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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苏夏 </p><p>等级:论坛游民<br />文章:182<br />积分:653<br />注册:2007-08-04 12:56:41<br /> 楼主 </p><p>--------------------------------------------------------------------------------<br /> 情断永顺河(4)情断永顺河</p><p></p><p> </p><p></p><p> </p><p></p><p>十</p><p></p><p> </p><p></p><p>我去拜访了大出版商林振南先生,在此之前我的内心曾做了长时间的思想斗争,关于我纯洁的爱情、关于我的家庭与亲情、关于我做人的良知与道德,所有这些都不是我个人能够忽略的因素。不知道是一种怎样的力量战胜了我,使我在那一刻居然做出了至今还深感愧疚的决定,放弃我初恋的幸福去全力挽救我的家庭。我承认自己不是一个特别懂得孝顺的人,但是当失却已久的亲情降临到我身边时,我不会没有任何感觉。我知道这不仅仅是为了母亲一人(如果我不帮助她,她肯定会被大哥拖累致死),还有我的父亲和他现在的家庭,由于间断性的失业,他的生活以及感情问题都被迫亮起了红灯;如果矛盾解决得不顺利,他的这个家庭也将面临着分裂的可能。更何况我还得为自己的事业考虑,作为一个男人,他将来要承担起整个家庭的责任,不能没有自己的事业;仅仅靠着一段童话爱情是不能战胜现实社会的残酷的。</p><p></p><p>我只能先委屈曼婷,当我亲口把这个消息告诉她的时候她哭了,她的内心肯定受到了最难以承受的打击,她不断地摇头说不相信我的话,这不是真的。然而此时背负着良心指责的我又能够怎么做呢?我只能说我对不起她,等以后事业取得成就的时候一定好好弥补她,接下去就没有再说话了,因为我说不出一句有理由背弃她的言语了,我的心灼烧得比她更痛,我沉默了。当心有灵犀的两个人从此分道扬镳后,他们的心无时无刻不沉浸在对往日美好幸福时光的回忆中。曼婷虽然脆弱,却不是个轻易屈服的人,她说不答应我的条件,不愿意从我们两人曾经居住过的小房间里搬出去,她已经没有家了,她的整个世界全在这里。我真不知道应该怎样安慰她才好,我做不出那种毫无人性的事情,即使她从未对我好过,即使我们之间不存在爱情。可怜的人啊,为什么偏偏要将她的爱情之箭射中我,又为什么当我陷入人生低谷的时候也不离开我身边呢?不要这样啊,请给我自由,请理解我不幸的家庭出身,请给你自己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我不会忘记我们相处的这段短暂的时光。</p><p></p><p>此时我站在林振南先生的面前,毕恭毕敬地向他鞠了一个躬,然后看见他微笑着将我迎接到他的书房。“想好了吗?年轻人,愿意做我家的女婿吗?”他问道。自从和曼婷谈话以后,我已卸下了心理上的负担,于是很快地答应了他。林振南先生又笑道:“你的选择是正确的,只要一到我们家,你就会成为全县城最富裕的人之一,这里有价值的东西都有你的使用权和收藏权。记住我的话吧,好好对待我的女儿,我也会为我当初对你许下的承诺负责任的。”听到了吧,这句话多么像是商人与商人之间的交易用语啊,难道当我走进这里的时候,也意味着我已经蜕化成了一个只认识金钱不懂得感情的守财奴了。不,我绝对不是这样的人,既然来到这里,就要轰轰烈烈地爱一场,哪怕她各方面条件都不及曼婷。我想我也能够明白林先生的意思了,接下去要做的事情就是马上去见见他的女儿,因为目前只有她才是我今后生活中的依靠。</p><p></p><p>出版商的女儿名叫林珠,我得先向所有人声明一下这是我第一次去见她,当时的我还是特别想在心里猜测她的样子,关于她的身材她的皮肤和她的面容,并且时不时地会以曼婷为模板去构思这位富家千金的模样。可是当我在她的房间里看到她真人的时候,不禁呆若木鸡,我从来不曾想象过她竟然是一个失去双腿的残疾人。