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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望长安
很久很久以前,没有一个叫做长安的城市,人们住在洛阳。洛阳是个普普通通的城,造的也很轻松。皇帝说:要有城。人们就从远方拉来石头,用黄河的水掺上糯米,像搭积木一般,一天一天,筑起了洛阳城。皇帝又说:要有人。于是振臂一呼,中原许许多多人便拖儿带女,跑到洛阳城里过日子去了。但是还没等皇帝发布第三条命令,大约是在某个夏天,从太平洋来了一阵台风,一路势如破竹,杀向了洛阳城。等风过后,地上又只剩了一滩黄土,皇帝带着他还说出口的那个秘密,被卷往了北冰洋。
史官后来记载这件事时,是这么说的:义宁三年乙巳,忽风大作,卷北墙走,王曰:天怨我乎?众皆默然。翌日,卷南墙走,王曰:天果怨我也。曰:可颁昭罪己,以息天怒。然之。翌日,东门颁昭,未半,下急告:风大作,卷西门走。王怒,指天厉声,曰:敬汝何为?未已,风卷墙东走,王亦未能免。
洛阳的时代就是这么短,城里也没有多少可供后来人笑谈的东西,那个不知名的皇帝倒更像是一个小丑,被拍成了电视剧和动画片。而长安城诞生是之后三年的事情,在长安诞生之前,人们住在黄土高原的窑洞里,夏风再是生猛,总不可能一下子把整个高原吹到海里去。新皇帝虽然嫌窑洞不够气派,却也怕跟他老子一样被卷了去喂鱼。
有句谚语说: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还有句谚语说:条条大路通罗马。西方人还说:到了罗马就要会骑马。大鼻子们显然对自己的城市自信满满,若是让大唐时的人们看见了,免不了要哈哈大笑,觉得蛮夷果然是蛮夷,见识短浅。罗马虽然牛气,也是人造出来的,不像长安——那可是自己长出来的。
长安诞生的时候正是冬天,从农历的十一月开始,就下起了鹅毛大雪。虽说是鹅毛大雪,毕竟不是鹅毛,能拿来做鹅绒被。人们躲在窑洞里瑟瑟发抖,觉得又回到了洛阳被卷走的那一年,不同的是这次老天打算把黄土高原做成一个冰箱。人们都这么想,并没意识到这个冬天带来的远不止这些。
在我的记忆里,长安城是在那个时侯发的芽,先是长出了四堵矮矮的土墙,然后其内又长出了排列整齐的土坯。她在白雪的覆盖下茁壮成长,势不可挡,冬天,她的身躯黝黑发亮,涌动着不可遏制的激情,她热气腾腾地被埋在雪里,偶尔露出她的胳膊。这个意象充满了隐喻,像是个谜,但是没人看到谜题,更没人能猜到谜底,春天来了之后,它就随着雪一起腐烂在了黄土里。
春来雪融,有幸没被冻成冰雕的人们爬出窑洞,一眼就望见了新长出来的长安城,她无所畏惧地矗立在这片多灾多难的大地上,敞开着她的四个城门。人们一阵欢呼,跑去告诉皇帝这个好消息。只是他再也听不到了,他比他老子还倒霉,没在城里住过一天,就驾鹤西去,一命呜呼了。
这就是长安城刚刚诞生时候的事,那个时候城里的房子还是小平房,但是街上的道路很宽,跟后来一样宽,够十几匹马并排行走。城墙也不高,刚搬进去的时候经常会发生这种事,做城管工作的士兵在街上捉野狗,追着追着渐渐把它逼到了城门口,眼见没了退路,野狗起了性子,奋然一跃,就跃过了城墙,逃之夭夭。后来城墙长到了五米高,野狗也是轻松一跃就过去了。一百年后城墙长到了五十米高,野狗仍然能轻松跃过去。只是这时它们的后腿已经进化成了弹簧状,前腿也变成了蝙蝠翼,不像是一条狗了。
长安刚长出来的时候,皇宫只有一层楼高,一般的平房是半层楼,马厩只有一个顶;皇帝像凡人一样住在平房里,凡人像马一样蜷缩在马厩里,马像土拨鼠一样缩在地下。大家都觉得活得很憋屈,就准备筹划自己盖房子。但长安城绝不容许别人在她身上乱添东西,一有人家盖了个二层楼,她就闹地震,把二层楼夷为平地,震得全城的锅碗瓢盆齐齐作响,不少人还因此得过阑尾炎。当年长安城就是这么个动不动就闹脾气的年轻城市,人们都拿她毫无办法。好在住了几年之后,房子都长高了,皇宫甚至长出了两层楼,终于有了个城市的样子,只是不少人已经成了驼背,而且长安城里再也没有马了——因为活得太憋屈,它们都已经进化成了巨型土拨鼠。倘若你俯下身子,把耳朵贴近地面,还能听到地底传来的沉闷的巨响和马嘶声。
