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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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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5-4 14:37:45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失控

文/木子车

你此刻正坐在临窗的那个位置上看书，一本推理小说，一个男人处心积虑地想谋杀另外一个男人却最终被其所杀的故事。你所乘坐的这趟火车是一列普快，从北方开往南方，沿途小站很多，且逢站必停。或许正因为如此，聊以打发漫长的旅途，你才有耐心将你手中的那本小说一直读下去。你可能希望你在下火车之前就将其阅读完，因为你在读的间隙不时地往后翻上几十页，然后又翻回到你正在读的某个章节继续往下读去。这似乎也表明了你是一个耐不住性子的人。我就坐在你的正对面，你手中的那本书我也读过，作者是日本的一位著名推理小说家。但你好像并没有注意到我，可能是那本书吸引住了你，你无暇顾及你周遭的事物，包括与你邻座的那位漂亮的女士。
风雪中的火车站，仍旧是乌烟瘴气摩肩接踵，到处都是人为制造的热气，蒸腾氤氲，仿佛你正置身的这个火车站就是一个巨大的蒸汽机。你急匆匆地穿过人群朝候车室里走过来，你上身的那件淡蓝色的羽绒服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就像是一串急促的耗子的吱叫。你在离我斜对过不到四米的那把橘红色的塑料坐椅上坐了不到一分钟的时间，起身又向你身体左方的车站售书亭走去。再返回来的时候你手中就多了一本书。还没有到检票时间，你在看书，我正嚼口香糖。本来我是要吸烟的，但火车站禁止。我不时地窥探一下你，你的头发显得有些凌乱，应该是很久都没有洗过了，面容憔悴，鼻尖处也黯淡无光，不知道这是否是由于候车室的灯光所致。
我已经跟踪了你三天，但你对此却浑然不觉。而这样的跟踪对于我来说，未免显得有些枯燥乏味，以致使我提不起精神。还未到火车站时，在途中我就曾试图让你觉察到那么一丁点迹象有个陌生的男人正在跟踪你。但我知道我不能够那样去做，因为那样的话我就有可能前功尽弃一无所获。这并不是我想要的结果。
幸子小姐是不该爱上那个左面颊上刻有刀疤的男人，但是她控制不了她的感情，就像我们每个人一样。我又一次看见你合上书，目光瞄向了车窗外一片漆黑的夜色。车厢里的乘客都在昏昏欲睡，包括你邻座的那位漂亮的女士。火车轮子与铁轨发出的咣当声均匀而清晰。
三天前，你我所居住的那个北方城市聊城发生了一起凶杀案，媒体连篇累牍地报道，促成了这桩案子的耸人听闻和著名。而作为一名办案警察，我也身陷其中。案情其实并不复杂：在一所高档住宅小区的一栋房子里一名年轻女性被谋杀在了她的卧室里；她双眼圆睁、穿着睡裙侧卧在她的床上，一根细细的钢丝深深地勒进她脖颈的皮肉里，钢丝的两头绞在一起缠绕在那雕花床头的木隔档上。经过现场勘察和分析，我们将这起案子定性为情杀。
午夜刚过，火车就又在一个小站停了下来。你醒了过来。但也许你根本就没有睡着，只是假寐，因为你的醒几乎与停下来的火车轮子是同步的。你邻座的那位年轻女性在我干咳了两声之后也醒转了过来。她顺着你的目光向两节车厢的交接处望去。一群人正在那里默默地走下火车。我站起身向那边走去。他们下车后，我打算在那里吸根烟，以缓解旅途的劳顿和无聊。但我经过那位年轻女士身边时故意不小心用脚踩了一下她的脚。我给她道完歉，就向那边走去。
