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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中篇《葳蕤的爱情乌托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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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25 15:22:02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一个人面临着一个简单的选择，要么跟着大伙　　一起跑(入境随俗),要么变成一个神经病患者.　　　　 ----罗伯特.穆齐尔在诗人葳蕤眼里，那个黎明是一部正被掀开的书。深冬的淡灰色雾霜浆糊般顽固地粘糊着夜与昼的交界线。酣睡中的柞城大街被凛冽的气温冻酥了骨架，它隐约、僵硬、蠢笨地蜷伏状出现在葳蕤蔑视般的视线当中，它们令葳蕤联想起那些虔诚地跪匐在宫门外候旨的卑贱的宦臣。因而那个凌晨时分，当葳蕤悠然穿过霜雾沼沼的柞城街道逐渐接近灰色的铁塔下时，葳蕤感觉那个他渴望已久的属于自己的时代伴着漫漫雾海正汹涌而来…… 葳蕤着一套崭新的鼓囊囊的青色棉袄，它将葳蕤格外消瘦的身体包裹成一个有趣的格式，那就像是庄稼地里一个简略的稻草人穿着一套不合身的衣服一样，看上去充满装饰和唬人的意味。但这已经是葳蕤眼下能做到的最隆重的打扮了。葳蕤戴着一顶黑色的大沿儿线织的帽子，依然斜挎着他的那个黄色的帆布书包，里面依然是那部玫瑰色的硬皮书。 雾岚如潮水喧闹在铁塔周围。塔耸立在一座宽敞的院落中。院子却出奇地安静。葳蕤对这里的一切并不陌生。他穿过铁角门，旁若无人地进入到巨大的铁塔下面。四面诗一般的静谧。塔的四个支脚很开阔地展开着，它的宏大结构和伟岸身姿禁不住让葳蕤激动万分、两眼湿润。他无数次经过塔下，但今天的感觉却空前绝后。葳蕤被自己和头顶这座无比壮阔的铁塔感动了。于是葳蕤身上那种汹涌的诗情和另类般的意志与决心被霎时点燃…… 影响与伤害 葳蕤的真名叫李琪。但是在整个柞城几乎没有几个人知道他的这个名字。李琪从开始进入艺术领域那天起，就给自己起了一个超乎其类、拔乎其粹的艺名：葳蕤，从此，这个充满矫情色彩的名字成为一个符号，在他以后的人生道路上闪烁一种悲情之光。 秦楠的花裙子和她骑的那辆带装饰灯的红自行车是１６岁那年葳蕤的梦。秦楠是全校最高贵最骄傲的女生。但秦楠却有她自己的梦，只不过生活在柞城乡下青菜地环境中的葳蕤只能一直远远注视那个梦罢了。秦楠的梦只为一个人而做，那是同级外班一个男生：他清秀白净的面皮和鼻粱上那副眼镜使他如同一个40年代的文人。他独树一帜的气质和出类拔粹的艺术才能使他在柞城同代人中卓而不群。他隽永飘逸的毛笔字或者各种诗文犹如弥漫在乡野上空的罂粟气息，让全校的少男少女沉醉不已。他的一首小诗作品在全省获奖后，柞城内外的记者络绎不绝踏访校门，男生的身影随即形成一个巨大的旋风席卷了校内所有人的视线。以后，柞城新出版了《县志》。那是一本玫瑰色硬壳且很厚很大的书，当葳蕤看见秦楠连续几天自习课手里捧着它轻轻翻阅，并将少女那种最初的爱情凭借目光频频投射给某一页时，葳蕤的心被那个梦刺痛。葳蕤只好选择挺而走险或者叫捷足先登。 暑假前一天，葳蕤在走廊里叫住秦楠。他抖动着纤细的手臂，乞怜般的视线痛苦地盯着秦楠的眼睛，将一个墨绿色封皮日记本递过去，那是葳蕤少年时代的最后一束稻草。葳蕤奢望秦楠绢秀、高贵的字迹能以临别赠言的方式镌刻在那上面。秦楠脸颊神采飞扬、潮红若霞，似乎正被某种意外的惊喜所环绕。以后葳蕤知道当时的秦楠得知下学年将和那个才华横溢的男生分在同一个班，这种喜悦对当时的秦楠来说是无法掩饰的。也正是在这种愉快心境笼罩之下，她对葳蕤的请求没作任何拒绝。她笑眯眯的神色如花朵般在葳蕤面前绽开，那对差不多已经绝望了的葳蕤来说完全够得上是一种恩赐。然而当秦楠展开本子并擎着钢笔略作沉吟考虑自己写些什么的时候，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完全改变了戏剧的基本走向。秦楠笑嘻嘻地盯着那个本子自言自语道：我写点什么给你呢？你考不上大学的话是不是要回家种菜呀？难道，让我祝愿你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么？秦楠抑制不住咯咯儿笑起来，她的面颊涨得更红，雪白的牙齿和鲜红的舌尖在美丽的双唇间闪烁不止。葳蕤注意到那是秦楠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冲自己笑个不停。走廊内的一些同学这时开始注意起他（她）们来。最后，当美丽的秦楠笑得弯下了腰时，葳蕤眼中此刻已经涌满泪水。那种苍白脸色只有人在感觉死亡正清晰迫近自己时才会出现。可怜的葳蕤意识到自己快要无法呼吸时，他扯一下脑颈处的头发，然后转身疯一般冲出走廊…… 大雪纷飞季节，一个自称名叫霍霍的漂泊者为寻找铁木真历史踪影和风范来到柞城。他辑录了厚厚两大本旅游札记，霍霍如获至宝那种感觉不亚于当他接二连三俘获柞城女人芳心时的那种喜出望外。这个太过听信耳闻的浪子将那摞臆想的朝代装进一只硕大的背囊，扛着一个个莫须有的虚构离开了柞城。 霍霍考察历史的粗燥方式和对传说的笃信让人有理由以为他更像是一位专写故事的作家。霍霍放弃了历史而选择了故事。也许霍霍并不打算再现历史，而是把这份几近空白的真实交还给了柞城。柞城有案可查的历史记载极其有限，那大多是一些类似于大事记之类的条目，寥寥几行或只言片语便把柞城压缩成了一块干巴巴表格。但柞城的后代们依然喜欢用执拗的目光频频穿越迷茫空荡的历史，在崎岖凸凹的历史事件中挖掘辉煌的瞬息。于是那个具有黄钟大铝般声名显赫的历史巨人如风浩荡、气贯长虹般矗立于历史的辉光中：成吉斯汗！在柞城大多数人的历史视野中，这个巨人的身影总是一次次被重新放大着、解构着，有时甚至远远超过了历史事件本身而演化成一种观念甚至新历史。然而溯本追源，这极有可能是在柞城人面对自己扁薄的历史而钩织的一次单恋情节。柞城散佚的史志中没有可以证实铁木真的铁骑曾经踏上过这片土地的记载。漂浮于民间有关铁木真与柞城的故事更像是一个缺乏想象力的虚构。 不仅仅是霍霍认同这种虚构。更包括诗人葳蕤。 而葳蕤在那年的柞城所以能够刮起旋风也许是命中注定。 亘古以来，柞城这块地方实际上一直视舞文弄墨、吟诵风月为异己，旷荡而豪放的人群脱胎于天然般的牧场，空气中流淌着的是珍禽异兽身上散发出的血腥和黝亮的黑色泥土内挥发不尽的甜香，血脉中从来就缺乏那种浪漫的情愫和想象的才能，倒是简单和实用两种法则犹如两片巨大无比的犁铧，缓慢而深刻地从烟尘隐约的历史岁月中镗犁而出一直走到今天。或许，正是因为有了葳蕤的出现，才使得我们今天可以讲一些关于柞城的非比寻常的故事了。我们应该感谢葳蕤。 许多年里，葳蕤一直踯躅在准艺术家生活圈子里。但葳蕤并不十分活跃。葳蕤更喜欢把自己耽搁在一种幻想的世界里，不像别人的世界那样丰富多彩。在他的所谓形而上学界面中，纯粹的臆想文字和丝网状的思想多少年里始终被一种落寞的世纪末的光辉掩盖着，它们孤独地形而上地悬挂在葳蕤的笔端却久久不愿滴落到这个世界上。而葳蕤却把这种纯粹当成了一条道路，一直吹着口哨走在那上面。二十世纪后半叶，葳蕤的生活出现了太多变故。 霍霍是个漂泊者。漂泊者霍霍眼睛小小的但看上去还很清秀。霍霍能够进入柞城并作一段时间逗留，事实上属于一次偶然的搭错车，因为他的那次北行计划是对成吉思汗的历史风范进行考察，尽管没有任何史籍记载这位“大汗”与柞城有何瓜葛，但霍霍毕竟来到柞城进行了一番走马观花式的察看。因为对一个抗日烈士死因的兴趣和对一个柞城女孩的迷恋，使霍霍成了一段故事的媒介和另一段爱情故事的缔造者。霍霍给予柞城的贡献可谓清晰明了。 霍霍在柞城结识了两位重要朋友：葳蕤和一名女记者。可惜的是霍霍和女记者独特的爱情故事不在本故事叙述范围。 在柞城北城门附近葳蕤租的那间黄泥小屋内，霍霍那双因为四海飘泊而藏污纳垢的手与葳蕤那只细长如桨却极其柔软的诗人的右手握在一起。那是一次再平淡无奇不过甚至完全称得上是娇柔造作的会面。