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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 自由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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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2-26 23:20:48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嗯,事情是这样的……十几年前吧,大概是冬天,在那座城市著名大学附近的一条小街上,一家小时装店里挤进了三个人,即便如此他们也丝毫没放低嗓门,依然大声地嚷嚷着什么。看样子,在他们进来之前,他们就在为着某个问题争执不休了。他们中年纪最大的人,也就是我的表哥,那时他轮廓有致的容貌还没有风化干瘪,但他那不惹人喜爱的个性在这么多年里却奇迹般的没有改观,很明显他一方面既想保持自己的权威,一方面又不愿错过这些刺激眼球的猎物,要知道,狂逛暴买可是他的一大喜好啊!他对于衣饰已到了近乎强迫的挑剔地步,他那经过了审美过滤的眼睛不能容忍一丝不协调的错误的存在,他费了很大的气力才将自己武装起来,一心两用可将他累得够呛,何况他的对手又是如此刁钻多智:他一面匆匆地抛出一些尖刻的词汇,一面在那些花花绿绿的衣物间浏览着。而他的对手,多年以前曾是我最好的朋友,作为八十年代诗歌余热的产物,我们都天真地想要在日渐蜕变的九十年代保持自我,做一名诗人是我们崇高的目标,实际直到现在我也是这么想的。那时我的这位朋友,他可不是现在看起来的这个样子,那时他刚从外地回来,结束了一段惊心动魄的恋情,这段感情足以令他的世界改观,不过放在这里就说来话太长了,还是以后再说吧。那时他没有容身之处,便同我一起挤在表哥住的房子里,作为表哥的仆役和手下,打打杂,跑跑腿,干点儿不伤筋动骨的零活儿,换口饭吃。表哥也不是啥有钱人,他最初学的是绘画并且一度被惊为天才,由于他缺乏洞察力或先见之明——他人生中最大的悲哀即在于此,把握不住大的方向,太急功近利因此付出了代价:如果坚持到现在肯定是能在艺术泡沫的潮流中捞上一把的,而不是像现在在别人的屁股后头连残羹剩水都沾不到,对于一个四十多岁才重捡画笔的人来说如果不是特别能整会蒙就会很惨,关键是现在能搞的花样都搞得差不多了,有什么是现在的人没见识过的啊?呀,这些都是老生常谈了。再说我表哥,在九十年代,虽然他在金钱的意识上觉悟了,但生财乏道,始终没能发得了大财,到手的有数几个钱又大手大脚地花光了,因此也常常处于半饥不饱的状态,有钱的时候连番地上馆子喝烂酒,我们也跟着沾光,没钱的时候就只能下素面啃烧饼,饶是如此,也不能妨碍他蹬近万元的自行车,听几万块的音响。那时他改了称号,称自己为“造型艺术家”,四处搞装修拉生意,想在那些面目可憎的品位中融入自己的个性,但成果寥寥。由于寄人篱下,加上表哥为人的不厚道,我们忍气吞声,受尽了欺负。一般情况下表哥是吝啬而贪小便宜的,偶尔的善心大发就是赏给我们一些小玩意儿,那时他便摆出恩主的姿态仿佛这是一件多么了不得的大事,而我们就必须为此感激涕零。但是这么说也有欠公允,虽然有着种种缺陷,年轻时的表哥依然不失为一个有魅力的男人,一个讨女人欢喜的宠物,一个勾引妇女的高手,我的朋友在这方面虽然与之不相上下,但他的情趣与品位要高得多,与之相应的是绅士般的风度,以及稍稍跟骑士精神沾边的浪漫。如果我们一直胆小谨慎并且甘于现状的话,我相信我们是会过上幸福的生活的。再说那天,表哥先是以为我那朋友是在同他开玩笑,对这种一般性的争执他从不当真,最多是炫耀智力的手段和满足以自我为中心的虚幻,以此表证我曾经也是搞艺术的错觉,弥补一下受挫的自尊心以及诸如此类的玩意儿。一般来说他思维混乱,言辞粗暴又沾沾自喜,常将别人的厌恶与容忍理解为妥协和退让,有几次都是因为他挑起事端却又在关键时刻逃之夭夭而留下恶名。那天开始时他只是抱着好玩的态度,他怎么也想不到看似脾气还好的那位朋友会这么认真,再说平时他也玩世不恭啊!如果是这样那只能说明我的表哥是个瞎子。当他正愈来愈迷惑时,他有些不解地看着对方那因较劲儿而愈益苍白的脸,表面上看对方一以贯之的依然是戏谑与讥诮,如果不是他太过于惊讶的话他是应该听出那些言辞中隐藏的恨意和不满的。一想到自己地位的可能受损表哥就不禁痛心疾首并不可遏制地要暴跳起来,殊不知如此一来正中了敌人的奸计,对方正以冷峻的言辞操纵着这只牵线木偶的举动,每一个精心设计的句子都会使表哥身体的某一部分感到难受和搔痒,一种难以形容的沮丧正毁了他的好心情。“……艺术,它更多表明的是一种态度,一种关于生活的姿态,一出永不落幕的自编戏剧……”“放屁!老子以前就是搞艺术的,一堆狗屎!没饭吃的时候比揩屁股的纸都不如……”突然,一种声音,说尖叫还不确切,确乎带着力量,一种超拔常人的能量,勇猛地捅了进来,它猝然响起时因所在的音阶太高而暂时地失却了它的威慑力,而在几秒钟之后,耳膜才能感觉到余颤时的嗡鸣。声音的主人,一个女人,此刻骤然现身于前台,她瞪大了眼睛,因瞬间的愤怒而瑟瑟发抖,她对着我表哥高叫道:“你不是艺术家!你给我——跪下!或者是你曾经是艺术家,正因为这样,你更应该——跪下!”