我走到那里时，回过头来看见你和她已经聊了起来。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是你们两个自从乘上这趟火车后第一次交谈。我对我刚才打破沉默的方式深感满意。我和你们其实相距不到三五米远，你们交谈什么我基本上可以听得到。
这趟火车也可真够慢的！那位年轻的女士说，语气里似乎还夹带着我刚才踩了她一脚的不快和怨气。你合上书，抬起目光说，主要还是小站太多了，又都每站必停。也可真够烦人的。然后你们又沉默了下来。
这时火车又缓缓启动了。你看见我朝座位上慢慢走来，冲我腼腆地笑了一下，算是打招呼。看来，你早就注意到我了，知道我坐你对面，只是我没有观察到。我坐下来时，那年轻女士侧脸对你说，聊城发生的那起凶杀案你听说了没，吓死人啦。她说话时脖颈上的赘肉较之沉默时明显了许多；她两边的嘴角向上微翘，皓齿一隐一现很是性感。当然听说了，你合上书回答她说，现在全国几乎所有的报纸都在转载它。她若有所思地说，那女人死得可真可怜。
那倒未必，这时我插话说道，同时拿眼睛扫瞄她，你和她的目光就不约而同地射向了我，那女人可是享尽了人间的荣华富贵。
她不悦地瞥我一眼，说，你的意思是她那女人活该。真没见过像你这样毫无同情心的人！她几乎是愤怒地盯着我，就像她就是你的初恋女友。
我可没这样直截了当地说。说完我向你看去。车窗外一团树的阴影遮住了你整个的脸庞，所以我没有看清你脸部的任何表情。
你似乎是沉思了一下，才说，其实人都有死的那么一天，怎么个死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死影响到了其他人，而你对此却一无所知。这就是我们的悲哀之处。你的脸像刚从浓雾里钻出来似的，让我感觉到了它蕴蓄的潮湿的气息。
你的话一时使大家沉默了下来。火车轮子与铁轨发出的咣当声均匀而清晰。周围的旅客有的已经沉睡过去，有的盯着某一个地方自顾发呆。一位女乘警正从车厢那头慢慢踱过来，目光不时地向两边座位上睃去。车窗外巨大的黑暗变得浓稠起来，我可以想象得到我们所乘坐的这列火车穿过它时它被撕裂的疼痛和隐忍的呻吟。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沉默着。
在你被确定为众多嫌疑人当中的其中一个时，我甚至还向我们领导提出了些许质疑。也就是说，我不大相信你会杀了你的初恋女友。但是后来我还是推翻了我当初对你的判断，因为我们领导告诉我你一度曾进过精神病院。他是个疯子！疯子你知道吗？什么事情都能够干得出来！对于我们领导思想的狭隘和认识的片面——因为他把精神病和疯子等同了起来——虽然我在内心深处对他表示出不屑，但我还是认同了他的观点，即你有可能是杀害你初恋女友的嫌疑人之一。本来嘛，在你登上火车之前我就可以毫不费力地拘捕你，但由于我是一个好奇的人，心中也时常涌动着一股子莫名的空虚和无聊感，所以就一路跟踪上了你，想去看看你究竟要去哪里以及去干什么。况且我也有自信，你是逃不出我的视线的。
在你走进车站旅馆后，我顺便去了它附近的车站地下购物商场。天色已近拂晓，旅途的劳顿一定使你疲惫不堪，没几个小时你是不会走出那家旅馆的。你邻座的那位年轻女士在你之后也住了进去。你们都没有发现我的去向，因为在刚才出站的时候我有意让自己消失在了人流当中。这是一个大站，车站广场虽也是人声鼎沸，但还是不及白天喧闹。雪花从广场上方徐徐飘下，落在人们的头上，肩上和脚下。灯光昏黄，空气清冷。广场边上一溜巨大的广告牌突兀地戳向半空，将这场漫天大雪切割成两半，就好像是两场雪在一方天空下同时飘舞着。
