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了个大弯子》

曹寇

晨报上说，最近在栈桥镇发生了一系列抢劫、偷窃案子，但还没查出来。报纸登出来是提醒广大市民注意，尤其是栈桥和到栈桥的人。
张亮是电脑一条街上一家公司的职员，他的工作除了呆在公司里给顾客装配电脑之外，就是在顾客的保质期里到全市各个角落去修电脑。他现在就是在去栈桥的路上，栈桥那个顾客张亮有点记得，姓刘，是个中年人，头发掉了很多，但却很长很长，在光光的脑袋上绕了一圈，就像他脑袋上扎了一根黑绳子，这种形象满大街都是，他们使人想到的词就是官僚。他的电脑是上个月买的，但电话已经打了不下十个，有的是最简单的操作问题，张亮觉得他很可笑。所以，也就记住了这个顾客。后来他说电脑再也打不开了，黑屏，要求张亮他们派个人去。张亮就主动要求去看看。为什么主动？就是因为张亮记住了这个人，他觉得他很可笑，所以想去看看他的电脑是怎么回事的同时，也看看这个顾客到底是怎么回事。
现在，在报纸上看到关于抢劫、偷窃案的新闻，张亮不仅没有丝毫担心，反而突然对栈桥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他想，为什么在栈桥总是有这样不可思议的人和事情呢？那里到底怎样？也就是说，张亮此行目的又增加了一个，即，去看栈桥顾客电脑和看这个顾客到底是怎么回事的同时，另外也看看栈桥是怎么回事。
这时候，手机响了，是沈惠，张亮女朋友。
张亮就问，沈惠啊，干嘛呢？她说，没事，闲着呢。他说，我手机快没电了，你赶紧说。她说，你这么凶干什么啊，确实也没事，就是想你了。张亮笑了起来，他说，知道啦，我也想你啊。沈惠说，你不在公司？他说，咦，你怎么知道的？我在车上呢，去一个顾客家修电脑。她说，我说呢，听你后面声音像坐在车上，到哪儿去呀你？张亮说，我去栈桥，刚才……沈惠于是在那头叫了起来，啊呀，你去那儿干什么呀，我刚才在报纸上看到……哈哈，张亮愉快地笑了起来，你也看到了啊。她说，是啊，怎么？你也看到了啊，你要当心点啊张亮。张亮幸福地笑了起来，知道啦老婆，你放心吧！
沈惠是超市的售货员，但她们超市因为竞争厉害，生意很清淡，一直在裁员，沈惠留到现在，但她一点不乐观，她对张亮说，迟早一天会裁到她的。她还说，张亮，你要努力啊，你多赚钱，以后结婚了我就不上班去，在家给你专门洗衣服做饭好不好？张亮就说，好啊，不过，怎么努力呢。说到这里，这对年轻男女就陷入了沉默。然后沈惠就说，唉，我们共同努力吧，如果我们有钱该多好啊。张亮就说，那你嫁个有钱人就是了。沈惠掏了一下他的腋窝说，切，你以为我不会吗？
他们是一对幸福的年轻人。但不为人知。

和他们同时看到那张报纸的当然还有许多人，在栈桥，王奎也看到了。王奎只看了一眼就跳过去转到招聘版看了起来，他想找个工作，虽然他从来不相信报纸上的招聘信息多么诚实有效，但现实是他现在确实没有工作。刚看了几条，他正绝望地摇着头，门被敲响了。敲得很重，很有底气。王奎立即明白，不好，陈军来要债了。王奎前两年借了陈军两千块钱，但他确实一直没钱还给他。来要债无数次了，烦得要死。刚开始王奎还能像条狗那样求陈军多给他些日子，后来有一次，王奎实在没办法，就装了硬，说，反正我现在没钱，你他妈看着办吧。陈军就生气了，他临走说，好啊，老子怎么会借钱给你这样的混帐东西，你他妈的等着！
怎么说呢，王奎确实是在等着。没等也是等着，他就这样整天无所事事地呆在这间租来的房子里，每天中午起床，买点最便宜的饭，顺便在小吃店里要几张报纸来看，打发时光。他已经好几个月没交房租了，很快，他连最便宜的饭也将没有吃了。他就这么等着陈军来找他要钱。现在，对方来了，门敲得这样响，底气这样足。王奎扒门缝看了看，是的，除了陈军本人，他还带了一拨人。王奎很害怕，他下意识地看看身后，就那么一扇窗，钢筋条封死了他的逃跑勇气。于是，他决定就这么蹲在门下不出声，让陈军感觉自己不在家吧。
王奎，你个狗日的，别装了，知道你在家，你他妈开不开门，不开我砸了！陈军在门外吼了起来。
别砸别砸。王奎赶紧站起来，迅速开了门。