王勃出生的时候,长安城还是个小姑娘,据史书记载,王勃是长安长成之后第一个溺水身亡的诗人,后人每当说起王勃,总要念叨他的那两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然后再感叹一代才子英年早逝,可惜可惜。其实王勃只是个死不得其所的青年艺术家罢了,因为新皇帝喜欢附庸风雅,所以当时长安满地都是诗人,但是竞争太过激烈,找不到事情干的王勃后来就去了南昌,在那里写下了让他声名远扬的《腾王阁序》,只是扬了名之后没多久,就成了水鬼。
在这里提到王勃,是因为一种宿命,在长安城里出生的著名诗人,后来有一半都喂了鱼,作为一种风气的开拓者,不知道他会有什么感想。失意的人们每每想到自杀的时候,也会学诗人们的样,去跳护城河。所以当时还有一支专门的打捞队,负责在清晨打捞尸体。失意的人们很自觉,知道尸体泡在水里容易烂,所以总是在打捞队上班前的一两个小时去跳河——他们是如此的配合默契,以至于进进出出的人们从来没在河上面发现过大号的漂浮物。这是两个圈子之间的秘密,在凌晨两三点钟的时候,河面上会响起噗通、噗通的落水声,几声悲鸣之后,就什么都听不见了;等到天蒙蒙亮,几个穿着丧服的人会划着小船来到,带走那些尸体。这时,河面上会响起缓慢的桨声,偶尔也有低低的人语,他们渐行渐远,终不可闻;再过不久,雄鸡就打鸣了,人们开始了在新兴城市长安的新生活。没有人发现这一切,除了偶尔来早了的李贺。
我提到了李贺。这是一个忧郁的青年,在他还活着的时候,每天都会坐在东门口的桥上边,望着潺潺流水和进进出出的人群,苦着一张脸,跟谁都不说话。你如果跟他搭讪,他就会告诉你,他在思考人生与未来。倘若你问他想到了什么,他还会告诉你,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你只是一粒细沙,为何执着,不如归去——就是因为这张乌鸦嘴,李贺没有什么朋友。于是他越发苦闷,写了很多表现主义的诗歌,那些诗歌也跟他一样是苦的,看了之后就好像喝了一大碗黄连水,苦的说不出话来。直到多年以后,人们都还记得他的那句“长安夜半秋,风里几人老”。李贺就是活得这么累,人如果活得太累,心血就耗得厉害。大家都不知道,李贺每次回家都要吐血,吐完了之后就开始写诗,写到深更半夜,第二天再出来看着东门的人来车往,日升日落,只有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娘照顾他。谁都不知道他脑袋里装了什么,他仿佛生来就是为了坐在桥沿上,看清楚长安城里的风吹草长,生死聚散,把苦闷堆在心里,直到心血耗尽,凄惨地死去。关于李贺的事就是这样,那时长安城里只有一个李贺,后来,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开始学习李贺,整日里对着天空唉声叹气,写点小资文章,无语泪空流。
后世伟大的冒险家D.K.佩罗洛在写到长安城时,是这么说的:“走进长安城,目之所及是一片土黄色,仿佛走入了一个异空间……”其实,当年的长安城并非只有一种颜色,她也长过几棵树。这种树是人形的,有男有女,样子比较古怪。春天,它首先在手指的指尖发出嫩芽,然后顺着胳臂一路往上长,同时,在眼睛和太阳穴的位置也抽出新芽,这三股枝条纠结在一起,一直长到头顶,男树盘成一个发髻,女树长成一头垂地长发;等到秋天,它就会从嘴巴里伸出一串长长的树枝,上面结满了红色的果实。这种果实咬起来酸酸甜甜,像樱桃一样,在长安城很受欢迎。然而,也有品种好坏之分,按流行的说法,这有关格调。格调低的树,春天的嫩芽是从脚趾头,肚脐眼和鼻孔里抽出来的,纠结在脑袋上,男树盘成爆炸头,女树长成一个玉米排;秋天,果实也不是从嘴巴里长出来的,而是从屁股里……这种果实黄黄的,咬起来有一股熟透了的番茄的味道。虽然味道也不坏,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喜欢。这件事格调就更低了,然而格调最低的是,不管是男树女树,全城的树都有一个部位,被人摸得锃光瓦亮。这件事属于言论管制的范畴之内,不能讨论过多。
前面提到过,洛阳城是被台风卷走的,台风既然可以卷走洛阳,自然也可能卷走长安。然而地里长出来的跟人造的就是不一样,长安矗立在风中有几百年,从未被吹走过一块砖。有一年,全国闹大风,从东面的蓬莱一直到西边的喀什,到处都有鸡鸭牛羊满天飞,城墙倒塌无数,唯有长安纹丝不动。此一役也奠定了她“天下第一城”的美誉,住在里面的人们都想:我活在一个伟大的城市里。然而伟大的城市也有伟大的烦恼——在长安城里,人们休想改造一草一木。不仅不能私搭乱建房子,想种点别的植物都不可以。皇宫长到十米高的那年,皇帝想搭个小花园,于是组织了人手清理了一块土地,拔光了上面的狗尾草,种上牡丹若干,茶花若干,菊花若干。结果第二天手下人来报,种上的若干花全都长成了狗尾草,仿佛是中了邪。长安城就是这么一个被设置好了的城市,她会把一切出轨的事都拖回正轨,不知道是不是件好事。