我再次出现在你们留宿的那家旅馆时，我相信你们已经认不出我了。宽大的墨镜遮盖住了我大半个脸，头顶的牛仔单帽和脖子上的灰毛线围脖使我感到自己像是一个陌生人。对着旅馆大厅的镜子我站了那么一小会儿，吧台后面的那个中年妇女就看见我正在向她走来。旅馆里没有空调，但放着暖气。我只是卸下脖子上的围脖，折叠好将它搭在了我的左前臂上。我向柜台方向走去。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早早地守侯在旅馆大厅一角的长条沙发上。我吸着烟，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尽量使自己显得悠闲和精神。沿着那斑驳的楼梯往下走的时候，你就像看一个陌生人那样不经意地瞥了我一眼。但那个年轻的女士并没有走下来。她可能还没有起床，也有可能已经起床了但正在干着别的什么事情，譬如洗漱，上卫生间。
你走出旅馆玻璃大门，很快就拐上了火车站广场左边的那条大马路。雪已经大了起来，漫天而舞。我不远不近地跟在你身后，利用路上的一切障碍物尽可能地掩护着自己，譬如某个行人，公交车站牌，冬青丛，电杆，自行车，电动摩托，广告牌甚至路边的雪人什么的。我相信有许多人都发觉到了我的诡秘和可笑，但除过你而外。走到前面那个报刊亭前你站住脚往身后张望了一下。我正在与一个蹬人力三轮车的中年汉子交谈。从报刊亭那敞开着的活动门里你再走出来的时候手里就拿了一张报纸。那报纸上也定然登载着我们聊城的那桩凶杀案。你边走边看报纸，穿过马路走进了一家兰州牛肉面馆。
当我再次回到火车站旅馆时，旅馆大厅里已经塞满了警察。里面被疏散的人群个个面容惊惶地从那斑驳的楼梯上往下涌，然后聚在一边等待警察的询问。一个大个警察正与你在交谈着什么。见你背对着我，我以极快的速度在门口向旁边的警察亮了一下我的警官证，然后就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我将身体斜靠在吧台上，双手插进裤兜里旁若无人地吸烟。
你是怎么认识她的？正在盘问你的那个高个警察问道。
在火车上偶然认识的。
以前不认识？
不认识。
高个警察思忖了片刻，又说，她就住你隔壁，你就没有听到什么异常的动静？
没有。我睡得很死。几乎坐了一宿的火车，天快亮时才睡的觉。
那就这，请留下你的联系方式，有事我们通知你。然后你就从羽绒服下面那件浅驼色的保暖衬衣兜里掏出一张名片双手递给了那高个警察。上面什么都有，你若无其事地说。
在返回聊城的火车上，我仍旧坐在你的正对面。但对于你来说，无疑又遇见了一个陌生人。我还是那身打扮，宽大的墨镜、牛仔单帽和灰毛线围脖。火车上很冷，细细的风刀子一样从未关闭严实的窗户缝隙间刺进来。窗户玻璃上水汽氤氲，外面什么都看不太清楚。火车轮子与铁轨发出的咣当声均匀而清晰。透过我鼻梁上的那副墨镜，我仔细地打量着你。你眼神空洞，面容憔悴，但除此而外我什么都看不出。假设是你杀了那年轻女士，那么动机呢，你杀害她的动机是什么？你们只不过才认识不到七个小时？可是既然你杀了她，又为什么还要返回到旅馆，并且面对警察的盘问表现得又是那样的从容和冷静？……我的一系列推理犹如使我走进了纵横交错的迷宫，两边太阳穴隐隐作痛。
但我至少得出了一个推断，那就是在假设你杀害了那位年轻女士的前提下，你作案后具有返回到作案现场的变态嗜好。如果我的推断正确的话，那么你此次返回聊城是否就印证了你当真杀害了你的初恋女友？
返回聊城的这趟火车也是一列普快，逢站必停。那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孩是在第四个小站上的火车，与他同行的应该是她的男友，也是二十岁上下，鼠眼鹰勾鼻。我能明显地觉察出你对他的厌恶，但你好像对他的女友却表现出相当的好感。女孩坐你旁边，男孩坐我旁边。本来嘛，他们的位置完全应是调过来的，但被你阻碍了。中途我们都吃的是盒饭，但你却多要了三个茶叶蛋。你良好的胃口着实让我吃惊不小，但也只能是吃惊而已，并不能够说明什么问题。就像你昨天离开聊城在火车上的那顿一样，你的胃口也是十分的良好。这点你有点不太像我，但凡有重要事情去做我几乎是没有胃口可言的。