就像此后的一段时间这位朋友对我叹慕的那样,这种幻觉的忠贞维系着他的激情。“我从没见过如此理想主义式的女人!如此的纯粹!如此地忠于自己的内心!”而我的表哥呐,面临着确实的失败,但他当时却看不到这些,他以为似乎还可以有所挽回,他又像以前一样摆出一副唬人的架势,他真的是气疯了。但他没料到的是那个女人,那个据称是他从街上捡回来的女人——他说这些话时的口气极为随便,就仿佛这是一个虽然可衬足他的派头却又压根儿无足轻重的东西似的——她会比他更为气愤,他怎么也不明白遭受洗劫的受害者是他自己,而那个人,那两个人,如此的忘恩负义,不留一点余地。他要跳起来,他必须捍卫自己,却发觉那个女人比他跳得还高,不仅如此,还在他反应过来之前挥了他一记耳光。表哥暴怒了,却又没失掉理智,一般怯懦的人总是如此。他想揍她一顿,却又思忖着她身强力壮,体格不输于自己,再说,他们有两个人,我那朋友当时虽正紧紧地将她抱住,以防她再扑过来弄出一番抓扯,但在她受到攻击的情况下却随时都有可能反扑过来,他那怒瞪着他的眼睛说明了一切。
表哥以最大的容忍度承受着这一切。他们——我的朋友和那个女人当天就搬离了表哥的住处,实际的行李也就是朋友那两个旅行包。起初,表哥有自尊地维持着他的沉默,但没过几天就开始发泄不满,抓住机会以尽可能恶毒的字眼来羞辱那两个人,虽然他们并不在跟前。看来小气的人终归是小气的人,在任何事情上都会如此。当后来的一些事实被证明出来时,他的怨恨之心多少减退了一些,但还是会在喝了酒的情况下发出这样的感慨:“就是噻,老子当时就看她不对头!”我呢,则在此后的好长一段时间回想着当初看到她时的情景。那是在那场争吵之前的两天吧,表哥出去办什么事回来时不止他一人,“一件额外的礼物”,“从街上捡回来的”。当这个裹着绿色灯心绒长衣和黑围巾的女人对着我微笑时,我情不自禁地赞叹:一个黑发的美人儿!她身上确实集中着一种异域的光辉,说漂亮真是太浅薄了,就像是从拜占庭那些心迷得令人目眩的壁画中走下来的人物,既摄人又流溢着适时的神秘,那些大睁着的似乎凝固了的哀伤的眼睛,那些黄金一般动人的肃穆的面庞,那些不需要任何语言就能领略的美……这种少见的美貌确实让人折服,我后来才知道,它也让我的朋友惊为天人,虽然当时他克制的脸上毫无表情。
及至我在那所大学——到了我们那个时候它最光辉的岁月及领导地位已不复存在,但还是可以吸引像我朋友这样及时怀旧的人驻留于此,他是那种潮流退却后一大堆污秽遗留物中的惊喜之一——的一间教师宿舍见到他时,那时他正沉浸于最初幸福的喜悦之中。他在那简陋的,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丑陋的房间里同我谈话——可不要小看了这种房间,它是那种若干灰色三层长条形建筑的一部分,它是过去那种无法磨灭的特色及实际意义的承载体。在那个时候,也就是八十年代,学生的自由度比现在高得多,他们更浪漫,在某种意义上也更无法无天。在那个时候,他们就像是一群急剧扩张时刻也不能安宁的蝗虫,亟需咀嚼以破坏或生产出什么。他们可以随便打开上述建筑任何一个空着的房间的门,在上述年代,那些房间就像现在一样很多都被空置着,那些玩具似的挂锁不足以成为阻挡他们的理由,任何胆子大的人都可以堂皇地入驻这样的空间,并在随后纠集起一帮他的同伙,他们在其中彻夜地喝酒,抽烟,高谈阔论,编排他们能想像出来的任何游戏,正是他们赋予了这些坟墓似的房间以生命。因此,即便那些抛弃者们,年轻的教师,谁要胆敢对此提出异议或试图驱逐他们,也会遭到他们无情的嘲笑以至抗议,他们的胆子大着呐!而到了我去看望朋友的那个时候,似乎什么都没有留下,一楼光裸的水泥地面还是永远都像即将渗出一大团水似的湿漉漉的,楼道里似乎永远都没有光会射进来,两边以及顶壁上纠结着长年的灰尘与污迹,当我的朋友在这阴暗的空间里对我诉说着他的幸福时,他那苍白的好似骤然失去了血色的脸如一团最微弱的火焰在闪烁着,只有这还没有失去也没有变化。“真的!你想像不到她是什么样的人!她是那种内心与外表高度统一的人。她太单纯了!当我愈观察她时,我就愈发地惊讶,现在居然还有这种人!真是一个奇迹!”我看着他,从最初回来时的意气消沉——那场要命的恋爱真是挫灭了他的不少幻觉,简直就像一场离奇的冒险,不过他现在似乎恢复过来了,这新的恋情拯救了他。