然而对葳蕤来说，霍霍的自由放浪和煞有介事从这一时刻开始成为他渴望被人瞩目的一种宗教。葳蕤一副恭敬模样站立在霍霍面前形状酷似一只铅笔。或者说葳蕤这个无比精瘦的男人精瘦得如铅笔在草纸上简略勾勒出的僵直人体轮廓。葳蕤的长发披在肩上脏乎乎并异常蓬乱；葳蕤脸形细长苍白，被长发映衬下如黑礁石中衔着的一块白色花冈岩；葳蕤的两眼细眯如鱼，在那种岩石般的表面如同两道微凹进去的裂缝，里面闪烁不停的一对光束似乎经历了长久的禁锢，此刻迸发出即将解放的光芒；葳蕤的上身套一件肥肥长长的灰土色圆领旧毛衣，犹如晒衣杆儿上挑着一件被洗溷了的脏围裙。 游戏与情爱 一个名叫玫的女人出现在葳蕤色彩斑斓的独特视线中，那注定是一次荒诞的情感劫持。这样表述也许矫情，但玫的出现显然是葳蕤故事中一个重要戏剧成份。 那年玫24岁芳龄。不必怀疑她的那种极其市井意味的美艳。这样的女人可以庸常到极致，却也往往可以化腐朽为神奇，活演出一个令人惊诧无比的戏剧。葳蕤与她这样的女子邂逅，他的命运想不泛涟漪都不可能了…… 那日午后，玫和另外一个名叫季红的女人从西街一处公寓楼内走出来，站在路边一侧等车。阳光有点刺眼，灰尘如白布在空中飞舞，玫的脸被罩上一层虚幻的影子。她的紫色皮裙、波浪翻滚的长发、被垫高起来的鼻梁以及茫然又高傲的面颊，这一切在街道一边构成一幅世俗的图画，对一旁经过的很多男人构成了含义不同的吸引。只不过玫此刻的心情看上去有些糟糕，因而在她微微眯起的双眼和高昂起来的头颅来看呈现的是一种傲慢式的不快。玫和季红说着话，内容与刚刚结束的一场牌局有关。玫在咒骂一个男人，一旁的季红在劝慰她。玫说那男人太拿钱当回事了，没想到他这么吝啬，就几万块钱至于翻脸么？要知道他这样，早就一脚蹬出去，找个男人嫁掉算了，看不把那个老家伙气死！季红说道：别净说赌气的话。玫说：赌气？我什么不敢赌？人活着还不就是一场赌博？季红说那又怎么样，，你不至于在这大街上就找个男人嫁了吧？玫瞥一眼季红，冷笑道：你怀疑我没有这个魅力是吧？玫的嘴角此刻浮上一道小小的肉棱，那是里面牙齿间的紧密接触而产生的效果。季红太熟悉玫的这个细节，那暗示了玫在恶狠狠地作着一个决定。但是季红还是感到了惊讶。 玫的双眼开始溪流般在西街四处流淌。西街上往来路过或驻足的男人在极短时间内便统统进入玫的广角镜头内，玫的扫描深入而迅速，就如同她在判断一次次被她抓到手里的那些麻将牌，不论是“条、饼、万”还是“中、发、白”，她都可以在极短时间里判断它的去留，问题的关键当然就是看这个男人是否可以让自己的这副牌“胡”掉！玫自信自己完全具备这样的能力。 在玫右侧不远处，一个手里提着黑色公文包、留着平头的男人向这边走过来。玫注意到了他。玫略加思忖，然后挪动她的高跟鞋，以一种强化了的优雅姿态、扭摆着细软的腰肢并夹裹着一股浓烈的混合香水味儿向那个男人迎上去。 玫这一刻的开场白实际上简单而直接，但却无论如何都带着一种非同寻常的浪漫元素。玫说：先生，听我跟你说，我正在和一个朋友打赌，她说你不会……恩是不敢和我一起去咖啡屋坐坐，我认为她会输在你身上，你一个大男人还怕这种事情么，是不是？ 男人已经停下了脚步。他惊讶地听完了玫的陈述，似乎有些不安地将手中的公文包在左右手交换了两次，他看看玫，然后轻轻地吐出两个字：有病！ 男人走开的一刻，玫的脸颊还是红了。玫毕竟是女人。不过随即玫就轻轻笑了起来。那明显有了自嘲的味道。然而这点小小的挫败似乎不能对玫构成太多的影响。嘈杂的市声与动感的风物每时每刻有微妙的变化……就在这一刻，玫突然听到身后有一个人说道：如果这么浪漫的方式也不能被我们所接受和欣赏，那么男女之间还剩下什么呢？ 玫惊讶地发现身后此刻站着一个瘦削的男人。 男人说道：我很向往那杯咖啡…… 那瘦削的男人便是葳蕤。 诗人生活的主界面也许都会把情爱这一模块摆放在显赫位置上。当这样的模块展开时，不可思议的诗意与不可预料的内容会微妙地混杂在一起。尤其当葳蕤那种喧嚣、浪漫的激情与玫的那种有趣的决然撞击在一处时，一段莫名的戏剧化故事将在所难免。 一个深冬的夜晚，葳蕤与玫在外面吃罢火锅，又喝了点“小烧“后，葳蕤第一次将玫带回到柞城东北角他的那座黄泥小屋。玫最先注意到的是葳蕤家的的土墙上粘贴着许多大小不一、色彩奇特的书画墨迹,那些东西会让人联想起远山石窟或者寺庙中出土的古人遗留的图腾标识,这些怪异而模糊的符号及字态实际上是拒绝阅读的.更为重要的是对于葳蕤来说，如此的激情与温存之夜前所未有，在他的那座——地中央生着铁皮火炉、墙壁及泥草棚上却还挂满了白霜、墙角小土炕上堆满凌乱的被褥和凌乱的书籍、小屋一角菜板上标本一样透明的豆腐和土豆的黄泥小屋内，葳蕤的叙述对玫来说充满了一种不可名状的戏剧性意味。葳蕤说他从来不在乎一个男人和女人之间的欲望是否有时间做基础，因为他更在乎一种必要的有意味的形式，用老百姓的话说就是是否有浪漫情怀，为了浪漫带给她的那种崇动，他甚至可以不去计较那种情爱的内容。 玫忸怩着她性感的身体，半倚在土炕一侧，脸上的表情如同屋内的温度，慢慢有了热力。她突然发觉自己的这个游戏已经慢慢离开了预先铺设的轨道，开始进入她似乎早年也曾期待过的那种逻辑。她为了不影响葳蕤的激情叙述，就只在嘴边喃喃了一句：其实，对一个女人来说，浪漫远比游戏值得付出！ 葳蕤不会听到玫脱口而出的这句酒后真言。他沉浸在自己的境界和欲望里无法出来。他将身边的一本厚厚的硬壳书递到玫的手里，目光里这一刻的内容已经不仅仅是对眼前这个女人身体的那种生理渴望了，频频闪动着的那种攫取的光芒让玫的全身一阵灼热，她觉得葳蕤递给他的已经不是一本简单的书籍，而是一具活生生的男人的躯体，一句邀她一道享受男女温存的切切呼唤！玫真要为这一刻而酥软了身体了。她抬手接书的一霎那，双眸内早已春光荡漾，只差葳蕤的一句恳求了。 知道这是什么书吧？ 葳蕤的声音尽管听上去小心翼翼，但是玫还是从那里面捕捉到了一种抖动不已的冲动和渴望。她不明白这些读书人对性爱的要求方式怎么这样隔靴搔痒、装模做样？玫看了一眼手里那本玫瑰色的书，上面的《柞城县志》四个字让她想起了什么。她就抿嘴一笑：那天在咖啡屋，你跟我提起过这本书。玫边说边用她的肉感手指轻轻地或者说是温柔地摩挲着书脊部位，那种上下缓缓滑动的手势和节奏含着一种轻佻般的暗示，加上她的那双陷阱般的目光，葳蕤焉能把持得住？ 玫轻启艳唇：你不是把这本书当成你的命根子了吧？ 这句话说完，玫又顿时粉了脸，偷偷用那双“陷阱”去瞄葳蕤…… 葳蕤几乎有点恐惧玫的那个陷阱了。他似乎是为了躲避这个陷阱对他的媚惑，他一下子奔到她的面前，将视线完全落在面前这个女人鲜红的嘴唇上。他觉得那个像花朵一样绽放的两瓣东西是他多年来的一个答案，一个幻梦。葳蕤一下子揽住了这个答案这个梦，那答案和梦且惊且喜，半推半就。玫顺势在土炕上倾倒下来，她感到自己仿佛攀到了一座山巅，她看到了自己手里擎着的一面旗，旗帜呼啦啦地响着，似乎被山顶的风撕碎，而那风却犹如一双无形的手在拂弄那面旗帜。这样的感觉前所未有，让她想起了那些从前司空见惯的赌局，但却是从未体验过的心跳和粗野，风的热烈和年轻活力在极短时间里调动了她本性里的欲望。葳蕤这时低低吼了一句，那分明是一个人的名字，但是处在躁动中的玫根本没有听清楚那个名字具体是什么。屋子很冷，但是土炕却很烫人，玫娇嗔地瞪一眼葳蕤，从一边扯过一条被子盖在她已经不着寸缕的身体上。一分钟后，葳蕤掀开被子准备兴风作浪时，他发觉自己正准备进入的是一个热气腾腾的夏季。 …………. 　　　　　　　　　　　　　　　　　　　　激情与虚妄 　　葳蕤的第一次性爱是他此前不曾料想的方式与结果。这样的经验让他诞生了作一首诗的冲动，这同样不是葳蕤进入青春期后的多次设想。葳蕤真切地领教了诗意大发时那种心理至生理所产生的奇妙快感与窜动。缱绻过后不到十分钟，依然全裸在被子中的玫就拿到了葳蕤笔走龙蛇般写下的一首抒情诗《要我的心为眼睛存在》。玫一边整理着她有些凌乱的头发，一边风情万种地喜滋滋地读着葳蕤的情爱诗。葳蕤感性的诗句让玫有了一丝羞涩，轻轻薄薄的便稍纵即逝了。玫将诗稿重新还给葳蕤，她直视着他的眼睛，笑道：我让你读给我听！葳蕤并不想拒绝她的要求，似乎他的灵魂都在做这个准备，要为这个女人激情演绎这首写满人性与欲望的诗歌！但是葳蕤还是先向玫宣布了一个消息：其实你知道么，这是我长这么大写的第一首诗！ 玫惊诧不已。葳蕤并没有撒谎。多少年前，葳蕤被一场疾病击倒险些死掉。那次疾病的起因来源于他少年时的一个青春萌动所遭受到的带有嘲弄性的挫折。