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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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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1-23 16:38:57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钢铁厂在城南靠近矿山的地方，三座油黑的大烟囱从厂房的顶端直伸向天空，不知疲倦地吐着浓重而没有规律的烟雾。这样的工厂在当时的城南地区随处可见，它们错落地分布像一支支装满油墨的喷壶，把天空涂抹的一片浑浊。那时大概是一九九七年，无论任何季节，你走在长长的红烛街上看到一区的天空始终如一。
如果你没有来过一区，那么也不会知道城南的荣生钢铁厂，更不会知道在一九九七年三月的一个午后荣生钢铁厂大院里发生的故事。现在若是有谁在不经意间提起有关钢铁厂的只言片语，我的记忆还可以完整无缺地回到一九九七年的三月。当阿毛抽搐着将手中的钢筋条挥向李强额头的一刹那，李强只是下意识地举起了一只手，那是他生理防备的动作，也是定格我眼里最后的动作。然而他在距离死神最后的时刻究竟是怎样的表情和眼神，那却始终是未可知的，我也始终难以揣测，这也是有关于一九九七年三月唯一的遗憾。

那时我们聚集在红烛街杂货店的屋檐下，午后的阳光隔着油腻的天空渗下沉闷而零散的光线。李强就站在背对阳光的地方，一条穿着喇叭裤的腿极有权威地踩在石阶上，他神秘地告诉我们钢铁厂的一根钢筋如果卖给收购站可以得到一笔可惜的价钱，并且他一再强调荣生钢铁厂的门房老邱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跛子。虽然李强说得漫不经心，但当她略带逼问的双眼微笑着一次扫过我们每个人时，我们也都明白了，他用眼睛在说：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吧。
在一九九七年红烛街上的孩子群体中，李强以他冷峻威严的眼神和颇有领导风范的魅力毫无疑问地成为了“孩子王”。那时他正像个领导者将一只落满灰尘的“皮鞋”随意地搭在石阶上，背对着阳光的脸显得幽暗而又冷酷。我们都明白他的意思，但是谁都犹豫着不敢说话，要知道从钢铁厂高高的围墙上翻进去再抱着一堆钢筋翻出来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事。在场的人除了李强之外都心怀顾忌地低头看着地面，我知道他们心中都在被某种强烈的矛盾撞击着。
代风抬起头，抿着嘴唇考虑了片刻，他说，走就走，等到下午厂里就下班了，除了那老头反正也没人。李强满意地点点头，又把目光转向徐海，徐海用手指板着嘴角，然后接着代风的话继续说，嗯，反正那老头是个跛足。在场的人中除了我和阿毛只有九岁之外，代风、徐海以及李强都是十六岁。我和李强家住邻居，父母关系又好，我自然成了李强的弟弟，平时也都是他带着我玩，所以我没有考虑，也随着他们一同加入了李强的队伍。但是阿毛是我的好朋友，这个腼腆沉默略带女孩子气的男孩却显得不知所措起来。这本是一次极为简单的抉择，然而阿毛头上却浸出了豆大的汗珠，身体犹豫紧张而变得颤抖，他微微抬起头，却又迅速低下了，因为他发现我们都在急切地盯着他。这时李强有些不耐烦了，他拍着大腿吼道，你要是不愿意去现在就滚回家去，以后别跟我们一块玩了！阿毛依然沉默不语，似乎几欲哭了出来。李强示意我去劝劝他，于是我对阿毛说，没关系，我们去吧，反正我们跟着他们，不会有事的。阿毛这才勉强地点了点头。
傍晚十分，荣生钢铁厂的工人陆续走出那扇如同大嘴一般的钢铁大门。我们在不远处的杂草地中看见老邱坐在门房的石凳上抽着烟并一一与工人打招呼。如果你生活在城南，你会经常在傍晚洞开的荣生钢铁厂大门前看到他，除了钢铁厂的工人，没有人认识他，就连我也是在听李强说他叫老邱后才知道他的姓氏，但是后来这个老邱却经常浮现在我的记忆里。李强把手里装大米用的几只麻袋握成一团，然后一齐塞进裤兜里，他对我们说，快看，快看，钢铁厂要关门了，等太阳落山了我们就行动。我向钢铁厂望去，看见老邱步履缓慢地将两片厚重的大门慢慢推拢，最后合为一条细缝，他身后的夕阳的余晖被阻隔在钢铁厂的大院里。我知道这个夜晚即将成为一个不平常的夜晚，这也是一九九七年李强领导我们“玩”得最后一件大事。

