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梦:“好爽!好爽!”的故事
一家旅店里,两个男人在干一个女人,干着干着,那个女的被干死了。那两个男人就慌了,这么大的一具尸体,从房间里搬出去,无论如何小心也会被别人的眼睛看到。于是,两人就把那个女人搬到浴缸里肢解了,塞进原先放T恤的大塑料袋,然后装在两个大行李箱里。
一人提着一口大皮箱,到北京火车站买了票,准备上了火车逃离这座留下了痕迹的城市现场。他们来到那一节车厢入口时,列车员检票。这时,他们发现自己的手都在抖。列车员问:“你们的手为什么都在抖?”
这时,他俩发现不是自己的手在抖,而是握在手中的手机在抖,那是在震动档上呢。他们打开手机,发现是同一条短信:“好爽!好爽!”那个女人发来的。
第二个梦:插着管子的故事
中越边境上,战争已如火如荼。我们连队被压制在一处低洼位置,抬起眼皮就是那座钉子高地。越南人的火力很猛,下雨似的砸在我们的头皮上,钢盔薄得就像蛋壳。再次抬起眼皮,新的一场冲锋已经开始,战士们火柴竿子似的倒下,即使依然在奔跑的,也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站稳脚跟,我们的腿都似乎不再长在自己的身体下了。腿什么都不想,腿就是不断地跑。正面的压力越来越大,大家的胸口都呼吸不过来,空气不够呼吸,太热太稀薄,天空都快被弹药烧破了。
我的速度很快,几乎来到了高地的枪口下。这时,我迅速地向左一拐,从侧面冲上了高地。就在我惊讶于自己的聪明时,我发现高地上已空无一人。越南人已经全体撤空,这时,我意识到一个问题——这块高地即将成为越南炮兵的密集轰击目标地。就是我这样想的时候,我失去了知觉。
醒来时,我躺在一张冰凉的床上。右手更为冰凉,因为它的血管里插着一根针管,他们正在给我打点滴呢。一处伤口都没有,但我的身体却丝毫都不能动弹,我的右手被针管插在里面。这时,一个熟人哗啦啦地翻看一叠夹在我床头的纸条:“188万,幸好是战争,他们还在为你治疗呢。”
第三个梦:刺刀的故事
队伍总是站不整齐,歪歪扭扭、松散含糊,难以成形。因此,你总能感到有冷的空气像细细的雨丝在排不整齐的队伍空隙中渗入,穿行。清冷的空气确实犹如一场细细的雨丝洒落在队伍中的每个成员的身上,他们身上的每个毛孔,他们都感觉自己似乎一丝不挂。他们互相挤拥,也许挤在一起冷空气就进不来了,但他们越是挤拥,队伍就越散乱,每个成员之间的空隙也就越大了。
事实上,这一群站着的人并不能算作真正的队伍。他们只是一个班级,或者两个班级,也可能是一个年级的学生站立在一起。没有人知道他们为什么被召集起来,站立在这儿。没有人知道他们是被谁召集起来,站立在这里的。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可以问他们的班长,但班长说他也不知道,并且他也没有转达过任何来自教师或校方的指令。
他们集合的队伍是在一处巨大的厅堂里。但,虽然是室内,却丝毫都起不到挡风蔽寒的作用。除了这厅堂又破又旧、四面透风之外,还在于它高耸异常,似乎这厅堂只有一个头顶上的屋顶。但有意思的是,如果你定睛一看,你会发现这个厅堂显然没有我们最初以为的那么大,也没有那么高耸,它不像是一处正式的公共会聚场所,不是大礼堂、酒店大厅,更不是体育馆之类的地方,到更像是某一家族的祭祖会客的族堂。整个建筑陈旧,黯淡,吊着的一两盏灯泡也昏暗异常,难以分辨每个人的面孔。族堂甚至是矮小的,或许是其三面透风、摇摇欲坠的墙壁让我们以为其高大,让队伍得以容纳,且绰绰有余,似乎原本容纳不了的队伍是穿过那破旧不堪的墙壁就那么源源不断、宽绰有余地渗进来的,就像雨可以毫不受损地渗进来一样。
队伍并没有占据族堂地正中,而是被安排在左半边地空地上,右半边却空着。我们知道会有人来占据的。我们知道得很清楚。我们每个人手里都拄着一支长枪,其实也就是长矛一样的冷兵器,而不是可以发射子弹的枪,是一根棍子前端装配着尖锐的铁器的长枪。我们人手一支,准备成队形的刺杀演练。主要的对象当然就是右边那块空地上的。右边空地上现在还没有人,但很快就会有人的。我们手里紧紧攥着长枪,盯着自己的右边,都急着要演练一下怎样把右边的那群尚未到场的人一个个全都刺倒在地。一个都不能留。如果有一个还留在那儿,没有被刺倒,那就意味着你必定被他刺穿肚皮。倒在地上,失去任何自卫的能力。但演练却迟迟不能真正开始。因为队伍总是站不整齐,总是有人在挤你,撞你,总有人莫名其妙地站出队伍,然后又退回来,把另一个人挤掉,或挤出去,甚至会有人要求和你换位置。
“唉,殷森森啊,我和你换个位置吧。我站到外边来吧。”永远带着浓重鼻音的重庆口音的张大妈(张大妈工作、结婚生子后又来到学校继续学习)要求和我换位置。她甚至拍了拍我的肩膀,似乎我不于她换倒是很不够意思呢,似乎已经是换定了。何况她又比我大,好歹也是我师姐。我所站的位置是队伍最前右方,也就是在外侧的端角上。她不等我回答,就穿了出来,站在队伍外边,就等着我退后给她位置。她这么一动把整个队伍的右边界又搅乱了。人们排成的边线前后摆动,我这儿的右前角甚至都溃散掉了。同学们都已不在自己的位置上,互相失去了联系。他们各自转来转去,三三两两地说话,似乎这样说着说着就会各自走回家去呢。
就在这时,我突然明白我们大家究竟是为什么被召集在这儿,为什么要尽力站成一支队伍,为什么每个人手里都攥着一支锋利的寒光闪闪的长枪。
我叫救命一样声嘶力竭地朝张大妈叫嚷道:“你想站在最外边干吗?!这个位置是你能站的吗?!日本人可不会在队伍的最外边最前沿安排女人,他们都是清一色的男性,赤裸着上身,下面裹着白色的兜裆布。他们列出的才叫方阵!他们会嚎叫着,朝你们齐刷刷地刺出长枪。他们是这样刺杀你的——”
叭嘎!牙撒路!叭嘎!牙撒路!