那个盛夏，葳蕤卧床有一周的时间。这期间他不说一句话，他痴迷的目光穿过玻璃窗覆盖在房前无限开阔的菜地上。他的母亲忧心忡忡地观察着他，但她完全不能领会那时葳蕤的心境，更不知道这段时间儿子在想什么。母亲只担心自己的儿子会被紧逼着的念头折磨疯了。几天后，母亲的担心并没有成为现实，葳蕤重新恢复了原来的状态。然而儿子的决定却依然使母亲感到无比惊奇：他决定不再读书了，他决定到城里去寻找全新的生活。母亲注视着儿子认真而坚毅的脸，尤其是葳蕤目光中流露出的那种近乎于仇恨的光芒，母亲意识到儿子可能要进入到一种不同寻常的的人生。母亲不解地问道：你那是为啥呀？葳蕤的回应却是母亲完全不能理解的内容。葳蕤事实上是反问了一句： 妈，你读过《县志》么？ …… 葳蕤进入柞城后住到了姨夫家。姨夫是一位美术教师，在柞城文艺界有些朋友经常往来。以后，姨夫介绍葳蕤参加文化馆举办的美术短训班，葳蕤学画的历史从此掀开。那是葳蕤理想翅膀最初扇动的日子，重叠拍打着的翼影间交错着写生、临摹、作画等场景纷纷掠过，但十八岁以后，葳蕤两次报考美院的失败使他对学院能否造就那种真正的画家产生了怀疑，并且失去了继续报考的兴趣。那年入秋，葳蕤开始去柞城一家轴承厂做临时工，一段时间里车床的轰鸣声居然驱跑了他意念中的线条色彩和自然物象，葳蕤差不多就要遗忘掉自己曾经狂热迷恋过的绘画艺术了。然而一个休息日，葳蕤偶然在姨夫家的仓房内一堆烂书中翻出来一本《西方现代绘画图集》，当葳蕤的手掌轻轻拂去画册上一层干爽的尘灰并将画页逐一掀看时，葳蕤感到自己平生第一次有了且醉且晕的感觉，并由此陷入到一种深重的迷狂之中无法自拔。当年冬季，葳蕤的一幅匪夷所思绘画便出现在了柞城画展上：一台司空见惯的苞米花机，但是它的颜色并不是常见的黑色，而是流光溢彩的金红色。机器的主体部分表面有隐约、模糊的火苗状波纹，葳蕤解释为那是暗示机器正在积蓄能量，孕育着一种非凡的奇才正待爆发。油画的背景色彩是湖水蓝，但其中有状若梨花般的点缀，葳蕤说那是暗示艺术家的地理位置。葳蕤给这幅油画取名为《艺术家的诞生》。就在这幅画上，他首次使用了“葳蕤”这个笔名。葳蕤给更多人讲述过这幅绘画的创作构想。他说《艺术家的诞生》是他长时间思考得来的灵感，得益于杜桑的“人为机器，机器为人”的思想启发，不过他剔除了《新娘被光棍们剥光了衣服》中的性欲观念，但是借鉴了杜桑对绘画材料选用上的创新，杜桑采用的是油彩、铅丝、金箔以及尘土和玻璃，而他自己采用的是碾碎的玉米粉和银粉。葳蕤一再强调他在创作这幅油画时进入的那种“临界状态”，面对着画布，葳蕤确认自己已经穿越时间隧道抵达一九一五年瑞士著名城市苏黎市，在那家“伏尔泰咖啡馆”门前，他隔着玻璃门窗向里面张望，扎腊、阿尔普、胡森贝科、杜桑等一大群奇形怪状的艺术家都在里面就座，他们那种桀骜不驯的目光与神色让葳蕤如痴如醉、神思恍惚、判断失衡。这种创作状态空前绝后，葳蕤知道一个画家是怎么回事了。 …… 葳蕤结束了他稍嫌冗长的讲述。玫一直枕在他的臂弯里像聆听天书一样接纳着那些梦幻似的故事。夜逐渐在深入，俩人却全无睡意。玫注意到在葳蕤兴致勃勃讲述完他的绘画历史后一段时间里，他异常沉默。玫觉得往事并没有给葳蕤带来快乐，相反却陷入到另外一种无法排遣的愁思当中了。玫就轻轻叹口气，似乎是安慰性地说了一句：像你这样的人，要是生长在外国就好了！ 葳蕤怔了一下，眼眶里居然沁上了泪花，随即轻声哭泣起来。玫呆呆地看着这个男人，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她没有惊恐，相反在葳蕤将胳臂在她的身上搂得更紧密的时候，无声地迎合了他。接下来的爱抚与亲吻以及再一次的欢爱过程都是在葳蕤的哭泣声中展开的，葳蕤比先前显得更有力量更集中精力，他的呜咽之声在玫听来完全就是因为做爱的兴奋而产生的呻吟，玫可谓闻所未闻。在葳蕤这样的奇特方式面前，在葳蕤咆哮着的野马般的冲撞下，玫的听觉里只有刚才葳蕤给她朗诵的那首情感汹涌的诗歌，玫很快感到自己变成了一滩粉红色的染料，而葳蕤正用一支丰硕的颤抖着的笔不停地蘸吸着这片已经恣意漫流的液体…… 后来，葳蕤终于安静了；再后来，葳蕤朦胧睡去…… 梦如约而至。对于葳蕤这样的艺术家来说，这样的欢爱之夜如果没有梦境做衬显然是缺乏浪漫元素的。葳蕤走进了一座巨大的车间，准确说是一间由废弃的车间改成的临时会场，会场内尽管灰暗一片，但却人山人海，狂澜巨掀，巨大的声浪和掌声让葳蕤简直听不到自己的脚步声了。他只感到自己被前后簇拥着像列宁同志---不，他觉得自己就是列宁----似的走上一个制高点处，他看见自己两手交替着不停地挥动着，双眼夸张地瞪着，里面的血丝如同蒙了一层红色的蛛网，口中滔滔不绝在诉说着关于诗歌的真义以及他成熟无比的艺术观，他说：他有一个惊人的发现，他认为自己应该更早一些选择诗歌，因为绘画与诗歌相比显然不易于宣泄人灵魂最深处的炽热情感，把色彩借代成一种语言和一种情绪未免周折，更容易让人产生误读，而诗歌却不！它可以让你最直接、最准确、最完整地喷发你的激情或哀怨，你很容易使它透彻，让它通俗，可以温柔而有力，也可以繁复但具有张力，开始它如同是摆在桌面上的一个与你毫不相干的并不属于你的孤立事件，而你一旦完成了它，诗歌就成为另一个事实而存在了，大家知道海德格尔么？这个德国大师说语言是人口开出的花朵，在语言中，大地对着天空之花开放！人可以在诗意中安居，诗是真正让我们安居的东西！哦，我们的大师，他将诗歌说成是一种Duilding，一种建筑，多么有趣啊？多么赋有魅力、多么具有永恒而丰富的价值啊！葳蕤飞溅的吐沫和抖动的长发充满了感染力，四周树林似的人群顷刻就被点燃了，葳蕤看见了茂密的烟岚翻滚冲荡澎湃汹涌，随即，葳蕤看见了燃烧起来的火苗，它们最初只像不停扭动着的蛇一样小范围地舔动，但很快就爆裂开来形成一个硕大的火球霎时照亮了开始的灰暗，葳蕤惊喜地注视着火势的曼延和燃烧，他真想为这个火热的场面而手舞足蹈、欢呼雀跃！但是葳蕤突然发觉那激动人心的大火已经来到他的身边，就在他的面前，在他小屋的地中央，小铁皮炉的盖儿敞开着，火苗如一只长长的胳膊伸出来频频摆动着，一旁，那个名叫玫的女人正一边优雅地、节奏舒缓地扭动着腰肢，一边不停地向火炉内填加着燃烧物，而她手中高举着的那些准备付之一炬的燃烧物正是葳蕤贴在墙壁上、摞在书桌上、矗在墙角的画布、卷轴、宣纸等字画。玫在焚烧那些墨迹的同时口中念念有词：写诗去喽、写诗去喽！…… 葳蕤在一瞬间里成了一座塑像。几分钟后，葳蕤举起有些僵硬的右手，他散开的五指斜斜地插进长发内，苍白的面颊左侧有几条肌肉不安地伸缩了几下，然后，他紧张得有些绷紧的嘴唇突然张开：葳蕤笑了！ 《我的心为你的眼睛存在》：秋风捧来你肉体无尽的芬芳/你用柔软的舌尖吸尽我所有的缠绵/我完全不必注视玫瑰的滴露/因为鼻孔中永远环绕你乳湾间淋漓的香汗…… 葳蕤将这首献给与他一起进行了床地之欢的玫的诗歌，以朗诵的形式在柞城作协举办的一次笔会上，以完全一副赴汤蹈火的姿态公之于众了。那是葳蕤在柞城参加的唯一一次文学笔会。葳蕤桀骜不逊的个性与举止乖张的姿态互为作用、彼此推搡，在城南那家狭小的宾馆04房间内激起一阵阵浑浊的恶浪，甚至荡涤了多少年来柞城作协一以贯之的极度自谦、相互恭维的风气，成为一大群舞文弄墨者以后舌剑唇枪的一个热度极高的动机。但是对于葳蕤来说，也许玫被他带来参加笔会才是让他最有成就感的一次创意。葳蕤的卓尔不群不单表现在他对周围风物与人群的不屑一顾，同时更深刻地体现在他放浪形骸后的决绝与无悔。 葳蕤和玫挨着落座在房间门的正面，玫姿态优美地斜倚在黄色的窗帘边，她乳白色的皮夹克显得很光亮，脸上的神色好奇而骄傲。玫的嘴唇一直嘟嘟地厥着，偶尔会动一下。那是玫在一直不停地吸咂着糖块儿。或许正是那糖块儿为玫不愿意面对的自我介绍这一环节做了遮掩？因为当葳蕤自我介绍完毕后去看身边的玫时，玫努了努她格外突起的红唇，又翻了一下她的眼睛。葳蕤明白了她的拒绝。葳蕤双手掀了掀自己的长发以便能令其更熨贴地搭在他那瘦削的肩颈处，随后葳蕤干咳了一声，一本正经地扫视了一下会场然后又看看玫，在葳蕤转脸一刹那，窗外微弱的光线和房间内反射的灯光放电般在他眼球表面进行了一次瞬间交汇，葳蕤眼中的占有欲望在这一刻澎湃热烈、难以遏制。葳蕤眨了眨这双欲火焚烧着的眼睛，似乎是在考虑某种措辞。我来介绍吧！