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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抖动》<br/><br/><br/><br/>现在我要给你讲一个故事。我不知道你是谁。<br/>你是谁?这和我毫无关系。至于为什么要向你讲这个故事,我也说不清楚,因为当你看到这个故事的时候(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用“因为”,而不是用“不过”或者“但是”),我已经消失了。<br/>我到底去了什么地方,我也不清楚。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现在何方,这是我一生中,或者说一生之后,最大的玩笑。最终,我还是被什么东西嘲笑了,玩弄了,我没能逃得掉。不过在我彻底地,彻底地从这个(或那个?)世界消失之前,我仍旧挣扎着,从某一个我也搞不清楚的空间里,挣扎着发出声音,并且尽可能大地提高嗓门,向你述说我的这个也许没什么意思的故事。为什么我要讲一个可能没什么意思的故事,如果有什么理由的话,我也已经忘了。至少,我挣扎着讲出这个故事,大概是希望它能把我留下,至少把我的某一部分留下(我不知道它是叫灵魂,还是叫灰烬,或者是残渣,我不知道哪个词更为合适),留在这个完全不可思议的也就是完全不可理喻的世界上。至于为什么我希望自己能有点什么留在这个地方,大概不是这个故事能说清的。这个故事能说清什么呢?<br/><br/>昨天下午(如果我没有记错或者按照常理的话),我在沙发上睡着了。怎么回事呢?我可能太累了吧。大概是因为我太累了。我为什么总是感到如此疲惫,这我也弄不懂。因为晚上我什么也没干,白天也没干什么,白天和夜晚,也就是一整天,我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睡觉。当然,还有吃饭,或者,偶尔手淫,当然,还有看电视。每天下午,当我从床上勉强爬起来的时候,感到自己正在抵抗全世界的重量。它在黑夜里降临,把我牢牢地压在我的床上(我是说我的床上,而不是别的什么床上,或者地板上和沙发上,或者桌子上椅子上),把我紧紧地扎在我的被子里面,我在它里面躺着的时候,感觉它是一个口袋,而我的脑袋碰巧总是呆在口袋的扎口处,我总是这么呆着。袋子让我感到很舒服,但是也让我感到了世界的压力。是它把我逼进口袋,好在里面很舒服。但是每天下午,当我终于决定起床,并且挣扎着坐起来的时候,我立刻感到了世界的压力,它不比哪天更大些或更小些,却始终很明显。我感到自己就要被这重量再次按倒在床上,它正好卡着我的脖子,但是,我还是挣扎着坐了起来。因为人总要吃东西。后来,我走到窗口,小心翼翼地把厚窗帘拉开一道缝,我谨慎地凑了上去,一般花个十秒钟左右的时间,之后,我动作凝重地合拢那道缝隙,回到自己的世界里。<br/><br/>这时一种悲凉总是使我决定打开电视,我真的这么做了,因为这正是我要做的,应该做的,唯一能做的事。人不能太贪婪。不能总是希望一天或者一生做许多事。按照我的想法,我觉得一生,也就是由每个一天又一天组成的一生,只要做好一件事,就已经是巨大的胜利。何况,有那么多人都失败了。但我再也不会见到他们。我很早以前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们了。我听说过这些失败者,人们总是唠叨他们的名字(现在就连“人们”这种群居动物我也见不到了),我觉得他们把一切都搞砸了,是因为野心太大的缘故。失败者……可笑的称呼,顺从时间的自然流逝,难道还有比这更容易的事情?