除了偶尔会干点无伤大雅的私事,住在长安的皇帝都是好皇帝,从被卷到北冰洋的那位的孙子开始,代代都是克己奉公,节俭自律。后世也流传,在唐太宗执政的时候,曾达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境界,其实那只是一种误读。时代再好,贼儿总是有的,人的贪念也不会消除。“路不拾遗”是当年太宗为矫正城里许多人的驼背而喊出的一句口号,意思是:为了防止驼背加剧,你们上街应当仰天走路,仰到看不见地上掉的东西。也有人说,当年长安城能源匮乏,人人都上街拣牛粪作燃料,还经常有人为此打架,为了纠正这股不良的社会风气,太宗说:“我大唐的子民,当知礼义廉耻,不就是牛拉的屎吗,有什么好抢的?应该做到路不拾遗。”并专门组织人手上街捡牛粪,分配给全城百姓使用——太宗就是这么一个好皇帝,也难怪后人会记得他的功德。至于“夜不闭户”的典故,则是有关一年一度的除尘日习俗,在此不细细道来。
长安的冬天肯定会下雪,如果当年的雪下得大,第二年长安城就长得快,从这个意义上讲,雪就像是肥料一样。大概是被卷到北冰洋的那位的玄孙执政的时候,有一年的冬天,雪下得特别大,街上没法走路,人们都窝在家里面,围着火炉取暖。等到雪停了,人们打开房门,一脚踏出去,整个人就掉进雪堆里没了顶——这才发现自家的一楼已经长成了二楼。长势生猛的长安城就是这样,居民们每过几年就要把家具从二楼搬到一楼。
到了李白和杜甫的时代,长安城已经颇有点千年古都的味道了。我们后来都知道,这两位是名传后世的大诗人,只是不论是长相还是文风,都迥然相异。二人虽然都有一把胡子,只是李白的胡子飘逸绝尘,杜甫的胡子是一把山羊胡,干巴巴的不怎么好看;二人也都很瘦,李白瘦得道骨仙风,不仅很瘦而且可以当个小受,杜甫骨瘦如柴,怎么看都只是个可怜巴巴的小老头。如果说两人还有什么共同点,恐怕最显眼的一点便是时运多舛。李白虽然写得一手好诗,在交际能力方面实在是一塌糊涂,弄到最后连长安也呆不下去;杜甫这个老头虽然一天到晚忧国忧民,却没多少赚钱的本事,家里也是一间茅草房,几块破棉被。这个事实也教育后人,即使是伟大的艺术家,也必须有一两手能够养活自己的技能,不然即使名留后世,生前也是穷困潦倒的。
前面还提到过,李白和杜甫的死都跟水有关,这二人的死法也打上了自己性格的烙印。后人说:李白揽月坠水。李白重回长安城后,已近暮年,仍然非常喜欢喝酒。某一天,他灌饱了老酒往家里赶,路过一座桥,看见水里面的月亮,一时童心大发,想把它捞上来,于是噗通一声,就坠了水。一代伟人也落得被黎明穿着丧服的打捞队捞走的下场,虽然后人把他的死夸得浪漫无比,其本质也不过是个醉鬼溺水而已,当年长安城还有人因为醉酒栽进茅坑溺死的,不见后人也给他写两首诗吹吹。相较之下,杜甫的死更值得同情,老年的杜甫连饭都吃不饱,长安城里的一个小官不忍看这一代诗圣穷困潦倒,某日请他饱餐了一顿牛肉。结果去码头坐船回家,因为吃得太撑,一个脚步没踩稳,掉进水里感染了风寒,从此染了沉疴,没几日便驾鹤西去。
长安城到了杜甫和李白的时候,已经变得熙熙攘攘,人来人往了。她生长的速度也逐渐放缓,一年也长不了一米。人们虽然踩着结实平整的黄泥路,却已经逐渐遗忘了祖先们最初搬进长安城的那份荣耀与喜悦,确切地说,长安城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我的记忆到此断了弦,中间空出来一大块。
大唐末年,冬天又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这场雪的声势之大,足可以抵得上长安发芽的那年。从天上俯瞰,只能望见黑与白。黑的便是长安,一到冬天,她就会变成黑色。她黑色的身躯神秘莫测,热腾腾地埋在雪里,一如许多年前。极轻与极重交织在这里,像是羽毛和云层的聚会,有什么东西孕育其中,正蠢蠢欲动,蓄势待发。这也是个谜,但没人看见。人们要直到许多年后,才能了解长安存在的意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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