啊,命运真是跟我开了个大大的玩笑,这如此富裕如此有地位的家庭,怎么可能没有一个健康的女儿呢?原来林振南先生真的在和我进行一场交易啊,这交易的背后,隐藏着太多别人无法知道的阴谋与秘密。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多么优秀多么出色的人,一直以为林先生是由于我的胜人一筹的才华而看中我的,没想到这一切本身就是阴谋,从一开始就已经被他策划好的。他想以他的金钱和人脉关系为交易条件,把贫穷的我诱骗到他们家里,为他的残疾女儿解决好终生大事。我终于相信了金钱的巨大魅力,尤其是在市场经济的社会里,它居然能把人的感情与道德都收买下来,而且还丝毫不残留一点“犯罪的痕迹”。伟大的商人啊,慈爱的父亲,我要在这里向你鞠躬致谢,向你也向你的家庭欢迎我的到来而表示感谢。</p><p></p><p>除了身为残疾人外,长相清秀的林珠还有一个致命的缺点就是傲慢,不过据说这种性格不是先天性遗传的,而是在后天环境里培养出来的。有了我在前文长篇累椟的叙述,你们就不难理解这位富家千金生活在这个家庭里所遗留下来的各种缺陷与不足。我能够理解她的傲慢与娇气,但是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承受得了这种傲慢与娇气。“理解”与“承受”是两回事,前者只是一个认识的过程,而后者却是怎样具体实施的过程。但是既然答应了林先生,我就没有后悔的余地了,临阵逃脱只是一种懦弱的表现。我来到这里,是肩负着巨大的责任的,怎能因为一些不如意的事情而选择退缩呢?相比曼婷而言,林珠确实失去了很多的优势,倘若不是由于一个富裕而又有地位的家庭笼罩着她,这辈子真的会像一朵没人采摘的花一样逐渐枯萎的。在我看来,即使有了这样的家庭、这样的父母亲,她的幸福也是虚伪的,这种幸福感只能解释为她本人因逃避自身的缺陷而长时间沉浸在周围环境麻木的状态中产生的一种幻觉。</p><p></p><p>林珠告诉她家的仆人,她需要我,更确切地说是需要像我这样的男人去关心她、照顾她。有了女儿这句诚挚的表白,林振南先生更加踌躇满志了,他的心里酝酿着能够尽快解决林珠的终生大事。他支给我一笔五万元的定金,催促我们尽早订婚,并答应为我出版诗集。我怀揣着这笔巨额的现金,心里砰砰地狂跳个不停,这可是我那贫穷的家庭的救命钱啊。我能够理解自己,出版商能够理解我,可是我的母亲和大哥会记得我的情义吗,我的曼婷会理解并原谅我的行为吗?我不能不去思考这些问题,但是我同样不能逃避这个现实——所有的矛盾等着金钱去解决,所有的纠纷等着金钱去化解。在那种时候,林珠的显赫家庭几乎就成了我的摇钱树,她需要我同时我也离不开她。</p><p> 读者朋友们,我和林珠订婚了。请上帝宽恕我的罪过,当这一切故事在平静中发生的时候,曼婷正蹲在一户有钱人家为他们擦洗地板。她或许还要为他们做饭洗衣服,或许还要为他们照顾孩子、伺候老人,或许还要干其它许多笨重而疲劳的苦力活。但是有一点能够肯定的是她不会再回来了,这个曾经与我彼此相爱的少女、曾经一个人大胆地闯进我的同居生活的少女,就这样为了我的事业而把自己贱卖给一个有钱的太太家里做女仆。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事,曼婷先前曾经告诉过我,她说不想继续做内衣店的营业员了,因为嫌弃这份工作薪水太低,不足以让她在短时间内存起钱。可是当时的我并没有了解她的真实想法,只是从内心被她的诚挚所感动;其实从那个时候起,她就有了去大户人家做女仆的决定,当她得知以这种方法能够快速攒起需要的钱后,心里的快乐简直溢于言表。她通过朋友介绍找到了现在打工的这户人家,主人姚太太告诉她,只要在她家里做满两年,就可以支付给她一万两千元的薪水。曼婷当时异常感动,她问姚太太能否先把薪水提前支付给她,因为她有急用;如果主人能答应这个条件,她将尽自己的良心在那里做满两年,无论发生什么意外都坚持下去。姚太太最初不同意,因为她对这个看似单纯的少女缺乏了解,所以也就谈不上有什么信任。可是后来曼婷居然哭着跪下来求她了,说只要太太能够宽容她一点,先为她解决燃眉之急,以后她为她们家里做什么活都愿意。