如果一个人有自知之明,一生只做一件事,而不是贪心地想去改变什么,并且选择顺从时间这件最简单的事情,失败是可以彻底避免的,并且能从微小的胜利中获得极大的快乐(即使不是快乐,也总归不是什么糟糕的东西)。失败者的最大问题,就是抗拒时间,蔑视时间,不尊重时间,以为能超过时间或者落后于时间并保持站立。保持站立的时候他们总是企图抓住什么东西,以为这样时间就不会把他们冲走而他们仍旧能站在原地。<br/>愚蠢。他们不知道时间是大多数人的时间。胜利者创造了时间并走在时间的最前面,其他人追随着欢闹的浪花一拥而上,他们在时间的浪尖上以优美的姿态滑行,表情像石头、木头一样坚定,而失败者,就是那些被一个浪头淹没的人。<br/>总之,我相信自己是个胜利者。我成功地把握了和世界相处的秘诀。这是必要的,关键的。世界是有压力的,但是我已经把战场缩小到我的床上,我的阴暗的房间里,这种孤军奋战、背水一搏的姿态帮助了我。我尊重时间,就是说,我尊重和幸福以及胜利有关的世界的宪法以及其他法律,所以我得到并且维护了我在这个房间里的权力。世界的压力,就让它存在着吧,因为它一直也存在着,但是它还是不能拿我有什么办法。因为我始终是合法地过着我的简约的生活。有什么办法?它抓不到我的把柄。尽管它监视着我,在这个房间里,无时无刻,但是我的行动是这么少,这么纯粹,这么无所谓,它拿我没有任何办法。没有任何办法。我也没有任何办法。我们都没有什么办法,僵持着。就这样,我们打了个平手。我是说,我和世界。你呢?<br/>现在还是回到昨天的情况吧。我开着电视,当时只有一个频道。我裹在毯子里,努力把身体摆放得很舒适。好了,现在——也就是当时——我开始全神贯注地开始看电视。当然,我把电视调到了唯一的那个频道,目光直视着它。我听着电视里的声音,频道中只有一个人在滔滔不绝——或者喋喋不休——地讲着。后来,我想我又睡着了……<br/><br/>怎么?当我醒来的时候,我发现周围的一切都变了,变的陌生了。我相信出现这种情况是第一次,也将是最后一次。假如再次出现这一情况的话,我就受不了啦。<br/>我的房间没有了,确切地说就是房顶,地板,墙壁,窗户,窗帘,水管,电视,阳台,还有门,全部消失了。我的沙发直接支在地上。另外的变化是,我发觉每天因为害怕失明而只是短暂扫视的世界,也就是我原来的而现在已经丢失了或者说消失了的房间之外的那个世界,也彻底变的陌生了。让我更为困惑的,我不清楚为什么我的沙发没有消失。难道仅仅因为我躺在上面?<br/><br/>我的第一个反应,是一阵突如其来的悲凉:因为我的房间,实际上就是世界囚禁我而我占据其中与之抗衡的空间,在一次明显的事故或意外中消失了,这种悲凉由于唯一幸存下来的沙发而被灾难性地加深了,它提醒了我原来曾经拥有的快乐的生活。但是我并没有用哭泣的方式表达我此刻的感受。我的房间消失了,就像一个士兵失去了战场,他又如何能在不是战场的地方和敌人进行搏斗呢?如果没有战场,那么战争也就不可能发生,就像没有篮球场那么篮球比赛就打不起来一样。如果世界上不存在战场,那么一个士兵也就不再是一个士兵,那他是什么呢,他立刻失去了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必要性、重要性和意义。我相信这就是我做出第一个反应时我的忽然变的从来没有过的绝望的处境。<br/>但是周围世界与原来不同的景观很快安慰了我,把我从短暂的不可靠的绝望中拯救了出来。我感觉自己从来也没有看到过这么美妙动人的世界。它有种令人窒息的美。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它一点声音也没有。我曾经亲眼看见并且每天生活的那个城市,和它里面所有的人,都消失了(我不清楚为什么单单留下了我,难道只是为了让我留下讲故事?还是所有其他人去了其他地方?他们是一起去的还是分散走开的?