葳蕤说道：她是我最近新写的一首诗歌的倾诉原型，她叫玫；但是请注意，她的名字或者她从哪里来对于一部现代主义文本来说是无足轻重的，因为感情的宣泄将湮没掉一切现实中最廉价的所谓真实，因为爱和博爱是没有户籍的，相信我的话，她本身就是我带来的一篇诗作！ 尽管葳蕤的话让在场的大多数人惊讶，但出于礼貌关系没有人反应异常。可是，出人意料的却是玫噗嗤一下笑出声来。玫的笑声尽管符合她的个性，因尔不懂得节制和收敛，但客观来看，玫的笑声只是一种单纯的没有更多内涵的只觉有趣的笑。但是随之而起的大家附和的笑声却解构了玫的原意，大含了一种讥讽味道。 　　　　　　　　　　　　　　　　　　　　　　　　新欢与旧恨葳蕤的骄傲和激情，在那个笔会后的酒宴餐桌上出现了一次戏剧性变化。宴会开始后很长时间里，葳蕤并没有留意到在玫那里所产生的表情与举止变化。 酒店在柞城西街繁华路段，午后的街上热闹非常。尽管酒店二楼的窗户关闭着，但是屋外偶尔依然有车笛以及生意人的嘈杂声音闪现一下。葳蕤忽略了这些东西的存在，他陶醉在与身边作协主席（一个非常喜欢喝酒的老头儿）的交谈中，因为老头儿在笔会结束后就差不多将葳蕤的手捉住，几乎没在撒开过。老头对葳蕤说：你现在的气质和闯劲儿非常像我年轻的时候，我要和你好好聊聊！老头儿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或者说当他陶醉在酒的醇香当中的时候，他是一个完美的倾听者，而会忽略他自己是否参与了聊天的过程。但是这些对葳蕤来说是无足轻重的，葳蕤只感觉自己有那么多的话要倾诉，有那么多的艺术见解和艺术热情需要释放出来，这些已经足够，已经足以让他忽略周遭一切的风物声色，甚至包括他斜对面坐着的玫。 玫此刻的感觉与葳蕤相比是迥然不同的。曾几何时，玫有太多的时间在这里逗留，攀谈，那些男人的面孔与声音似乎还没有完全散去消失，随着玫登上2楼餐厅那一刻起，她发现，隔绝了一段时间的过往生活似乎又回来了。只不过，在她面前展现的是物是人非的场面。这给她带来了一些刺激和挑战，因此玫有点抑制不住地跃跃欲试。她觉得，这里才是她如鱼得水的地方。而此前在宾馆开的那个所谓的笔会对她来说则完全是受罪受虐。那些东西都是噩梦，在这里，梦应该醒了。而她自己，就是叫醒梦境的钟！ 玫注意到葳蕤和那个瘦小的老头一直聊得起劲儿，她几乎听不清他们说的任何一个字，周围声音在逐渐增大，每个人都那么有口才，每个人的声音又是那样的装腔做事，道貌岸然。最主要的是，她还是一样听不懂大家在说些什么，她奇怪为何一道居住在柞城里的人们，说话的内容却可以如此天壤之别。 正在这时，葳蕤身边那老头儿举着酒杯站了起来。与此同时他用力地咳嗽了几声，餐厅的3张餐桌便逐渐安静了下来。所有人以为老头儿是要致祝酒词的，但是老头儿开口却宣布了一件事情：鉴于这次笔会的成功举办和新的作品的涌现，他已经决定要从中缜遴几篇作品送报省里参加即将举办的文学评奖活动。四周响起掌声与喝彩声。大家开始干杯并泛起一片热烈的议论。然而几乎令所有人没有想到的是，这时那个名叫玫的女孩儿突然大声地插进话来。 主席！玫显然是在叫那个正沉浸在酒的醇香中的老头儿。但是玫的口吻却是那么的随意和热情，似乎是在喊着她多年来的一个老朋友或者是一个随意见到的路人，而她的神色也是那样的自然或者叫游刃有余。她并没有起身，而是忸怩着她的良好身段儿，目光闪亮，口齿清晰，她说：我觉得你说的这个是件好事，评奖嘛，多荣耀啊，可是，如果这些你说的优秀作品即便获奖但却不能带来有意义的现实价值，一切岂不是儿戏？ 老头儿有些惊奇地看着她：你所说的现实价值指的是？ 玫轻轻一笑：呵呵，当然是利益的回报喽，请问诸位，如果没有名和利，写这些东西的动力是什么？我不懂，如果没有筹码的话，谁还会往赌桌上坐呢？是不是？ 有人鼓起掌来。有人在轻轻地笑着。 葳蕤的一只手托在嘴巴与鼻孔之间，另一只手支在餐桌的边缘，两眼先是认真地盯着玫的脸和眼睛，然后又缓缓地扫视着餐桌上每一个人的表情，偶尔也会瞄一眼另外两张餐桌上的人的反应，最后，他将目光收回并停在身边的老头儿脸上，当他注意到老头儿那种似笑非笑、哭笑不得的尴尬表情的时候，他似乎坐不住了。他有些匆忙地从餐桌上端起一杯酒来，手臂在桌前的急速划动犹如阵风用力地摇撼了一根细瘦的枯枝，简直让人担心因为枝头上突然垂上了一只盛满液体的杯子而会不会因此折断。葳蕤像是对此也有担心似的，他看着自己端酒的手臂，那手臂居然轻轻抖了一下。那也许是他激动的缘故。葳蕤笑了一下，似乎是对着餐桌上的所有人，又似乎只是对他自己。葳蕤说：我生活在世俗的生活里，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如此，因为这里总是金光闪闪，不过我希望自己是超越这些的，是站在另一个世界里来展开我们的文字和想象的，我喜欢钱，但是钱左右不了我们！ 葳蕤说完，将一杯白酒喝了下去，他那长长的头发像奔跑的马扬起的马鬃一样有一个倾前的飞动。他的脸有些涨红了，不知道是被自己的语言所感动的，或者是为自己的话而羞愧不已。他此刻不去看任何人，而将酒杯放到餐桌上，然后说了一句：对不起。就离开桌子，奔向楼下的洗手间。但是他并没有走进洗手间，而是在楼下的大厅内转了一圈儿，然后他把一个女服务员叫到跟前说了几句话。女服务员随后向楼上走去。而葳蕤并没有动。显然，葳蕤设计了一个小的情节，事实上他是准备将玫叫下来。没人知道他要对玫说什么，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他希望玫可以跟自己保持一致，至少不想让他在这里颜面尽失。葳蕤的设计没有顺利进行，因为一个完全意外的情节插了进来。 是你吗，葳蕤？ 葳蕤突然听到一个清脆的女人的声音在真切地喊着自己的名字。 在葳蕤身后不远的吧台附近站着两名警察，一男一女。葳蕤看见那个漂亮的女警察正微笑着注视着自己。葳蕤一惊，但随即便激动地喊了一句：秦楠！ 当葳蕤的手与秦楠的手握在一起的时候，葳蕤突然有一种今天酒喝过量了的感觉。那种晕眩感仿佛是滚烫的乙醇顷刻在他的血管里飞速窜动起来，而秦楠白皙温软的小手似乎是这种晕眩感的启动枢纽，葳蕤的肌肤与这个枢纽刚刚接触在一起，他便产生了一种欲仙欲死的冲动。葳蕤本想用自己火热的温度融化他手里的那块白玉，但他很快发觉，他自己即将变成一滩水了。秦楠的漂亮程度依旧，她戴着女警察那种有些俏皮的警帽，黑色制服很合体，诱人的丰腴体态在葳蕤眼中并没有被衣服掩盖多少。这种成熟的性感的气质已经与她读书时的那种青涩单纯有了天壤之别。 秦楠现在是柞城的刑警，来酒店是在调查一个案件的线索。 葳蕤对那些事情自然不会感兴趣，他只是一味地感叹道：一晃儿十来年没见啦，呵呵。 秦楠说是啊，柞城这么小也不容易碰到啊。 俩人打听了一番毕业后各自都在做些什么。秦楠随后问：你来这里做什么？葳蕤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张了张手，没说出来。最后简单说了一句：开个会。哦！秦楠叫道。她似乎知道楼上的情况，便闪烁着洁白的牙齿微笑道：我知道，是作家协会的一个聚会是么？这么说你现在搞写作啦？不错啊，哈哈。一看你就像个艺术家，呵呵。 葳蕤一时有点走神儿。秦楠的笑声依旧犹如从前，依旧带着那种贵族的气质，即便她在夸奖你的时候，也依旧有着很强烈的优越感和独特的魅力。葳蕤在内心涌起一股说不清楚的滋味。葳蕤脑子里又浮现出毕业那年在走廊里的情景，此刻秦楠的笑声像是一把把铁锹在他的心上不停地挖掘着，翻涌出来的是多年来积压在内心深处的报复欲望。他多次设想过以什么样的方式或者在什么样的情境下来实现自己的复仇，甚至，他还设想有朝一日将这个骄傲无比的秦楠抱到床上去，对她泻愤，给她施虐。然而这些计划还不曾完善和系统化，秦楠却突然从天而降！好在他今天正处在一个露脸的机会上，即使不能达到复仇目的，毕竟她已不再鄙视自己了。葳蕤这样一想，内心稍稍有了一种异样的满足感。也就在这个时候，葳蕤看见玫从楼梯口那儿神色疑惑地走了下来。 葳蕤的表情一下子有些失措。但很快又喜上眉梢。葳蕤觉得今天的那种满足感又增加了些分量。他兴致勃勃甚至搓着自己的手简直要即兴创作点什么似的对秦楠说道：太好了，我正要给你介绍呢！这时玫已经走到了葳蕤身边，却用冷冷的口气甩给葳蕤一句：叫我干嘛？葳蕤看见玫的两道眉毛像蚕蛹般急速拱动着想要站起来似的。葳蕤扯住了玫的手，满脸堆笑地说道：我有个同学要见你。 秦楠很快将手递了过来。玫的表情却是怯怯的，脸颊微红。