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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头的雨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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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5-4 00:05:45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05年旧作】




惊醒鱼头的,是不知何时起入侵鹑鸟镇记忆的搅拌和粉碎声。修桥开路,拆房建房。这种声音在一个闸门洞开的宽敞年月里,替代了柳树荷花的繁殖,生生不息。
鱼头起来后发现自己手心里都是汗。帐子外的鸿运扇呼呼送着风,转了一宿。
“阿鱼,洗面刷牙,早饭凉着了。”
鱼头揉了揉睡眼,他开始回忆自己的梦。他梦见母亲用一条被子企图捂死自己,又梦见爷爷的藤椅空空荡荡,人去椅空。这些梦总是飘荡着柴油的味道。
“落雨勒……”有人在楼下扯着嗓子喊。鱼头看看玻璃窗,亮得发烫。鹑鸟镇的今年有点反常,到了该入梅的日子,天还是干得起火。
看见爷爷从厕所出来,鱼头吐了口气。爷爷的步子有点摆,像肥胖的鸭子。这个老人喜好从各种报纸上剪下养生怯病的秘方,研读实践。鱼头胡乱刷了牙,把脸泡在水池里。他听见爷爷对奶奶说:“阿鱼昨夜又讲梦话,等格去买点蜂蜜和参须,天热体虚。”阿鱼擦干脸上的水,问:“阿爷,你听到我昨夜说了什么梦话?”爷爷拍了拍摆在灶间的藤椅,一屁股坐下,边用梳子按摩掌心,边说:“你叫‘姆妈是鬼’,对伐?”鱼头知道爷爷的话里多了层意思,扮了个鬼脸去找奶奶。
鱼头和爷爷奶奶一起住,房子是爷爷退休前用老宿舍换的,和鹑鸟菜市场一街之隔。菜市场的邻居每天都能听到鱼头的爷爷在凉台用蹩脚的普通话对骑车去上学的孙子喊:“阿鱼,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爷爷挥舞着手中的梳子,稀疏的头发飘动在晨风里。
奶奶曾经告诉鱼头,他的第一句话就是跟菜市场的雄鸡学的。
“你坐在痰盂上,外面的鸡喔喔唱了一声,你也跟着喔喔叫了一声,就会开口说话了。”鱼头在读小学之前,一直是由奶奶抚养的。鱼头很相信奶奶的话。在鱼头眼里,奶奶是典型的鹑鸟女子,好容貌,好脾气。
“阿鱼,理好书包去坐着,阿婆把早饭端上来。”鱼头看见奶奶的背有点驼,汗衫有点湿。“热死了,还不落雨,见鬼!”鱼头叹了口气。奶奶往汤果里点了桂花糖水,分一碗给鱼头。“胆子介小,还一日到夜念见鬼见鬼,印在脑子里夜里么做梦,以后不许念了。”鱼头把汤果吃完拿了书包往楼下跑。真的快要入梅了?鞋子敲打在楼梯的回声没有一点潮腻的味道,依然空空荡荡。鱼头打了个嗝,有桂花香味。
鱼头很喜欢走楼梯,特别是又长又陡的楼梯,又暗又旧不开路灯,安静地在上面走,就像穿过一条隧道。
鱼头十七岁。
陈鱼。陈鱼。
上午的课有两个老师叫过他的名字,他的反应都让同学们哄堂大笑。“鱼头,英格兰是一种兰花,真有你的。”鱼头轻蔑地说:“你懂什么!”鱼头知道自己是一时分心,把“英格兰”听成了“鹦哥兰”,“鹦哥兰”用普通话说应该是“鹦鹉兰”,但爷爷就是鹦哥兰鹦哥兰这样叫的。
鱼头上课分心的原因,每个老师都知道,他们不知道的是如何来教育这个成绩平平却野心勃勃的学生。
自从鱼头的一篇应试作文得到语文老师的表扬后,鱼头终于发下宏愿:“有朝一日,陈鱼的文字要照亮鹑鸟镇的天空。”为了这个理想,这个自称“作家”的家伙开始在那些“不知所谓,味同嚼蜡”(鱼头原话)的课上偷偷码字。语文老师对于这一现象的评论是:“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篷篙人。”
鹑鸟高中到菜市场要绕过大半条护城河。
奶奶曾经向鱼头讲起父亲的少年时期,偷了家里祭祖的馒头,和一帮要好的伙伴躲在护城河岸废弃的防空洞里没日没夜的赌博,牌九、扑克、骰子比点、猜拳,饿了啃干馒头,渴了直接喝护城河里的水。奶奶每讲到这段,就叹口气:“天生是个赌博胚,无常鬼。”
现在的护城河,在阳光下泛起一片五颜六色的油光。岸边长满了鹑鸟镇特有的红柳。这些树喜旱恶涝,遇了雨水就委顿不起,如今久旱不雨,树都精神矍铄,枝叶在风中飞扬像是烧起来的团团大火。这种树的古怪脾性一直让鹑鸟人提心吊胆。
关于红柳也有传闻,一年前有个来鹑鸟开会的北方干部,带着儿子兼作公费旅游。这孩子从来没看见过红柳,在护城河岸边扒着看,没顾牢脚下一个空跌落河里,只叫了半声,就大水漫顶了。尸体被捞起时,却是焦黑焦黑的,像被烧死一般。
午饭之前,鱼头喝了一杯参茶。鱼头喝几口,就用筷子搅一搅,参须踮着脚尖跳起舞来。
鱼头问:“蜂蜜呢?”奶奶拍了拍一个封得严严实实的玻璃樽:“蜂蜜泡葡萄干,医咳嗽。”鱼头撇了撇嘴:“又是爷爷从报纸上看来的。”鱼头对爷爷这种吝啬的医疗方案很反感。爷爷捧着一盆花正从客厅走过来:“报纸,报纸是全国人民看的,要负责任的。”鱼头看着他手里的花,揶揄说:“报纸写‘打造鹑鸟新文化’,造这个厂,造那个厂,毒气熏死鹦哥兰,有负责吗?”“你么格毛讲讲最灵光,六月过半了,要月考了。吃了饭抓紧时间复习。”鱼头一口喝干参茶,把粘在嘴里的参须吐出来。他发现任何人用考试来压他都是很有效的。
鱼头刚出门的时候,爷爷接到一个电话,就让奶奶去买菜。“国强和珍月来吃夜饭。”
爷爷在凉台琢磨他的鹦哥兰,白花和油绿的叶子上满布金红色的斑点,像丑陋的瓢虫,爷爷恨不得用针把它们扎死。这个下午,难得泊来两朵彤云,低低垂在菜市场上空,偶尔还滚过一两个令人欣喜的雷声,却最终还是被风一吹,惊惶四散了。
打电话来的,是鱼头的父母。本来是一家人团团圆圆吃顿晚饭,但鱼头却打来电话,说同学生日,在校外快餐馆请客,不回来了。
