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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学会搓麻将的捷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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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43:21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每个礼拜总有一、两个晚上父亲很晚来睡，他去别人家搓麻将了。听妈妈说经常是在六队的张良家。来来很羡慕张良，张良家里定然热闹无比。这么一来，张良就可以听着楼下的麻将声、大人们的话语声沉沉睡去，要么因为兴奋长时间睡不着觉。来来设想换成他会怎样呢，他肯定睡不着，他怎么能睡得着呢？想想看，如果人们在他家里搓麻将，那么，灯光桔黄，烟雾腾腾——楼下开着灯，闭着眼睛也能感觉到光亮，睁开眼来一目了然，来来睁开眼睛、闭上眼睛、又睁开眼睛，灯光犹在，屡试不爽；烟雾腾腾出自他的想象，说不定还会有一缕香烟的气味飘近鼻子，自此萦绕不去、似有若无，香烟的气味好闻（没有汽油好闻），来来相信，只要他使劲闻，不难将它捕捉到——四个大人你吃我碰，或打或洗，时而将茶喝上一口……而父亲赫然其中，哈！ 再有，麻将落到桌面上的声音何其清脆悦耳，“啪，啪，啪”，且，一下接着一下，富于节奏，仿佛就将一直这么打下去。期间过渡于一副结束时“啷啷啷”的洗牌声，参差着打牌以及旁观的人发出的各种声音，主要是说话声。话的内容大部分是与当前正在进行的麻将相关的“碰”，“吃一块”，“胡了”之类，偶有闲聊，距离的关系以及闲聊往往集中在洗牌时（洗牌声压倒了说话声），具体内容来来将不得而知。那些稍纵即逝的片言只语就会引发来来的想象，使他回想、追究说过的，倾听正在说、即将说的，比方说，在他以为开胡的好像是他父亲时。对于其他声音也是如此。有时，一声咳嗽响起，来来想弄明白是谁咳的。似乎四个都有可能，到底会是谁呢？这时，又一声咳嗽传来，是同一个人咳的吗？似乎不像，再想想似乎又像。如果不是，那它又是谁咳的呢？如果一时间连着出现了四声咳嗽，正好是四个人轮流咳了一下，那该多么有趣啊！更加有趣的是，到时大人们不可能注意到这一巧合，而他来来一个躺在楼上的人却在想象中把握住了这一巧合：他以为这出自他的想象，事实却正是如此——这自然是一个更大的巧合。 有趣的还有，比方说，传来一声屁响，来来顿时开心得不得了。肯定是爸爸放的，来来这么想。仿佛这屁是他爸爸放的会使他觉得更加有趣。来来觉得弟弟也注意到了，弟弟动了一下，来来便用脚指去捅弟弟的胳肢窝。随即，兄弟俩无声地在被窝里笑成了一团。 另外，当某个人大声说：扛，你们当心我扛头开花噢。一只手伸向杠尾的形象即时出现在了来来的脑海里。来来盼望着真的能杠头开花（至于是谁在杠无关紧要），为此憋了一口气。有时，听到有人胡了一副“清一色”时，来来会非常开心。“清一色”那是很难得的。来来想象着“清一色”的各种排列组合，比方说，一万一刻，二万三万四万一顺，五万两张，六七八万一顺，这样有十一张了，如果另外二张是六万七万，那听得会是什么觉呢？来来拆了拆，应该是又听五八万，又听六九万，还有别的觉门吗？来来欣喜地发现，二万、三万也胡的，也就是说这副牌胡二五八万以及三六九万，一共有六觉之多……有时候，一色牌非常紧凑，令人眼花缭乱，就算来来殚精竭虑，也会漏掉一些觉门。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在过去了一段时间后，四天后，来来走在放学路上，突然，他想到某副牌还有两个觉可以胡。 老爷胡。来来听到他爸爸的声音。那么，爸爸胡了一副老爷胡，哈！ 来来侧耳聆听，不时加以想象，想象此起彼伏，有时刚进入一个，便被下一个（多数由楼下的声音引起）替代，有时，他处于某一想象中的时间较长，等回过神来，他觉得四周安静无比，而有时，他则无思无虑，只是听着，其时，他有如一块沉浸在溪沟里的石头，任由声音的水流不断自其上淌过。随着时间的过去，这样的时刻越来越长。兴奋最终让位于踏实之感，睡意卷来。在睡去之前最后的意识中，来来或许会像张良那样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扁，扁得有如一缕轻烟，飘飘荡荡，可以穿过最微小的孔隙，不知飘向何处去了。