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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5-8 14:21:45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1】

他们在门外叽叽咕咕地说什么。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怎么会在一起生活。这念头一闪而过,睡意又抹了过来。很久以后,仿佛有人说我的拖鞋呢?在我脚下你等等,一个叼着牙刷没有舌头的声音回答。几点了?他好像漂浮在空中,身体甜蜜地被什么东西压着,恰到好处地往下沉。他们的轻言细语,低低地在房子四壁内滚动。他的心,一半被睡眠拽向深渊,另一半挣扎着跑回他们的谈话。要去沃尔玛,买洗发水,潘婷还是沙宣,又没有卫生纸了;要去大利嘉,绕过那家猪肝很好吃的米福米线。数码城。尼康还是佳能。词语从他大脑屏幕前刷过,什么也没有留下。日常出门逛街所涉及的东西,比如坐什么车,有没有零钱,潘婷是否又换了新包装,数码相机的喀嚓声,导购的手势和言语,沃尔玛门口的宣传队,未进麦当劳就能感觉到的那种窒息味道,厚厚的烘烤味,软木地板和川流不息而又匆匆忙忙的人流。这些可能联想到的事物和感觉此刻被剥离了,原初的词语只留下光秃秃的外形,像梦里出现的某些象征,还来不及认清它们的面目,又被后面滚滚而来的象征匆匆赶走。当这种似醒非醒、隐约带着某种既熟悉又陌生的音乐节奏,轻轻的,缓慢的,突然又以一种甜蜜的快速韵律沉入睡眠的时候,这一连串感觉会突然聚集到身体某一点上。他不情愿地辨认自己,器官一个一个睡醒了,开始有了感觉;胃抽搐了一下;一束头发从高处弯下来。脚底板依旧凉凉的。毫无规则四处扑腾的念头收起了它们的翅膀,以一种延绵的、更具有现实质感的形式紧凑地跟进。他开始辨认房间,从墙壁到屋里的每一件物拾。突出的水泥小颗粒,这一套未装修过的粗糙房子,像毫无耐心的小孩折出的一艘乌蓬纸船,粗糙的棱角,伸出的半截电线,塑料水管露出一小段,又伸向水泥中,那些隐约可见的、带着羞涩的错误折痕。他想起每个夜晚靠在墙上看书,普鲁斯特仿佛变成眼前昏暗的灯光,洒在那些他娓娓道来的故事里,那些谦虚、缓慢、延绵的语调里。墙壁突出的小颗粒突然提醒长久不动的身体,仿佛只是一瞬间他才感觉到僵硬,而这以前,它不存在于这个身体里。他听到他压着胸腔嗯了几下,要把沉积了一夜的黑暗从喉咙抽出来。他们临行前的准备,发出的声音,说出话语,好像把那些即将要去做的事情、要去的地方从模糊的未来呼唤出来。像舞台的灯光还没有开,几个打杂人员在匆匆忙忙布置背景。黑影穿梭往来,动乱中人们躲避着战争的来临,而帏幕却始终没有拉开。那一定是一出荒诞剧,人们戴着面具和路过的漫不经心的灵魂对话。那眼神仿佛在说,陌生人就是自己。在沃尔玛杂乱的入口,桌椅摆成婚纱摄影宣传方阵,X展架,帐篷。长长的一排廉价图书,像冰冻的鱼一样,一条条紧密地挨着。在前面,她提着购物袋,潘婷斜靠着顶出一角——现在已经不送购物袋了,那个著名的黄色笑脸图案。他笑起来,自由自在地想着。如果什么时候能够下定决心,去买个拖把呢。每次洗完脚,拖鞋就踩出一圈一圈污水,就像一个个硬币丢在地上,或者一幅保管不利的铅笔素描,画的空白处一点一点的无规则印记。房间里许多撕掉的纸张没地方放,只在枕边摊个小塑料袋,所以还要买一个纸娄。那些从远方返回故里,投靠朋友的人,房间泄露了他不愿久居于此的愿望,然而一整年过去了,他和他的躁动仍未改变,这不免使人轻薄。我还要买几个衣架,把我的生活撑起来;要买一个床上用的小桌子,把我的梦细沙铺一铺。那些不再使用的东西,就痛快地扔掉。廉价无用的首饰,钢笔已经丢失了的钢笔盒,学生时代的圆规直尺与它们的橡皮。谁也不知道扔掉是一种每天练习的抛弃。扔掉它们和扔掉父母,扔掉爱情,扔掉朋友与书籍,有什么区别呢?他想着需要购买和丢失的东西,好像多得数不过来。倒不如数数那些从未拥有过的。当你特别意气用事时,心会随着逐一出现的物件微微跳跃着,像用皮肤去抚摸视野里未曾见过的山川河谷,带着激动与奇异,幸福环绕在那些子虚乌有的存在之中。仿佛我们已经拥有想拥有的,每一个物件的属性,带给他的便捷,它改变人们行为的能力,奇异地直接转化成了拥有它们的快感。他默认自己想累了,思绪也像慵懒的身体一样,翻了一圈,其实,什么也没有动过。脑袋已经脱离控制,他感觉自己像一条鱼,游荡在黑色的大海中。等到他开始琢磨床和身体的位置时,这间熟悉的房子,在每天早晨的这个时候就消失的无影无踪。在那些明确的、不爱幻想的清晨,习惯使他本能地确定自己的位置,而一旦追究它,一切又仿佛不那么确定了。他听到她们进进出出嗡嗡地交谈着。他们的房间就和他们的生活一样,像一件叠得很平整的男士衬衫,一排扣子扣到硬领。生活里的已经完成的事情、眼前将要完成的事情、等待在前方的事情,均匀地分布在这件衬衫上,清清楚楚,没有洒落在角落里的不明物体。回忆、欲望、得失明朗地在阳光下显示出坚硬而透亮的质地。他们小心翼翼地插上定型大头针,抚平褶皱。带着一套确定性,比如哪种口味的菜肴才是正确的,他们不断开拓生活的新鲜事物,使这件衣服散发着崭新的绵质气息。衣柜仿佛永远不会移动,甚至临时扔在床上的衣服,都已确定了很长一段时间内的归属。它将被叠好放入那个只有当你打开时才会觉得它是如此黑暗的衣柜,在一个雨天,把它翻出来,像爱人一样穿到自己身上。它将在那些你注意到自己的时刻出现,那些偶尔哀怜自己,或更重一点,觉得自己一无所有的时候,它的灿烂花边,它的纽扣,会一点一点加重这种感觉。随着厌倦的积累,这衣服不再拥有洗过之后的僵硬感,它变得陈旧,柔软。你在路上走着,巴不得它干脆扯碎算了,并发誓你永远不想再穿上这些旧衣服了。在空荡大厅里里,在镜子前,那些断掉的脚步声:她一定站在那里,总是无意识地先看脸庞,再看服饰。纸篓和扫帚总是奇怪地成双成对地出现。蒙牛特伦苏,吸管插在瓶口,像一个人,一直弯着腰看地上的什么东西,却又不是很在乎地上的东西。各种物件组合成一个空间,紧密地分布着他们的生活、世界观,装下两个身体,使这一切看上去多有意义。