当我想到这一切时,我总是不自禁地将他们,他和她,以及诸如此类围涉于四周如莲萍一般荡动的面孔,置放于一个超出他们其身的环境,这环境奇异,不可复制,如悲悼却又低沉的长奏的余音,但那也许不过是恰巧那时我们还年轻罢了。
是啊!年轻,一个多迷人的词儿!后来,几年以后——在我们年轻时还不可能预知以后会发生或面临什么——有一次,我们走在街上。那条街原来的样子现在已荡然无存,我身边是心爱的女人,当我向她述及往事时,那时她还年轻、美好,因为没有切身的体会对我讲叙的一切抱着一种有限制的微讽。我自顾自地说着,充满着不由自主的兴奋,突然,我像是呼喊一般地迸出这么一句:“嗨!那种日子已经不会再来了!”这句话在井喷一般搅动的街道上没有引起任何惊动,只有她略微诧异地紧盯了我一眼。不过我所指涉的那段往事,在实际的意义上只有部分与我的生命相重合。就我个人来说,萦留在记忆中的还是紧围着我所就读的那所财经大学的周边街衢,那时它们还形如蚕迹,但其中潜伏的生命力却更甚于今天扩张了的身躯,我熟知其中的每一个苍蝇馆子,喝盖碗茶的铺子,一块五一碗的牛肉面(那种调料我以后在其他地方再没吃到过),打台球的地方,还有麻将……而到了向晚,那时宿舍面对着的还是一片田野,没有光亮便陷入了宁静的茫海,我们坐在阳台上抽烟,纵横交谈,再没有比这更美好的了。而这些,同我风闻的那些传言相比,便显得太正常,太平淡了。不管是那时还是现在,她,以及她从其中脱涉而出的世界,对我来说都像是另一种世界,我就像是那个站在岸边远观浮岛的人,而更勇敢的人则在想方设法地使自己飞翔起来以跨越过去。也许我有着足够的惰性,但我永远都不够疯狂。
她并非是没有来历的。实际早在她同我朋友发生深密联系之前的几年,她就在城区里那个松散的大联盟里——由那所著名的大学以及附属于其上的最活跃最狂热的学生分子、教员,乃至画家、诗人和各式稀奇古怪来路不明的青年们组成,号称“幻觉党”——广受欢迎,享誉满载了。在我看来,他们一个个都像是头上顶着光环,脚底打着拍子,穿行于大雾中的蒙面人,精力旺盛,脚步匆匆,嗅觉敏锐地要随时准备着进入或扑向下一个聚会。她是那所大学的学生,学的是外语,同她的死党,一些同她风头一般旺健的人一样,永远处于留级或待毕业状态。在那有限的,同时也是最难忘的两三年里,时间仿佛无限地延长了,最璀璨的精华正爆裂出来,似乎预知了此后漫长的哀伤。她的容貌,似乎混杂了异血的美,那雕塑式的浑圆线条、身姿,那因为勃发而促然抖动起来的黑亮的鬈发,当她大笑、深思或为某个东西兴奋不已时,她那圆圆的脸便如正剧烈分解的界面而即将溶化,而当它微微仰望或以某一角度倾斜时,没人能抵挡的住那上面射出的揪人的光。彻夜的狂欢——那时他们看上去充满了希望但实际就没什么希望——胡闹,豪饮,争执,不仅没拖垮她反使她愈益旺盛,她强悍的身体是她傲人的资本,单看看她那滚圆的臂膀就会明白了,当它们因为发热或夏季而袒露出来时,那上面黏稠的热质会吸附住多少情不自禁的目光。我的朋友后来证实,她的体质确实过人,从不生病,她身上最原始的部分会使得她在冷冬的室内仅穿着一件短袖,长时间地歌唱,就仿佛她一点也不知道什么是寒冷似的。在征服,并踩遍了那几个敢作敢为的学生团伙之后,她遂开始了校外的远征,结果她粗犷的风格同样备受欢迎。