不知不觉，他就睡着了。半夜里，当他一觉醒来，“啪，啪，啪”依然，声音异常清晰，麻将还在进行，来来牵牵嘴角报以微笑，翻个身，又毫不费力地进入了梦乡。 这便是只要人们来他家搓麻将便可实现的情景。然而，人们从没有来他家搓过。（大家搓麻将都去六队张良父母家、三队的黄胖家或是五队的张保昌家，总是这么几家，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可这好像又是理所当然）因此，它们一直只发生在来来的想象里。每当父亲不在的夜晚，来来就会想到它们。 此刻，来来也正想象着它们。他想象着如果人们真的来他家搓麻将，他甚至还能坐在他父亲的身边旁观一会……他沉浸于这一想象。可是好景不长，他发觉他沉浸于这一想象。（每每如此），当他意识到这一层，想象就难以为继了。即使还在勉强想象，那也是迫不得已。来来期望由于想着人们在他家里搓麻将的情景，就会没有功夫想到那些可怕的幻象（它们由鬼和坏人造成）。但显然，他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已经想到了后者。总是这样的，他越是不想想到它们，越是不由自主想到它们，或是它们不请自来。自此，它们虽还依稀，如果不加以干涉，就会当即清晰起来。来来感觉得到这一威胁。他便努力——条件反射般——去回想前者。但就算此举取得了明显效果，那也只能解一时之困，后者已然挥之不去，除非你马上睡着，否则，你招架得了十五，招架不过初一。等他再次去回想前者时，正如他所隐约担心的，与之相关的部分在他脑子里混沌一片，相反，那些可怕的幻象却呼之欲出。情急之下，来来乱想一气，不仅去想人们在他家搓麻将的情景，也去想别的：想明天是星期六下午就可以不用上学了，想有一天他看见一群蚂蚁在搬家，想天亮了就会有一道道的亮光自四面八方的板缝里透进来，想说书人如何说书，他像县官老爷那样拍惊堂木——可是，尚没有等到“啪”的一声在此想象中响起，他已转到了另一想象上。他越想越快，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每一想象都有如泥鳅，他刚摸到，便又滑脱开去，它们稍纵即逝，他抓不牢它们。他就快要顶不住了。爸爸怎么还不来啊？要是爸爸在家，来来就不会有丝毫的害怕，他甚至都不会想到它们。如同有一副担子，父亲在时，父亲挑，父亲不在，他来来就得挑起来，弟弟他还小，妈妈是个女人，来来不挑谁挑？可是，他的力气太小，他支撑不了多久。 父亲这么快是不会来的。来来晃晃脑袋（仿佛这么一来就可以把那些可怕的幻象自脑海里驱逐出去），睁开眼睛，黑暗伸手不见五指（开不开眼睛似乎没什么两样）——如果说来来害怕想到鬼和坏人，那他更害怕亲眼目睹它们——他立即闭上了眼睛。 首先出现在他想象里的总是鬼。今天晚上，鬼披着一袭触目惊心的白色斗蓬，斗蓬的顶尖尖的，像奶奶葬礼上来来戴得那种帽子。一如往常，它啮着白晃晃的牙齿，舌头伸得老长，眼睛则是绿色的，像玻璃球。它没有脚步，似乎很轻，飘忽来去，一秒种前它还在一队，一秒钟后，可能就到了九队。来来本来想到的是“到了他家门口”。这一想头刚一冒出，他一个激灵，慌忙改成了“九队”。可是，他还是无法阻止自己很快就想到如下一幕：鬼已经来到他家门口，正在把耳朵凑往门板。听说鬼怕见光。来来想把灯打开。但，不要，或许，家家黑着，鬼倒难以决定该从那家下手，一旦他开了灯，势必会将它的视线吸引过来，这不是等于在提醒鬼：来吧，来这里吧。来来本不敢伸手到外面的黑暗中去，就顺水推舟让它继续藏在被窝里。 忽然，来来听到楼梯上好像有什么响动，情不自禁，他竖起耳朵听着，果然“窸窣”有声，声音诡异。来来把头闷入也被子。但是，如在眼前，一只白色斗蓬的尖顶自楼梯口逐渐升起，越升越高，以至于以整个斗蓬长身肃立于楼梯口。鬼来了。它一开始看着来来母亲那边，然后，它的头缓缓转了过来。来来仿佛被这一转动给迷住了，他细致入微地想象着它们，一颗心为之怦怦作跳。他把眼睛闭得紧紧的，总算避免了看到鬼狰狞的长相，但他感觉得到鬼向他这边点了点头。接着，它便向他滑了过来。来来顿时被笼罩了，他的身子僵硬，不得动弹。我要死了，来来想，这次我肯定要死了。来来多么害怕就此死掉，他很想活下去，死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那怕连害怕也不会。鬼应该已经到达床边，来来仿佛看到它向床俯下身子，随即，他感受到一份重量——是鬼压到了身上。这重量越来越重，压得他透不过气来。