李强爬上钢铁厂墙头的时候，天色已经略显暗淡，远山的轮廓变得模糊起来。他趴在墙上向大院里观察了许久，然后转过头来向我们招手，“都上来，现在厂子里没人了。”
“里面有没有钢筋？”代风问他，
“遍地都是废钢材，现在还看不太清，得下去看看”李强兴奋地搓着手，“我怕我的两个麻袋都不够用。”
代风和徐海先后也爬了上去，他们像发现了金矿一般不由的一同赞叹起来。“就是钢筋，还有铁块，麻袋正好装得下。”
李强向我和阿毛招了招手，示意我们快点上来，我说太高我上不去，代风和徐海就从上面抓着我的手把我拽了上去。钢铁厂大院一片漆黑，只有门房的窗口处透出微微的亮光来，光线的照射处几堆错乱的钢材反射着黑亮的光芒，甚至连上面的纹路和铁锈也清晰可见。我知道老邱就坐在那间简陋的门房里，虽然他随时可能出来巡察，但我也不那么害怕。因为李强说钢筋可以卖钱，即使我不需要钱，但金钱这两个字眼在那个时候却有着非凡的诱惑力，尤其是在我看到这堆黑灿灿如同硬石一般的钢筋时，那种诱惑力又突然加速，转化为一阵紧张的心跳，仿佛我也看见了一片耀眼的金矿。
代风和徐海伸出手准备把阿毛也拉上来，然而阿毛却低着头，退后了两步，“不行，太高了，我上不去的。”
“你跳一下就可以了，”徐海把手又向下极力伸出一些，“抓住我的手，我把你拉上来。”
“不行，我不行，”阿毛嘴里咕哝着，“要不你们进去吧，我在这儿等你们。”
“你想吃白食啊！”李强有些愤怒了，“我们进去，你在这呆着？你真想得出来。”
“我不要钱。”
“要不要钱都给我上来，不然人手不够。”
那时我看到阿毛的眼神显得忧郁而又胆怯，仿佛两双无形的手掌同时在他的身前和身后，使他寸步难行。虽然我知道他有一万个不情愿，但我还是希望尽快进入钢铁厂大院把一根根钢条捡如麻袋，这对我来说似乎变成了一次危险却又忍不住想要尝试的冒险。于是我对阿毛说：“你上得来，抓住他的手就可以了，他能把你拉上来。”
阿毛望着我，用手轻轻擦拭了下眼睛，点了点头。他似乎想对我说什么，但却没有说。

我们在大院的墙根处重新聚集，李强给我们每个人都分配了任务。我、代风、徐海还包括他自己，我们负责四处搜集零碎的钢条和铁块，阿毛负责撑着麻袋，我们捡来了就一块块往里面扔。然后他又对我们每个人说如果老邱出来了，都不要急，那跛子抓不住人。倘若他真抓我们，我们就往不同方向跑没然后从墙上翻出去。
李强把手里的两个麻袋一起塞到阿毛的手里，“撑好了站在原地别动，我们捡来就扔进去。”说完他半蹲着向大院里面走去，我们也都跟了上去。
“等等！”这是阿毛的声音，“你们去捡，我在这帮你们看人。”
我们回头一齐看着阿毛，没想到他会改变了注意。阿毛低着头，将身体靠在墙壁上，极为为难地把拿着麻袋的手伸向我们，“我……我帮你们看人……”
李强一把抢过麻袋，“你他妈真是没用，”说着他又把麻袋交给了我，“让他在这呆着吧，人来抓你了，我们可不管！”说完他又径自向院里走去，徐海和代风也跟了上去。我本想安慰或者劝说一下阿毛，然而这次他却连正视我的勇气也没有了，他始终低着头，仿佛犯了错误的孩子。
我在大院中间用手撑着麻袋，他们将一块块钢材不断地扔进来，钢铁相互撞击发出断断续续美妙的响声。麻袋越来越重，我拿不动了，就把麻袋放在地上。钢铁厂的大院里除了他们移动时细微的脚步声还有三月暖暖春风拂过的声音。门房的灯光依旧亮着，但是没有一点动静，或者老邱已经睡下了或者里面根本就没有人，我顿时觉得轻松起来，这并不像一次冒险，而更像是我们在一块荒无人烟的金矿肆无忌惮地开采着金子。
第一个麻袋装满了，我又将另一个麻袋放在地上。这时我突然想起了还在墙角处的阿毛，我向漆黑的墙角望去，看见阿毛的身影坐在墙根，他似乎正用一双眼睛看着我。我突然感到一阵凄凉。阿毛是多么孤独的男孩，我没见过他的父母，只知道他跟奶奶生活在一起，我曾经问起他的家境是他也总是闭口不提的。在红烛街上，阿毛不喜欢与别人来往，也只跟我在一起，这也许是我友善而随和的缘故吧，也许他不希望看到我这样类似“偷窃”的行为，我想他那时想对我说些什么，可能正是以为这个。于是我准备走过去和阿毛说话。但在这时阿毛突然惊坐起来，我听见从黑暗处传来他惊呼的声音：
“狗！有狗，在你后面！”
