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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娜家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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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5-26 21:07:32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p><font size="3">  1<br />  我觉得鞋底子比先前厚了许多,也重了不少,十个脚指头把趟进鞋里的黄绵土,挖成几个舒舒服服的窝窝,走起来很带劲。不过,等我们坐在凉快的大石头上,在干燥的夜风中歇了一阵,再把鞋子穿回脚上,就不是那么回事了。我的双脚,无缘无故长大了,被风吹干的几个土窝窝,也变得跟石杵的臼眼一样硬。<br />  我们翻过几架山,顺着条走了一夜也没听见蛤蟆叫的深沟赶到张家沟那孔土窑洞时,太阳正从身后的山尖上冒出来。刘武干那一排脊椎骨贴在湿衣服上,像背了一条装满小口径子弹的武装带,他先我一步迈过门槛,另一条腿还没跨进去就捂住嘴退出来了。我拍了拍刘武干湿漉漉的肩头,叫他闪开别挡路。我看见,一个五六岁大小的孩子,坐在后窑掌那盘土炕的黍秸皮凉席上,伸出舌头,使劲往后拧脖子,大概是想够到脸蛋上结成干痂的洋芋泥。<br />  公社所有人,包括灶上溜炒一手好洋芋丝的大师傅,都认为发生在张家沟那女人身上的盗窃行为,是本地很久以来没有发生过的一宗大案。分管民政的老副主任做过统计,近百年来,全公社所辖八个生产大队二十五个自然村的地盘上,总共发生过九起案件。按时间排序,依次是:光绪二十六年,某大户曾遭一队蒙面强盗抢劫,全家老少十几口,叫人捆住手脚,用没熟好的臭马皮塞住嘴放进牛圈一字摆开,那伙人把掳掠的粮食细软置于十几匹驼峰上,一声唿哨,立时不见踪影(报官的人声称,从那些人大氅上散出的羊膻味,和牛毛绳臭皮子这类作案工具结合起来分析,应该是受雇于牧主那帮赶骆驼的汉人们干的;此乃本地一大悬案,至今尚未了断,但老副主任自有定论:一切迹像表明,这种直来直去,无犯他人秋毫的行动,相信是渊冤相报的仇家所为);宣统三年,槐树沟曹榨坊家半缸芝麻油被人挑走一担,失主的上门女婿因匆匆赶路报官跌下土崖,后改由曹大掌柜一手扣住笼头,一手扶着驴背上横卧的半个干儿,亲自出马前来喊冤(基本也是靠嗅觉,顺着那股十里以外就能闻到的香味,差人们当天后晌,就在相距不到九里的佃户相好的碾盘底下起获了赃证;据老副主任文载,戴上枷,那佃户还叹了口气,说,唉,十来亩地的好庄稼,也没换来跟她睡上一觉);民国十七年接连三年大饥荒,村与村之间为争一眼龙泉闹出水源纠纷(兵慌马乱,老副主任没能搜罗到更确切的资料,只留一行记载:打折鳏夫左小臂一条;口口相传,此案当年被庄稼人在锄地时津津乐道数十载,说是有乡绅支使家里一个年轻的奶娘,扯开对襟子上衣亮了一家伙,用美人计叫争斗双方的保甲长们中了,最后那股甜水反被乡绅家独占)。另外六宗,全是前晌报案,太阳落山前就拾掇停当的小刑事。这样算来,计到历代当官们的头上,十年都没摊上办一回案,差人们真是落了个百年消停。所以,老副主任晃着手中泛黄的一个本本对我说,有福气呀,真要把这个案给了了,整整一个世纪,十大要案啊,你娃算是赶上了。<br />  老副主任指的现行案,也就是我穿着里面全是黄绵土的高腰军鞋,跑了一夜才赶到张家沟那个案,发生在三十六年前,即公元一九七二年春夏交接的五月天,地点在黄土高原和鄂尔多斯沙漠交汇处一片贫脊的丘陵地。那年我高中毕业不到五个月,是名知青。众所周知,那时候的法律,早就从公、监、法三部门移交到人民群众手里了。换句话说,我一个,再加上刘武干,就能给她这案子下个基本结论。如今我年龄偏大了点儿,关于该案一些详尽的细节,回忆起来可能会走点样,必竟过去几十年了。但她盘腿坐在公社偏窑的炕上,一双胳膊肘支着窗台,用手腕上的铐子敲击着裂了几道缝的玻璃,朝外面大声嚷嚷那场面,至今在我脑海里活灵活现。她不止一次对公社所有人,主要对我说:“没偷人,我死活没偷人。”<br />  选择这个结点述说那段往事,是因为刘武干上铐子时,将她的衣袖捋得很高。记得我走过去,在刘武干肩头重重拍了一巴掌,而后拉下女人的袖口,尽可能让它遮住泛着贼光的一双不锈钢家伙。我感到,她那小臂,本该是戴对玉镯子在上面的。当然啦,像我这样不把别人放在眼里的举动,包括此后一段时间的所作所为,刘武干他尽可以气在心田,但表面上得服从我,不敢对我横鼻子竖眼。要知道,一名知青足足大过三个半公社革委会副主任(分管知青那主任,我们得认他一半职务,怎说也得给自己留条后路吧),还别说一个小小的武装干事了,就他那身板,拉得开762的大栓吗?——就是M1944式步骑枪,俗称马枪,口径 7. 62毫米,曾经在二次世界大战中被苏联哥萨克骑兵大量采用,五十年代初有偿引入中国,六、七十年代配置到西北城乡基干民兵手中。<br />  那天清晨,我脱下胶鞋,在她家土窑门的榆木框上,把里面捂了一夜的黄尘,连泥带土磕出来,迈过石条门槛,朝土炕走去。我觉得,那只硕大的黑苍蝇,是在那孩子腮上的洋芋泥里歇脚过了夜的。<br />  <br />  2<br />  现在我想起来了。后脑勺挨那一家伙,开头还是有知觉的。朝对面坡上张家沟生产队长张五成家走的时候,我叫人用木棍子敲了一下——我甚至觉得它像弓背一样被弹回去,弹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向前跨了一步转过身,过电一样想了想:怎么回事?难道沟底突然钻出来棵歪脖子老柳树?我眼前一团漆黑,就不醒人事了。我是面朝中天的红日头倒下的。<br />  活转过来,太阳已被一团灰尘斜着架在偏西的天空了。我横躺在沟底,身体右侧聚了一泓清水。被人打倒前我正准备走过去,可那时没水呀,上游怎么会忽然淌下来一股细若柳稍的水线呢?我大概是挡住了它的去路,浸泡在这汪水中,被冰凉清爽给激醒的。来张家沟前,我对小农思想、小集体意识这些农民固有的情绪,是有思想准备的,认为没啥大不了的,这个案子不至于牵扯到意识形态上去。但我没想到,光天化日,红色乾坤,竟有人敢对公社派来的干部下狠手。更何况,我还是名知青。说实话,当时就觉得这事挺窝火,挺背气,真想打退堂鼓往回撤。偏偏这时候,不知歇在哪面石壁缝里的老鸹叫了几声,它叫得十分不耐烦,好像你活过来了它反而不高兴了。我干脆在水里多躺了一会儿,好让自己冷静下来。既然来了,总得给公社有个交代吧,总不能一个人也不见,一句话也不问就返回去吧。我站起来,晃了晃,摸摸头后面,顺手带下来一枝绿树叶子。还好,没出血,连皮都没破,可能是根泛着嫩黄的柳条子。确定是因为连着三顿没吃饭给饿的,经不起大动静了,才放心了许多。拣起帽子戴上,扶正,我继续朝对面山上走去。那坡很陡,脚面与小腿之间的夹角始终被控制在70度以内,如果你胆敢把身体和山坡调整为垂直90度,对面山上那人,准会把你看作是一棵斜长在崖畔上的怪柳,张张扬扬地戳在那里,光秃秃地不长一片树叶。我出了一身大汗。一方面是热的,另一方面可能是饿出来的虚汗。<br />  等我爬上去,在张队长家黄土夯实的场院里站定,湿淋淋的衣裤,早就被自己的体温给烘干了。<br />  “早上把鞋脱在沟底,连黄蒿丛里都不要放,就撂在明处,你赤脚片子踩着黄绵土上山,顶着毒日头掏两墒地,出上几身汗,撵太阳落山前从墚峁那头赶回来,它还规规矩矩搁在路边。我们张家沟民风纯朴,几辈子形势大好,没丢过——”<br />  “谁说的?”张队长老婆拉着风箱,打断她男人的话说:“你三老妗子没让人偷走一只绣花鞋?”<br />  “胡说八道,她那只鞋哪是叫人偷走的嘛,那是……”张队长转身对她老婆说:“好好烧你的火行不行?你晓得个甚。记得往锅里多添一把米!”他点着旱烟,烟嘴朝向我递过来。“不会?好啊,你还小。唉,我那三老妗子,说不成,说不成呀,几十年前的事了,人早死了。她可是女人尖,东起黄河西到沙漠地,没人不知道,那像现在这些赖婆娘,丑得跟柳木疙瘩一样,简直没看法。她家的女人都不一般……”<br />  “咳、咳咳……你又没见过她。”张队长老婆使劲咳嗽起来。<br />  “噢,看我说到哪儿了。唉。”张队长把烟锅在鞋底子上磕了几下,倒掉里面冒油的旱烟底子,问我:“她还押在公社偏窑?”<br />  得到我的肯定后,张队长舒了口气。紧接着他沉下脸说:“这还了得,给我们张家沟人脸上抹黑,你们得好好整治她,非判她徒刑不可。”<br />  “她不承认自己偷人。”我说。<br />  “没偷人?噢,对,是没偷人,可她偷队里的财产被民兵连长逮住了。我和会计赶到她家时,赃物明明摆在她家院子里。当当对面三头六证,她狡辩也没用。”张队长说。<br />  “你和会计就不该把人家送到公社去,把稻黍还给队上不就没事了?真是糟贱人哩。”他老婆揭开锅盖,掂起把木勺子,像捣蒜一样在里面狠狠杵了几下。<br />  “你就不能消停上一后晌?看把你能的……”<br />  “等等,”我摸摸后脑勺,把黄军帽扶正,打断张队长的话,问他:“民兵连长?我咋没见过?”<br />  “出远门了,队里想配那几头母驴下骡子,派他去蒙古地买种马去了,说不上啥时能赶回来。得好好挑啊。你知道,公马配母驴,下的驹子叫驴骡,个虽不太,可身子灵巧,适合咱这山地耕作运输。”<br />  “你看,我又说远了。咱说她的事。”张队烟锅里的烟油吱吱响。<br />  “这样啊。”我说:“她的事公社基本都掌握了,大致和你们说得差不多。这次来,主要是想了解其它方面的情况,比如说,家庭成员啊社会关系啦这些。对了,她家成份可不太好。”<br />  “家庭成员?”张队长愣了一下。他又点了一锅烟,吸了几口说:“她的社会关系很复杂,可复杂了……”<br />  熟烂了的小米清香随着热气,早就溢出锅了。我把口水咽回肚里,盘算着稀饭里倒底煮了几颗洋芋蛋。<br />  “我们这里两年没下雨了。”张队长甩甩手,叫他老婆端饭。<br />  “两年四个月零八天!”他老婆从门后面抱过来一个当板凳用的树墩子,“嗵”一家伙撂到我面前,走过去在锅底挖了几勺稠的,又在一口缸里捞出几根黑呼呼的东西,放到案板上用生锈的菜刀剁了几下,盛在另一只碗里,一起放到柳墩子上。<br />  吃完饭,我从上衣口袋掏出县知青办发的补贴,递到在我面前走来走去的队长老婆手里——属于我的那“一把米”和两颗鸡蛋大小几乎被熬成糊糊的洋芋,加上三根不晓得在缸里窝了几年的酸蔓菁叶子,那时候值四两粮票二毛五分钱。<br />  我没有连夜返回山对面和刘武干碰头,将了解到的一系列情况同他新掌握的揉在一起,汇总后加以分析,得出某种公社主任们共同期盼的结论。我觉得仅凭张队长嘴里的七七八八,还不够,远远不能让我对这事作出裁判——我不止一次告戒自己,还年轻,要理制,不能贸然行事。再说,伸手不见五指的沟底,会不会还有一两棍子等着我去挨?说不定这回是根带刺的槐木椽子冲我门面劈来。<br />  第二天麻麻亮我就起身了。临走时,张队长站在他家场院的土坎上,低声问我:“照你看,她能判几年?”<br />  “按说一斗稻黍值不了几个钱,可那是你们队里的种子,加上偷的不是时候。她那是破坏当前大好形势。真不好说了。”我仰起脸对他说。<br />  “两年够不够?”<br />  “恐怕不行,按主任们那想法,少说也得五年。”<br />  摸摸后脑勺,我就下山了。<br />  我隐约感到,这个张家沟,这条时干时湿的深沟,应该藏匿有很多事情。我没把后脑勺挨了一家伙的事告诉张队长。我不能确定,这条沟里的人,筋连筋亲套亲,张家娶李家,李家反过来又入赘张家,他们是怎样的一种“社会关系”。看起来形势很复杂。之所以我向公社革委会主任主动请缨办这案,不全为那两弯不该属于庄稼人的小臂(我只看到肘上几寸至手腕那一截),主要是冲她叫那名——它公然敢在革命洪流滚滚而来的年份,在这片荒芜的山地上,被一群不识字的贫下中农叫得那么顺口,那么实在,尤如仇人对面,尤如至亲在怀。<br />  沙娜,听起来的确不一般。<br />  我不在乎崖畔的老鸹冲谁叫唤,独自一人,骄阳当头,大步走在这片西北面是沙子,东南坡是黄土的丘陵上,跨过枯草,攀过陡崖,甩开身后数不清的沟沟坎坎,看似面带笑容,实则内心蒙着一层浮尘。<br />  <br />  3<br />  沙娜,会不会从“萨娜”或是“山娜”这些发音演变而来?肯定不会是“莎娜”,北方人名里断然不能出现这个字,什么也不为,只因西北荒原生来不该浪漫。“山娜”倒有可能,这片土地上出现频率最大的一些字眼:山娃、山妞、山楞子。而最靠谱的当是“萨娜”,靠近蒙古语,靠近沙漠地。<br />  一九八八年六月,省民政局协助测量队绘制1/50000地形图的部分野外工作,那年,我部队专业两年八个月,官才做到科长大,局领导指派我做地方政府和测量队之间的协调人,在内蒙古东胜地区(现改为鄂尔多斯市)呆过相当长一段时间。在省界内外几个旗(县)地名办公室,我顺便对蒙古人的一些专用语做了比较深入的研究。比如巴颜淖尔,“巴颜”是富饶,“淖尔”是湖泊海子,合起来就是富饶的湖泊;比如鄂尔多斯,就是很多的宫帐,明代成吉思汗陵寝迁移时,上百顶帐蓬供宫里来的官人们监工时居住,因而得其称呼;再比如牧民口语乌兰特劳害,“乌兰”是红色,“特劳害”是脑袋(‘劳’是卷舌音),意思是远远望去,看起来像个人脑袋的那个红颜色沙土包子,叫得时间长了,它就当成专用地名了。与协调人身份不相符的是,在这段时间里,我对蒙古人名及其具有的含意,也最大限度地展开了调查。这样一来,虽说我嘴里喊的是不太连惯的蒙古语,可在心中,所对应的是一方蓝天,一片草原:娜仁是太阳,萨仁是月亮,敖登便是星星;其其格是朵花儿,塔娜是粒珍珠,哈森就是块美玉。可能蒙古人因其地域广大也有方言口语,倒底“萨娜”是什么,至今我不得而知。蒙汉接壤地区,两种文化经过天长日久的碰撞后得以相融,无疑会产生一些边缘性的东西。我还拿一半在黄土地一半在沙漠里一个地名举例。这地方距我家乡不远,近几年探望年迈的双亲时,我常常会专程往西再赶百十来里,把身子泡进那里面涮洗一番:红碱淖儿:“红”是指人们视觉获得的感观,“碱”,就是实实在在的一片沙碱地,当然是汉语,“淖儿”则很明白,确定它是蒙古人的“湖”。不过,他们异口同声告诉过我,像萨娜这样的发音,肯定是他们蒙古语,或者是个渺茫在久远历史里的年份,或者是个看得见摸得着的具体日期。更何况,那一带汉族人的口语里,大山的山和一二三的三,以及沙漠的沙同菩萨的萨发音都不卷舌,在汉语拼音“sh”这个声母里,“h”让这一带人忽略掉了,不被舌尖挑在上腭顶给读出来。所以,“萨娜”完全可能,也完全可以被“沙娜”所替代。<br />  三十六年前,数着粗瓷碗里有几粒稻黍米,听张队长介绍沙娜本人的一些情况,让我感到此行不妄,意义重大。<br />  一九七二年,沙娜才二十四岁。十八岁时她就离开家乡往外跑了。起先,据张队长黄河那边山西省的舅家人称,见过她跟一个大串联的城市红卫兵在一起,一帮人结队呼口号,她连嘴皮子也不动一下,拽着那个大男孩的袖口,另一只手晃着面小红旗,一路小跑跟在后面,在张队长舅家那个县城播撒革命火种。不出三个月,离开那男孩,她跟了另一派年龄稍大些一个男的,仅仅四个月多点,大概嫌这个大男人没出息,光会在县城耍把式弄动静,成不了个大气候,又跑了。这回,她二渡黄河,返回这边,在一个依山傍河的镇子上,找了个打船钉的后生过日子。刚跟这人过了两月,她就给那铁匠生了个娃娃,才算安安稳稳同他过了一年多的光景。怀里的孩子还没断奶,她估计后生打的船钉终究要生锈,就爬上山头,在拦羊老汉的指点下,找到铁匠家长了一棵大槐树的祖坟,跪在绿荫地,叩了三个响头,给阴间的公婆说了一大堆好话,抱起孩子又过河了。她走出黄河东岸足有一百来里,在那边的一个地区市,碰到个食品厂的小头头,没说几句话就被安排成糕点铺烤糖饼子的临时工了。沿着小麦和玉米这条线索,在高粱和大豆散发出诱人味道的范围内,几个月后,离开小头头,她找了个面粉厂扛麻袋的搬运工。那孩子在男人健壮的臂弯里,香香甜甜地做了一二年美梦。那孩子吃着男人用上衣口袋装回来的谷物,渐渐站起来了,扶着墙根会走了,她却一狠心,拖着孩子,坐在一挂给部队输送红薯南瓜的胶轮大车上,跟着马夫跑了。后来,她认为马腿不如骆驼长,四渡黄河,过家门而不归,在沙漠深处找了一个养牲口的青年,过上了铡草喂驴的苦日月。再后来,那孩子跑起来她有些追不上了,有一天,告别牛羊和骆驼,她背向沙海,认准出生地,用红柳条编了个遮阳帽,戴在孩子头上,头也不掉返回张家沟,不出个把月,又跟上本队的一个傻子过日子了。现在,她准备向那孩子告别,走向沙漠深处的女监。<br />  奇怪的是,沙娜六年间跟了七个男人一个傻子,可只给他们生了一个子女。<br />  我朝沟尽头的方向走去。昨天浸泡我的那股细水不见了,沟底龟裂的胶泥板,被脚板踩踏上去断裂成更小的碎蛋蛋。我老觉得后面有人跟着,走几步就调过头瞅瞅身背后。我一停下,“咔咔”的声音似乎就没有了。那响动虽然细微,但还是被我感觉到了,不远不近,跟老猫踩在窑顶的枯草上一样。我甚至觉得最后那一声是左脚发出来的,而右脚却生怕落下来弄出响动,还半悬在半空中。我解开系在挎包带上的毛巾,围在脖子上,在前面喉节那地方打了死疙瘩。不放心,又解开,抖了抖再系上,随便单股挽了下,以便后面一拽就能松开脱落。我唱起一首革命歌曲,声音很宏亮,惊得头顶很高的土崖上山鸡野鸽“扑楞楞”飞起来一大群,还扇下来一些小土块,被凸起的一道石坎拦了下,剩下两三块较大些的,略比小拇指大点,朝我军帽上溅下来。转过个弯,眼前豁亮了不少。相对来说,这阵子走的沟平缓了许多,稀稀疏疏,总算见着绿色了。虽然东一片西一片只有锅盖大小,可青草的味道确实好闻。两边的土畔也渐渐矮了不少,不像先前那么直立,那么陡峭了——好像它随时随地会朝头顶上垮塌下来,一家伙就把人给活埋了。真憋气。我看见,沟底合水线上,亮津津地,斑驳的太阳在流动的细小线条里,一闪一闪地叫人心生无限希望。我没让中断,在2/4节拍的进行速度最后一个音节结束后,紧接着,又起了另一首的头。这歌可就不样了,明显缓慢了。是首舒情的。我后退了两步,打弯双膝,看准一个豁口,身子往下坐了坐,“呼”一家伙就窜上沟顶了。一连走了两天,我终于看见树了。前面稍高处绿树成荫,几十棵倒垂柳围成一圈,一股清凉湿润的山风迎面扑来。在一个平缓的山坡上,一座灰砖院落矗立在那里。我知道,自己已经处在一个土壤和植被明显不同,却又相互争夺疆界的边缘地带了。这些瓦房很有气派,座北朝南,在一片灰黄中,跟头青面兽差不多,横卧在那里。不过很明显,这些房子残颓的不成个样子了,就像一个年迈的地主小老婆,坐在夕阳下,打理自己头顶上连个银簪子也挂不住的头发,然而面部依稀俊美。<br />  跟我想象有很大出入。一个老女人靠着柳树根,双手在一件衣服上摸索着,两个大拇指的指甲被血染得通红。她寻找藏在衣服缝里的虱子吃。那圈柳树下面,是个直径约二十来米的水潭,有个老汉,光脊梁在大太阳底下用木瓢往出舀水。水涯线跌落进潭沿下一米多的地方,悠悠荡荡挂在石潭壁上,那老汉腰弯得很深才能够得到,他舀满一勺,便往身后的土沟里倒去。我看明白了。就是说,如果他停下来展展腰缓口气,我一路走来的这条沟里那股细若游丝的水线,就会断流一截子。也就是说,昨天,我挨了一家伙躺在沟底又被泡醒那股水,就是这老汉一木勺一木勺给舀出来,流了几里路才淌到我身边。