他猛地一挥手，总算随着“啊”的一声，把头伸出了被子外，眼睛也睁了开来。除了黑暗，别无其他。他赶紧又闭上眼睛，躲入被子。可是不久，迷迷糊糊的，他感觉到鬼又站在了床边，故伎重演，好不容易来来才从中摆脱，如此，一而再，再而三，使得他筋疲力尽，满头是汗。幸好，最终，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睡了过去。 半夜里，来来醒来，觉得脑子异常地清楚，好像刚在水中洗过，而四周是如此的寂静，太寂静了因而不无异样。不过，他并没有想到鬼，否则他不会睁开眼睛。在自窗口透入的朦胧的天光作用下，来来看到在他的床与父母的床之间的屋梁上方晃动着两个影子，那是一个坏蛋在捆绑他母亲。相映之下，坏蛋的影子巨大，母亲则在他的掌握之下，她扭曲着身子，看得出来，她的嘴里被塞进了什么东西，来来似乎（也许是真的）听到了母亲在这种情况下发出的低沉、奇怪的喘息声。一时间他一动也动不了，他想有所作为，但又怕不由自主弄出大声，惊动了坏人。过了一会，他总算能放松自己了，他又在床上躺了一会，酝酿着。这一时刻来到了，他便悄悄下了床。在蹲下身子之前，来来看了一眼弟弟，睡得就像只猪一样。来来匍伏行进在地板上。到了楼梯口，他稍稍直起身子，弯着腰，闭着眼睛一级一级下楼梯而去。为了平衡自己，他的双手向两边张开，当左脚伸出时，左手也随之伸出去，同样，当右脚伸出时，右手也伸出。楼梯一共有二十级，走到十九级时，来来睁开眼来，然而，正是在这最后的关头，他却一脚踏空，摔趴在地并“啊耶”叫出声来（就算直接从十九级跳到地上，由于赤脚，即便有声音发出也不太可能到达坏人的耳朵）。他当即自地上爬起，拼命往门口跑去，随即听到身后响起快步经过楼板的“嗵嗵”声，坏人在追来。来来三步两步跑到门边，一个趔趄，向前冲了一步，抓住了插销，打开门，冲到屋外。有五条路可供选择，或者往西首去里村（他家正好处在里外村之间），或者往东首去外村，或者走西首弄堂往后面，或者跳到坎下往前面，以及返身折入堂屋（堂屋的门开着）。稍作犹豫，来来蹑手蹑脚进入了堂屋。以之同时，他听到坏人的脚步声重重地穿过正屋，出了门。堂屋两边堆着箩筐，他在左边（靠正屋）最里面的一堆箩筐后面潜伏下来，听着坏人的脚步声向西首而去了，但是很快这脚步声又过来了，坏人并没有跑远，大概跑到弄堂口便停了下来。现在，来来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估计坏人正站在路中间，左右张望的同时思考着来来会往那里逃，或许坏人还去看了看坎下，幸好他没有跳到坎下去。这时，脚步声又响起，脚步声越来越近。来来希望的是坏人进入正屋，回到楼上去。然而，脚步声在正屋外停下。似乎坏人猜到他进了堂屋，脚步声转向了堂屋。来来感觉到坏人站在了堂屋的外面，探头扫视了一下，接着便走了进来，往堂屋右边走了两步。似乎坏人害怕会在那里发现什么，他只是草草看了一眼。不过，如果他藏在右边，这草草一眼就足以将他发现。坏人转过身来，接下来，他就要来左边找了。来来闭目屏息，为了防止颤抖紧握着双拳。还好，坏人没过来，大概他觉得这不太可能，他摇了摇头，往堂屋里通往正屋的门走去，走到门边停了停，侧过头来最后看了一眼堂屋，然后开门，进入正屋。来来松了一口气。脚步声通过后半间，上了楼梯，一、二、三…九、十、十一、十二…十七、十八，十九、二十。此时不逃更待何时，来来一跃而起，小心翼翼地走出堂屋，贴着廊沿到了弄堂口，然后，放开步子，奔跑在前往六队张良家的路上，因跑得飞快耳边呼呼生风。 不过，来来并没有请到救兵，从而一起把坏人抓获。在奔跑途中，仿佛接应，他听到前方传来一声亲切的咳嗽，他就醒了过来。这就是说，刚才他只是做了个梦。而咳嗽是真的，咳嗽来自他的父亲。每次父亲深夜回到家中，都会在上楼梯时咳嗽两下。来来总是能在两声咳嗽之间醒来，今天也不例外。 那么，从现在起，来来就可以安心入睡了。一如往常，来来暂时还睡不太着。他仿佛终于卸下了肩上的重担，双手叉腰站在担子旁，感到一身的轻松以及很大的劲儿。他甚至敢于藐视那些鬼和坏人，他无所畏惧，他开着眼睛盯着黑暗的深处，挑衅着它们。另外，今天夜里，他还想到，他决定：以后，等他长大有了儿子，他夜里搓了麻将回来，也要像他父亲那样在上楼梯时咳嗽几下，要尽量咳得大声，使儿子们醒来，让他们明白：嗨，爸爸终于回来了。 2007-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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