是不是他们拆毁了整个城市?)。而且和我房间里的情况一样,所有的道路都消失了,现在地面上只剩下光秃秃,硬邦邦的土壤,向各个方向延伸开去,一直到很远很远我看不见的地方。可以说,方向也全部消失了,因为我立刻发现,现在——也就是当时——既没有太阳,也没有月亮和星星。一种微弱而惨淡的(要是我敢斗胆这么说的话)光弥漫在很高很高的天空里。但是它还是足以让我看清了我周围的环境,虽然周围没有什么可以拿来描述的东西。我眼前的这个世界,现在单纯得几乎一无所有,没有树木,没有建筑,也没有道路。我终于明白自己已经生活在一个陌生的世界里,或者在一个陌生的时间之中。这也就是为什么我无法确定自己讲故事时所在的空间的缘故。<br/><br/>我很快发现自己喜欢上了这个世界。我之所以喜欢上了这个世界,是因为它符合我一直身体力行的简约化的生活。原先我呆在自己的房间里,并且只呆在我自己的房间里,是因为只有在我的房间里,仅仅在我的房间里,我才能实现自己简约化的生活理念,坚持我的简约化的理想。那时房间之外的世界,我相信,只能粉碎我的理想,并把我投入急遽的漩涡之中。而我的房间正是我在时间之中得以安然行驶的帆板,一个随时间前进的岛屿,如果我走出房间,那我就掉进了专门为失败者准备的汪洋。眼前的这个世界,为我提供了更大的自由,和更单纯的面貌。<br/><br/>我沉浸于憧憬与震撼之中,并且由于刚进入一个陌生世界时的不适,以至于开始竟没有注意到从我身后某个地方传来的声音。我发觉这是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我很快地转过身去。<br/>借助暗淡的光线,我看到在大约在离我十米远处,有一盏灯,它从大约三米高的地方垂下来,但并没有照亮灯泡悬垂的地方。灯的下面,我看到了一张被白色的光亮和周围的阴影笼罩与分割的脸孔。原来这里还有另外的一个人。可以肯定的是,他没有看到我,根本没有感觉到我的存在,因为他只是自顾自地在那里说着,两手相当夸张地比划着。我相信,至少在我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或者说在我醒来之前,他就已经在这里了。他面朝我所在的这个方向,眼睛注视着黑暗中的某个地方,仿佛那里有什么人。<br/>不错,我现在终于看清了,而且认出了,这是我昨天下午在屏幕上看到的那个人。我按我平时习惯的姿态在沙发上躺好,开始全神贯注地看他讲话。我有种感觉,就是他说的话和我昨天,乃至好多天以前,甚至好几年以前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没有太多的差别。大多数时间,他说的话都语无伦次,而且在不断地、或多或少、漫无目的地重复,并且每次重复都有些地方产生了变动,我想这大概是一个人记忆力不好,并且没有提前准备好的讲稿的缘故。我想我之所以有种熟悉的感觉,并不是因为我熟悉他说的每一句话,实际上,我从来没能记住他说过的任何一句话,我说我熟悉这个人,也只是说我熟悉他的脸孔(这张脸孔和原来,比如和昨天,没有什么区别),和他说话的风格。<br/>我从没有认真地听过他讲话,因此也就没有任何实际的印象。过去我总是开着电视,然后一动不动地坐着,声音和画面让我有种活着的感觉,并且是和世界上其他的人活在一起的感觉,虽然我早就仅限于每天在窗口远远地、短暂地窥视他们的活动。我也可以睡觉,如果我当时我困了,就像昨天那样……但是原来每次在电视机前睡着,醒来仍旧是在我的房间里。所以考虑到昨天发生的一切,我仍旧非常困惑。