“快月考了,叫你姆妈给阿鱼买点参须补补,这几天气色好很多了。”爷爷说话时正试图把一条白鳊翻过来,又要防止汤汁溅起,试了几次都没成功。父亲犹豫了一下,伸出筷子帮爷爷托住了鱼底,鱼就被翻过来了。“前头两天,阿鱼夜里老讲梦话,不知道是读书读紧张了,还是天热起来的缘故。”奶奶把一锅滚沸的蛏子冬瓜汤倒进汤碗,洗干净的蛏子都开了壳。这道菜在鹑鸟人做来是有特别意义的,蛏肉是白莲花,大片的冬瓜是莲叶,这菜叫做“一池藕娘”,藕的娘便是莲,有母子情深的意味。只是奶奶买的蛏子干瘦,又未去壳。母亲喝了口汤说:“味精下多了”(这个叫珍月的女人,左唇角有粒痣)。奶奶笑了笑不理会她。母亲又说:“教我们这种没文化的人说,参须不就是草根吗?有效果?”奶奶还是没应话。爷爷却冷笑了一声:“草分仙草根凡草根,人分读书人看牛人。”
鱼头开始担心六月份的月考。
到了星期五,鱼头回了趟家,这是惯例。鱼头的家很像一个巨大的旧冰箱,防盗门窗的漆皮都剥落了,陶瓷马桶漏水不止,洗衣机拖着一条床单轰隆隆运转着,日光灯管倒是换了新的,几只蛾子啪啪往上撞。电视里一个女艺术家在演唱《走进新时代》。
烧菜的母亲一手握锅铲,另一只手不断摇晃煤气罐,被汗水湿透的汗衫紧贴着她满是肥肉的后背。几分钟后,一盘鱼油炸鸡块上桌。
“又不是人客,菜买这么好干吗?”母亲说:“你爸爸知道儿子要来,一大早出去买菜买到中午才回来。”鱼头问起面馆的生意,父亲说:“不错,天热人懒,吃面的很多。”鱼头知道父亲的话向来是有水分的,有时候连他自己也分不清真假,他是一个在谎言里生活了半辈子的男人。但父亲夹到自己碗里的菜却是真实的,一只连着嫩皮的鸡腿,披着青菜,油水还滚沸着。鱼头哦了一声,没问下去。母亲盛了饭坐鱼头边上,问他:“参须吃了有效果伐?”鱼头说效果很好。母亲说:“吃了仙草根,这次月考英语总该及格了?”鱼头油着嘴笑嘻嘻说:“姆妈,你同我睡,我英语就及格了。”母亲在儿子脸上捏了一把:“小木鱼”。
母亲和鱼头是鹑鸟人特有的极富韵味的亲密关系,这种水乳交融的母子关系使得鹑鸟镇男孩的思维情感在很长一段时间停留在孩童阶段,故作幼稚。
母亲扒了口饭问:“你现在还是跟阿婆睡,哦?”鱼头扮了个鬼脸。母亲用筷子敲了敲鱼头的饭碗:“读高二的人了,还跟阿婆同床睡,难为情死。同头还是各头?”“各头,阿婆夜里要咳嗽。”鱼头说这话心有些堵,好像听到了奶奶咳嗽后起身吐痰时,一身老骨头“咯咯”响,像是要散了。虽然奶奶的咳嗽有时会吵醒鱼头,但鱼头依然要和奶奶睡。特别是夏天,他最怕天热毯子遮不住全身,裸露的手和腿有古怪的湿淋淋的爪子贴上来。
母亲晚饭后冲了个澡。鱼头家住在顶楼,八十年代的林业局宿舍,是父亲辞职以前分到的。鱼头一个人坐在凉台看小说,倚着大藤椅,脚泡在一盆冷水里。“爸爸呢?”“他么一个电话就走了,这几天手又在痒了。”母亲换了身汗衫短裤,给鱼头端来盆盐水毛豆,放在板凳上。鱼头翻了一页书,扫了几行字就抛开了。他把头靠在藤椅上,看铝合金窗外巨大的黄昏景致,鹑鸟的天空,除了几朵云的偶尔闪亮,一两只惊悚的鸽子,就沉在一大片层层叠叠的红磷里,没有变化。
“姆妈,明天会落雨吗?”母亲专心地剥着毛豆,没理他。鱼头从水盆里提脚踹了她一下。“你作死啊!就这么一条裤,湿了我穿什么?”鱼头拍了拍自己的肚子:“你不会像我一样脱光了衣服赤膊,多凉快!”母亲骂了句脏话,母子俩都笑了起来。楼下的马路车来车往,一辆广告车上绑着个音箱,用奶油味的普通话播着:“星光大商厦真皮男女装清仓特卖,原价……”鱼头心里算了一下,还是有点贵。否则他倒是想买件给奶奶,当然是要瞒着身边这个胖女人的。奶奶已经好几年没穿新衣服了。
在这个八十年代的顶楼凉台上,在母亲身边,鱼头的思维像一支旋转着的芭蕾舞渐渐停下来,安静睡去。他仰起的脸像一枚烤热的松果,微微发着红光。
周末两天,鱼头完成了一个中篇小说的结尾。他把稿纸折好,慎重地放进书包。然后第四次抽出英语书,翻到词汇表,看了一眼这片幅员辽阔的土地和长相怪异的居民,他们交谈着康德哲学和洋葱的市场价,鱼头吓了一跳,又把它第四次合上。他趴在书桌上回想自己刚刚虚构完成的故事,这是一支纯粹的带着江南水汽的爱情故事,像绚丽的肥皂泡。
“阿鱼,吃夜饭了。”母亲穿着拖鞋在外面噼里啪啦走来走去,鱼头知道吃了晚饭就要回爷爷家,这是惯例。
鹑鸟人开始抱怨这该死的天气,简直想把人闷熟。广播和电视里的气象则开始播报如何预防“空梅”对于夏种的危害,讲梅雨形成的机制,讲我国气象部门在梅雨领域研究中取得的骄人成绩。对于持续的酷热,城里人还能窝在空调间里,穿梭于菜市场的农民则开始破口大骂,他们得个空闲坐在装榨菜咸菜的酒缸上,卷起裤腿,用布鞋拍打酒缸骂嗡嗡响的广播:“天水不落,人鬼难活!这世道,人讲鬼话天责难!”鱼头在街上看到这些人,心想:“他们被雨收服了。”鱼头是不关心那场雨的,他依旧骑着自行车背着书包满街飞驰,衬衫贴着他瘦弱的上身飞动,像只燕子。他知道在这个正被炎夏炙烤,像烙铁一样微微发着红光的小镇,依然隐藏着清凉的风景
在鱼头的清凉风景里,一直有几家特价书店的门面。鱼头经常用节省下的早饭钱买书。虽然父母的唯一经济来源是一家小海鲜面馆,而爷爷奶奶就靠爷爷的退休工资过生活,但他们从来不会让鱼头缺少零用。但是省钱似乎已经成为了鱼头的一种本能,那时他还不懂得,童年留下的某些自卑会深深根植在灵魂深处,就像饥饿一样。比如幼儿园时的六一节,老师怂恿孩子们向家长要“文艺晚会赞助费”,看到其他同学递出一张张百元大钞,鱼头的手一直藏在裤兜里,紧紧拽着那张薄薄的早已被汗水浸透的五元纸币。幼年的鱼头经常做这样的梦,到了缴学费的时候,他空空的小手不知该伸向谁,小朋友们戴着大红花簇拥着老师在笑他,笑声像银铃一般清脆。
那时候,鱼头的父亲正意气风发地从林业局辞职出来,和朋友创办了自己的建筑公司。但好赌的本性却使他把大把时间花在了赌桌上。父亲具备鹑鸟男人少有的敦厚品质,这为他在赌场积累了良好的口碑,于是许多鹑鸟镇的老千开始和他交往,直到父亲的公司尚未盈利即宣告破产,父亲的两个朋友席卷了公司所有财产远走他省。那时候,父亲欠下了各式各样混乱不清的债务,数额巨大。他没日没夜的赌博生涯被东躲西藏的避债生涯所代替。他像一条狗流窜在恶毒的口水里。直到爷爷将节俭了一生的积蓄拿出帮父亲摆平了几家最凶的债主,父亲在鹑鸟镇的生活才得以继续。鱼头一想到父亲就难过,这种难过,似乎纯粹是一个敏感的诗人对一个自尊心极强却无奈落魄的男人的难过,并非针对父亲。
鱼头挑选着眼前的书。
“采茶歌里春光老,煮茧香中夏景长。”鱼头轻轻念出这句诗的时候,书店老板正在夏景中昏昏欲睡,角落里一对情侣偎着头读一本漫画,他们的手在对方身上像藤蔓一样慢慢缠绕。鱼头翻了翻这本书,充斥着花里胡梢的彩页,标价竟然是82元,特价41元。鱼头把书扔了回去。“采茶歌里春光老,煮茧香中夏景长。”鱼头把这个句子又念了一遍,觉得是吃了盏免费的好茶,真有味道。
