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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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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41:29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糖     毛头是个笨蛋，他也知道自己是个笨蛋，他笑嘻嘻站在街边，看着小朋友们玩耍。西小街的别的小朋友们都很聪明，我们自己总认为比别人聪明。除了功课差，个个都玩得一手好游戏，跑起路来比兔子还快，掉进水里像条鱼，钻进草丛里面像只耗子，怎么找也找不到。     有时候我们模仿着大人，他们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一模一样。除了个子矮一点外，谁比谁差多少啊。那些蹲在墙边晒太阳的老头，比我们差多了。袖着手晒太阳，他们什么都不会做，走路像是蜗牛爬，身上还有一股难闻的老头味道。街南的王老呆就不喜欢他爹，用自行车推着扔在大沟边上，说让他爹锻炼适应生活能力，学着自己在沟里抓鱼吃。别人都骂他是逆子，他只得又用车子把他爹载回来。     那些老头在干什么，毛头指着墙角问。     等死，除了等死，他们还能干什么！不知是谁回答了一句。     毛头就剥了一块糖放进自己嘴里。     毛头的口袋里面总是放满了糖，所有小朋友都能感觉到他家生活的甜蜜。     但大家都不相信他的糖是甜的。糖是不是甜的，只有吃过了才知道。     毛头就着急，他掏出一把糖，剥掉花花绿绿的纸，塞进周围的大嘴里面。     西小街的小朋友们就是聪明，知道糖放进自己嘴里才是甜的。     西小街的毛头是个傻冒，他把自己的糖放时别人的嘴里，还不住地问，我没吹牛吧，我妈买来的糖最甜！目光里面充满期待。     就这样，一会儿他的口袋就空了。小朋友们的嘴里含着糖块，笑嘻嘻地挤眉弄眼。     毛头的口袋里总装满有好吃的，要不然没人愿意陪着一个傻瓜玩。     有时候他端着一碗峰蜜，从街南走向街北，才到半路蜂蜜就没了。我们用手一指，你爸叫你呢！毛头的头还没转回来，蜂蜜就没了。小朋友们抱着肚子，妈的，太甜蜜了，甜得让你无法想像，只能抱着肚子在那里乱转，一会就不知道东西南北了。     我们转得头晕，立即忘掉了功课不好，屁股挨打等不快乐的事情。脱光衣服跳进街东的河里游个畅快。河水从北向南不停地流，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我们开始撒尿，大声喊着，让很远很远地方的人喝我们的尿吧！     喝了童子尿，他们是不是会变得更加聪明？想到这里，我们立即不尿了，用手指头堵住小鸡鸡回到岸上。     毛头站在河边，拍着圆鼓鼓的肚子笑呢。他不敢下水，每次跳进水里，我们都会让他喝个饱。他光着屁股腼着肚子，没人知道肚子里面都是什么玩意。     我们就开始猜，好吃的东西，石头，小孩，稻草……     毛头很开心地拍着肚子，他喜欢成为众人目光的中心，即使你说他肚里有个小孩他还是那样开心。他说你们真笨，肚子里面能有什么，全是屎！     屎是什么味道？     臭的！毛头说。     蜂蜜是甜的，吃进肚中，为什么变成臭的？     毛头回答不出来。     这个时候，他就像在课堂上那样呆傻，站在岸边什么问题也不会回答，我们就用水泼他，大伙咯咯笑个不停。     这个傻瓜却和我们一样不断地升级，这一点没人服气，辛辛苦苦考了一百分，和考零分的都从一年级升到二年级，从二年级升到三年级。大家一点都不服气。     可人家爹妈有钱，小三的这一句话，就让大家服气下来。回家把手伸进搭在椅背上的衣服里，也没能掏出几个大子。爸妈早上光着屁股四处找不到裤子。当在猪圈鸡窝发现后，家里的小猫小狗就会挨耳光。     为什么一样高大的人，有的口袋空空，有的走起路来叮当作响。我们感觉十分奇怪，就贴着毛头他爸屁股听，这个男人在前面摇摇晃晃走，我们几个蹑手蹑脚跟在后面听。这个大屁股男人先是打着呵欠，然后放了几个响亮的屁。