她自身就像一张名片,纷飞于那些幻觉党成员追逐的目光之上,他们称她,以及同她过从甚密的几个同样风格鲜明的死忠分子为“异族公主”,“精神巫师”,那情形正如德拉克洛瓦那幅高擎着火炬的巨画。表面看起来,那几个女人组成的小团伙似乎自成一体,在整体上给人一种统一的形象:穿着长过膝盖的黑色大衣,跷起一只腿叼着一根烟坐在长凳或桌子上,摆出现今模特随处可见的那种不屑而又撩人的姿态,另一只手上则是半空了的白酒瓶子,那是会激起她们的爆点并随时会灰飞烟灭起来的琼浆玉液。她们中,其中一个人称Gentleman,短短的头发,喜着男性服装,戴深色帽子,脸上随时贴着一根烟,善辩多思,深厚的磁性的嗓音就像烟雾弥漫的夜河上波光闪烁的片瞬,她酒量大得吓人,丝毫不让有着鞑靼血统的女主人公,她最有意思的地方即在于她那道貌岸然的独立,据说她深得一位著名诗人的喜爱,但她高傲的习性总是想着要与众不同;另一个像极了精致的瓷偶,同样嗜好打扮并深具特色,有一条妖娆的嗓子,善兴风作浪,这个妖精的缺点即在于头脑不甚敏捷,有时过于附庸风雅;第三个也是个美人儿,要文能文,要武能武,争强好胜,那时还很纯情,精明算计的一面还未充分发展出来,同校园诗歌领袖搅得死去活来,烈血刚性,在一次拌嘴中负气从宿舍的窗口跳下,所幸是在二楼,只蹭破了一点皮。她们既会出现在以各种名义或无须任何名义而开的聚会、派对和舞会上,也会在深夜时裹和着其他人排成长排扫过寂静的区域,乘着酒兴高呼口号或是长声歌唱,这些散漫的音符如锋利的小块在黑夜中划出凹凸的山形。有一次我到市区去,半夜闯进一个聚会,却见那堆人里面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光着上身坐着,那时他已恢复了平静,他身上的那几条长道的伤痕也不再流血,但看起来依然惊心。听人说这是一个警校学生,疯狂地眷恋着Gentleman却不为对方所接受,在不知如何表达的情况下,或者也许仅仅是为了发泄痛苦,在喝了几瓶酒后摔碎了酒瓶子,用玻璃碎片在身上割下了这些痕迹……一种风格,或口碑就是这样铸立的,在某一次精彩的表演或发挥之后,受其渲染的其中一人会激动地敲开另一人的门,忐忑不安地嚷着自己这几天的非凡际遇,而那位主人则突然聪明或幽默了起来似的迅速解谜,接下来俩人便会就此恳谈各自的心得,倘若有其他人在场便会迅捷跟进,凑上一些最后总会拼接起来的边角余料。她们,或是她,就像一个紧接着一个,无止息奔涌激射的浪头,摔打着这些人和事,遗留下踉跄和旋转的口沫。那时,这些人另一个甚佳的头衔是“文艺青年”,那些女人必要时也会提紧裤子,以满面的热忱加入高层次的讨论,在精神获得慰藉之后,肉体无形中就得到了一种豁免。特别是在面对那些精神力强大的人物时,她们便会格外谦恭起来,那时她们就会放下祭师的架子,以一种乖觉的恭顺静候着被宣判,就像一根根翎毛舒顺或褪了毛的母鸡。有一段时间,她和一个发展中的女诗人过从甚密。她们两人都是以一敌众的角色,嗅得酒精就眼珠子放光,提前进入无人挟制的颠狂状态,只要有她们在场,就有得戏看了。只是女诗人更矛盾复杂,后来发展出深具特色的个人语言,而她永远是肉体上的俘虏,滞留于无法穿透的迷雾中。因着与女诗人的相近,那段时间她似乎觉悟了,频频出入于各种与诗歌有关的场合,苦读一本被奉为诗歌圣经的选集,并同热忱的女诗人一起想方设法地结识那些当时被奉为神明的诗人们。女诗人同一位抒情诗人建立了精神联系,他们通过书信探讨一些现在看起来同样高深的问题,比如灵魂,救赎,痛苦,死亡,背叛,等等,这些狂暴的情绪和炭一般的文字激搅着她,使她过度熟湛了的肉体也跃跃欲试,极想在这完满了的二人世界中充当可调控的第三方。但她身体的领悟力远超过她对语言的调度,或者说她少了那么些装模做样的成分,使她在这愈发的优雅华昂的咏叹调中不合时宜。