胸间憋闷，浑身肌肉发紧，一根根毛发铁丝样竖起；粘稠无边的夜色里仿佛有无数绿莹莹的眼在游走，他甚至确确实实嗅到了潮湿刺鼻的腥膻气。电线及其他杂七杂八的器物哐啷啷坠到地下，在短如电光石火的一瞬间，何子达已窜越两丈左右距离，三两把盘上了电线杆顶。<br/> 这时节夜色更重，头顶只有稀拉拉几点星子，在空旷的高处耳听着电线的嗡嗡，何子达热昏的脑袋瓜清醒了几分。血温下降，他省悟到自己方才行为的滑稽可笑，于是咬牙咒骂自己几句，随后壮起胆气顺杆子往下滑梭。<br/> 足尖刚一触到实地，胸中不知怎么又咚咚咚打起鼓来——他差不多立马就对自己鲁莽的举动感觉到后悔。丛林里有寻常的风吹草响枝摇，可在何子达的耳朵听来，那完全是柔软锐利的肉掌在轻移。他伏下身憋住气在草地上捞摸，先找到了线圈、摔瘪的手电、水壶、工具皮套，然后是电话机和爬杆的铁脚码。光洁的电话机身使他想到跟乡上通话，然而这念头像偶然溅起的水泡转眼即逝。老何不通文墨，但好歹吃了十几年皇粮，眼瞅上头的会议正开到紧要处，他再难再险也不至没见识到这种程度。<br/> 想到这一层何子达心头反而踏实了。他半中蹲半跪靠住电杆，瞪大眼四方游转巡视：石板路白煞煞的，早些时寻常的岩石树草显得神奥莫测，叫人不由得不想入非非。假使这样不眨眼地一直盯视下去，时间稍长，那些凝住不动的阴影似乎便慢慢活跃以至舞蹈起来，就像被施加了邪法似的。不过你只要揉揉眼啐一口，这一切又回复原状，重新变得死沉死沉了。风息之后，寒冷照样浸人，皱缩的肚腹不时咕咕叫嚣。他取出鼓肚瓶摇摇,里面空空如也,无奈何只得又塞回衣兜里去。<br/> 此刻四外静寂得碜人，大块小块的黑色有如层层堆叠的浓墨，在这样的情势下， 每一丝轻微的响动听起来都如雷贯耳。何子达将硬撅撅的制服衣摆抄抄拢，身子努力往小里缩，可除了背倚的电杆，周遭找不到任何屏蔽。肩背皮肤充气般膨起的同时，高高低低妖形怪状的黑暗似乎也蠕动包围过来。他激棱棱打了几个寒噤，脚掌无意间触响了一件冷重的东西，他心知是铁脚码，不假思索便挪过来套上，弹起身一纵一纵又爬上了杆子。<br/> 脚踩住那铁玩艺儿自然牢靠安全了许多，胳膊也不必费死力狠搂木桩，凭借他多年爬杆的经验甚至可以放松肌肉小憩一会儿。由于离开地面，危险至少暂时得以化解，何子达庆幸里暗暗透出几分自得。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寒冷依旧，隔了汗衫与制服，砭骨的凉气一阵阵直穿胸腑，裸露在外的肢体由刺痛而冷硬木然，这温度简直让人疑心节令已入冬了。<br/> 弄不清是什么时辰，不过离天亮肯定还很遥远。饥寒交替夹攻加上一天的颠簸劳累，不光是脚腿腰背酸痛乏力，更难受的是脑袋瓜浑浊钝重，并且木呆呆不象是长在自个儿肩膀上。迷迷瞪瞪中，他隐约看见夜空与更加晦黯的锯齿状峰峦交合处，大小几颗黄星子最后闪烁了一下，接着眼帘扑落下来，天地万物都融汇为一体。<br/> 重新刮起的冷风吹醒老何，不明不白的天幕上增添了一枚毛茸茸的月亮。那辉光虽极微弱，近处的树丛岩坡还是影影绰绰露出了一线轮廓。昏睡里手臂与双腿一直下意识地箍夹住电杆，这使得周身肌肉关节僵硬变形以至完全失去了知觉。身躯试探着动转动转，神经敏感处突然爆发的疼痛差点让他失声呻吟起来。个人的力量毕竟是有限的，再也不能这样消极等待下去了，老何严肃地想，应该及时跟组织上取得联系。 <br/> 半个钟点之后，何子达成功地接通了乡政府的电话。他异样的嘶哑嗓音不仅使睡意惺松的庞米，也使自己大吃一惊。他说，他给困在角邦寨上了，四周都有花老倌出没，情况十万火急，请庞米赶紧找乡领导汇报。<br/> 月亮快下山时，老何又一次昏睡过去。因为头一轮积累了经验和胆量，他睡得更沉更稳，大张的嘴巴里呼噜噜扯着鼾。往下他进入了梦境，梦的是一大群毛皮光润、眼神狰狞的花老倌聚在脚下，轮番凶狠地啃啮他悬挂其上的电杆。他惊悸地研磨牙齿，四肢一阵阵猛烈抽搐，可最终并未清醒，脚手反而将杆子纠缠的更牢了。 <br/> 东天一点点泛出鱼肚白，一支小小的队伍在不远的山路拐角处露头。打头持五节特长手电的是乡公安员，往后依次是龚得贵出纳，乡企室主任彭家和，团委书记田红梅，伙房担水的临时工吴大脑壳，最后背着三八式快枪压阵的是乡武装部长。 <br/> 在距小丘还有百来米的地方，这伙人惊愕地站住了。他们眼前呈现出的是一幅绝妙的图景：在愈来愈明亮的晨光映下，细长发黑的电线杆杆顶蜷曲着像只瓷瓶样的何子达。他躬腰盘腿，脑袋耷拉到前胸，完全成为了杆子的一部分，口鼻间发出震天动地无阻滞的鼾声。</font></p><p><font size="4"></font></p>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12-10 16:19:36编辑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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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40: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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