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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与灯塔
我想起一幅画,我被困于一幅画中
——书名忘了
海风带着惯有的腥味和潮湿,还有那一块蓝色玛瑙一般的巨大的豆腐,它颤动着,像弹性的乳房或者一块肌肉,一
只青蛙的腿部肌肉实验,它还活着,隆起的肌腱在抽搐,拉伸,它无法通过喊叫去缓解被剥了绿皮的痛苦,形状坚定的
肌肉和干涸的曲张静脉血管与它残留液体混成一种淡粉色之后,伊豆半岛边的小酒家里涂抹在生鳕鱼肉上的芥末,还有
三弦琴声里舞女娇柔伤感的舞姿,这一切跳跃在我的脸上,又覆盖上那一层似有似无的雾气。我用手摸摸自己的脸,滑
嫩的可爱,在面皮之下,我想象自己站在大海之上,吟诵着同样的宽广的诗句,让死亡变成一种别具韵律的事件,“寄
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貌似大有深意的一头栽下,就撞在脚下那一片被浪打碎的嶙峋的礁石上,它们在黄昏时
,通过你的直接观察,间接变化模样:长出眼睛、鼻子和乱糟糟的头发,变成一张黑漆漆的大口呵着热气的粗糙的脸,
这些并不需要刻意的想象,他们就摆在那里——边缘被外力打散了,但它仍旧可以把一具多余的尸体拖进口腔的深处,
泡乏,像一片馒头,肿胀,惨白,腐臭,被大鱼小鱼消化成粪便。
多少次,我只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孤傲的自杀者,站在天上,远远的却又能恰到好处地观察这片前所未有的宽广。好
几次,我分不清想象和现实,抬脚企图翻过面前这道护栏;是海风,猛烈的海风,晚归的渔夫,他那一头湿粘粘的长发
、带着腥臭味的腋下,把我挡在虚无的后方。我坐在简陋的护栏边,抽烟,带着自杀者的躁动、昂扬、自恋、空想、贪
婪、顽固;凛冽的风,把我的烟熄灭了好几次,我想,这预示着我的女人又在与别的男人厮混了,而我就像个穿着军绿
色大衣的蹩脚鳏夫,除了丑陋,一无所有。
当我真正穿着军绿色大衣时——脖子围着一圈人造绒,穿着湿润的棉鞋走在回家的路上——只是因为寒冷。我记不
起那一段日子,或者那一天,也许又是处在某一个特殊的钟点上离我现在的间隔到底有多少,距离量词还是时间量词?
但有一点是不可置疑的,那便是它不会因为我的回忆而使一切事情回到初始的那一刻。况且它一直在飘,像北方城市那
种独特的沙尘,疯了一般的逃我而去,在我描述它的这个时间里,我早就弃一切于不顾了:如远方一样深远的空想中滋
生出的浪漫,一切所谓的激情、血腥、仇恨、信仰、阴谋变得臭不可闻、傻的可笑;我并不想念它,我是说穿军绿色大
衣,把手缩在袖子里,踩在泥巴地上晃荡的那个家伙。
当时的情况就像是一只肿大腐烂的柿子,躲在墨绿色军衣下的男人,从远方来到另一个远方。因为寒冷和疲倦,踩
在软滑潮湿的鞋面上时,我感觉到自己几乎失去了发声的能力,所以我希望自己能做出个体面的举动来给某人瞧瞧,而
不是像一个甩出来的柿子,一边摇,一边干涸掉,我试着去喊叫,像一只野猫那样。可是我在连带的惯性下连步伐的频
率都控制不了。我不得不来回的碾压着一双糊状的泥巴,我不得不被督促去面对的一个没有意义的问题,我一边不停的
告戒自己,快点,快点回家;一边又被某个人,恶作剧似的反复提出问题来。我想,自己又被侵入了,这并不是第一次
了,但这次他来的不时候,他不应该趁我疲惫不堪时杀将出来。是鞋子,那双恶心的棉鞋,它湿透了,我的脚冰凉刺骨
,我没有穿袜子,我本来应该穿一双保暖的袜子走出来,可实际上我并没有过袜子。鞋子湿了,我想——外国人和中国
人有什么不同呢?我是说他们可能喜欢看你的小动作,比如啃指甲,摸头发,来猜测你的性格和喜好;为什么会湿了?