看在她不会说谎的泪水的份上,那个大户人家的太太最终才答应提前支付给曼婷原本在两年后才能得到的那笔丰厚薪水。这个善良的少女怀揣着这笔钱,又一次流下了激动的泪水。</p><p> 她一个人徘徊在函授大学附近的单身公寓里,预备在那里找到我并向我传达好消息,可惜她没有找到。因为此时的我已经离开了那间小房子,在她辞去营业员的工作后我就来到了出版商的家里,我很明白自己已成为他家的一员。守侯在林珠身旁,我看到了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里没有生机勃勃、没有五彩缤纷,却有一种让我被迫留在这里的愿望。我逃避了单调乏味的大学生活,一心扑在写作上,盼望着早日出版自己的图书。忽然有一天,父亲给我挂了电话,说曼婷给家里寄来了一只大信封,里面夹着大量现金,信封的署名是我的名字。我飞奔着跑回家,从那只崭新的信封里取出了一万两千元现金;里面还附上一张字条,上面写着:赶快用这笔钱去寻找你的出版社,我要你把这本诗集出了,请相信自己,努力吧,你会成功的!我无法描述当时的内心处于怎样一种激动的状态,反正我已经不能说话了,只是久久地矗立在老家门前,像对这片黄土地表达敬意。我收好曼婷寄给我的珍贵礼物,我不能用它,这一定是她的血汗钱(当时我还不知道曼婷在大户人家赎身的事)。我要去寻找她,一定要找到她,我要告诉她我现在不缺钱用,请她耐心地照顾好自己。</p><p> 后来我终于从继母的口中知道了她的情况,就是我在前面那段文字里叙述的关于曼婷赎身做女仆的事。我委托熟人帮忙去打听她的下落,在确定了她的住所以后我曾偷偷来到姚太太的别墅前,面对着它的豪华与庄严默默流泪。就在那天晚上,曼婷经过主人允许从别墅里走出来,她说很想和我一起去看看故乡的永顺河。这条美丽、温柔得如同少女一样的小河正静静流淌着,从它那宁静安详的面容里我仿佛找到了童年的影子,这正是曼婷最渴望在我身上看到的形象。她趁着温柔的夜色向我呼喊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为什么要和她订婚?为什么拒绝我向你提供的帮助?”顷刻间我语无伦次了,我觉得她问得那么合乎情理,而我却一个字也回答不出来,我感到愧疚。这位纯洁而善良的天使啊,我欠她的情谊一辈子也偿还不清。</p><p> 林振南先生没有失信,他开始为我筹划出版诗集。他投入了不少资金,并且联系好一名大出版社的编辑,不出几天时间,出版工作就顺利展开了。金钱是一种很有魅力的东西,它让许多不可能的事情变成了可能。也许仅仅凭我个人的力量,这个美好的作家梦可能只是个画在墙壁上的图纸,好看而不真实;但是经过林先生的一番大手笔,立刻变得真实有效。果然两个月后,我的《暴风集》就顺利出版了,它在文坛上引起了一次不小的震动,有几家本县城的媒体先后报导过这件事。我从一名普通的学生一跃成为一名青年诗人,当我取得这些成就的时候,曼婷不在我身边。她失去的那段幸福,正是被阔家少女林珠紧紧握在手中的。</p><p> </p><p></p><p> </p><p></p><p>十一</p><p> </p><p></p><p> 曼婷给我写来了一封信,信是由苏漠然转交给我的。她在上面写道:</p><p> 亲爱的晓云:很高兴能通过另一种方式与你交流、谈心。我们居住在同一座城市,却完全置身于两个不同的世界,彼此相爱却不能真正生活在一起,实在是一件令人伤感的事。听母亲说你的诗集已经顺利出版了,而且还获得了许多好的声誉,在这里我要衷心地向你表示祝贺。</p><p></p><p> 我知道你是受到那个大户人家的帮助才得以成功的,因为你已经答应和他的女儿订婚了——不管你爱不爱她,有一点可以承认的是你需要他们的资助,否则你害怕自己会一辈子默默无闻。我也知道你没有用我寄给你的钱,你心疼我,知道我去赚那么多的钱很不容易,所以不忍心用它一分一厘。但是晓云你知道吗?你这样做正是对我最大的伤害,你不用言语却深深刺痛了我的心。在我看来,我在你心目中存在的价值还比不上你刚刚认识的那位阔家少女,也许我这样说根本不对,是对你极大的误会,是对你善意举动的不理解。但是你的那些做法又怎能不使我伤心?