于是,我抄起长枪,用尽全力向前一冲,一刺,朝上挑穿中国人的肚皮,再一冲,一刺,挑穿又一个中国人地肚皮。
第四个梦:汤锅和切片的故事
在冬天灰色的路面上,抬起眼皮我就看到了火锅城,那些窗玻璃全都哗哗地往下滴着水,让我看不到里面的任何一个人。这让我有了一个奇怪的感觉:雾气腾腾的窗子后面或许是一座城市呢,但倒也可能就是三、四张油迹斑斑的桌子,紧贴着就是一堵夫妻老婆店的墙壁了。我但愿那是一座城市,我可以在里面穿行走动。
在路面上这么想着,门朝我打开了,一个穿着红色旗袍的高个子小姐伸出左手,作出“请”的样子将我引进了大堂,之后便将我交给了另一位穿着红色旗袍的小姐,第二位红色旗袍小姐引领着我腾腾腾登上两层楼梯,然后便分给了三楼的另一位红色旗袍小姐,她们右手都拿着一台黑色的传呼机,随时报告自己的位置和将要到达的区域,高级一层的则是戴拖着一条细线的耳麦。这位小姐伸着左手作“请”状,引着我走过四个回廊,分别向左向右再向左再向右,每次转折都让我以为回到了刚才那个转口,走廊两侧都是白汽腾腾的包间,里面的墙壁和天花板也都不断地往下滴着水,有个吃客突然从自己的座位上跳了起来,因为冰凉的凝水滴在他的脖子里了。吃客们不断从自己身上剥下衣服,外套,毛衣和衬衫,在空出的座位上堆得老高。我总是怕那些衣服会从座位上掉下来,或者被天花板上落下的凝水浸湿。
殷森森,这儿啊,这儿啊,一个光着膀子的家伙冲我喊,他的手往前一伸,就攥住我的胳膊把我拉进了那个湿漉漉的小包间。这时我再回头,笑容可掬的引座小姐早已踪影全无。哦,或许站在楼梯口的那个便是一秒钟之前还站在我跟前20厘米的小姐,但她撇着的嘴角又令我感到陌生。还没有想明白,我已经坐到了一把椅子里,光膀子家伙口中的热气都喷到了我的脸上,但是我依然没有认出他是谁,我晃了晃脑袋,脑袋告诉我,我确实不认识他。没有其他朋友在场,原先就他一个人在这儿又吃又喝。
我的眼皮一抬起,面前就来了一套餐具,筷子很快到了自己的手里。于是,我就对着这个陌生人开吃起来。鸡鸭血和牛百叶,大白菜、蒿子杆、宽粉条和细粉条,午餐肉、土豆片、小蘑菇和金针菇,这些都是我们两个人的,原先是他一个人的,最后当然还有羊肉片。边上靠着七、八个空酒瓶,他告诉我说,这里羊肉片,可是全北京城最好的,那个薄屑劲儿,东来顺、西来顺都不是这儿的对手。知道为什么吗?这儿削羊肉片用的,都是医院里作外科检察用的切片分析机。知道什么叫作切片分析吗,就是把你的整个人横躺下来,然后推进一台圆筒型的机器,你就听着机器滋啦滋啦响了几下,一会儿你身体的某个部位的横切面就会印在一张透明的底片上。知道那个底片有多薄吗,很多人底片掉在地上之后就永远都拣不起来,于是只能自己趴在地上察看自己的身体状况。其实呢,告诉你一个秘密吧,那张底片原本就是双层的,中间夹着从病人身上切下来的那片切片。实实在在的身体切片都拿下来了,亲眼看着那一片内脏和血脉暴露无遗的身体,医生的诊断也就几乎百发百中了了。当然了,从检察台上下来之后,病人会感觉自己的身体被一根细线勒住了,查了那里,就是那里感觉身体里多了一根细线,而且彷佛自己看到了那是红红的一条细线。用这样医疗精密仪器来切削羊肉,当然鲜嫩、薄屑了。要知道,很多羊都是没有被宰割,就已经装进了盘子,来到我们的汤锅里。那些羊是活生生被锅里的汤给烫成熟肉的。这些都保证了火锅城唰羊肉的品质。
我已几片羊肉下肚,我感到后悔莫及。但是,问题很快就解决了,我呕吐起来,很快羊的肉很快就离开我身体,被吐在桌面上。哦,你不喜欢吃羊的肉啊,是这样啊,光膀子家伙说,没关系没关系,说着话,他就把那堆空啤酒瓶往边上一推,露出了一架半米长的铡刀,刀把子是木头的,被磨得很光滑。这就是那种高精度切片机器,你看,刀其实是两把,当然你的肉眼是识别不出的,你看到的只是一柄刀刃,其实那是两片刀子,一刀切下,收回,你看我的手指依然还是完好无缺,完全连在一起,但是这里,你看,在这里,我俯身过去,看到桌面上有一片圆圆的肉色,颜色淡薄,几乎透明,他将那片指肉用筷子夹起,在汤锅里漂了一下,就塞入了自己口中。啊,味道好极了。自己尝自己的味道,当然是天下最大的美味。知道嘛,只能用一个字形容,光膀子家伙对我说,“鲜”啊。