并不欣赏你诙谐的谈吐,点菜时的玩笑话,这一路上根本没有积水!与漂亮服务员的恰大好处的玩笑。我想,这不能说
明什么,你总把一些简单问题弄的很复杂。好吧,是因为汗,脚掌心的汗;为什么会出汗?因为热。可你现在的棉鞋冷
得像冰窖,我该怎么解释?我被困住了,这是一个环,我又一次上当了,他的问题我无法逃避,因为这毕竟就是我的问
题。这没有任何意义,我却仍旧在找借口。我不需要借口。我承受着内外勾结的攻势,在刺骨的风和迷朦的黄沙中像一
只柿子,尽管我有军绿色大衣服,但这不管用,我的棉鞋变节了。他在号召着一切可以号召的力量想要击跨我,他随时
都能把我打倒;一阵劲风,一块小小的石头,一个稍加修饰的诱惑——都能使我当场倒下,只要我倒下,就会沉沉的睡
死并快速的腐烂掉。只是他们并不乐意这样,他们更愿意把我不停地玩弄在死与不死之间。我找不到更好地发泄痛苦的
途径。
我只不过想回家。但这仍旧是一个很抽象的概念,你想的可能是首先被白色围起来,头顶上再用白底,绿红细碎小
花相间的天花板(也许是法兰绒或威尼斯的针花形流苏)——来封住你的脑袋,就象用钱去封住一张嘴,用湿漉漉的舌
头堵住另一张嘴,用一根更饱满的阳具去锁住一门阴户。或许你还需要一盏华丽的褐色的桃木底座中间带着玻璃掉坠的
挂式白炽灯(有风时,它会发出声响,所以睡觉前记的关上窗户)。这样的东西,是不是每个人都需要呢?当人们疲倦
的时候,他们能够躲在里面睡上一觉,或者洗个澡,看一段新闻,观察一下周围的木制家具,像一只小心翼翼的刺猬。
这应该就是所谓的自由的雏形,拥有它,你能清楚自己的立场,以免在大街上,看见这样那样的人,瞧他们怀里的女人
,像魔芋豆腐一般的乳房,这样那样的性感,她们用细微的动作挑逗你,看穿你,嘲笑你,直到你乱了分寸,开始需要
一个埋葬自己的地方——我身后就是这样一间所谓的小卧室,但它肯定比你想象中的要简陋、要小很多,当海风把我潮
湿的头发竖起来时,身后那一扇被固定住的木门仍旧嘎嘎的响。我断断续续的抽完这支倒霉的烟,我想对着眼前的昏暗
放声大骂一通,但我站起来,膝盖有点酸,其实这并不影响底气,最主要的是,当我双手撑住冰冷的栏杆时,想不起该
用一个什么样的语气开头,操着什么样的措辞,其实我又发现更不应该是针对昏暗,那是影的所在,我怎么能骂它,伤
害它呢?在我睡熟的时候,便有影子来告别,“我所不乐意的在天堂,我不愿意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地狱,我不愿意
去,有我所不愿意的在你将来的黄金世界里,我不愿意去,然而,你就是我不乐意的,朋友我不愿意跟随你,我不愿往
。”
我想,也许有一天,我真能变成两个家伙,他们吵吵嚷嚷的要革我的命。我忧伤起来,我想这很好,这是一种气质
,悲情才是我们所缺乏的。我转身离开,门闩响的更厉害。我带着潮湿闯入,橘黄色的牛油蜡烛,摇曳的光影,起伏的
命运。我深吸了一口气,转身松开小木门上的铁钩,将它轻轻关上,这很困难,因为风。D没有被吵醒来,他睡熟了,他
那顶灰色的毡帽像他的老情人一样,包容了他的秃顶和额纹,如果她能闻出D身上还带着浓烈的伏特加味儿,并也一一默
许了的话,那我就能知道她对他的爱有多深了。我尽量小心的转身,而不碰倒脚边的酒瓶,这一切让我很不自在,因为
我完全去注意脚下的酒瓶和其他容易碰到而发出声响的东西,以至于忘了自己为什么要转身。我转身过去,再转回来,
愣了一会,又转身背对着D,酒瓶,酒瓶,它们有一两支在摇了,我及时制止住了缓冲,蜡烛,蜡烛,我的袖子差点烧起
来。凳子,凳子,哦,凳子仍然是好好的,原来我只是想拿那张小凳子。