你曾经好多次把我寄给你的钱退还到你父亲那里,并说让他一定要交给我,说我挣钱很不容易,我比你更需要钱。每当我收到那个大信封的时候,我的泪水就会快速地往下掉,我真的好难受啊。这回我再次将它寄给你,希望你不要把它退回来了,不要污蔑我对你的一片好心,可以吗?</p><p></p><p>爱你的 曼婷</p><p></p><p> 她没有在信中告诉我赎身做女仆的情况,而这点恰好是我最放心不下的。我将她的信封收藏好,几天后又悄悄地去她打工的地方看望她。然而这回出现在我眼前的曼婷和几个月前刚刚来工作时的她截然不同,她的脸蛋清瘦了许多,眼珠深深地陷了进去,似乎有好几个晚上连续失眠,她的身躯瘦骨嶙峋,比原先少了很多精神,脸上仅有的一丝笑容也似乎是为了迎接我的到来而故意雕刻出来的。我情不自禁地扑上前去搂住她(我还从没有这样深情地搂过林珠),问她在那个姚太太家里工作得是否如意,主人对她好不好,有没有发生过不顺心的事情。她一听到我的问话眼泪就流下来了,接着伸出她那双稚嫩的手。我抓起她的双手,忽然看到这原本光滑的皮肤表面布满了厚厚的茧,而且有一只手的手臂上还残留着血丝,伤口在它周围不规则地分布着。我问她怎么了,她还是不停地哭泣,最后才惶恐地告诉我,她在姚太太家里受了虐待。她说女主人对她很苛刻,对她的活计近乎百般挑剔,心情好的时候还给她一点自由,若是遇上她心情不好的时候,曼婷几乎就成了她发泄情绪的对象。姚太太的丈夫长年不在家,她的儿子从小受到过多的溺爱,性格上变得专横冷漠,他经常无缘无故地责骂曼婷,还把一些吃剩的残羹冷菜让她收拾。曼婷在她们家过着比在自己家更苦难的生活,她一生中最渴望的自由在那里根本无法实现。她心里能不难过吗?她在这里还要整整待上一年多的时间,因为她为了我而将自己赎身,不能像逃避家庭和学校一样地逃避生活了,她将坚强地停留在这里。</p><p> 我和曼婷的若干次约会,林珠完全不知道,每当我告别她跑出来的时候,她惟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安静地待在卧室里等着我回去。她真像是一只性格温顺的兔子,而且还是少数不咬人的兔子之一。她一个人坐在那间宽敞豪华的如同宫殿一般的卧室里静静欣赏着西洋音乐,从不在意有谁去打扰她闲适的心情,惟独对我的突然出现会显示一点异样的喜悦。当我站在她身边陪伴她时,我能感觉到她内心不可言表的兴奋,毋庸置疑,她是非常欣赏我这个人的,总是会想出特别的办法把我尽可能长时间地留在她身边,哪怕说几句闲言碎语也可以。可是我不能欺骗自己的内心:我不爱她——虽然我从未对林珠说出这句过于沉重的话,但是我的所作所为已经充分证明了这一点。她忽然感到很受伤,因为她已经看到了、听到了、感觉到了,我无法用任何手段去隐瞒这一点,不会去做也没必要去做。透过那忧伤而不自然的面容,我想她一定猜透了我的心思,她一定知道了我对她的爱情是虚伪的,它只是建立在以金钱为根基的层面上,不具备人类社会所认可的伦理道德。我真的难以想象,我和林珠生活在一起除了像个穷人一样乞讨她父亲的施舍以外,还有其它什么意义?我就是在欺骗自己、欺骗这个可怜的残疾少女,而且还将继续欺骗这场即将举行的婚礼。我的灵魂在经受着良心与责任的双重拷问,我真希望聪明的出版商先生能够在这时候勇敢地走出来,像猎人一样地用他的武器将我逮住,然后把我远远地抛到外面去。那样近乎残忍的做法将会使我的内心好受许多,倘若真能如愿,我倒从此为自己洗脱罪名了。直到那一刻,我才感到自由对于一个被束缚者的重要性,每当把林珠抱上笨重的轮椅,每当为她擦洗身子梳理头发时,我的念头就会油然而生。啊,亲爱的曼婷,日夜思念的少女,此时我们的心靠得多么近;我多想离开这里来到你身边,一起去看故乡美丽的永顺河,这块沉重的婚姻石头压得我好累好累,我比你更加需要得到生活的解脱。</p><p> 我的大哥苏晓龙完全走回到他原来的路子上去了——在这个故事接近尾声的时候,我不得不再一次提起他——他辞去了所有能养家糊口的工作,专心致志地去和别人赌博。事实上他的那些所谓的工作没有一份能够维持到半个月的,不是由于工作不适应就是由于人际关系处理不好,反正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东西都令他看不顺眼。