有时,如果我很清醒(虽然我一般不能保证,或者证明自己很清醒),我会凝视着电视屏幕,先是凝视上面的人,之后凝视他们说话的嘴,然后我的眼睛开始发散,失神,进入了屏幕里面,人们身后的空间,在那里逡巡……我看着,一直看着,不费力但是极其专著地看着,我认为自己是害怕漏掉什么重要的东西……似乎过了很长时间之后,我不知道具体是多长时间,这因每天的具体情况而异,我从那个已经布满跳动的雪花的空间中把目光吃力地重新聚拢在一起,收回来,然后,我走向我那已经被黑暗所覆盖的床。在中途,我走到窗口,小心翼翼地把窗帘拉开一道缝,用相当警惕的姿态把眼睛凑了上去,我感到它正好迎着来自街上的灯光,我看到现在街上已经没有人。<br/><br/>“……刚才说到哪了,我讲到哪儿了?”我收起游走的思绪,注意听他说话。这时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快手帕,用力地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虽然这地方一点也不热,甚至有点冷。我围紧了我的毯子,这是我第一次认真地留意他说话的内容:<br/><br/>“……刚才讲到哪儿了,我讲到哪儿了……别着急,让我好好想一想……鉴于目前这种状况,在目前这种情况下,做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不是做什么,重要的是做什么都不重要了,这正是形势的需要。对,形势的需要……昨天,昨天我在什么地方?我在我原来应该而且一直呆着的那个地方。不,不是那个,是这个,这个地方。一直都是我的地方。下面,我继续给你们讲……我总是告诉你们同样的东西,我希望你们不要介意,因为它们非常重要,而且在目前这种情况下,什么都不重要了,重要的不是什么,重要的是什么都不重要了,这才是最重要的……现在我讲到哪儿了?该说什么了?让我想想……我的记忆力已经不行了,我没法再熟练地背诵我十年前说的那些事情,我没法再激起你们对那些东西的兴趣……什么?你说它们变了?!不,我不能接受。现在我告诉你……等等,让我来想想,在这十年中都发生了什么事情……啊,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什么也没有发生!发生的全部事情就是我告诉过你们的那些事情,但因为总体上什么也没有发生,所以它们也没有发生,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所以一切都很正常。是的,一切都很正常……那你们会问,如果一切都没有发生,什么也没有发生,为什么我要向你们讲述一些没有发生过的事情,并且总是讲述同样的事情?我要告诉你们,我之所以要向你们不断地重复这些事情,是因为你们需要发生什么事情,你们总是觉得发生了什么,有什么应该发生,有什么发生了而你们不知道,虽然你们也和我一样,知道什么都没有发生,但你们总是担心发生了什么,发生在你们不知道的地方,发生在你们后面或者周围……我的职责就是告诉你们,应你们的要求,确实发生了什么,这样会让你们安心,让你们抛掉忧虑进入美妙的梦乡,而实际上可能什么也没有发生,但是真理对每个人是不同的……我没法再熟练地背诵我十年前说的那些事情,多么悲哀……我想这就是你们开始不信任我的原因。美好的时光一去不返了,十年前……那时我能精确地重复每件事情,每一次,每一天都不会出什么差错,那时我多么自信,多美好的时光……那些事情就在我的嘴边,任何时候我都能准确地复述,没有半点犹豫和停顿……现在我的记忆力不行了,为了保持连贯,我不得不临时编造一些细节在我说的话上面,我相信我每次说的事情都和前一次略微有些不同了,多悲哀的事情……积少成多,或许差异越来越明显……你们开始怀疑我,认为我现在说的和原来不一样了,甚至每一天都在变化,你们说这是我终于漏出了破绽,说我在一直撒谎现在被揭穿了……不,我告诉你们,我是真诚的……任何人的初衷都会被人误解,至少我本人看不出我现在说的话和过去有什么不同,至少我的记忆力已经不允许我比较现在和从前了……我在尽我最后的责任,我在努力回忆,回忆那些曾经极度清晰的静止的事情,我曾把它们装在我的心里,让自己相信它们就发生在我的头脑里,同时训练我的嘴……现在该说什么了?