当我坐在D的面前,准确的说应该是挤在D的脑门前,听他轻微的鼾声,观察他灰白的胡须,怪异的喉结,外冒的鼻
毛,浓密的眉毛,还有他的老情人。岁月在他的脸上打下了怎样的印记。他倒真有过一个所谓的情人,但并不老,那是
一个故事,说来话长。我现在想的是,如果真要像D说的那样,他能找到那个女人,并把她带到这间灯塔上的小屋子里一
起生活,那真是太可怕,因为这样的房间只容的下一个人,不管他漂亮的女人身材有多苗条。总有一天,D一直这样想,
总有一天他会去找她,他不知道她在哪里,但他已经计划好从哪开始找。他会在向当地的海运部门提出申请,顺便推荐
我住进这个鬼地方。他认为我会喜欢这里,可是谁知道呢?当我发现自己一个人默默的听着海浪声,通过一连窜的自己
也无法记住的想象时,想象的方向其实又回到一开始——是不是每个人都需要一个封闭的空间保护自己呢?前文我已经
提到过它了。我不知道这一次我是不是把握住了对印象中那种事物的形容,毕竟,你要知道我想要形容的并不单单是一
间房子或者一个所谓的家。是不是每个人都需要呢?譬如我,虽然老D没有表示过什么,但我似乎已经看清楚了其中了微
妙,他有他忍耐孤独的极限,他有他的故事,他有他的女人,他有他的新世界,而我,最后的退处,也只能止步于此了
。我的身后是大海,听哪,她在发出咆哮,她在吞噬尸体和船只,她在饲养凶猛的深海生物。
“我想起一幅画,我望见一幅画,我被困于一副画中”,像一只可怜的耗子那样,它纠缠住我时,我通常会选择打
开电视。今天我回来的太晚了,我能清楚的感到某些东西,或者说画面,总是躲在我发现不了的地方,墙壁上的缝隙里
,阴沟里,抽烟时吐出的雾气间,今天是棉鞋里,我发现他,却不能朝他反击,否定他,我拿什么否定他,他总是那样
轻易的问住我,一个简单的直到失去意义的问题,一个发音,喉咙的轻微震颤,有时只是轻轻的那么一下,这不是我发
出的声音,那他从哪来呢?这是一个原因,但这个原因并不能使我如此狼狈,因为毕竟我还是熟悉他那一套老伎俩的。
是因为那一顿饭,那个让我不安的外国女人,她怎么会突然闯入我的生活?几个小时前我连她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我
艰难地打开电视机,然后倒在沙发上。我睡着,又很快醒过来,因为那双棉鞋里面太冷,我无法想象双脚裹着一双棉制
品还能冷出这样的感觉,我醒过来时,下半身哆嗦的厉害。我的房间其实并不暖和,今天,我吃了大苦头了。我打算去
洗个热水澡,我收集毛巾,洗头膏和肥皂,却又发现电视节目正在直播离多哈亚运会开幕式十分钟的倒计时。我想它终
于来了。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我并没有等过它。两百多米高的火炬如何被点燃,这的确是一个很值得期
待的事情。两百多米高?水温怎么这么高?你觉得圣火会以射箭的方式点燃吗?不会,被热水冲的感觉很舒服。我认为
会有一个电梯之类的上升装置把点火人带到火炬旁边,你认为呢。如果某人够胆量,我得把水温调低一点。我赶在亚运
会开始时,赤裸裸的埋在被子里,浑身带着饱满的热量,像是一颗预备引爆的地雷。被子有点厚,我太热了,我感觉到
自己的脚心又泛出汗来,我不承认我有一双汗脚,因为它们一直白得可爱——像两把标准的弓。亚运会开始了,但还不
是射箭的时候,我的脚松弛在被子里,汗津津的,我却再也没有力气动弹了,从窗户进来的风吹动着我头顶上那一盏日
光灯的玻璃掉坠,银铃般的声音清脆地合着电视机里传出来的变了质的开幕式的旋律,我最后看了一眼屏幕中绚烂的烟
花和舞台布置,然后睡着了。
当人睡着时,就会有影来告别,说出那些话——
我不愿意!