鱼头在午饭时间回到爷爷家。爷爷正在扫地,染黑的头发又露出灰白根须。“阿爷,没有讲鹦哥兰的书,谷雨说公园边上那些卖花的人都是懂得养花的,你去问问好了。”谷雨是鱼头的同桌。爷爷念着“卖花养花,卖花养花。”就配了《十八相送》的调子唱起来。除了读报、养花,爷爷的爱好就只剩下听越剧了。
奶奶让鱼头去洗把脸。
鱼头看着桌上的菜,问奶奶:“今日有人客?”奶奶说:“杏梅姨婆和惊蛰娘娘要来。”娘娘就是姑姑,三年没见,鱼头依稀记得惊蛰娘娘的容貌,和他是隔许多的远房亲戚,辈分高了一辈,年纪只比鱼头大两岁。
鱼头坐在桌子旁,剥盐水毛豆和花生。
“惊蛰谷雨,谷雨惊蛰……”这两个用节气做的名字鱼头叫得津津有味。奶奶说:“平白无故不要叫人家名字。”这是鹑鸟一带的禁忌,怕是这名字被游荡的无常听了去勾魂交差。在鹑鸟镇的民间传说里,无常是欠了赌债的死鬼,勾了活人魂魄到阎罗王那里领俸禄,然后投胎阳间还债,若还不清债,就永受油锅煎熬了。所以奶奶经常骂父亲“天生的无常鬼。”
这时忽然起了一阵大风,鱼头听见哪里的玻璃窗晃啷啷一声撞碎了。爷爷放下扫帚,把晾在厨房铝合金窗外的咸鳗和腊肉收进来。鱼头说:“要落雨了。阿爷,落雨了鹦哥兰会活转来吗?”爷爷说:“水一焐,泥鳅钻豆腐。”鱼头知道,爷爷在说物性喜凉的道理,爷爷以前当过宣传干部,说话总是一套一套的。半掩的门就是这时被推开了,门轴吱嘎地响。奶奶家的厨房很大,兼作餐厅。进门的是一个穿黄布衫的女人,梳着五十年代的学生发,眉眼含笑,拎着一只蓝布袋子。
“玉兰姐,阿发哥。” 她就是杏梅姨婆。奶奶忙不迭迎了出来,去接姨婆手上的布袋子:“菩萨保佑,亏了没落雨,快进去坐。”奶奶把姨婆让进去,又对着门外一个人说:“啊呦,阿拉惊蛰出落得一个大姑娘了。”
隔开厨房和客厅的竹帘子被卷起,鱼头探出头看见一个女孩子,跟在姨婆身后从门外走进来。那女孩,穿一身珍珠色的无袖连衣裙,长发浓密像海藻一样垂到肩胛,肤色白皙,低着头规矩地叫了“姨娘,姨爹。”鱼头听着她的声音,只觉得燠热的窗外忽然飘进一朵白灿灿的云。鱼头呆住了。
五个人刚好围成一桌。杏梅姨婆是个嘴碎的妇人,一会儿说自己随丈夫在上海工地煮饭三年却只领到一年的工钱(爷爷奶奶进行了适当的追问,在最后表达了同情和谴责,爷爷痛斥了这种“社会痼疾”,这是他早上刚查字典学会的生词),一会儿又说鱼头白净斯文有书生气两位老人真是好福气(鱼头腼腆的微笑更是印证了姨婆的说法,鱼头用余光瞥见惊蛰的余光,他们匆匆地互相打量了一下,他们并不算陌生。)喋喋不休的姨婆到最后终于道出了此行的目的:“这次若没有阿发哥帮忙,惊蛰哪里有介好的命进人民医院。只是化验科长说要一个月实习期……”奶奶抢话:“其实只是走走过场。这个月惊蛰就住在阿拉家,有阿鱼做伴也不会寂寞。”姨婆连称过意不去,拿出蓝布袋里的一条中华香烟,塞给奶奶。奶奶笑着推了推,收下了。
谷雨发现整个下午,鱼头都有些魂不守舍。
“鱼头。鱼头。喂!”谷雨突然把衬衫的扣子解开:“给你看个东西。”鱼头看到谷雨健壮的胸肌上,露出一只青黑色的老虎,虎口盆张,虎尾挂在锁骨,作伏地欲扑状。
“文身?”
“东风路406号拐脚阿强亲手下针,七十块!”鱼头忽然想到了什么:“听说梅姗姗身上也有文身?”谷雨嘿嘿一笑:“她的文身可了不得。也是拐脚阿强刺的,从屁股沟沟开始刺,绕屁股盘了一圈,绕腰盘了一圈,圈过两只奶子再从乳沟下去直到那里,阴毛都被剃光了,肉红的缝正好作蛇嘴。那是一条蟒蛇。阿强睡了她三夜才给刺的。是阿强的看门绝活。”谷雨讲的活灵活现,鱼头对他讲的蛇头部位不甚了解,还是听得惊呆了。
“梅姗姗腿一张,那蛇就开口了,把阿强的鸡巴吞进去,一吞一吐,其乐无穷。”谷雨又说:“听讲昨天晚上她刚和一个男人搞过,把床摇得吱嘎响,差点把楼下看门老头招来。什么时候老子的鸡巴也给她咬一口……”
鱼头捧起一套数学模拟卷挡在前面,自己则开始想象床吱嘎直响是什么样子的:在又小又暗的寝室,窗帘落下,关了灯,两个人的叫声像火星一样一点一点擦亮,声音一定是畅快带着压抑的,所以短促有分量,像打击鼙鼓一样把血脉震得怦怦响,人就这样汗粘粘麻酥酥地胶着在一起,像两尾鱼。
下午的数学课,教师狠狠地训斥了这个懒散的班级。鱼头和谷雨都被点名批评,特别是鱼头,“闲书看了不够还要自己写,上课写,下课写。一个高中生,读书考试,有什么生活?自不量力!”
鱼头心情悒郁,一个人窝在自修教室。自修教室在图书馆的顶楼,四个角落摆放着巨大的铁树盆景。鱼头就坐在一个盆景边上,他的另一边是落地铝合金窗,能俯瞰整个校园。刚完工不久的崭新水泥路上,学生背着书包在树叶底下埋头穿行。鱼头拿出一个剥了皮的练习本,用黑色水笔在纸页上勾勒,畅快的线条下诞生了一个女裸体。鱼头盯着这裸体发呆,他渐渐看出了惊蛰低垂的侧脸。
六月。六月。
鱼头认为在这个不寻常的六月,一定会发生什么事情。惊蛰的出现就是征兆。
图书馆里亮起了水银色节能灯,一片铁树叶子的投影正好把鱼头遮住。晚自修开始前的十几分钟,鱼头收拾书本准备回教室,但是他马上又坐了回去,他看见了梅姗姗。梅姗姗穿着一件粉色紧身背心,宽松的短裤,白凉鞋。这个被高二男生鄙视又渴望的性感女生,她的发育令人惊异。鱼头瞥了一眼她领扣打开的胸部,像包裹着两只黄金瓜,随着脚步轻轻颤动。梅姗姗的身边是一个痞子味十足的金发男人,粗壮的手臂上裹着一圈骷髅银饰,看样子和谷雨一样,也是在道上混的,这些人在鹑鸟有一个称呼,叫“坏鬼”。梅姗姗和她的坏鬼男友坐下的位置正好和鱼头面对面。
梅姗姗坐下就叫了起来:“痛!下流胚,坏鬼!”男的嘻嘻笑着凑过去搂她的腰,顺便剜了鱼头一眼。鱼头知道他是嫌自己不识趣,匆忙抱了书走人,膝盖在桌角磕了一下。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身体发生着的变化,他甚至听到一条冬眠的蛇开始苏生吐信的声音。咝咝。咝咝。
晚自修结束,鱼头回到家锁好自行车上楼。楼梯口的灯爷爷照例为他留着,鱼头看到自己影子映在一侧石灰剥落的墙壁上,头很尖,脖子细长,像一枚火柴棍,又像一个吊死鬼。鱼头在楼梯里慢慢穿行,膝盖还隐隐作痛。这个迟到的雨季,已经对个鹑鸟少年的生理产生了某种影响,这是鱼头不能察觉的。
鱼头换了拖鞋,把书包扔在沙发上,摸黑在卫生间洗脸刷牙。后窗的月光很清亮,鱼头在镜子里看见自己苍白的脸,肿眼泡,鼻梁上有淡褐色的雀斑,嘴角残留着牙膏沫。鱼头想,他们被雨水制服,我被什么制服了?