这时,我发现一个问题,他的左手比他的右手短了一截,对啊对啊,他说,点的羊肉上来之前,我已经吃了好多唰肉了。这时,我发觉他的上身也特别之短,他的胸口直接落在腰带上。
第五个梦:在上海数数的故事
我站在老石库门里往外看,她处于一片逆光之中。我只能看到她背对着我的剪影,剪影在石库门光进来的入口处跳动,她是个跳绳的女孩。她跳一下,就数一下:“one,two,three,four。。。。。。”每跳一下,她的身形就长大一点,我意识到,每数一个数,就是她长大了一岁。
数了十几下,她已经长成一个少女了,她还在继续数下去:“。。。。sixteen,seventeen,eighteen,nineteen。。。。”19岁,19岁的她会是什么样子呢,她转过身来,这时,我看到转过来的是一个白发满头的老太婆,她脸上长满了老年斑,两只手冲着我佝偻着,就像是鸡爪。
怎么会这样呢,我感到愤怒。于是,梦又倒回到前面,注意听,请注意听,梦对我说——
“。。。。。sixteen,seventeen,eighteen,ninety!ningty!ninety!”
梦被卡住了,在“ninety”上不断重复,小女孩也不断地重复着那同一个的跳动——ninety!
第六个梦:在意大利打赌的故事
到了意大利,当地老乡就对我说,在街上可千万别跟那些晃着长腿的浪荡儿打赌。我问为什么,他把眉头皱成一堆,然后说,就是别打赌,决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可是,我终究是被一个晃着长腿的家伙缠住了。他居然和我肩并肩地走在了街面上。街面很暗,现在离晚上还远着呢,但是我却觉得眼前的光线总在不断退缩,整条街面和整座小镇都在缩到阴影中去。
“我打赌你肯定过不了前面的那个十字路口。”浪荡儿说。
十字路口就在前面,并不宽,一片灰蒙蒙的。
我对他的挑战表示不屑,那么一个地方,抬抬腿不就过去了。
“我打赌,过了十字路口,你的人头就落在地上了。”浪荡儿继续在一边打赌,象看着一具尸体似的看着我。这让他的这一天有了意义。
如果我赢,就用脚上的皮鞋踹他的腮帮子。这也会让我的这一天有意义。
我大踏步往十字路口走去,哦,原来有条深深的壕沟,赤裸裸地露在路中央。沟不是很宽,但是一步也不能跨过去。我退后几步,猫腰,助跑,起跳——正当我奋身跃过横沟时,我感到自己的头被什么东西挂了一下,那东西非常之硬。
我的身体一跃过路口,就毫无道理地倒在地上,我的头倒是多运动了一段距离,在一边骨碌碌地滚了几下。
这时,我才想起这座小镇上的光线是那么黯淡,那个十字路口压根就不是一个路口,而是一座废弃工厂的大门,大门挑得很高,铁门下端的刺篱几乎就在人头的高度。当我奋身跃起时,人头挂到的,就是那大门下端。我的速度很快,带钩的铁刺篱也比我的头颈硬。
第七个梦:在拉美竞选的故事
教室里空荡荡的,落满灰尘,多年没有使用的样子。从讲台后的黑板到两侧的窗台,半空中拉起了许多彩条。这些红色和绿色的皱纹纸,小学里举行活动,学期之初或学年结束,都会拉起这些缤纷的彩条。但现在这个时间,我在自己的脑子里搜索不出有什么事情值得那么隆重。
人群进来的时候,我正站在讲台后面。这时,我明白他们都是来选总统的,我就是他们要选的总统。那是已经决定了的。在南美这样的地方,当然是我——军队的将军说了算,人群是没有任何可选择的。我站在讲台后,开始向下面的人群开始发表讲演。这时,一股强烈的不安袭来——我明白了,靠,这可是在南美啊——任何时候都会有暴乱发生!我对自己还站在讲台后面,站在众目睽睽之下痛恨不已。下面的人群开始变得躁动不安,这群暴民从一开始进来就准备好了,有三个以上的男人在上衣口袋里揣着手枪。他们就要开枪了。
这时,我的手伸到了讲台的台肚里。我的手抓到一柄手枪。我拔出枪,向台下的人群射去。但是,我的子弹并没有射离枪管,因为当我扬起枪时,我的胸口正中已经被一粒子弹射穿。
这是一件奇怪的事情。我拔枪拔得早,动作也比台下的人更迅猛,为什么我先吃到了子弹呢?