他生活在母亲身边,像只寄生虫一样吮吸她身体里的血,母亲的身体一天天衰老下去,挣钱的本事也大不如从前,大哥从她身上搜到的纸币已经越来越少了,他真的恨不得有一天能够杀鸡取卵,以满足他狂热赌博的欲望。他将近三十岁还未娶妻生子,没有家庭没有社会责任感让这个嗜赌如命的男人活得像一只被人忽视的蜗牛。在这个以经济衡量个人社会地位的时代里,他已丧失了仅有的一点尊严,因为他是那么得一无所有,甚至在贫穷的王国里他还背上了沉甸甸的负债。有钱的日子他在外面疯狂地赌博,输钱之后便像一只瘪了的气球瘫倒在家里。为了替大哥还债,母亲更加努力地打工,在外面受气了也不敢回去向儿子倾诉,因为她知道他根本听不进她的倾诉,在他眼里只有金钱一样东西。大哥的赌瘾越来越大,而且不幸的是逢赌必输,不管大赌注还是小赌注,几乎没有一次赢过。我估计他是被人暗算了,不过因为没有亲眼看到过也不能胡乱猜测,但是被他欠下的债务确实是一清二楚的。</p><p> 母亲真的不行了,她已经明显地感觉到衰老的力度在她的体内盘旋。只是她到那个时候还在可怜大哥,责怪苏漠然对他照顾不周、从来不去关心他等等。终于有一天,大哥在母亲面前也露出了凶残的面目,才迫使母亲对他改变了看法。原本这个作秀师能把这个恶习永远隐瞒下去的,但是不幸的是那天有位债主气势汹汹地登门向大哥索取欠款;他没有跟他做过多的解释,张口就要他把两千多现金立刻还给他。大哥吓得手足颤抖地去哀求母亲,此时母亲已经没多少钱了,她翻遍了所有存钱的抽屉也凑不足两千块钱。那位债主面目狰狞起来,说凑不足钱也要母亲把手上的金手镯抵押给他,不然他就留在那里不走了。母亲说什么也不答应,她可以把自己的存款给大哥还债,可以去为他阻拦那些赌棍的威胁,但是她绝对不可以将外祖母赠送给她的金手镯随意让人拿走。我的大哥见此情况,飞扑过去抢夺母亲手腕上的手镯,见她还在努力地反抗着,又兽性大发地把她按倒在地上,伸手去拔那只戴了多年的手镯。母亲拗不过他,金手镯最终还是被大哥摘走了,他把它交给了那位站在一边看好戏的债主。债主离开后,母亲还坐在地板上呜呜地哭个不停,她平生第一次对大哥说出了一句责骂的话。谁知大哥挥手过去就是一个巴掌,紧接着又是一通拳脚相加,母亲第一次尝到了她的长子赐予她的“精美佳肴”,心里怎能不悔恨落泪呢?她说:“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我这些年白白把你养大了,到头来你竟然是这么回报我?你过来……快过来,干脆把我打死算了,以后也省得去给你还钱了。”大哥这时候才后悔起来,知道自己做事太冲动了,可是这一切都是谁造成的呢?还是母亲自己,要是她在当年能够保留一点对长子的溺爱,事情又怎么会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呢?也许大哥是不应该得到这些爱的,因为他生来就是一个没有感情的人。</p><p> 在和林珠订婚以后,我曾经向这对贫困而作孽的母子汇过两次钱,当然我是为了向母亲表达孝心而不是为了替大哥偿还债务。至于母亲是否领我这份心意,还是她会把钱花在哪个方面,就不是我所关心的问题了。不过她很赞成我和林珠的这门亲事,我知道她是看上了她们家的财富而不是真正的这个女孩。尽管如此,我还是有必要将作为儿子的这份心意恰如其分地表达出去,我能看到她的高兴样子,但是想象不出大哥得到这笔钱后会是怎样的心情。</p><p> 我微弱的赞助最终还是没能救下大哥的性命,他于当年十二月份离开人世。可以想象,他是死在赌博这个致命的关口上的,也许他的一生注定就是这么走过的,即便再多活几十年,他也不会跳出这个黑暗的深渊。大哥是在奔跑的过程中死亡的,他跑得很快很快,如同在梦境中穿越森林,他的身后紧紧跟着一个持刀追赶过来的男子,看样子应该是又一名债主。债主边追赶边喊着他的名字,他手里的匕首锃锃发亮;大哥拼命地往前跑,惟恐一停下来就要命丧于刀口之下。他在这种狼狈的逃跑中根本没有想过自己在赌博场上那痛快、忘我的神情,他也没时间作这种回忆了。可是,一间封闭的小房间要了他的命,失去方向感的大哥在情急之中跑进这幢大楼的房间里,他再也跑不出去了,三面围墙将他团团围住,债主在他的前面用匕首指着他。