张亮到了刘先生家，一进门就闻到一股馊味儿。客厅里桌子上的剩饭剩菜还没有收拾。看样子也不是今天中午的。地上铺的是那种翠绿色的塑料皮子，有一些干掉的水渍痕迹。一些落满灰尘的啤酒瓶堆积在通往卫生间的角落里，这给上卫生间制造了障碍。如果不是长期，那么主人肯定早已把它们搬走了，否则，前去大小便的道路上的曲折会使大小便本身不再通畅。即便如此，刘先生还是递上了两个塑料袋，要求张亮将脚包起来。他解释说，他家很少来客人，没有多余的拖鞋。
电脑在刘先生的卧室里。卧室和客厅差不多乱，只是气味有所改变，不再馊，一变为腥。床就是直接铺在地板上的席梦思，两头发黑的被子胡乱地堆积在床的一侧。床头柜上是，药瓶子、烟和许多五颜六色的打火机，此外就是一个蓄积已丰的烟灰缸。环顾墙壁，没有司空见惯的结婚照之类的框框。看样子，这位过早谢顶的貌似官僚的刘先生是一位邋遢的单身汉。
另外，看来刘先生确实对电脑太外行了，不仅如此，简直可以把他算一个糟糕的人，他居然把电脑摆在靠近阳台的地方，而且显示屏直接面对外面强烈的阳光。张亮想，即便没有出现黑屏问题，在这样阳光强烈的下午，屏幕也是黑的。
张亮不禁有点生气，这有点莫名其妙，但确实是生气。他启动电脑仔细检查了一番，发现，问题还是很严重的，有可能是显示屏质量问题，但更可能是这位刘先生整个不懂，瞎搞搞坏掉了。好在坏是坏在包退包换的期间，所以，完全有义务给刘先生换一台显示器。
显示器坏了，我联系公司，让他们给你换一台显示器。张亮对刘先生说。
什么？你们怎么搞的，才几天啊这就坏了。刘先生很不满地说。
哦，刘先生，你不必生气，你的意见我们会直接向供货商反映的。
我不管什么供货商，你们要给我一个说法。
当然了，我不是说了吗，给你换一台显示器。
怎么换？你们是不是打算还换同样牌子的呢？
当然还是这个，张亮心里想，但他看对方的架式，说，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你不知道？难道你不是他们公司的人？
张亮感到有点烦恼，是的，自从他进了刘先生的家门就一改来路上的好奇，觉得自己主动要求来是多么愚蠢的决定。甚至更早，在他一踏上栈桥的时候就大失所望，这里的街道是多么混乱和肮脏，到处都是垃圾，包括那些在风中走动的人群，也形同垃圾。
好吧刘先生，你别生气，我现在就打个电话给公司。
然后他摸出手机，打开才想起来，确实没电了，一点电都没有，和刘先生的电脑一样，黑屏。
于是他说，可以借用一下你家的电话吗刘先生？
不好吧，抱歉。在小区门口有个电话亭，你可以去那儿打。

王奎的房子被陈军翻了底朝天，这除了使陈军相信王奎确实一分钱也没有之外，就是一无所获。陈军十分生气，他羞愧地看了看带来的几个兄弟，突然掉转身体猛地打了王奎一个响亮的耳光，然后朝后者吼道，去，现在给老子去借，今天你他妈不把钱还我，你就歇！
王奎想说，你叫我现在去借，我也借不到，但他看了看陈军带来的几个人，没敢说。他说，我没有电话。
陈军带来的几个人中有个把手机递了上来，王奎正准备接过来，但遭到了气急败坏的陈军的拦截。他对那人说，别给他，妈的，还给他占便宜吗？让他去电话亭打！
王奎确实有张电话卡，但早已用完，没有扔掉也只是个意外。但他没有办法，他不能说卡里没钱，于是他拿着那张一分钱也没有的卡来到了电话亭前。陈军一干人等紧随其后，他们担心狡猾的王奎逃跑。
王奎把卡插进去，抓起了电话，若有其事地拨起了号码，眼睛却在左右旋转，他希望看到一条逃生的出路，但他只能看到陈军一伙人站在不远处，在自行车行道和人行道界限的坎子上逐一蹲了下来。也就是说，他是跑不掉的。于是，他只能装着和死寂的话筒开始无穷无尽地寒喧和哀求。他说，是李黎吧，求求你，借点钱给我吧。多少？不多啊，就两千，你有吗？是的，就现在要，立即要，越快越好。行吗？不行啊，你没有啊，你真没有啊，你不会骗我吧？求求你，给我想想办法吧。喂喂，喂——“对方”挂了。然后，陈军他们听到的是王奎在和一个叫赵志明的人说话，也没有。再其后，王奎和谁说话，陈军他不管了。多年等待培养了他的耐心，他有足够的耐心等待王奎，他也想到了一点，那就是自己等待的不是王奎双手奉还的两千块钱，而是夜晚降临针对后者的一番凶猛的拳打脚踢。