刚才说到哪儿了?啊,让我想想……我总是向你们重复同样的事情,但是现在这最多只能是愿望……现在想要准确地重复什么东西,是很困难了,就像有人希望一切都不重复那么困难……人们什么都不愿意相信了,可悲的事情……可悲……从前有人企图用每天发生了不同的事情这一假设来打倒我,那时他们没有得逞,那时我轻易地就摧垮了他们,因为我对发生了什么倒背如流,那时我的记性多好啊,我知道我需要什么……刚才说到哪儿了?现在该说什么了?今天让我和你们说点什么呢?就说些和以往,和昨天一样的事情吧……但是昨天发生了什么呢?昨天什么也没有发生,唯一发生的事情就是我在这里向你们讲话,唯一发生的事情是我说了一些什么,这就是昨天发生的全部事情……但是……好吧,让我努力回忆昨天我说过的事情,也就是昨天发生的全部事情,那也就是今天世界发生的事情……昨天……很久以前……岁月对你我都是无情的,但愿你们还能相信我说的每句话,看来这不可能了……在目前的形势下,努力是必要的,尽量地多说话,要么就不说话,或者交替地说话与不说话,也就是沉默……沉默是没有人会相信的,没有人相信沉默的人,你沉默了别人就以为你承认了……是啊,承认了……就是说你承认了你的罪过……多说话!多说!必须不断地说下去……我想起来了!这就是我昨天说的话:‘必须不断地说下去’,这就是我昨天说过的话,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至少我想起了这一句,这说明我的记忆力还不算坏,不算坏,接下去……”<br/>“别回头看!”他周身猛地哆嗦了一下,眼睛惊恐地注视着我所在的地方,以一种在这个空间里显得极其刺耳的声音尖声叫道。在这里,如果他要提醒什么人注意,这么做是没必要的,因为他说话的声音就是唯一的声音。在那盏灯下面,我看到他的脸色更苍白了,他下意识地伸手去够那个灯泡,似乎希望遮住它的光亮,但随即又把手放下。我很快地意识到,他并没有看到我,没有意识到我的存在,尽管这完全可以办的到。他的目光越过了我的头顶……但我并没有转过头去,因为我已经知道,这个地方除了我们,什么都没有。也说不定……<br/>“别碰它!!”他再次喊道,身体猛地向后面一缩,他的脸在痉挛中流露出更多的绝望,“别!”<br/>一阵沉默与寂静(在这个空间里时间的流逝很难计算),我看到他颤抖着,哆哆嗦嗦地把目光缓慢地转向左侧,小心翼翼地搜寻着什么……向左,再向左,然后,慢慢地转向天空,还有身后的天空……至少我看到那里什么也没有。<br/>“好啦……都过去了……”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头低垂着,看上去老了十岁。<br/>他重新开始讲话,声音倦怠而疲惫:“没什么……别回头看,听我说就行了。别碰那些东西,什么都别碰……我告诉过你们那样对你们没有好处,我不是在威胁……我跟你们说过,听我说就行了,我告诉你们的东西没有错……是你们导致了刚才的沉默,可怕的沉默,终于发生了……我相信你们一定认为,沉默就等于是承认了……但是刚才的沉默是你们造成的,是其他原因造成的……现在听我说就行了,让我来解释一下……是啊,总有人会颤抖的,不是你,就是我……总会有人沉默的,总会有沉默的时刻出现,总会……我是说,你还记得我们在一起度过的那些美妙的日子吗……那时我的记忆力非常好,没有什么能吓唬住我,我的声音压倒了一切,并且因为不断地、严格地重复着而具有不可否认的力量……我说着,你们听着,你们听着,我说着,我说着,不断地说着,你们听着,不断地听着,那种配合默契的美妙日子过去了……总会有