当我这么倒下时,我明白了整个事情。那是一个简单的几何问题,事情是这样的:我的手开始掏枪,然后从讲台底下抬起,枪口自下往上移动,所经过的距离是与讲台的那段高度1:1完全相等的,而台下的枪手拔出枪,按照三角比例原理,只需轻轻提高几厘米,他的枪口就越过了讲台台面,直对着我的胸口。因此,无论我启动得多早,速度多快多猛,看到我动手,枪手再动手,也永远比我早开枪。我的子弹无论如何都没有机会从讲台上方射出的。
从我最初站在讲台后方开始,我就注定了死在这个自己永远慢一拍的几何题里。重新演算一次,只是胸口被子弹再次射穿。永远如此。
第八个梦:上一次恋爱是在八年前
上一次恋爱是在八年前
那是一场无限好的散步
湖边的下午已无多少阳光
全照着我俩一起走路的样子
酒吧里的座位冰凉
谁愿意谁就来把它晤暖
然后再走开
在那场步行中
没一个地方让我们愿意停下
第九个梦:在丹麦浪荡的故事
当我动身离家时,天已经黑了,我也已经老了。是那么的老,以至于所有的人都认为我这个老朽家伙一旦出门,其结果必是命丧黄泉。此时城堡外一片黑暗,一场大风雪即将来临。他们彷佛都看到了我的尸首,分外紧张。我的老仆一把花白的胡子,但是他的阻拦只是让我感到厌倦。我挥开他劝阻的胳膊,一头钻进了马车。马车里很暗,但我眯起眼睛依然能够看到前面马车夫披风的下摆。
“去哪里,老爷。”
我告诉他,越远的地方越好。我已经老了,但是我依然没有找到我要的东西。
“遵命,老爷。”马车夫对我的目的地胸有成竹,这让我感到纳闷,但既然已经把身体埋在了车座厚厚的一堆丝绒垫子里,那我就没必要直起身体,再作任何其他决断了。
马车不单颠簸,而且晃荡。我开始不断地往下滑去,许多冰冷的风吹进我的身体。他们是对的,事实上,我也知道这个结局。但是,此次出行也是我这一辈子所等待的。我这一生每个夜晚都到处浪荡,但是我所要的始终都丢失在某个地方,从未得到。现在我知道,我就在找到它的路上,我所有的一切都将有所交待。我的身体越来越冷,但是我的心却越来越迫不及待。当我的身体在一座陌生、冰冷的黑暗城堡里被彻底放平时,我开始不断下沉,这时,我知道,这就是我要来的地方,死就是我要找的东西。我不断地下沉,迫不及待地下沉,我甚至开始心花怒放。从未有过如此的满足和快乐。
正当我要成好事的时候,有人开始不断地摇晃我的身体,用双手摁我的胸口,当然,这些都没有任何意义,根本打扰不了我。我集中精力,继续下沉,那些忙活的人形就像水面的上倒影,无足轻重。
但这时,有人却跳出来说话,他义正词严地说,依据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任何一种症状都是由潜意识里的某种情结所导致的。现在既然老爷要死了,他的死就是一种症状,一定是潜意识里的什么情结在作祟。只要精神分析一下,找个那个情结,死的问题就能解决。
于是,他们开始在我眼前晃起各种不同的图片,看我的反应。这时,他们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哦,对了,对了,一定是这个。他们叫来了我的老仆,让他赤身裸体,在大腿上套上了丝网袜,然后踩着猫步在我面前扭着腰走过来再走过去。
靠,有完没完啊,我从死里面跳起来。当然,我依然躺在石头桌面上,只是头开始转动,眼睛开始眨动,看着他们。我火气很大,一双眼睛生气勃勃。
瞧,果然如此啊,一种情结导致了一种精神状态啊。一定是他幼年的同性恋情结导致了他的罪恶感,所以不断自己放纵,其实是潜意识里寻求死亡来赎罪啊。所以要做精神分析啊。那个家伙说。
言之有理,言之有理,大家异口同声地说,并不断颔首,咳嗽。
第十个梦: Matrix的故事
“觉得有事不妥吗?想一下,把你的一生翻出来,复习一下。哦,再来一次。”
我喊着让那个声音滚蛋。周围的人似乎吃了一惊。但一秒钟之后,大家又都各就各位,恢复各自的昏睡。在地铁车厢里,这并不重要。但是,我觉得有所不妥,不是为了他们的吃惊。我找不到真正的不妥之处藏在哪里,我在自己的头脑里找不到那个位置。或许,不妥的就是我的脑袋。可以把它去掉。或许,原本就没有任何不妥,唯一的不妥就是那个梦,那个声音,无中生有的蠢货。
乘你的车吧,小子。然后在一个站台下车,在A、B、C、D四个出口里选择一个,穿过冷风灌下的通道爬到地面上去。我开始鼓励自己。
那些灌下的冷风会让我惊喜,脚步也会变得迅速。毕竟,地铁里的空气和我肺叶、气管里的太过相象。好好站着,一会就到了。小子,有什么可以忧虑的呢?我把自己的身体站直,树立在车厢里。我把自己的目光集中在自己面前的车窗海报上:“梦幻流产,无痛无觉——就像作了一场梦一样,醒来一切都解决了。真的不痛耶!——顾客王小姐成功手术后幸福地说。”
我开始明白了。有人消失了。最近这些日子,总有人莫名其妙地消失。一个来北京打工的小伙子,在提着自行车翻过马路中间的隔离栏时,被一辆卡车撞倒,他倒在路面上。事实上,他还是个孩子,未满18岁。接着,他就消失了。据说是因为没有救护车来将他拉进医院。报纸上的消息到此为止,而在传闻中,那个男孩则是突然从地面上消失的。他连尸首都没有留下。类似传闻还有很多。这些消失的人有时会在一些意想不到的地方重新出现。一个消失了三天的八岁小女孩就在垃圾箱里一块一块地重现,边上还有一本打开的小本子,里面写着:“爱我的人请打勾,不爱的人请打叉。”
但许多人消失了就再也没有重现。他们最后一次被看到都是在地铁站里。这时,我明白了今晚的地铁车站为什么那么空荡,靠着柱子跟前摆开的报摊不见了,平日出其不意来到我面前的乞丐也不见了踪影。地铁列车来得分外的晚,当那一班地铁出现时显然不像地铁,而象一艘从黑沉沉一片的海面对岸浮来的渡船。
但是,问题在于,我是从哪里听到这些传闻的呢?我从来懒得和人说话,也不会在电脑上与人网络聊天。这些传闻是如何进入到我的脑子里来的呢?难道,这就是令我困惑的不妥之处?