张亮来到电话亭边，看到了王奎在打电话，也看到了他不远处那伙蹲在地上的人。他很懊恼，那个夹生的刘先生大概是光棍生活过多了，脾气也太古怪了。他只想早点离开这里，栈桥，果然不是善地，和那伙蹲在地上的人一个表情。妈的，真是倒霉。早知道就不来了。他多么想把自己现在的情绪告诉女朋友沈惠。可是即便要告诉她也需要有个电话，偏偏手机又没电了，唉，真是，来的时候不该接她电话。
喂，朋友，你能不能快点？张亮对王奎说。
王奎没好气地说，你他妈的急什么，老子事情还没解决呢。
陈军他们听到王奎的话，都充满嘲讽口吻地笑了起来。张亮认为和自己有关，脸立即涨红了，他一激动说话就开始结巴了起来，他说，你你你，怎么怎么，骂骂人呢呢？
王奎把电话挂上，摆上架式，骂道，我操，骂你怎么了？我骂你了吗？电话是你家的吗？
张亮不愿意跟这个流氓继续什么，他蹩着身体要过来打电话，首先通知公司，栈桥这位该死的刘先生要换一台显示器，然后就打个电话给女朋友沈惠。但这个企图被王奎的身体挡住了。他不给张亮打电话。
你你，你让开！
王奎就不让开。
张亮于是将王奎向一边推去。矮小瘦弱的王奎一下子就被他推了一个趔趄。他没有如张亮所想的那样跑上来和后者动手，而是站在原地指着张亮莫名其妙地大喊道，你他妈的欠我钱还打我？你他妈的。说完他就到了陈军他们那里，并俯身对陈军说了什么。
这些一直被紧张的张亮关注着，他已经把电话卡插进去了，可他尽拨错号码。果然，那伙人纷纷站起，向他这边走了过来。
张亮很害怕，他紧张地丢下了话筒，话筒于是在晃荡，这些他管不了了。他恐惧地看着那伙表情冷漠的人向自己靠近。于是，他拔腿开始跑。那伙人立即追了起来。
路人都看到了，一伙年轻人在追一个年轻人，他们跑得很快。
突然，张亮听到身后有人喊：“抓小偷啊！抓小偷啊！”他抽空回头看了一下，是刚才那个和他较劲的王奎在喊，他不仅喊，还边跑边抬起手臂指着自己。同时，他还看到许多路人都停了下来，他们一起看着自己。这令张亮羞愧不已。他想自己应该立即停止逃跑，因为他不是小偷。是的，应该停止了，没什么，一切都很清楚，他是电脑公司的职员，他只是被一伙地痞流氓追赶而已。他们的诬蔑是多么可笑。难道没有王法了吗？
但是，张亮并没有停止脚步。他觉得自己腿不听使唤，停不下来了。追赶也是如此。他们跑啊跑啊。在张亮的奔跑中，他还注意到前方，因为总有一些人想在前方拦住他的奔跑，但当他与他们对视的时候，他们又退避到了一边，给他让开了一条继续奔跑的小路。有个年纪大的老头因为没来得及避让，差点被张亮撞翻。好在张亮灵活一些，轻捷地跃过了他。
他们就这么跑着和追赶着。
后来，张亮发现，他又跑到了那个电话亭边，原来他们的奔跑和追赶只是绕了一个大圈子而已。这当然和张亮的引导式奔跑有很大关系，也许他是想继续打电话，或者把卡抽回来，那卡是沈惠给他卖的，他不想丢掉。同时，也可以把那个悬挂在那里的电话挂好。
看到那个电话亭使张亮感到自己实在跑不动了，丧失了奔跑的勇气，他身体一直很虚弱。我跑不动了，他对自己说，于是停了下来，双手扶住双膝大口喘息。但，追赶的王奎、陈军等一伙已赶了上来，他们直接将他踢瘫在了地上。与此同时，四面八方围过来无数栈桥的男女老少，他们一起上来使用可以的武器打这个被虚构的抢劫犯和盗窃犯。他们拍手称快，终于逮到了这个狗杂种。没有武器的，那就使用脚吧，踹死他！
张亮就这么被愤怒的人群踹死了。