女诗人引以为傲的语言天赋在后来为其赢得了声名,而在当时不过是受情绪的支控试练无止境的语言程序,在情愫勃发的状态下也写下了诸如“我们为谁活着/为谁强忍悲凉,车轮的倾轧/身躯成为破碎的琴壳/灵魂汇入诗篇∥你实际代替了一种命运/一份无法兑现的激情/如同河滩上悲壮的奉献/夏天的光芒蓦然远去” ①这样的诗句,这愈发地引得我们的女主人公如痴如醉,就像她已看到了那从未被目睹过的火焰正在血管里燃烧。后来,诗人到她们就读的学校进行讲座,并逗留了一段时间,他们所热切的会晤就这样发生了。诗人不是坏人,但常常表现得像个坏人,也许我对于我同类的描述过于苛刻了,实际上在那时他也是我的精神导师,是所有诸如行将疯狂或精神躁动者的一个神。仅仅自己仰慕自己是不够的,还必得有几个共慕者来达到催眠般的阴谋氛围,也许真理往往都是这样达成的,或者它们总出自于自以为是的心灵。她从来就不傲慢,甚至有一种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风度,她炽热的目光连同身躯在一大群仰慕者中如一枚沉甸甸的果实,就像那最纯正的金黄中的一点透明,没有人竟知她那热烈的外表下她也是软弱的。实际上女诗人从来就没把我们的女主人公看成是相知相许的人——她后来向另一个更年长的,以普拉斯定义自我的女诗人表达了自己的忠诚——而是一个以肉欲和本能为引导的低级的人,而她自己,由于自认为更接近或掌控了类似于炼金术密码的诗歌语言,因此高人一等,虽则她自己也是一个同样充满了欲求的荡妇。在一次或几次关键的场合之后,女诗人终有些忿然了,她对于自己的魅力一向还是很经心的。同一般的女人一样,她年纪轻轻就搽脂抹红,将因熬夜和酗酒而发青的面皮涂得煞白——气煞人的是,她的对手,现在已不是盟友了,却并不为此困恼,她的肤色依然是葡萄酒一般的醇色,她被“我们的诗人”称为“黄金女神”——再把两片嘴唇画得油汪汪的,在聆听诗人讲述诸如“仅停留于疯的概念是不够的,是浮表的,还要有着‘自疯’的大无畏的实践精神,使之上升到一种艺术的高度”这类训导时,也自觉诗人把那目光常在自己身上梭溜,但为什么就这么一败涂地了呢?也有几个男的赶着追她呀,其中一个还要死要活的,想来想去,更认定了她是个骚货。那时女诗人年纪还轻,没学会虚与委蛇,自诩爱憎分明,巴不得自己就变成个烈焰金刚,吐一口火把那看不惯的给烧了,殊不知爱憎分明的人都是狭隘的。反目之后,我们的女主人公对于艺术的那份痴念却留了下来。后来,很久以后,那个当初跳楼的女学生成了老板,过上了原来想都没想过的资产阶级生活,这样说道:“以前口口声声说什么精神贵族,真是犯傻,精神是要靠钱养着的哪!不过穷归穷,也还真是疯够了,现在啊,没有什么是很刺激的,只有赚钱还有点刺激……精神上的交流,就是精神上的妓女呀!”而她一度交好的校园诗歌领袖,我后来见过,喝酒的时候还聊起了那个义字当头的前女友,这段感情就像朔风中的一个拥抱,或凭空中的一把刀子,只不过他自身极富韧性,愈合了。这个人以前是何其的精蹦啊,虽然精瘦矮小,却好勇斗狠,一言不合就可以跳将起来指着鼻子大骂,这么多年过去了,对那个女人依然怀有感情。他说她当时可漂亮了,大美女一个,穿着高跟鞋走在他身边比他还高一头,但他毫不在意,喜孜孜的,任那些掠夺的目光在她身上流连,男人的虚荣往往会轻易地原宥这些女人的浅薄。后来,十多年以后,两人有了分手以后的第一次见面,由她做东,安排在一新富豪区的豪华餐厅,不料见面以后他却对她的变化百般看不惯,出言讥讽,一心要揭下她的一层皮来,使得她按捺不住,两人争些破口大骂起来,保持在心目中的那点脆弱的镜像就此碎裂了。