而他身边,还有个人,一指甲一指挤着喝不知谁身上的血——我不能断定,那血倒底是不是她自己的——他俩都没穿上衣。<br />  我解开脖子上的毛巾甩了甩,弄了点响动出来,随即又咳了声。老汉朝我这边扭过脸,打量了我足有一分钟时间,好像才把眼神从潭底收出来。他伸直腰,左右缓慢摆动了几下,觉得舒坦了,这才极不情愿地放下手中的木瓢,朝我伸出一只手。我愣在潭边,站在此处唯一的大石头上,双脚在上面挪来挪去,不知该把什么递给他。挎包里没有干饼子或别的吃的,鞋钵钵里全是我十个指头调和出来的稀泥,头顶的帽子里,根本藏不下半两小米。莫非,像他俩一样,把上衣脱下来递过去,然后赤裸着胸膛,这样才能肝胆相照同他对话?我出了一身汗,觉得额头和太阳穴热烘烘地有东西淌下来。<br />  等我接过老汉在潭里涮洗了几遍的毛巾,把清凉的水贴在脸上,他才走过去给那老婆子穿好上衣。他右腿比左腿短了一截,是个瘸子。我四下看了看,并没找到第二件衣裳。<br />  我舔了舔嘴唇,毛巾上的水很甜。我没敢趴在潭边像牛饮那样喝水,我担心大虱子们的血会从老女人的指甲盖上溅起来落进潭里。但我又很饥渴。于是,我绕到那边下到潭边,使劲在水里投洗了几遍毛巾,然后挪了个地方,重新浸湿,将毛巾捂在脸上。我认为这样就能起到过滤作用,把不该进肚的留在毛巾上面。<br />  好了,全都看到了,我完全可以就此打住,连这瓦院的大门也无须迈进,掉过头,顺着来路返回去,才不管你家以前靠什么手段剥削别人,更没必要讯问这老汉右腿为什么短了一截子。该打听的我打探到了,该见到的也眼见为实了,一切很明了,我挎包里的本本上面,收录到的材料足足有七八张。我敢说,老副主任的九桩陈年老案加起来,也抵不过我这一宗详尽细致:时间地点吻合了,起因动机找到了,人证物证也攒齐了,看你沙娜还怎么抵赖?盗窃集体财产,虽然未遂,可判你两年你没话说,地主剥削阶级出身,娘胎里就刻上罪了,再加三年你躲不开,以王主任为首的公社革委会各级领导,不会对这个判法提出任何异议,即便稍后将材料上报县上、地区,无非是在扉页的边边角角,增添这么几行或大或小或正或斜的方块字:阅,同意,坚决打击,严惩不贷。  <br />  费了很大劲我才说服自己,让这老汉带路,跨进他家瓦院的大门。在那根足有半米高的桑木门槛前,我重新调整了步子,跟在他身后,以便同他区别开——我先把左腿迈进去。多年后回想起来,如果那时我的左腿在桑木门槛上迟疑上片刻,便极有可能转过身,顺原路返回,直接返回公社去,然后,我把材料往主任办公桌上一撂,就完成任务了。真那样就好了啊,后面我就没故事说了,张家沟也就少了一名在跳犯——那会是另一段历史,平常、普遍,与北方其他农村过日子的人没多大区别,白天就是种地,夜里就是休息,一年四季。但是,我却迈进去了,跟在两个不穿上衣的老地主身后,进到他们的瓦院里了——随后发生的一系列事件,终将成为铁定的事实。<br />  “你们副主任那个说法不对,我祖上那次没丢过一样东西,别说什么细软了。”<br />  “我插句嘴,你是沙娜的舅舅吧?”<br />  “是叔舅,按辈份,沙娜她得叫我叔舅。”老汉依旧光着上身,靠院墙跟蹲着,左手捏住胸前的老皮,提起放下,又提起又放下,好像它和肋条骨根本就没连着。他说:“根本就没什么强盗。”<br />  “你是说,光绪二十六年那案子?”这时,我刻意选择了院子里最高的地势坐在上面——磨盘顶——以示此番我来的目的。我在上面说:“喂,什么破年头的事了,你还提它干啥!”我又觉得以这样的口吻对一个没有上衣穿的老地主说话不太妥,就换了口气对他说:“你知道的,我这次来,主要是……”<br />  “知道,你来就是为我们沙娜那事。我知道。”他干脆顺墙跟溜下去,一屁股坐到黄土地上,把头埋进骨瘦嶙峋的怀里。<br />  叔舅,我了解这个称谓。这该是门远方亲戚,是母亲那体系的,是她的表兄弟之类。一般来说,这样的亲眷,两家要是走动得多了,还可以,大家还能亲密。要是不常来往,那就不行了,远比不过近邻,就连红白事也没必要下帖子请人。显然,沙娜跟她叔舅有来往,看起来还很亲密。她这叔舅给我介绍的一些情况,就连张队长也未必知道。不过,男人的口吻,毫无情感色彩,平静得如同大风过后的沙漠。他说话时,皮肤下面的肋骨被我数得一清二楚:右边12根,左边11根。<br />  这次讯问一共花掉我四个半小时。期间,老地主进了四次耳房——那女人一共咳了六次嗽,能看出来,另两次他强忍着没去管她、轰了三次溜进院子的野狗,同一只,三条腿、挪了五次屁股,以便仍然能躲进荫凉地;期间,我渐渐从磨顶坐到磨盘上,又从磨盘坐回地面,坐得跟他一样平。这样,他说话时就不用仰脸了。我觉得,能一圈又一圈往出吐粮食的这两块扁石头,不应该被压在身下骑着,我觉得扁石头火辣辣地直烫我屁股。<br />  我空肚子离开沙娜叔舅家,出来后又在潭边大石头上站了很久。望着墨绿的死水我在想,莫非有东西被他沉在潭底了?这老地主,他一瓢一瓢地舀,往出淘什么呢?还有,原本游离于他左胸的第十二根肋骨,倒底被谁给抽出去了?<br />  我转身返回瓦院,见他俩背对背靠在一起,坐在磨盘下面先前我坐过的地方,仅有的一件上衣搭在磨棍上。<br />  “她死活不肯穿,没用。不过,这样晒晒也好,”老汉眯起眼,指着太阳对我说:“这东西它能当饭,管饱。”<br />  那老女人从没看过我一眼,只当没我这个人。她心里大概只有老地主,再就是衣服缝里的虱子。我想,照现在的情形看,不知道这两个皮包骨头的躯体,还剩几天养虱子的时间。<br />  “光绪二十六年那案子,倒底怎么回事?”我没计较他把“红太阳”诬蔑成个“东西”,站在耳房房檐下,高声问他。<br />  “没有强盗,就是丢了口子人。”<br />  “啊,丢人了?”我说:“你赶紧往清楚说。”<br />  “其实也没丢,”他探身取下衣服,给老女人披上,老女人不穿,放在膝盖上平铺开,又开始搜刮衣缝。他接着说:“我爷那年十五岁,第二年才娶的我奶。那年也像如今一样,三年没下饱雨,山地里没墒气,庄稼颗粒无收。光绪二十六年开春,黄河东边来了一股土匪,走一路抢一路,眼看就要抢到我们这里了。我曾祖父,就是我爷他爸,听说他们每到一个地方前,先拿一升稻黍米收买个上有老下有下的当地人,向他打探四邻八乡的情况好下手,那人如果不说,土匪们就四个强汉压住,另一人拿把牛耳尖刀,先挑断板筋,就是脚后跟那根最粗的筋,接下来再剜眼割耳朵,没几个人能扛住那王法的,就把知道全说了。有几个穷人饿极了,主动去找土匪,可他又摸不清底细,就根据传说和猜想,胡乱编造一些金银财宝往大户家头上安,就为换一升粮食吃。我有个老姑,就是我爷的姐姐,我没见过,比我爷大不到一袋烟的时辰,他俩是龙凤胎,我爸听我爷说,说我老姑长得跟沙葱一样水灵,方圆百十里,包括蒙古人的沙地,算起来也是女人尖。我老姑福大寿短,不到三十岁就殁了。你看,我说乱了。我曾祖父一看那帮土匪不好惹,连夜去了蒙古地,三天后就骑了匹公骆驼赶回来了,我曾祖父回来的当天后半夜,家就来了一队蒙面人,第二天天不亮,我曾祖父就打发我爷去报官了。我爷走一路哭一路,大声喊道:强盗啊强盗,你们把我家所有的粮食全都抢光了,连牛毛口袋也没留下一条,今后的日子可怎过呀!你听懂了吧?噢,是,就是就是,是个计谋,做给众人看的,就是想让人给土匪们递个口信,说我家啥也没有啦,值不得去打劫了。我曾祖父这主意真灵,真土匪打老远一听,当时就愣住了,心想,看架势来头不小哇,又是骆驼又是骡子,马刀抽出来亮铮铮地,咱这帮土豹子根本不是人家的对手,这要遇上了火拼起来,非吃大亏不可!他们就赶紧退回黄河那边的老窝了。说起来,我老姑就是这条妙计里的引子,我曾祖父把她许给沙地一家蒙古大牧主当儿媳,换来一队假土匪,才保住了家里粮食和细软。其实,没走出十里地,我老姑就换了身蒙古袍,扮成男人,混在大队人马里,紧接慢待叫人侍奉着,做人家少奶奶享福去了。就是这么回事。我曾祖父当时是被形势逼的,没办法的办法,这事要让官家们晓得了,定我曾祖父个谎报军情,扰乱衙门的大罪那是没说的。对了,我老姑是沙娜的曾外祖母。”<br />  我掰着指头算了算,就是说,沙娜有1/6蒙古人血统。果然。<br />  离开瓦院不到半里地,我看见前面拐弯处好像个人影闪了一下。这回我没唱歌。爬上土坎站在高处,我朝那个土塄子喊了声。是张队长老婆。她赤脚片子站在土塄下面,脊背紧贴着黄土,看样子坐下站起不知多少回了——身子底下蹭下了好大一堆绵土。我松了口气,走到她面前问道:“上午也是你?跟在我身后要想干啥?”她把提在手中的布鞋穿好,拍了拍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把东西,想塞进我斜背的挎包里。见我不要,就展开手掌说:“想来想去,我死活不敢收你的钱,原旧还给你。还有粮票。”“就这事?”转身我就想走。<br />  “大兄弟,你说,她真的要判五年?就不能少几年?”<br />  我不知怎样回答她提出的这个问题。在沟底站了好一会儿,才对她说:“不是还没决定嘛……不过……”我把“难啊,难”给咽回腔子里,甩开她,大步朝前走去。<br />  “老天爷呀,你长不长眼啊!”走出老远,大约就是那几只山鸡野鸽朝我帽子上撒土块那地方(说不定它们还拉了几泡屎丢下来),我听见张队长老婆“哇”一声,像老鸹一样给哭了。我感觉和北方大部分妇女一样,紧随其后的哀鸣一定会被她拖得很长,在山梁沟壑间萦绕那么一阵子。可是,像一把绵土含在嘴里,我并没听到那余音,只有我孤单的脚步在土崖下踢踏作响。<br />  女人间的同情,我想,这没什么,纯属女人间的怜悯,我见得多了。我祖母就这样。她老人家可以临进大门前还同身边的人说笑,但一跨进邻院那间灵堂,一迈进那门槛,眼泪唰一下子就下来了,哭喊声随之也嘹亮地响起了,她别哭边数落,嫌儿时的伙伴不守信誉,没有等她,走得太早了,孤苦零丁,以后的日子,她连个说话的人也没了,叫她如何是好。但我知道,哭着哭着,祖母就成真的了,就哭自己,把自己从前、现在、今后的日月在心里过一遍,那苦楚不亚身旁躺在棺木里的已亡人。这种时候,但凡有我陪在老人家身边,便会找个小凳子坐下,双手扶在膝盖上,眼睛盯着供桌上活人才能消受的白面大献,静静等待,直至下一个邻家老奶奶,被人搀扶着,颤巍巍跨进门槛,接替祖母的哀鸣。<br />  回到沙娜婆家那破孔窑洞时,见刘武干得意洋洋坐在当院摇晃二郎腿。他指着牲口圈对我说:“哼,被我捆起来了。”<br />  “‘哼’是谁?”<br />  “你肯定也挨了一家伙吧?”刘武干揉揉屁股,问我。<br />  “你把他给捆起来了?啊?”我也摸摸后脑勺,朝牲口圈走去。<br />  “这下好了,能交差了。咱俩回公社吧!”刘武干在我身后说。<br />  我敢说,情愿那一拳把他给打死。不全打死而是半死不死以后再死,因为我不想以命抵命陪他去死。我是知青,以后有很多大事等着去做,扛枪打仗,把一切帝国主义阻挡在国门外也好,在这里当个老师,教小学生清早起来,迎着朝阳念毛主席语录也好,找一个善良的初中毕业生当老婆,同她和她辛劳的父亲在山上种地,养几个生龙活虎的儿子也好,那怕一辈子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长年累月修梯田打坝挖土方,赶着牲口走在黄尘飞扬的山路上,我也不能轻易去死。总之,他刘武干活该。我那拳出得很麻利,他根本来不及躲,一屁股坐到地上,双手想撑住往后仰的身子,可后面是空的,就一个跟头跌到院畔下了。幸亏被二道坎挡住了,要不然,他小子滚到下面那个院子了,说不定跌进牲口圈里,同沙娜那傻子男人作伴去了。<br />  我本当在母鸡满院跑那会儿就把他给撂倒。起因很简单,刘武干吃派饭时,非得叫主家给炒一盘鸡蛋不可。主家没法,就放下吊在窑顶的破筐子,可里面只有两颗蛋,他老婆又把鸡窝的鸡撵走,掏了半天才在里面摸出来颗热的,又爬了半架山到邻家借了三颗,可是家没油,男人就站在窑顶上扯着嗓子使劲喊了一阵,一个小孩才从后沟老远处探出头,摇晃着端了一粗瓷碗底黑豆油送上来。不过,吃得时候,给主家礼节性地让了几句,我也吃了大约不少于两颗蛋。如果刘武干不提沙娜叔舅家的事,他吃那一拳很可能会因为我肚子里也装了人家从鸡屁股里掏出来的蛋而挨不到胸口上。他问我,地主家的小老婆长得不错吧,还像年轻时那样柳叶眉杏核眼水蛇腰吗?碍于主家的面子,我没动弹,走出去站在当院,抱住双臂,仰起脸,看对面山上大尾巴旋风打转转消火气。问题是,刘武干那小子出来后,一劲说那鸡蛋不好吃,有股子土腥味。说着,还朝一只母鸡吐了口唾沫。我一下子就给气晕了。我走过去,拉着他的领子,想把他的脸摆正好让我打。他边向后退边躲我举起的拳头。算小子命好,打到胸口上了,要不然的话,一定是个满面开花。好在院畔不高,他拽住一根拴狗的麻绳,就爬上来了。我看他红着眼,把头一低,冲我小肚子就撞过来了。没想到,刘武干身材虽然削瘦,比我低一头,可必竟是农民出身,套牛拉缰绳,犁地顺沟走,从小攒出股子憨劲头。我俩扭打成一团,在院子里滚来滚去气喘嘘嘘,久久不分胜负。你要是打老远一看,准以为两只黄狗在争夺猪食吃。主家俩口子看不下去了,一人抱住我们一个劝架,撕扯了好半天,我不好意思让女人家抱进怀里推来搡去,就一松手,和刘武干分开身了。我没沾多少光,小腿迎面骨被他蹬踏了好几下,差点没被弄折。<br />  刘武干一怒之下,押着沙娜的傻子男人回公社邀功去了。你走了更好,省得惹我心烦。我才不怕他恶人先告状,反正那沓子材料在我包包里揣着。我不走。走也不同你一路。<br />  <br />  4<br />  我必须介绍张家沟的地势了。这个无需回忆,生根般盘扎在我心里,想你也会根据我这两天的颠簸,得出一个大致的概念了。同黄土高原大部分山村一样,散散落落,一百几十户人家在这条毛二十里长,几年也发不起一回大水的深沟里,顺山势朝阳向,或高或低挖了些土窑洞居住在里面。只不过这条沟大些宽些,只不过这条沟的尽头,在那片较为开阔,紧挨沙地的漫坡地上面,住了一户老地主。此外,土里刨食,生儿育女,薪火相传,显不出和别的地方有什么差别。如果某年某月某日,这里下了一场透雨,我敢保证,整条沟里的男人们就会站在自家院子的土畔上,他们连上衣都不要穿,浇它个透,看着山上的土地滋滋滋地往里吸水,看着河沟里的浑泥糊子滚滚而下,就好像凭白无故继承了一大笔与自己毫不相干的遗产,别提心里那份高兴劲了。<br />  我们很能说得来,这大概与我俩年龄不差上下有关。跟刘武干打了一架,把他给打走了打远了,反倒和吃派饭这家人处近了,尽管他俩是农民我是城里人,但根子上,我们都是青年,更何况,只隔一辈,我外祖父也是放羊种地的——劝架时,她心窝子里面散发出来的,就有我外祖母身体上的气息。再熟悉不过了。我小心翼翼征得了男主家的同意,不再爬山下洼满世界走几里路去各家各户吃派饭了,就蹲在他家不走了。我有补贴,三五天的粮票还能掏得起,反正无论去谁家,一概是稻黍米熬洋芋,一天两顿,顿顿是它,无非早上稠些,晚饭稀汤寡水。没必要向女主家开口,早在被她拉进怀里劝架时,我就感觉出来了——她会同意我盘腿坐在炕上一段时间的——搂得那么紧,基本上,我是被她在后面环腰揽住动弹不了的。我没胡说,她的劲确实不小。打个比方,如果这样比喻不伤害人的话:不在拉犁牮地那头小母牛话下。她叫张榆花,本村人,长相中等偏上。那年月,要是能在后背甩出一条粗长辫子,就等于你在人前多了一样宝器。可榆花的粗辨子一般不甩在后面,自有她的办法:在颈后用各色毛线挽好,均分三股,交叉辫好,很紧凑,很密实,遮住右耳下面一个青痣,顺肩胛溜下来垂至小腹。它很有份量,可以把泡起来的肥上衣在正中央的位置,自上而下,压出一条深沟来。这样,其它的就显而易见了。我只花了到窑顶上摘一筐子榆钱的时间,就同她说到一起了,没等午饭下锅,就了解到她还不到二十岁,才比我大一岁几个月。我说过了,在那种年月里,她的胸脯也敢挺得那么老高——之所以松开手,放刘武干那小子一马,就是基于它们俩顶在我后背上的原因。你不要笑我,认为连肚子也没办法给填满的那年月,哪儿能顾得上这些儿女情长的事情呢?怎么可能嘛。我对你说实话吧。就在昨天,当我坐在磨盘下面,盯着沙娜叔舅那根看不见的肋骨,听他介绍那六年的情况时,我就对男男女女的事有了另样的感觉。他提拉着胸膛上松弛耷皱的皮肤,给我的感觉不太像对我,而是对天空中将要飞过来的一只麻雀诉说。他说,那些日子里,隔三差五,总有人在夜间偷偷从大门缝里塞进来一半升稻黍或玉米,可老也逮不住是谁送的。有一回,他正坐在磨盘底下趁凉,听见响动后,就悄悄跟在后面,结果发现,那人塞进来粮食后,一溜烟朝东边黄河那方向跑了,看背影是个年轻人。沙娜叔舅的讲叙,的确打动了我,沙娜那份虔诚的孝心,让我一时间忘了她是名疑犯。她没让叔舅老俩口饿死,他俩实实在在还坐那里,尽管皮包骨头,比竟还活在大太阳底下。沙娜叔舅对我介绍这些情况时,让我从磨盘上落下来坐到平地上,坐得跟他一样平,不分高低,使我心里多了几分对稻黍玉米这类粮食的敬畏。但更打动我的,能在我心里掀起微澜的,是沙娜敢作敢为,对待异性大胆又适用的行为,或者说,这种行为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造成我对她怀有某种程度上的仰羡。沙娜叔舅讲得是那六年他接受晚辈孝道时的心情,而我心里想的,就不全是这些了。我敢说,当时,我想到的,除过粮食和肚皮的问题,我还想到了女人的问题。具体来说,就是沙娜这个女人身体上的问题——我活了十八年,还没有任何途径在任何女人的身体上了解到我想知晓的一切。家里的女人们除外,她们的身体就像同我一起降世的胎衣,尽管那时我睁不开眼,但早已烂熟在心。邻家女儿也得除外,虽有一墙之隔,但挡不住饭菜飘香,挡不住她念我后年将要朗读的课文,我依然认为她是亲姐姐。此外,从我家大门外走过的任何一个女人,都具备了令人十二分好奇的陌生——她们的身体,肯定隐藏着我无法知晓的很多东西:味道、颜色、形状、份量、容积。啊,我也说远了。接着说榆花家里的事。那时候没人会用“惧内”这个词,可“木讷”这个说法我知道。榆花男人就是这样一个人,少言,憨笑,笃实,稳重。能看出来,他话虽不多,但做事牢靠,谨小慎微服侍他不到二十的老婆过日子。这我理解,能在这样一条无水的干沟,把同村的女子留住,没有让她嫁到相对能吃上几顿好饭的远方,以经很不容易了。况且,她又那么好。他是基干民兵,后窑掌墙上筷子长短,老拇指粗细的四棱子黑铁钉上,挂了一杆762马枪,三棱形刺刀被他擦得铮光瓦亮。就不知夜里钻进被窝,榆花盯着它睡,会不会做恶梦?<br />  早上,榆花男人赶了队里一群羊,跑老远寻青草吃去了。我和榆花,则相跟着朝后山爬去,有时一前一后,有时一左一右,视山势走向而定。昨晚,张队长在有线广播里(纸做的那种,谁都可以冲着那喇叭跟牵在同一根细铁丝上,那几头的一连串人对话,是不太清楚,咿哩哇啦的,但表达个中心意思还是能让对方领会了的),吆喝全村人去后山修梯田,我俩才得以并肩而行。起先,我俩一声不吭地走着,顶多走在前面的榆花提醒我一两声“小心,土圪塄”,再就是问我“累了吧,要不要歇?”。后来,可能觉得我跟在身后,处在下方,使她感到背上热烘烘地让人盯着看不好意思吧,就同我并肩挤那条山道。这样一来,虽然时不时肩头相互抵触那么一俩下,因为平行,又不分高下,我俩反而给自然起来了。“你大概知道了,这条沟里的人,沾亲带故出不了五服(五辈),不是姑表就是舅亲,大部分是本家子。”她说。“那你俩呢?”我想问她男人。“我俩?噢,没出,”她擦了一把汗说:“沙娜叔舅是我表姨夫。”“不是,我是说……”我快走了两步,停下来面对面问她:“你男人。”