苏晓龙到那一刻才知道自己的生命走到了尽头,他犹豫了片刻,仅有的一点自尊心让他选择跳楼而亡。他没有死在债主高傲的目光前,他从高高的大楼窗户里跳下去了,在空中旋转了几个动作后重重地摔在水泥地板上。大哥死了,就在那个下午静静地离开人世,他身躯的骨骼和肌肉统统分离,像一盘筛选出来的散沙。围观的群众从四面八方凑过来,看着这具赌棍的尸体议论纷纷。母亲闻讯后从家里赶过来,当她亲眼看见长子的模糊尸体时,当场晕倒过去。</p><p> 大哥去世后,母亲精神失常,她变成了一个女疯子。我的二哥呀,现在正在地狱里的他如果听到了这个消息,我想他也会兴奋不已的。这两个当初将他迫害致死的歹徒,现在终于跟着他的步子迈进了那个黑暗无光的世界。二哥应该感到满足了,我替他为大哥的死感到欣慰。善良的人们啊,请像我一样牢牢地记住这个教训吧!</p><p> </p><p></p><p> </p><p></p><p>十二</p><p> </p><p></p><p> 由出版商林振南先生安排好的结婚日一天天地临近了,我的内心正经受着痛苦与矛盾的抉择。我提醒自己需要离开林珠,离开她们被权力和财产包围的富贵堂皇的家。首先我承认我并不爱她,如果爱情是超越人的内心需求而单纯地建立在物质基础上的,那它绝不是真正的爱情;其次以我贫穷卑微的出身,出版商并不会真正接纳我,他在这场自导自演的戏中只是扮演了一只披着羊皮的狼而已,其真正的目的是为了女儿的快乐。作为一个当事人,林振南不可能不知道,我和他的女儿林珠之间从没有发生过激情暧昧的亲热,即使是每天夜晚走上她的床,两人之间也隔着一段很大的距离——这是我和曼婷之间从来不会发生的事情。对于我的这些冷漠行为,林珠最初只是保持沉默,或许她的心里已经塞满了委屈;到后来她几乎忍不住了,她会当着我冷淡的面容痛哭起来,这时候泪水完全是往外流淌的,她不需要我的同情和怜悯,只是希望我知道,伤害一个人也不要伤害得太深太无情。我知道自己对不起她,更对不起她的父亲和家人,尤其是每当我在睡梦中梦见曼婷美丽的身影并失声喊出她的名字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犯下了一个大罪。在这个纯粹没有爱情的少女身边,我愧疚得几乎失去了一个男人的气魄,我瘫痪在良心与道德的锋利刀刃上遍体鳞伤。不,我不能接受这场不道德的婚姻,我坚决不要,我要从内心排斥它、抵抗它。宁愿让上帝来惩罚我,也绝对不能在林先生的协议书上签字。我要逃离这座禁锢了我半年多的“铜墙铁壁”,去寻找心爱的曼婷,寻找我真正想要的自由生活。</p><p> 我奔跑着离开了林珠深情而绝望的目光,逃离林振南先生精心为我们安排好的婚礼,来到姚太太的别墅前寻找曼婷。此时曼婷一定在这座漂亮的房子里面做着最低贱最卑微的工作,她一定随时随地会受到女主人的威胁与恐吓、侮辱与斥责,她一定会以极端悲观的心情去等待明天那个黑色世界的到来。站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我该怎么把她救出来呢?要知道,曼婷是和这个大户人家签订过赎身契约的,不到规定的时间主人绝对不能让她轻易地走出这个与我们穷人毫无关系的别墅。为了“引蛇出洞”,我在外面吹起了响亮的哨声,姚太太从她的别墅里走出来察看情况。我告诉她我是曼婷的朋友,请求她允许曼婷走出来和我见一面,并说我替曼婷感谢她。姚太太蔑视地瞥了我一眼,没有说话,转身走进了宽敞的客厅;直到她肥胖的身子从我眼前消失,我一颗悬着的心仍旧没有平静下来。</p><p> 曼婷从别墅里走出来了,带着忧伤的神情她在与我距离三四米远的地方看着我,并且间隔很久才露出一丝笑容。“你好,曼婷!”我向她挥挥手,示意她走过来,“快到我身边来吧,让我闻闻你身上的气味。亲爱的,我们有多久没有见面了?”听到我悦耳熟悉的声音,她飞奔着朝我扑过来,可是当时的我怎么也想不到,这样优美的动作我是再也不能看到了。她抱着我的脖子不停地在哭,过了一会儿才哽咽地问道:“你还好吗?在林珠那里生活得快乐吗?你……你怎么会跑到这里来的?”“我很好,”我回答道,“他们对我太好了,好得让我几乎喘不过气来,我很清楚地知道接下去他们需要我做什么。”