小子,站直你的身体吧,一会儿就要到站了。我再次鼓励自己。但是,我发现我在脑子里想了那么多,但是下一站即将到达的报站声依然没有出现。是的,从我上车之后,这班地铁再也没有进入过一个站点,难道从“觉得有什么不妥”开始,所经过的时间竟在三分钟之内。
我掏出手机,手机没电。我转向周围的人群,搜寻他们手腕上的时间记录,但是,每个人居然都有每人自己的时间,相差最小的也在三分钟之上。更大惊讶是一个沉着脸的中年男人。他手上拿着的是一份《心惊报》,报纸在他手上晃了一下,这次我看到的是《惊心报》。这还不是最令我吃惊的,当这个嘴角外撇的中年人将报纸翻开,露出它内部的一页时,我发觉作为主图的新闻照片好生眼熟:一截地铁车厢,几个人直着身体站着,一个身着西服的中年男人在自己面前举着报纸。新闻的标题是:“消失的人类,最后被目击于12月29日夜间”。报纸上的乘客,就是我们。
摄影者在哪里?有照片,就一定有拍下照片的摄影师,他能看到我们,他和我们在一起,他应当就在我的眼前。我回头再看那张报纸,只要找到照片的焦点,就能找到摄影师的位置。但是就在回首间,那个中年老男人手里举着的成了一份台历,他正在上面搜寻春节的日期。这些都不是问题,问题是我们的列车依然没有到站。
北京的地铁再烂,好歹也是地铁。拿出一点地铁的样子来!我往车头方向奔去,这时我才记起这座北方城市的地铁车厢居然互相隔离,天下最衰的事情莫过于此。但是,我的双腿已经跑开,我的身体已经如炮弹飞起。我直直往车厢的间门上撞去,我的耳边传来极其细碎的声音,一些物体破碎了,但是我的身体过来了。我的身体完好无损,但是紧张不已:每一根肌肉纤维绷紧,开始振荡,颤抖。我开始不断地撞击别人的身体,人体真是一种硬邦邦的物体,但是任何物体都没有降下我的速度,我穿过他们,往驾驶室方向奔去。当我的身体越来越快,当我的脚腾离地面越来越高,我的眼睛变得模糊,周围的一切成为无数栅格,笼罩着我。我跨过栅格,我的速度比栅格的形成更快,比光从物体上反射到我的眼睛里更快,这时,笼罩我的一切开始变成无数悬浮的字符,下雨一样的在我额前滑过。头顶之上,脚底之下,莫不如此。字符,就是这些字符让那个翻越路障的孩子消失,让《心惊报》变成《惊心报》。现在,这些字符的世界出了小小的漏洞,所以,在今晚报纸上才会出现理应明日才宣布的新闻。所有人类的消失,都只是字符的操蛋变化?为了某些字,某些名称,某些排列?或者,正现反,字符仅仅是另一些操蛋货色的面纱,后面的躯体比我的更孱弱。
“欢迎来到真实的荒漠世界。”字符之后,这是我看到的第一个物体:一块破败的路牌。我把它踹倒在地,在牌子上撒了泡尿。现在,所需做的就是找到树立牌子的家伙,然后揍他。谁宣称世界,谁就是用字符来消灭人类。我得使用自己的拳头。否则,死后都会觉得有事不妥。
第十一个梦:月光曲
他们从外面回来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贯穿学校的林荫道上没有什么人。林荫道的右边是连成一排的一教、三教和体化楼,都黑糊糊的,只有楼道走廊里亮着昏黄的灯。也许走廊里边的厕所里也是亮着灯的。二教还在这一排房子的后面,更是看不清楚了。林荫道的左边是铺着草皮和红色塑胶跑道的操场,平时总能看到有人在上面跑步和踢球,但今天却一个人影都看不到。天实在是太冷了。操场的那头是三层楼的教育超市,底下和三楼亮着,两楼黑着。底楼是家卖杂货的超市,三楼是健身房,现在还有人在里面跟着迪斯科音乐跳健身操?这倒也是可能的。但你从这儿只能看到三楼白亮的窗玻璃,跳操的人、或别的什么都是看不到的。当然,也听不到什么音乐。林荫道一直往前就是宿舍区了。现在,他们正往宿舍的方向走去。
这时,S突然停了下来。他静止不动地站着。
“听到了吗?”S问,没有转过头来。
“听到什么?”这是S的朋友甲。
“喊叫,有人在喊叫。”
“我好像也听到了。”S的朋友乙说。
“在喊什么呢?”甲说。
“喊叫。喊叫呗”S很快地转过头来,又很快地转过去。
“那总得喊些什么吧?”甲坚持说。
“嗯,好像是在喊……是在喊——什么什么‘……好啦!’” 乙努力了一下,说。
