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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成的雕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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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58:52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div class="t_msgfont" id="message22909">自从又被打成“牛鬼蛇神”，对都市生活完全失去兴趣……反右那一年，我被打成右派，当时我刚从大学毕业，分配在一家报社见习编辑。我雄心勃勃，打算施展才华，连见习还没转正……我的女友（校友，校花，理工专业）给我来信：……没想到你有如此野心！党和人民把你从一个劳动人民的后代培养成知识分子，你对社会主义却心怀不满……你外表上的潇洒自如与内心的妄自尊大成正比，我悔                                                                 恨当初让你迷住……好了，我已经够了，不过“正比”用在这儿恰当吗？反比打成右派更使人伤心……我当即把这封（爱情高潮时，她平均一天一封）连同以前所有的信通通奉还……承受双重打击，我只好放弃爱情，一心一意做好本职工作，或许时间和毅力能够说明问题，果然不久，我的右派帽子摘除了。    文化大革命，利令智昏，错误地估计形势，跳出来替自己翻案！结果……除本身一顶摘了帽的右派不算，又新带上一顶兴风作浪的“牛鬼蛇神”之帽！我再也无所追求……作为新中国自己培养的大学生，原想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为社会主义建设事业添砖加瓦，祖国日益强大兴旺，作为炎黄子孙没有什么不感骄傲不为此作出努力？而没想到……于是打了请调报告，要求调离这块愁肠百结、肝肠寸断的是非伤心地……我调到渤海湾的一座小城市工作。    小城是安宁的——古老，质朴，依山傍海，青山绿水缭绕……撒落在平缓山坡青松翠柏掩映中风格迥异的建筑，枕着一道天然屏障，阻隔了尘世的喧嚣；一钓新月状环绕的海湾静静地躺在翠绿的山脚，两端岬角展开修长的玉臂，热烈拥抱大海，日夜聆听大海的歌唱……漫步在小城的每一端都能眺望大海：潮起潮落的间歇，大海一片平静，波光粼粼……涨潮了，银白色的浪花簇拥着，顷刻堆满海湾——追逐戏嘻，轻歌曼舞，情人间的喁喁私语……饱受大海的熏陶，小城市民热情又温馨——对权力藐视，争权夺利的厌恶，视官场如末路——对人之间感情的尊重，使我在这方面极大满足，我已经喜欢和适应这儿的生活。    大海，最能抚平受创伤的心灵，工作之余，我几乎都在海边度过……凝望大海，波涛汹涌，无数碎银浪尖跳跃闪烁，铺天盖地轰然倾倒——银河洒落，浪花怒放——纷涌至沙滩成了一滩滩乏力的白色泡沫，我的心获得慰藉……我感到与世无争，我感到广袤、浩瀚的大海面前，个人显得多么渺小，微不足道……不，不是的，我曾经有理想，有抱负，幻想和希望作出番事业——现在却无奈地感到：人的一生多么痛苦……    大海，终究不平静……涨涨落落，把能量毫无保留地释放——我经常一个人在海边徘徊，叹息抛洒海面，愿大海四处奔流，去到处叙说我心头苦闷，我想，会有许多人具有同感。    海边遇到一个人，他的出现引起我许多遐想……    他一人行，跨匆匆步伐，一顶压很低的鸭舌帽完全遮住额头，只露出两只凹陷进去的眼窝，透出深邃、犀利的光……走路姿势昂首挺胸，身体前倾，使那只尖削的下巴永远突出身子最前位！    我的确被他身上某种气质所吸引……在小城，空气中弥漫着海的气氛，人们到处议论，奔走相告：快了，这种日子快了……可这一位显然力排众议，正沉浸在思想的探索和追求中！    而那一回邂遇，对他看法剧转直下……    那天黄昏，我依然眷恋着暮色中的辉煌大海，迟迟不肯归……海边的长椅和石凳还坐着一些来此消磨光阴的老人，他们默默聚一起，不言也不语，等太阳西沉完全坠落大海，站起来，点点头，彼此分手了。我与他们无言可叙，他们才是真正的与世无争……可是他们需要关怀！他们大都辛苦一生，为生计操尽心血，到老来却注定要在这种孤立无援、默默无闻的气氛中最终回到大自然的怀抱……我还看到孩子，半大孩子，赤裸着身子，站在没到胸口的海水里，迎着扑面而来的海浪，瞪大眼，不时抹去打在脸上的腥凉海水，拼命搜索一二片被海潮冲击过来的碎木片或零星海菜……    啊，您这包容一切的苍凉大海，把宽慰带给生命中最后的老人，恩赐奉献给可怜的孩子，而我们……    我们正忙于內哄！争权夺利，残酷厮杀，忘记人类最可贵的天性——博爱——我的心竟像大海一样，久久不能平静……    他来了，久久地凝视着远处一移动物体，等清楚是一位妙龄女郎，他眼窝里泪珠晶莹闪晃，瘪塌塌的嘴角抽搐着，吐出几个含混不清的字：“人……要忏悔……”一闪身，遁入浓浓的暮色，年轻女郎蹒跚而过……    我愕然！