男孩中途去上厕所，你就跟那女孩搭上了话。但不像上次那样，是那年轻女士先与你搭的腔。你用左手食指和中指轻轻点一下放在你面前但一直都没有翻阅的那本推理小说，扭头问她，推理小说，喜欢看不？非常精彩的！她望着你哂然一笑，杀人的书我不大喜欢看。看了会做噩梦的。你笑一下，说，行为艺术你肯定知道吧，杀人其实就是一种行为艺术——但她这次没有回应你，朝走道那边别过了头去。你还想进一步与她深入下去，但那男孩此刻已经走到了座位跟前。你飞快地瞟一眼他，右手大拇指迅速插进了书的某一页当中。
男孩没有坐到他的座位上去，他从头顶行李架上的旅行包里摸出一只红彤彤的苹果，冲那女孩腼腆地一笑，然后抬脚又向两节车厢的连接处走去。他走后，女孩从她肩上的奶白色挎包里掏出一把水果刀，拉开刀刃拿在手里把玩。那刀锋很是锋利，随着她手腕的反转有些晃我的眼睛，使我即刻就联想到了乡下原野间那一望无际的雪的反光。我又一次将目光落在了你的脸上，但我只能看到你那黯淡的额头，你将头埋得很深，似乎眼睛近视得厉害。我掏出外衣兜里的手机看了看时间，又将手机放了回去。再过三站，聊城就该到了。我得先赶回分局向领导汇报你的情况，然后再回到家中看看儿子，再与他母亲深谈一次，看抽空哪一天去把离婚手续办了。我们已经拖得时间太久了。
在男孩与那女孩共同分享一只苹果的时候，我起身去了趟厕所，并且在里面打了个电话。出来的时候我倚在车门旁还吸了根烟。大概总共花去了七八分钟的时间。当我再返回到座位上去时，你已经不知去向。你的位置被那男孩取而代之。在这段时间内火车并没有停站，所以你应该还在车上。破窗而逃？！我为我这个忽然冒出来的荒唐想法颇感到有些好笑。还未到聊城，你是不会下车的。所以我打算继续坐在座位上守株待兔，等着你返回。我也只能如此，这也是最好的办法：如果你想躲避我，我相信你是不会轻易让我发现你的，虽然是在火车上这个有限的空间内。况且我十分肯定你没有发觉我的跟踪。你一定会回到座位上来的！
果不出我所料，还有一站路就到聊城时，你怀里抱着一网袋苹果满脸通红地朝座位上走来。也不知道你是从哪里搞来的苹果。你嘴里呼哧呼哧地冒着热气。男孩没有让出你的位置，你就尴尬地坐在了我的旁边。一股酸腐的气味直涌进我的鼻腔。网袋里肯定夹带着腐烂的苹果！打开网袋，你先塞给我一个，然后友好地又向那女孩塞过去一个。她看了看男孩，他微笑着，她就接下了苹果。但你却没有塞给男孩苹果，他飞快地瞥一眼我，又望一下那女孩，我就看见他窘迫地勾下头去，两手托腮两肘支在了膝盖上。
快要下车时，我走到两节车厢的连接处又打了个电话。当我再返回时，你们那边却出现了不小的骚动，周围座位上的旅客都纷纷往起站，人头攒动，有的还朝你们那边涌过去……
在聊城车站守侯的我的那几位同事扑了个空，还是让你从下车的人流中给逃脱掉了。当时我急忙奔了过去，匆匆地只望了一眼。那女孩依偎在男孩的怀里，脖颈处汩汩地不断往外面冒着鲜血，仿佛一簇簇鲜艳的花儿在涌动。
那位年轻的女士也是这么个死法。
你是三天后落网的，在你初恋女友那处高档住宅小区的门口。你当时踩着厚厚的积雪，埋头正在那铸铁门前来回地徘徊着，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我想我还是尽快离婚的好，等你这件案子尽快结案后——我已经身心俱惫了，似乎就要濒临崩溃的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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