鱼头打开客厅的灯,复习数学模拟卷上的错题。一个星期后就是六月份月考。试卷上红叉叉成群结队地游行,鱼头的心一下子烦起来:“这个六月,我要死了。”
就是在这个时候,鱼头突然闻到了一种香味,让他联想起幼年时和母亲去外婆家的苹果林,果子成熟的季节,林子里芳香四溢,清澈的,浓烈的,甜蜜的,饱满的果子光泽闪烁,还有流动着的晶莹透亮的午后阳光。
鱼头收拢试卷,关了灯,赤脚走到最靠近客厅的房间,在紧锁的房门外屏息谛听。他听到“嗒”的一声,就再也没响声了。鱼头似乎能够穿透那扇漆成黄色的房门,看清房里发生的一切。
“惊蛰转身了。她的大腿粘在席子上了。她身上有汗。”
鱼头旺盛而紊乱的激素,像平静的海水突然涌入河道,骚动起来。鱼头摸了摸自己的脸,滚烫。他在黑暗里悄声潜回卧室,奶奶正在床的一侧熟睡,她水袋一样的乳房塌在两边。
鱼头决定从明天起,自己一个人睡了。
这个夜晚,鱼头梦见一个雪白的裸体,还有暧昧的叫声,依稀是惊蛰的,裸体上面扭动着一条青色巨蟒,蟒蛇吐着猩红的信子,艰难地钻进了惊蛰的两腿之间……
那个细微的声音钉在鱼头心口,持续刺激着他那些隐秘的欲望。
虽然惊蛰在医院实习期间住在奶奶家里,但是自从第一次见面后,鱼头却再也没见过这个年轻的姑姑。鱼头清早起来上学,惊蛰还在梦乡。鱼头晚自修回来,惊蛰已经睡下。惊蛰的房门总是紧紧锁着。鱼头有一次对奶奶说:“天介热,娘娘房门关介紧,会中暑的。”奶奶说:“小孩子不懂,有电风扇怎么回中暑?”鱼头笑笑,他当然懂,但他绝不敢冒险打开房门。惊蛰除了回来睡觉,平时就在医院实习,三餐在食堂解决。鱼头大白天走进这间敞开的房间,电扇(吹风的)、竹椅(挂衣服的)、蚊香(驱蚊安神的)、搪瓷痰盂(大小便的)、珍珠雪莲滴眼液(清凉明目的)、毯子(防着凉的),鱼头偷偷拎起毯子闻了闻,有淡淡的沐浴乳味道。
第二天,鱼头编了几个理由说要自己睡了,诸如怕复习太迟吵醒奶奶之类,总之是兼顾了自己的学习和奶奶的健康,奶奶高兴地直夸“阿拉阿鱼长大了。”鱼头顺口问:“惊蛰娘娘有对象了吗?”奶奶说:“没,你给她介绍?小孩子管介多作西。”鱼头发现“小孩子”这个身份有时很有利用价值。
“你和沈白露睡过吗?” 语文早自修,鱼头问谷雨。谷雨说:“摸过,没睡过。”沈白露是班级学习委员,这会儿正端坐在讲台一边朗读课文一边监管下面的纪律。她一个星期前成了谷雨的女朋友。“很爽?”“她的身上有很多粉刺,屁股上最多,糙手。奶子又小又硬,像青桃。唉,摸不到梅姗姗,只能将就了。”鱼头指着课本里一个句子给谷雨看,谷雨嘿嘿一笑,说:“你小子一定发春了。”
鱼头开始在每个晚自修归来,在所有人酣睡的黑暗寂静中,一个人偷偷伏在惊蛰房门外,偷听里面的动静。他把第一次闻到的香味(幻觉也罢)想象成上帝给他的神秘暗示,暗示他,这个鹑鸟镇有远大理想的年轻作家,应该开始计划一个惊世骇俗的行动。自从和奶奶分开睡,鱼头总是在梦里感到自己的身体渐渐潮湿起来,这种潮湿由里向外,仿佛一座腺体分泌旺盛的花园。鱼头不再惧怕湿淋淋的爪子,他对裸露着的腿浸在风中的感觉满意。
鱼头给谷雨看的句子是“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正当他在这种特殊的境遇和丰富的想象下愈陷愈深时,电视机事件发生了。这成了鱼头高中生涯的一个转折点。
人们毫无防备的时候,也未见黑云翻墨,“哗”地一声就白雨跳珠了。这是一场突如其来的瓢泼大雨,路人惊慌四散,看连续剧的家庭主妇扔下遥控器去收晾着的衣服被物,阳光却依然好好地照着。鱼头不得不避雨在一家时装专卖店,这是周五的晚饭后,鱼头照例回家的时间。但这来势汹汹的雨,却不过两分钟就歇了。鱼头绕过新华书店,闪进了林业局宿舍。
鹑鸟的天空下几幢灰色楼房,楼底的过道尖叫着昏暗的路灯,照得坑洼的路面水塘发亮。自行车堆挤在一起靠着矮墙,两只花猫在水泥电线干下的垃圾堆觅食。几个窗口伸着竹竿,晾衣物和食品。刚刚一场雨,有未收进竹竿的人家,估计是全家外出,留了个空房子度过雨季。
鱼头开门进去,天已经朦朦暗了,没有开灯。屋子里有一股浓重的陈醋味。“姆妈。”鱼头唤了一声,没有人应。鱼头换好拖鞋,把厨房敞开的窗关上,扶起摔破的醋瓶,醋已经流了一地,近窗放着半袋盐,也被雨水淋潮了。
饭厅的桌子上,席罩挂在墙边,一只蟑螂飞快地爬过。一盘盐水毛豆(边上有几片吃剩的蒸猪肝),一碗酱瓜,母亲的位子上有两个咸蛋,父亲的位子上是个碟子,里面的酱油里浸着一只鸡爪,又瘦又干,啃过一口。
鱼头知道父亲的过去,现在他和母亲都过着节俭的生活,努力偿还债务。鱼头知道,只有自己回家,父母才舍得花钱买好菜。
开灯的时候,鱼头却意外发现母亲半坐半躺在卧房里。
“姆妈,怎么不开灯,爸……”卧房吊灯照亮的瞬间,鱼头明白出事了。母亲脸色煞白,眼眶里窝着泪。地上有个破碎的烟灰缸,床对面的电视机不见了,窗帘被粗暴地扯下半幅。鱼头把书包扔在地上,去卫生间用温水泡了一条毛巾,绞干,给母亲擦脸。
“电视机呢?”鱼头冷静地问。
“阿鱼,他是个畜生。”母亲把毛巾攥在手里,她哆嗦的嘴唇开始滚落一度让鱼头的童年充满恐惧的自言自语,“做人?两只脚两只手都能叫人?吃落去仍然在爬的东西。种是生好的,上梁不正下梁歪,断只手少只脚还能换,血坏了骨坏了怎么换?像生癌一样,只能等死了。人死了,也就死了。狗死前头还要癫,把家里的东西拖出去,人头狗脑的东西,倒不如一把剪刀捅死他,农药药死他,省了害人害己……”
鱼头知道电视机的消失一定和父亲的赌博有关,他想不到父亲的恶习竟然又死灰复燃,而且如此猛烈。但是,现在父亲却真正陷入了众叛亲离的绝境。
自从父亲辞职出来创办公司,爷爷的抱怨就内有停止过,因为父亲的职位是爷爷以病退的方式换来的。当父亲在赌场输光一切时,虽然爷爷帮了他一把,但是父子关系已经严重恶化,爷爷对这个浪荡子的恶行口诛笔伐,父亲对爷爷的权威也是时有挑衅。奶奶一开始还心疼自己的儿子,偷偷给他塞些花销,但是随着父亲越输越大,奶奶也终于绝望了。一次父亲突然记起爷爷的生日,提着一瓶花雕去爷爷家,却被奶奶劈面就是一句:“要借钱没有,花花肚肠一箩筐,你的酒喝不起!”