呜呼呜呼,我不愿意,我不如彷徨于无地。
我不过一个影,要别你而沉没在黑暗里了。
我把最后一件衣服装进大包里。琰有些有难过,我看出来了。她总是不刻意去隐藏自己的情感,她有丰富的感情—
—容易伤感,却没有真正的悲情——这是成为一个好的政治领袖必备的条件。我用余光窥测到了这一切,或者说用我对
她特有的了解发现了这一切,其中也包括她眼角噙着的泪水。我知道她又开始酝酿感情了,但这一招现在对我根本就不
管用。
你不要把对我个人的意见影响到对整个运动的态度上,你不能走,这里需要你。她的眼泪果真下来了,她故意转过
脸去,不让我看她。其实我只是一直在选择是把这个大包抗着带走,还是拖着带走,因为它太沉了。
我再申明一次,尊敬的领袖小姐。我对这场运动的发展方向,你们向政府提出来的要求和运动的后期方案一概不知
,你们不让我参加你们的会议,这很好,我本来就没什么兴趣。我之所以来,是因为我倒是爱过你,愿意支持你。但现
在,我与其留在这里自取其辱,倒不如走的痛快。
我把包抗在肩膀上,却是一个踉跄差点摔在地上。她哭的越来越来越厉害。我没有心思安慰她,一心想离开这里,
必须先走出这个红色的小帐篷,它的颜色我一直就不喜欢,我一直没有弄明白香港人怎么会喜欢把帐篷弄成不是红色就
是黄色呢?难道白色不是挺好的吗。然后再远离广场上这一大片像乞丐窝一样的鬼地方,头脑发热的人们和他们的排泄
物,他们的食品袋,他们的油腻的头发和浓烈的口气。他们在这里以静坐的方式非法集会长达一个星期之久,没有具体
纲领的口号式革命,只凭着几分年少轻狂妄图带动全国民主自由化进程的脚步,可怜的人们,我马上要甩掉你们,你们
也可以说我被甩了,琰,她也可以说我被甩了。今天晚上她就可以对她的“战友”以及留宿在她帐篷里的那个皮滑艇新
男友说我被甩了,他的床上功夫挺强对吗?不用不好意思,你有权选择一个你认为健康的配偶使你受孕,这是一只母猩
猩都具备的权利,更何况,你还拥有你的自由和民主。我绝不会为自己做任何解释,你们一群人聚在一起就像一块肮脏
恶心的麻团。请再也别把我搅合进来了,我受够了。我有自己心中的民主和自由,而非口头的,非形式上的。
国家是我们的国家,人民是我们的人民,我们不干谁干?我不们说谁说?琰说。
十一月,我眼前的所有事物都模拟成金红色的火热形态。饱满欲滴的枫叶,并不是只单调挂在秋风萧瑟的枝头,它
在诠释一种运动,一种颜色的运动,黄色在蔓延,变成金黄,变成金红,变成火红,变成盲目的狂热,牧师们头上的那
一圈毛发,“登上主的祭坛”,金箔钵,线条僵硬的食指。荣耀归于民主,“哈利路亚,求主怜悯”。我拖着大的帆布
包艰难的从帐篷爬出来,没有边际的人海,旗帜在风中展开,是谁把它挂在那个恰倒好处的位置,那里离这群可怜的人
们保持着相当的距离,却又不至于完全抛弃他们。琰在我身后哭的暗无天日,一个大脸盘长头发的家伙挡住我了,他挡
在旗帜前,挡在政府首脑机构的建筑物前,他体格健壮,像一头公牛,他用手推我的肩膀,你要到哪去?
