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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切洋葱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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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24 16:43:55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切洋葱的女人杨葱  1． 大家都说新来的女孩有点怪。“刚才在这切洋葱的那个？”“就是她。”“哪儿怪了？”我刚休完年假，今天还是第一次见到她，表情好像冷冰冰的，不爱说话，不过长得还行。“你没发现她切洋葱时从不流眼泪？递我一点熏衣草。”“噢？”我从柜橱里找出熏衣草的罐子，扑鼻的味道让我闭了一下眼睛。当时只注意了一下她的身材长相，还真没留意有没有流泪的事儿。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但是想起来确实很怪。 西餐里的洋葱是仅次于番茄的重要材料。我们店每天的吞吐量都在十几斤。收拾洋葱绝对是个烦人的差事，即使现在有不太好使的机器帮忙。十几斤下来，难免要涕泪横流。可她一点事儿也没有，不用带口罩，拿洋葱的手直接揉眼睛，就像对方其实是大白菜。后来切洋葱就成了她的专利。 有人问过她其中有什么奥秘，她一笑，半开玩笑地说：“祖传秘方。”她不爱说话。虽然和谁都很客气，但这客气中包含有某种令人无可奈何的奇怪距离感，并不是刻意而为，客观存在。也许是身边交往的活泼热情的女孩太多了，她倒引起了我的兴趣。 “今天下午我得去趟医院，刚才打总监的电话，没通，你帮我请一下假吧。”四月的一个下午，很突然地接到她的来电。我从床上跳起来，有些兴奋地理了理头发。好像对方透过电话能看见似的。“嗯，好，没问题，你怎么了？没事吧。”“没什么事儿。”“噢……”“就是去看一下眼睛。”害怕引起什么不好的联想似的，她不太情愿地解释了一下。“嗯，你放心吧。我帮你请假，就说你发烧了得了。”“好。”我并不是一个八卦的人，换了别的同事，去打胎也好，去和有夫之妇幽会也好，我才不会关心。不过对于她，说真的，确实很好奇。 第二天她主动和我说了声“hi”。她笑起来很好看。想起昨天说去看眼睛，我盯着她的眼睛看，单眼皮，眼角很有精神地略略上挑。绝对不难看的一双眼睛。她避开了我的眼神。 昨天，大伟骂你来着。为什么？她吓了一跳。你不在，只好他来弄洋葱。哈哈。难得的，她朗声大笑了起来。 我想趁热打铁。于是下班以后请她去喝茶。 刚坐下来。我正寻找话题。她冒出了一句吓人一跳的话。“我流不出眼泪。”“什么？”“我不会流泪了。大概有半年了吧。”然后她就像一瓶打翻的矿泉水，话语滔滔不绝地从沉默的瓶子中流出来。 我以前是编辑，用眼过度的那种人，不过还不用戴眼镜。去年九月份，觉得眼睛干得厉害，想去医院开几瓶眼药水。医生让我做一个干眼症的测试。你做过吗？就是夹两个小纸条在眼皮下面。闭上眼睛，过十分钟看纸条的湿润程度。结果医生说我是严重的干眼症，严重的程度是她以前从没见过。给我开了两瓶眼药水，临走时对我说：多流眼泪对你不错。她这么一说，我才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哭过了，到底有多久，我也说不清。然后我就开始有意识地注意这件事。以前，我绝对是很容易流泪的人。