人颤抖的,不是你,就是我……我刚才感到很热,我,我可能发烧了,现在我又感到冷……在目前的形势下,重要的不是做什么,做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不做什么,重要的是做什么都不重要了,重要地是必须不断地说下去,避免出现沉默……沉默使你们开始怀疑我,而怀疑使你们更加沉默,你们的沉默使我需要更加努力地说下去,过去我们配合默契的美好日子过去了……那时你们也沉默,但是你们的心也保持沉默,那样就好,因为那样你们就察觉不到沉默,美妙的日子过去了……好了,听我说就行了,别向后看,听我说就行了,就行了,我……我觉得自己发烧了……还要再说些什么……还要再说些什么……在目前的情况下,目前的……不!回来!我求你们!……”<br/>这空旷无人的空间里响起了一种野兽般的嚎叫声,它似乎来自地平线的远处,也似乎来自于弥漫着微弱而惨淡的光的很高很高的天空,它似乎来自某个确定的方向,也仿佛我们就在某只野兽的口中。<br/>那盏灯闪烁起来,发出呲呲啦啦的声音。我看到那双手臂比划了两下,就彻底消失在局部的黑暗中。他的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含糊的咕噜,这就是我听到他最后的呻吟。<br/><br/>我的沙发剧烈地抖动着,之后,我发现自己坐到了地上。<br/>从地上爬起来之后,我开始确定,除我之外,这个地方,也就是说在我目力所及的范围内,的确只有我一个人了。这样的处境对我来说是头一遭,确实有种令我非常陌生的感觉。但是我并没有用哭泣或者惶恐或者别的什么来表达我的感受。不,我感到了自由。虽然这种自由是陌生的,但是,也并非那么糟糕。于是,我决定向前走——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要说“于是”,因为为什么我会不由自主地迈开腿,似乎不是由我的思想决定的,我只是很快就迈出了右腿,而不是左腿,然后是左腿,然后又是右腿,然后又是左腿,右腿,左腿,右腿……就像人们一般走路时所做的那些必要的动作一样。我开始向前面走去。所谓的前面,是指某个方向,是一瞬间身体根据自己的习惯和判断所选择的方向,它和我没有什么关系。因为所谓的东南西北的方向已经消失,或者说无法辨认,即使辨认出来也没有什么实际意义,所以我只能告诉你,我当时向前走去。对,这个方向就叫前面。不会迷路的,因为每个方向都可以叫前面,我乐观地做出了这一判断。<br/>我向前走去。随着我的运动,我看到周围的景物几乎没有任何变化,就是说,各个方向都一样。在走动中,我突然想到了时间问题,因为出于习惯,我很想知道现在几点了。我很想知道现在的时间和我平日起床的时间是否相近。人们一觉醒来,置身于一个陌生的地方,总会问这样的问题。因为他需要了解陌生的地点是否会导致睡眠规律的紊乱。不过天上没有太阳,也没有月亮和星星,地面上没有灯光、住宅区和居民,我的腕子上没有手表,我也没有看到时钟,天空里的光线始终保持着暧昧,所以时间成了一个虚无的存在,它既存在又不存在,在这一空间里,制造钟表的工匠还没有诞生呢(请问他拿什么作为衡量时间的标准?)。时间总是比人快一步。而人总是比时间慢一步。当你已经生出来,你还没打定主意是否出生;当你准备奔跑蹦跳,你的两腿已经僵硬;当你想要开始生活,却发现自己就要死了……悲剧源于时间,摆脱悲剧的唯一办法就是超越时间。假如时间对你不再重要,那你就超脱了悲剧,就像现在,我处在一个时间之外的地方。我确信自己已经超越了悲剧,行走在这片没有悲剧的虚空中的大地上,它极度辽阔,空旷,寂静……在这里一切都可以随意地发生而不记任何后果,虽然这里什么也没有发生,什么也不会发生,但至少具有了足够多的可能性,足够多的可能性……<br/>左腿,右腿,左腿,右腿,左腿……我看着自己双腿的摆动,像轮子的两根轮辐。