曼婷说:“他要逼着你跟他的女儿结婚吗?你说我讲得对不对?噢,不会的,你一定不会答应的。”她搂紧我的身子,情绪瞬间变得激动起来,“苏晓云你答应我,你是属于我一个人的,任何女人也别想把你抢夺开去,不论她们多么有钱,也不论她们多么骄傲,你都要和我在一起。快点答应我吧,别和她结婚好吗?”</p><p> 我的内心怎能不受到莫大的感动,曼婷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词每一个字,都使我从心里深深地感到她对我极大的在意和理解。她知道我是由于生活所迫才走进林振南先生的家里的,其实我根本不爱他的女儿,我也不忍心和一个残疾的身躯在一起生活一辈子。所以她要求我离开那里,她和林家并没有仇恨,但是为了我的自由却敢说得那么肯定,仿佛这也关系到她一生的幸福。我欣然告诉她:“不会的,我绝不会与她结婚,我生来就反对那种不道德的婚姻。你看,现在我不是已经从那座金碧辉煌的别墅里跑出来了吗?”直到那一刻,曼婷才露出了愉快的笑容,她仰望着我的脸说:“好样的,你真行。”我解开了她搂紧我脖子的双手,问她是否愿意跟着我远走高飞,从此以后永远离开这里。她真挚地说非常愿意,只可惜现在的她已经不可能跟着我走天涯了。</p><p> 到了那一天,我还不明白曼婷当年的真实处境,直到她选择告别世界,永远永远地离开了我和她的家人,我才从别人的口中得知了事情的真相。然而已经太晚了,曼婷脆弱的心灵和瘦小的身躯早已承受不起姚太太一家人带给她的折磨与虐待,她以最悲观最无可逆转的方式来逃避这个令人绝望的黑暗现实。据知情人透露,曼婷表面上在这个大户人家做女仆,实际上是在过着一种生不如死的悲惨生活。姚太太曾多次以她干活粗糙不能令她满意为理由,用粗大的鞭子抽打她,更有时候还将她整个人按倒在地,用尖头高跟皮鞋去踩她的脸。姚太太的儿子更是把曼婷当作一架干活的机器来使唤,他命令她为自己洗衬衫洗内裤,为他端上吃饭的餐具,还要为他搓背和揉脚板,在他受到老师处罚的时候替他写检讨书。在这对母子野兽面前,善良的曼婷几乎没有人格尊严存在,有的只是她痛苦的内心和黯自流下的泪水。这一切对于那个深爱着她并且愿意永远保护着她的男人来说,他又怎会知道?</p><p> 曼婷自杀的那天,我正好在父亲苏漠然的房间里为自己做好最后一次行李整理工作。我是做好了必要的思想准备的,在离开林珠之前,我曾默默地发誓一定要带着曼婷远走高飞,离开故乡离开这个让我们伤心和绝望的城市。我把所有曾经穿上身过的衣服都堆放在一起,还买了鲜花准备作为礼物送给她。等我做完了这些表达自己爱心的工作后,又来到几天前曾经看望过曼婷的姚太太家的别墅门前,我还幻想着吹起那动听的口哨能把她从里面叫出来,结果我失望了。曼婷再也不会微笑着从这扇门里走出来了,再也不会用热情的拥抱扑灭我心中失意的寒冷了;因为她太疲倦了,她需要安宁需要休息,她不想再与这个世界做太多的计较和斗争了,只想悄悄地一个人走。</p><p> 她是在清晨时分投河自尽的。那时整个永顺镇空无一人,劳累了一天的人们正在睡梦中打发他们的时间,除了一个渔民外没人发现她的行踪。她从永顺河的一座小桥上面跳下去,浪花和水波瞬间淹没了她,连渔民都没有反应过来这里发生了什么,美丽的永顺河就夺去了她年轻的生命。如果还有一点知觉,曼婷一定会说她不后悔,她为了这个美丽的地方而生,死后一定也会将自己的尸体埋葬在这里。我忽然记得她说过永顺河是世界上最美丽的河流,是她童年时代最值得向往的地方,她选择从这里走向天堂一定是非常快乐的。她年轻而充满活力的梦想在这里破碎,如同一只永远无法拼凑完整的调料盘,她不幸的一生也像她的梦想一样在这里划上遗憾的句号。没有人会因为她的离去而感到悲痛(除了深爱她的我以外),这个冷漠的世界以这样一种方式诠释着它的道德。只是过了许多年以后会有那么一天,当路过这里的人们谈论起永顺河的时候,有一位善良的村民向他们讲起一个名叫冯曼婷的少女:她曾在这里生活过,曾在这里被人爱过,也曾在这里遭受侮辱与压迫,曾在这里安静地结束自己短暂的一生。</p><p> 曼婷的身体在河里整整浸泡了一天一夜,等到永顺镇的渔民将她打捞上来的时候,她的面容已经分辨不清。