这种情况直到鱼头上了高中才有所改观。
鱼头安慰了母亲几句,他不愿意想象父亲回家后的那场风暴,他在母亲的咒骂声里只想呕吐。“姆妈,要月考了,我去阿婆家睡。”母亲用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泪痕,说:“你走吧,留着也是害你。”
鱼头一个人骑车在鹑鸟镇游荡。
鹑鸟,偏处江南一隅的小镇,年代久远的护城河浸泡着现代人的生活垃圾。发臭发黑的河水上布满蛛网似的彩色油污,载着驳船货船,在夕阳下滚滚流向远方。河边疯长着脾性怪异的红柳,像一团团翻滚的火焰,它们的种子被风吹散,也在一些墙根瓦隙抽枝吐芽。伴随着红柳的是那个外地孩子令人疑惑的传说。鹑鸟工人文化宫就建在护城河对岸,鱼头骑车经过的时候,听见有人叫他。
“你他妈人工降雨都不知道,就是用飞机在天上撒水。”鱼头在台球房里听到的第一个新闻就是傍晚那场雨是人工降水。喊住他的是谷雨,他母亲就在工人文化宫二楼开台球房。“你今天有心事?”台球房里打着冷气,灯光昏暗,破音响喷出一流尖锐的摇滚乐。一些穿皮鞋喇叭裤的金发青年穿梭于台球桌之间,不时挥挥杆,吹吹牛。
谷雨和鱼头坐在一个角落,谷雨上身赤裸,露出威猛的了老虎文身。鱼头摇着手里的冰可乐,抬了抬巴说:“那个就是梅姗姗的男朋友。”谷雨顺势看去,一个手臂上裹着圈骷髅银饰的金发男人正轻轻松松一杆结束了一局球,他的同伴发出兴奋的嚎叫声。“那个人叫阿威,城西兄弟会的,有来头。难怪搞得到梅姗姗。”那个叫阿威的男人赢了一局球,脱下上衣,准备再战。鱼头看见他精悍的上身竟然也有文身,是当胸口一只青狼头。“那是模仿《天龙八部》里的乔峰,土。”谷雨不屑地说。“现在流行文身?”谷雨吊上一支烟,说:“主要是道上的兄弟,刺了威风,像你这种书生刺了干吗?”鱼头沉默不语,一口一口吞着可乐,看那些在灯光下挥杆撞球的青年,他们的笑声和音乐混在一起,很有力量。
鱼头直到台球房关门,才骑车回去。今天楼梯的路灯没有亮。鱼头走上楼刚摸出钥匙,门就开了。
“我从凉台看见你进来。”
开门的竟然是惊蛰,穿着那身珍珠色的无袖连衣裙,似乎刚洗过澡,身上散发出温热的香味。她的长发还是湿漉漉的,却烫成了卷发,还染了葡萄红。
鱼头不知怎么钥匙掉了,弯腰拣起,找了句话问:“阿爷阿婆呢?”鱼头进屋发现真的只有惊蛰一个人,电视机开着,两个东北腔的男人在演小品,气氛热烈。
“姨爹姨娘去你家了。”惊蛰用手松了松头发,坐在沙发上,看书,不时抬头瞄电视一眼。鱼头羞涩的热情突然被一盆水冷却,他“哦”了一声拖着自己的书包回卧房,把房门“砰”地关上。
鱼头觉得,这个夜晚异常安静。可能是下了一场雨,人们躁动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就像护城河边的红柳,不再灼人。忽然有一阵歌声传来,鱼头知道菜市场附近有很多歌厅,但是这歌声显然不是来自那里。歌声像是静谧的夜空忽然飘落的一支羽毛,你细细听,有雨水的沙沙声,河的流淌声,还伴随一种摇晃的节奏,一种类似红柳在摇滚乐下疯狂摇晃的节奏,但有时这种节奏又蜷伏下来,沉入土地深处,蛇一般地蜿蜒游走。鱼头被这种奇妙的自然之声吸引,他还隐约看到一个青春饱满的少女,穿着木屐“哒哒”、“哒哒”地踩着节拍跳舞,她的舞姿随着歌声一会儿舒展一会儿疯狂,一会儿天真地转圈一会儿又妖冶地扭摆。
“这年头,人管天的事,天不管人的事,有祸了。”“六月底了,还没有落雨,有祸了。”
这两个苍老的对话声一落,那歌声也渐渐消逝。鱼头隐约感到这是一场梦,翻了个身,忽然听到轻微的开门声,然后是塑料拖鞋敲在地砖上的“哒哒”、“哒哒”声。鱼头想起那个跳舞的少女,立刻跳下床。爷爷奶奶还打着微鼾。爷爷嘴角积着白沫不断抽动,像在梦中咒骂某人。奶奶的嘴半张,可以塞进一个馒头。鱼头第一次对这样的爷爷奶奶感到厌恶,甚至恶心。鱼头悄悄溜出去,惊蛰的房门虚掩着,里面是息息嗦嗦的声音。鱼头分辨出这是布料和肌肤摩擦产生的声音,充满了让人愉悦的骚动的快感。惊蛰从房里出来时,看见鱼头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怎么起这么早?”未经梳洗的惊蛰在鱼头身边坐下来,她说话的时候,柔软的身子靠在鱼头的身上。鱼头说:“你手上拿着什么书?”惊蛰说:“临床检验学,今天业务考试。”鱼头说:“你在看‘如何测验精子的活性度’?”惊蛰说:“这是给男性性病患者作检查时必备的知识。”
鱼头说:“其实论年龄,我叫你姐就够了。”惊蛰说:“那你就叫我姐吧。”鱼头说:“我们关系这么好,叫你惊蛰呢?”惊蛰说:“那你就叫我惊蛰吧。”鱼头闻到惊蛰身上散发出的滚烫的香味,像蚕一样啃啮他敏感的神经,酥酥麻麻。鱼头说:“你这么可爱,那我叫你妹妹呢?”惊蛰忽然笑起来,她浑圆的肩部耸动,顶着鱼头的胸口,她说:“姨娘讲你平时完全就是个小孩子。”鱼头一把揽住她的腰,另一只手解开领扣,惊蛰看见一只威猛的老虎,发出神秘的青色的光芒。
“这是文身,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小妹妹。你有胆量摸它吗?”鱼头的语气炫耀而傲慢,极力掩饰心里燃烧着的即将崩溃的欲望,她看到惊蛰像一条蛇一样蠕动起来,她的腰扭动,她把书抛在地上,她竟然吻了鱼头胸口的文身。鱼头感到惊蛰的双唇像火炭一样,立刻点燃了自己这张白纸,但又是温柔湿润的。
“我知道你喜欢我,我可是你姑姑呀,乱伦的小色鬼。”惊蛰整个人扑在鱼头怀里,鱼头手足无措低下头去吻惊蛰埋在长发里的脸蛋和嘴唇,他吻到了,吐露着芬芳气息的嘴唇,但是惊蛰还是在说话,她动人的声音不知从哪里传来:“阿鱼,阿鱼哥哥,我刚刚跳舞跳累了,你能给我骑上来吗?”鱼头想把惊蛰的衣服脱下来,他嘴里含糊地应着,却忽然听见有人“啊呦”叫了一声。鱼头猛地惊醒。
惊蛰。惊蛰。
鱼头真的惊醒了。他流了一身汗,气喘吁吁。
好长的梦。鱼头吁了口气,他想再度回忆起惊蛰身上的滋味,脑子里却一片空白,所有诱人的细节都杳然无踪了。
那一声“啊呦”是爷爷发出的。爷爷奶奶回来了,他们的卧室就在鱼头隔壁,爷爷点蚊香时不小心被火柴烫了一下。
“儿子都快高中毕业了,还管不牢自己一双手!廿七寸的彩电五百块当了,看见钱就跟狗看见屎一样。”爷爷咬牙切齿的声音像一柄冰冷的锯子。奶奶说:“你么风里来雨里去,还要牙缝里面抠咸菜,节约下来的钞票填他的无底洞。他么麻将摸摸,爽爽快快过日子。牛耕田,马吃谷。人的命真当生好的。”
鱼头听着他们的唉声叹气,这时“啪”的一声鸿运扇的定时到了,没有了风,鱼头就在帐子里任凭汗一直流下来,爷爷奶奶不久睡着了,奶奶依然在梦里咳嗽,奶奶的梦一定是千疮百孔的,喉咙里滚动着一口永远也吐不出来的痰,那也是命。
鱼头一直坐着,直到窗外熹微有了晨光。他想起奶奶给他讲的一个故事。奶奶说,以前的鹑鸟人讲话很文雅,比如这晨光熹微的光景,出来打井水的人互相作揖:“好个清水又朦胧。”有路过的外地人听不懂,老先生就教他:“回家看看鸡蛋清。”外地人把蛋清盛在碗里,看了半天看不出名堂,索性几滴油一撮葱炒了吃了,吃落去撒尿浇韭菜,屙屎喂黄狗,外地人多了,鹑鸟镇就变得不像鹑鸟镇了。