他快速地想着,什么时候能够下定决心买个烟灰缸。几个水泥钉,一条绳子。超市里找不到绳子。可拉伸橡胶带倒不错,不过长久泡在水里也许会腐烂。他想着那些触手可及的物拾,想着它们填充到自己的生活中来。他是需要一个链子,一把铁锁。他有些难过,想着如果这个城市有几个喜欢的书店,即使是一些稍有好感的东西,也许很多时间都会很容易地过去……他了解自己,就像了解那双每到冬天就发凉的脚一样……快点啦,来不及了。他听起来已经打理完了,在门口等她呢。大厅里再次出现的脚步声刚才似乎去哪里游玩了一圈,又莫名其妙地从他臆想中的镜子前延伸出来。她昂着可爱的小鼻子走向他,双手勾住他脖子,向他翘嘴唇:你催什么嘛。原先镜子里沿着脸边缘直直垂下来的头发,现在往后脑勺的下方垂下。他拍了一下她的屁股说快去,我等你。她哼了一声,模仿垂死的人走路,肩膀散了架,手臂摇晃着,像要重重地往前倒。真是奇怪。一个女人怎么会和一个男人一起生活,和睦相处,相爱这么久,并一直持续下去。问题一直徘徊不前,只是它的许多表现形式如睡意一般蔓延,长了脚,散漫地走入一片他毫无准备的地方。她用本能的温柔对抗他轻微的责备……越来越荒诞。越来越平凡——勿宁说她喜欢这样的责备,只要它是轻微的、一切都是顺着自己微微希望的那个方向。它使她的撒娇找到一个突破口,温柔带着她信马由缰。而他既从中找到一种对事物的看法被遵守的快乐,同时也享受她的温柔和男人普遍缺乏的对快乐的表现力。他一直等闹钟响起。它会响的,这是一件很讨厌的事。终于忍不住了,他转过来,发现身体不像预料的那么沉,翻开手机,还有十分钟。他几乎不想再看一眼,啪一声合上,陷入原先的睡姿。这个姿势深深地锁住躯体。我在这里干什么啊,痛痛快快睡一觉,或者干脆起来吧,他想着,可身体不动。天哪!我选择了一个多么累人的职业啊。他想起了格里高尔的抱怨,就轻轻的微笑起来。外面,包包铁环轻轻敲击着,高跟鞋响亮的咯嗒声在空荡的大厅敲击着。塑料袋瞬间而起的摩擦音。冗长的耳语。他仿佛看到他们的脸庞、身体、笼罩在这一切表面的生活。周末,他不上班,一大早陪她去买数码相机。这个数码相机在这些天,频繁地被提及。每一段生活,都有一件东西充满在他们之中。他感觉快接近真理了,但睡意又如黑压压的军队,拥抱过来。拥抱一座城……荷马雄厚明亮的比喻……一瞬间,真理离开了,一切又渺远了。他们带上门,懒懒的睡意仿佛被门风彻底吹散了。他看到这个昏暗房间里每一样静止不动的物件,一扇沉默的门。他心里开启一间无人的自由房间,每次有人离开,这感觉就第一时间冲进来。然后,会看到单件桌椅,冷水,自由地挤牙膏。走出洗漱室,依然看到客厅的物件一动不动。



变得很轻。夜在清晨时脱掉了铁锈般暗红的衣裳。他想跳一下,但黑色西装像一只怪物趴在身上,吞掉了微微向上的动作。他沿着楼梯下旋,心里数着圈数。仿佛越是遵循某种规律,比如地心引力和数的顺序,自由的感觉越是强烈地逆行上升,停下来,还能感觉到它就在膝盖骨上轻轻跳跃着。下沉从来都是一种痛快的感觉,到最底部时,它们会相遇。在傍晚,也有可能一直拖倒深夜。门口有一只毛发染成紫色的小狗,好像一个手工制作的玩具一样,在玩小球。它把球当成一个很凶很厉害的东西,一扑一闪绕着小球转来转去,咕噜咕噜低吼着。它懒懒地瞥了一眼从门口走出来的他,趴下去,不动了,眼睛望着别处,仿佛小球并不是它一直以来所认为的那么重要。小孩子骑单车,悄无声息地从他身边滑过,滑到小区大门。一组架起来的铁条,一副肉身,怎么可以从这里到那里。远处高空的升降机在忙碌,但看不操作的到人。“你看到一个人隔着玻璃在打电话,我们听不见他的声音,但看见他毫无意义的动作。”你看到她洗过的纹胸扔在床上,早晨穿上,晚上摘下来。她不可思议的短发和惊人的撒娇。生活秘密地进行着它的玩笑。车像发怒的野兽,从小区大门呼啸而去。这么多楼房升起,每个房间挂在高空,生活着永不见面的男男女女。他几乎滑稽地想,如果世界有绝对静止的东西,也许会有一台永动机来生产它们。在那间噩梦重叠的房间里陷入,人就永远静止了,却又好像在一轮一轮的梦里不停地永生。7点05分。历史怎么会向前移动。苏醒带来的轻快只有一站远,然后身体像是被什么东西拖入负担。是乘车、投币、上车、找位子,坐下位子。短暂的小区花园和它的花朵、树木、小草,像一个少女不怀好意地亲近,在你交出灵魂的时候,她就离你而去。从挤入班车开始,他已不知不觉做好了准备,迎接那些使人厌倦的一系列动作。有的时候会下雨,或者下过雨,碎影快速掠过明亮的道路和连接的水坑,或者当车子行驶在雨中,仍会给他带来一些美好的感觉,欢喜的,悲悯的,带着一丝哀愁,一丝轻快的甜蜜。他想起儿童时期乡村的环形茶山,奶奶带他去摘茶。沿着茶树弯廊,他总相信拐角尽头会出现点什么,跳出一只兔子,一只世界上最大的蛇,一个神秘的洞,那里埋着足以使自己成为全村人膜拜的英雄的宝藏。茶树一棵棵从拐角延伸出来,第一缕阳光从遥远的山腰照射过来,穿过茶树爬满露水的叶面,耀花了他的眼睛,这小小的一圈是一段漫长的奇异旅程。7点10分。像坐陌生班车,经过郊区绿野,窗外会突然出现一个人,从眼眶那一抹柔软的皮肉跳跃中恍惚地闪现。他这颗脑袋已经很久没有想到她了,生活在改变,许多事物进来了,她仿佛已与此无关。他这些天越来越频繁地梦到童年,梦到身体。越来越清楚地看到自己怎么从一只小孩长成现在的样子。世界在后退,树模糊地从眼前飞过,把目光投远一点,就能清楚地看到它们的形状,越来越近,迎面扑来,直到从身边飞去,变成无法认知的东西。可怜的她突然出现在环形茶廊上,只比茶树高出一点点,小小的水鞋筒已到她的膝盖处,沾着潮湿的泥土和草屑。阳光投在斗笠发黄卷起的大片竹叶上。她在那里仿佛呆了很久,他经过野外奇遇与历险、去往太阳升起的地方、宝藏与英雄的幻想,种种绚烂像那天早晨的阳光一样充满他的眼睛,稠密地从他身边流过,在幻想世界之外,她站在那里与他相遇。每个人终极的灾难,会以某种形式,穿过这些年的迷雾,回到早年一个确切的清晨。夏天来过,洋紫荆开了一个晚上的花,此刻,它们蹲成一排,或是这一排中的某一棵。它趴在陌生人黑色西装背部、高肩膀、楼盘中空出的那一间。它在实体的穿梭中无形地流动,像某一天,你在站牌边遥望马路尽头,突然一个盲人摸到你。