如果左腿和右腿的步幅不一致,那会出现什么问题?在那种情况下,人会绕一个巨大的圈子回到原地。不,即使在虚无中走路我也不希望重复,我不希望绕圈子。要向前,而且要抄近路。为什么向前,这不应该成为此刻要解决的问题,我们还没有到那个阶段,或许永远也到不了那个阶段……在必要的时刻,我的两腿具有解答关键问题的能力,至少,我信任它的直觉,因为我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也没有别的信仰,于是我信仰我身体中这最为疲惫的部分。我之所以信仰它是因为它足够疲惫。两点之间线段最短,这个道理在任何空间中都成立,即使在没有时间的空间中,也依旧成立,这是我的信仰,这就是为什么要抄近路,因为这样节省能量,当然,也节省时间,在没有时间的空间里。<br/><br/> 我向前走去。身体的机械运动使人感到愉快。它不会产生任何严重的后果,这一点更让人满意。我抬头看了看那微弱而惨淡的弥漫在很高很高的天空里的光,它看上去来自一条死鱼的肚子。我决定想一想在漫长的路途中自己应该干些什么,想些什么,或者对自己说了什么。自信地说屁话是种重要的能力人总是比时间慢一步当你准备运动你却已经老了当你想要开始生活你却快要死了。<br/> 我不知道我前进方向的区域发生了什么变化,但是我感到气温开始下降。有点冷了。我本该带上我那床毯子,但是现在它已经被留在了后面。我不打算返回一个毫无区别的后面,去拿一件现在有用刚才用处却不大的东西。人总是比时间慢一步。当你感到冷的时候你的毯子却已经被你抛弃,或者说,你的毯子已经把你抛弃。人总会被报复的,要不命运就失去了存在的必要。即使没有时间存在,命运照样会起作用。时间之外的行走是违法的,我的脑袋里突然冒出了这样一个想法。谁知道呢,我的一生也许只是一个做错了的梦。如果我的精神技能的下意识方面足够完善的话,它便只会做给人以启示的循循善诱的正确的梦。但是这天生的缺陷却使我的一生,从一开始,就酿成了大错。<br/>一路上,要对自己说些什么呢?完全可以肯定大地是静止的,因为在我运动的时候,它没有显现出任何景物上的变化。要对自己说点什么,虽然没有别人能听见。我不再怀念过去在房间里度过的时光,因为现在,自由更大了。和我对抗的那个世界已经消失,我是作为胜利者,在这空无之中走动的。<br/><br/>先是寂静。之后是寂静。最后还是寂静。<br/>但我还是听到了自己走动的声音,相当整齐的声音,它在这个空间里产生了一种相当于时钟的作用。我的脚步的延续,就是这里时间的延续。我相信我的脚步声会传到很远的地方,尽管没有任何回音。<br/> 过了不知多长时间,我的意思是说在这个空间里时间的流逝很难计算,我不知不觉地唱了起来(好象这是一瞬间发生的事情,当时我甚至没有意识到嘴巴已经开始运动,但是耳朵很快告诉我自己嘴巴已经开始运动,我怀疑这可能是因为越来越冷,我的面颊已经开始冻住):<br/>“一个人要走多少路才能管他叫作人白鸽要飞跃多少海洋才能看到沙滩……啊!……啊啊!……有多少……”<br/>我很快就判断出自己的下意识系统可能出了毛病,因为这是一首五、六十年前的老掉牙的歌曲。但我没有停止歌唱,并惊异地感到自己泪流满面,而且上气不接下气,声音里带有歇斯底里的迹象。<br/> (“一……”)我突然停止了歌唱,瞬间感到无比的疲惫。我很想停下来喘口气。在低头的刹那,我看到自己已经一瘸一拐的双腿。确实需要停下来,好好地想一想。需要好好地研究一下目前的形势。目前,形势很复杂。甚至,有些不利。因为,两腿一瘸一拐,会导致行进轨迹无法察觉的弯曲,并最终绕圈回到原地。<br/>但是当我停止了双腿的运动,在原地站定,我意识到,空气比刚才更冷了。刚才的运动抵消了部分寒冷。