我惊讶……东张张西望望、消失的无影无踪的彼与此，感到这个世界快要发疯！    那天晚上我酗酒……醉倒在地上，听海涛阵阵，仿佛叩击我的心！一闭上眼：噙满泪珠的眼，年轻女郎……我无法排遣内心的郁积，索性像孩子般任性大哭，我让泪水流个够。    现在，我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加留恋大海……我在海边徘徊，伫立，眺望——向那无垠的天际眺望——我悲叹命运：命运啊命运，你怎么这样捉弄我?    女郎幽幽走来，缓缓登上一块浑然一体突兀海边的巨岩，上面有一座残缺了雕塑的基座（听说让北京来的红卫兵给砸掉），女郎触摸着用褚红色花岗岩垒砌起来的基座，没有人去留意她，女郎伏身在上，身子渐渐抽动起来……    她在那触动隐私？勾起伤心往事……流着如此深情、伤怀的泪，好象基座上的每一块石头，都勾起往事无限深情的怀念。    “姑娘，”    那天她哭泣完，依然依依不舍不愿离去，我突然不能沉默……我想解开心底的谜结，我走上前——    啊！惊鸿一瞥，美艳绝伦……一刹那的惊诧，仿佛凝固住时间……艺术在颤栗，良知遭毁灭，我知道，我又一次面临人类空前的劫难！真是在劫难逃，我已歇斯底里——    “你找……”    年轻女郎抬起头，抑郁的眼神望过来，令人心碎……海风吹散她一头柔顺的长发，女郎一仰首，努力克制住颤抖的声音：    “爸爸，我找爸爸……”    爸爸是基督徒，爷爷过世起，爸爸不再上教堂。爷爷虔诚上帝，祈祷保佑辛辛苦苦创办的工厂兴旺发达。爸爸自小跟随爷爷出入教堂：〈基督受难〉，〈圣母玛利亚〉，〈最后的晚餐〉……等宗教艺术，给爸爸留下深刻印象。以后爸爸步入艺术殿堂，有如信徒般狂热。“公私合营”，爷爷身体每况愈下……临终前嘱咐爸爸：不要去教堂，不要出人头地，平平安安即最大的幸福……爸爸当时春风得意，处女作〈海浴〉获一致好评：少女奔向大海，跃入大海的一霎，浪花托起她轻盈、健美的胴体，浸淫在大海的拥抱，返朴归真，天人合一达到理想的境界。    雕塑矗立巨岩上，吸引无数游客的目光，每当盛夏，这儿成了欢乐的海洋，小城市民倾巢出动，尽情享受阳光，沙滩，大海奏响的生命礼赞！    “文革”一夜间，雕塑被砸……北京来的疯狂的红卫兵砸毁了雕塑还揪斗了爸爸，小城沦陷了，市民以沉默表示抗议，爸爸陷入混沌……囿于宗教和艺术的双重缘故，爸爸身上有着深刻的反省精神和忏悔意识：他认为人是有罪的，上帝为惩罚亚当与夏娃伊甸园偷食禁果，人与邪恶一道降生，只有经常忏悔，保持心灵纯洁，才能重新回到天堂。妈妈是文工团演员，演样板戏，在舞台上蹦蹦跳跳，对爸爸的见解不以为然，劝爸爸要识时务：识时务者为俊杰……爸爸对此不屑一顾，执意要把心中构思已久的“忏悔者”雕塑出来。那天一觉醒来，他们屋里还亮着灯，传来争论……    “忏悔，忏悔什么？谁来忏悔？”    “这是艺术！”    “艺术源自火热的生活，不去歌颂工农兵，自我欣赏，小资情调，”    “艺术是对生命的理解和诠释，真正的艺术家勇于揭示社会中最深刻的矛盾，而不是当吹鼓手，哗众取宠。”    “执迷不悟，迟早要倒霉，呜……”妈妈已经泣不成声。    “我不会连累你们……”    第二天爸爸没有回家，托人捎来口信：要一个人住在单位清静清静。来人一走，妈妈搂着我：你爸爸不爱我们，不爱这个家……    我去探望，爸爸住在楼梯拐角一间堆放杂物的小房间，勉强挤开一张小床，爸爸坐在床上一支接一支抽烟，烟蒂丢满一地，见呛得我难受，掐灭烟，讲起我学步的往事……    他们把我放在金色的沙滩，海风吹拂，海浪轻抚，大海向我发出深情的召唤，我突然挺直稚嫩的双腿，向大海,踉踉跄跄迈出第一步……    等我拿着妈妈准备好的衣物再去探望，人去楼空，爸爸不见了……    海上起风了，巨大的浪头一浪追赶一浪，争先恐后扑向海岸……低垂的云层，像挂在天际的帷幕，遮住方寸，天地间顿显暗淡……海鸟在开了锅似的海面翻飞，急切寻找被浪涌搅得昏头晕脑的小鱼虾，风浪中愈发矫健！我和女郎的目光不约而同扫向巨岩，隐隐约约描到一熟悉身影……    “嚓——”划破长空的闪电燃烧着大气散出浓浓海腥一瞬间耀亮沸腾大海，“轰隆隆……”惊天动地的炸雷，我听见女郎在喊：    “爸爸，我看见爸爸……”    暴雨倾盆而降，风声，雨声，电闪雷鸣中，我仿佛听见冥冥之神的召唤：    “没有，什么也没有，”    女郎拉起我跑上巨岩——暴风雪把一切冲刷的干干净净，只有褚红色花岗岩基座分外醒目！我们向下探望……    浊浪涛天！狂暴的浪头被巨岩阻挡，发出怒蛳般咆哮，一头撞得粉碎……雾汽弥漫，水拄四射，退却时强大的吸力气流“嘶嘶”作响，大块石头在水面下滚动沉闷的“嗡嗡”声，积蓄着，卷土重来般狠狠砸向巨岩……    我和女郎淋得精湿，我们俩被大自然的伟岸所震嚇，嗫嗫的，半晌说不出话……    “人是要忏悔……”    我从内心找到这个感受！ </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