窗外,树在前方不停变幻,他想着是否这一切都由一个公式演变而来。7点06分。零星几个人等在站牌小树边。手里提着公文包,另一只手插在口袋里,无所事事地跺着步子,低头看扬起来的皮鞋尖,吐痰。7点08分有一个小女孩可能正等在前面一站,背着书包,和她的同伴说笑。双手大拇指伸进肩膀上勒紧的书包带里,虎口挂着,手在摇晃。她像在抱怨哪一个老师,无奈地把头昂得很高,那样子就像在说我快疯了。她蓝白相间的校服里,有一件淡淡地印着向日葵的白色T恤,贴着她小小温柔的胸部。每次她走向车尾,左手握住扶手,右手抹一下水母头耳边的一绺头发,然后叠在左手上,一起抓住扶手,正式准备好坐这趟公交车。仿佛她不做完这些动作,车即使开了也不算数。她合身的深蓝色压褶牛仔裤像一层植物的皮,抱住细长的大腿和未成熟的臀部。四站路过后她就下车了。回头能够看到她对同伴的笑,朴素如她洁白的牙齿,她小小的下巴,刀削一样平整的脸庞,轮廓鲜明的五官,柔嫩的皮肤,她因为睡眠不足而有些浮肿的双眼皮。她在车后窗上越来越小,直到被广告牌挡住。在35分到38分之间,26路将停在宝龙城市广场。然后是换车,7路或973路, 48分到50分之间,到市规划局。早晨已经很明亮了。



告诉我/是不是疯狂的石榴树

/在急急忙忙地解开白昼的绸衫?



不知道会不会下雨,城市的早晨都这样。要等傍晚走出办公室才能知道结果。天空是腌蛋壳的颜色,楼房一排排在窗外飞驰。这个城市有没有书店。他想起以前和H去万邦书店,他笑的时候,嘴很大,短暂的快乐在在他脸上留下一道明亮口子。他无声的笑容覆盖在他们谈及的一些不可思议的人事之上,眼睛毫无目的地扫过嘈杂街道,偶尔羽毛般落在某个经过的肩膀上,而思绪却还停留在他说的话里。在那个下午,两点到三点之间,尘埃低低地压着,车辆穿梭其间,有人在卖报纸。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他们的目光与世界之间的距离。他们一点也不相信自己正走在面试路上。从办公楼跑出来,在东东包喝粥,端午节吃上半斤饺子。大半个下午躲在万邦书店闲逛,惊奇地在慢音乐的书架间碰到对方。身体仿佛被文字充满,走出书店的门,随着第一步踏上喧嚣的外部世界,身体瞬间落空了。对于他们,世界好像是虚拟的。不知道会不会下雨,要是下大雨就好了。河流像是城市的肠,排出它的所有秘密,把它排到一个世外桃源,它戴着三叶草点缀的花冠,手抱在胸口,唱着疯子的歌谣。拐过前面那个弯就会到桥,早晨,它像什么呢?他想起有一次在这个桥的十字路口迷路了,他想着迷路与识路的事情。为什么有人每次东南西北搞得很清楚。如果不去想怎么走,只是随着身体在座位摇摆、扶手在摇晃,路边的某些奇怪的树,比如它开满花,形成一个圆球,但却如脑袋一样被劈去一大半,或者某个店铺前有昨天小孩玩耍过得痕迹,树叶撒了一圈,一个破乒乓球盖在地上。各种因素综合形成了这片街区。车从这里,穿过它的内部气息,混杂着运动过程中的每一个力学因素所带来的身体感知、长久频繁地从一个固定点到另一个的过程中,时间所起的微妙提示作用。长久沉默的H突然冒出一句:哪里下?不知道,就这里下吧。然后感观领着他们穿过街区建筑,在一条梧桐浓密的大街尾部找到了书店。它古朴、厚重,同时又像一顶印第安帽子那样华丽,给人轻盈的感觉。有的时候会迷路,那是内部气息混乱了,像被一道数学题缠绕住,恶梦似地在街区窜来窜去,找不到出口。7点12分。拐过这个弯就会看到桥。早晨的它,也许像一只怪物,匍匐在前方马路上,随时可能爬起来。过了那座桥就会到市区。那边是城市的老居民区,人很多。河水的波浪如黑色的舌头舔着西岸。车没有像预料中的那样,缓缓地在红灯前停下来,而是突然绕道,从另一侧拐去。司机一定有什么要紧的事,他就像只猛兽,快速而疯狂地扭转方向盘。没有人一大早就这样开车的。总是在傍晚的时候,几乎能够闻到昏暗的车里,所有人急切赶回家的味道,混杂着座位灰尘久积沉淀的霉味、机械味,干了的柴油味。上了一天班,拉下领带,心里想着从这辆车走下去之后的家庭生活,从下车后的第一步,到餐桌上最后一次放下筷子,每一个不可忍受的细节。在夜色降临时,路灯洒亮人群的肩膀,所有事情都被原谅。为了从夜色走入灯光,我们聚集在一起。他带领我们,手在在杠杆和按钮之间忙碌,不停地扭头指挥,石子般的词语打在模糊的夜色中,驱赶他的羊群。街道的亮光投入车窗,打亮他小片的服装。当红灯亮起时,他拐过窗外这条街,身体随着车身侧向一边,像蜈蚣一样多的手在方向盘上挥舞着。等车饶过红灯,红灯也已经变成绿灯了。早晨腌蛋壳的天空露出一块,那里是空的,这城市的一角被四处觅食的家禽啄碎,蛋黄撒在楼盘间的空气里,像谁用牙刷沾满黄色颜料,均匀地甩在粗糙平面上,凌乱的建筑群里闪动着许多废弃亮片,车子从某些不为人知的反射光里经过,转了一个弯,人们的身体像同一边倾斜。饶过这个弯,车又缓缓前行。“蛋黄搅入不详的沥青”。空气里都是早晨的味道,隐隐约约的节奏像要闯出来,但总是被什么东西阻挡在门里。车停住了,过道里响起踉踉跄跄的脚步声,伴随着气门放下,车门拉开,声音像一串铁链。从这一站开始,往后的人会越来越多。人们像雕像一样坐在位子上,过道里缓缓移动的人群,他们的表情如送葬的队伍,默默地随着这辆车开向远方。



【2】