面前这个着装的女警让玫想起一些往事，那是些譬如麻将桌、摇头丸、床第间的狂欢等类似的画面和场景。葳蕤一旁介绍着，并且两眼看着俩个女人与此同时搭在一起的手：这是我女朋友玫！这是我同学秦楠！ 葳蕤的介绍毫无特色，事实上他是将更多心思和注意力放在了秦楠这一刻的反应上了。葳蕤在内心期盼的是这一时刻应该浮现在秦楠脸上的失落表情，或者只要有一层薄薄的阴云从秦楠的眉梢掠过，他也会感到异常幸福：一个穿着警察制服的漂亮女孩儿一副妒颜本身不就是一首绝妙的诗么？但是葳蕤到底还是失望了，他看见秦楠的表情完全正常，不温不火，平静而亲切，自然而妥帖。葳蕤失望地意识到：秦楠毕竟不是一个中学生了。这样一想，倒是有一层清晰的不快迅速浮现在葳蕤的脸上了。 　　　　现实与幻梦 以后一段日子里，葳蕤和玫好久没有约会。葳蕤一直在埋头写诗，读书。玫在做什么他完全不知。葳蕤把自己锁在柞城的东北角落里，在他矮矮的黄泥屋内，在他手稿越堆越厚的桌边、炕边，他那些奇怪的文字和他修长的手指上的黄色指甲以及消瘦脸颊两侧艾蒿一样的长发同时疯长不停。葳蕤忘记了一切！秋日在逐渐深入，黄泥小屋内已经很冷了，但是葳蕤的棉袄还没有着落，母亲似乎已经很久没有来他的小屋了；地中央的煤块儿堆还是去年姨夫给他买来的，天头一冷，煤块儿堆一下子显得小了许多。而姨夫，一个月前的傍晚来过这里。姨夫很惊讶葳蕤的状态，葳蕤从他瞪得大大的眼睛疑惑地看着自己的样子，以及他连续几声无奈的叹气中都能感觉到这一点。葳蕤也叹了口气，葳蕤同样感到了无奈和难过，是为他日渐衰老的姨夫和姨夫已经衰退的对艺术的感觉。后一点尤其令葳蕤难过。葳蕤不能接受姨夫在这里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忧心忡忡的样子。于是葳蕤简短的同时也是冷冰冰地说道：我很好，你不必要这样。姨夫在小屋内转了几圈，他发觉这里简直都没有自己落座的地方，到处是葳蕤的手稿和书籍，整个屋子都白晃晃的了。尤其让他不能容忍的是整个屋内弥漫着一种混合的无法甄别的浓烈的糜烂气味。姨夫以为是什么东西腐烂所致，于是他告诉一旁埋头看书而不搭理自己的葳蕤：这间屋内大概有什么东西腐烂了，应该尽早把它处理掉，再有，应该找点正经事情做，成天这样会把人弄出病来的。葳蕤侧脸去看姨夫，他的一双眼球儿斜斜地转到这一侧，强烈的不满充满视线。葳蕤似乎只是在这一刻才有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发现，他看到一旁的姨夫虽然苍老了许多，虽然两眼中已经完全消逝掉了曾经的对于艺术追求的那种光芒和色彩，然而从他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银白色发丝上，从他微微泛着好看光泽的已日渐丰肥的面颊上，从他已经趋于半圆儿的啤酒肚以及黑皮鞋尖儿处讨厌的光泽上，葳蕤几乎是在一瞬间里惊愕地捕捉到了一种时间的怪异与神秘性。葳蕤对此充满了疑问和不屑。他憎恨这种贯穿在时间河流当中的物质味道。葳蕤没好气儿地告诉姨夫，如果觉得这个屋子很冷直说就可以，何必使用这种反讽的方式？葳蕤的话似乎将姨夫激怒了，因为他放弃了之前准备尝试一下规劝葳蕤一番的努力，他开始一边嘀咕着一边从休闲西服内侧口袋里往外掏着钱。葳蕤放下了手里的书，惊奇地看着姨夫。葳蕤听到姨夫口中一直在不停地说着什么，他听不真切。但是葳蕤知道姨夫在说房租费、水电费、买煤等费用。葳蕤进城这些年来，姨夫贴补了他很多。但是，这难道能代表一切么？葳蕤越来越深切地感觉到姨夫原来只是一个目光短浅而又无比世俗的人，自己有这样一个姨夫难道不是一种悲哀么？这串念头刚一出现，葳蕤的内心就仿佛有许多衔着尖锐牙齿的嘴巴大张开来，疼痛和沮丧感即刻从那里扩散到全身……葳蕤坐不住了。他仿佛突然兴奋了似的从桌边起身奔到站在炕边的姨夫身旁，抓起刚刚被姨夫放到炕上的５００元钱塞回到姨夫的手掌内，葳蕤说：就像你说的，我会尽快找正经事情做，把你的钱拿走吧，你不该把这些钱交给一个不做正经事情的人！ 姨夫愤然离去。葳蕤掩门回来，伏案而泣…… 几天后，玫也来找葳蕤了。 玫仿佛突然间苗条了许多，打扮得更加入时也更加没有品味了。不过她看上去却是很开心的样子。她进屋就将两盒“牡丹”香烟放到桌子上，然后一屁股坐下来，翘起一支腿，慢条斯理地抽起烟来。葳蕤看见一只黑皮靴在自己身边微微颤动不止。你好像发财了？葳蕤目光扫了扫桌子上的香烟，又上下打量了一番玫，试探问道。 你眼力不错嘛，诗人！玫噘着红唇吐着烟圈儿说道。 葳蕤还要继续询问点什么，玫却兴奋地抓住葳蕤的小臂，双眼放着光芒对葳蕤说道：听我说亲爱的，从现在开始，你什么也不必想了，什么也别去操心，你只管写诗，写诗写诗写诗！剩下的一切由我来负责，你知道么，我已经为你交了房租和水电费，明天我再找朋友给你把煤买回来。玫这时压低了嗓音，带些神秘色彩说道：让我来养活你好么？小白脸儿？玫说完便纵声大笑起来。玫手里夹着香烟，烟岚在她的笑声中顿挫着扭曲着，玫那被染成栗色的大波浪长发这一刻也似乎躁动起来，在玫那张涂满化妆品的脸的周围张扬蹦跳。 而葳蕤此刻却目瞪口呆地注视着笑个不停的玫，表情疑惑重重。 玫的笑声已经如开闸的水汹涌奔流起来了。然后，她像是被烟呛着了，连续咳嗽了几声。当她停止咳嗽平静下来的时候，葳蕤惊讶地发现；玫的眼角有泪花闪烁。 出什么事了？葳蕤尽量用一种漫不经心的口气问道。而内心的不安事实上并没有逃过玫的眼睛。于是玫配合了葳蕤的那份不安。以后的故事表明：玫说了一半，藏了一半。问题的关键是，玫藏的那一半正是她不应该藏的部分。于是玫的悲剧在这里暗埋了一个玄机。玫自然不会意识到。 没什么，只不过是我终于知道了你的爱其实在哪里。玫是这样配合葳蕤的。她突然显得含情脉脉、温文尔雅、不容辩驳，同时又透露出十分的恶毒。就这样，真的，那是一个名叫秦楠的女人是么？你知道我不是一个细致的人，但是我毕竟还是一个女人，我太明白那是怎么回事了，我那天从楼梯上一下来，我看见你整个的姿态以及说话的声音还有笑声，重要的还有你的眼睛，全不对劲儿了，我那时侯真的嫉妒死了，你知道么？ 葳蕤并不觉得惊奇，因为在西街酒楼他看见玫和秦楠偶遇的时刻，他就预料到会有这样的场面。但令葳蕤惊奇的是玫可以洞察得这么细致，这难道是女人独有的特质么？如果这样，那么秦楠是不是也会看出他和玫的关系呢？葳蕤觉得这实在太不可思议了。 玫这时轻轻笑着：你脸红了，呵呵，你真可爱，我感觉我正在逐渐了解你，你和我以前认识的所有男人都不一样，我第一次为一个男人而着迷，你简直就是我生活中拣到的一个宝贝，我，愿意为你这个宝贝做一切事情，你懂吧……玫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声音在逐渐放低，目光中闪烁着葳蕤看不清楚的含混。 玫给葳蕤拿出了３０００元钱。 葳蕤尴尬地微笑着用密不透风式的拥抱对玫表达了感谢。但是接下来在葳蕤激情四溢准备与她共浴爱河的时候，玫却突然制止了葳蕤。玫的情绪一霎时异常低落，葳蕤看见一阵暗淡的风正从玫的额头迅速呼啸而下，扫荡了玫的整个表情。……认识你是我的宿命决定的，玫说，我曾经以为你们这样的人可以有很高的经济收益呢，事实是你们都这么穷，却又都这么执迷不悟，呵呵，我不再梦想了，我和你的相识是一场游戏，但是我不想以游戏的方式结束，我喜欢与有钱的人游戏，而你，你没有筹码，一点都没有，我知道你喜欢我，是真的喜欢，哪怕我是一个影子，我也觉得是我所遇到的最真实最浪漫的一次爱情，这样的浪漫只有你这样的人可以带给我，所以我要报答你，用我的支持，还有我今后所能给你的一切支持，我想，总有一天，你也会是一个有筹码的人，到那时，我再和你继续我们的游戏….. 玫的一大串话让葳蕤似懂非懂、半梦半醒。玫没加解释，走了。 冬季很快就到了。雪如期而至。葳蕤踩着雪神情桀骜地来到柞城北街二线作家协会找那个老头儿。葳蕤觉得被作协推荐到省里参加评奖的作品应该有消息了。葳蕤曾经格外冷静地对自己的诗歌进行过分析，他觉得这种纯粹艺术化的先锋文字要想夺得一等奖显然十分困难，现实些看应该是二等或者三等。葳蕤只是觉得省作协的那些家伙们工作效率未免太低了些。 老头儿见到葳蕤一脸无奈的表情。葳蕤明白了。 老头儿说柞城送到省里的作品全军覆没！ 