我猛然回头，看见一只黄狗正慢慢靠近我，一双闪着蓝光的眼睛向我怒视，我不由失声惊叫起来，于此同时那只狗也叫了，它前后挪移着步子，像个守卫者似的对我高度警惕着。这时李强他们也被惊动了，便扔下了钢条朝我这边赶来
“我们走吧。”代风说。
李强没有说话，只是直勾勾地盯着那一麻袋的钢铁，半晌才说，“铁，我的铁，把那袋子拿上。”说着，他跑过来就拎袋子。一个麻袋已经装满，另一个装了半袋，李强一只手拖着一袋，吃力地拉了起来。
门房的木门被打开了，一道更清晰的光线从房中突然延伸出来，光线中映射着一条佝偻且细长的影子。我们看见老邱拿着一把铁锹站在门前，矮小的身材却顿时变得像庞然大物一般。
“把钢铁放下！”老邱的声音沙哑而有力
徐海和代风急忙向墙角跑去，“李强，快走！”
然而李强依旧拖着两个麻袋一步一挪地走着，他嘴里还咕哝着什么，我们谁都听不清楚。
当老邱拖着损坏的右腿却用尽最快速度向这边走来时，我害怕了，他手里的铁锹如同一根锋利的长矛在黑夜中晃动着，仿佛要狠刺我们每一个人。我没有管李强，而是像逃命般奔向墙角。直到后来在我回忆时，我也不认为那是一次惊心动魄、充满挑战与冒险的奔跑，而是像个受惊的鸟儿一般用尽最快的速度逃跑了。即使猎人是个跛子，但他也带给我无穷的压迫感。
我们站在墙角，看见李强仍然执着地拖动着袋子，我们朝他喊：“把袋子放下，快跑……”
李强仿佛吗没有听清，或者说他根本没有听，他只说，“你们来帮我一把。”
这时那条黄狗扑了上来，它撕咬着李强的裤腿。李强就用另一只腿去踢那狗，然而黄狗并没有放开的迹象，它仍旧不住地撕咬，嘴里还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李强放下了麻袋，从里面掏出一块铁块来猛地向狗的脑袋砸去。我们听见“噗”的一声，那只狗就松嘴了，它摇晃了一下身子，嘴里哼唧着，几欲摔倒在地上。这一下砸的确实不轻，李强喊道：“滚，谁也别碰我的铁。”
“我的狗！小兔崽子，你砸我的狗，我跟你拼了……”老邱又加快了步伐，他将手中的铁锹横举来，仿佛要马上给李强一击。
这时李强放下了麻袋，迎着老邱走了上去，“你来呀，你这个跛子，”说完他避开了铁锹，以极快的速度向老邱的下盘扑去，竟把老邱撞到了，铁锹掉在地上，在空中扬起了尘土，“你个跛子，废物！，你就是废物！”
我们呆在黑暗的墙角处，亲眼目睹了这次激烈的争斗，但只是看，我们谁都不敢去干涉。然而这时阿毛却挤到了我们前面，他伸着头冲着那边喊道，“不要打老邱，他只有一个人！”
“什么？”
阿毛并没有理我，他又默默地说了一句：“他只是一个人，孤零零的一个人……”
老邱从地上爬了起来，继续同李强纠缠起来，然而李强已经没有了丝毫的畏惧，仿佛他认为老邱的一切阻拦都是徒劳的，这已成为弱者和强者之间的争斗。
老邱抱住了李强的身子，那时的他已经没有了丝毫的阻挡能力，只是抱住李强，以此来尽量拖延着他，“我求你，把铁放下，那不是我的，是厂子的铁。”
李强晃动着身子，想要摆脱老邱的纠缠。这时阿毛却跑了过去，我不知道他当时哪来的勇气，这与他之前形成了极大的反差。阿毛从地上捡起了一根钢条，他挥舞着跑向纠缠不清的两个人，没人知道他想要跟什么。老邱和李强纠缠一团的身子顿时戛然而止了，他们都抬着头，圆睁着眼睛看着跑来的阿毛
阿毛挥舞的那根钢条有几寸长，上面有着斑驳的铁锈和灰白的尘土，后来钢条上还带着阿毛的指纹和一丝丝暗红的鲜血。我们亲眼看见那根钢条在门房昏黄的灯光下划过一道半圆，钢条仿佛分裂成了数十根，然后同时砸在李强的脑袋上。
“他只有一个人……”阿毛又低下了头，他抽搐起来，那根钢铁也在同时落了下来，在一阵寂静中落地的声音清脆无比。

这就是发生在一九九七年三月发生在荣生钢铁厂的事件。后来李强被送进了医院，但和我们同时被挂上了偷窃的罪名。我一直无法想通李强当时的表情和眼神，是恐惧？是淡然？还是不可思议？我一直难以明白。后来我还知道老邱是一个人，他独自生活在钢铁厂，陪伴他的只有那只被李强砸死的黄狗，老邱孤独地守卫着那堆废弃的钢铁，那是孤独者的执着。而阿毛被公安局无情地带走了，他在短暂的爆发后又重新变成了那个腼腆沉默的男孩，没有人知道他以后的去向，但我们知道红烛街的“强者”李强被懦弱的阿毛用一根钢筋条把头打开了花。而我在一九九七年之后再也没有做过什么罪恶的事情。幸好我不是孤独者，也没有那么勇敢，但在一九九七年的三月的荣生钢铁厂里，我只是个懦弱的冒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