这不关你的事。
你最好哪都别去,乖乖的呆在这儿。皮滑艇招手,示意正在我身后旁观的琰过来,她果真过去了,这个听话的姑娘
,她的眼睛已经红肿的像一对桃子,要是她的乳房有这么漂亮就好了。我低下头,去看地上的矿泉水瓶子,拖着身后的
行囊,朝皮划艇的左边移动。皮划艇故意等了我一会,当我快要超过他时,才轻巧的跳到我面前,他对自己的小计划很
满意,因为他不仅用他粗壮的胳膊“不小心”撞到了我的脑袋,还把我吓一跳。他站在我面前,肚皮剧烈的起伏,他笑
出声来,他觉得这一切挺有意思。我愤怒的抬头看他,他的方块脸,油腻的长发,为什么总有些野蛮人喜欢把自己装扮
成艺术家,留长发,抽女士烟,用杀猪刀刮掉脸上的杂毛,在镜子面前挑选出来的表情,不夸张,不做作,恰到好处,
似有所指,尽管这样的举动倒也能升腾出一些有趣的艺术效果。
琰有些担心,她急忙站出来缓和气氛。不要走,宝贝,我知道你很难受,但请相信我,相信我们的革命,我们正在
进行一次被载入史册的伟大运动,现在不是心寸芥蒂的时候;如果你还对我存在一丁点朋友之间的情谊,那就不要使我
难办,别像一个孩子那样赌气好吗,革命和爱情是两码事。
你到底喜欢他哪一点?恩?告诉我?他除了野蛮就只有公牛一样的大脑。你到底喜欢他什么,你是怎么让一个学皮
划艇的也参加到这次运动中来的?我想象不出这个家伙心中的民主和自由究竟是什么概念,也许和烤熟的羊腿一个模样
。
我还没有反映过来,皮滑艇的一计重拳就扎扎实实的落在了我的左眼上。金红色充斥在我的眼前,我听见人们七嘴
八舌的站在广场上喊着口号,他们聚集于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建筑物前,金红色的热,气氛,粘性,间距,屁声,长时
间没有洗澡身上散出的那种淡淡的羊膻味,我的裤角,被自己的鞋子踩住了,我不能停下来提裤子,我会被这群疯狂的
奔牛活活踩死。金红色的疼痛是我被曾经自己深爱的女人玩弄了,她踩在我的肋骨上,以便更好的看见拥护她的同志们
,并适时地举起手臂,演讲时潸然泪下,带动起大家的干劲,握紧愤怒的拳头,拳头那么大,它暴出的青筋,像尖刀一
样突出的骨节,完全可以拍碎一颗湿润的眼球;金红色的眩晕中是喝醉了的舞姿,吃生鹿肉,乱伦,膜拜巴库斯。害怕
一个人独处,呆在寒冷的房间中面对单调的家具,不愿在安静中去理性地分析历史展望未来。人们在广场上支起帐篷,
与陌生的男人称兄道弟,向陌生的女人施展自己的床上功夫,他们活在彼此的目光与招呼声中,什么都是赤条条的——
大便,吃饭,性冲动,睡觉时嘴角边的哈喇子,耸人听闻却又不切实际的梦话……
外国女人是不是和中国女人不同呢?也许她们可能根据你的小动作,比如啃指甲,摸头发,用手隔着裤子挠屁眼;
而不是你的诙谐谈吐,点菜时的笑话。Jose Phine 说她不会点中国菜,这一点我早就料到,因为菜单一直都在我手上,
我只是问她喜欢吃什么而已,她完全可以说她喜欢吃鸡肉或者鱼之类的。我把菜单还给漂亮的服务员,她被我流利的英
语迷住了,她只是微笑的看着我,听着我与Jose Phine 的交谈,我知道她其实听不懂,但她愿意多听一会,这是她儿时
少有的几个梦想之一——见识一下外国人长的到底是个什么鸟样子。现在她看到了,就坐在我的面前,她应该并不失望
,可是我更能激起她对国外的向往,我的言谈,我的手势,我为Jose Phine 倒茶时压住大衣的左手,甚至我为了提醒她
把菜单拿走而开的那个并不过分的玩笑。在我的面前,Jose Phine 装做对什么都挺感兴趣,她先玩了一会茶杯垫子,然
后是筷子顶端的雕花,现在是深蓝色的丝质桌布。
你不是想要政治庇护吗?那个女人也许可以帮你一把,她父母就住在澳大利亚,如果她愿意,可以让她的父母作担
保人,以政治避难的名义把你甩到地球那头去。
我想刚才也许是睡着了,毕竟那一天我在那个Jose Phine 身上花掉了不少精力,我看见屏幕中的花车,衣着异域风
情的人们,当然也有中国的,肥胖的京剧服装,还有那个跳着舞的家伙身后立起来的幕布,那上面有中国的天坛,我躲
在北京,却从来没有去过天坛,今天却在电视里发现了它通过别人的视角展现在我面前的形象,这些都不真实,我轻声
对D说,都不是真实,包括你那个远方的女人,都不真实。她可能已经嫁人了。好吧,好吧,就算他丈夫死了,死于越战
,可是你能保证她不再改嫁吗?她现在的男人——说不定以前是玩皮划艇的——你可千万不要惹毛他。D躺在木床上,闭
着眼睛,想象那个女人鼻头上迷人的那道痕是否经过三十五年的风雨考验,还象三十四年前的那个夜晚一样滑腻丰满。
我嗅着D内脏腐烂的气味,征得他的老情人——毡帽的允许后,给自己点了一根烟?我该往哪跑,D?我缓缓吐着烟圈,
我哪都去不了了,你说你把这座灯塔送给我?