“噢,你说他呀,也没出,”她扶住我的胳膊绕到前面去,站在高处说:“看他是个实在人,不会人前背后耍套套,十八岁那年就跟他过了。他是我表舅家的小子,是家里的老大。”我注意到,她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来的手绢,崭新崭新的,叠过的痕迹跟纸飞机翅膀上的折缝一样棱角鲜明,小拇指大小的椭圆形商标还贴在上面呢。“那么……”那么,接下来我说了些什么呢?好在我们终于爬到一个相对平缓的山峁子上了。见对面我们该去修梯田那地方还没有人影,榆花就说:“歇歇吧,一口气赶了几里地,真有点儿累了。”我不是个活死人,没愚钝到连个形势也分析不出来那地步。这回,我把洗了好几遍的毛巾主动给她递过去。她擦了一把脸,背过身子擦其它的去了,然后,没还给我,捏在手里揉来揉去。在这敞敞亮亮,四处透风的山峁上,不到一个钟头的时间,我就了解到了沙娜在那段时间里更为详尽的一些情况。可想而知,在这道连鸟儿也没有飞过去一只的黄土梁子上,这些细节是非常隐匿的,是女人间躺在同一盘炕上,吹灭篦麻油灯后相互用手臂盘住脖颈子,在黑暗中嘴对嘴才会说的悄悄话。<br />  榆花对我说,沙娜自己也说不清那孩子是跟谁生的,是第一个给她两张烙饼的老男人呢,还是那个年轻的红卫兵,沙娜说她确定不下来。<br />  一九六六年收割黑豆的季节,张家沟来了一股城市红卫兵,他们大声呼着口号,迈着整齐的步子,打老远就能看到那团扬起的灰尘。刚进沟口的时候,因为路宽,他们排成四人纵队,黄呼呼一片,走着走着,沟就窄了,他们就变换队形,改为二路纵队,沿沟底排了好长一溜,又走了一会儿,前面只能容得下扛面大旗那后生一个人走了,他身后拐来拐去,足足跟了有二里路长的队伍,不到跟前,根本分不出男女,一人一顶黄帽子,一人一根皮腰带,齐唰唰地聚集在黑龙潭边。这股红卫兵有任务,要抄沙娜叔舅的家,领头那个男司令,把他的人马十男十女分了好几拨,准备听口令一齐行动。沙娜叔舅一看形势不对,草草给沙娜打了个包袱,装了一身换洗的衣服和几把熟米,准备打开后院门上那把铜锁,让沙娜往西跑,往沙漠那方向跑,去找她蒙古人的本家子去。可能自打光绪二十六年以来,那锁就没人动过,结果芯子给锈住了,半天打不开。关健时刻,还是榆花她表姨出面,解决了这个难题。别看是个女的,可她心里的老主意定得很,眼看那股红卫兵就要冲进瓦院了,她一把扯开对襟袄,双手掐在腰间,往大门口的拴马石前一站,就把四周分散开准备分几路行动的年轻娃娃们吸引过去了。<br />  榆花坐在蒿草上说:“你不知道,我表姨的身材那叫个好,我们一沟人都管叫她水蛇腰。这下,你该晓得她为什么疯了吧?”<br />  我心想,算刘武干那小子命好,才吃了我一拳。<br />  这样,打开锁,沙娜才跑了。沙娜从来没经过这种事,一着急,加上是阴天,就把太阳的方向给跑反了,本该背冲它朝西,她却将云里的日头搂进怀中,一溜烟朝东面去了。心急,人走得快,黑塌糊涂跑了两天,就被一河黄水给挡住了。沙娜心想,反正到了黄河心也不能死,一咬牙,找到岸边一家铁匠铺,央告那个打船钉的后生送她过河。那后生心善,只看了沙娜一眼,一句话也没说,抓了把干枣掭进沙娜的包袱里,拉起她就送过黄河了。沙娜走了一整夜,第二天早上才赶到县城。一看,比河西岸还乱,大街上要不一个人影也没有,要不就“呼啦”一家伙,不知从哪儿突然间来了好几群人,撕打的撕打,吵嘴的吵嘴,不像个能容下人的地方。沙娜害怕了,转身又走了一白天,返回河边使劲喊那铁匠后生,可河水的吼叫早把她的声音吸进大浪里了,对岸根本听不到。没办法,又连夜回到那边的县城里,在一个不知什么单位的大门下面,凑和着,准备在那儿过一夜。<br />  榆花手里不停地拧着我的毛巾,低下头说:“你想啊,两天时间一百多里路,就一把干枣,谁能撑得住呢?”<br />  不晓得半夜几点钟的时候,总之,天快要亮了,原先紧闭的大门,“吱扭”一声,让人给打开了,伸出来一只手,把糊里糊涂的沙娜拉进去了。沙娜仰面朝天躺在炕上,吃着门房男人的烙饼,糊里糊涂就被人睡了。第一张烙饼还没吃完,老男人就从炕上出溜到地下了。老男人坐在地下喘了半天气,摸摸索索,不知从哪个墙缝缝里又搜出一张烙饼。沙娜心一横,既然被咬了个豁子,那这张烙饼就不圆满了,索性吞进喉咙,咽下肚子里算了。太阳刚舔到最上面那一格窗纸时,门被踢开了。进来那男的年龄虽小,可看起来很有来头。老男人“噌”一家伙,就蹿到地下了。年轻男人横扫了门房里面所有的东西一眼,见沙娜躺在炕上动弹不了,拿眼睛直盯着他看,就骂了声娘,走到墙角找了面大红旗,高举着转了一圈停在炕沿下,用红旗遮住沙娜,保护她穿好衣裳。后来沙娜才知道,这男孩不是本地人,是那边省城里串联来的红卫兵学生。当天上午,那红卫兵在太阳下面端详了沙娜老半天,然后,把她拉进院子正中间那孔窑洞,亲手把她一头黑发盘成个圆圈,脱下自己那顶黄军帽,戴在沙娜头上,把头发藏进里面。他对沙娜说,从今天起,咱俩就当个正正经经的阶级兄弟吧,一起造它一顿资本主义的反。沙娜跟着他,吃了两个多月的大锅饭。那男孩白天人多时,只允许沙娜拉袖口。他对身边的人说,是战友,怕她走散。沙娜从来没有怪那男孩心口不一。何况,年龄相当,沙娜并没感到自己的身体在夜里有那些地方十分不愿意。不出三个月,那男孩说县城太小,这帮人又没素质,只会打打杀杀,正经搞不成件大事,要回省城去,说那里才是他的天下。那男孩没带她走,一男一女,怕回去后给战友们交待不清楚,就托了个辩论时被说服过来的另一派的人,叫他好好照顾战友。沙娜没免强那男孩,没哭也没闹,顺从地拽住那人的袖口就跟他走了。那人因被男孩辩得心服口服过,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没敢对沙娜怎样,顶多学学辩倒自己那个大城市红卫兵男孩,由袖口拖着沙娜四处走动,诚心诚意,真当沙娜是同一条战壕里的革命战友对待。等攒了些干粮,觉得又可以上路了,沙娜就跑回黄河边,站在正对着铁匠家的一块巨石上,一感觉到他家有动静了就挥舞手中的红围脖。五天后,当沙娜的干粮吃得只剩一颗煮洋芋的时候,那天清晨,正赶上铁匠下河给船帮铆铁钉,才看到她。<br />  “沙娜说,老门房那两张饼不知烙好多长时间了,硬得跟沟底的石板一样。第一张没感觉,几口就进肚了,可第二张,死活咽不下去,差点没把人给噎死。”榆花站起来,把毛巾还给我,指着那边说:“你看,队长他们已经到了,马上就开工了,咱走吧。”<br />  快到修梯田那地方时,榆花站住缓了口气,低声对我说:“知道自己不般配,心里就没装下过那个大城市红卫兵,沙娜正真想跟着过日子的,也就一个男人,就是铁匠后生。不跟铁匠过的原因很简单,孩子出生后,一年多时间,她没再能给铁匠生个亲骨肉,他那打船钉的好手段也就没后代相传了。所以,她就离开铁匠,一路走一路打听,先转到西边沙漠过了段日子,这二年形势看着好了,不那么乱了,觉得问题不大了,去年快过年时她才敢转回张家沟,跟上傻子过了。沙娜说她可能不会生娃娃了,不知被门房老男人还是那个红卫兵给怎着了。你知道不?五年多时间,常往我表姨家送口粮的,就是铁匠那后生。前一向听沙娜说,那后生家里不知遇到什么难处了,有日子没见了。”<br />  榆花放下肩上的铁锨,铲了一锨土扬出去,接着说:“也可能人家后生又找了个女人过日子了,不缺胳膊腿的。沙娜说铁匠真是个过日子的好男人,身子骨又壮实,一到……”榆花看了看我,又瞅瞅周围的人,不说了。<br />  我脖子上围着榆花用过的毛巾,感觉到的却是沙娜的体温。我整整干了一天修梯田的活,凭队长怎样劝也没用,全心全意给打塄畔的人们运土,只在中午啃干玉米饼子的时候歇了一小会。<br />  收工时,才感到腰像断了一样疼。我跟在榆花身后,朝张家沟那个方向走去。这会儿,太阳就要落山了,东边已经黑下去了。在高处看去,天好像不在一个面上,显得有些不太公平:西边那头轻翘,东头沉重。傍晚,总有很暖和的颜色在西边,懒散随意,柔软膨松,不免让人心生无限眷恋:离沟不远了,离水不远了,离稀饭不远了,离被窝不远了。也就离明早起的太阳不远了。<br />  尽管主家俩口子往我碗里使劲捞洋芋,可我还是灌了一肚子薄稀饭。鸡叫头遍的时候,我被尿给憋醒了。几乎没怎么睁眼,打了几个激灵,就在榆花家院畔上,把头晚上喝进去的汤水送出来八九不离十。立马就爽快了。从沟底打着旋升上来的一股冷风又让我打了个激灵。清醒了不少。抱住双臂,转身准备接着睡它个天明觉。这时,我觉得沟底好像有响动,就探身望下去。不得了啊,前前后后,黑溜溜整整一沟底人呀。他们这些人一句话也不说,一个离一个四五步远,只管低着头,悄无声息,像鬼魂认路一样,弯下腰只管朝前走。我蹑手蹑脚走到榆花俩口子窗台下,将耳朵贴到玻璃上。里面好像没人。我右腿挪了一步,轻轻推了一把门。开了一条缝。我蹲下身子,一步一步挪进去,伸出手,先触到冰凉的石炕沿,再摸到一个粗布枕头,而后是滑手的黍秸席子。接下来就,什么也没感觉到。我慢慢抬起头。两床被子隔了老远,里外不分乱堆在炕头,这俩口子却不见了。我赶紧返回偏窑,迅速套上长衣长裤,穿鞋时急忙找不到鞋带的两头,捏住一头一把抽出来撂到一边,把脚钻进去,比喝一碗稀饭的速度还要快,就开始往沟底奔了。<br />  我跟在他们身后,像只当年出生的狐狸崽子,在夜色中瞪着好奇的双眼,不远不近瞅着前面猎物的动向。他们朝沟尽头走去。在这条沟底走,在黑暗中,闭着眼我也错不到山那边的沙漠里去。我边走边在心里计算:这是我磕鞋倒土那地方,有几块茄子大小的石头;这可能是那几只野鸽子朝我头顶丢鸟屎那地方,两面的土壁虽陡,可沟底却很平整,可以迈几个大步;注意啦,这就是张队长老婆拦住我还补贴那拐沟,得小心点儿,没准会被土塄子绊几个跟头;好啦。好啦,闻到青草味了,该到我唱抒情歌曲那地方了。这就到了。<br />  我站在下面,扒住土坎顶,探出头,朝倒垂柳下面的那口潭望去。几盏马灯挂在柳树上,底下静悄悄地围了一圈人,以南北为中央子午线,男东女西两边分开,女的黑发散落,面冲潭水,男的背过身,头上统一扎条白毛巾,双腿八字撇开,朝四下黢黑的山头望去。过了一会,女人们下到潭沿去了,男人们散开后,有几个爬上柳树,折了很多枝条丢下来,树下那些年龄大的男人,拣起柳枝,编了很多的帽圈,自己戴一顶,手里提几顶,又拾了些粗壮的柳条子,插到中间那顶八抬大轿上,将它打扮的跟一簇茂密的灌木丛一样。<br />  根据自己上高中时四十天军训取得的经验,我一打眼就能统计出来,围在潭边的人大约有二百七十至三百人。足足两个整编连。<br />  <br />  5<br />  他们罩在白亮的圈子里各司其职,虽然忙碌,却像事先有过周到的安排,在那个不算很大的地盘上,谁也不会碰撞谁,稳扎稳打,自信笃定,显出一种源自本能的天然秩序。没有音乐,听不出节奏,然而,脚下分明踩着弹跳的鼓点,佝背的挺胸了,耷肩的端平了,就连瘸腿的步子也不知怎给一致起来了,一点看不出他们是些腰腿生硬的庄稼汉。<br />  一个女人从潭下面走上来,打赤脚,穿一身土布衣裳,蓝颜色的,虽然不鲜艳,可十分得体,该长该短,该肥该瘦,尤其是腰身,掐得恰到好处,就好像裁缝是她自己。她身后跟着一个人,也是个女的,很年轻,把头往后一扬,原先披在胸前的长发就甩到背上了,她怀里抱着一个长颈花瓶,里面插了一枝翠绿的柳枝,亦步亦趋,跟着前面的女人。一个光着上身的男人走过去,解开头上的毛巾,包住土布女人散落的头发,轻轻揉了几把,吸干水分,又将套在小臂上的柳条圈戴在女人头上,略略弯了下身子,没费多大劲,拦腰将女人抱起,朝那顶轿子走去。他走得很平稳,像端了一潭清水,生怕洒出一丁半点儿来。那轿子没顶,女人站在上面后,接过年轻女人递来的花瓶,抽出柳枝,又把叶片伸进去蘸了蘸,一扬手,一串光亮的水珠,奔向四周人们的头顶。这时,光身子男人扶着轿杆,吆喝了声,很低沉,不像是从那个瘪瘦的腔子里吼出来的。人群中走出八个后生,脱了上衣,搭在轿杆上。所有男人们,一齐脱了上衣,摔在地当间。那男人又吼了声,后生们一弯腰,就把轿子扛到肩上了。轿子在水潭边绕了三圈,在瓦院外面绕了三圈,二百来人跟在轿子后面转了六圈,光身子男人打头,向西边的山梁子快步走去。翻过一道墚,又翻过一道墚,一共翻了三道墚,他们才慢下来。<br />  我眼前的景像,是渐渐走高的沙坡,坡顶的后面,就是一望无际,连绵起伏的沙海。我站在黄土地上,与他们相隔了一条沟。他们显得有些吃力,但依旧劲头十足,踩着无声的鼓点,匀称地摇晃着轿子。那男人一手提着马灯,另一手举着一支木桨,划船一样,踩着波浪一样,在前面领路。我不由得在心里和着他们胸腔中敲出来的节奏,替他们鼓劲:一二三四、二二三四……我是这场演出唯一的观众。拂晓。沙漠和黄土的边缘地带。张家沟人。<br />  墚顶,有两个隆起的土丘,占领着这一带的制高,是沙漠和黄土地的轴心。背景,是永也暗不下去的天空。他们遇到难题了,前面那道坎足有两人高,上面四个人轿杆不离肩,四脚四手趴在崖壁上,脸贴进土里,后面那四个高举双手,把轿杆撑在空中,轿子依旧平平稳稳,女人依旧端端庄庄。他们上去了,上到梁顶了,二百多人跟在轿子后面,在东边的土丘下面绕了三圈,在西边的土丘下面绕了三圈。他们落轿了,女人还站在里面。男人走过去,撑住木桨,单腿跪倒。所有人跟着一齐跪下,双手撑在一半是沙,一半是黄土的地面上。提马灯的几个人没跪,把亮光举过头顶。四周一片灰暗,那里光彩斑斓。女人抽出花瓶里的柳枝,朝他们头顶和光脊背上,一遍又一遍,撒了很多五光十色的水珠。女人不撒了,将花瓶递给一直跟在身边的年轻女人。男人站起来,把女人伸出来的双手搭到自己肩头,抱起她,朝西边的土丘走去。走到跟底下时,人群背过身子,把他俩围住了。片刻,又散开了。这时,只见白白亮亮的一个人,使劲朝西土丘顶爬去。不一会,顶上就多出个人影子,站定,纹丝不动,跟脚下的土丘连成一体。东边那土丘上也站了个人。俩人的背后是沙海,头顶是天际,就像两颗一呼一应的星星,很难分出彼此,唯一的区别是,东边那人又干又瘦,简直就是个“人”字,而西边这人就不同了,虽然胸间显得很沉重,但却活灵活现,一点也不觉得多余。我看得真切,俩人都没穿衣服。我还在他俩头顶上方,找到了那颗打小就熟悉了的星星。后来,火堆点着了,焰头舔着两个土丘的底部,可离顶上还差老远,只有几个顽强的火星子,被烈焰腾升起来,时高时低,在俩人身边飘舞。人们把那顶轿子也撂进火里燃烧了。土丘底下那个年轻女人,把剩下的水,连同那只长颈花瓶,一起倒进火里。东边的天,这才记得到时辰了,在两堆火舌慢慢低下头后,忽然间,亮了。<br />  我注意到,队长张五成不远不近,也一直跟在人群的后面。大家始终保持着人群——张队长——我,这样一个三点一线的等距。整个过程,三方没有对话。但,偶忽间,会相互瞥上一两眼,其后又在心里各盘算各的。<br />  吃过早饭后,榆花男人从窑掌摘下那杆762往肩上一扛,立马像被蝎子咬了一口,把枪往炕上一撂,站在地上倒吸了好几口气。榆花走到我身边,抽出搭在我项间的毛巾,到锅台上一个黑粗瓷盆里,蘸了些不知什么草根熬成的水,敷在她男人肩头上。不到十分钟,她男人取下毛巾塞进我手中,走回炕边,从一堆被子里扒拉出那杆马枪,又把它往肩上一扛。这回他没倒吸气,朝我咧嘴笑笑,掀开门帘,大踏步出去了。我冲着她男人的后背,低声对榆花说:“他几个也太耍二球了吧,就不知把轿杆子给削光滑些?”<br />  我走到院子里站定,抬头看看天:怎还没有飘过来云彩呢?哪怕一半丝儿,也好让人有个盼头啊。<br />  “我没说错吧?”榆花站在身后,捅了一下我的腰眼说。<br />  “看起来,三五天内别指望等到雨。”我说。<br />  “不是啊,我说她,我表姨。”<br />  “噢,沙娜叔舅妈?”我朝前走了几步,坐到院畔边的石床上,看着沟底龟背一样一片一片翘起来的干胶泥。<br />  “问你呢,我表姨的腰身好看吗?”<br />  “但凡有几片云就好啦,那样,就能朝天上打几炮催雨弹了。我打过,云头高了就用高射炮轰,低的话,用迫击炮就行。”<br />  “你这人……唉。”<br />  “你们就不怕公社追究这件事?这是耍牛鬼蛇神啊,你们也敢搞。”转过身我问她:“就不怕我向主任打报告?”<br />  “你告去吧,了不起我表姨再朝你们扯开一回衣襟子。不就祈祷龙王爷那恶鬼下场雨嘛。”<br />  “一点也看不出来,她竟然是个……是个……”<br />  “她是个疯子啊……看样子,你还真没注意看。你应该仔细看,看仔细。”<br />  我真没注意看,更谈不上仔细看了。头回在黑龙潭边,那两指甲盖子红血,使我心生厌恶,忽略了她作为一个女人在我眼前的存在,或着说,压根就没想把她当个女人看。今天凌晨,即便我看见了,从上到下,从里到外,真真切切,仔仔细细端详过了,可站在土丘顶上的,那是个疯女人吗?沙娜舅妈,那个六十开外老女人的乳房、腰身、小腹、兜肚下面的肚脐?尽管她豁豁亮亮立在那上面,我看到了吗?<br />  “我表姨那身土布衣裳好看吧?”榆花又捅了下我的腰眼。<br />  “嗯,好看。”<br />  “我缝的,”榆花后退了两步,掐住自己的腰眼说:“照我自己的身子量好后裁的。”<br />  “嗯,好看。”<br />  “我表姨虽然六十多岁了,可身材非常好,听我表姨夫说,自打她十八岁起就一点儿也没变过,永远像个没生过娃娃的女子身体。你知道不?其实,她一辈子在我表姨夫家连个小老婆的名分也没有,她不要,说那没意思,能把自己当女人看的,给不给他当老婆也不打经。”<br />  “真有见识啊。”我心想,说得不错,要不瓦院空了那么多间能住人的地方,可她却偏偏选择住在偏房。<br />  “是不简单。她十八岁那年跟人生了个小孩,出生没几天就死了,那男人撂下她走西口去了,正好赶上我表姨夫大老婆生娃娃没奶水,就到他家当奶娘了。结果,这一奶就奶了人家一辈子,走不了了,被我表姨夫家使唤过来使唤过去。她这人很有本事,无论多大的事都能拾掇的妥妥贴贴。一来二去,虽说没名份,可我表姨夫家却很抬举她,晚辈们也都姨啊、姑啊、舅妈啊、婶子啊这样随辈份叫她,从来不把她当外人看。况且,听我妈说,我表姨夫天不怕地不怕,谁也管不了,就我表姨能降住他,他可听她的话了。”<br />  榆花回到窑里取了一根柳枝,递在我面前说:“我把花瓶丢进火里烧炸了,柳枝给你留着。接呀,还很新鲜呢。”<br />  是啊,这柳枝还有水份,皮也是绿的,最粗那一截很毛糙,露出了白亮白亮的枝干。那截子皮是沙娜叔舅妈的手给磨掉的吧?照榆花的说法,我不仅应该看到站在土丘顶上那个白亮白亮的躯体,我还应该看到更多的一些东西:一潭清水,一树凤梨,一群绵羊,一场大雨,一片草原,一坡庄稼。此外,还有什么应当被我看到呢?<br />  沙娜那傻男人也是拿这东西照我后脑勺来了一家伙。不过,应该比这粗些吧?呵呵,他爬不到树上去,他大概跳了几跳,够住一根细稍拽下来,就势折断,能有多粗就算多粗。不过,这个傻蛋,揍刘武干时,你就不晓得换个其它粗的大的?比如,锨把、镢把之类的棍子?那他刘武干当天晚上就只好趴着睡凉席了。这傻小子,反被刘武干捆了个结实,该,活该啊!呵呵。一想到刘武干押着个傻子回公社请功,我就忍不住心里直想笑:他一傻子,你能把他咋?我看你俩一模一样,只不过一个走在前面,一个跟在背后罢了。哈,哈哈。<br />  “你……你笑啥哩?有啥好笑嘛。”榆花噘起嘴问我。<br />  “啊……没有啊,”我赶紧对她说:“你跟在你表姨身后抱着花瓶,我怎看你俩怎像一对双生。”<br />  “是呀是呀,裁一身衣裳,我们三人都能穿,还合身的很。”榆花转身又回中窑去了。<br />  “谁?”过了好一阵,我才反应过来,冲着早已进窑的榆花背后那条垂至腰眼以下的长辫子,问道:“你们三人?”