葳蕤看着老头儿那种尴尬的笑容，内心疑惑重重，简直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葳蕤口气坚决地对老头儿说一定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我们的稿子省里那些家伙大概没有看到吧？葳蕤的话让老头儿有点恼怒起来：年轻人，这叫什么话？你怀疑我没有把稿子送交省里？ 葳蕤将要辩解，老头儿说道：这样，你去一趟省里吧，就算代表我，把情况询问一下，我负责给你报销往返车票，好吧？说着，老头儿从抽屉内拿出纸和笔，咔咔写了一排字，递给葳蕤：这是省作协的地址，你去好了。 葳蕤有些怯意地看着老头儿，老头儿此刻却出乎意料地微笑起来。于是葳蕤接过了那张地址纸条儿。 ...... 葳蕤从省城回到柞城是三天以后的下午。葳蕤从火车站一出来就一头钻进一家餐馆内，两碟小菜一瓶老白干刚被放到桌上，葳蕤便开始狂饮。午饭时间已过，餐馆内就餐的人很少，吧台里站着一个眼睛大大的女孩儿，她不时盯着葳蕤看。最初葳蕤被那双大大的眼睛弄得有些不安，但渐渐的，葳蕤的神志开始模糊起来，不再去揣摩那个女孩儿的眼睛因何那么大，而开始去体味飘忽空灵的醺然感觉。葳蕤仿佛正站在秋千上，秋千越荡越高，周遭已无妨碍，唯有天空与雾岚，而柞城的街道与风景却似乎被他双脚不停地蹬踏着，并且越蹬越远，最后成了一小块儿只由线条构成的地图轮廓……这样的凌空感给葳蕤带来一种无与伦比的幸福与惬意。葳蕤让自己彻底醉下去了…… 葳蕤在省城这几天，就很像是一次旷日持久的醉酒过程：辛辣与晕眩、兴奋与焦虑一起折磨着他，直至最后他基本失去了知觉，他的省城之行便也结束了。一位著名女诗人和葳蕤进行了交谈。女诗人一头银色发丝，眼镜清澈如水，眼神直率而深邃。女诗人说，诗歌在今天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但是挑战和危机不是我们的文字可以堕落的理由，技巧永远不能完全代替思想性。女诗人居然知道葳蕤此前学画的经历，她说，诗情画意对你而言是一个优势，不要浮躁，不要迎合低级趣味，对生活的感悟很重要，根要扎得深，文学是要有基本功的，慢慢来，慢慢来…… 葳蕤听得如醉如痴同时又觉得如坠云雾。而当葳蕤踏上归乡之路的时候，他突然开始陷入到一种深深的沮丧当中。 ……街灯亮起来的时候，葳蕤从餐馆内飘然而出，他脸上挂着孩子般的微笑，像欢快的小鸟似的飞回位于柞城东北角他的那个巢穴。站前广场总是很乱，声音嘈杂，车辆与行人都显得很急迫。不时有三轮车和出租车在葳蕤身边放慢速度，问他是否乘坐。葳蕤一直摆着手，脚步轻飘飘如踩云朵。但他还是想躲开这些打扰，于是他没有走正街，而是选了一条远处灯火稀疏的小街向回走。小街安静许多，轿车都泊在路边，而人都在色彩斑斓的屋内，那是一些歌厅、足疗城、洗浴中心之类的生意场所。葳蕤兴致很高地东瞧西望，思绪零乱地揣测着那些场所内可能发生的故事。也正是这个时候，葳蕤突然站住了。路边刚刚停稳的一辆黑色轿车内走下几个人。光线很模糊，葳蕤看不真切，几个人兴冲冲地有说有笑、姿态亲昵地很快走进一家歌厅。葳蕤愣了片刻，因为他觉得那其中一个身着白色貂皮大衣、头发挽得高高的女人很像玫。那女人紧紧依偎在一个中年男人的臂弯间，白皙的脸被遮住了些，葳蕤无法确定。葳蕤后悔自己喝酒了。葳蕤脑子里冒出想要跟到里面看个究竟的念头，但随后就放弃了。因为他发觉自己两脚根本就无法站稳。葳蕤晃晃头，然后挣扎似地扭动着他那细长的身躯无声地离开了。 超量的乙醇淹没了葳蕤这个夜晚的极度痛苦，将他用来掩饰的那一点点轻薄的快乐盾牌也一道击破，在那个铺满了书籍和手稿的土炕上，葳蕤安乐地将自己轻薄如丝的感觉沉入到了梦的海底…… 葳蕤重新浮到海面上已经是次日的午后。事实上葳蕤是被饥饿和寒冷拉回来的。他即刻感到了身体的酸疼、头部的晕眩、胃肠的饥饿和周身的寒冷。但是葳蕤无法让自己马上从炕上坐起来，他感到自己的身体沉重异常。他简单地判断着时间和空间，回忆了一下之前发生过什么。这之后他咒骂自己因何要醒过来，应该永远这样睡去。因为醒着的感觉实在太痛苦了，他觉得自己无法忍耐。几分钟后，葳蕤还是坐了起来，因为他知道自己没办法让自己重新回到海底去。 葳蕤把炉子生着了，屋内渐渐暖和起来。葳蕤煮好一包方便面，他挑起一绺儿面条放入口中，一片灼热的辛辣由唇齿及舌尖传导给了腹内和周身，葳蕤热泪盈眶，浑身颤抖起来。葳蕤抖动着双手用惊恐的目光看着手捧着的汤碗，里面微红的汤像血一样沿着碗边儿间或漾出来，葳蕤急忙换乱地狼吞虎咽地将碗内的面吞下去。 炉子内的火旺起来。葳蕤填了几块煤。他没有将炉子盖上，而是怔怔地看着炉内红色的舔动的火舌，火光在屋内并不明显，淡淡地像风影一样拍打着葳蕤的面颊，葳蕤感到了一种说不清楚的温柔和幸福，于是他禁不住微笑起来，随后嘴角越分越开，牙齿裸露的面积越来越大，苍白的脸上泛起不可思议的红润。葳蕤伸出细长的胳膊便从身后随意够到了一沓他自己的手稿，他将手稿捧在手里，用兴奋的目光扫视了一遍整个纸面，眼中倒映着一丝淡淡的火苗，他嘴唇轻轻张阖着无声地默念着自己的诗歌，完毕，他点着头用微笑目送着自己的手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将那沓手稿像送一艘游艇下水一样推进了熊熊燃烧的火炉，手稿在火炭中迅速卷起一个狮子一样的头颅，但狮子头只摇晃了两下脑袋，随即化成了黑色的风……葳蕤仿佛感到了某种乐趣，他继续往炉子内填加着自己的手稿，他开始出声地叫着：写诗去喽，写诗去喽！葳蕤想起了不久前在这个屋内赤裸着身体不停地叫喊着的那个女人，他有了一种异样的冲动，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往炉内填加手稿的速度也越来越快，炉膛内的手稿越来越多，火焰越加旺盛，无数的狮子头聚集起来，黑色的风也在炉子内呼啸着，最后，一股猛烈的风从炉膛内突然刮了出来，风中还夹着葳蕤的手稿，这些还未燃烬的狮子头在屋内四处坠落，随意摆放的手稿和书籍随之起哄似的也烧起来了，小屋瞬时成了一片无数狮子头舞蹈的红色海洋…… 几只狮子头落在了向外奔逃的葳蕤的头上，他摔倒了…… 　　　　　　　　　　　　　　　　　　　　感恩与杀机 玫再次见到葳蕤已是抵近年关的深冬了。 柞城一入深冬，街上的人流与车辆明显稠密了许多。农民开始进城，生意忙碌一年后现在开始放松下来，娱乐场所与酒店门前穿梭着流光溢彩、色彩各异的轿车。玫的身影也频繁在这些场所进出，时间秩序紊乱异常，身体状态疲劳不堪的她感到了脑子的昏沉，脸色越来越暗淡无光，一到床上就直想大睡过去。 柞城对玫来说是陌生的。三年前，她随一个做木材生意的中年男人从更北方一处林区来到柞城，一年后，因为一个赌局，玫与这个男人分道扬镳，玫另外租了一套房子。随后，玫认识了葳蕤。 玫与许多风尘女子一样，男人是构成她们生活的主要篇幅。但是这些篇幅在生活中的铺排是可以为她带来相应“稿酬”的，这一点玫与那些风尘女子没有什么不同。在玫看来，这样的交换如同雨后林间总会有菌类生长出来一样再自然不过。不同的是，葳蕤是她为这一交换进行更新升级的一个重要切分点，所以这个男人在玫的内心世界有了一个非常的位置。在此之前，玫的眼里是没有爱情的，或者她看不到。她一直跟随在那个倒卖木材的男人身边，尽管她眼前流动的男女间的风景故事一直不曾间断，但是她只看到了肉体与金钱的交换，没有看到爱情，哪怕是可怜的那点浪漫。而与葳蕤结识后，她突然发觉，男人喜欢一个女人也有另外的方式，那便是不包含金钱的方式。玫被这一方式所吸引，并沉迷其中：玫爱上了葳蕤。玫厌恶葳蕤的穷酸，但葳蕤的才情却是玫闻所未闻的。令玫感到可惜并痛苦的是，对于葳蕤的精神世界来说她完全是一个局外之人，她伸不出手脚，帮不了左右，对葳蕤来说她简直可有可无。这让玫倍受煎熬。 在玫的简单判断里，她了解一个很通俗的说法，即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一定有一个女人的支撑！玫何尝不想做这样一个女人？为此，玫愿意付出她可以承受的一切代价！像葳蕤这么有才情的诗人如果不能在这条道上脱颖而出的话，那么在他身边的每一个女人都是有责任的，玫这样想。玫一见到秦楠，就觉得葳蕤爱上这样一个女人本身就是一个悲剧，玫一眼就看出秦楠是一个非常强势的事业型女人，这样的女人怎么可能来支持像葳蕤这样一个艺术家呢？