没有一个人听到钱响。     大狗说，真臭！     小三说，有肉吃放的屁才臭，穷人家连屁都是轻飘飘的，闻不到什么味道！     我们就问毛头，你爸真的很有钱吗？     毛头正把苹果朝嘴里塞，苹果太大，他的嘴太小，无论怎么张，也不能一口吞下，他只得一口一口咬着吃，他边吃苹果边说，没钱，能有苹果吃？     他咽苹果我们咽唾沫，我们问你爸的钱从哪里来的？     遇到深奥问题，毛头就会回家去问。喝酒睡觉是他爸最喜欢做的两件事情。被弱智儿子摇醒后，他很不耐烦，吼叫的声音里酒气十足，当然是我一分一分挣回来的，难道是从你妈比里崩出来的？然后他躺回床上，鼾声如雷，且很有节奏。     底气不足的男人得靠吹牛支撑门面，喝酒和睡觉也能帮他们不少忙。这类男人和上帝达成协议，他们朝床上一躺，让别人有滋有味地折腾吧，就当我们不在！     傻子没记性，老师讲上一堂课他也记不上一句半句，况且有时嘴里还叭嗒叭嗒吃着东西，仅有的一点的记忆也被吞进了肚中。     他得意地说，你们知道钱是哪里来的，钱是从我妈比里崩出来的！这个回答让所有人目瞪口呆。     一阵风从天上刮过，这话很快就从街东头刮到西头，从南头传到北头。     发了一阵呆，大家开始笑。笑容各不相同，捂嘴的，跺脚的，身体发软跪在地上的，七十多岁的孙老头正在笑时，一颗牙从嘴里掉了下来。我们小孩子则一齐来个前空翻，翻不过来的就把鼻子抢在了地上。     毛头的爸爸做生意老是赔本，靠他妈妈养活。他妈开了发廊，里面有几个漂亮女孩，只要她们站在那里一招手，街上的男人就会悄悄顺着墙角溜进去。     上学路上，我们拐过发廊，就能看到那些表情奇怪的男人。好象理发店的墙用磁铁垒成，不住把他们向里面吸。     到了学校，我们就得面对一张麻脸。班主任陈三麻子脸上本来只有一个麻点，他老是喝酒，喝醉酒后他的自行车喜欢朝树上电线杆子上面撞，而地上又不平坦，总有沙子和石块，这样，他的脸上又多了二个麻子。教一年级时，他冲着毛头叫，一加二等于几？他指着自己的脸，一个麻点加二个麻点是几个麻点？     毛头看着窗外飞过的麻雀，说，三只麻雀！     一个傻瓜跟着我们从一年级升上来，够我们生气的了，这个麻子也跟着我们升级，老是当我们的班主任，天天看着麻脸，梦里我们的脸上也会长出麻子来。幸好梦总会醒，只要一醒来，我们就不是麻子了，脸上光滑无比。几个半死不活的老头袖手蹲在屋檐下面晒着太阳，他们羡慕地用手指指点点，也没人理他们。大人们敲打着我们的后脑勺，叫爷爷，没一点礼貌！     面对这些一脸皱纹嘴里没牙的人，除了叫爷爷，你能有什么办法！     当他们埋进土里的时候，你屁股不痛也不痒，还得陪着那些装模作样的大人一起掉眼泪。     当然这些孩子气的想法在上学的路上都忘掉拉。     路上到处铺满阳光，我们就像小树一样天天茁壮成长。陈三麻子会慈爱地说，你们是花朵，快快长成祖国的栋梁。他的笑容不怀好意，把我们吓得够呛，我们悄声说，他想让我们快快长大长成大树就把我们砍下来盖房子。     我们抱着身体不住地缩小，五年级的我们缩成了一年级时的模样。陈三麻子看着我们不争气，又发狠道，长不成材的只有砍下来烧火。我们缩在座位里面的身材又迅速长大。只有毛头的身体没什么变化，他坐在座位上面，看着陈三麻子傻呵呵地笑，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     经过理发店时，有时能看到郑麻子的身影，这个街道东面打烧饼的从来没有服气过陈三麻子，他认为脸上有三个小点的人也叫麻子，太名不符实。他一生气，就用力朝饼上沾芝麻，这样打出来的烧饼香气扑鼻。我们的口水都滴满了衣裳。     站在理发店门前，郑麻子一点都不生气，这时候脸上的笑容填满了麻坑，我们就伸出手指数着，一个两个三个……在阳光下，那些麻子闪闪发亮，比天上的星星还难数，我们就失去了耐心。     这些脾气暴躁的男人走出理发店后，温和多了，不再冲着我们大叫小兔崽子小王八蛋，有时候还会掏出几块糖来。     班主任陈三麻子知道学生们讨厌他，扔掉酒瓶子指着自己的脸，有人说看多了我脸上麻点，标点符号不会使，学习就不好，你们就为这些麻点而不喜欢我啊，可那个黑家伙打出来的芝麻烧饼，你们照样吃得津津有味。     他也知道郑麻子不买他的帐，就说那是小市民对知识分子的妒忌心理。一条街道上有两个麻子，他们总会暗中较劲。