我在生硬的“枕头”上躺了好一会儿,我转过身,趴着,背对着琰和皮滑艇擦掉自己的眼泪和鼻涕,这些分泌物完
全是因为生理反映,现在我已经呼吸均匀,并且揩掉了它们。我摇摇晃晃的站起来,重新面对眼前这头公牛和米诺夫人
。皮滑艇把琰揽在胸前,她把头靠在他的胸脯上痴痴迷迷。当我站起来,米诺夫人留下那头老牛和他方形的胸肌,走过
来用细软的指尖抚摩着我的眼皮并发出惊讶的声音,老天,你把他伤的这么重。米诺夫人回过头责备她的大笨牛时,皮
划艇正在头上捉虱子。琰凑到我的耳边想对我小声说些什么,以此证明现在这三个人的情况下,我和她还拥有两个人的
小秘密。我受够了这一切——熟悉的香水味,滑溜溜的皮肤——推开她,扔下身后的枕头和里面的衣服,书籍,牙刷,
照片,避孕套,头也不回的跑掉了。
我听见熟悉的风声,并且闻到用大锅子沸水煮皮带的气味,午餐时间快到了,我还在奔跑,左眼周围是一片绛紫色
,我倒是希望那头牛和他的米诺夫人还有她的这些信徒们——现在正一个个在他们红色或者黄色的帐篷旁透过那些冒着
蒸气的大锅好奇地望着我——有一个好胃口。我不断超过的这一个个长的千篇一律,既没有头脑,又特别容易被煽动的
家伙。他们早就忘了我曾经用红笔写在白色棉布上的“关于广场运动的十项规定”中的第七条就是不能使用明火。那面
旗帜,仍旧在我的视线里飘荡,它的一条边被固定在一根故意倾斜的铝秆上,与正前方雄伟的国家政府驻地和身后被埋
没在人群中的烈士纪念碑形成一个标准的平角,这三点一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国家政府机构周围警戒着两排统一制服
的武警,冷冷清清,而就在它的不远处,通过旗帜的那一点贯入到革命英雄纪念碑的图腾这儿,这里人声鼎沸,蒸汽缭
绕,武警门空着肚子,望着革命者手中的食物和漂亮女人小心谨慎地咽口水——严肃地跨立,两手围住腰交叠在一起。
我奔跑在这条平角线上,它既枯燥,又漫长,既需要世人对它的理解更需要世人对它的支持,我想就算我跑完了这条庄
严的直线,也并不能真正的贯彻它。倒不如现在就忘记它。
跑吧,跑吧,现在遣散!因为我终于看清了你的真面目,我不想掩饰我对你的好感,你的鼻尖上有一道浅痕,准确
地把你繁荣面部结构分为匀称的两瓣,我熟悉这一切,我从来没有想过人性的阴暗面会如此地溢于言表。当他躲在棉鞋
里时,我以为这里已经是他所能贴进我的最大极限,我没有想到,会有一天,终有一天我能在脸蛋上发现他,我那时的
情况恐怕就已经严重到分崩离析的地步了。
Jose Phine鼻尖上那的道痕让我异常兴奋,我想,我终于看清了他了,原来他在这里,在对面,她的鼻尖上,细小
,浅显,恰到好处的完全把他完全形容出来。我在她对面,在这个方形餐桌上吃牛柳芥兰这道菜时(我终于还是从她嘴
里抠出她喜欢吃牛肉)因为兴奋反复勃起。我用最不经意的眼神贪婪地观察着她的鼻尖。Jose Phine 察觉到了我对她的
观察,她尴尬的坐在我的视线里,脸蛋憋成一个番茄。她说这才是一台好暖气机应有的效果,而不应象澳大利亚的那种
不伦不类的壁炉。我完全掉进了这道凹陷之中,我通过点头和摇头来表达着自己的观点又不至于从那道凹陷中回到现实
里来。一条兴旺的河流,孕育着生命,水稻和文明,经过墨西哥最茂密的原始丛林,穿过玛雅人的石头小屋和雄伟的祭
坛,是谁在用希博莱文大声宣读,“神,不过是从天而降人的复数形式”,天文历法,手工机械在一瞬顷刻间化成等待