玫坚定地认为，只有像她这样的女人才可以成为葳蕤这种男人的坚实后盾。 玫给季红打电话。玫知道季红在做什么。 玫住在柞城南关日杂市场的东侧胡同深处，尽管市场热闹，但一进胡同却异常安静。玫当初租房子一是搬出来心切，二是图买东西方便，房租也不贵。对于这种闹中取静的环境玫却不很在意。季红却没看好这里，她说这里透着一种晦气。季红很少来这里找玫，她现在忙于周旋在男人世界，穿戴、做派和从前有很大不同。她来到玫的家，没等玫说什么，她就告诉玫：我明白。季红说我和你像亲姐妹一样，你要做什么我是猜得出的，你放心好了，我会给你安排好一切的。从前季红话很少，虽然很有心计。季红的心计其实主要来自于她有很多办法让男人将大把大把的钞票送给她。玫是在牌局中认识季红的，开始只认为这个妹子很温柔，很会哄男人，后来才发觉，她的一切个性都是为了一个：回报。 玫甚至觉得，现在的季红简直就是自己的老师了。跟随这位老师，玫开始了她的新生活。 玫从不将男人带回家。她只和男人去宾馆，普通的旅店她也不答应。季红告诉她：打下什么底儿是什么底儿，男人很贱，这种钱花得越多越觉得脸上有光，值！这就是身份，你的，男人的，都在里面了！玫觉得季红说得很在理。玫便完全按着季红说的去做。玫银行卡里的数字很快就像飞涨的股票了。 那天，玫去葳蕤住处帮他料理完一切。玫从小屋刚出来，泪雨便沿着眼眶滂沱而下，玫哽咽不止。玫不是难过，玫是被自己感动的。玫突然觉得自己很有志气，居然有能力来照看一个天才！这是她过去想也不会去想的事情。因为这个缘故，玫感到自己现在每天所做的一切都有了不一样的含量和意义。然而白天或者夜晚的不同对玫来说却似乎已经失去了意义，她睁开双眼能看到的只有不同的房间不同的窗帘不同的床不同的男人及那些不同的脸，于是玫更多时候愿意闭着眼睛做那种事情，这种时候，男人急促的喘息、呓语，身体上散发出的千奇百怪式的味道，以及四周细微得令人作呕的声音，在玫看来都比她预想的薄弱许多。玫不知道是自己无形中勇气大增了。还是真的到了那种可怕的破罐子破摔了的境界！当然，玫可不是那种愿意使自己陷入这种苦思里的人，她既然进入到这种生活当中，她便全情投入、毅然决然了…… 然而，葳蕤却突然出现了。 那天早晨，萎靡不振的玫从一家酒店回到南关家中，本打算睡一会儿，突然想到已经好久没去葳蕤那里了，快过年了，也不知他情况怎样。玫决定去葳蕤家。胡同里停着几辆三轮车。玫就近找了一辆坐上去，叫了一句：去北街。蹬车的师傅在玫前面背对着她，回头扔过来一句：北街不拉。玫感到奇怪：为什么？那人似乎没兴趣回答，不吭声了。玫有些气恼地下了车向前走，瞪了一眼蹬车师傅，说道：你这人真是的，有钱不挣？没等她继续往下说，她便惊呆了：那居然是葳蕤！ 葳蕤穿着一件污秽不堪的旧军大衣，看上去有些臃肿，脖子上系了一条米色的像抹布一样的围巾，头上戴了一顶线织的黑色长沿儿帽，目光浑浊无神，脸上像是抹了一层油。让玫有些迷惑的还有她没有看见葳蕤那长长的头发。玫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她直觉葳蕤那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葳蕤没有想到玫还会认出自己。他并不知晓玫住在这条胡同。葳蕤的三轮车大多在南街附近转悠，但是来这个胡同的次数并不多。玫认出他那一刻，葳蕤实际上很想离开。他不想见这个女人，更不想让她认出自己。 玫租的房子在一栋旧的青砖楼房的三楼。葳蕤跟随玫进了房内，玫的窗帘全部落着，光线很暗，玫打开了灯，灯的瓦数很低，房内显得黄黄的。几乎没有任何陈设，床和墙上的镜子以及烟灰缸之外只有空荡和灰尘，饭桌上几个碗碟上扣着碗碟。玫很少在家吃饭或过夜，这里事实上只是她短暂调整的临时居所罢了。房主是一名水暖工人，在进户门旁边角落里还堆着些水暖管件等杂物。 葳蕤在凳子上坐下来，顺手摘下了帽子。玫一见葳蕤光光的头和那上面一片清晰的紫色烧疤，玫的眼泪一下子就抑制不住了。葳蕤的表情却很木讷。他用询问似的眼神看着玫，似乎在疑惑玫的眼泪所为何人？他并不理会玫的轻声哭泣，而是摸索着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盒皱巴巴的烟来，玫看见了，就抹着眼泪说：我这有好的。玫从挎包里拿出来两盒“芙蓉王”递给葳蕤。葳蕤接了，然后定定地看了玫一会儿，这才点了烟。玫也不再哭了，脱下白色貂皮半截大衣挂到墙上，坐到葳蕤身边用眼睛看着他，等着葳蕤说话。 葳蕤吸烟的样子带着一种饥饿感，一只烟几口过去就剩下个烟屁股了。葳蕤吸罢烟，起身脱掉了军大衣，玫看见了葳蕤大衣内的身上斜挎着一个黄色帆布书包。葳蕤在凳子上重新坐下来，一只手不安地在头顶烧伤位置来回摸索了几下，然后声音犹疑着眼睛盯在地上开始给玫讲述发生火灾的经过。事实上葳蕤已经不能回忆清楚那天被烧伤之前发生的一切了。葳蕤的回忆是片段的，描述性的，搀杂了虚构成分的。葳蕤说火势起来后，他就从小屋跑了出来，头也没敢回，一直冲到了大街上！葳蕤扯了扯身上的书包，带着哭腔说了句：什么都在里面烧了，我只带出来了这个！我那天喝得实在太多了。玫用手抚摩了一下葳蕤身上的书包，她知道那里面躺着的是一本很厚很硬的书。 玫又哭起来。你住哪儿？玫带着哭腔问道。 姨夫家。葳蕤回答。 车哪来的？ 葳蕤迟疑一下：捡的。 玫沉默了一会儿：要不，回乡下家里住吧，一样可以做你喜欢做的事。我挣钱给你花。 葳蕤摇头，目光里闪出一道执着的狠意。 玫重重地叹口气。玫从挎包里翻出一叠钱来交给葳蕤：这些你先拿着，我从卡里再给你拿点，一会儿正好带你上街去吃点好的，然后，你从姨夫家搬出来吧，租个房子——或者，住我这儿也行，反正我不怎么在家，正好你可以…… 葳蕤的下唇快速地跳动了几下，仿佛有一个不安的灵魂在那里作祟。葳蕤不胜其扰般霍地从椅子上站起身，不等玫把话说完，然后在玫惊异万分仰脸去看他的时刻竟扑通一声跪到地上了…… 但是葳蕤并没有搬到玫这里来住。葳蕤说他要自己租房子住，他说他早起晚归来去不定，住这里对玫的影响太大，自己住一边也有利于做他自己喜欢做的事情。玫相信了葳蕤的话。玫也深深地被葳蕤感动了。但是，以后的一切证明：葳蕤欺骗了玫。 葳蕤有两周时间没有来找玫。玫依然在外面忙碌。玫想，春节就要到了，到时，葳蕤会来找她的。 葳蕤真的来找她了。 那天深夜，玫从外面回来。在黑暗的楼道里，在玫的房门前，坐在地上已然睡着的葳蕤险些将玫绊倒。呛人的酒气浓重地从脚下升腾起来，仿佛这里囤着一座垃圾堆。玫认出那是葳蕤，她连喊了几声，葳蕤才慢慢醒了过来。玫打开门，葳蕤几乎像车轱辘般滚动到了屋内地上。但是随后玫想再次唤醒葳蕤却办不到了。葳蕤任凭玫左喊右喊就是不动，她又尝试着想把葳蕤移到床上去，但是她只将葳蕤拖到床边，便完全没有力气了。玫一屁股坐到床上，大口地喘着粗气，玫一时感到束手无策。又过了一会儿，玫想到一个办法，于是她起身将床铺好，然后开始翻转着葳蕤的身体，将他的帽子摘掉，然后脱掉了被他吐满一身脏物的军大衣，葳蕤大衣内穿了一件新的黑色棉袄，玫想葳蕤最近也许回过乡下老家吧；玫把斜垮在葳蕤身上的黄色书包解下来，玫发觉那书包的形状与前次看见时有了一些不同，似乎圆滚了，玫不及多想便把书包放到一边；玫瘫在地上歇了一会儿，在这一瞬间，玫脑子里突然涌上来一股回忆，多少年前在林区的生活画面没有理由地浮现，草地、密林、岩石、沼泽、野花、蘑菇、毒蘑菇……那些画面在这一时刻成了一片虚幻，一片苍白的云影，和自己全无关系似的。玫突然觉得人活着其实没有过去，更没有未来，只有眼前，只有眼前垂死般的折腾！玫不再去想了，她觉得自己这样想下去一定会疯的。于是她重新开始为葳蕤宽衣解带。玫脱掉了葳蕤的棉袄和棉裤，这时她拉起葳蕤的两腋，这次玫成功了。玫终于将葳蕤放到了床上。玫又涮了一条热毛巾，将葳蕤污秽不堪的脸擦拭干净。 玫坐到一边一阵急喘。平静之后她点着一根烟，慢慢吸着。 冬夜已寂静到了极致。玫不时去看躺在一边葳蕤那苍白瘦削的脸，那块紫色的疤，那支瘫在棉被外的细长手臂与手指，被她甩在一旁的脏兮兮的军大衣，新棉袄，帆布书包……玫突然想起葳蕤对她讲过的关于《县志》的事情，玫很想确定被葳蕤始终带在身上的就是那本玫瑰色的书，她突然产生了一种抑制不住的好奇心！ 玫打开了葳蕤的帆布书包。玫惊呆了！ 除掉那本玫瑰色的《柞城县志》之外，近满满一书包内装的居然全是一小捆一小捆的彩票！ 玫瞬间被速冻，四肢完全僵住了。