河水在她身上作了太多无情的蹂躏,以至于连她美丽的身躯都不能保留给那个爱她的人。他彻底绝望了,他连一点反悔的余地都没有,他哭泣着奔跑着去她的家乡(永顺镇)见她无法辨认的遗容。他说他曾经在父亲面前发誓过,这辈子要娶这个善良的少女为妻;他说他曾经勇敢地告诉出版商林振南先生,他爱这个少女胜过爱他残疾的女儿;而且他还自信地向全世界宣布,他愿意为她承受所有的痛苦与磨难,并承担最艰巨最伟大的责任。然而这个狂妄的世界怎么会不给他一点机会呢?它毁灭了他的梦想,断送了他的前程,而且还将他深深爱过的少女从人间带往天堂。这一切的苦难与不幸他都默默地埋在心里,没有人愿意倾听他的诉说。</p><p> 林振南先生为我不负责任的“撕票行为”感到由衷的愤怒,他说要请律师来维护他们家的合法利益,将我送上审判法庭。可是他的女儿坚决不同意,她说她还是爱我的,不忍心看着自己的父亲拿起法律的武器来惩罚我,尽管我已经离她而去。林珠因为我的选择而受到伤害,但是她没有怨恨我,只是无限理智地理解了用金钱购买的感情其实是一场虚幻的泡影这个道理。后来有一天,她居然忍着身体的巨痛从那张陪伴她多年的轮椅上“站”了起来,当然这个行动很艰难,据说只有她的仆人亲眼目睹了这个过程。林先生从来不知道女儿的坚强,他以为在这个世界上只有金钱才是万能的,却根本没有发现林珠为她的虔诚心灵所付出的努力,他不知道真正的爱情诞生在什么地方。</p><p> 我的作品被全面封锁了,它的罪魁祸首就是林先生。在这个市场经济的年代里,金钱是实现人们梦想的真正动力。林振南的投资如数拨回,原本非常愿意和我合作的出版社也像断电的机器一样纷纷停止了它们的运行。没有人的辅佐,我的作品再也不能走向大众文化市场,它像一朵即将枯萎的花独自开放在没有阳光没有空气的暗室里。曼婷离开后,我的精神受到很大的创伤,写作的灵感也逐渐在寂寞的日子里消退。当初曾向曼婷发誓立志当大作家的愿望,也在无奈的社会生活中变得失去生机。直到有一天,当我在一堆笔记本里翻到几首早年写给曼婷的诗歌时,我那失去几个月的灵感又突然像喷涌的泉水一样蓬勃地流淌下来。接下去的一段时间,我勇敢地避开爱情与婚姻的平凡琐事,把自己关在一所光线不好的狭窄小屋里进行创作。我完全没有去考虑这艰辛的劳动是否会得到社会的认可,我只是一个人默默地写,剖开自己破碎的心灵。</p><p> 大约过了六年,这个单纯善良的男人终于在一位介绍人的牵线下和本地一个农村姑娘结了婚。他说这是上天支配给他的宿命,他不会抱怨自己的命运。由于长时间无法共同相处,他曾经竭力想逃避那场婚姻,但是身为一个男人,他无法逃脱传宗接代的必然使命,于是他一次又一次地说服自己向命运妥协。可是他不能战胜自己的心理,无法从根本上忘记那个少女留给他的冰清玉洁的身体,他在睡梦中也会愉快地想起她。他会长时间地拒绝那个农村姑娘的情欲,他会告诉她有个叫冯曼婷的少女来过他的世界,他会在自己的新房里将那个情人所喜欢的一切东西都保留下来。然而他最终还是接受了那个农村姑娘,接受了她的爱和她的身体,接受了承担起一个家庭的重大使命。只是有时候他会突然间想起美丽的永顺河,想起他以前曾经深爱的少女和两人在一起生活的难忘时光;每当这时候,他自然的眼神就会变得忧郁,他的神情会引发自己与那个农村妇女的一场争吵。而这些事情对于她——那个叫曼婷的少女——她真的从来就不曾知道。</p><p> 从那以后又不知度过了多少个岁月,原先那个热爱写作的男孩子成为一个大作家,不过时光也将他的容貌磨练得白发苍苍了。有一天他在自己的书房里看到一张昔日女情人的照片,那些难忘的记忆立刻就从他的脑海中浮现出来。他从现在居住的城市来到了故乡,沿着永顺镇每一条熟悉的街道走过去,最后来到曼婷那个年久失修的坟墓前。他在那里献上了几束鲜花,并且当着她的面第一次说出压在心里多年的话,他说他将永远怀念她,永远永远爱着她。</p><p> </p><p></p><p> </p><p></p><p>2008年5月24日<br /> </p>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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