扯得太远了。再说我们的女主人公,在那个最美好的年代发生的最美好的事情,我虽无缘亲历,却也略闻一二。有一次,幻觉党正进行例行的聚会,另外几个党员冲了进来,嚷嚷着她“疯了”,“关起来了”!问明缘由之后一干人遂急惶惶地赶往关押地点,那是市中心的一处派出所,那时已近黎明,只有值班的盹守在那里。他们看到她时,起初嚇了一跳,继而是愤怒。她在一个有着手指粗的铁钎围成的笼子里,房间顶部的日光灯聚缩着,那些冷白的光披散在她脸上,同她蓬乱的鬈发一起划出道道阴影。她穿着一件男式的黑色棉袄,因着酒精和药物的原因,在这个刑具内左奔右突,发出一连串的长长的尖利高音,大颗大颗的眼泪不住地崩泄出来,问她什么话,却什么人也认不得了。党员们纷纷提出抗议,说怎么能这样将人关起来,还讲不讲一点最基本的人权;看守的人指着她,言辞锵锵地道:“你能咋办?!时不时地就要扑过来,抓你,打你,咬你,没个完了,饶是这样耳根子还不得清闲,嚎了一晚上!”党员里面有一个是监狱的看守,素来同派出所的关系还不错,这时便发挥了他的作用,一番唇舌之后终于将她从那个牢笼里放了出来。当他们逃出那个是非之地时,他们最庆幸的是她学生的身份没有暴露,不然的话,她就要从留级变为开除了,虽然从最后的结果来看,这番的煞费苦心没什么作用。
另外一个事情是,这个事情是一个善良、胡闹和有些侠义的朋友给我讲的。这个朋友就是上述的那个监狱看守,提起来,还真是个蛮有意思的人呢。他虽然在监狱里供职,却不耐烦干那些鸟事,整日只是喝酒会友,寻欢作乐,闲时也涂两笔,还跟幻觉党里的一些画家合办过画展。他经常把头发整个往后梳得光溜溜的,扮成纨绔子弟的模样勾引艺术女青年和小资分子。一双狐狸般的黑眼珠子配着那张一笑即一裂而开的大嘴,每次他笑得很上劲儿的时候就是他尝到了什么甜头或冒出了一个歪点子,饶是如此别人还夸他幽默多智呢。在幻觉党的一次关灯party上,他突发奇想地扮作了一个女人。他在那张清长的脸上抹了若干白粉,勾划了弯弯的眉毛,描了黑黑的眼影,抹了红红的嘴唇,一顶拉丝般泻落的假发,一袭从旁开叉可露出大腿的晚礼服,在昏暗的灯光下就是跳突突的一个美人儿。他四处招摇,拿腔捏调,乔模乔样地卖弄着,一名年轻的大学教师着了他的道儿——他们平时还是很熟络的哥们儿——蜜糖似的黏在他身上,一双手上下其便,“心肝儿”,“宝贝儿”地乱叫,他则利用灯光、发丝、角度遮掩着。哥们儿问他话,则捏细了嗓子做扭捏状支吾其辞。后来被逼得有些急了,堵在一张破沙发上不得脱身,遂灵机一动道:“我们去跳舞嘛!”这正投那老兄的下怀。他被紧搂着,承接着不断袭落的湿吻。在最后的关头,那哥们儿已是难以抑制地不耐了,强抬起他的脸进行着一次长久的热吻,正在最动情之处,惨亮的灯光剧然地照映出他们死皮脱落的面孔。他睁圆了滴溜溜的眼睛,一把扯下头发,噗嗤一下连连笑出声来,唾沫星子直溅到那哥们儿骤然呆住的脸上。眼见着对方的面皮涨成紫酱色,大喝一声:“我弄不死你!”……那一天,正是夏日午后,他摸到市中心的一所党政院校去寻两位老友。那两个党人的住处在顶搂,相对着,又因在顶端,遂将两个房间之间相应的一段走廊圈围起来,做成了一个共同的客厅。他撩开布帘,见一张小方桌旁,半秃而白胖的那个,半闭着双眼,似正假寐,又似不甘放过了什么,可不正是他先前捉弄过的那哥们儿;另一位是戴着黑框眼镜,牙齿微龅的哲学教员,举着本藏传密教书在看。他们的对面,女士端坐着,上身光溜溜的什么也没穿,指缝间夹了一根烟作为点缀。原来,先前他们一直坐着喝下午茶,言谈甚欢,她突然说了句:“好热啊!”即刻就褪去了上衣扔在了一边。那两个人僵持着,各怀鬼胎,谁也不想显得自己没见过世面,直到他猛可撞进来,似乎才撼然地暗松了一口气。他端了根板凳坐下,说:“你们搞啥名堂,发神经啊!”那哥们儿说:“不然,我正想着你呐!”“放屁!有酒没?”“现在就要喝啊?……好像还有点枸杞酒。”“我抿两口。昨天晚上在大可家喝多了,脑壳现在还有点痛。”