稍微煽情的音乐，电影，小说，不费吹灰之力地，就能把我弄哭。可是现在不行了，坐在电影院，周围一片唏嘘。我仿佛置身事外。心里也渐渐理所当然地想着：这算什么啊，虚假无聊。心肠越来越硬邦邦的。就连感情很好的姨妈病逝，我一滴泪都没有，从葬礼上逃出来，我确定我已经丧失了流泪功能。去医院看病，眼睛被要求睁大，一眨不眨地呆了半天，没有眼泪。医生除了给我开眼药水也毫无办法。然后连喜怒哀乐都变得不正常。心越来越硬，也不爱笑了。这个很奇怪。按说，流泪和笑容，是两码子事儿。可是既然没有什么值得伤心的，也就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万事解相辅相成。我被遗忘在悲伤和喜悦之间的空白地带，伴随我的，只有硬邦邦冷冰冰的空气。我的心，不知冷暖。有时会情不自禁地锤着胸口。恐怕它逐渐成为一块巨大的结石。男朋友提出和我分手，理由是，和我的距离越来越遥远，我们天天在同一屋檐下，距离却越来越遥远，这种感觉让他觉得不可理喻。我没有丝毫反抗，似乎正是我求之不得。分手以后没多久我就辞职。我在情不自禁地孤立自己，因为泪水的缘故，仿佛我和这个世界的粘连没有了。就像个失去粘性的不干胶，一阵风便把它吹走。不过还是定期去复查，医生说我身体里的某个泵，压榨泪水的泵，那个压榨的小人罢工了，泪水无法压到高处的眼睛里。也许可以用洋葱刺激一下。我马上买了一堆。洋葱圈，洋葱炒肉，洋葱沙拉。很快吃腻了，开始学做西餐，去吃周围附近的西餐馆，也包括你们这家，那天看到招聘小工的启示，我就来了。一来要生活，二来也确实能用到我的一技之长。 她苦笑了一下。随后就像被拧上了瓶盖。她从刚才的话语梦游中清醒了过来，叹了一口气，眼神空洞地盯着某处。 “有什么我能帮你的？”“你能听我说已经是最大的帮助。这么长时间还是第一次和别人说出来。”不过……她抬起头来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你能让我哭吗？ 我沉吟了一下。你知道吗，如果别人还能考虑帮忙，我喜欢漂亮的女孩，可是，我说，你实在长得挺丑的。她愣了一下，挑衅地看着我。吊稍眼，鼻子太尖，嘴角下垂，脸部轮廓也很糟糕。总之难怪你会遇到这样的事儿，你长了一张倒霉的脸。她不说话。尤其在你不说话，不笑的时候。是我见过最丑的……最后一句话还没说完，一杯冰水猝不及防地泼过来，不偏不倚。 对不起。她说。我无论如何说不出来没关系，明明是她要我帮忙把她弄哭的。说一个女人长得丑，这应该是我能想到的最简单直接的方法。  2． 六月份，我们搬到了一起。自然谈不上爱，就连喜欢也只到含含糊糊莫名其妙的程度，也许，说好奇更合适。然而竟然比我历任的女友都更快地达到了某种超乎寻常的默契。冷漠的默契。 不喜欢别人离我太近，就像一条鱼缸里的鱼，距离越近，我赖以生存的水越来越少，越来越少。逼得我得再跳回河里去。她没有这个问题。她的无所谓恰好迎合了我。 至于她对我的感情，我同样不置可否，我想，或许她和我在一起，一半原因，是因为我比他更知道如何烹饪洋葱。 事情并非看上去这么简单。 某天中午，总监找我单独谈话。也许是加薪的事儿。我想。不希望员工谈恋爱。会影响工作。他简明扼要地说。我也简明扼要地回答了他，把厨师帽直接扔到他怀里。 从饼屋出来，我给她打了个电话，说我和总监吵了一架，然后被炒了。哦。她说。那就回家吧。你干嘛呢？这个时候很想听到类似安慰的话，即使是我这样的人。切洋葱。她不冷不热地说。 我决定休息一阵，没有马上找新的工作。 这天广播里说傍晚有雷阵雨，很快乌云密布，想想自己闲来无事，决定溜达到饼屋去给她送伞。是从送货的后门进去的，懒得和人打招呼。于是毫无准备地看到那一幕。两个人在厨房里亲嘴，总监一幅急火攻心的丑态，她则既不迎合，也不拒绝，睁着眼睛，无所谓的样子，即使看到我，也一动不动。