其实想一想，脸上就那一点地方，那一点麻坑又能比出什么深浅！     我们说，郑麻子从理发店过来总给我们糖吃，你又不给我们吃糖，还布置那么多作业，打我们屁股。     陈三麻子对郑麻子的行踪十分关心，他不住地问，理发店，是不是毛头他妈的理发店，那个麻子常去那里吗？     我们吃着香喷喷的芝麻烧饼，站在理发店边玩耍。小三说，毛头的妈还真漂亮！     大狗说，那叫毛头让给你当妈吧，毛头，把你妈让给小三当妈！     毛头不乐意，让给他，我就没妈了！     大狗说，你还有爸爸呢，好多爸爸照顾你，有吃有喝的，你怕什么？     毛头说，你们骗我，一个人只有一个爸爸一个妈妈！     大狗指着走向理发店的男人，他们都是你爸爸！     笑声之后是一个哭声，当然是毛头挨揍了。他冲进理发店，妈妈，叫我爸出去揍他们。     妈妈哄着儿子，你爸没在店里。     儿子指着几个男人，这些大个子都是我爸。     毛头的哭声更响了，他又被妈妈扇了二巴掌。     命苦啊，生了一个傻子，你又能怎样，你只能去挣好多钱，把他养大。有时候毛头的妈妈会这样说。     她还会说，找了一个窝囊老公，你又能怎么办，只能认命。     每个男人都想对你动手动脚。你又能怎么办？一个女人家挣点钱容易吗，到处都是闲言碎语。     有钱吗，来吧！     毛头的妈妈想通了，面对每一个走进理发店的男人，她的表情坚决而暧昧。     那个刚刚进来的老头掏出二块糖，毛头就不哭了，嘴巴甜起来，竟然冲着老头叫爸。老头感觉辈份不对，一脸吃亏的样子。     妈妈说，那是爷爷。     毛头说，他们告诉我，说进理发店的男人都是我爸。毛头又被揍哭了。     最近毛头的脸上总是挂满眼泪。陈三麻子就很关心。他一直准备着到理发店去，穿了新买的褂子鞋上擦了二斤油。     陈三麻子不像别的男人那样东张西望，鬼头鬼脑。他昂首挺胸走了进来。陈三麻子不想当毛头的爸，他只想做个称职的班主任。     几个小姐拥上来，嫩胳膊嫩腿让陈三麻子感觉到好多温柔。毛头妈妈说，陈老师，家访的。她拉着三麻子进了一间僻静屋子。     站在外面等了好久，我们见到那个走出来的男人脸上一片光芒，三个麻子闪闪发亮。草一样的乱发好象刚刚被狗啃过。他看到我们站在那里，就走过来摸了摸毛头的头发。他说，你妈的手艺还真不错，让我感觉一下年轻了十岁。他第一次从口袋里面掏出了糖。     从来没人这样夸奖过毛头妈妈的技术。以前她在街东理发，那边的男人整天顶着一头狗啃的头发，笑容满面走上大街，就和陈三麻子现在一个模样。     谈到这次家访，陈三麻子并不乐观，作为班主任，他很为毛头担心，毛头的妈妈却毫不担心。陈三麻子问，这孩子就要上完小学了，以后怎么办？     毛头的妈妈说，上中学！     上完中学呢？     毛头的妈妈说，上大学！     陈三麻子楞在那里，这个目光短浅的小学老师只为眼前担忧，他哪里明白社会不断在变化，所有的傻子都是这样走过来的，上完小学上中学，上完中学上大学。     大家根本不相信三麻子，从没听说有人在理发店谈理想人生，他们说，到那个地方哪有时间谈话，乐还来不及呢！     三麻子并没像大伙所说的那样快乐，从理发店回家之后，他脸上麻子旁边又多了三个手指印，老婆的三个手指印让三麻子那些日子很不快乐。他后来就不像别的从理发店出来的男人那样温和，而是大声喝斥我们，不好好读书，看你们以后怎么踏入社会！     警察们可不管这些，他们不管理发店里的理想人生，也不管读书踏入社会，他们径直冲了进去。看着这些大男人欺负漂亮的女孩子，我们站在边上就不服气，可是低头看着自己麻杆一样的细腿，抹了抹鼻涕之后就没了什么想法。     毛头冲上去叫妈妈，被用力一推，倒在路边的泥窝里面，那一刻，他的眼泪淹没了地面，把泥土混成一片泥泞。大伙看见这个可怜的小家伙在泥泞里面挣扎，这也是他的命运和归宿。     这个傻子没上中学也没能上大学，什么理想都没能实现。小学还没上完，他就被推进了泥窝，孤立无援地躺在那里哭泣，没人能帮助什么。当他张着大嘴哭喊之时，嘴里含着的糖块掉了下来，在泥泞之中慢慢融化。     他的老爸睡在床上时，听到了风声，背着老婆挣来的一麻袋钱跑得无影无踪。     除了哭喊，一个躺在泥泞中的傻小孩又能做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