“你们喝啥酒嘛?”“还不是白的、黄的、红的兑到一起,使劲儿加糖,端出来满满一大盆,面上再漂点苹果、梨子之类的。”“我们在老四的酒吧喝过一次好酒。装在黑瓶子里的方头威士忌,倒出来是没杂质的金黄,挂在杯沿上几乎不流动。后来有人又拿了瓶说是放了三十年的五粮液,每人限量一小半杯。哪晓得后头又喝啤酒,喝高了,吐了一地,边吐的时候我还边计算,这一口是好多好多钱,这一口是好多好多钱。”“锤子!你咋不把我喊上呐,要吐也吐到我嘴巴里接点剩酒尝一下嘛!”“操你大爷!”哲学教员放下书道:“今天晚上你请客哇?”“请你个头!老子的钱包都瘪了,看嘛!”他边说边掏出皮包,扒开,在他们面前晃了几晃。教员又道:“人家都把衣服脱了都不给这个面子嗦!”“我咋晓得你们咋回事呐!”“说真的,门口开了家卖牛肉面的,我们昨天才去吃了的,味道不摆了……”在这期间,她一直端坐着,只是偶尔似乎被烟迷了似的眯缝起眼睛,漠然地打量着他们。问她,也只简单地说最近在跟一帮画家厮混。走廊外面,是在夏日的热气中蓊郁森然的植丛,从树木的顶端望过去可见一座房屋铺了红瓦的屋顶,此刻它连同这些遮掩它的树丛一同浸入厚实得醇烈的郁黄中,风纹丝不动,渐深的流暮中蝉鸣正愈发欢快地震动起来,他们所在的地方被弥漫起来的霞光的投影所围袭,如果再添加一点雪白的细麻桌布和盛着茶点的精致器皿,那么这个以砖砌出拙陋纹饰并深得似要流血的取景框内的事物就会增加更多的那些随处可见的法国味儿了。“那真是一对美好的乳房。”他说,“不过呆了一会儿后,我把衣服丢给她,叫她穿起来,因为‘我不习惯’。”
日子就这么平静地流过。那些倚靠着肉体和道德的恩赐而攫取灵感的人们在一日复于一日的狂欢中筋疲力尽,他们有着似乎不为时日所挫败的精神,这使得他们无论在多么衰竭和颓丧之后依然得以复原,但在一个大戏法后都被变成了缕缕枯烟,我们的女主人公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在潜伏了一段时间之后,她又冒了出来。当她来到那些久违了的地方时,在这实则很短暂的时间里人和事都被置换又重组了,而她却依然睁着那对善良的,然而是固执的眼睛,或许是出于上天的怜悯,让她碰到了我的朋友。
在他们居住的那间房子里,因着光线的昏暗而显示着长久的黯淡,当我偶尔见到他时,他时而亢奋时而沮丧。她有时过来和他住在一起,晚上则回父母家,她的父母就是这所大学的老师。这时我才知道她原来也是有家的。有一天,他醒来的时候,房间里异常安静,没有风,浅色的窗帘垂挂下来,从另一面浸透的光使它微微放出荧白,就像在一个黑暗的空间注视一个渐变流光的不明物体,或是空无幕布上的茫然。他走进厨房去喝一杯水,却发现她们两人都在,坐在桌边,在他走进去时便停止了先前的窃语,肃然地面对着他,只有在抬眼望他时按捺不住的光才从其中泻出。“我们怕打扰了你,所以在这边。”她说。她们都没穿衣服,一深一浅,恰成对比,就那么看着他。她很郑重的样子,丰厚的头发全盘了上去,露出脖颈及肩臂那浑圆的曲线;小没则有些不安,但也没到不自在的地步。这个异地的女子很白,但同那些世代承袭的娇贵血液相比略显粗糙,毛孔粗大,整个人似发酵了的面团,有些地方似没抹匀,却并不臃肿,足够高大健壮。她乌油油的头发披下来裹住一部分身体,却没能遮住丰满的胸部,细致的腰肢和发育得很好的臀部。“我以前就觉得她像个猿人。”“哪有那么白的猿人啊。”“我是指她身上没改进或驯化的野性的部分。”小没受的教育不多,因热爱着艺术要学画画在这大学附近租了房子,谁也没见她认真拿出过什么画来,却有形形色色的学生在她屋里进出。那些学生都是一副蛮不当回事儿,能揩就揩的神情,我的朋友对此颇有些意气不平,反而是小没自己想得开,从不哭丧着脸,也从不对谁死缠烂打。