<br />  今天没上山修梯田,榆花说队里的基干民兵们搞训练。我问她是不是民兵,她说前二年县武装部下来定人员,她要求过,但部长不同意,说张家沟不缺人手,青壮年后生有的是,正发愁选谁筛谁呢。今年开春,部长来队里下乡蹲点,她又央求过,为这事还跟刘武干美美吵了一架,部长才免强同意了,但只答应她当个卫生员,叫她平时没事练练打绷带,给断肢上夹板这些一般性常识。她一看让自己干这个,心里就十二分不乐意,可三番五次央求人家部长了好几回,人家好不容易叫你当了,你反而嫌这嫌那不干了?没理由啊,就应承下了。榆花对我说:“搞资本主义那些人没本事,不是娇生惯养,头发卷成吧狗一样的洋婆姨,就是浑身搜不出二两肌肉,戴个二饼子眼镜,跟猴一样干瘦的白脸男人,这些人不经打,早就躺倒了。修正主义嘛,倒像是个问题,不远不近像只灰狗熊蹲在那里,可隔了一大片沙漠,他们有那么多匹骆驼叫兵们骑吗?至于帝国主义那纸老虎,不知离咱这儿隔了多少个大淖儿,就算他们是群披毛怪兽,怕也拿咱没办法吧?”“那你为啥还要争着抢着当民兵呢?”“你不知道?”榆花瞪大眼睛问我:“有补贴啊,基干的武装的拿得多,不发枪的预备的连人家一半都拿不到。”“你可别小看卫生员,她们的作用可大哩。”“啥呀,真要打起仗来,那么一大群老男人,让我一个女人家伺候?美得他们!再说了,血糊拉茬的,弄不好还得给他们脱裤子……”“伺候?哈哈,对对对,不伺候他们。哈哈……”整整一前晌,我和榆花净说这些事了,从窑里说到院子,又从院子说到窑里,我俩哪儿也没去。当然,我们还说了别的。<br />  这几乎是个透明的女人,任何事都不会揣进怀里捂着过夜。就算没站在土丘顶上,和她表姨一样白白亮亮,我也能明明了了地看到她干干净净的身体,看到她清清爽爽的五脏六腑,尽管它们在里面比我多生长了二年,但它们肯定很瘦很小,也很单薄,纤纤细细,一股一股,缓缓流淌着鲜红的血。<br />  但,这必竟是我隔了一层斜纹棉华哒呢棉布衣裳的猜想,是她正面对着我,不看我的眼睛,专盯着我胸前正数第二道五角星扣子,或者给我一个后背,甩过来一条大辨子,那辨稍在我面颊上扫过时的猜想。也不完全是猜想。她那层衣服根本遮不住什么,里面的一切,我从我家女人身上就体验过了。虽说长这么大,我还没有利利索索看到过女人身体,那没什么,我有把握已经知晓了它们应该是些什么。我没在娘的怀里钻上钻下过?没被祖母外祖母,双手卡着腋下筷子粗细的肋骨,从前炕提到后炕?没被四姑三姨从这个被窝,换进那个热被窝?她们谁也没比谁少一件什么哪,能有啥不一样的呢?<br />  何况,榆花、沙娜、沙娜叔舅妈,她们三人可以穿一身合体的衣裳。<br />  在这里,我打断一下。述说这段往事,讲这个故事,我没有选择平铺直叙那种办法——沿某条清晰简练的链状结构写下去。倒不是因为时间这条长河在我的年头里冲刷出很多支流分汊,使我溯流而上的记忆迷失在水面一团团浓雾中,看不清主航道的灯塔。如果顺着某个有烙印的事件追忆下去,我相信,更为详尽的细节会像牵牛花的藤蔓一样爬上我的额头,一定会让我的思绪拨云见日般天眼大开。但我不愿意那么做,因为那样一来,我必然会在快乐感受的驱使下,让痛苦的煎熬接踵而来。你知道的,快乐和痛苦总是一对龙凤胎,你永也做不到记起这个而忘却另一个。<br />  去年,就是二零零七年国庆长假,趁沾点儿他们身上那股子青春的气息,我同几个平时合得来的二十几岁的朋友远游了一次,他们自驾,我搭伙充数,费用AA制。我们一路向西,商量好不走回头路,直奔内蒙古,七天时间穿越了将近四千公里。我年轻的驴友们待我很好,时时事事替我着想,我呢,也就倚老卖老通盘接受。那真是段快乐的行程。他们这帮人做事不刻意,一肚子心思全写在脸上,明晃晃地告诉别人自己的需求。说实话,有些我能读懂,有些我真是没法子揣摸出意图来,是讥讽是嘲弄,是赞许还是默认,那界线的确不太明了。或许那什么也不是,仅是淡然一笑,轻飘飘未打心头过。这当然是我的问题。但他们善良知足,小心翼翼半蹲在草丛里,拣起几只五色甲壳虫放到远处,这才在那里放心安逸地支起双人帐蓬,离开时,必定会带走营地上任何一种不可降解的化学物品,用沙子掩灭火种,扶起几根倒卧的灌木枝条,他们宁可耽搁两三个小时,在无人区甚至会耗误一天的行程,放弃风驰电挚般激情体验,也会向遇难被困的路人伸出救援的双手。但他们有时却在另外一些问题上,也显出了过分的随意(在我看来)和率性。他们可以在短短几分钟的接触中,仅凭一两个眼神(我注意到,有时连眼神都不需要),就能会意异性的精神,仿佛已经探测出对方体内炽热的体温,随即便会付诸于行动。我觉得这种随意有些过火,这种率性少了些责任心。我便深陷道德的泥淖,联系我自己,在其中苦究一番,不禁替他们(还有我自己)担心起来。但是,每当躺在单人帐里,聆听邻帐里年轻的生命在夜风中怒放的悄声细语,我突然间便会认为早在三十几前,那时,就与他们心心相映了,根本不需要我在睡袋里思想一两支烟的功夫,找个什么理由出来说服自己开脱他们,然后,怀有一种精神安抚后的自足情绪方能入睡。我应该心满意足、心安理得在梦中向天而歌。说实话,时不时,我也能接收到类似这样的眼神(或说是信号)——这方面,我还没迟钝到不懂人事的地步。那天,我们歇脚在一家蒙古人开的小饭馆里——类似中原地带“农家乐”那样的夫妻店——这家蒙古人经营方式很替客人着想,吃饭住宿都在一顶很大的蒙古包里,男男女女,大家通铺,各自照顾各自,既方便又实惠。吃过手抓羊肉,我找了个角角(圆的,哪里有角角嘛,靠住木柜的一面,就当是吧),打开睡袋铺展,意思有主了,这是我的地盘了,归我管了,就掀开门帘出去溜沙漠去了。在一棵老粗的胡杨下面,我面向昏黄的落日,盘腿靠在树杆上,半眯双眼,享受这霞彩满天的时辰。我不由得哼起一首歌,有一句没一句,断断续续,但我十分陶醉。正惬意得不得了时,背后“哇塞”传来一声,就在耳朵边。原来,心不在焉,我来前树杆的另一面早已靠了个人。应该是瘦瘦小小的一个吧,否则我能看不到?说起来就近了,但我们并不认得。临省人,年轻,自主,独身前来额济纳旗参拜黄叶。“参拜?”我问她。“嗯,没错,是参拜。”据她说,她所有的书里都有一片秋叶当书签。“一定是文科吧,你?”我问她。我想,最好她是。而她却说不,专攻理科,高能物理,量子力学。高能物理?年轻女人?二者间该是怎样的关联?如金子的分子结构,呈链状环环紧扣?还是像水和油一样,因其比重不同而呈浮离状,不相融解?仗着自己来过多次,我便给她详细传授了驴友们常使的一些攻略,比如怎样怎样逃门票啦,怎样一本正经从怀里掏出一切可以震摄对方的证件啦,又怎样爬几座山躲避森林公园门口那些保安,怎样被扣住后,不要怕丢面子,老老实实说好话央求人家啦。我还向她讲解了这地方很多的观光点及其附着的历史事件:荡荡流沙弱水三千,吾若何独取其盈盈一瓢乎?汉武帝挥戈横扫万马千军,其障,其祸,虽远必诛之、居延城边辽阔浩淼碱分很高的海子、张骞出使可能经过的地带,顺带我说,知道吧,张骞可是我们陕西人哪,城固的;以及大单于、赫连勃勃一怒之下攻破长安城、西夏兵马在我俩小憩的东南方向修筑的黑水城;举世瞩目的中国东风航天城,我说那可是你未来必然的本行;二道桥至八道桥大片大片的胡杨林。我着重给她介绍了南边数十公里外,那一大片“千年不死,死后千年不倒,倒后千年不朽”的胡杨尸体。我告诉她,“额济纳”是古西夏党项族语,意为“黑水”,三百年前,土尔扈特人东迁于此,始称其为额济纳。同时,我还告诉她,土尔扈特是怎样的一群人,他们怎样不忍沙皇俄国压迫,从伏尔加河畔走起,怎样在沙漠里行程万里,方迁回到这片土地。这可是浩浩瀚瀚一大段祖国历史呢。讲到这里,我才感觉到,树背后似乎没人在听了。我就“嗨”了声。“在呢,”她说:“很罗嗦啊。”我没告诉她,不止一次,我从那个大淖儿走起,一路经过成吉思汗陵、毛乌素沙漠、黄河、贺兰山、阿拉善左旗王爷府、腾格里沙漠方才来到这里。她从背后扬过来一把沙砾,撒在我肩头,又随着我的呼吸,悉悉簌簌,落到脚下的黄叶上。<br />  在我这个年龄看来,无论什么长相的年轻女人,都应该是耐看的、可心的。她们经历过生活淘洗的,是沙子里澄出的一潭清水,未曾见过世面的,是石缝流下来的处女泉。<br />  当时,我并不十分想看她长什么样……<br />  <br />  6<br />  什么性能啦,重量啦,口径啦,棱形刺刀那三道放血槽啦,等等这些与762步骑枪有关的知识,炫耀归炫耀,可正真把那铁家伙提在手中,大栓拉得哗哗响,我才晓得,原来这东西比我以前想象得要可手多了。以前,我对它的了解,仅限于父亲嘴里的介绍,了不起出自我们县城大操场上那队挥刀劈杀的骑兵连肩上的认识。从张榆花男人手中接过它时,我立马觉得,自己比身边这个木讷的人还要墩实,还要强健,真有一枪在手,所向披糜的感觉。练了大半后晌瞄准,我又练了小半后晌刺杀,一后晌几乎没舍得让它离开过我,直至太阳落山。我把枪架在榆花家窑顶那棵榆树的老杈上,瞄准对面崖上那块凸出来的,像个人脑袋的黑石头,我还瞄过移动靶,那只每天从前沟往后沟跑不止一二三趟的三条腿野狗,我把学到的看到的全派上用场了,什么卧姿跪姿无依托,我甚至发明了一种“仰姿”,展展脱脱躺在窑顶上,枪口冲天,在那只苍鹰大约一指头长的前方,扣响了板机,我在心里盘算,等它飞到时,正好撞到估摸出提前量的子弹上。当然,都是哑火,只不过在自己心里“啪”地,响了那么一声。枪里没子弹。别说我啦,就连刘武干那小子,也未必抠响过真子弹,就算他是公社的真武干。但是,刺刀可一点也不假,明晃晃地三道棱刃子,直指苍穹。可榆花男人不愿意我老往出板刺刀,说一不小心把人划伤,就趸出乱子了。他说那刃子上抹过毒,杀伤力很强。<br />  我们坐到老榆树下,喝着榆花送上来的凉绿豆汤,零七碎八说了一沟的事。主要是我说。但奇怪的是,他这闷葫芦一样的人,一提起沙娜,往往话比我还要多,而且,未了,老是那一句:你咋还不回公社呢?“给主任们汇报汇报,赶紧把沙娜给判了,三年也好五年也行。”我说,你好像不是这条沟里出生的人?咋老盼着你家远房亲戚进监牢,真是奇怪了。<br />  “谁要她偷队里的种子了?这么大的事不管,你们公社干部是弄啥的?”<br />  “大吗?”<br />  “咋不大?我们一沟人一年的口粮。”<br />  “不是没偷成嘛。”<br />  “偷成事就更大了,以我看那得坐十年牢。”<br />  “那也不能急嘛,总得有个过程嘛。”<br />  “球得个过程,还过程哩。”<br />  “看你说的……”<br />  “三下五除二,赶紧回去把这事办了。”他好像在命令我。<br />  这种人,你一点对付他的办法也没有。他们老也不给事情留出点儿时间的空隙,总是拿根竹杆扎进水中,比划着上面那圈油漆标记,红着脸膛,粗声大气对你说,看见了吧?这才是河流最、最最、最最最深处。别说,长这么大,我尽遇见这号人:我外祖父、大姑妈、四舅、我小学一二三年级的班主任、初中的女语文老师、高中的男校长、邻院当了一辈子鳏夫的独臂老汉、剧团唱花旦的小六彩、前街桥头上锁了一抽屉快刀子的剃头匠、粮站挂一杆酸枣木大秤的管理员、副食品门市总提一把牛耳尖刀的割肉师傅。这号人我见得多了,他们的心像口潭,每每站在人面前,扯开衣襟,裸出胸腔,好像对你说,拿根杆子照里捅,就那么深,准那么深。他们这号人都能为一犁地的端直,一群绵羊的黑白,一道作业题的对错,一段念白的说辞,一粒稻黍米的去向,一斤猪屁股肉的肥瘦,同任何敢于向他们内心标准挑战的人干到底,不争出个你高我低,三天三夜睡不来个踏实觉。话说回来,跟这号人打了十八年交道,我还真是夜夜能睡安稳觉。<br />  可接下来发生的一连串事情,使我对张榆花男人这类老实人,不由得起了疑心,让我费了很大劲才努力保持住自己的理制。我弄不明白,他们究竟在干些什么事,或者说,已经干过了些什么事。<br />  当天晚上,县电影站放映队来张家沟下乡,放演一部老侦察片,就在沙娜傻男人家的院场里,前后沟来了不下三百人(向龙王爷讨雨的那帮人几乎都来了),人挤人站了满满当当一院子。空场子那会儿,榆花就从家里搬了条长凳子,在最中间的位置占了个地方,我们三等纪录片放了一半的时候,才下去。榆花坐右边,她男人中间,我左边。起先,我还能踏踏实实地双手扶在膝盖上,很安稳的看电影,可后来,自榆花从她男人背后递过来一把葵花籽起,我就只能用一半屁股坐板凳了,另一半,在则搁在空中悬着。可能她男人感觉到背后我俩的手了,心里就不舒坦了。说实在的,当时我规矩的很,根本没想在榆花的掌心里做点什么文章,况且,我嘴里瓜子皮子噗噗乱飞,他又不是看不见。但他心里犯忌讳,楞劲把我往边上挤。这号人,我不搭理他。其实这片子我看过,不止一次,说的是侦察反侦察的一个故事。可能我看多了,觉得情节不算太复杂,就当他俩的解说员,赶在人物出场前,给他俩点拨一下,好让他俩在心里提前有个思想准备。榆花很兴奋,时不时问我这问我那,老想知道后面的情节。可她男人好像不太乐意了,屁股在凳子上拧来拧去,一副很不耐烦的样子。他的屁股那个宽啊。起先,我一直那么认为,心里一劲发笑:算你屁股大,算你劲大,算你把我挤剩一半啦,可我那位置,你哪能轻易给占领了?我不理你这号人,笨得连一点自信都没有。但,等我给榆花讲解到侦破的内容时,我就觉得,她男人不像是单纯为我俩的举动而显得不耐烦。他明显坐卧不安了,他看看我,又看看电影里的人,像是在比对我俩眉毛鼻子这些五官的什么参数。而且,当我讲解到最关键的时候,就是我方侦察员眼看就要识破敌方的反侦察手段时,虽然他眼睛瞅着银幕,可我能感觉到,他一句不拉地在听我讲,呼吸的频率也和榆花不相上下了,甚至比她还要急促。与此同时,他忽略了榆花那只手频频伸给我这个事实,视而不见它有时有葵花籽,有时却是个空掌心。这就奇怪了。<br />  电影里的坏蛋终于败在我方精明干练的侦察员手下了。当那个看起来本分拘谨,一脸实诚的敌特分子被抓起来时,榆花男人也终于坐不住了,没等到加演的《鸡毛信》片头字幕打完,就见他挪了几下屁股,站起来假装伸懒腰,以为我同榆花说话不在意他,弯下腰,悄悄溜出去了。我注意到,他在人群前方像只逮老鼠的猫,“哧溜”一下,敏捷地钻进沙娜家那孔窑了。榆花高兴得差点喊出声,欠着身子就坐过来了,又给我一把葵花籽,她捏葵花籽的手,老半天没抽回去。这回,换榆花给我当解说员了,声音很低,冲着我耳朵,就像前面那个记录片,里面毛主席身边那女翻译,悄声细语,专为老人家一人服务一样。我托说尿急了,要找个蔽静处,就把榆花留在凳子上了。走出几步回头看,见榆花摘下尼龙围脖放到身边的空位置上,意思你们谁也别想坐,这里有人啦。<br />  我站在黑影地里,边尿边盘算。你去沙娜家干嘛呢?平时你是干啥来的?我来几天了,你可是一次也没去过她家啊。我一提起沙娜,还有她的孩子,你那神态就不一样了,净朝我撇嘴,就好像我呆在你家不走,耽误了沙娜判刑的事一样……我正这样捉摸着,见榆花男人从沙娜家出来了,顺她家窑侧旁那道坡走下去。我赶紧系好裤子钮扣,不远不近跟在身后,看你这“闷葫芦”要到哪里去。<br />  仍然是我走过的老路。下坡,拐两个小弯,再下沟。唔,这就到我被沙娜傻男人敲了一家伙那地方了,无水。然后爬坡,把小路上那个大拐弯给截掉,走捷径,端直从蒿草窝里拱上去。然后再爬坡,就快到前几天我歇下来喘口气,以为自己是棵怪柳那面70度的坡了。他停下了,朝四周张望了张望,身子一纵,跳进个不知什里去面了。过了六到八分钟,他终于露头了,终于爬上来了,他又朝四下望了望,好像还遮住耳旁风,听了一阵对面坡上电影里的声音,就朝张队长家那方向走去了。他黑呼呼的背影转了个弯,就看不见了。我这才赶紧走过去。一看:我怎么就没注意到这地方还有个土窟窿呢?仰面朝天,像口大锅支在半梁子上。我围着土窟窿的直径转了足足两圈,确定它是好多年前下大雨时,山洪冲开的土口子。可我敢下去吗?这里面黑得跟锅底一样,何况据我了解,七绕八拐,这东西它直通山下沟底。我股了半天勇气,把住风头,狠狠逮了一大口,往肚子里长长咽下去,才照准一个隐约存在的土台子跳下去。这块倒很平,比上面的口子还大,有一张乒乓球桌面那么阔吧,顺山下沟底方向黑洞洞张着一张大嘴,嗖嗖嗖往人脸上吹冷风。我比划了下,人肯定能钻进去,略微低头,略微弯下腰而已。没问题。<br />  问题是,这里面会有啥东西?我冲着那股冷风,把头往里面伸进去一点,耳朵还留在洞外面,使劲看了一阵,与此同时,还使劲竖直耳朵听上面。适应了一会儿我才看到,里面有堆新土,呈长方形隆起,朝我这头大,向里面那头小。我赶紧把头收回来,“噌”一家伙,就上到地面了。跟重返人间一样,我又吸了几口山风,往张队长他家走去。在院畔下,我强制自己冷静了下来。然后,脱下鞋提在手中,学张队长老婆的走法,慢慢朝他家中窑走过去。我爬在鸡窝上(上次我就了解到,里面没鸡了,队长家带头割资本主义尾巴时,早被大伙吃进肚里了),竖起耳朵往里听。咿咿哇哇,他们说当地话,我这外县人根本听不明白,加上土窑洞里面说话,声音就跟一人头上套一只水桶一样,字和字之间有嗡嗡的回声连着,谁也没法弄清楚。一会儿,里面有响动了,我赶紧藏进牲口圈,在喂驴槽子上探出头,打量外面的动静。他俩出门了,一左一右,勾肩搭背,绕过窑侧旁,向那道坡爬去。约摸他俩走出个百八十米的距离了,我抖抖驴吃草时撒落在肩头的夜料,朝他俩的方向跟上去。凭我的直觉,这条顺着山墚子走的路,几乎跟下面的大沟平行。根据北斗七星那勺把子的指引,无疑,或上或下,这山路,一定会通到黑龙潭边那座瓦院去。在他俩身后走了不到一小半,我不得不放弃跟踪这种做法——不比沟底,只要一回头,打老远就能看到以天幕为背景的我,就跟看皮影戏一样。<br />  一口气返回来,在人群后面缓缓神,觉得呼吸匀称了,又冲着一个老汉的后背,练了练几下笑脸,觉得面部的肌肉不再那么僵硬了,拨开人家肩头,在人缝中,我就挤进去了。电影正好演到海娃把日本鬼子引入乱石沟迷路那段。榆花嫌前面的人站起来挡住她视线了,就干脆跳到凳子上面,和大家一起喊叫。我说不知看过多少遍了,去窑顶上吹山风去了,她没怎么询问就相信了。<br />  那一夜我睡得很不踏实,感觉到身边只隔了一堵墙中窑那盘炕上,真像睡了个不知底细的什么人。我看不出一些事的端倪,也捉摸不来里面的明堂,我一个高中毕业没几天的学生,逞能来到张家沟,年纪轻轻就被裹进事由里头了……榆花男人像是回来了,听听那动静,就跟打雷一样,平时感觉到很踏实的酣声,这会儿钻进耳朵里,却变得异样地陌生,隆隆地从中窑传出来,在院子里的山风中绕了几圈,直往我心窝子里轰。这条沟的确不简单。百年前以人易人换来一队蒙古人,而后谎报军情,说被抢了被盗了,几十年前,只打发一个水蛇腰奶娘出面,就平定了几百口子扛锄头举镢头,血直往人腔子里涌的搔乱纠纷。还有,黑龙潭那一汪水、祈老龙搞的迷信活动、山水窟窿长形的土堆……“他是个实在人,不会人前背后耍套套”……榆花呀榆花,你这肠子直得像棵钻天杨一样的女人,被你男人给蒙住了,别看他是个“闷葫芦”……还有你,你张队长,表面看起来像个实打实的积极分子,一口一声你们张家窑几辈没出过这,你们这条沟几十年没丢过那,你你你……你要小心。我是说,我要小心,千万不能学县城那些让人一眼看到底的直杆子,我要多长几个心眼……我从炕上爬起来,找了一把凳子顶住门,才在鸡鸣声中睡过去。<br />  第二天,当着张队长、“闷葫芦”的面,我对放映队的同志这样说:“那就这样吧,你几个给我们老副主任捎个话,就说我在张家沟还得三五天,六七天也说不来。对了,顺便给刘武干也说一声,有事我会叫他过来的。”这样一来,才觉得自己心里踏实了许多。<br />  直到这时候,我才反应过来。原来,刘武干小子他贼奸贼奸,装得跟个傻子一样,押了个真傻子,一溜烟跑回公社,他这不是躲事还能是啥?他不想趟张家沟这股浑水啊。