历史学家去挖掘的枯燥的抽象形式,然而真正遗留下来的,最感性的,最生动的,最直观的就是那条干涸的河床,它把
所有兴旺时期的文明画面定格:忠诚、科技、、神学、爱人之间的眼泪、闪着荣光的箭头;全都掩埋在河床的底部,它
现在正害羞地躺在Jose Phine 的鼻尖上,它通过Jose Phine 的微笑向我展示无限。我沐浴在冰与火的锻炼中,我感觉
到自己化成不成形状的雾体,在那享受着这道痕给我带来的最大宽度和长度的快乐。终于,Jose Phine 在古巴比仑文明
兴旺的中期,向我提出了一个使整个巴比仑文明,乃至全世界文明发展进程止步的问题——你对最近发生在首都的和平
革命怎么看?
它还是来了,我本该早点想到这道痕就是人性阴暗面的最直观的体现,不是吗。你看它就寄居于脸上,明显却不宣
扬,它让你直接接触到了,却注定要在大的欢乐之后才承受催不及防的痛楚。
“对我说点什么吧,我知道你是那次革命的组织者之一,如果可以,我想尽可能多的了解这次活动的来龙去脉。”
我无力的望着那道将我打败的痕,它依然庄重站在那里,并不因为成功而庆祝,它可能已经预料到了所有的结果。
所以 JOSE PHONES 并不显的吃惊,意料之中的,她为我再次添满了红酒。
“我不是革命者,”我否定她,声音和表情一样默然,“我并不了解那场革命,如果说参与了,那我承认我为他们
写一些标语和制度。”
“哦,是吗,有没有书面向当局反映过你们的要求?”Jose Phine 行动迅速,拿出小本子和圆珠笔。
“你是记者。”
“我其实早该知道。
“我说过我对这场活动了解的很少,我不是请愿者,也不是革命者,更不是策划人。我只是为他们写点东西,比如{
关于静坐活动的规定},{游行者的权利和义务}等等。我只是把那几个领导人的意旨通过书面形式表达出来而已,我没有
参加议定会议,所以我只能告诉你那些革命者们的一些具体守则,但这些早就通过其他媒体报道过了。”
“这,这我知道。但是我还是希望你能对我讲一讲其他一些你所知道,革命者的内部事情,要知道,这件事情全世
界都在关注呢。”
干的漂亮,琰,你的确是一位天生的政治领袖,不仅把男人,还把政府,甚至把世界的目光都玩弄在你的骨掌之中
了。
“对不起,我帮不了你。我什么都不知道。现在我吃饱了,是时候回家了,我每天都睡的早起的早生活有规律,如
果这也算一段新闻的话那我认了,再见。”
我站起来,朝门口走去,用眼神向那位漂亮的服务员告别,我想她以后肯定会在帮外国人点菜时想起我和我的那个
玩笑,那时她会笑出声来。此刻,她正用美丽的笑容帮我开门。
“等等,你愿意陪我随便走走吗,即使你什么也不想说也无所谓,我不想这么早回宾馆去。”
因为那道痕的缘故,我答应了Jose Phine ,我们走在马路边的单车道上。我们彼此没了话题,都莫不做声,街上很
冷,尤其是我的脚,它们已经消失在土壤里了。在最后一个红灯前,Jose Phine 说,太晚了,我要回去了,和你在一起
吃饭很开心。我说我也是。她和我握了手,然后扭头朝地铁站走去。绿灯亮了,我没有过,我转过身去追Jose Phine ,
在她的面前,我们透过嘴巴前的蒸气的热度、朦胧度、湿润度、最大限度的在四目相对的寂静中去探索彼此的瞳仁印现
出月光的影子里如何通过夜色的浓雾使两个自私的家伙在以母语为基础的无声交流下达到相互容忍彼此文化差异的最佳