奶奶以前就是个清清爽爽的鹑鸟妇人,现在,却染上了慢性支气管炎,成了痰的容器。
电视机事件的爆发,使得这个家庭的矛盾全部凸现出来。鱼头只想置身事外,他在物质上需要爷爷的经济支持,在精神上需要和父母沟通,需要父母给他的较为宽松的生活状态。鱼头在渐渐嘈杂的早市声中一个人冷静地微笑着。他又坐了一会儿,跳下床,走过惊蛰紧闭的房门,习惯性地俯身谛听,他听见现实中的惊蛰正和一个人讲电话,她说:“我知道了…我会来的…不用了…不给你,嘿嘿…坏东西…管好你老婆和儿子…我再睡会儿…别吵我了……”
爷爷把姑姑叫来吃午饭,也就是父亲唯一的姐姐,和母亲一样都是肥胖的女人,及不上奶奶清秀。“阿鱼,吃饭时手不要放在桌下,腰挺直!”鱼头应了声“哦”,照姑姑的话做。他到姑姑的面前的盘子里挟了个大鸡翅,鱼头知道这是奶奶专门为姑姑做的。“阿爹,国强的面馆生意还好伐?”爷爷冷笑一声:“他的面都是喂狗的,狗肉朋友去蹭吃蹭喝,吃了面不付钱,陈国强还拔香烟送他们出门,天底下哪有这么贱的种?”姑姑说:“国强面皮薄,太重义气。”爷爷一拍桌子,把筷子往空气里猛戳了几戳:“义气?人家为你两肋插刀,那是义气。人家当你呆头鸭吃肉喝血,你跟他讲义气?”爷爷发火了,姑姑便扯开话题:“惊蛰呢?礼拜日也上班?”,奶奶说:“同学生日,请她吃饭。”姑姑看着鱼头说:“手又垂下去了。”奶奶说:“阿拉阿鱼倒是听话咯,每日六点不到爬起,眼睛还朦着就要去读书。”鱼头向奶奶做了个鬼脸,每当鱼头对家人的表扬不知如何回答时,就做一个鬼脸。这种鬼脸一点也没有可爱的味道,鼻子皱拢,牙肉暴出。“难看咯,介大的人还像三岁小孩一样。”
鱼头喝完半碗雪碧,去盛饭。他听见姑姑在背后对他说:“你姐姐考上大学了,你也要努力,阿爷阿婆就指望你了。”鱼头“哼”了一声,他记得在父亲最困难的时候姑姑没有借出一分钱,而表姐是个满脸雀斑从不让自己翻她书本的小气鬼,一脉相承。
午饭后,鱼头和爷爷说下午去同学家讨论作业题目。他出门时听见奶奶对姑姑讲:“他这个无常鬼,下阴间还要把爹娘的魂勾去还赌债。”当温和的奶奶被激怒时,恶毒的话就像针一样被一把一把抛出来。
工人文化宫的一楼经营电子游戏机,在一台台发出变幻莫测声响的机器前,围着许多黄头发窄喇叭裤的年轻人,他们有的聚精会神玩游戏,有的却东张西望心怀不轨,这里聚集了许多鹑鸟镇未来的小偷和抢劫犯。坐在角落打牌的保安,却是刚出狱的鹑鸟有名的坏鬼。这种情景在鹑鸟很常见,比如呼啸而过的城管车队,飚的最快的、执法时砸得最狠的一定是刚出狱或未入狱的坏鬼。爷爷说:“这叫‘工人下岗,流氓山岗’。”这些游离于学校和工厂单位之外的年轻人,在鹑鸟镇宜人的江南风物下放荡不羁地生活着,他们大多精血旺盛,性情阴沉而暴躁,有人看见鱼头披着校服,就把嘴里的半截烟弹了过来,鱼头吓得连忙逃上二楼。
台球房里,靠门处谷雨的母亲正和另一个女人嗑瓜子闲扯,度过这个无聊的下午。谷雨开了两罐冰可乐,和鱼头坐到角落。鱼头吃惊地听见谷雨自己说:“我把沈白露开苞了,一个标准大处女。”鱼头说:“有血吗?”谷雨说:“一点点,只是她叫得太响,估计很痛。”鱼头说:“才两个星期,这么快。”谷雨说:“你不是说不要什么空折枝吗?那天我把她叫到宾馆给她过生日,她喝了点酒,我开个房间,你情我愿,就搞定了。”鱼头轻声问:“爽不爽?”谷雨“嘿嘿”一笑:“你是个前途无量的作家,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这种东西就别问了。这种东西你以后会经历的。记住,玩好以后不要跳,会长不高的。而且要吃补药,把腰补硬了,鸡巴也就硬了,腰是根本,不要本末倒置。” 鱼头沉默不语,一口一口吞着可乐,看那些在灯光下挥杆撞球的青年,他料不到现在眉飞色舞的谷雨几天后会遇上那样的不幸。
“我们活在限制的世界里,我们处处被限制。时间的单一性就是最为严苛的限制。上帝想让我们抓狂,而他得到乐趣。”
说这段话的人叫弗•克尔凯。
鱼头喝完谷雨的可乐,又到特价书店淘书。他在一大堆花花绿绿的纸张间翻到了这个人目光犀利的黑白相片,其实是一本叫《思想磁盘》的书的封面。“天才的智慧,不朽的文字,现代人经过克尔凯思想的焙炼,才能由稀泥质变为陶瓷。”广告语还说他对上帝的亵渎使他一生未能得到一个固定的职业,但他风流倜傥的私生活和超人的学识才情又倾倒了整个欧罗巴大陆。
鱼头被这些文字烧得有些晕眩,他索性闭上眼睛,听到自己心脏有一种抽动的声音,像一条蛇在雪地上穿行,一条拒绝冬眠的蛇。“什么时候,我的小说能倾倒鹑鸟镇?”鱼头痴痴地笑。文字可以让自己轻易陷入幻想。鱼头买下了这本书,骑车拐过几条交织的小巷,斜穿过一条开满广玉兰树的长街,途经林业局,他看见父亲的面馆前围了许多人。
“跟外地人怎么能动手呢?”“那帮人打架不要命的。”“老板平时蛮和气,今天不知怎么动起刀子来了。” 父亲的面馆开在以前单位的边上,单位里有认识鱼头的说:“阿鱼,你爸爸被人打了,在人民医院,去看看吧。”鱼头看到许多只锃亮的眼镜突然盯着自己,意图不明。鱼头跳上自行车,心“扑通”、“扑通”地跳,飞也似的逃离了面馆。在回头匆匆一瞥中,鱼头看见碎裂的碗碟,倒伏的桌椅,门框上一滩未干的血迹,像一枚暗红的枫叶湿淋淋粘着。
鱼头听到过很多人对父亲的评价,似乎是一致的——陈国强除了好赌外,样样都好。父亲的热情和诚恳在亲戚中有良好的口碑。
鹑鸟人民医院里到处张贴着“小心扒手”的告示。水泥住院楼和铅灰色的天空融合在一起,鱼头走进门诊大厅,孩子的哭声和浓烈的福尔马林味充斥各个房间。鱼头不知道父亲在哪个病房,就一个房间一个房间找,在走廊和楼梯连锁成的道路来来回回。医院总是有一些很偏僻的回廊,幽暗潮湿,两侧的门栓着锈迹斑斑的链条锁,鱼头在这些回廊行走,有时候突然听见铁架子刺耳的碰撞声,就吓出一身冷汗。
找不到父亲,鱼头忽然想到惊蛰。他查看了医院布局平面图,找到了检验科,并且在科室的墙壁上看见“李惊蛰”三个字。但是惊蛰却并不在上班,他又想起惊蛰去参加同学生日聚会了,本想回去,有一个小护士却急急忙忙跑进检验科,问值班大夫:“王主任在吗?”值班大夫说:“同学生日,请他吃饭。”鱼头忽然觉得事情有些微妙。
鱼头在这个夏季第二次走进人民医院,是为了看望自己的同桌谷雨。
这个在学校小有名气的坏鬼,威虎帮的弟子,平日里只有他打人,这回却被人打了。打谷雨的,是沈白露的父亲,这个强壮的男人在知道自己女儿和这个声名狼藉的坏鬼发生关系后,驱车来到学校,一巴掌就把谷雨的左耳打成耳膜穿孔加内耳道出血。谷雨对鱼头说:“我本来要报复的,剁下他一只手,但他哥哥是工商局副局长,可以吊销我妈营业执照,就算了。如果他再敢动手,我一定召兄弟废了他。”谷雨在医院躺了三天,鱼头都去看他。谷雨的母亲不断夸赞鱼头乖巧懂事,只有鱼头自己知道他是借机来观察检验科的情况。他发现,穿着白大褂的惊蛰和王主任(一个白面皮留山羊胡须的中年男人)总是有说有笑。
“你爸怎样了?”