冬天,他回家乡为族里亲戚守灵。几座粉刷过的房子如落魄旅人的脏衬衫,散落在不成气候的小溪边。三层的红砖房,没有装饰,砖块间的和泥保持着最初流淌出来的形状。前厅正中央桌子上摆放着她大幅正方形遗照,两边贴了对联:“明月不长圆,过了中秋终是缺/高风安可仰,如何一别再难逢”。照片上,她戴着黑色帽子,中间一朵红色小花。黑色衣服看不出纹路,也看不出布料和质地,仿佛纯粹是一种视觉的作用物遮盖在身体表面。那是专门为了自己的死亡而拍摄的。上两辈的农村老人,早早就给自己准备好了遗照、寿衣和棺材。如今,从奶奶那一辈人陆续离开后,人们已经不会这么做了——不知道从岁月的哪个无望瞬间开始,筹备好棺材,摆在房子顶端最隐蔽的角落里,就等着那一天真正到来。在每一个伤心时刻她都会说,我已经没有什么好牵挂了,它们都准备好了。久而久之,它好像成为了一种自由与解脱的象征,如果失去它,真难以想象一个失去孩子与丈夫的老妇人,如何度过那些艰难的时光。每每当它出现在抱怨和哭泣中,出现在讽刺与挖苦,或者玩笑与一般的述说中时,它好像带上了微微的喜剧色彩,不再使人感到悲伤。它原初的形象被生活改变了,反而被赋予一些意义与期待。正像此刻,男人在内厅烤火,围成一团讨论着出殡的事宜,女人在忙碌着杀鸡杀鹅。屋里热气腾腾,人们大声说话,声调激越有力,仿佛是为了把痛快压一压,以免像往常一样大笑出来,从而形成的一种奇怪而滑稽的腔调。如果有一些老人在场,大家都会沉下来许多。当于老伯弯着身体——好像要往地上拣什么东西,但那个东西一直往前滚,他只好保持着这个姿势前进­——出现在内屋时,妇人们停止了笑声,“于老伯,来来来,给你夹些炭。”然后他坐在中间最暖的火焰旁,和人们谈论外面黄师的流程。从前库溪的黄师是不做这一套的,或者十几年前盘山黄师已经找不到了,他们那才叫人放心。他专心地听着,想着这些人,这些事情怎会与他有联系。他想了一会儿,自己从哪里来,又会到哪里去,可注意力很快就被吹牛吸引过去了。当于老伯说到晚上的入殓走棺时,有人插了一句,意思是晚上要给外面两个小毛孩一点颜色看看。在他的印象中,所有的丧事人们都要讨论这一点,好像只有从这里,他们才能够找回一些尊严,不能让死者的灵魂被外乡人随意摆布。于是妇女们就起哄说那晚上就看你的了。这一瞬间,所有的规矩又不见了,于老伯也跟着乐起来,兴高采烈地吼着问几个当事人,县里民政局的事情怎么样了。而在外面,后厅塑料布隔起来的小厅里,录音机正念着悠长的调子,儿媳和几个亲戚坐在一起,缓慢而低低地交谈着。农村的丧事,这一块是负责悲伤的,那一块要有快乐和活力。一切都是这么自然。可正是这些使人悲伤。当锣鼓突然在前厅敲起来,他瞬间感到这个葬礼是多么幸福。他参加了这么多葬礼,脑中只有一个死人的模样。她下巴一颗黑痣,她也许曾经给过他一颗糖,她的嗓子如这颗糖一样粗糙。气管炎的声音。后厅白绿相间的塑料布搭成小隔间摆棺材,沉闷的小录音机在死人枕边念经,重复着“南无阿弥陀佛”。一个八十二岁的老人,摔了一跤,后脑破了一个洞。南方的冬天,寒冷袭击着毫无准备的一切。窑罐里的红碳薄薄地披着一层热灰,烤着冬夜昏昏欲睡无精打采的守灵人。有的时候,会被一阵抽泣声惊醒。她儿媳已经白发苍苍——双手交叉着,别在麻衣前,哭她生前的种种好处,当哭到她所受到的苦时,人们好像在遵守某种规则似的,不约而同地开始安慰她,烤着火,用农村人特有的那种通情达理的腔调赞美这位死去的人。他们一点也不比城里人愚笨,话语奔放直接,一套一套的。她们谈论她生前的慈祥,当她们小的时候,看到她是如何勤快,如何体谅公公家的不愉快。她们带着儿时的美好回忆,怀念着热心肠的老人。他听着,仿佛在倾听一个传说,而传说里的人物却在讲述一个时间更为长远的传说。这使他感到微微的新奇。可是,无论如何,这些过去的事情——她给她们糖吃,那个时代稀有珍贵的糖果;她如何被人冤枉,又如何带着孙子在深山老林里躲避计划生育;老了,如何用拐杖保护那些受欺负的孩子——这些往事像饱满鲜艳的果实一样,悬挂在人间那颗被风吹动的大树上,如何与一个老人有关?他能回想到的画面只是,她像一个荒芜的田野里被风随便吹来吹去的破塑料袋,永远穿着黑色的衣服,弯着腰,神出鬼没地出现在人们意料之外的地方。虽然人老萎缩了,四肢僵硬又笨拙,可其他的什么东西却使她变得迅速。缓慢的表面,我们有时会产生轻快的幻觉,或者,死亡的幽灵从某个时刻开始,就附在老人们的身上,沉重的是岁月与生活,死亡却永远那么敏捷。她们的谈论瞬间封住了儿媳妇的哭泣,把她从悲恸中拎出来,放入乡亲设计好、她自己渴望的步骤中。她们从她的好,谈到她的为人处世,又谈到她离世留在人间的东西。所有的赞美最终是为了回到她们孝顺中。农村所有已经死去的老人,都在这样的祝福中死去。她有福了,子孙满堂,安安静静、体面地上了青天,又有能力保佑活着的人。7点15分。唯有死人被原谅。“昆丁,父亲说,给你这只表,不是为了让你记住时间,而是偶尔可以忘记时间。”现在还你这只表,把父亲还给我。守灵夜有四分之三的时间,他们会被领到台前站着。黄师穿着黑色袍子,整个寒冷夜晚的大部分时间,站着一动不动。经文随着他右手的铃铛有节奏的摇晃,平稳地滑向袍子一样绵柔的黑色深渊。在夜晚八九点钟,乡亲很多,黄师的声音也最响亮,房子仿佛被欢笑的灯光、角落里堆满带点欢庆色彩的丧货,被众人的嬉笑和脚步填满。十二点一过,于老伯说“该走的都走吧”。房子寂静下来,一动不动蹲在夜色里。灯光安静地落在红色赤裸的砖块间,响亮的摇铃声清脆地打在夜最明亮的部位,经文仿佛从她被覆盖的躯体上流过,整个柔和地、温暖地罩住她。他们从台前回到后厅的遗体间,开始折叠纸钱。小孙女用木棍捣弄燃烧的纸钱内部,火舌舔着飞起来的、中间布满小窟窿的灰烬。它们乱舞着,从火的外圈,慢慢地落下来,有时候会随着火焰突然的跳动而窜起来。一阵轻微的穿堂风,把它们带到她们的头发上,翘起的大腿上。7点……他握着手机伸向西装内侧的大口袋,松开五指,手机掉了下去,那口袋仿佛很深,一松手,一切都失去了……你会不会相信时间是静止的。我的脉搏是静止的。身体在空中是静止的。一个很深的地方……手机重重地落到口袋里……7点……他忘记看时间了。经常把手机放回去后,才意识到什么都没看到。过道上,人们身体随着车身转弯倾向右边,好像被命运摆布的物体。她双腿并紧,侧身站在他面前。只有十四五岁的小女孩才会抱在扶手上。她的书包很丑,搭拉着,趴在背部,侧面的两个网状袋子里,贴着几个卡通头像。有一个是加菲猫。一个一看仿佛就知道要去医院看望谁的阿姨,肥大的屁股顶着她的书包,迫使她倾斜着身体,几缕头发从肩膀滑落到胸前。一只带着透亮手镯、指甲涂成绿色的手,握在她脖子稍微往下一点的位置,有时候,手指会松开,只用食指根部顶在扶手上,小指离开很远,微微向上翘。她的手臂横过小女孩脸庞、额头、头发,延伸到一个不符合她身体角度的位置,仿佛那只手不是她的。她转动鸟类搬玲珑的头,孔雀屏上的眼睛。他望着她,平平常常,毫无感觉。两个人的目光就像两只蚂蚁,碰一下就滑开。小女孩的目光穿过肮脏车厢和灰暗的陌生脸庞,仿佛别处存在着她的世界,而这里发生的一切好像不曾发生过。她是否能够想象到那个胖阿姨将在灰尘很大空军医院街区,为重病的儿子买好中药,避开护士,偷偷送到病床前。左前方妖艳的姐姐像一朵在垃圾场里开得很好得花,她将挎着她那被亮片体面覆盖住的包,带着烟熏妆和她脚下那双绿色高跟鞋,行走在宝龙广场、那条斑马线上,牵走许多贪婪的目光。秘密的细丝在车厢里交织,我们时代的水泥工、公司职员、跑一趟挣十三块的司机,物价上涨后疲倦的母亲。她就像一块明亮的大石头,被扔在荒芜的后花园,这些秘密的触角像植物的藤一样,触碰不到她,反而被她压出潮湿腐烂的一圈。下过雨,她的表面更加光滑。