<br />  <br />  7<br />  表面上看,张家沟这几天同以往一样,一条沟人各忙各的事情,男人们拱着背,一声不吭跟在队长身后,朝后山修梯田那地方爬去。女人们就不一样了,叽叽咕咕,在妇女主任的带领下,相互挤成一团,在沟底菜园子的育秧棚里,分拣红薯苗子。至于我,则和榆花挑了个比较小的棚子。里面只能容下两人。对我来说,这棚子有些低了,塑料农膜老蹭我的头。男人的头顶不太情愿有东西在上面摸。我只好坐到仍有余温的培养土上,拱起背,将头埋进自个儿怀里。只一会儿,屁股底下就热得不行了,就又蹲起来。可头顶又被蹭得心里直发慌。来来回回几次,榆花笑了。她说,真笨,就不晓得把农膜顶破个洞?这东西只能用一回啊,呵呵,你真笨。里面很闷,我从“洞口”探出头吸了一口新鲜空气,面朝没人的方向,得意地笑了笑:刚才我低下头呼出的气,一定有不少吹在她脚面上了。第三次从洞口把头缩回来时,榆花就把外衣给脱了,只留了一件牡丹花背心。我俩小心翼翼,把双生的红薯苗子分离出来,留住根上那块腐朽的母体当作日后的养份,每十株扎一小捆,然后揭开浸过水的麻袋片,把它们整整齐齐码在一起备用。虽然我被榆花使劲搂过,虽然不止一次在她家正窑见过这件花背心,可没有她家那个闷葫芦在身边相伴,我这还是第一次。我几乎没办法呼吸了。我知道不全因为棚里的空气稀薄。只好隔上二分钟,顶多三分钟,便往外面探一次头。榆花不笑我了。我觉得她好像也被闷着了——搂我时贴得最紧的,在花背心里揣着的,那两个陌生的东西,拌着她的呼吸,时而离我鼻尖远,时而不到一尺近。我站起来,肩头撕开农膜,跳出去了。<br />  实际上,各棚里大家的话都不多,踏踏实实,各自为政,埋头各忙各的。<br />  从榆花那棚里出来后,我四下观察了一圈,找了个相对大点的,从外面就能看到人与人之间相隔有一定距离的棚子,先用双手捅破一个洞,然后渐渐撕开扩大。我想用这种办法通知里面的人,我,一个男人,准备进来了。没想到一头撞进队长老婆怀里了。半个前晌,我俩分拣了共计三百小捆红薯苗。这还没把同榆花在一起时的统计在内。张队长老婆,这个看起来拙手笨脚的女人,的确是个实干家,是个种庄稼的行家里手。你根本没办法解释她生满茧子的指头,怎样轻轻捏住两株嫩苗,使它们毫发不损地剥离开来,就像没被人动过,就像它生来就是株孤苗一样。<br />  怎么可能忘掉我的任务呢?但我不知如何开这个口,如何起这个头,我总不能劈头盖脸就问张队长老婆,你们张家沟真的像你男人说得那样,形势大好不是小好,民风真的纯朴,几辈子也没出过这样的人、那样的事?心里谋划了半天,我只好向自己开炮,拿自己说事。我不厌其烦,从各个方面,比如家庭状况、生活背景、工作单位这些,向队长老婆介绍了生活在我身边的男人。头一个,我给她讲了县剧团台柱子花旦小六彩家男人的故事。我说,听我二叔说,她男人是个编剧,是县上乃至地区里的头号笔杆子,毛笔头子历害的不得了,三夜两后晌就能写出一本大戏。不过,他写东西时有个说不上好坏的习惯:爱看女人换衣服,专换男人家穿的衣服。小六彩为此准备了不少件衣裤,还嫌不够,只好将团里的戏箱子往搬家里,清朝的明朝的元朝的,什么样的行头都行,没白天没黑夜穿给他看。他最爱看唐朝的。我二叔说,他男人只要看上一眼唐朝的男服,笔杆子刷刷刷就能飞舞老半天,一个场景的戏便淌出来了。(那要写孙猴子戏该怎办?队长老婆问我。想了想我说,王母娘娘身边不是有七个仙女嘛。噢,队长老婆自言自语道,就是就是,仙女们不分朝代)不过出事了,我二叔说,三年前,因为县革委要求她男人编一出歌颂贫下中农的现代戏,就出事了。在家里憋了好几天,没感觉,她男人就到乡下体验生活去了。没想到,体验出问题了。一个热爱革命文艺的农村女青年,在一孔窑里单独给她男人表演换衣服时,被人活生生给逮住了。人家用根碾棍捅开窑门,他俩你一件我一件,正换着往对方身上穿衣裳。小六彩男人因此被判了十五年。在第五十捆红薯苗子被我扎好,放进湿麻袋片底下后,伸出头看看四周,吸了几口空气,我又给她讲了第二个男人的故事。我说这可是我亲眼看到的,很简单,粮站过秤的管理员因为常常在秤上做文章,让人发觉了,就定了个贪污罪,听说就送到离张家沟不远沙漠那家监牢里了。动机算不上很反动,就为个女人,份量也不大,每次也就三两小米,本来别人仅仅是怀疑,没啥真凭实据,可几个造反派的壮汉往他身边一站,没等到人家往二梁上吊,那管理就从实招供了。我手里忙乱着往一起捆秧苗,对队长老婆说,你是不知道,我们县上的男人,毛病归毛病,可大都是些直杆子。怎个直法?队长老婆问我。我又说了第三个男人的故事。这男人一辈子没碰过女人,不是不想,而是女人不让他碰。有一天,他急得实在不行了,就在猪肉身上剜了一坨囊膪,囊膪晓得不?就是猪肚皮下面那块最软的肉,剜好后,趁副食品门市没人,揭起人家脖领子,一下就塞进时常让他想到具体问题的一个女人怀里,还给她使劲使眼色,意思是你赶紧走,回家炖好,美美吃它好几天。谁想到,那女人不吃屠夫这一手,当街叫喊起来,说她家虽然祖祖辈辈是穷人,可清清白白,根本没享受过这号资本主义的福气。那女人一把从怀里掏出囊膪,掼到屠夫脸上了。你想啊,那男人能有好下场?<br />  “该,天下男人一球样。”张队长老婆说。<br />  “不会吧,你们张家沟是农村,肯定好多啦。”<br />  “唉……”队长老婆叹了口气,抬起头,望着被我的捅开的大洞说:“好不到哪里去,也有不争气的。李柳仓就和他们差不多……。”<br />  “李柳仓?他是谁?”我手上一用劲,损耗了不止两株秧苗。<br />  “他家粮食多,光白面就有十几袋。”<br />  李柳仓,我记住了你了。<br />  与张家沟女人相处的这些天,我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比较我们县城的男人而言,她们更是些“直杆子”,更能把,更敢把心里话讲出来,更敢把想做的事做出来。我觉得,在这条干枯而荒僻的黄土深沟里,无助的我,她们才是我应该依赖的对象,稳妥,实在,周到,保险。她们不知有多少话憋闷在心里,几辈子也可能不会往出说,可一但找准了倾诉的对象,她们嘴里吐出来的,一定会和外祖母一样,从出嫁那天起,就没对任何男人,包括我,说过一句假话。虽说我来到世上只有十八年,可心贴心我能感觉到,我家女人不说谎。榆花同我修梯田时给我说了,她不会拿一个十八岁女人的身体作假,不会拿沙娜用十八岁女人身体换来的粮食作假,榆花说得全是真话;那天,张队长老婆双手提着破了几个洞的布鞋,追了一条沟,背靠黄绵土,整整等了我一前晌,就为还那四两粮票二毛五分钱,也给我说了;今天,以红薯苗子和根上连带的母体的名义起誓,我确定她讲得仍然是真话。<br />  可能被育秧棚闷感冒了,榆花吃罢晚饭连碗都没洗,当着我的面,躺到炕上发起烧了。我进进出出中窑好几回,伸了好几次手,也没敢把手掌或手背贴到她额头上去。爬了两道坡,下过两回沟,我才在前沟石畔上喊来了队里的赤脚医生。榆花男人在前沟土坝工地上看农具,夜里不回来。这个“闷葫芦”,照看洋镐铁锨老镢头还有胶轮车,真是一个顶俩的好材料——他是扛了那杆没子弹的762去的。不知他打开三棱子刺刀了没。我想象他会的——一会儿扛在肩上,过一会儿便端在手中,一晚上净围着那些农具转圈圈。那你就好好转吧,榆花没事,有我呢,不就感了个小冒嘛,烧烧有啥,在太阳穴拔一火罐子,捉住她一只手,让大拇指和食指呈八字张开,卡在她另一只相同的位置上,在拇指尖下面找准那个叫作合谷的穴位,扎上一针,捻几下,再抓副汤药,不出一晚上,活灵活现,我有把握让她依然是个像沙娜一样的女人。<br />  没想到赤脚医生也是个女的,初中毕业不到二年,比我懂得的穴位还多,但基本同我心里盘算好的套路一样。她让我跟去她家抓药。我来回不到二十分钟,就把几味草药给提回来了。煮好服下,我没离开,坐在炕沿上看榆花发汗。熬到后半夜,烧好像还没退。我拿起赤脚医生留下的体温计,捏住没水银那头,用劲甩了几下,见那根细线退至红色刻划下面好远的地方了,这才解开榆花的外衣,抬起她的胳膊,在红牡丹布背心的边缘放进去体温计,默数了六六三百六十下自己的心跳,估计够时间了,抽出来一看,三十八度五。我有些沉不住气了。根据榆花有气无力介绍的症状,我怀疑她得上脑膜炎那病了。可赤脚医生家没有黄胺针剂,即便有,我也不敢让她打,这种针我知道,用错了会出人命的。挨到天麻麻亮,我对榆花说,要不,我去后沟叫他回来。榆花看着我笑了笑,没说话。我还没走出中窑的门坎,就被榆花叫回去了。她说:“没事了,好了,不信你给我再量一次?呵呵。”我走过去,鼓起勇气把掌心贴上去。果然,额头湿湿的,凉凉的。我松了口气,在心里说,我的天,你这女人真皮实,一个晚上就能扛过去三十九度的高烧,不得了啊。我没把手掌缩回去,在上面很舒服地呆了好长一段时间。太阳照进窗户时,我才对她说:别起来,就那样躺着,教我怎样做早饭。<br />  吃过早饭,榆花嘴角挑着笑,睡着了。而我,坐在地上的一个小板凳上,虽然困乏得不行,可怎么也舍不得回旁边的偏窑里休息一会。我知道自己睡不着。外衣撂在一边,花背心贴在身上,她虚岁二十,可实打实才比我多活一年零四个月,就侧身躺在那里。她一点儿也不准备防犯谁,一只手枕在脖子下面,另一只挎过凹得很深的腰眼,搭在屁股上,辫子我看不见,在后面。可前面的,我一目了然。我那时应当帮她把辫子灿开,然后散落开,覆盖在上面。<br />  我坐在小凳上,对自己说,高某人,你真算是个有福之人,十八年来,净遇到好女人。<br />  我这辈子五十几年,对女性的认识,再也没有谁能超过榆花那时躺在炕上的形像了。<br />  零七年,就是去年国庆长假,额济纳旗那次,第二天清早,我又看到她了。就是那个“高能女人”。“你是某某吧?”那女的站在胡杨下我俩呆过的位置,老远冲我扬扬手中的书。她比我同行那几位女孩年大不了两岁。她站在一片黄叶中,青青葱葱,依旧惹人心动。她没再往前走,我也没迎过去。“对你说实话吧,我就在不远处的航天城工作,”她笑嘻嘻地指着我说:“你这块‘砖’嘛……也就那样了,”她又指指自己身体,接着说:“就当你签过字了,呵呵,书嘛,就算啦。”那本小说是我写的,名叫《吴端是块砖》,基本上也是男人和女人的故事,里面有一个好女人,还有一个……当然也是好女人……看样子她不十分满意。我是说,那篇小说?<br />  “别无所求,但愿此生有一好男相伴。”头天傍晚,高能女人在胡杨树下如是说。<br />  头天傍晚,我告戒自己:理制,你需要极力克制。我极力朝蒙古包方向撤退回去。然而,走出去不到七步远,忽然一阵暖风来,几片黄叶扫面,我便转身回到树那边。她坐在那里,以书遮面,只露一双凤眼,睫毛很长,扑簌簌刮着书页。实际上,我第一眼看到的是那本书的名字,以及赫赫然我的笔名,第二眼才顾及到她的其它。但我没以此书的作者作为我俩的开头语,只不过零零碎碎,找到一些故事的枝节。<br />  ……我这辈子净遇到好女人。<br />  离开那满目胡杨枝,一叶犹飘零的意境,我问自己,高某人,你是个好男人吗?<br />  快乐总是倏忽间就能从指缝中溜出去,被岁月的蒙气蒸腾得杳无踪影,就好像一生中根本没有在自己身上发生过。而痛苦就不一样了,关于对它的指认,捕捉、阐述起来,要比快乐的感受容易得多——清晰明了,准确无误,那怕它被藏在一块黄土坷垃中,一块老墙砖的缝隙里。<br />  你应该明白了吧——为什么我总要不合时宜地“搜罗”一些“快乐”的结点,穿插其间,而不惜破坏这个故事时间上的连惯、情节里的逻辑、结构中的技术?很简单啊,就是想让它们去温暖这个故事冷酷的内核。这样一来,像自海上飘来一朵带雨的白云,在大漠中滴滴答答一番,于是,炽热的就冷却了,而干涩的,便温润起来了。<br />  不过,我敢打保票,你还是不明白。<br />  我是说,这些女人,她们花费了自己大好的青春,把如花似玉的身子搭在一个男人的肩上,拼了一辈子老命,死心塌地跟着过日子,可她们不曾意识到,她们是想在内心遏止一种无法改变的生活,是想迎来一种以她们的能力无法表述的,但肯定隐约存在于心的全新的生活。她们根本不去理会这种希望的盲目性,悄无声息放弃自己年龄,用女人固有的,与生俱来的方式,全身心扑向男人,巴望那渺茫的,但每时每刻都在唤醒体内活力的念头转换成真实的存在。然而,她们并不知道,这简直就是徒劳,简直就是痴心妄想。她们总是被心不在焉、粗枝大叶,或者干脆就是另有所谋、另有所图的男人们忽略,或者知晓了也被漠视,被压制。但尽管这样,仍有女人容光焕发,没日没夜,欢乐地坚守着自己远在天边的爱。于是,粪土变乐土,她们便超越了男人,是人间最该歌颂的事物——这是某大作家在我那本《吴端是块砖》的编后语,也是我对高能女人发自内心的寄语。我衷心祝愿她青春相伴的日子里,找到一个好男人……<br />  话说回来,三十六年前的张家沟,有好男人吗?<br />  <br />  8<br />  那闷葫芦在土坝当指挥,午饭肯定吃大灶,想必夜里也得蹲在工地上给农具当保安。中窑那边,榆花病后恢复精气神时从体内散发出的那种慵懒,被一阵阵惬意的呻吟代替。我也一样,在她少有的低浅的召唤声中,睡意朦胧……但我有任务,不能在这凉爽的土窑洞里睡个大中午的安然觉。身子一挺,我就起来了。在耀眼的太阳下,我朝后沟走去。离热火朝天的工地不远,我找了个土塄子当掩体,伏下身子朝人群张望。闷葫芦比谁都干的欢实,别人一拉一推,两人一辆胶轮车,他独当一面,车头红旗猎猎,双臂青筋暴鼓,飞一样跑在人前。我忽然觉得,他这闷葫芦与前两天相比,显得可爱起来了。趁他推土背向我往前奔,我快步走过工地。来到黑龙潭前立过两次身的土坎下,我停住不走了。这是我第三次光临瓦院老地主家。与前两次不同的是,这回我有备而来。我顺土坎坐下,静静地等待着,像只守望兔子出现的狐狸,又像一只蹲在地畔的鹰隼。三条腿野狗在一丈远的地方看着我,见是熟人,它友善地摇动尾巴,走过来在我脚指头上嗅了下,就不知又往哪里去了。我几乎就要睡过去了。一声老鸹叫,我又醒来了。我听到黑龙潭那边有响动——猎物出现了——水蛇腰依旧坐在柳树下,穿戴整齐,头发鲜亮,低声哼唱一首什么歌,偶而抬头,我觉得她面容娇好,不比往常。忽然她停下不唱了,着凉了一样双臂抱肩,哆嗦起来。原来,东坡那边虎虎有劲,走过来一个人。这人光着上身,一胸脯的黑毛,像只窝了一冬,开春后第一次钻出树洞的大狗熊。这人在一棵歪脖子老柳下站定,顺手掰了一枝鲜嫩的枝条,把最粗的那部分送进嘴里,噙住,使劲一捋,“唰”一家伙,就含了一口柳叶,而后,“噗”地,吐出来。那团绿色准确地越过水蛇腰头顶,落在潭里,溅起很大几圈波纹。这人朝水蛇腰走过去,离她二尺远,“嘿嘿”笑了声,腹肌一鼓劲,那根土布裤带就挣断了。这人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蓝裤子掉在脚下,全身上下一片黑毛,狗熊一样呼呼大喘气。水蛇腰“呜呜”地哭着,摇摇晃晃站起来,朝黑龙潭走去。她边走边脱,到水边时,身上基本没什么了。我实在看不下去了,扒住土坎准备往上跳,可鞋后跟却被三条腿野狗咬住了,它死活不松口,喉管里发出低沉的恐吓声。我怕这狗东西扯开嗓子嚎叫,势必会惊动那人,就强忍着原地未动。我肯定不是那人的对手。水蛇腰洗出来后,白白净净的身子,比我上次看她祈雨时还要白,往柳树底下一躺,双手蒙面,不作声了。那人走过来,把水蛇腰拎起来靠在树杆上。柳树皮很粗糙,在水蛇腰白亮的身体上,横横竖竖,刮出很多血道道。水蛇腰撑不住了,顺树杆溜下去了,最后,躺下不动了。那人翻簸箕一样,把水蛇腰倒扣过去。那人翻过来倒过去好多次,直把水蛇腰凌辱得连手也抬不起了,趴在那里一动不动。那人翻身跳下潭,在水里打了几个滚,上岸后身上一个劲往下淌水,又过去翻水蛇腰去了。水蛇腰仰面朝天,眼珠子瞪老大。我觉得这个和榆花沙娜能穿一身合体衣服的疯女人,她已经死掉了。<br />  终于,那人不翻了,靠在树杆上直喘气。就在这时,水蛇腰忽然跳起来,直奔那人小腹。只几下,就见那人耷拉下头了,靠着树杆,睡过去一样。我站在坎下面,鼓了半天劲也跳不上去。我真想跃上去,薅住那人的长头发,把它给提起来。我要看个仔细,这狗熊倒底是谁,长了个啥熊样。可我出了一身大汗,软弱无力,动弹不得。<br />  我醒了。榆花坐在身边,手搭在我胸口上,辫稍扫着我的脸。她流着泪对我说:“吓死人了。不知摇了多长时间,可你就是醒不过来。”我略微扬起身子,看见胸口上有一大滩水。我舔了舔嘴唇。也是咸的。<br />  “做什么恶梦了,你?”榆花擦了把泪,在我额头上打了一下。<br />  “哦…..”我长长舒了口气:“是……我忘了。”<br />  前一段是真实的,是张队长老婆在育秧棚里亲口所言,具体细节不见得准确,我恶梦复演。后一段,就是疯女人跳起来咬掉那人蛋的片段,仅是我梦中的心愿。<br />  我问榆花,你不发烧了?她捏住我的手,拉过去,贴在她额头上。嗯,我说不烧了。她反而把她的手贴到我额头上了。可你好像烧起了。她说。<br />  我没时间害病。吃过晚饭,背着榆花,我悄悄溜下山坡,到沙娜她家去了。那孩子,有娘见不着的孩子,就因为一斗稻黍米?啊,不、不、不啊……说实话,我不太愿意看到那孩子,我只是间接地让榆花送过两三回吃的。我觉得那孩子身上流的血太复杂,也太陌生了,就像小时候看过那出古装戏,把那孩子的血和张家沟随便那个男人的血,倒进一个盆里,任你怎么搅和,它们也不会融在一起……到沙娜家时,那孩子正端着个大碗,从一个黑瓷盆里往出拣洋芋。见我进门了,孩子停住手,就那样伸在盆沿上,生生看着我,一句话也不说。我走到孩子身边,从盆里掏出一颗洋芋,递过去。孩子把碗端得老高来接,生怕洋芋掉到地上。我看见,那盆里有几颗裂了皮的熟洋芋,有几个玉米面窝窝头,还有几把熟谷米,几把炒黑豆。我坐到炕沿上,那孩子站在地上,仰脸看着我。还是不说话。吃吧!我说。孩子没动弹。我仰起头,看着往下撒土的窑顶说,吃吧,孩子。孩子吃了。吃得很香。虽然我仰着脖子,可我能听到孩子嘴唇上的声音。我还能听到舌头舔脸的声音。我把脖子拧过去,拧到炕上这面。一张炕席,三个枕头,角上堆了一床棉絮(可能是棉絮),其它的,就什么也没有了。我又把脸拧回来,准备拧向孩子。我听到嘴唇不响了。我原旧仰起脸。我想象着这孩子的脸,是那个门房老男人,还是神经病城市红卫兵?嘴唇不响了,但孩子还在舔脸。<br />  李柳仓,我在心里骂道:你这狗熊,沙娜家就这么个状况,你还……坐禁闭的真该是你,千刀万剐的真该是你!<br />  榆花站在院畔上,看我沉着脸往坡上爬。<br />  我坐在她身旁的石床上,一句话也不想说。<br />  “你真是个……”榆花屁股顶了我肩膀一下,说:“你看到了,那孩子很懂事,谁好谁坏心里清楚着哩。”<br />  “你们就不管管那狗东西?”我恶声恶气问道。<br />  “谁?”榆花问我:“我们管谁?”<br />  “姓李的!”<br />  “你说他呀……啊,你知道了?唉,这年头,谁愿意往自家身上揽事呢。”<br />  “你们一沟人,能受得下他那口恶气?”<br />  榆花不说话了。她又顶了我一下。我伸手挡住,往石床那边挪了挪。<br />  “你们就眼看着他凌辱罢老的,又去欺侮小的?沾亲带故,你还好意思当人家表外甥女?”<br />  “沙娜那是出于无奈呀,李柳仓二叔在地区当个啥头头,谁能把他咋?况且,他家有权有钱又有粮食。”<br />  “他常常欺侮沙娜?”<br />  “也不‘常常’吧?沙娜……”榆花吞吞吐吐,不把话往尽里说。<br />  “也不个屁!你们,”我急了,打断她的话头说:“就那样惯着姓李的?”<br />  “不该,”榆花又靠过来,上衣蹭着我的头发,低声说:“我们真不该惯着他。不过……”榆花不说了。