“哦,那是什么‘好啦’呢?”甲兴奋起来了,他一蹦一跳地暖着脚,一边还搓着他的双手,尽管他戴着手套。
“‘菜好了’吧”乙把两只手放到嘴边哈着气,然后看着S。
S没说什么。
“啊,对了,一定是——‘韭黄炒蛋好啦!’”乙用右手的拳头啪地锤了下左手手掌,“这下问题可解决了。一定是了。就是宿舍后面的食堂啊,里面炒菜窗口的服务员阿姨在喊点了菜又走开了的同学呗,‘韭黄炒蛋好啦!’、‘菠萝咕佬肉好啦!’、‘鱿鱼干丝好啦’、‘冬瓜紫菜汤好啦!’,不是吗,她每天晚上都是这么喊的。”
“是了,是了,一定是食堂里的菜炒好了。”甲这下也很满足了。
“不是的。”S让他的朋友朝食堂的方向看看。食堂就在宿舍区的中间,从林荫道这里能望到。甲和乙定睛望过去,望见的是一片阴影,只有几片玻璃窗冷冷地反着路灯的光,借着月光也隐约可以看到里面空空的四个座位的饭桌。
显然,半夜里关上了门、人都走空了的食堂是不会自己喊叫的,只有一排排饭桌的食堂内部也不应该有什么喊叫的声音。
“那还能是什么呢?”甲说。现在他的劲头比谁都高。
“还能是什么?”乙说,“我说是猫,学校里到处是野猫,说不准就在我们脚下的那棵草丛里叫的”
“我说是女人,就在前面树丛跟前,她正和男朋友打斗呢,还别断了一个高跟鞋的鞋跟。”甲也学了,并感到满足。
“我说是西七盥洗室里的男生,正引吭高歌呢,歌得实在太棒,我们听来了就成喊叫了”乙说。
“我说是西四寝室里的男生放录音机呢,周杰伦的《双节棍》,哼哼哈嘿,跟‘好啦’也差不多。”甲的思路打开了。
“我说是学校墙外面的行人,正骑车呢,边上窜出一人,吓了一跳就喊的。”乙说。
“我们来喊喊看吧。”S说。
“怎么喊?”甲说。
“怎么像就怎么喊,如果喊得像或许就能想起那真的是喊的什么了。”S说,
甲和乙都没有异议。
于是,他们都张开嘴巴。他们大声地张开嘴巴,张得很大。在夜的空气里冲着夜的空气张着嘴巴。他们吸进大量的夜的空气,夜的空气灌进他们的口腔,灌进他们的喉管,顺着喉部的气管涌入了肺部的肺泡,左侧两个肺叶、右侧三肺叶,一个个肺泡全都吹得鼓胀起来,这让他们穿在层层冬衣里的胸变得冰凉。他们的胸变得比衣服还要凉。但他们没把冰凉的夜的空气回出去,夜的空气都停在他们的肺叶肺泡里,他们不知道自己要喊什么。他们不知道自己喉管里、嘴巴里要震动发出的是什么。他们只能把嘴巴张得更大。更大。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甲终于把口气呼了出来,这喊叫声他自己也不满意。但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乙也将空气对付了过去,完成了呼吸。
但S还是没有任何声音。他的眼睛爆出。他的嘴越张越大,舌头都吐到了外面,由于充血而变得通红。S用拳头敲自己的胸部,猛烈地震动着,但是还是没有声音。于是,他就用手来帮口腔的忙,他的手指伸进嘴里,使劲往两边撕着自己的嘴巴,甲和乙就看到一张默声的嘴巴不断地叫喊着,变换着一万种叫喊的口形和表情,但是他们听不到任何声音,当然夜的空气里也没有任何声音和丝毫的震动。
下面的一幕则是甲和乙谁都想不到的了。S呼出来了,既没有声音,也没有吐气,S的胸部和腹部剧烈地抖动起来,S的手把自己口腔往外翻出,然后是喉管、食道跟着翻出来,一把一把地往外扯,最后则是充满着夜的空气的肺叶也从口腔里翻扯出来。肺泡从嘴巴慢慢地延出来,在月光下闪着银光。现在,那些夜的空气终于呼出来了,和别的夜的空气仅仅隔着层薄薄的透膜。月光甚至透过薄膜照到了里面的空气。
现在,S的胸前、S的嘴上冒出了粉红的肺泡、青的筋和红的筋,那是喉管和食管,它们都被月光照着,闪着和月亮同样的光泽。这时,甲和乙才发现,S本人也完全被月光照着,闪着和月亮同样的光泽。甲和乙发现,S脸庞边上的路面、S上方的路石、树木树木的每一片叶尖、教学楼、操场、远处的超市、宿舍楼、食堂和整个夜的空气都闪着和月亮同样的光泽。
乙晃了下头,一把抓住甲,然后拿出手机来拨打110。他费了漫长的时间才打开手机、拨通电话,说清楚时间、地点又费了漫长的时间。
“下面我们该怎么办?”甲问乙。
“等着呗。”乙说。
“到底是怎么回事?”