他倚着,肩膀斜靠在门框,二楼墙砌了一半的阳台。眼下这片不规整的房子,像被捣散的蚂蚁巢穴。小时候如何从一条简陋水沟中找出那么多花样和乐趣呢?还有那些一无所有光秃秃的小土屯。有一瞬间他似乎感觉到整个房子的重量,在他肩部的某个地方,保持着每一块砖瓦之间的重力平衡。他想起那时候,太阳总是和炊烟一同升起,阳光像一种能够被人用手安排的东西,被放置在昨夜下过雨的瓦片上,亮晶晶的。所有人都走了,留下一间忙碌后的屋子。那些和早晨的活动有关的物件,始终保持着家里女人们的动作施加的影响。奶奶去了田地里,姐姐和妹妹早就去学校了。门口躺着一些鞋子,鞋口向内的,去屋里量米,取作业的。总是匆匆忙忙,还来不及把另一只鞋子蹬掉,人已经走出一步。他看到铁锅里热腾腾的猪菜,好闻的米糠味,锅铲仰面躺着。猪在后面走来走去,焦急地叫着,这是留他的任务——他仿佛记忆起奶奶临行前的嘱咐,附加着一个让人不安的吻。柴火掉了一半,被缕到了角落里,凹处是她小腿的形状——奶奶显然没有指望有人会把它抱到灶窝里。楼梯下堆着许多锄头,有的时候,只要定睛看看,才明白它并非想象的那么多,只有三把而已。一把平头的,倒下了;一把尖头的,还有一把小孩使用的,像一个直角的“7”写在课本角落。饭桌没有收拾,那一定是妹妹,丢下的筷子有她匆忙跑出去的形状。她总第一个到学校,数学考16分。整个暑假,他们都拿这个取笑她,直到新年来临,巨大的快乐使大家将它遗忘。在这个凌乱的屋子里生活了十六年,直到他们的奶奶走掉。每个早晨,阳光总是早早地穿过屋檐缝隙,亮光打在锅盖上,灰尘毫无顾忌地旋转着。七点的阳光很害羞,好像一只没有长大的小动物,闯进了人类的屋子,它躲着不动,有时候又突然跳两下,胆小而活泼。在屋里,他从梦里醒来,那个梦因为阳光透过木窗的照射,好像也变得金灿灿。至少在他的记忆中,在每个早晨阳光早早照射进来的床上,他能想起来的所有梦,无一不是金黄色的。在梦里模糊的事物棱角,随着距离拉开,逐渐显示出它们的外形。以后,那梦的残骸也消失贻尽时,他只记得那一片金黄。然后它不停地扩散,变成一种明亮而鲜艳的幻觉。当妈妈下半年回到家里时,会给他们织过冬的毛衣,绣上梅花鹿或小白兔。这些早晨,他总是在睡梦中被牵引着,还没有睡醒的手伸进袖子,领子带着崭新的线绒特有的硬度,划过他的脸和鼻子,有些疼。有时候妈妈弄了老半天,也无法把软绵绵的手塞到袖筒里,就生气的抽一下他的手背,他迷迷糊糊中睁开眼睛,阳光就那样强烈地照亮脸,暖暖的,安全的。有的时候衣服已经穿好了,可他还没有醒过来,被摆弄的身体随着妈妈怀抱的离开,又软了下去,陷入那甜美的睡梦中。于是妈妈就泡好毛巾,拧干了水给他洗脸。那时候,冬天还很寒冷,又干燥,乡村的孩子,脸往往贴着一层细碎的痂,一擦就生疼。他始终记得那种味道,好像一直到了初中,依旧在早晨醒来的时候产生洗脸的幻觉。有一个人把你揽在怀抱里,注视着你的脸,好像你昨天去了哪里,见到了哪些人,都写在沙粒一样的痂上,从睡梦中脸庞的每一个地方,都能看到那些事情。热腾腾的毛巾里混杂着铁锈的开水味,柔软的手掌和大拇指的运动,那些疼痛,始终活在记忆中。毛巾暖得有些烫,赤裸裸的,使人提心吊胆的梦,被温暖覆盖住,保护了起来,好像这样自己在梦里也安全了。直到毛巾擦到眼睛了,梦才被捣散。如果妈妈下半年还没有回来,那就要等到过年前后才能看到她。在她回到家的那一天,孩子们仿佛一下子自由了,而且几乎在同时,他们也变得无比脆弱。赖在被窝里,不想上学;做家务、生火、扫地的借口也多了起来;互相推脱,吵架。他始终记得那个屋子里的阳光,睡梦中透过窗户照射到他脸上的阳光,穿过屋檐缝隙,伏在木质锅盖上的阳光,以及在轻轻摇晃的蜘蛛网上,一闪一闪发亮的夕阳。童年的事情和人物,他早忘差不多了,但这阳光带来的明亮鲜艳的幻觉却一直活在他的记忆里。有的时候,这些幻觉甚至能够从记忆的深海,呼唤回一些已消失的人和事。他想起那时候家里曾经养过一只公鸡,羽毛像琴键一样,一片一片整齐地叠加着,火红的鸡冠,每走一步就威武地抖一下。这只鸡有八斤重,掌很厚,走路哒哒响,骄傲极了。从来没有人给它梳理过羽毛,它和其他鸡一样,睡一样的地方,吃一样的食物,可它洁白整齐得使人震惊。见过它的人,都赞扬过它的美。如果说他小时候,对于“白”和“美”这两个词语有所感悟的话,那他全部的含义便来自这只鸡。它会啄人,腾起来就到大人胸口,小孩子就根本不是它的对手,都是骑着脖子就啄。很长一段时间,他琢磨不出来为什么那个鲜艳的幻觉会使他回忆起这只鸡。想着想着,那记忆的深海似乎显现出几处模糊的灯塔。这只鸡每天早上,都飞到屋檐最高的地方,神气地伸长脖子,张开翅膀,叫上几声。阳光照在它身上,也照亮它嘴里腾起来的热气。那段时间的每一个早晨他都听到它的鸣啼。这只鸡几乎成了他童年时最大的骄傲,它是当初奶奶买下的三个小鸡中的一个,兄妹每人领一只,完了奶奶还说看谁的鸡长大了最厉害。他每次放学,第一件事情就是急匆匆赶回家找它。要不是那个阳光的幻觉,这只鸡以及与它相关的往事都会消失在记忆的深渊里。它的明亮形象已经和阳光混合在一起,化成符号进入他的回忆系统,而表面却了无痕迹。它是他童年时代里,唯一一个带着男子汉气概的英雄形象,一个光明正大的形象。因为他从有记忆开始,家里就全部是女人了。这只鸡使他相信王者是天生的,英雄是无比美丽的。而且命运可能也是天生的——像奶奶在世时经常抱怨的那样。毕竟它存在时间对于整个童年时光来说微不足道。它像一个理想,一种审美的追求活了下来,而不是作为一种行动方式和原则融入他的骨髓,使他日后拥有一种自信的气质或行事的决心。他们衰弱的家庭无法容纳下这样一位英雄。想想那个明亮而鲜艳的幻觉吧,那不过是因为房子的屋檐过于黑暗,蛛网和油烟密布,所以才它鲜明地活在记忆里。它不过是一团黑暗与脆弱。