<br />  “那……”我想说,修梯田那次,你榆花一二三四五六七,还有八,连那个门房老男人你都给我说了,为啥偏偏不提“李狗熊”这个九?<br />  “沙娜对我说起过,说姓李的是叫驴星下凡,出手重得很,她实在受不了了……我们不说这事了吧?”榆花把手掌贴到我额头上。贴了一会儿,她叹了口气,伸出双手,要拉我起来。<br />  “那……”我也不想往下问了。你个该死的李狗熊!<br />  “早些睡吧,你真病了。”榆花把那天劝架搂我的劲给用上了。没办法,我非起来睡觉去不可。拗不过这有着小母牛蛮劲的女人。<br />  我真病了,病得不轻。同榆花一样,三十九度出头。不晓得是榆花传染给我的,还是自个儿把自个儿给折腾出来的。<br />  没睡到后半夜,我就说开胡话了。我一个高中毕业没几天的小青年,离家老远,躺在一孔人家修的土窑洞里,捂着棉被,孤苦零丁,无人照看,在暗夜中望着窑顶淌眼泪。我大概哭喊醒了好几回。不过,回回能看见榆花焦急的脸。好像还有那个初中生赤脚女医生。我被人家俩人拦腰抱起,一个把我楼在怀里,另一个喂汤药。好像还吃了几粒西药,很大,很厚的两片。可能是阿司匹林,要不,就是羚羊感冒片之类。我被烧得两眼冒火,我看不清颜色、掂不出轻重、尝不出苦甜,把所有送进嘴的东西当成小米稀饭往下咽。她们还给我扎针。我仰起来、趴下去,大概就差勾蛋子上没挨到。还熏艾蒿卷。烟雾燎绕,让我一连串打了十好几个大喷嚏。迷迷糊糊我在想,艾蒿那是熏蚊子的呀,榆花姐姐啊。总之,我一点劲也使不上,由她俩人颠来倒去。就当我是立在中医院那个标有一身针灸穴位的塑料模型吧,你俩哪——实在被她俩弄疼了,咬咬牙,我只能在心里这样安慰自己。后来,我大概在榆花怀里睡着了。临天明时,不太烧了。我也折腾得差不多了,混身软绵绵地,像被人抽了筋一样。榆花坐在炕下的小板凳上,双臂伏在炕沿上,头埋进去,肩头一起一伏,好像睡着了。那根辫子还搭在我胸口上呢。在她怀里时,我的肩头被她拍过吗?我的脊梁被她抚摸过吗?我的头顶被她怀里捂过吗?我可没说过,男人的头顶别人不能动……唉,你这女人,就睡会儿吧,你不也刚病过来吗?睡吧。但我知道,浅睡,你那是浅睡哪,只要我轻轻一动,你一个激灵就醒过来了。真被我给累坏了——早上你还是个病人,晚上就当成护士了,咱俩病人照顾病人,就相互怜悯,相互疼爱一回吧……在这黄土和沙粒交结的边缘地带,眼下,这俩个女人,暂且代替了我家所有的女人,使我饱尝人世间这股温暖。第二天早上,我的烧仍然没退尽。我晓得,下午还得接着烧。我这是老病,月子里落下的,听我祖母说,一感冒,吃药烧三天,不吃,三天我也就扛过去了。其间,闷葫芦回来过一次,碾棍一样端站着,762短把子杵在地上,枪口抵着下巴,望了我老半天。我假装高烧睡过去了,没搭理他。他端起枪,把大栓拉得哐哐响,还上了刺刀,见我没反应,他咳嗽了一声,把枪往肩上一扛,转身回中窑去了。我听见他稀哩哗啦喝了几碗稀饭,就出门下坡了。闷葫芦一出我这偏窑门,我就把蒙在脸上的被头拉下来了,支起耳朵使劲听——他好像和榆花在那边撕扯了好几下。但,肯定没得逞。因为闷葫芦一走,榆花就过我这边来了,脸上平平静静,不放一点光,不出一点儿彩,辫子也顺顺溜溜的,没见有那股松松垮垮被人灿开过。我松了口气,“哼”了两声,接着,又发起烧了。<br />  闷葫芦,你走吧,修你的土坝去,一宗归一宗,估计你脱不开干系,等我病好了,这帐,咱得慢慢算。我躺在炕上盘算着:张家沟,我算初步摸着你的底细了,走着瞧吧。<br />  临进中午,我觉得被子潮呼呼地,粘在身上很不舒服,就把被头褪到胸口那里,仍有些热,又往下褪了点儿。这下好了,山风从一扇半开的门外吹进来,身上立马干爽了。有一股风竟然顺胳肢窝钻下去,一直吹到底下……不得了了,我头脑片刻间清醒了——我发现了个大问题:棉被里的我,竟然一丝不挂,光着身子。<br />  榆花让我起来吃午饭。我赖在炕上,有气无力说起不来,头疼腰疼膝盖也疼。她过来要撩我被子,我不依,死活摁住不松手。拉扯了半天,我没劲了,榆花也“噗簌”一声笑了,说:“都烧成这样了,还犟得跟头叫驴驹子一样。起来吧,我背过身了。”我把被子拉在胸口上,支撑着想坐起来。可胳膊肘根本拿不住事,晃了几晃,双臂一软,我又躺下了。榆花叹了口气,走过来一把揭开被子。好在她手轻,只撩起一半。不是她手轻,下半条被子让我紧紧夹在大腿中。我斜靠在榆花身上,一手扶着她的胳膊,一手拉着被头,免强喝了几口稠稀饭。榆花在我头顶呵着热气说:“真傻呀,也不盘算,你那衣裳谁给脱下的?还撑啥哩!”“那我也……”朦胧中,我产生了个怪异的念头:要不然,我干脆接着发,再发上它五几天烧?就这样,我挨过了发烧的头一天。<br />  没想到,第二天早上,一大觉醒来后,我就不烧了。来得猛去得快,真是奇迹。在体会榆花大病初愈后捕获到的那种惬意时,我也学她那样低声呻吟,像只猫一样满足地哼哼。我揭开被头偷偷探望了下,顺便周身摸了摸。长大了,这场来势迅猛的发烧,的确把十八岁的我病大了:弘二头肌、胸肌呈条索状紧扣在相应的部位上;隆起的臂肌有意无意碰撞着掖下肋骨;八瓣腹肌左右分明;小腿一蹬劲,里一片外一条;两根笋瓜样条肌紧紧贴着胫骨;四粒踝骨鲜艳明亮,活蹦乱跳;脚后跟向前抵,指头朝膝盖方向往回抠,脚面上立马就撑展一排五根筋,暴起如同油布竹伞骨,由腕部,呈放射状通向五个脚指头;大腿内侧一点儿也不绵软了。还有,那里,小腹底下。顿时,我就穿好衣裳下地了。<br />  榆花还没起来,但中窑门开着,她那病身子还没好利索,软绵绵地躺在炕上。她没动,也没说话,指指炕沿,示意我坐下。我也不想说话。我俩便你看我、我看你很长时间。这种时候用不着说话。但这种时候却有很多话要说。我俩在心里说,在眼睛上说。我说,你那里长得真白,她把手放到自己脖子上,我说你那里像个黄沙墚子,她把手搁在肩膊上,我说不对,她就把另一只手搭在屁股上,我不好意思往下说了,她拉起被头,把自己盖住了,只露个头。不过,辫子我还是可以动动的。我把它给灿开了,顺炕沿铺下来。这会儿,你要从门外一脚跨进来,准以为榆花头下枕了块黑布,一头缝在大花被面上,另一头,铺落到黄土地上。<br />  赤脚医生这女子来来回回好几趟,我对她有了一些了解。她和瓦院也有牵连,按辈份,管老地主叫三外爷。我不知怎样同她比大小:我若叫榆花姐,她得喊我叔,如果我把她当妹子,那我就得称榆花为姨。我不想让赤脚医生叫我叔,所以,只好各各论亲,我叫她女子,她叫我大哥。至于榆花,我俩没辈份,谁也不叫谁——一年零几个月的距离,给了我无限大的遐想空间:姐姐、同桌、陌路人。从某一刻起,我俩已用眼神论高低了。赤脚医生这女子,本来学习很好,如果能把高中念完,考它个师专医学院一点儿问题也不成。她是家里老大,低下一连串三个妹妹一个弟弟,她爸老早就得了风湿病,她只好弃学务农,帮父亲上山种庄稼,同时,兼当队上的赤脚医生。小小年纪,就担当起家里的顶梁柱,养家糊口,真是不容易。<br />  然而,就是这名赤脚医生小女人,又让我坐在榆花家窑顶上,在上面整整生了一中午闷气:张队长,瞧瞧你带领的这个生产队!<br />  我像个探子一样,四处打听张家沟一切可以纳入我视野的情况。我的身份是公社派来的干部,我来张家沟的目的人所共知,这就使我能够堂而皇之地逢人便问,询问、讯问一切我想知道的事头。你可以不说,但,我一定得问,这是工作,也是我的任务。何况,只要我一板起面孔,干部和农民、城里人和乡下人的界线分分明明、青青白白横在眼前,谅你不敢越过来——一名城里人,天生就有管理三个农民的本领——在张家沟,以及在其它任何一个生产队呆过的时间里,我始终明确这一点:我压根就不是你们农民的人,我是知青,迟迟早早,我仍然是知青,尽管我祖父我外祖父也是农民,但,隔了一辈,我家后院房梁上挂得那几柄农具,早就锈得不成个样子了,镰刀割不下糜谷了,镢头掏不动土崖了,帘枷成了忆苦思甜的教材,锄头变作祖传的镇宅宝贝,我打心眼里不想学种地,你的谷子是从黄土地上长出来的,而我的面粉却是户口本里倒出来的,农民的地人家自己有能力营务好,用不着我一个半调子操心,你以为掏几下土崖,倒几簸箕猪粪,就把自个当成人家的儿子了?不可能,我就没那思想准备,要有,那也是临时的同情,最多也是长久的怜悯,就如同小时候,板住外祖父长满老茧的手,把它合在掌心抚摸几下,放到脸上磨蹭几下,体贴那种饱满,感受那种粗糙,然后再感慨一番,转身我可能就忘掉了,做我想做的任何轻巧的事情去了。但我知道,榆花并不这样看,想她都没往这方面想过,就像我前面说的那样:她们根本不去理会这种希望的盲目性。我的很多事她都会上心,不用开口,一看神态她就全懂了:我要出门去、我要喝水去、我要吃饭、我要尿尿、我想打听这件事的缘由、我想了解那个人的前后……苜叶(就是十年后那个沐叶,到那时,她早就改过名了),这名赤脚女医生,关于她的种种,就是榆花抱着上面那样的心态,主动告诉我的。<br />  虽然家穷,可这女孩子心劲特别高,执意要在张家沟出人头地,好给患风湿病的父亲争口气。初中辍学后,想尽一切办法在队里找事做,当过老师,卖过农具,还做过几天农技员,没用了一前晌,就把“土、肥、水、种,密、保、工、管”这农业八字方针的秘诀,背得滚瓜烂熟。她天资聪明,人长的又俊,加上勤奋好学,凡事眼过三遍手过一遍就能独挡一面了。就在苜叶像她家窑背后那块干渴的土地,好不容易等来一场饱雨,滋滋地汲取这些养份的时候,有一天,李柳仓找上门来了。他先在前院转了一圈,看了看鸡窝、草垛、柴棚子,然后钻进后院,可能他想了解那里有没有猪圈,结果,没走几步就捂着鼻子退出来了。他给坐在一根柳木条上的三个妹妹们一个弟弟一人发了一粒水果糖。然后背过手,当起苜叶的长辈了。他很关切地问这问那,并且对退学问题自责了一番,说他晓得的迟了,不然不会出现目前这种情况。“退学?那会很没出息啊。唉,这都怪我。”接着他又把手一背,训起苜叶了,责怪她不把这事早早告诉他。苜叶人虽聪明,可也单纯,就把李柳仓的一番教训,当成苦口婆心一种善意的责备了。她像一个三好学生那样,低下头,然后又抬起来连连点,说是,是,叔,是啊,是我不懂事,真该把事情早给你说了。李柳仓沉思了半天,说,没关系呀,女子,来得及,一切都来得及,比如上公社当个供销社的售货员,比如咱去县百货公司站门市,要不,咱上地区去,也有可能啊,咱要求又不高,只要公家发个粮本就行,咱还挑拣个啥哩。女子你说是不是?看着三个妹妹一个弟弟把糖吃完了,他又一人给发了一粒,还叫她们把蜡纸包管好。“你们可不晓得,城里娃娃都在攒糖纸,还能参加比赛呢。”李柳仓对站在原地没动过的苜叶说:“要不先咱这样吧,队上不是缺个赤脚医生吗,我给张队长说一声,你先干着再说,以后想办法咱再挪动。”苜叶一听,心里合计了好半天,觉得这工作不离开张家沟,又现实又实在,既能学点东西,又能帮家里看管弟弟妹妹,就连连点头说好好好,我干,叔,我干。李柳仓把这话撂下后,个把月没再去苜叶家。等得苜叶心里直犯慌。她爸急了,老催赶苜叶,说求人家办事,还不主动些?但凡开口三分利啊,多几句好话又不吃亏。头一次去,苜叶就吃了个窝囊亏。李柳仓院门大开,苜叶站在当院,喊了好多声也没人答应,转身要离开时,才听到偏窑有人咳了声。“苜叶吧?”李柳仓又吭吭了两下,声音软绵绵的,像真病了一样。他让苜叶进去。李柳仓仰面躺在炕上,身下铺了块毛毡。他额头搭了块湿毛巾,双臂伸出来,手掌平贴在大花被面上。“我病了,啊呀,混身疼。”他让苜叶坐到炕沿上,坐到他跟前来。“女子,炕柜里有个体温计,帮叔取出来。唉,软得动不了。”苜叶从炕那头爬上去,离开李柳仓足有五尺远。“对对对,就那根,其它的都坏了,水银给露了。”苜叶退回地下,把体温计递过去。“手也抬不起来了呀,胳膊酸的很哪。女子,帮叔一把啊。”苜叶只好撩开一角被子,把体温计放到李柳仓的胳肢窝里。“不信你摸摸,滚烫滚烫。”李柳仓拉起苜叶的一只手,贴到自己额头上。苜叶一看那情况,敷衍了一句就要走。李柳仓爬起来,下到地上,打开一个立柜,在里面取出一包东西,让苜叶带回去。他说是膏药,专治风湿病。李柳仓又爬回炕上,在炕柜里摸摸索索,抓了一把水果糖,又下到地上,在柳囤里挖了两瓢白面,装好,和水果糖一起,递到苜叶手里。苜叶推让了两来回,就带回家了。苜叶那三个妹子一个弟弟吃了水果糖后,倒没什么强烈反应,十分可心地保留了那几张腊纸,谁晓得她爸贴了膏药后,第二天一早起连说神了,神了,简直是灵丹妙药,说他腰腿舒坦了,胳膊轴也能转动了,就自己下灶,煮了一老碗白面条,吃完后,竟然上山掏了一晌午石砭地。第四天头上,他爸撕下身上那几片膏药,说虎骨头的劲散了,这药不顶用了。说完,看着苜叶,坐在当院狠抽起旱烟不松口了。苜叶叹了口气,转身到李柳仓家里去了。没等她爸抽完第二袋烟,苜叶就把那几样东西背回来了。过了四天,苜叶又去背了一回。大约第四回那次,那次背东西的时间比平时多花了好几倍,起码她爸抽了有八袋烟的功夫,苜叶才回来。她把那些东西往她爸面前一撂,跑进窑里插上门栓,一后晌没再露面。苜叶整整哭了三天。第四天一大早,她又去了。过了不到半个月,苜叶就当上队里的赤脚医生了。<br />  人们说,干枯了几年的河沟,那天下午开始淌浑水了。<br />  <br />  9<br />  你要是有时间,在某日傍晚得闲,坐在张家沟随便那家的窑顶上,打老远看到一个骆驼样的东西,从前沟往后沟尥长腿,背上还驮了只大南瓜,你准会大吃一惊,以为沙漠里走来了打前站的一峰头驼,身后叮铃叮铃跟了一长串驼队。你错了,那准是傻子背着那孩子,东家出西家进,问人要吃的。虽说我后脑勺挨了一柳条,可看起来傻子并不十分坏——至少他对那孩子非常好。那孩子也粘他,出出进进,一个傻子一个小孩,张家沟二十里山路,总能见到这两个人影。他们说,傻子从公社回来后,比原来劲头大多了,满世界跑着找吃的。不晓得是那孩子对他说了些什么,还是沙娜教了他些啥道道,我感觉到,傻子对我也好起来了,碰到我,老远就站住了,顺顺从从站在靠崖那边,侧身让我先走,还冲我嘿嘿直笑。可是,一个五六岁大小的孩子,用什么法子和一个傻子交流呢?为什么能够那样指使他呢?没人能弄明白。但一沟人都知道,傻子最听那孩子的话——那孩子骑在他那老粗的脖子上,双手抱住傻子的额头,叫他往东他不去西,喊他上山他不敢下沟。如果这世上真有蟠桃的话,张家沟的人说,傻子也敢踩着云梯,上遥池管王母娘娘要一盘去。<br />  那天,太阳落前至星星出来后这段时间里,我就坐在榆花家窑顶那棵榆树下面,在晚霞中,面对这条二十里路长的深沟,盯着坡底下那个蹿来蹿去的傻子,我,一个十八岁的男人,在和煦的夜风中,思考一些不得而知的问题。现在回想起来,丝丝缕缕,我也能准确捕捉到自己当时的心绪,如沙子,如绵土,沉甸甸落下来,又纷纷扬扬飘散开:女人、男人、雨水、粮食、黑龙潭、水蛇腰、老地主、闷葫芦、队长老婆、苜叶医生、黄河上那支船、船上那个会打铁钉的后生、沙漠里成群的牲口、牲口后头跟着一个翻穿羊皮袍的牧马人、红柳滩、黄河水、一望无际那青青的草……还有一架双翅膀老飞机。当然,想得最多,在我脑海里时不时映现的,仍然是沙娜这个小臂上该戴白玉镯的女人——一宗宗、一件件,任凭谁也离不开她。至于榆花,不用我去想,这个人就在下方,坐在院畔那张石床上,与我面对面,青青葱葱,真真切切离我不到五丈远——我跳上几跳,跃过几个不太高的人工碎石坎,就能够住她。我吃她给我做的早饭(也是午饭),吃她给我生的鲜嫩的绿豆芽。是,没错,是她生出来的。她怕放在太阳下面把水份蒸晒干了,发不了芽,又嫌窑里太阴冷,没温度,就抱进怀里搂着,耗去发烧那阵子三十九度以上的体温,那豆才生出绿芽来的,短短的,白生生的,胖乎乎的。这会儿,她看着我的脸,我瞅着她的心,她呼吸时我心跳,我叹气时她不安。日薄西山,那温暖的辉芒,使她身着万丈霞帔,宛如观音头顶的光环。但是,更多的时候,我的双眼,会越过榆花身上的光彩,落到下面。那个当时真让人舒心的土院。<br />  简单说,榆花家的院子,就是沙娜家傻男人的窑顶。此时此刻,榆花身下那土院里,就有两张憨实的笑脸——傻子坐在碌础上,看那孩子刨土玩。那孩子很专心,用黄土砌的那条水渠很长,小手将渠壁拍得很瓷实,还给两边栽了几棵小草当树。为了验证大水下来时,不至于漫出渠沿,孩子平伏在水渠的尽头,把脸贴在黄土上,看两边是否在一个平面上。还好,夕阳在上面栽了一层很细的黄绒毛,跟铺了条毯子一样。那架黍秸杆做的水车,就摆在那头。孩子好像对它很熟。因为它那纸糊的大轮子,大概被傻子不知换了多少回。这回是张新纸。水果糖剥下来的。早上,我站在榆花家窑顶,吹了声口哨,孩子仰起脸望着我,我两个指头捏住糖,让孩子认清看懂,然后丢下去,孩子走了几步,拣起来冲我一笑。这会儿,孩子又趴下瞄了瞄,觉得水斗不正,像是朝傻子那边偏了,孩子怕过一会儿放水时流不进渠里,就跑到那头,把水车挪了挪。确定后,孩子站起来,踩在夕阳的黄绒上,很长的影子走在孩子前面,像大人一样高,孩子伸展双臂,踏起碎步,或左或右倾斜着身体,朝那边奔过去。跑到水桶边,孩子小了许多,影子也小了许多。孩子舀了一瓢水,把那个破塑料漏斗的半拉子嘴对准水车的出水斗,倒进去一点点儿。水流过渠,灰色的印渍慢慢朝那头浸去。水终于流出去了。很顺畅。孩子笑了。傻子咧起嘴,不像笑,但肯定也在笑。可是,稍低处大概是个蚂蚁洞,水快灌进去了。傻子急了,抓了几把黄土挡住。傻子干脆砌了两条寸把高的土墙,为那些四面八方纷纷赶来的蚂蚁,做了一个宽宽敞敞的街道,好让它们首尾相连,走回街道尽头的家。他让孩子过来,坐到街道这边来。孩子很听话,顺从地坐到边上,右手无名指和小指朝天上翘着,拇指和食指捏了片草叶子,轻轻地将围拢过来的,那些黑色的小昆虫们,扫到街道口。如果有那么一只蚂蚁里面算是胆大包天的,不爱听人话的捣蛋鬼,胆敢逗留在外头转来转去,不肯走入回家的通道,那这个时候,就要看傻子的招数了。只见他嘴唇边诞下很长一串明亮的口涎,脸上的肌肉绷得很紧,腮帮子鼓起来,气出得跟儿马跑了二十里地一样,喉管里轰隆轰隆直响,如同老牛饮潭水,可是,五个指头一般齐,一般粗,那只短促的手,却轻起轻落,像只硕大的黑蝴蝶,三两下,就用黄蒿叶子把那捣蛋鬼给赶进家门了。每当这种时刻,那孩子便会嘎嘎地笑出声,就好像自己钻进去了,回到妈妈身边啦。那样。而傻子呢,也便仰起脸,嘿、嘿、嘿、嘿,发出一连串简短,但十分清晰的,我认为那是无比快乐的一种吼叫声。可是,那孩子又好像不高兴了,嘟起嘴,求救似的看着傻子。傻子就伏下身子,仔细观察那几头蚂蚁的动向,趴了好一阵,然后伸展腰,一脸苦相摇摇头。原来,有一只像被放到热锅上烤那样,急得团团转,但就是不肯往通道里进的蚂蚁,使这两个人一筹莫展。一点儿办法也想不出来啊。后来,突然间,孩子朝院子那边望去,一下就笑了,便拉住傻子的袖管使劲摇啊摇。傻子啊啊啊了老半天,随后也笑了。原来,这匹蚂蚁是那边那洞里人家的孩子,找不到回家的路了。<br />  你说我坐在高头,离那么老远,天色将近灰暗,能看到细碎如米的蚂蚁们搬家吗?是啊,是啊。那好吧,就麻烦你了,请你来告诉我,榆花身下边,那一双人,面对面挨得那样近,盘腿坐在夕阳中,一会儿笑,一会儿还是笑,他们那是干嘛呢?<br />  我感觉到,傻子时不时,会把头埋进怀里,举起臂膀,遮住脸,通过腋下那个空档,那个三角形区域,然后侧转脸,朝上,偷看榆花一半眼:她的屁股,或者绷紧了的脊椎骨?啊,不,不,不,我确定,他那是在偷看我啊!灰暗中,他的眼睛闪闪发光,感觉不出一丁半点儿的迟疑,清晰、明了地瞄准我的鼻尖。不过,他还是没能忍住,和我对眼时,口涎吊下来了。<br />  傻子呀,你这匹不会耕地的傻骆驼。<br />  前沟土坝工地,老远那面石崖上的采石场,拐了很多个黄土湾,顺下方那条岔沟,传来几声沉闷的爆破声。张队长还有闷葫芦他们,收工时,在灰暗的天色中,点燃一根不能说它很长的导火索,炸出泄洪道、迎水坡所需的石方。