颇为平静地观赏了几秒，他们旁边的洋葱散发着呛人的气味，滚开的蘑菇汤兀自冒着泡。我径直走到炉灶前，关上火。总监像被开水烫了。迅速从她身上跳开。他眼睛红红的，被洋葱辣出来的眼泪还有马上就要冲出鼻孔的鼻涕。我竟然忍不住大笑起来。她也跟着笑了，比我还大声，总监不知所已，仓皇走掉。此时外面狂风大作，大雨倾盆。 我们拥在伞下，好似这世界上任何一对正常的恋人。回到家，没等换下湿衣服，迫不及待将她抱进怀里，吻她脸上的雨水，吻她无所谓的冷漠。湿衣服像第二层皮肤紧贴着她的身体，她自己的则比往日更加冰凉光滑。柔软的，坚硬的她，湿润的，干涩的她，我像抱着一块奇异的海绵，使出最大的力气把她攥紧，直到听到她疼痛的呻吟，直到似乎要把她嵌进我的体内。我想象着，在这样的拥抱中，她身体里的水分，会跟随我的手指指引的方向，最后变成泪水从眼睛里流出来。我不能遏止地想看她流泪的样子。为我流泪。  3． 就像从未发生过一样，没有人再提起那个猥琐的吻，倒是我俩的笑声成了整个事件的核心所在，似乎有一种比男女之情更微妙更稳固的关系联系着我们。 秋天很短，等到出门需要戴围巾的时候，我在一家规模颇大的连锁咖啡馆找到一份主厨的工作。她则继续在饼屋切洋葱。在家里也切。中间一刀，十字交叉一刀，然后，刷刷刷地碎刀，弧形的小片整齐散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声音逐渐让我发狂。还有满屋子弥漫的洋葱气息。连做爱时我都会被她身上的味道呛得流泪。 听我抱怨之后，她开始吸烟。我不知道别的女人独自吸烟是什么样子。她从不一次吸完，分两次到三次。我从未看见过她吸烟的脸，抽烟的时候她永远背对着我。 她站在阳台上，升腾的烟雾包裹着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和我无关。 不得不承认，就这么发生了，我的好奇被厌倦代替。我开始厌倦了期待她的泪水，厌倦了那些悲情的电影和她无动于衷的脸，厌倦了和一个满身洋葱味却冰冷的石头一样的女人在一起。一场充满好奇的冒险渐渐变成了冗长看不到结尾的连续剧。 遇见小眉在所难免，不是小眉，也会是小美，小枚，小梅……她们所需唯一的优点就是和她不同。她们可以撒娇，耍赖，以眼泪为要挟。我和咖啡部那个圆脸的小姑娘多说了几句话，也许确实笑得很开心，下班的时候我看到小眉一个人在厨房的角落里哭，我走过去，吻了她脸上的泪。就是这么开始的。 我说我要搬走，她哦了一声，就像我说，明天要下雨了，洋葱要涨价了。然后她从我身边走过，到阳台上点了一根烟。我等着她回来，也许她想和我谈谈。可是她抽了很久，很多根，这还是第一次。等她回来，屋子里挥之不去的的洋葱味夹杂着烟味让我反胃。我去睡了。 没什么好奇怪的，人就是这么变化无常。你也一样。 “哪天搬？用不用帮忙？”第二天早晨她说。“不用了，你正常上班吧，我自己折腾就行，反正东西也不多，很好收拾。”“嗯。”她一边用若有若无的声音应和着，一边拿出一张碟片放出碟机，今天她休息。我瞥了一眼，《我脑海里的橡皮擦》，听说这片子催人泪下，可我压根看不下去。 星期五，我收拾好东西，又抗了一麻袋洋葱回家。在厨房码好。够她吃一阵子的。去阳台收衣服，窗台上放着她留下的半根烟。我拾起来，放在鼻子下面，没有点燃的味道似乎更好。 小眉，我的新鱼缸，我则又成了想跳出鱼缸的鱼。一开始我每周背着小眉给她打个电话，问问她好不好之类。她不置可否地答应着，一如既往无所谓的态度。“最近怎么样？”“还好。”“别抽太多烟吧。”“已经戒了。”“阿？”“嗯。本来想盖盖洋葱味儿，现在没必要了。”“……”“对了，洋葱吃完没有？”“还没。”“吃完了告诉我，我去买批发的给你。你拿不动。”