他忍不住去寻视童年时居住的房子,可它被挡住了。下雨了,乡村的雨总是特别明亮。远处,山脉在云雾里,雄伟而柔和的线条隐隐约约地显现,像忧愁一样默默地浮在远处。村庄的房子稀稀拉拉地在靠在一起,有几座仿佛对此抱有成见,背对着,像要走向山顶。庙在山腰上,一排拉链似的阶梯从半山腰伸向村子,消失了。灰色的路和绿色的山,庙瓦像一抹火红的花朵。在近处,河流带着一些枯干的树枝小心翼翼而又庄重地行走着,那流水仿佛傲慢的巡逻者,摸摸沿岸,拐个方向,翻一下帽子,挥挥手,不停的改变路线与姿态。它从远方重返故里,仿佛查看领土与财产,物体是否还在原地,是否换了新的衣服,四季、时令,甚至时代的变化是否悄悄拿走了它的东西。在阳台下面,撑起了一片黄绿相间的塑料布,延伸到房子前门台阶上。地面落着一些稻秆,被行人踩黑了。香火一阵阵扑上来,混杂着黄师手里的小钵燃烟的檀香。跪在灵台前的人,都是她的至亲之人。婶婆——这和我是什么关系呢?你这孩子……妈妈轻微地责备着他,你是要去的。伯伯对你那么好,你不记得了吗?我记得那年冬天,除夕下着雪,他送来一个红包,那双平日里就颤微微的手,虽然粗糙缓慢,但却异常温暖。他注视着我五官的每一个地方,好像那里会突然生长出什么一样。我最疼这孩子了,我的小孙子将来会有大出息的,他逢人便这样说。他还说年初等母羊产仔了,便送我一只。可是,我从来没有养过羊,也不知道怎么与它相处,而且,要把羊牵到学校,绑在教室外面上课吗?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担忧这只羊。你这孩子……怎么一点都不懂这些呢,妈妈说。整个早上,她都在做祭祀饭菜,这会儿已经做好了,正在收拾。往年都是她回家乡祭祀,但是今年我要去了。她说我已经有两年没有回去看看了,而且今年也是奶奶的十周年,再说另一个老人走了,我也是必须要回去的。她说着把我抓着碗的手解下来。这使我感到难过。她只要抓着碗的另一边,我一松手就完了。你快上楼收拾一下,四点就没有车了,晚上我还得赶回来呢。我们走出那片陌生的街区,如果不是因为她,我丝毫感觉不到这个租了三年的房子其实也是个家。没有她,我或许已经和我的祖宗,和我的乡亲们断了联系。危险而疯狂的。三十年一次的组谱又到了,每户男丁一百元,女丁八十元。妈妈说,不管我们到了哪里,名字还是会写在族谱上。妈妈的肩膀永远是柔软的,我把手搭在上面,她还没有穿上新羽绒服呢,如果不回村里的话,她要一直忙到大家吃完晚饭,她把所有该洗的都洗完了,才回楼上洗澡,打扮一下,穿上姐姐为她买的那件蓝色羽绒服,然后晚上八点多和她的女友约好,去哪里做个头发。她是你阿伯的阿妈,这个都不知道呢?我们走在新建公路,妈妈有些惊异。雨水把沥青小颗粒洗得黑亮黑亮的,像黑色的石榴。他一路都在想,我已经代替他参加了很多次葬礼了。跪下的一排膝盖中也有他的,出殡那天抬棺的肩膀里应该也有他的一个。纵然有美好的回忆和难以忘怀的人,然而这个故乡却不是真正属于他。靠在门上的肩膀有些麻,他望着这个下雨的村庄,经常会有一些瞬间,周围的房子,和村庄的一切都模糊了,轻飘飘的。有时候,他感觉自己的身体不停的往前倒,就像一个人转了太多圈圈,停下来看到整个世界都在旋转一样。他走了几步,感觉到这是实实在在的土地和实实在在的身体,手摸到的是硬邦邦的砖头。他望着远方的新鲜的山脉和灰色的道路,想着如果能下定决心,雨天来这里爬山那该多好啊。



他下了楼梯,一个人走出房子。几只鸭子在雨中觅食,挪着步子,那骄傲的姿态,仿佛挪动的是土地而不是它自己。“你这怪物!”——小时候,每当看到鸭子,家住桥头的阿才就激动起来。不知道他对鸭子有什么想法——可惜没有人关心。雨把地面突出的石块洗得很明亮,只是有人踩过,它又脏了。此刻,小小的雨滴正一点一点落在上面,如果不注意,会以为石头上的污点正自己消失了呢。几个妇人在远处看他,探着头,手指着,谈论着这个是谁家孩子。探到口风后,又惊叹说,哇这就是他啊,怎么这么大了。接着她们又小声谈论工作是否安排在城里了,房子买了没有,好像在谈论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话语中有一些没有由来但又根深蒂固的嫉妒和不屑。总算熬到头了,他经过她们,听到这一句后,又觉得有点对不起她们,有一种力量微微地在强迫他按照她们的希望去做,只是可笑的是,他的一无所有却也能招来嫉妒。如果冬天有太阳,她们就会从这家子目前的状况,谈到小时候艰苦的家庭、不在的人,以及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情。可是下雨,又冷,她们只是在这里碰一下头,也没有准备一直聊天,只是几句简单的话、几个尖利目光衡量了个大概,就夹着小火炉,回到各自的房子里去了。乡村不像城市,房子是按照路来修建的,所以乡村的房子布局很凌乱。房子周围堆着零散的物件,柴火、木料、废弃的石磨,家畜若无其事地走着。路是房子建成后才修出来的,像一张蜘蛛网,罩住这些房子,套在它们的空隙间。经由它的人长久的行走,路就成了老路了,仿佛路边的小草也带上了人间的色彩,失去了野气,垂头搭拉着,叶面覆盖着一层灰;露出的石头也没有了锋利棱角。天气好的时候,尘土很多,而且很细,下雨就特别脏,湿湿的,走路要收得很轻。在河岸另一边,几座新建的房子,四周无路,只有一条踩出来的草丛。另外几座新房子虽已经铺了路,但一看就是新路,愣愣地摆在房子前,像一条没有织完的腰带缠在腰间,只是试一下,戴着是否合适,还有没有需要改变的地方。它显得犹豫,没有决心。房子沿着“人”字形的河两岸分布,二百户人家,祠堂正好在河流交汇口。公路从高处经过,上坡,越来越高,好像要把这个居住的群落抛弃一样,直到群山眼看就包围了村庄,而群山的背后,还是几百公里的群山,人们才知道这个村庄的渺小无用,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就像几颗黯淡的星星被遗弃在宇宙的角落。