我好像看到,一块傻子拇指指甲盖大小的片石,飞溅起来,贴着一个人的腰身擦过去,扎进另一个的大腿弯里。我甚至觉得,那块片石是纯黑色的,像天外陨石,它不是“贴”,而是“钻”——钻进一个人的屁股蛋子里又钻出来,然后又扎进我想到的另一个人大腿跟那软肉中。我说不清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因为那工地上有不争气的张队长?还因为那里有榆花的男人闷葫芦?<br />  正对面坡上有一家窑顶的烟囱冒烟了。在我左手,四十五度这边对面高处,也冒了。紧接着,前后沟每家窑顶的烟囱都往出冒烟了。黑的,深灰,浅灰的,还有奶白色的炭烟,飘到我们头顶不太高的半空停住了,不再往上升了,搅在一起,罩在张家沟的天空上。我从那层灰色看出去,西边的太阳掉下去了,山的颜色一下子灰暗了许多。我白天看到的那些黄土峁身上的褶子,没有了,变成一长条黑色的布幔,将傻子、孩子、榆花、我,还有张家沟一沟的人,全蒙在里面。<br />  我听到星星在呼吸。不,是榆花,还有我自己。蚂蚁们回家找妈妈了,可另一些虫子出来了,属于夜晚的:长腿的蚱蜢、粗短身材的飞蛾、单薄削瘦的翅蜻、圆规也划不出来的甲壳虫。如果眼下是几十年后那场蒙面化妆舞会,我便会给它们起一些更为动听的名字:牛仔裤佐罗、贵妇人娜拉、俏寡妇奥黛丽、超短裙美少女组合。但我肯定不会起名叫它们里的任一个为毛毛虫。(若干年后,同小娜在一起时,我突然让她叫我‘毛毛虫’,她双臂撑在沙发床上,瞪大双眼,我笑了笑,没解释原因)那些虫子,它们有的在我脚上爬来爬去,有的在我肩头落脚瞬间便一个弹跳,有的则慢悠悠钻进我的衣裤,以为到家了。而更多的,我想是那些悄无声息的,来无踪,去也无影的小生命,虽然我看不到,但肯定布满了这片它们赖以生存的黄土地:叶片上,草根下,石块中,泥土里。肯定有啊,还很多很多,一群一群,一堆一堆。我怎能听不到呢?我听得见啊:河水哗哗流,青蛙呱呱叫,青草唰唰长,飞机嗡嗡叫……我在窑顶站起来,朝前跨了两步,前脚掌踏在空中,脚后跟踩住窑顶的石头沿,将手臂展开,伸向黢黑但却明亮的天空,在心里高喊:是我,是我呀,我已经十八岁了,我现在是名知青,站在这里,就在这棵大榆树底下,你看看我啊,你看到了没?你快看下哪……沟对面有家女人点灯了,又有一家女人把灯点亮了,接着又是一家,整条沟都被点着了,星星点点,闪闪烁烁,像一只又一只小眼睛,一齐向我这长大了的年轻人看过来。<br />  只有这时候你才会感觉到,二十里张家沟的上空,人气真旺啊。<br />  “小心哪,你真是个……”榆花在底下院子里说。<br />  “饭好了也不吃,我知道你想啥。”叹了口气,在黑暗中,她又说。<br />  是的,榆花,当我俯身看着下面的一双人,当我仰脸望着深邃的夜空,榆花,你肯定了解我在想啥,因为这时,我俩的呼吸同样平静,同样缓慢,我俩的心跳同样稳重,节奏同样欢快。可当我蒙住脸,遮住双眼,那时,榆花,你可知道,我在想什么呢?不,榆花,你不会知道,老天爷也不会知道。<br />  现在,榆花,我正式开始想你……<br />  <br />  10<br />  ……他趴在那里,在几片叶子的间隙中,看着院墙外那个女的让人摁在坡底破土洞里。葡萄蔓子探上窑顶,把蒿草拦腰扯住,使劲往低处拽。它们纠缠在一起的样子,跟他刚才看到的情形差不多。他就伏在那些葡萄蔓子和蒿草里面,蜷缩着,像一只蛹,枝条顶端那几根嫩绿的细须,几乎把他的耳朵当成攀附物了。一架双翼机从另一孔窑的灰砖墙头上忽然压过来,轰一声擦过头顶,覆在他身上的葡萄叶子被风带动,反转过来,露出灰白色背面,彩色纸片纷纷扬扬从飞机上飘落下来,和复尔又绿的叶片搅在一起。<br />  破土洞那个乡下男人从女人背上爬起来。他看到那男人的胸口上长了一圈黑毛。那男人从后腰带上摘下一柄匕首,提起死气沉沉女人的一条腿,顺势用刀在脚后跟上拉了一下。男人探头朝天上看了一眼,伸手够住一片纸,摊在手掌里,看了看,咳出一口痰,吐在红纸片上,丢在一边,转过身,对脸冲下趴在黄绵土上那女人后背笑了下,弯腰拾起方才蹬脱的一只鞋,那只鞋脚拇指那里有个破洞,穿好后背着手走开了。<br />  土洞里,女人翻了下身,朝亮处挪了挪,仰面朝天躺着不动了。阳光只能照到她脖颈以上,其它都被隐在土洞的黑影里。他趴在窑顶有一节语文课的时间了,那女人从头到尾都没吭一声,连气也没叹过一口。他也在叶子下面翻了个身,曲起腿,伸手抱住膝盖。一张粉色纸片从枝条上落下来,贴在嘴上,他吹了一下,没掉。又吹了口气,纸片飘起来盖住右眼。他闻到一股新鲜的油墨味,没理那片纸,干脆闭上左眼,粉颜色上面爬满了黑蚂蚁,猜也能猜出来那十来只蚂蚁是些什么意思的字。一只黄嘴唇麻雀要往头顶的枝条上落,蔓子太嫩,被折断,小鸟拍了几下翅膀,把糊在他眼上粉色纸片给扇掉了。小鸟飞了。左邻那边有人低声说话,一男一女。他晓得这俩人是谁,懒得侧过脸看他们一眼。<br />  双翼机又飞过来了,比上次高了好多,轻飘飘地,它肚子里大概没货了,把纸片撒在小城所有窑顶上那些蒿草里面后,洋洋自得地晃着翅膀回家去了。土洞里那女人不见了。她在里面只留下几滴血,和绵土掺在一起,已经发紫,结成几个熟葡萄大小的硬痂了。<br />  左邻有人喊他,让他从蒿草里面钻出来。她仰脸笑着,站在槐树下面对他说,我同学他走了,你可以出来了,我早就看到你光脚丫子了。他有些不好意思,顶着一片绿叶站起来,揉揉眼,也笑了。他跳下窑顶,从院墙翻到左邻那边。她把他摁在槐树荫下竹躺椅上,给他拣去粘在头顶的草屑。你妈又跟那帮人跑到市里游行去了?她问他。他点点头,嗯了一声。其实,这会儿他啥都没想,也啥都没听到。槐花早在半个月前就开过了,可他还是能闻到一院子的香味。他知道它打哪儿来。所以,就闭上眼,不管她问啥,他都嗯一声给她听。她坐在旁边的小凳子上,抱住他一只胳膊搂进怀里。<br />  “你爸老也不回来看你。”她说。<br />  “嗯。”<br />  “你想他吗?”她又问。<br />  他仰起脸,看着树稍的喜鹊,没说话。<br />  初夏的天空,并没有因为双翼机飞过而留下污痕,五年级男孩子头顶的树叶上面,依旧镶嵌着几年前的蓝天。半蹲在身边的邻家姐姐,摇着他胳膊轻声说,我俩刚才那是排练,排练一个反映知识青年接受再教育的节目,过几天就要演出了。她把他的胳膊搂紧,腾出一只手,在他额头上轻轻弹了一下,又说,到时候让你坐在第一排看。好不好?他嗯了一声,说好,那就第一排。<br />  乡下四舅一手提着一只猪后腿,一手扶住墙上的外甥,把他架到肩头上,放到挂着一串串青果的葡萄树下面了。四舅给奶奶说了很多事,说他不准备种庄稼了,把种子都喂鸡了,又把鸡给杀得吃了,还把羊啊猪啊全都给宰啦,四舅还说他在毛驴屁股上狠狠踹了一脚,让它跑进后山放野,就连老镢头都丢进前畔的山水渠里了。<br />  “不种稻黍了?”奶奶舀了一勺子粉条,又在菜盆里拣出几块厚肉,扣进米饭碗里,递给四舅说:“你把猪屁股吃完后,打算喝西北风去呀?”<br />  “我以后见天吃这个,”四舅拔拉了几口饭,咬住一块肥肉说:“玉米茬子太粗了,难咽得很。”<br />  “看这样子,我亲家终于生了个有出息的儿子。”<br />  “婶子,县革委把我选上了,让我参加贫宣队。”四舅转过脸,朝葡萄根底擤了一滩鼻涕,手在鞋底子上蹭了蹭,那只鞋也有个破洞,在另一只脚上。四舅操了一筷子粉条,使劲吸了一口,有根长粉条啪一家伙贴在四舅腮帮子上,在耳朵上缠了一圈,四舅滋滋吸了好一气,才把它顺进嘴里,嚼都没嚼就咽下去了。四舅说:“他们还叫我当组长呢,管几百号人,明儿就上任。”说完,把脸从大老碗上抬起来,看了看左邻那堵墙。<br />  姐姐的长辫子在墙头上甩了一下,扫落几瓣嫩绿的瓦松,掉下来在石板上跳了几跳。<br />  奶奶递给他一碗饭,指了指那堵墙。<br />  他接过来,用筷子拣出肉放回盆里,在里面翻出几根绿菜几根粉条挑进碗里。他先把两个碗举过头顶,搁到墙头上,端了个高凳子站上去,就见姐姐背靠着槐树冲他笑……<br />  榆花还坐在院畔的石床上,下面院子里,傻子和那孩子还在笑。我能听到孩子吃东西的啧啧声,还有伸出舌头舔脸的动静。一只蛾子,“噗”一下撞到我脸上,一个跟头掉下去,落在在我脚边蠕动了片刻,抖了几下又窄又厚的短翅,带动双翼机一样的胖肚子,直楞楞地飞出我的视线了。我的记忆在暗夜中扇动翅膀,朝东方飞去,歇脚在十二岁那年夏天一个傍晚的槐树稍上。<br />  ……那条土跑道很长,夯得很瓷实,两边长着矮草。为了验证飞机降下来时,几个轮子会不会被颠掉,他平伏在跑道的尽头,把脸贴在黄土上,看它是否平展。还好,夕阳在上面栽了一层很细的黄绒毛,跟铺了条毯子一样。那架双翼机就停在那头。他认得它。因为它像蝈蝈一样的肚皮底下,草绿色不知被啥给刮掉很大一块,露出灰白色的铝皮底子。这个记号,他趴在葡萄蔓子里面时,就确定了。他拨开带刺的铁丝网钻进去,踩在那层黄绒上,很长的影子走在他前面,像大人一样高,他伸展双臂,踏起碎步,或左或右倾斜着身体,朝那边奔过去。两架飞机碰头后,他小了很多,影子没它长,也没它粗,跳起来也不行。机舱大敞着,舱门下架了一副只有四阶踏步的铁梯,进去后,他发现,原来这东西里面也敢这么破,就跟钻进一幅骆驼的骨头架子里差不多。他有些沮丧。坐在那排木头长条椅子上,他看到对面舷窗边有根罗丝和别的不太一样,突出来很长一截。原来它松动了。在机舱里转了几圈,也没找到一个趁手的家伙。他要把它拧回去,拧到位。可是不行,指头摁一下它就缩进去了,一放手,它又滑出来了。他叹了口气,干脆连根拔出来,拿在手里看了好一阵子,也没个好放处,只好揣进书包里。舱里乱糟糟地,好几个瘪麻袋扔在那里。他用脚把麻袋归拢到一起,拣了几张传单,趴在椅子上,叠了五架飞机,总共四种颜色,黄的、红的、白的和绿的。折了两架绿的。他喜欢这颜色。他走到舱门前,先把其它颜色的放飞掉,它们没飞多远就栽跟头了,有一架还可以,勉强转个圈,没够到罗旋桨就落地了。他把希望全放在绿的上了。还算争气,一架绕了个圈,原旧飞回机舱了,另一架,飞出去老远,还像真的一样晃了好几下翅膀。他拣起飞回来那架,捋平后装进书包,让它同那枚罗丝呆在一起。<br />  “我认得你,”他在空中蹬踏着,舞动双手,拽住那人衣襟,扯紧,将悬在半空的身体调整好,转过身,仰起脸,瞄准一个泛着青光的下巴喊道:“放开我呀。”<br />  “我没见过你。小子,这可不是你呆的地方。”那人提着他的脖领子,走下舷梯。<br />  “你在我家窑顶上撒过传单。”双脚落地后,他说:“真的不骗你。”<br />  “嗯,那倒不假。我在很多家窑顶上都撒过。”那人松开手说道。<br />  “我从来不骗人。”他将衣服下摆拽平,盖住刚才露在外面的肚皮,转身就要走。<br />  “哈,”那人又攥住他的领子,蹲下身对他说:“你这就想走,啊?”<br />  “还有别的事?再晚就找不到我妈了。”他说:“早知道里面那么烂,我才不来看它呢。根本就没有战斗机的派头嘛。”他把手放到书包上。<br />  “哈,哈哈。它烂吗?”那人松开领子问道:“你妈?她是谁?”<br />  “烂,真烂。”<br />  那人踢了一脚飞机轮子也说烂,是很烂。<br />  “我妈叫……”过了一会儿,他才说了一个名字。<br />  “啊……”那人从飞机底下钻出来,摸着他的头说:“你还别说,我认识她。”<br />  “噢,原来你们是一伙的。”<br />  “你家不是在临县吗?怎么跑到市里来了?就你一人?”那人问他。<br />  “嗯。”说完他又要走。<br />  “别走,乱哄哄的。咱先吃饭去。”<br />  他只吃了一只苹果、两颗煮鸡蛋、一小盘炒土豆丝、一大碟子醋溜西葫芦,还有三个白馍馍。吃完后他说饱了。<br />  “你撒得传单不准,全部落到蒿草里头了。”<br />  “随它去,飘哪儿算哪儿,不就那几个字嘛。”那人笑了笑,低声对他说。<br />  “哦,你不去撒了?”他问。<br />  “不去了,”那人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说:“最近几天可能有雨,我想到毛乌素给沙漠撒草籽去。那种草叫沙打旺,长起来后,整个沙漠就变成绿洲了。”<br />  “那就算啦。”他拍了拍书包。<br />  “不撒就算了,反正你也撒不准,撒不到我家院子里去嘛。”他又拍了拍书包,对那人说。<br />  那人给他书包里塞进去两个苹果,很大,还有几个馍馍。<br />  市里所有临街的墙面上,都让人贴上了红纸白纸。大字报。卖豆腐的老汉让他去莲花池,说里面有个亭子,常常有人在椅子上过夜。他就去了。不过,里面围了不少人,在一盏昏暗的吊灯下大声吵叫着,争论什么事情。他躺在长条椅子上,头下枕着书包。馍馍很软,有四个吧?他坐起来,把馍馍们匀在一个角上,再次枕上后就更舒服了。一个小女孩走过来,坐在他身边,双手支住下巴,啪哒啪哒往下掉眼泪,说她怕。他坐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团,弄展后递给小女孩。她接过来看了看,又还给他说,脏,上面肯定有你的鼻涕。只一小会儿她就不哭了,靠在他背上说,我妈就在那边,她不理我了。<br />  “你妈也不理你了?”她问道。<br />  “没有,我才不去找她呢。”他说。<br />  “嗯。”<br />  “嗯。”<br />  小女孩不蹭他的背了。她好像睡着了。他侧过身,慢慢扶住她的背,拉过书包,让她枕上。她睡得很甜。不过,眼角上挂着两滴泪,还没来得及流下来。他双手在小女孩的脸上面挥舞着,驱赶那些让人打心底里厌烦的大蚊子。那群人突然间安静了,池塘里有只青蛙却叫开了。可是,还没等到第四只青蛙开始叫的时候,他们又嚷嚷起来了。<br />  他叹了口气。小女孩还那样躺着。他扶住她的头,慢慢抽出书包,想了想,掏出一颗苹果放到她头顶边上,转身要走。可是,衣角好像被什么东西给扯住了。小女孩睁着大眼,紧紧攥住他的衣角,又开始往下淌眼泪了。她说太大了,吃不了。他从书包里取出铅笔刀,从中间分开,递给她一半苹果。他比小女孩吃得快,吃完后,就从书包里取出那架飞机,向黑夜中投去。飞机在有灯的电线杆子半中腰绕了个圈,滑进池塘里了。<br />  “你叫他们不要吵架了嘛。”小女孩说。<br />  “唉,他们在讲道理呀。”他拉住她的手,朝那两群人走过去,朝小女孩的妈妈走去。<br />  第四个白馍馍吃光后,他基本逛遍了市里的主要街道。他没再去莲花池过夜。第二天傍晚,跟个红卫兵,混进一群乱糟糟的学生队伍里,在一家剧院的舞台上找到一面红旗,把自个儿裹住,只露出两只眼,站在一个角角上,看他们演出,看了一小会儿就厌烦了,在表演唱中直犯困。散场后,他没走,埋在一大堆红旗下面躲着。后来,反而睡不着了,使劲睡也没能睡着。他拉亮灯光,在后面的一个破箱子里,挑拣出几件古时候人穿的长袍马褂,过一会儿换一套,把木头做成的长矛和大刀举在手中,学着老戏里小六彩的身段,衣呆、衣呆、衣呆呆,在舞台上转了一圈又一圈。<br />  天亮后,他来到机场,找到那人说:“把梯子给我端过来。”<br />  “里面比上次还乱啊。”那人说。<br />  “那也得上去,我有当紧事。”他抱住铁梯子,想把它架到舱门下。没搬动。<br />  “怎么,你不会让我飞到你家窑顶上,把你也给撒下去吧?呵呵。”<br />  “谁跟你开玩笑了?”他拍了拍书包。<br />  “哦……我真不能让你上去,机舱里有很重要的东西。”那人很严肃地对他说。<br />  “嗯,那算了,我就信你一回。”他从包里掏出那枚罗丝,递给那人说:“装上去吧。你不知道,这两天可把我给担心坏了,老害怕你从天上掉下来。还好……”<br />  “你别说,我还真从上面掉下来过。”<br />  “你骗人。我不信。”<br />  “哦……”那人点了一根烟,靠在梯子上,仰脸看着蓝天,好久没说话。<br />  抽了两根烟,那人才说:“他们没让我撒草籽去,又派我去撒传单了……嗨,我说小伙子,你都出来两天了,也该回家去了。”<br />  “好吧,市里一点儿意思也没有,”他从书包里取出算术本,撕下最后一页,在那人曲起的膝盖上折了一架飞机,送给那人说:“你找车去,我要回家。”<br />  他家院子地势高,在坡顶头。在窑顶上面,他能看到正在发生这个小县城里更多的事情。情况远比去市里那会儿糟糕。街上的大人们不像以往那样老实了,见面也不打招呼了。老城墙向阳处,整天晒胡子的那几个老汉也不见了。<br />  姐姐那边的排练时断时续,常常间歇在沉静中。葡萄还吃不成,只有小拇指那么大,又酸又涩,有几串快要挨到窑顶上的土了,他找了两根小木棍,用布条把蔓子系住,撑起来。这样,他就能坐到荫凉里面去了。一个多月过去了,那人再也没有把飞机开过窑顶。为了等待,他在街上的游行队伍里,用铅笔刀偷偷割了好几面红旗的角,凑成一个三角形,绑在小棍上,好等双翼机飞过头顶时,挥舞起来,让那人看到他发出的信号。<br />  “肯定撒草籽去了!”他对姐姐说:“其实他很笨,市里到咱县才五六十里,降落时把圈子转大点,多绕点儿路,不就拐到窑顶上了嘛。唉,他太笨了!”<br />  他没能坐在第一排看姐姐表演的节目。县城里唯一的舞台被人给砸得不像个样子了。姐姐说,算啦,就在院子里演。<br />  “等秋后再说吧,到时候我专门给你演,打上粉彩,姐跳给你看。”<br />  “好,我不给别人说。”<br />  “我跳别的,”姐姐双手环过头顶,朝四周的墙头看了看,然后扬起下巴,把胸脯挺起来,对他说:“在电影里偷偷学的。”<br />  “是挑起脚尖那种跳法吧?”<br />  “对呀。”<br />  “嗯,那最好了。”<br />  四舅的校长办公室很宽敞,他蹲在一把大椅子上,头上系了一条白羊肚子毛巾,穿戴倒不太特别,上面是对襟疙瘩扣粗布衣服,下面是条肥胖的大裆裤,在腰间褶了好几下,不知为啥,簇新的衣服,却缝了几块大补丁。也有和以前不一样的地方,那只露出大拇指的布鞋不见了,换了双高腰军用黄胶鞋。<br />  “我想到图书馆看书去。”他说。<br />  “好啊,一句话的事,”四舅说:“我说了算。”<br />  他也吃了一小碗四舅端来的土豆块烩粉条。<br />  “我想回乡下种地去。”四舅吃着说。<br />  “嗯。”<br />  “我以为天天能吃上肉,谁晓得两个来月了,一滴油花儿也没捞上。唉,可惜我那些牲口们了。”四舅蹲在大椅子旁边,擤出一把鼻涕,把它甩在墙角,手指在办公桌光滑的边棱上搓了搓说。<br />  四舅说他想那头毛驴了。“它的眼睛很大,最听我指挥了。”四舅叹了口气说:“会不会让人把腿给打折了?”<br />  “《卓娅和舒拉的故事》,那本书真好看。”他说:“你看过《列宁在十月》那个电影吧?看过?嗯,书和电影是一国的。”<br />  “你不能去。”四舅把大老碗撂到窗台上,对他说:“我想起了,他们说,那些书里撒了敌敌畏,学校的图书馆早就贴上纸条子封住了。”<br />  “有毒啊。”四舅又说。<br />  “我才看了三分之一啊。”他说。<br />  “不行。”<br />  “那就算啦,”他说:“反正明年我就到这里来上学了。”<br />  “谁和谁的故事?他们咋啦?”<br />  “不给你说。”<br />  少年离开了再过几个月,将要天天迈进去的大门,朝无定河畔走去。正是发洪水的季节,浑浊黄稠的泥水中,翻滚着上游漂来的柴草和大树,离老远就能闻到一股浓重的土腥味。