“谁知道呢?什么都没有。没什么。”乙说着,脱去自己的外套盖在S的身体和脸上,这样S不再泛出月亮的光泽了。
第十二个梦:漂流民
从秦代到明朝,在中国东方的海面上始终都存在着所谓的漂流民。他们在海上捕鱼或者运输珠宝、银货时被突如其来的海风袭击,船越走越快,抬起眼来,就到了倭国的岛边。于是,岛上的倭人就过来,用长长的竹竿把他们从岸边推开,让漂流者继续从海面上漂回自己的国度去。当然,也有从日本近海或朝鲜近海漂流出来,到了秦或明的岸边的,于是秦人或明人也用长长的竹竿将那些海上来的船只推开。船只就在海面上来来往往,就像玩碰碰船游戏一样,不断重复着作用力与反作用力的力学第二定律,在海上也掀起了越来越多的波浪。若干在三边的岸上被不断推弹开来的漂流民们就住在波浪的中心,用团团旋转的船只首尾相连,连成一环路、二环路、三环路,在上面跑马、逛街,每天都看到太阳从不同的方向升起和落下,而一日三餐的内容,也从金枪鱼到大马哈鱼变化莫测。有些时候,漂流民还会收到来自陆地上的信件,大都是朝廷的公函,但是那些信函的主人变幻不定,这次是嬴政,下次是神武,再下次就成了崇祯,甚至连他们使用的文字都各不相同,将漂流民们对自己故乡的记忆搅得支离破碎。各类公函最后所宣称的要求倒是完全一致,就是要漂流民们宣誓忠于陆地上的朝廷,每天都得向皇帝早朝的方向磕头拜倒。某些磕拜妥当的漂流船就得到了皇帝的旗帜,挂在桅杆的顶端,于是,他们遇见其他没有挂旗的船只,就把它们推开,往远处推去,而对方的船员也会伸出长长的木桨来推搡他们的船只,就这样不断机地推离着,东亚的海面充满作用力与反作用力的移动游戏,漂流民和他们的后代都形成了习惯,看到对方就长长地伸出手去,将对方一把推开。当然,按照反作用力原理,他们自己也同样被对方推开,可惜这样也没漂得多远,只是一碰到什么目标,就能迅速远离,彷佛香港人或新加坡人在他们自己的店面一看到大陆人就厌恶非常,连声说着“去去去”。由于惯性定理,许多不断被各方面目标推开漂流民的船开始了运动,而他们的身体上部却依然停留在原处,于是海面上就常常能看到若干头颅悬在半空中,但即使是这些头颅,也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地方,即使垂直落下之后,在水中也得沉浮良久,直到鱼类将它撕咬、吞噬干净。这一片海面,就是古典经籍所说的瀛洲、方丈和蓬莱仙岛的所在,到了这儿,谁都可以成为神仙,成年累月地漂浮在人世间的上空。无聊的时候,就去推一把海浪中的船只,看它能漂多远。当然,据说也有不满于自己的生活的,他们就加入漂流民的船队生活,推开别人,同时也被别人推开。但时而也有不幸的事情发生,某一天结束时,漂流民发现自己的船只居然一整天都没有遇到其他的物体,这样的日子一天、两天倒也过了,但是一年半载的没有遇到可以使用作用力和反作用力的对象,漂流民就可以慌张和迷茫起来,此后他们就将自己的那一艘船体用斧子劈开,船头、船尾互相撞击,分别漂流,但若是在此后的岁月里依然没有遇上任何其他船只,那么船头船尾也就很快被拆分为了一片片的甲板,每个人抱着一片,然后互相推动,获取动能。最后的即使自己之外的第二片甲板都难以遇见,漂流民就把自己的腿或手臂扯下,朝远处抛去,这样来获取动能并不困难,因为此时,他们的手臂、大腿和腰肢都已浸泡在海水中而变得肿胀、腐败,只需稍稍用力,便会脱落下来,但是脱落是内部的骨骼和肌肉,有时抛掷时,还有一些皮肤和青色的筋脉依然连着漂流民自己的身体,就会毫不犹豫地弹回来,打在抛掷者的脸上,让他在水面上稍稍往下沉降一点,然后再皮球一样浮起来。
第十三个梦: 三更的鼻子
我的桌子靠着墙角,桌面上铺着一张《法制晚报》,上面都是些血肉模糊的故事,但现在几乎影响不了我了,因为报纸上铺着一堆竹签,都是吃完了的串。我吃着手里的一串,等着还在外面烤着的四个羊肉串和两个板精。我歪着头往外看我的串,透过玻璃窗,可以看到外面黑乎乎的,都十二点,连路灯都感觉暗了。这时,我看到一个穿着白色羽绒服的女孩来到烤串处,一会儿,门打开,老板进来拿了一大把生肉串,又出
去了。过了几分钟,那个女孩捧着一把装在透明保鲜袋里的肉串转过身去,奇怪地朝肉串俯着头,她的头发是很重地染过了的,一头黄毛俗气得过分,但一会儿也就不见了。我想,如果是漂染,就不会那么土气了。外面的一片黝黑中,只有老板模糊的身影在那儿晃晃悠悠。
我手里的串都已经成了竹签了,这时,门又打开了,老板进来,给我一把热乎乎的新烤完的串。我对肉串来得那么晚有些不满,好歹也有先来后到啊,不能因为那是个女孩,就这么安排。我有些烦了。但我的嘴已经开始新的肉串,只是眉毛微微皱了皱。
