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八月。火热的八月,死气沉沉的八月。
他又开始持续性地失眠,过昼夜颠倒的生活。
父母在他回家的第二天出门旅行,以此纪念他们长达四分之一世纪的漫长婚姻。他看着临行前的他们,活脱脱一对甜蜜浪漫的年轻爱侣,不禁感到别扭和些许好笑。结束完期末考试的最后一场,他急不可待地坐了四个小时的夜行大巴从F城赶回家里。为了制造惊喜,他事先没有电话告知他们,直到他推开家门的那一刻,看到正忙于收拾行李的他们,一脸的错愕与茫然。显然,他们给他制造了更大的惊喜。
不管怎么说,他总算是逃离了火炉一般的F城,逃离了那叫他深恶痛绝的大学校园。再见了,每晚十一点准时熄灭的日光灯。再见了,几百个人拥在一起吃饭的公共食堂。他开始放任自己的生活颠倒日夜,毫无规律。
他一个人住在空荡荡的大房子里,每日的生活从下午开始,上网,听音乐,看电影,大量地喝咖啡和抽烟,有时写小说,如此一直到深夜甚至是天亮,然后才在新一天的曙光里入睡。在漫长而无聊的假期里,这般带有自虐色彩的生活方式,反而让他隐隐感到了快意。
是在某个深夜。他起身离开电脑,到阳台上抽烟。深夜静寂无声。由于长时间面对电脑,他的眼睛已经干涩生疼。于是他合上眼帘,仰起脸对着夜空吐出长长的烟缕,转头看到了隔壁阳台上的女人。
昏暗中,她模糊的侧脸似乎是苍白而落寞的,头发长而凌乱地披散下来。她身穿一条黑色的绸质吊带裙,赤着脚倚靠在落地窗的玻璃上,垂落下来的右手的指间夹着一支细长的女士香烟,烟头在昏暗里忽明忽灭地一闪一闪。
她发现了他,随即扔掉香烟,转身回屋。她急急拉紧了窗帘,随即消失了身影,就像是某种警觉性极高的夜间生物。
他不由得心生讶异。先前,他还一直都以为隔壁是无人居住的空房。看来这女子深居简出。他隐隐地猜测,在这苍白的女人身上必定隐藏了什么故事,而那故事也必定精彩而叫人着迷。只是,之后的许多个夜晚,那个女人再也没有出现。
慢慢地,到了八月的末尾,失眠于他俨然已成了一种生活习惯。为了避免无能为力地躺在床上辗转难眠,他继续维持着彻夜上网的习惯,看电影或者写小说,直到那糊涂的睡神终于回过头来,发现了这个被他遗落的男孩,重新将他引入睡眠之国。
这天晚上,他依旧清醒难眠。于是,便心血来潮地写起了一个关于失眠的故事:
凌晨四点半,起身到阳台抽烟。午夜的街道空荡清冷,除了路灯和路灯的影子再无他物。犹如一条沉睡的寂寞的蛇,匍匐于黑夜的街道在黑夜里延伸。而对面楼房的那些窗户,丝豪
透不出半点儿光亮,犹似一个个漆黑的、不知通往何处的洞口。
全世界都睡着了吧。如此寂静。
失眠这件事情,有时候真是让人像要发疯了一般。于你而言,整个世界都沉睡了,而你独自清醒。你独自在黑暗中辗转,寂静又叫你焦灼不安。就是会有万千思绪在你的脑袋里来回翻转,仿佛是无止无息的,你怎么也不得安眠。
曾经有那样一段日子,每当失眠我就会打电话给一个女孩。我总是毫无节制地将纠结于内心的种种烦忧倾注于她,而她竟也是不厌其烦地照单全收。想来还真是难得。现如今,那样的日子终究是远去了,果真是不可复返。时光像一只飞鸟。这样的比喻,着实美妙而又残忍。诸如回到过去、不想长大这样的话,终究也只能是一些美好的妄想罢了。也许,我们所有的人都应当让自己的步履匆忙起来,争先恐后地、浩浩荡荡地奔向美好或者不美好的未来。
是的,天真是一种罪。
我已经二十二岁了,再也不会在深夜的时候打电话给某个女孩,对她说我又失眠了,你陪我聊聊天好么。这样的事情,我是再也不会做了。现如今,倘有失眠的时候,我会独自起身到阳台上抽几支烟,看看后半夜的静寂夜色,以及头顶的那些寥落星辰。一个二十二岁的人,应该就是这样解决失眠问题的吧。
故事进行到了这里便嘎然止住。
仅仅刚起了个头,他就发现自己再也写不下去了。他气急败坏地把键盘掀到了一边,脑袋里一下子灌满了焦虑和沮丧。事实上,此种情况已不是头次发生。之前的夜晚,他还曾写过一个自闭少年的故事,一个找寻理想的故事以及一个关于孤独的故事。而所有这些故事的命运,皆是只开了个头便早早地夭折。每每他让自己停下来,暂时从故事里抽身而出,随后,一口气喝下整杯雀巢速溶咖啡,点了一支烟大口大口猛吸,焦急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死命抓自己的头发,歇斯底里地想要将故事继续下去。然而他总是失败,他无法拯救那些死去的故事。他不得不放弃它们,重新去寻找下一个故事,然后心怀忐忑地,如同一个怀有身孕的女人一样祈求自己的孩子能够完好地出生。
半支烟吸罢。他让自己重回故事的开头,认真细致地读了起来。他希望借由这样的行为,能够寻回某种断裂或消散了的东西——那贯穿于整个故事的某种核心或者节奏之类的东西。然后,这个关于失眠的故事将继续延展,从而免于过早夭亡的命运。
然而他还是失败了。读完开头,他非但无法将这个关于失眠的故事继续下去,反而对它心生嫌恶。他莫名地觉察到,通篇那些构成故事的语言,那些词汇与句式,它们似乎是矫情而造作的。这无疑令人反感,因而他越发地感到沮丧和难以接受。他怎么可以写出这样的故事?他实在是无法容忍。
键盘再次被掀至一旁,显示器也一并关掉,他又抓起了自己的头发。
他在沮丧之中想到了隔壁的女人。那苍白而神秘的女人。她的身上,必定隐藏了什么绝妙的故事,否则,她怎会那般苍白与神秘。她的故事,如果可以由他写出,必定不会是仅有开头的过早夭亡的故事,而是曲折动人的绝妙的故事。他多么想写出她的故事,写出那叫他着迷的故事。可是,她的故事,她还不曾对他讲起。一个未曾讲起就已叫人着迷的故事,会是什么样的故事。
他将烟头碾死在玻璃烟缸里,起身走向阳台。那个女人。此刻,也许她正站在隔壁的阳台上吸烟。待到他走至他的阳台,她会看到他,他也看见了她。他同她打了一声招呼,于是,他们就说起了话来,于是,她讲起了那曲折延婉的故事。故事将漫长如夏日不眠的夜晚,她的讲述也将娓娓动人。他这样想着,觉得自己正走向的不是阳台,而是那叫他着迷的故事。他离它越来越近,仿佛已看到了它那尚且模糊不明的低沉而忧郁的开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