“伤口结痂,淤肿也退了。他不要住院,自己配了药回家养了两天。面馆开了,和我妈也和好了。”谷雨说:“你知道,威虎帮有规矩,不惹外地人。外地人凶起来要操刀杀人的,本来倒是可以替你爸报仇。”鱼头摸了摸谷雨缠着纱布的脸(想起《黑猫警长》里的老鼠“一只耳”,笑了笑),脸颊处一大块隆起的淤青,像包着一只青蛙。
父母之间和好了,电视机爷爷出钱赎了回来。奶奶来过鱼头家,买了些保健品,爷爷自始至终没有来看望过父亲。
鱼头把克尔凯的《思想磁盘》在月考前一晚读完了,在闷热的夜晚,在原本应该复习功课或安心入睡的夜晚,鱼头却用在了读这本特价书店买来的盗版书上。鹑鸟镇有很多这样的特价书店,他们有很好的盗版书源,起着净化工业废气的作用。每到节假日,政府都会寄来贺卡“希望为鹑鸟的精神文明现代化做出更大贡献。”
“人,我请求你,扼死上帝吧!”鱼头在一场纯净的文字洗礼后,趿拉着拖鞋上厕所,他一边念着书里的一句话一边让尿液畅快得流泻下来,在抽水马桶里激起漩涡和泡沫,把一张湿透的草纸洞穿。
月考的两天一晃就过去了,鱼头从老师发下的标准答案里看到了自己即将面临的命运,这种结论就像一刀剖开的西瓜,红瓤白瓤,清清楚楚。
但惊蛰的命运却有些不清不楚。后来造成这种变故的原因有两种说法,一种是杏梅姨婆对外人咬牙切齿地揭露:“千刀万剐的王保山,人都入土半截了,还要对阿拉惊蛰毛手毛脚……”另一种是奶奶曾经向姑姑提起:“惊蛰和王保山勾搭,被王保山老婆撞见……”
时间回到鱼头读完《思想磁盘》的那个夜晚。鱼头对第二天的月考显然是忧心忡忡,他撒完尿后放下马桶的环垫,坐在上面发呆。
电视机事件后,爷爷对鱼头学习上的要求更加严格,比如自己在洗脚时看几分钟电视爷爷立刻会拿着报纸开腔责问。这个控制着自己绝大部分经济来源的老人,他的噪音像夏天永远消灭不完的苍蝇蚊子蟑螂一样刺激着鱼头脆弱的神经。鱼头的“作家”计划这时已经搁浅,因为他发现自己已经很难集中精神于幻想之中,他开始在写作时产生焦虑,一个鱼头在说你必须把这个故事讲完,另一个鱼头在说你的毫无价值的别人正批量生产的故事毁坏了你宝贵的青春期。
“阿鱼,上厕所快点上,不要看其他书,不要看报纸,抓紧时间,早睡早起。明天要有精神上课。”鱼头应了一声。当他站起来时,忽然感到气喘胸闷,眼前飞起一大片金星。鱼头后来知道这是低血压的症状,但当时他的心里只有莫名的恐惧。
他心绪烦乱,那个叫克尔凯的夸夸其谈显然没有让他满意。他想,扼死上帝有什么用?扼死爷爷我才解脱。这个想法一闪而过,却让鱼头惬意地舒了口气。虽然他自己知道,他是深爱着爷爷的。鱼头喝了几口凉开水,用毛巾擦去汗,又趿拉着拖鞋回卧房,在走过惊蛰房间时,他忽然发现,惊蛰的房门是半掩的。那条黑色的缝隙像在沉闷的夏夜呵着凉气,鱼头赤脚悄悄把自己卧房的台灯关了,刚刚还在督促自己的爷爷这时打了个很响的呼噜。
在一片漆黑里,鱼头蹑手蹑脚潜入惊蛰房里,他的心跳和呼吸都很平静。鱼头选择了蹲在惊蛰的床沿下,双手抱膝,低下头,像一株水草,直到自己的眼睛完全适应了黑暗,他才向床上张望。
这一晚的收获在鱼头后来回想起也是沾沾自喜的,他认为自己完全有作特工的良好心理素质。他就是这样有条不紊地窥见了睡在床上的惊蛰:苗条的身姿朝里侧卧,背部和大腿白得耀眼,笔直的双腿弯曲叠在一起,紧绷的内裤就凸显出臀部诱人的曲线。鱼头知道自己危险的欲望正燃烧起来,他把自己艰难地挪了回去,像挪动一条搁浅的船。
惊蛰。惊蛰。黑暗中漾起的凉风,吹绽了一朵熟睡的白芍。
这是鱼头最后一次见到惊蛰,三天后,惊蛰就被调到鹑鸟县一个偏远的海边渔村当检验员。对于惊蛰的遭遇和有关惊蛰的流言,鱼头已经不感兴趣,他也很奇怪自己何以对这个日夜渴望的姑姑的离去反应如此冷淡?惊蛰搬走后,她的房间就再也没有秘密,鱼头有时会躺在惊蛰睡过的床上,脑海里重现惊蛰睡觉的姿势,这时候就会有一点点的忧伤在心里浮上来,压抑不住。
惊蛰。惊蛰。惊蛰走了。
父亲被打伤后,母亲默默为父亲熬药敷药,鱼头回家也会照料家务。一家人缄口不提“电视机”三个字,鱼头惊异地发现,父亲和母亲之间,有一种默契在时间淘漉中沉淀下来,像草根一样平时深埋地下不为人知,到了关键时刻才发挥力量。姑姑和姑夫来看望过父亲,姑夫是个木讷的石灰厂工人,一味劝父亲抽烟,不太说其他的。而姑姑那天也一反常态地没有多少话,母亲换了桶新煤气,留他们吃了顿午饭。
父亲以前当过海军,身板硬朗,那几个外地人又没往死里打。比较严重的伤口是额角撞在门框上留下的口子,缝了十二针,几天后也结痂了,只是撞击造成的头晕尚未完全消退。父亲和母亲张罗着重新开张了面馆。鱼头是不大愿意去面馆的,面馆的房子是林业局原来食堂的一个小储藏室,父亲靠着以前的人际关系把它低价租了过来,所以来面馆吃面的有很多父亲以前的同事。他们和父亲一如既往地相谈甚欢,有几个女同事还会说起以前干练热情的父亲:“国强,你如果不出来,说不定现在就是局长了。”鱼头对她们轻佻的言词感到愤怒(即使她们的语气是真诚的惋惜),他认为这些女人,吃完面丢下几个硬币钻回空调间的女人,深刻地伤害了父亲的自尊心(即使事实可能并非如此)。
月考结束正好是周五的傍晚,鱼头照例回家。晚饭是父亲亲自掌勺,油爆蟹、葱花牛肉、黄鱼咸菜汤、青菜炖蘑菇、盐水毛豆,父母脸上都有一层喜色。“阿鱼,爸爸下个礼拜可以回单位上班了。”这个消息鱼头从爷爷嘴里也听说过,似乎是经历了一场漫长的颇有技巧的谈判,而且动用了许多人情关系,才渐渐得以明朗。鱼头忽然想到,父亲现在的兴奋,比起他十几年前辞职出来闯天下的兴奋,哪个更强烈呢?一个男人在理想破灭之后,庆幸自己回到了原来的生活轨道,这是否就是成熟所需要付出的代价?