境地。适度的沉默后,我终于把那次运动的大致经过讲给了她听,然后又告诉了她那些领袖们试图制造噱头,来赚钱的
一些内幕。这么说,他们赚了不少?据我所知,不是一笔小数目。那你呢,你又赚了多少?我不想隐瞒什么,为自己推
脱责任,我说,我把唯一的一个包都留在了那里,我离开他们时一无所有。Jose Phine 没有记录,当我说完后,她耸耸
肩,笑着说,很精彩,我该回去了,谢谢你和你的故事。她把嘴巴凑过来吻了我一下,尖尖的鼻子正直刺着我的人中,
我又一次坠入了她尖鼻子上的那道痕,我感觉它变长了,变深了。我再一次挨近她,将嘴凑过去,含住了她微红的鼻头
:伸出舌头在她的那道痕上舔,测量那道痕的宽和长,有点微苦,这大概是润肤霜的味道。
多哈亚运会开幕式进行着,当阿拉伯的骑兵们冲了进来时,我正躺在床上,世界上著名的阿拉伯种马,它们忠诚,
耐力,富有野性,他们没有短刀,跑在第一的骑兵手里擎着旗杆,上面举着一条狭长的黄色旗,他领着庞大的骑兵队伍
,围着“FREE”这一巨大的单词跑满全场,跑出一个螺旋形。飞起来的金鸟,它盘旋于会场的上空,下面是穿着各国服
装的演员们,他们跳着本国的舞蹈。我之所以会认识那个澳大利亚的女人,是因为飞机,这是那两个兄弟干的好事,外
国人从遥远的地方过来,带着他们的思想和见解,虽然他们说中文的时候让你以为他们很幼稚,虽然他们并不喜欢你的
中国式玩笑却欣赏你的表情和手势。她从世界的另一边来到我的眼前时,我以为这是背离常道的,现在看来,这种将成
为一种趋势。举着花伞从舞台前方走过的穿着和服的日本姑娘,在她的前面是韩国人,身后我估计应该是印度人,因为
她还带着一头大象。木扳的地面和柔软的榻榻米离我那么近,我几乎能将它们完全想象出来,那一道纸门,三月的春风
和樱花,日本美人,小嘴唇,和服下摆轻抚在我的脸上。运动失败了,和平情愿被政府拒绝,我想这于我来说也没什么
大不了,这是早晚的事情。琰和其他一些领袖们被黑衣人盯上了,哪都去不了,他们早晚都会被加上几个充分的罪名,
这只是时间上的问题。我想,到那时,直到琰发现当她的眼泪在问讯室里不能解决问题的时候,她会把我供出来的,虽
然我知道的很少,但这样做倒也符合坦白从宽的政策。他问,你还有野心吗。谁没有野心呢?他又问,人们心里的想象
最初呈现在脑海里的是本国语言还是通俗的图象?我和他又一次想起了Jose Phine ,我爱上她了?先于她爱上我?她想
念我的时候是用文字还是图象,老天,我蹩脚的英语。舞台中央的大屏幕上在表示宇宙大爆炸,宇宙出来了,它的形状
就像你的肠子。
在这座灯塔上悬空的小屋子里,我和风声一起去了很远,现在我们又回来了。为了躲开与那场可笑的运动的所有牵
连,我选择向南走,现在我面对着的是大海和D,内陆的事情,我已经受够了。Jose Phine 也许拿着我的内幕消息同样
狠赚了一笔——但这需要把握住报道的时间——不能抢在政府完全了解内幕之前,不然她的报道会在国内遭到封杀。琰
呢?她麻烦大了。我跪着帮D盖好被子,他睡觉的样子像一条死鱼。我碰到他的胳膊,如我所料的那样冰冷,我想他倒是
真的去找他的女人去了。我走出这间小屋,重新站在海边,直到海风把我打散。(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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