<br />  那里,潮湿的大柳树下,有几头蛐蛐藏在石头底下起劲叫唤……<br />  闷葫芦不回家,在工地吃县上给队里的水利补贴——一大碗可能漂一半片薄如牛皮纸的猪膘肉,外加两个又扁又硬的二面馍馍:95%的玉米粉兑5%的小麦面。榆花端了个小桌子放到榆树下面,还摆了一盆头年淹好的黄萝卜酸菜。她舀了一碗稻黍米稀饭递给我。我就着夜色,吃那碗里远没有天上星星稠的硬庄稼。这种谷物很难咽。我支起双耳,听着下面院子里的响动,尽可能把上下嘴唇埋进稀饭里,免得它们发出如同那孩子吃洋芋时那种啧啧声。但还是觉得受不了:嚼黄萝卜时那声音很脆,嘎吱嘎吱,一定传过傻子家没糊一张纸的窗户,被那孩子听到了。<br />  榆花往我碗里放进来一颗洋芋。我没吃,筷子在碗里搅了几下,找准,凭感觉,用筷头扎住,在夜色的掩护下,趁她不注意,我又还回去了。榆花头埋在碗里,没出声笑了。不过她还是没能沉住气,轻轻在我踝骨上踢了一脚。你这是第几次踢我了?榆花?我当然不疼,你用一只脚踩住另一只的鞋后跟,然后从里面抽出脚。你只是用脚指头蹭了我一下。大拇指。右脚。<br />  ……他静悄悄坐在最高处的阁楼上,身边落满了厚厚的细灰尘。有只燕子,绕梁飞梭。<br />  这是文圣庙,依山势层层修建,总共十五个斋院。中学的食堂在一斋,图书馆在十五斋,四舅和他的几个副校长,还有老师们分散在二、三斋。语文老师说起过,再过一年,你们要从四斋起,读到高三时,秋季,大约就在十二三斋那些殿堂里毕业了。<br />  他一大早就翻墙进去了。他在墙上的石缝里掏过鸟窝,熟知能够攀爬、翻越进十五斋里每一道石缝。而且,那堵墙还很隐蔽,夹在很窄的过道里,估计没人能看到。没去上算术课,他的书包里装了一张烙饼,还有一块黄萝卜酱菜。他在落满尘土的书堆里,在一摞子书最上面,找到那本书,从木楼梯爬上阁楼,回头往下看了看,又退下来,在门后找了一块薄木板当扇子用,把落在文圣人头顶和肩上的灰尘扇去,伸手摸了一把塑像的胡须,转身上楼,认准一个墙角,半蹲着朝地板挥动那本书,还吹了好几口气,直到地板露出发黄的本色,才靠墙跟坐下。他翻开书,找到原来折好的那页,读起来。他声音很低朗读着,学语文老师的念法,腔调很婉转。读了一会儿,他把书放到膝盖上,一只胳膊压在上面,看着山墙上那个小圆窗。那只燕子,项间一点艳红,站在窗台上一声不响,仰起脖子朝天上张望。<br />  吃完烙饼,他才读了不到十页。来时,阳光穿过小圆窗,投射在对面墙上的光斑很圆,吃烙饼时却落到木地板上了,变成小细牙儿,读到第十三页时,连一点光亮都没有了。不过,阁楼里还行,不算太暗。所以,又读了几页,读到那个叫卓娅的苏联女孩子,被德国法西斯宪兵扒光衣服,捆住后丢到雪地里时,合上书站起来,走到小圆窗下,看着老远处的天空,他低声说,“唉,她应该让弟弟开坦克车去,就开装着大炮和机关机那种,追上去狠狠扫射一气,再碾碎那些德国鬼子。要不,就去开飞机,像撒传单一样,把大炸弹全部撂进鬼子的司令部里。他们可太坏了。”他又看了看天空,什么也没有,就连一只麻雀都没飞过来。<br />  对面的一些山,被阳光染成金黄色。已经下午了。他拍了拍屁股上的土,又脱下上衣甩了好几下,确定背后干净了,没墙灰了,才重新穿好。<br />  他没走成。十三斋,十二斋,还有学校的操场上,大门口,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聚集了很多的人。好像全城的人都来了。阁楼对面那个顶上有亭子的小庙里,有几个人大声说着话。<br />  在小圆窗里,他看到,四舅率领一队人,从十二斋往上冲,想带头砸开十三斋大门。四舅穿戴变样了,换成一身军装,除过领章帽徽以外,走路像个兵。但是不行,上面丢下来很多砖头瓦块,四舅只好领着那队人撤下去,躲到一间教室里。看来四舅急了,冲出教室,抽出腰间的皮带,在头顶上挥舞着。不行,反复几次,就是冲不上来。过了一会儿,那间教室里忽然顶出来一张桌子,下面半蹲着两个人,十三斋丢下去的砖头,砸在桌子上咣咣直响。等那个桌子挪到院子当中后,教室里又出来一张桌子,很快和第一张合拼在一起,桌子底下伸出个长凳子,四腿朝上,前面的两条腿绑了一整根自行车内胎。四舅让人做了一副大号弹弓。有两人从桌子底下钻出来,冒着砖头击中的危险,拣了小孩拳头大一块砖,包在大弹弓包皮里,合伙拉起来,拉了很长一截,快要绷断了才放手。十三斋上面咚地响了下,有人大叫了一声。就这样,四舅领人冲上十三斋了。<br />  事先没准备用,书包里光有弹弓,没石子,阁楼上也找不到子弹,他在小圆窗上两块砖的间隙里,用弹弓的铁柄,抠出一蛋儿石灰,准备拿它当子弹用。他右手举起弹弓,左手捏紧包皮,然后拉开,闭上左眼,将目标跟定四舅周围,只要谁敢对四舅做手脚,就射谁一弹弓。<br />  冲在最前面的四舅,突然被斜冲出来的一名学生给打倒了。他在小圆窗里看到,那名学生手里,提着一杆田径比赛时才用的标枪,低伏着身子,像猫一样跑得飞快,扑到四舅跟前时,还好,没有用标枪铁尖子扎,学生蹲下去,抡起标枪,朝四舅小腿横扫过去,四舅的踝骨响了一声,很脆。它大概被敲碎了。四舅哼了下,仰面躺倒了,让几个人架起来,撤下去了。<br />  那蛋儿石灰太轻,在空中没按预算好的弧线飞,乱飘一气,不知落到哪儿去了。他没射中那个抡标枪的高中学生。<br />  他在阁楼里呆了一夜。只能听到无定河的水,掏空原本种庄稼那些地畔的黄土,和草籽、稻黍种子一起,卷进浑泥里流走的声音。虽然细碎,他还是听到了。四舅说他想那头大眼睛黑毛驴的时候,他就听到了。<br />  傍晚那会儿,在小圆窗上,还能看到自家的窑顶,和那几根葡萄蔓子。入夜后就看不到了,什么也看不到,四周一片漆黑,城里半星儿灯光也没亮起来。他从小圆窗里探出头,仰脸看天。天上有黑云,找了好一阵,才在天边看到三四颗星星,或隐或现,稀稀拉拉眨着眼。他又转身向下面望去,黑呼呼地,离地面很高,根本不能够确定,底下那团东西是树梢还是房顶。他就那样呆了很长一段时间。好像落雨了,脸上凉嗖嗖地被砸了好几下。只一会儿,雨就下大了,很大的雨滴,砸到阁楼顶上嘭嘭响。他离开小圆窗,原旧坐回那个墙角,抱住膝盖,缩成一团。大雨在小圆窗前蒙了一个水帘子,在闪电中发出光亮。憩在梁上那只燕子叫了声,很微弱,像有口气在喉管被堵了一下那样,可还是被他听到了。<br />  天刚亮,他就被对面小亭子顶上的高音喇叭给吵醒了。<br />  在晨曦中,他从墙角站起来,又来到小圆窗底下。十二斋的院子里,摆放了很多个四腿朝天的长凳子。<br />  “守不住了,十三斋的人守不住了,他们要吃大亏了!”他心疼地数着:“总共五十条长凳子,要拆掉二十五辆自行车,才能绑成这么多弹弓啊。”<br />  太阳那一小细牙光斑离开地板时,下面的人冲到十四斋了。他们把上面的人,全部围困在十五斋里了。有人想破开下面的门,躲进来。可是,那扇门被他用一根棍子给别住了,推了好几下,他们就跑到别的庙里藏起来了。亭子木柱上的高音喇叭,叫喊了一个上午,这会儿,突然嗡嗡响了几声,不叫了。<br />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喇叭又响了。是姐姐。她没叫喊,也没说话,哼起了歌。她唱得那几首歌他全都听过,也会唱,两年前就会了。他坐在墙角,双手抱住膝盖,静静听姐姐唱歌。他站起来,又一次走到小圆窗下面,看着头顶的天空。天空倒很蓝,但什么也没有,只在西边飘着一两朵白云彩。远处,无定河的水又浅又浑。他还看到,有个人站在他家窑顶上,葡萄树老藤子一样细瘦的身材。<br />  忽然,亭子下面轰地响了一声,姐姐的歌声停住了。这种响声他听过,在乡下听到过,很沉闷,是土枪,四舅带他打山鸡野鸽时,就发出这样的轰响……<br />  我站起来,朝划过张家沟上空的一颗流星啐了口唾沫。它拽着姐姐,不,榆花那条长辫子一样的尾巴,瞬间消失在夜空了。榆花拉着我的左胳膊,生怕我往前走。我后退一步,转身对她笑笑,将左臂搭在她右肩上。我用了把劲,想把她搂进怀里贴紧,她不让,右肩一沉,脱出我的臂弯,到后面榆树下去了。我没跟过去,依然站在窑顶石沿边。张家沟大部分女人会过日子,有几家早早就把窑里的麻油灯熄灭了。但,我知道,她们都没睡去,同我一样,或坐或站,一肚子心思,在自家院子的某个地方,碾盘磨盘,柴堆草垛,仰望夜空,在黑暗中数星星,盘算以前、今后的日子。<br />  ……他又站在窑顶上了。奶奶坐在葡萄架下,在紫颜色斑驳的阳光中,仰脸望着他。<br />  这段日子,他做了一件事情。花费了四五天课外时间,在窑顶搭了一个了望台。他分好几次抱上来一摞旧砖,垒了四根五块砖高的柱子,放上去一块老门板。站上去后,几乎就是全城的制高点了。所有能看见的地方,已经找不到大块儿,连在一起的绿色了。<br />  在院子里时,他就听到西边传过来的动静了。他知道那是啥。因为,四周的空气,穿过熟透的葡萄串,甜咝咝地颤抖在院子上面。终于让他给等来了。双翼机飞得很低。他站在窑顶的了望台上面,使劲挥动小红旗。那人在他头顶上转了好几个圈子,撒下来不少传单。那人一定在头顶上认出他了,把飞机开到很远的山那边,调过头,正对他开过来。他没躲,把小旗举过头顶摇晃着,对飞机笑。那人从他右边飞过去了。他伸出双手,好像要从天上接个人下来一样。他看到那人在窗口里冲他笑了笑,还摆摆手。<br />  飞机爬得老高,在他的前方,在无定河上空,翻起了跟头。那人先把飞机头对准左边的山,像爬一道陡坡一样,慢慢往云里开,直到飞机的胖身子,跟火电厂的烟囱一样,笔直笔直地竖在天上。忽然,机头朝下一冲,反过来对准河川地,一头栽下来。他一点儿也没有担心,知道那人会把飞机处理好。双翼机翻了好几个跟头,又在他前面飞过去一回。这回,那人晃了好几下翅膀。<br />  双翼机向西边桔黄色的太阳开去,跟老鹰一样。<br />  “会不会被太阳烧得什么也剩不下了?”他叹了口气,从上面跳下来。<br />  每家窑顶的烟囱都往出冒烟。黑的,深灰,浅灰的,还有奶白色的炭烟,飘到他头顶不太高的半空停住了,不再往上升了,搅在一起,罩在小城天空上。他从那层灰色看出去,西边太阳一点儿也不晃眼。山的颜色也比以往灰了许多。<br />  这时,一个比葡萄大不了多少的黑点,钻进那团灰云,出来后就变大了。接着,那种熟悉的,能在心底里嗡嗡作响的声音,又让四周空气颤抖在一片柔和的温暖中。双翼机掉过头,从西边又飞回来了。<br />  冲着迎面而来的飞机,他高声喊到:“没骗我,你真开过战斗机呀。呵呵,真过瘾啊!”<br />  双翼机滑过他的头顶,朝东边飞去。他挥动小旗,跳上了望台大声笑着,叫着跳着。<br />  快到那座大山跟前了,那人一点儿也没有改变方向的意思,胖肚皮扫断几根树梢,眼看就开到大山上了。他急了,在门板上跳起来,朝那人大声喊道:“快往天上开呀,快啊……你这个大笨蛋呀,啊,啊,老天呀……”那人不听他话,把飞机的头一低,朝山顶石崖撞去,溅起来很大一团白尘,随后,轰一声着火了。<br />  他在窑顶上站了很长时间,直到山头上那朵紫颜色蘑菇云升起来,散开,又聚成一团浅灰的薄雾。<br />  跳下窑顶,回到院子里,他挑起脚尖拽了一串葡萄,翻过院墙,靠在大槐树上,叫了声“姐姐”。他叫了好几声,一声比一声高。槐树梢的两只喜鹊被吓跑了。他走过去,到房檐底下取来那把竹躺椅,撑开后支在槐树下,又搬来小方桌,吹走上面厚厚的一层灰,把那串葡萄掰成三四粒一枝的小串,摆到桌面上。没进屋去,尽管他看到,那把钥匙就搁在房门上面的那个窗格子里。那房子很旧了,窗子不太大,挂在里头的帘子,是紫格子浅蓝色底的,窗子上镶了两块玻璃,一边贴了一幅剪纸,贴在玻璃的外面,左边是个男人,一条腿跪在地上,右边是女的,腰身很细,辫子很长,垂到腰眼以下还露出一大截,她挑起脚尖,在跳那种舞。<br />  他躺在椅子里,掌心两粒葡萄被他捏破了,淌出紫色的汁子,滴进黄土中。几片枯黄的槐树叶子,转着圈飘下来。他闭上双眼,吹开落在脸上的叶片,嘴唇动了几下,叫了声爸爸。忽然他站起来,翻过院墙,在柴火堆旁边扛了把大号铁锨,奶奶叫他也没管,打开后院的小门,跑到窑顶对面那个破土洞顶上,铲起连带着茅草根的黄土,一锨接着一锨,把土往洞口前面填。他飞快地挥舞着铁锨,一歇也没歇……<br />  榆花的双臂搭在我膝盖上,头埋进自己的臂弯里睡着了。她鼻孔呼出的气息吹在我大腿面上,虽然隔了层棉布,仍然能感觉到温和的潮润。我把手放在她拱起的背上。有起伏,但整体平坦。顺最中间略显低凹的走势滑下去,腰椎,我三个指头摁住三粒紧凑的骨头豆豆。榆花,姐妹,你与我一样,有一条黄土丘陵一样的脊梁,柔韧而坚硬。<br />  <br />  11<br />  那晚我反倒没做梦,在偏窑睡得很沉,榆花后半夜起来敲我门也不知道。<br />  二零零一年夏天,我陪同测量队在西北黄土高原搞土调(全国农村土地资源现状详细调查),听同行的地质专家介绍,在北方一些地区,能做出科学选择,考虑到土壤土质,结合地貌走向,因地制宜,朝阳背风挖一部分窑洞,虽说很原始,还处于远古“穴居人”的时代风貌,但它既节能环保,又冬暖夏凉,是很适宜现代人居住的一种建筑。当时,照顾身旁上级的面子,我没对那人翻脸,没质问他,也没对那专家说:你怎不在里面住一辈子呢?我看你往宾馆的席梦思上一躺,打开空调,把旋钮搬至最高挡,呼呼呼直往身上吹冷气。不过,的确,榆花家那孔偏窑洞里的土炕很养人:另一个身体虽然离开了,但空气中的形态还在,宝瓶状。体温也在,凉爽而热烈……多年以后回想起来,睡在里面香香甜甜,嗅着大山深处那与生俱来的,早已熟悉了的土腥味道,感觉到离现代人真不算太远,就好像重新返回娘肚子里那样踏实,那样安稳,根本不理睬外面天塌地陷。<br />  不过,那晚的后半夜,我睡得并不香,更谈不上甜,紧张,懵懂,像头没见过世面,只有三岁大的小叫驴,揣着一肚子心思,摸索着,在黑暗中向未知的新奇前进——我几乎是被榆花拿脚揣门给叫醒的,听见她在门外说:赶紧端上碗,快快跟我走——天哪!出门后我站在院畔上一看:天哪,今晚又聚集了黑呼呼一沟底人!同上次向龙王爷祈雨一样,这些人一声不响,低下头快步走着。不同的是,每人都有一只瓷碗,人大碗大,人小碗小,有的单手端着,有的双手捧着,有的抱在怀里,有的夹在胳肢窝里。我转身返回偏窑门口,在窗肩膀上(就是窗台,和小孩的肩膀一样高)拾起榆花留给我的粗瓷海碗,奔下沟底,深深浅浅,踩着黄土,跟在人群后面跑。<br />  这张家沟,大太阳下面反而死气沉沉,走在沟底,乌鸦叫,野狗蹿,平白无故,沟底就能卷起一股旋风,阴森森一派鬼气冲身,可一到晚上就热闹了,大家一个个生机勃勃,充满活力,就好像晒了一整天毒日头的蔫庄稼,一挨到黑夜,一沾点儿湿气,一下子混身就支楞起来了,腰杆就挺直了,在夜风中唰唰作响。<br />  你们张家沟人,怎么做什么事都和别的地方不一样?同你们在一起生活,简直太困难了,非得具有某种神奇的想象力不可。<br />  这回,人群没去后沟老地主的黑龙潭,而是奔向一个我并不熟悉的高坡。<br />  这回,我心里虽然还在敲鼓,但却十分笃定。因为七七八八,我早已领教这些人的招数了——不外一碗干饭,一盆肉汤,一锅红薯。总之,肯定与吃食有关——你还能有啥?张家沟二十里长,几头猪几群羊,谁家的母鸡会下双黄蛋,谁家的光打鸣不抱窝,早在公社那会儿,我就在老副主任的本本上了解的一清二楚。除此,你还会有啥?张家沟,你又准备给我耍哪样一出呢?农村打平伙吃大灶我见过,也一起吃过,不过是病牛老牛伤残牛,卧在圈里任你鞭子抽打三天三夜,它也站不起来再为人们服务了,那怕那牲口得了肠炎胃炎脑膜炎,甚至得了现如今的口蹄疫,那种牲口你们才能吃,你们也敢吃。可是,有你们张家沟人这种吃法吗?半夜三更,没男没女,神出鬼没,能吃出个什么味?不会吧,张队长,难道你们宰了那只三条腿没主的野狗?它那副瘦架子,值得吗?莫非真宰了县上奖励的那头耕地最凶的毛驴,集体吃它一顿饱?不能吧,你张队长有这个胆吗?难道你忘了,临队赵三应队长,两年前,为了给饿得面呈菜色的父老乡亲解馋,贪图一时的温饱,偷偷打发两个基干民兵,把队上那头壮劳力,那头一天能犁翻三座大山的新土,额头上戴过数次大红花,那头全公社有名的标兵牛,哄到后山的土崖边挤下去,对公社谎称它自个不小心,牛失前蹄,跌下去摔断脊梁骨,队上看它可怜,就杀了,才让全队人吃了顿死牛肉。但事后,难道张队长你真忘了?赵三应队长得了个啥下场?判了啊,集体财产,耕牛与手扶拖拉机量刑相等,判了七年哪。张队长,你可千万不能干啊……也难怪,张队长,你这种人啊,老把这号事看得很淡:群众祈雨,你明明跟在后面,可一问三不知,非要人前背后装得啥也不晓得,欺上瞒下;县上拨了点水利款,让你大队修水坝,你怂恿前沟几个老汉,一定要赶在挖动沟底第一锨湿土前,偷偷在上游黑龙潭边老柳树上燃了一挂鞭;你还指使别人,要挪采石场,说那石嘴子是条龙脉,万万动不得,一动就会飞石满天,非炸死三几个人不可;你还……很多事,真要追究起来,谅你张队长脱不开干系。你看看你,把好端端个张家沟给搞成啥样子了?串门子偷女人、搞封建耍迷信、牛鬼蛇黑五类……你不闻不问,不理不睬,不管不办,你晓得不?外人一走进这条沟,就能感觉到一股歪风邪气扑面而来……这都怪你张队长脑子里没绷紧那根弦,才把生产队搞成现在这种状况。要不,沙娜那样的好女人,哪里借来的胆,敢偷队上一斗种子……你,你,你……对了,还有,你阴阳怪气遮遮掩掩,倒底想让我判沙娜三年还是五年,或许,我一年也不判,你觉得就更妙了?<br />  这实在是个问题。虽然昨天傍晚坐在榆花家窑顶想了半夜,但我仍然没能把它化解开。这都怪我人生经验太短,社会实践太少,甄别不来如下这个问题:张队长看待沙娜盗窃集体财产罪的量刑,倒底是心口专一,还是另有所谋?看样子,我一昧的“躲避”是不可能了。得找个机会,非得跟他,还有闷葫芦,就此事进行正面接触不可。<br />  前面这人应该是个男的,出气的响动很大,身手也很敏捷。他走快了,几乎是小跑,我跟在身后一步不拉,朝坡顶奔去。坡下还有不少人往上冲,好像还有小孩。我听到有人跌倒了,是个女的,她顺坡滚了几下,可能被后面的用腿抵住了,她没喊也没叫,扯着那人的衣襟,站起来接着向上爬。在一碗肉汤面前,这些人已经失去了理制。<br />  这是我到张家沟的第七天,不,第八天的拂晓。我夹在这队人中间,手里端着粗瓷碗,一会超过别人,一会又被别人超过,裹挟在这股古怪的气氛中,懵懵懂懂,根本不晓得前方山顶上面,有什么诡异的东西等着这群发了疯的人。</font></p><p>  ......未、未未、未未未完:)有规定,只好发这么多啦:)))</p><p></p><p></p><p></p><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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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5-27 02:33:30 |只看该作者
<font size="2"><font color="#000000"><font size="3">读到这个:悉悉簌簌.还是用</font><strong>窸窸</strong></font><strong>窣窣好?</strong></font>
我的基本工作是:上笼屉、铺麴、点火、取浆、入缸,最后起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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