鱼头知道父母今天心情都难得的好,终于漫不经心地开口:“我想搬回来住……”
“月考考得不好?”母亲直截了当地问。“水烧好了。”鱼头说,他听见热得快“呜呜”、“呜呜”地叫,母亲刚要去拔插头,“噗”一声,热水瓶的内胆裂了,热水流了一地。
陪鱼头去爷爷家拿东西的是母亲,那天恰好就是惊蛰搬走的日子,杏梅姨婆正从爷爷家出来,鱼头喊了声“姨婆”,杏梅姨婆红着脸尴尬地笑了笑。
鱼头一个人站在凉台,他听见奶奶翻箱倒柜地找自己乱仍的衣服,忽然有些难过。爷爷对母亲说:“把剩下的参须给阿鱼带回去。”凉台上的那盆鹦哥兰已经枯死了,大白花朵熬得干瘪焦黄,风一吹,四散了。
鱼头和母亲从爷爷家出来,经过又长又陡的楼梯,鱼头和母亲的影子一前一后都摇摇晃晃,这是鱼头在这个炎热的雨季留下的又一个深刻记忆。
这个雨季,老天似乎铁了心不下雨。有传言说在一些荒废的老屋,墙角瓦隙垂下一种苍绿色带刺的藤,但抽出的叶子却像火一样又红又烈,像葵花籽一般又厚又尖,一层层沁开来,触目惊心。有人说它是和红柳一样的怪胎,鱼头为此写下了一个特别的句子:“是谁强奸了江南,令她月经不调。”
鱼头搬回家里,住以前自己住的小房间。
试卷在月考后的第四天全部批改完成,登记成绩,排出班级名次,年纪名次。班主任把鱼头叫到办公室。
“陈鱼,知道自己的成绩吗?上次月考后的家长会,你爷爷答应督促你好好学习,你也表态要把高考放在心里,还在写小说吗?”
这是个配备优良的大房间,一个二次更年期的化学老师正在用“蜜雪儿”的网名聊天,不断有人“嘟嘟”、“嘟嘟”发来信息。
鱼头知道这是一场艰难痛苦的谈话,他一阵沉默,忽然说:“没写了。老师。我已经把所有稿子锁在抽屉里。我认真地分析过这个月我的学习状态。我认为这次月考的成绩退步有三个原因:一是,我家里出了点事,我爸爸受到了伤害,外界强加的剧烈的伤害,你知道,这当然伤害了我;二是,我不小心读到一本书,发现了一些人类存在的根本困惑,它们像生锈的齿轮绞着我,所以我自知之明地当机立断抛弃了这本书,但是伤害已经产生,我保证日后我不会再碰这类书本,让它们作为人类精神文明的遗藏安静地沉睡于历史;三是,我终于下定决心不写小说了,就像戒烟戒酒戒毒都是痛苦的,我戒了写字的瘾也一样,所以老师,这次月考后的家长会请您和我爸说明:要他对我有信心,我会在下次月考取得好成绩,我要考上重点大学。我跟他解释,他一定听不懂我的理由,您是高级知识分子,一定有更好的交流方法,不是吗?”鱼头一口气说完这番话,他的预期效果果然达到了,教政治的班主任回味着一些生硬的名词,他认为这可能是这个有点乖僻的学生的用词爱好,点了点头:“看来你分析的很认真,很透彻,那么老师一定相信你。毕竟作家的路太难走,绝大多数人要通过高考来完成对于社会的……介入。”
这个“介入”班主任顿了一顿,似乎花了点精力才找到这个有点高深的词,但鱼头知道这个词是“词不达意”的。鱼头从办公室出来,真想为自己的天才叫上一声,他竟然毫不费力地模仿了克尔凯的口吻,狙击了班主任预谋的教训。但当他回到教室,看到那些埋头书山题海的战友,又一次感到沉重的沮丧。
家长会结束了,班主任看见鱼头父亲额角的伤疤,相信了鱼头的话,为鱼头的成绩退步作了诸如“可能压力过大”、“可能天气异常”、“可能只是计算失误”、“平时陈鱼学习都是用功的,你要相信他的能力”的解释(只是鱼头那个晚上讲话的神气让她经久难忘,她隐约觉得鱼头似乎用了一种激情澎湃的演讲的语调)。
整个七月,梅雨依然没有落下的迹象。繁殖能力强劲的红柳占据了护城河两岸的街道,深褐色的枝条开始爬上人家的窗台。林业局不得派人砍伐,于是放学回家的鱼头有时就能看见挥动电锯的父亲,和疯狂的树木作战。
在这个七月里,需要叙述的只是鱼头的两场梦。
由于在一次群殴事件中伤人,前科累累的谷雨被学校开除学籍。谷雨在离校前把自己和沈白露上床的所有细节告诉了鱼头,并且间接传授了鱼头手淫的方法。那个玻璃窗亮得发烫的下午,谷雨背着包向鱼头挥手告别,潇洒地离开了校园,融入人海。
那是七月份月考的前一天。
鱼头的所有试验宣告失败,他锁紧门窗,精疲力竭地趴在床上,却迷迷糊糊地最后一次梦见了惊蛰。鱼头梦见惊蛰就安静地睡在自己怀里,散发出米酒一样醉人的香气,蜷缩着的白色身子像煮熟的鱿鱼,鱼头很容易就把自己的身子贴到了她赤裸的背上,他的喉咙像滚着痰一样呼噜呼噜响,披在身上的毯子仿佛鬃毛刷子刷着鱼头扭动的身体,鱼头用毯子捂住头,鱼头的另一只手在身体中央,他幻想着自己的手变成惊蛰的某个器官,越来越多的鬃毛刷子在身上刷过,终于有一股热量流过鱼头的下体,注射在他手上。
在这个失约的雨季,鱼头收获了自己的第一次手淫,他告诉自己,要健康地活下去。
鱼头在布置自己的房间时,把小说稿子塞进了抽屉,上了锁。
他的房间有一个带试衣镜和抽屉的衣橱,试衣镜一直是鱼头幼年时期恶梦的根源之一。鱼头总是认为自己的背后有湿淋淋的爪子跟着(所以幼年的他爬楼梯总是背靠墙壁横着身子),而镜子却能照出自己看不见的背后,清晰地暴露这种恐惧。成年后,鱼头发现他对镜子的恐惧已经减弱。鱼头第二个梦就是从镜子开始。那个夜晚,他睡不着,就盯着黑漆漆的镜子,他的呼吸开始变得均匀,他的眼皮也开始合拢。
慢慢的,在这栋林业局宿舍之外,在护城河的流淌之外,在江南蜘蛛吐丝织网之外,在另一个国度热带雨林开花结果之外,在旋转的星体升上沉落地平线之外,在一切沉默和非沉默之外,鱼头听见一种神秘的声音,它像脉息来自某个巨大心脏的搏动,这个心脏被深埋在地下或高悬于星空,它的收缩舒张强大有力,鱼头被这种搏动震撼,他听着时间流过自己胸口的摩擦声,像风吹过麦地,吹过那些正拔节灌浆的身体。
鱼。鱼。
江南所有景致只不过是一面被风吹开的刺绣,在这片飘动的背景上,鱼头看不出哪几针哪几线是属于自己的人生风景,所谓的考试更是无从寻觅。
鹑鸟镇的第一场雨,降落在八月初。

2005-5-22

[ 本帖最后由 chenyudemon 于 2009-5-4 00:07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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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5-13 02:29:44 |只看该作者
很好啊,我喜歡這篇。語言、情節的鋪陳和各幕之間的銜接都很得心應手,雖然整個走向上并沒得到更多的收獲。有些小小的遺憾,小說里幾個凸出的點覺得硌手了,語氣是不是也稍稍急促了一點?

[ 本帖最后由 穆楚 于 2009-5-13 02:33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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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有小成

驱魔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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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5-13 15:51:41 |只看该作者
这篇还是在学习苏童那种调调的阶段,依然嫩的很,就算轮廓上有点不错的东西但我知道对我自己来说还是隔一层的,我必须找到直接和我灵魂对应的方式、立场、词汇,这样才能写出自己的小说。

昨晚看了穆楚兄的七月 用诗歌的行进方式写的啊 哈哈 问好
要远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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