“不想吃了。”“为什么？”“没用的。”“……你现在干吗呢？”“看电视。”“什么节目？”“樱桃小丸子。” “……，那好，先这样，你看吧。”“拜拜。”“拜拜。” 这是我们通的最后一个电话，此后我再没打过。 4． 下雪了，这个冬天我格外孤独。似乎息息相关的一部分丢在了别处。但是在哪儿呢？我心不在焉，惴惴不安。 小眉从一堆陈年没洗的衣服里翻出一把钥匙，她家的。借此和我大吵一架，质问我是不是和她没断，她一直都怀疑我。我问心无愧，但就是懒得解释。看着她在一边歇斯底里地大哭大闹，我为自己的没有反应心烦，索性等她安静下来再说吧，我穿上衣服，把钥匙装进兜里走出去。身后的哭声更大了一倍。不知不觉就到了她家楼下，想想，还是把钥匙还给她比较好。我犹豫了一下是不是就直接放进信箱里？有灯光。她应该还没睡。决定还是上去。 谁阿？我。门开了。熟悉的洋葱味道让我一下子踏实下来。她有些局促地站在门口，仿佛我才是这房间的主人。他则是个不请自来的闯入者。喏，钥匙忘了还给你了，我递给她。手有些抖。她没接，我只好放在茶几上。沉默。也有东西要给你。你等着。她说，随后走进屋里。我听到拉开抽屉的声音，然后也许是撕开包装纸的声音。她再站到我面前时，脸色苍白得可怕，直勾勾地看着我，右手举起来，往左边眼角下面抹了一下，然后是右边。似乎是在脸上画了两笔。我愕然地看着。红色的笔迹缓缓地流动起来，越来越浓。看得见吗？她悠悠地说。是血！我从呆如木鸡的状态里惊醒，跑过去，攥住她的双手，刀片从手中滑落。她在哭。是我从未听过的一种哭泣之声，少了泪水的湿润，无尽伤痛而干躁的哀声直接摩擦着撕裂着身体，像无数把木刃的刀，每一把都辟向最柔软的地方，却无法刺穿，留下钻心的钝痛。我的泪水和她的血水混在一起。 从医院回来。已经是第二天，或者第三天了，我不知道。连续几十个小时没有睡眠，走在街上我活像个幽灵。还好，医生说幸亏没伤着眼球，不过左右眼角到鼻翼两侧会留下疤痕。到了家我倒头就睡，小眉和我说了什么，我一概没听见。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中午，屋子里空空荡荡，只剩下我的东西。小眉走了。我的歉意只停留了几秒，便往医院跑去。 “你总算来了。”一个长着一颗虎牙的小护士在楼道里冲我神秘一笑。“我们正等你来要和你说呢。”“怎么了？”我一下子紧张起来。“缝合以后，伤口痒痒，会流泪是正常的，可你女朋友也太可怕了，流的眼泪跟……跟尿了床似的，”她压低声音，吐了一下舌头。“害得我们几个人一晚上轮流陪着她，给她擦眼泪。怕她伤口感染。”“那她现在呢？”“没事儿了，不过床都湿了，给她换到别的病房去，307。” 推开307的大门，突如其来的对流风把窗帘高高卷起，无所阻挡的阳光如随意挥洒的盐粒，沙得我睁不开眼。我看不到她，只闻到满屋子泪水合着洋葱的气味。 5． 春天的时候，我们先后辞掉了工作，开了一家简易的西餐工房。没有门脸，给一些自己不带厨房的咖啡馆提供便食，每天晚上做好，第二天清晨有人取走。洋葱是主打特色。所有的食物里面都有洋葱。如今闻不到这个味道，我便不踏实。丢了魂一样。她依然不能如正常人一般哭泣。但偶尔会在夜晚流泪，只在夜晚，睡梦里。于是很多次我在有关大水的梦里醒来，不是梦到出海，就是在河里游泳，结局无一例外都是溺水，我惊醒，发现自己泡在她的眼泪里。我起身换一身睡衣，把她抱到沙发上，换上干的床单，脱下她的睡裙，擦干她的身体，再把她抱回来。整个过程有条不紊悄然无声。她睡得很沉，身体却很轻。让我恍惚自己是不是在另一个梦里。然后我趴在她身边，轻轻吻走她眼角继续不断涌出的泪。像一只干渴的小兽，守着两眼春天的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