我聚精会神地准备开始思考下一步的行动。忽然间,我猛地哆嗦了起来。我下意识地抱紧了身体,但是仍旧止不住身体的上下与左右乃至前后的抖动。这来的很突然,也很厉害。我躺了下来,全身蜷缩在一起——许多年前在物理课上我曾经学过,减少表面积,有助于减少热量的发散。<br/>但是科学没能帮助我。我跳了起来,开始有意识地加快步伐向前走去,同时让双手向上向前向后不断地挥舞。运动会产生热量,动能转化为热能,热能又有助于更好地发挥动能,就是这个道理。<br/>没有走多远,我再次停了下来。因为我感到自己的胳臂有冻僵在空中再也无法垂下来的危险。如果运动不再能使人暖和,那么运动就变成多余的。我站在原地,抱紧身体,止不住地颤抖着。“我原来身体有过的毛病,现在只剩这个了(我指的是颤抖)”,我对自己说,用的是和熟人说话的腔调。现在,这个巨大而静止的空间里,产生了另一种明显的运动,那就是风,它使我颤抖得更厉害了。但是我还是决定保持原地不动,坚守我最后的堡垒,因为如果运动不再使人暖和,那么运动就变成多余的了。这时我想起了另一个空间里的失败者们。他们也想在原地保持不动,但他们失败了。因为时间在流动,会两三下子就把他们冲到水里。而我不会,因为时间在这里已经不复存在,唯一的流动来自风,由于它们强烈的制冷作用,我的脚已经和地面粘在一起。<br/>不知道出于什么动机我再次想要唱歌,想唱刚才那首歌曲,但是风很大,也很冷,我知趣地闭上了嘴。<br/><br/>过了不知多长时间,我的意思是说在这个空间里时间的流逝很难计算,风嘎然而止,紧接着突然又吹了起来。谢天谢地,现在是暖风。它很久没来了,应该好好享受。谢天谢地,我猛地又哆嗦了一下。<br/>我再次准备唱那首歌,因为此刻没有其他什么可以干的。当时我脸上的表情一定非常庄重。紧接着我听到了声音,但不是发自我的嘴巴的歌声,而是耳边呼呼的、飕飕的声音。我又开始颤抖起来,现在我颤抖的频率更高了。这个时候我真想给自己点根烟,或者吃点东西,要么喝点酒什么的,但是很快这些想法就被淹没在呼呼的、飕飕的、越来越大的声音里。现在我决定在心里数数,从一数到二百,看看会发生什么。但是很快我就放弃了所有这些想法。身体的抖动太厉害,以至再也顾不上思想。现在我很想大声说话,但我意识到即使我的嘴巴能张开,每个音节也将立刻被风吹碎。<br/><br/>在之后的某个瞬间,我静止了。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不再抖动。我彻底僵直地立在地上。现在风只能从两旁吹过,但是却无法撼动我的身体。一瞬间,我想到了我那幸福的房间,我的房间正是我在时间之中得以安然行驶的帆板,一个随时间前进的岛屿,时间能够从房间两旁经过,但是却无法把它掀翻。当然,人总是比时间慢一步……现在,我的身体就是那座房间,它使我在风里静止……<br/><br/>然而我的眼睛最先感受到了接下来的某些变化。<br/>它感到那由世界顶端射下来的微弱而惨淡的光亮,现在突然被一种可以使人失明的光亮所替代。我肯定自己没有看错——太阳出现了。天空现在无比晴朗。<br/>为什么晴了?为什么?<br/>我从来都没有对世界这么困惑过。<br/><br/>现在我的周身正在失去知觉,这是多么幸福的事情。既感觉不到热,也感不到冷,换句话说,我已经超越了冷热这一对矛盾。只留下眼睛还管点用,足够了。<br/>在眩目的阳光下,一切都开始融化。我躺在水里,确切地说,我的一对眼球躺在地面一滩性质和状态不明的液体里,仰望着天空。那一刻,我认为自己很虔诚。<br/><br/>2004/11/14<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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