经过祠堂的时候,他就想,此刻正在内厅大声谈论丧事的前辈们,是不是一直坚持这个中心位置,因为乡里还有别的姓氏,而他们虽是是第一大姓,但族群日益式微。他几次听妈妈说,村里要建祠堂,祠堂前河流的汇口要围一个坝,目的只是为了蓄水,使水面由原来的20米扩展到50米,养风水,顺便也养点鱼。于老伯领着村里几个干部到处讨钱,好不容易把才坚持了下来。前年,建了新祠堂,水坝也起来了,水面阔了,但出去的人,大部分运气还是不好。村里老人走了不少,几乎每年都要走三四个,特别是今年夏天的一次车祸,更使他们相信,问题不在那个水坝,而是祠堂位置太低了,被国道压着。所以他们在内厅里,偶尔也谈一两句风水先生的事,以及桥头那户人家要求怎样的赔偿。他想着,这些人并不团结,也不大相信风水。现在坝里的鱼早就不见了,水是墨绿色的。祠堂只是装修了一点,旧木涂上新漆罢了。祠堂的许多部分,房顶没有装修,几个老木头横着,不知道还能撑多久。戏台只搭了一个底,祭祀的新桌子无人清理,布满灰尘。我们知道那些曾经壮大过的家族,他们祠堂的桌子腿无一不是光滑圆润的,胖胖的——祠堂大厅水泥只铺了一半,为了人们祭祀的时候好摆桌子。而大厅中央的香炉却还插在泥土里。因为资金不足,无人管理。年轻人不再热衷这些事情了,年轻女人更是不愿意家里出这些钱,而年老的又一个接着一个走完。人们在陆续搬离这个村庄。他坐在祠堂里避雨——这会儿雨大起来了,不安地敲打着房顶的瓦片。冬日绵长的雨,像一个绝望的女人,只是任凭眼泪流下来,脸庞却没有知觉。这些眼泪是怎么回事呢,无论你心里多么想着去影响她,哪怕只是碰碰她的手,她也毫不理会,仿佛你并不存在。她在绝望里冷冷的,直到呼吸重新急促起来,你才知道,原来还有许多变化藏在她心的云层里。听了一会儿,开始耳鸣了,那声音好像不是因为雨打在瓦片上,而是瓦片自己发出了声音。一定是一阵风吹了过去,把声音也扫到另一片屋顶,当风走了以后,他的情绪又重新被那种忧愁笼罩。雨仿佛有些后悔刚才的变化,现在更绝决了,它越发密集有力地打在每一片瓦上,仿佛要用每一个观点证明这一场爱情的错误。他有些激动,虽然很多事情都已无法挽回,但每次想起它们的时候,又心潮彭湃起来。瓦片层层地叠着,抬起头可以看到它们的阴森的腹部,雨的声音在这个幽暗的底部徘徊着。



【3】

城市的早晨都这样,像陌生人的脸,蒙着一层烟雾,使人看不到他心里在想什么。晚上公司聚餐,他会见到许多晴朗的陌生人,一串串温暖的话语,一块块阳光似的牙齿,除去酒场上的那一套套说辞,一个个无碍大局的却有利氛围的小小阴谋,看到这些笑脸怎能不高兴呢。不过,一个人怎么可以撒谎呢?如果不是因为这阴天,即使是晴朗,阳光照亮他的眼睛,还是感觉缺少了什么。也许是天空不够清澈,或者是四周高层建筑的楼顶和棱角把天空分割成了一块一块,像一张镂空的套膜贴在上面。甚至在好天气里,陌生人经过的肩膀带着古怪的风,都会影响那明亮的程度。他感觉一点也不好。将要到桥了,不知道晚上会不会回到这个地方。7点17分。耀眼的窗户在阳光里缓缓前行,他的视野只有车窗那么小,所以移动的是世界,而不是他们。他是不动的,事情、朋友、思想、命运,像一排路灯经过他,一颗树木与他相遇,或一个闪光与他碰撞。车内,成片的阳光照射进来,窗的影子经过人们的肩膀和脸庞,然后又神奇地从消失的地方重新回来。

[ 本帖最后由 韦乃文 于 2009-6-13 11:47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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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生的中途,我步入一片幽暗的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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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5-8 19:46:18 |只看该作者
<p>"西装像一只怪物趴在身上。"我觉得这句不好。似乎是想突破经验化的叙述而做出的尝试,这个尝试很大胆。但在这个尝试里,却用了“怪物”这样暧昧不清的词语,使它两方面都没做好?(如果是我会错意了,对不起。另外,能说说写这句的时候是怎么想的么?)</p>
睡觉睡到自然醒,吃屎吃到笑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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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5-9 08:12:37 |只看该作者
<p>他感觉公交车是怪物,桥是怪物。在这天早上,他用非常奇怪的目光看这个世界。“怪物”用的比较频繁。这句我没有想着去追求新颖,或其他更刺激的什么。“‘怪物’这样暧昧不清的词语”,可能是不够细致导致的。前面或后面加上一句可能会弥补回来。阅读辛苦啦,这个黑蓝的排版总是用不好,密密麻麻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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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5-9 10:34:31 |只看该作者
较以前,冷静、准确、开阔尤其是细致了不少。好。
我的基本工作是:上笼屉、铺麴、点火、取浆、入缸,最后起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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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5-9 12:18:57 |只看该作者