这时,老板的手往外指了指,把我的眼睛引向室外的黑乎乎一片,说:“那女孩,我认识。以前常来吃烤串。这一月都没来,今晚来了,一打听,她说她刚出院,一个月前让车撞了,鼻子都破了,现在的鼻子是重新垫上去的塑料。”
第十四个梦:节日之空中飞人
经过数十栋居民楼之后,我发现自己并不知道表弟究竟住在哪栋。其实,每次也就这样走进了他家,但找到那扇门之前,我始终都不知道他家究竟在哪里。那些楼都太相似了,楼号数字难以记忆。我只知道他住在左侧那一列,在五楼,楼下大门的防盗锁已被撬去,留下空空的一个锁洞。
居民楼南北排列,呈缓慢的弧形,在弧形的东侧作为背景的,是一座与小区同时兴建的幼儿园和一家工厂。在红色曲线的幼儿园被遮住,矩形低平的工厂 车间出现的时候,我应该左转,然后找到那扇大门,上面便是表弟他家的那套房间了。来到楼底的大铁门前,摁下门铃。
“喂,你是哪位?”一个陌生的青年男声从喇叭里传来。
“对不起。”
我转过头去,往回走。似乎刚走过的那一排很像是表弟他家的房子。这次,我注意到了那个空洞的锁眼。不摁大门门铃,我登上楼梯,他家是在五楼,有四层,也就是八段楼梯要爬。那些楼梯都挺安静,一级一级地叠上去,显得空落。每转过两段,就能来到一个小小的平台,两边是两扇关闭着的房门,都是崭新坚固的钢质防盗门,很干净。
来到第三个平台时,我没有直接看到两扇面面相觑的防盗门。一根绳索似的东西悬在平台的半空中,一头扎在四楼一住户的门把手上,另一头扎在四楼到五楼之间的楼梯扶手上。一个表情奇怪的家伙倚在那根绳索上。如果他手里举着个鸡腿汉堡和一杯可乐,我还会以为通过大玻璃看到的麦当劳食客呢。那根绳索就是那家伙的大衣和围巾了,他看了我一眼。
“新年好!”他半倚着悬索说。
“新年好。”我发现,他的右手边,大衣的一个袖子和围巾头系在一起,扎了个结,在空中维持平衡。那个结扎得相当结实,大衣袖口从结中露出头来,在空气中张着嘴冲着我。
“4小时53分17秒,4小时53分10秒,”绳索男举臂又看了一下自己的手表,“4小时52分45秒。”
“你在这儿,就是为了数时间吗?”
绳索男看了我一眼,把一根食指放在他自己的嘴唇上,作出“嘘”的样子,然后将头侧向一边,表示“你听”的样子。
我需要的是从四层登上五层去,而不是在这里歪着耳朵听什么,何况即使积极调动肌肉把耳轮张大了,能听到的也只是隆隆响成一片的爆竹声。我把绳索男的大衣往下压了压,一步跨了过去。大衣绳索荡下又弹起,然后颤抖着绷在楼道的半空中。我往楼上跑去,在楼道拐弯的时候,看到那家伙又倚在了大衣和围巾的绳索上,右手越过绳索,往前伸出,在空气中一上一下地移动,似乎在敲击什么,又像是在拉伸自己的肌肉纤维,锻炼身体。
表弟给我开了门,大厅里,阿姨正弯腰拖着地板。我问他叔叔呢,他说在小区的棋牌室搓麻将呢。接着我提到了下面楼道中的绳索和那个奇怪的家伙。
“哦,那个啊,难道你不知道吗?这个春节的特别节目——‘空中飞人’啊。”泡了一杯雀巢皇家奶茶给我之后,表弟表示了他的惊讶,“喏!”他朝客厅中的那台31寸立角纯平的大电视仰起下巴,“实况转播呢!”
略微转过头去,我就看到电视荧屏上,正有无数剥去大衣和外套的男人,在楼宇之间漆黑一片的半空中行走。他们的身体时不时地被烟花和爆竹瞬间照亮。据解说员介绍,他们中有的人能从平地上开始走起,最后一起走遍上海,从空中走上世贸大厦的尖顶呢。当然,那时那位绳索男脚下的大衣早已为了不断抻长而成为了一根细而又细的丝线,或许比编织成这件大衣的原料纺织线纱更为绵长和纤细,难以为肉眼和镜头所捕捉。
问题在于,这些走在半空中的男人似乎并不愿意结束表演,始终都没有从绳索上下来的意思,有时背朝下躺在那根线上,有时则胳膊轻轻地倚在上面,两条腿荡啊荡地悬在城市的空中,而有的,则是走着走着,突然停在半空,一动不动。
第十五个梦 :firefighter
早晨 开始感到厌倦 没有什么可以让我起床的理由 也飞不起来
然后 我开始往外喷洒 液体 像是嚎啕大哭 毫不害臊 但很快我发现自己喷洒的是一种白色泡沫 朝着一个女人喷射 它不是扑的一下 而是忽拉拉忽拉拉地喷个不停它将那个女人都淹没了 就像一座巨大的泡沫蛋糕 它有一种香槟的味道 泡沫把邻居家的电视机和天上的云彩都喷到了 幸好 云彩也是白色的 地面上骑车或开着车的人类即使抬头仰视也看不出他们的天空已经被我的鸡巴弄脏了 他们只会看到那个裸体女人被我的喷泉顶到了云端 正大口喘着气朝我喊叫 天空太远 我听不清她喊出的任何字眼 但从她的眼神里我一目了然地知道她正为没法当面感谢我浇灭了她家厨房煎鸡蛋时闹出的火灾而抱歉呢
[ 本帖最后由 X 于 2008-12-1 20:52 编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