这一刻她突然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枚火箭一样的东西正在飞速腾空，她的头皮和头发甚至都感受到了风的呼哨和冲荡，双脚也似乎完全踏在了空中。失控感迅速转化成了一道异常恐怖的雷电，玫大叫了一声！ 玫扑到了床上，她爬了两下便骑到葳蕤身上。玫用力地摇晃着葳蕤的肩膀，口中嘶声喊叫着让葳蕤起来。葳蕤很快带着惊愕的表情醒过来了。他张大眼睛看着依然在对自己咆哮不止的玫，又疑惑地查看了一下周围的情景，葳蕤似乎明白发生了什么。他本能地想起身，但是身上的玫和晕眩的头让他完全不能动弹。葳蕤无奈地闭上眼睛，嘴里嘟囔了一句：你、你能让我坐起来说话么？ 葳蕤这回没办法不说实话了。原来，葳蕤自那场火灾后不久便开始了疯狂的、欲罢不能的购彩生活，他在姨夫家住的那段时间，每天无事可做，便天天泡在投注站，那么多一夜之间便暴副富起来从此鸡犬升天的彩民让葳蕤痛苦地意识到：以往自己蔑视金钱、甘愿受穷的心理是病态的、“非人格化”的。必须和过去那种死要“面子”活受罪的生活观念彻底告别，他要赢得一份安逸富庶的生活，只有那样的生活才可能为他提供一个可以创造出艺术杰作的环境和心态。葳蕤觉得自己在刹那间从梦幻中觉醒过来了。但是葳蕤的购彩生涯确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噩梦。尽管火灾前玫给他送去的３０００元钱在火灾中未损分文，尽管为了让姨夫和姨夫全家人不嫌他整天吃闲饭，而在某晚回家路上顺手牵羊从一处小区偷偷骑走了一辆三轮车，并从此开始除了泡在投注站之外，也在南街转悠拉脚儿，尽管他在购彩最初阶段居然小有回报，但是这一切都没能挡得住葳蕤购彩道路上的最后挫败，就在昨天下午，他将玫最后一次送给他的两千多元钱也彻底赔了进去…… 玫瘫在床边椅子上听完了葳蕤的讲述。玫并没有悲伤的感觉，玫只是觉得自己后背处有一根骨头被抽出了体外，自己即刻要化成一滩水了。玫实际上感受到的是一种恐惧。玫的脑子里一下闪现出当初她和葳蕤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玫突然觉得，自己当初的那场游戏与眼前这个男人玩的游戏比较起来，只能称得上九牛一毛！ 玫浅笑一声。葳蕤觉得玫的脸此刻是一杯涩茶。 玫这时平静地对葳蕤说：你走吧，不要再来找我了。 葳蕤皱了皱眉，有些惊奇地看着玫，然后右手掌在光秃秃的头顶前后快速地扫了几下，自嘲地说道：我都什么样子了，你还对我如此刻薄，居然下逐客令？玫将要说话，葳蕤却一摆手制止了她，紧接着他便声泪俱下了，他像一名业务精湛的话剧演员在舞台中央吟咏一段悲戚无比的台词似的，或者犹如一个著名诗人正狂诵一篇万分忏悔的旷世妙文，可谓如泣如诉，可谓声情并貌。他说他是一个知道感恩的人，玫给他的关怀和照顾他无时无刻不记在内心，正因为这样，他才不想就此放弃，他要把失去的一切都夺回来…… 玫说：你别闹了。你现在说这些真的没什么意思了，你要是不走，只好我走了。玫说完便起身穿衣服。葳蕤半躺在那里楞楞地看着玫。玫已经迅速收拾停当，她面无表情地看着葳蕤，又问了一句：你到底走不走？ 葳蕤脸上现出要哭的表情，声音像是哀求着说：玫，你不要这样，我说过，我不会就此放弃，你知道我不是一个没有信念的人，你要给我机会，你懂么？ 玫没说话。玫似乎感到了疑惑。 葳蕤说：你再给我点钱，知道么？我要翻本，我要给你翻本，给我自己翻本！葳蕤的声音突然高涨起来，吐沫飞溅出去。 玫冷笑一声：呵呵，不必了。你不欠我的，我自己玩出来的游戏，我要付费的，至于你自己的本儿，你自己想办法翻吧，我帮不了你！ 玫说完向门口走去。 葳蕤突然像猴子一样从床上飞跳到了地上。他扯住了玫去拉门的手，声音在玫听来有些失真。葳蕤说：你，你不会见死不救吧？ 玫斜了葳蕤一眼，并没有说话，而是挣脱了一下，但是葳蕤扯她扯得很紧。玫就有些愤怒了，她怒睁着眼睛，开始咒骂起葳蕤来，同时奋力要挣脱开葳蕤的拉扯。 葳蕤死扯不放。俩人在地中央来回撕打起来。 最后，玫终于将葳蕤用力推开，并且扇了他一个嘴巴，葳蕤坐到了床沿儿，玫嘴里骂道：你听着，你他妈就是一个疯子，一个精神病！什么他妈的诗人、艺术家？垃圾！ 玫说罢，整理了一下被葳蕤撕扯得乱糟糟的貂皮大衣，又撩了撩两鬓的头发，转身向外走去。玫打开里侧的酱色实木门，然后双手去拉金属防盗门的插销，就在这时，玫的后脑部位发生了一个瞬间的尖厉的碎裂过程，无比的巨痛感和冷彻感如雷劈下，玫短暂地闷哼了一声，就软软地瘫倒了，黯红色的血迅速在玫的脖颈处下膨胀出一个怪异的钩环的形状…… 葳蕤手里拎着一根旧暖气铁管儿直直站在那里。他认真地盯着那个硕大的红色钩环，葳蕤觉得那更像是一个句子末尾的问号…… 攀升与坠落 ……塔。塔梯表面浮着一层薄薄的雪霜，葳蕤没有戴手套，他的手去抓每一个梯栏时，尖锐的寒冷像刺一样扎着他的手。只不过这份疼痛对此刻的葳蕤来说已经不是主要问题，他现在的主要问题是必须不顾一切攀上塔尖，然后在适当时候纵身一跃，从而创造一个柞城年终岁末最具轰动性的爆炸事件！也许，这样的事件也是同样可以写进柞城史册的罢？葳蕤这样想。 平原东方天色微明。葳蕤一点一点、一栏一栏向上爬去。交错的铁架结构之外是灰麻的随铁架一同陷落似的柞城街道与房舍。柞城第一次以这样的角度和结构展现在他的视线中，这样的新鲜感让攀塔的葳蕤获得了一种异乎寻常的力量与渴望，他攀登的动作似乎更加敏捷和熟练了。只有一点小小的细节多少影响了葳蕤攀塔的速度，那便是斜挎在身上的帆布书包，它不时干扰着葳蕤腰部与臀部的收缩和扭动，但是葳蕤知道，如此关键的时刻那书包与书包里的一切又是不可或缺的。葳蕤想：有了它的存在，我这个清晨的壮举才有了主题。 葳蕤来到铁塔中部时，风出现了。风像是突然间降临的一样，发出轻微的呼哨声，而且铁塔甚至也产生了摇晃的感觉，葳蕤清晰听到了宽厚的角铁之间在风中的撞击和扭动。寒冷在加剧，葳蕤恍惚间觉得自己上了一条正在海风中航行的大船。葳蕤澎湃了…… ………… 从某种意义上说，葳蕤在这天清晨基本实现了自己的理想：他登塔的行动惊动了整个柞城。太阳升高时刻，踏下已经万人空巷。柞城这个置高点上站着一个人，不会不吸引人的注意。葳蕤赢得了柞城人实实在在的侧目。但是葳蕤有一件心愿没有实现，那便是他没有能够从塔的顶端飞跃而下。没有人知道理由，据葳蕤后来向审问他的警察交代：当他内心想要飞跃而下的时候，他发觉自己的手和脚都似乎已经失去了知觉。他做不到了！也许葳蕤并没有说谎，因为很多人见证了葳蕤被解救队从踏顶抢救下来时的情景，那时已经是这一天的午后了。葳蕤躺到了担架上，脸色铁青，已经失去了知觉，身体像一个直挺挺的棍子。葳蕤被迅速抬到一旁等待的救护车上，然后送往医院。 “逮捕证”是两天以后由几名刑警送到医院病房里的。葳蕤已经苏醒，他认出了站在自己面前的那个女警察，那是他的同学秦楠。 秦楠庄重地将那张“逮捕证”在葳蕤的眼前举了起来。葳蕤不用听也知道秦楠说了一句什么，电视上总能听到的。但是秦楠随后说的一句话却让他有些恍惚起来。他发觉秦楠的牙齿洁白如玉。 秦楠说：你签个字吧…… 冬天这一页翻得似乎很慢。雪依旧在柞城缠绵。当那个名字叫霍霍的漂泊者再次来到柞城的时候，他看到的依然是泥泞而凛冽的柞城。他没有发现更多的素材可供涉足，只有一个细节让他疑惑良久。在柞河边，他看到了黑压压的人群，看到了全副武装的武警，看到了一辆站满戴白色口罩和白色手套警察的汽车上有几个穿黑色棉袄、挂白色纸牌儿的人，纸牌儿上的名字都被打上了红色的叉叉。有一个名叫李琪的人让漂泊者产生了一点点回忆，但是当漂泊者去看那个人烧伤与冻伤混合着的面孔时，他却怎么也回忆不起来了。这个人的脸事实上已经完全说不清楚是什么颜色了。 那似乎根本不是他曾经认识的那个舞文弄墨的人！ 霍霍在人丛中伫立良久，然后摇摇头，轻轻地走开了。他没有回头看，但是那个名叫李琪的人的视线却长久地追随着霍霍的背影，似乎不想放开。一阵北风掠过，他的眼内涌上一些液体。 风也掀起一枚干枯的树叶，它激情地在空中飞舞片刻，然后像一个自由落体般悄无声息地坠落而下，萎栖在柞河岸边淤积的雪水里。 葳蕤看到了那枚树叶……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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