<p>开阔。我现在很在乎这个。不知道你说的开阔是指?</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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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5-10 13:12:54 |只看该作者
酒叔说的大概是指在写作时思路的跳跃和小说视野的打开吧?这点上这篇做的不错。它带来的结果是让这篇看上去很充盈。语言方面应该还有提升空间,尤其在句子衔接部分气息的贯通和递进保持。零碎的叙事拓宽的同时应该注重主线不被掩盖,完全能再成熟一些。一些个人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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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5-10 13:37:12 |只看该作者
<p>“句子衔接部分气息的贯通和递进保持”这个能不能举个例子,我自己看不出来。</p>
在人生的中途,我步入一片幽暗的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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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5-10 13:42:19 |只看该作者
我觉得主要在很多短句之间,太多的并列和平实的叙述,应该是写的时候凭借经验和惯性出来的一些句子。这让它们履行自身职能的同时缺乏亮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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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一瓶冰汽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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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eilan Administrato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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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5-12 11:16:10 |只看该作者
我认为值得重视的几处:“生活里的已经完成的事情、眼前将要完成的事情、等待在前方的事情,均匀地分布在这件衬衫上,清清楚楚,没有洒落在角落里的不明物体。回忆、欲望、得失明朗地在阳光下显示出坚硬而透亮的质地。”、“她蓝白相间的校服里,有一件淡淡地印着向日葵的白色T恤,贴着她小小温柔的胸部。”、“经常这样,把手机放回去后,才意识到什么都没看到。”这几个句子各有特色,在小说里的作用也不尽相同,我觉得分别能代表一个有责任感的作者所需具备的几种重要的素质:丰富而融贯的感觉、准确的观察(包括想象)和敏锐的自我反思。具备这样的素质,也就使小说的品质在某种程度上得到了保证,最起码是上了一个稳固的保护层,在此之上继续细究整体性、作品的动机等等就有了深杳的意味和更具体可感的内容。<br />再说几处我觉得不够慎重的地方:“好像已经成了他们生活的表象”、“你会得到生活的自由,你可以不用管她,因为你要可耻地生活下去”、“给你这只表,不是为了让你记住时间,而是偶尔可以忘记时间内”,此外还有第二、三段多次写到的“世界”,这种表达中涉及到的概念式的生活或者生活的概念,并非不能在小说里出现,它们毫无疑问也是小说很可以眷顾的材料,而且这方面确实有不少值得借鉴的经典作品;但正像所有其本身毫无问题的材料都仍必须考虑适用性一样,这些也不例外:如何让它们更恰当、更妥帖地出现在小说里,而不至于使它们显得太“大”、太“强硬”而与小说整体不相称甚至有“对抗”的感觉。另外错别字可不少啊,还要认真校校!<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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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坊起糟小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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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发表于 2008-5-12 12:35:52 |只看该作者
对,就是重塑那意思.另外我觉得,如果你现在感到这样写法问题不太大了,基本已熟道,下篇就不要太在句子上做文章了,否则凿痕太重,就成邱雷说的那样"对抗"了.
我的基本工作是:上笼屉、铺麴、点火、取浆、入缸,最后起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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