我经过了这场事故。
是这样的，我暗恋栈桥的一个姑娘好久了，这天我继续去她家和她聊天。在我看来，有一个姑娘让我去她家看她忙活家务就能使我满足的泪流满面了。这一天，很奇怪，我没有进她家的门。她家住一楼，我就站在栽满花草的院子里隔着窗户和她说话。她劝我进去，我没答应；她说她出来，我也没答应。我说，如果你出来的话，也就是你一离开窗口，我就立即离开。所以，我们就这样隔着窗户说话。我们说了很长时间，都是一些不着边际的话。后来，我觉得腿很酸，很累，于是就把她家窗台上的花盆搬到地上，然后趴在窗台上和她继续说。我终于说出了心里早已想说的话：
我说，高丽，我喜欢你，喜欢很久了。
她说，你喝酒了吧？
我说，没有。
她说，这个……
我说，你别紧张，我就是表达一下而已，你无须接受。
她说，是的，我不能接受。
我说，那么，能问问你为什么不接受吗？
她说，你说迟了，我有男朋友了，而且我挺喜欢他。
我说，是吗，那恭喜你了。
她说，你会伤心吗？
我说，是的，有点，但还是恭喜你，这样的事情是好事。
她说，你别这样说，你这样说，我很难过了。
我说，哦，那，那我走了。
她说，喂，干嘛啊，你这样我真难过了。
于是她在窗后哭了起来。
我走之前，没有忘记把她家的花盆恢复到窗台上去。搬好后，就响亮地拍拍手，然后默默地离开。我失恋了，你能体谅我的悲伤吗朋友？
我挤进人群看那个被打死的人，警察正在他的尸体边忙碌着。后来，法医也来了，他们把他翻了过来，我看见了他清秀的面孔。天哪，为什么是这样，为什么是张亮，我可怜的表弟。是的，我的表弟，一个多么柔软的人，他居然会被人们当作贼给活活打死。他一直体弱多病，小时候他撵飞到餐桌上的鸡，手被鸡爪子划破了，居然破伤风，差点命没保住。还有一次，夏天，我们游泳，我们都会游泳，但他的腿抽筋了，如果不是我救他，就淹死了。可是，现在，我却没能救到他。我的表弟，你死了。还有，我的舅舅，你现在哪儿呀？你的儿子被人打死在街头。你是不是还在地里锄草呢？在我们张亮被人打死的时候，你是否有所感应，从劳作中嘎吱嘎吱地直起了腰看了眼天空呢？

2004-1-28

陈卫

只觉得这样的小说太多了，早就有了套路。寇子你自己也有点熟门熟路了。问题在于在这些密布的熟路之下仍旧忍不住深刻（如果不喜欢这个词，就换作“浓厚”或“深重”）的抒情，既把那些套路反衬得更为套路，而使完全可能深重或真诚（这个词用起来更危险）的抒情也显得飘忽。尽管在这一套路中的小说，这样写都算不错。但这样的小说的问题好象就在于没什么“错”了，——是这样吗？我们可以讨论。

陈卫

再换一种说法：每一次看你的新小说，都知道：曹寇的小说，就是那样子。这个“样子”，未必还就是所谓的“风格”；当然，所谓的“风格”我们也可探讨。但出于想看出打破这“样子”的期盼，看，——反正也不吃力（不是调侃，更非贬斥），但是看完之后，更加加深了“就是那样子”。

曹寇

写作肯定不能只顾及自己的愉快。事实是，我的写作使我获得了愉快。突破与尝试，那是肯定的，而且是一件终生大事。我的写作太快了（当然，快和量是我长期以来的写作方式），快到想写就能写，这必然依赖已有经验和阶段性情感问题。我们见面聊吧。

陈卫

好。你要开学了吧

陈卫

我昨天还在想：质朴并不是我们最接近自己的方式；更接近自己的，是陌生。

曹寇

嗯，明天下午吧，我去找你。中指来不来呢？

井井回

以下是引用陈卫在2004-1-29 15:56:36的发言：
我昨天还在想：质朴并不是我们最接近自己的方式；更接近自己的，是陌生。

恩!![em46]

陈卫

以下是引用曹寇在2004-1-29 16:28:53的发言：
嗯，明天下午吧，我去找你。中指来不来呢？

好，明天等你。中指，这鸟人还在老家呢！今天下午他不上了一会的吗？截止到你发这一帖的时候，他好象还没给我电话，等你这帖一发，他电话就来了。[em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