小没崇拜他那妖怪一样的前女友,也就是前文中死党之一的瓷娃娃,遂爱屋及屋地顺带崇敬一下我朋友。他的前女友同样不把小没当回事儿,只把她看作忠心的仆从和跟班。在他们前往外地后,小没则转而与我们的女主人公打得火热。现在他们好上了,她又可以将这对新的金童玉女奉为神祇,虽然其中的女神没有先前的那个那么妩媚妖佻,但她对他大哥般的亲切却一如既往。小没的忠贞和孩子般的率气对他没多大吸引力,不然他一定会逾越自己的设下的准则——他清晰地预见到假若他们有那么一段感情,那么他也会同那些他所不齿的人一样抛弃她,因此他们便一直保持着这种同情与欣赏的互助联系。这么多年过去了,围绕着那所大学的人如被推至高处的浪尖一样碎裂着淌散了,惟有小没如扎根的野草般不屈不挠,留存了下来。他的眼睛盯在她们之间的某一点上,自觉脸上还是一贯的那种皮笑肉不笑的神情:“你们啥时候来的?”“来了好一会了。”她说,“我们买了菜,有鱼。今晚烧鱼吧,还是煮汤?”“这要看小没呀,她最会做菜。要叫王健吗?”王健是小没的男朋友,我朋友的哥们儿,这个国家最著名的文科大学的高材生,回到这个地方琢磨着要做点什么——后来他同小没都倒卖计算机器材设备去了——我朋友介绍他们相识。“不用了,他要去进货呢。”小没说着,遽然地抬起她的眼睛,直视着他。他站了一晌,觉得自己是在沉陷下去的布景里,有人正在看不见的地方看着他们三个人,他周身发痒,遂用指甲抓挠起来。“你们……觉得……这样,这样好吗?”她没有马上回答,却像等待什么似的立起身来,走至小没身后,将手放至女友脖子与肩膀交接的地方,它便一直停留在那里,这使他的瘙痒度加剧了,但他忍耐住不去抓挠它们。她的脸仰起来,那上面正放出光来,连同她的眼睛,真是奇异,就仿佛里面正有什么东西正灼穿出来。她的嘴角微微上翘,正完成着对于他的蔑视或是戏谑,这真是一个漂亮的女人,而骄傲败坏了她。她的女友则屈服于分配给她的这个角色,漠然着,只是有一瞬间似乎厌恶地抽动了一下脸颊,这使她成为一个灰色的泡影。“天太热了。我们商量了一下,还是觉得这样最舒服,什么也不穿。那些衣服绑在身上,黏乎乎的,感觉就像要绷烂了一样。”“我们打赌你不会在乎。”小没急匆匆地道,“你也用不着在乎,就当我们不存在好啦。”他觉得要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了:“那……我也要脱光吗?”“随你啊。”在看了他一眼后,她脸上的笑纹以某一点正荡漾开去,她似乎即刻就要大笑起来,但强忍住了。“看把你吓得!我们不会吃了你啊!”小没道:“你想怎样就怎样好了,就当我们不存在!”“是啊是啊,我们不存在。你就保持你平常的样子就行了。”他吁出一口气,协议就这样达成了。随后他借口要写诗回屋里去了,吃饭的时候再溜出来。从此以后,每逢到了她们难以忍受的闷热天气,她们便脱得赤条条的在室内行动,就像德尔沃在他设计的有些矫饰的人工场景中展示的那些裸体女郎,窗帘密闭之下的昏暗光线恰可作为掩饰与背景,她们最不可透析的一面正浮凸出来,就好似一个隔绝了声响的、缓滞变移的内容物,他的视觉渐渐麻木了,对她们的这种面目也自如起来。“这等好事你为啥不叫上我呢?”我叫道,“一对一也可替你分担些,免得你应付不过来啊!”“想都不要想了!要是你真在场,她们的衣服绝对是穿得规规矩矩的。”他说,“后来我才意识到她可能有裸露癖。每个人时不时地都有把自己脱光的念头,有时它能把人狠狠地吓一跳。”他嘿嘿地笑了起来,“但可能她的这种欲念特别强烈罢了。”随后,他给我讲了另一件事:
也是八十年代的时候,某一派别的两大诗人有一天来到市中心的一条河边。附近有一家当时全市最气派的宾馆,专门用来接待外国人和够规格的领导人。河的两岸则是当时尚未拆迁的低矮平房和吊脚楼,一棵棵苍润的榕树下全是茶桌,他们从下午起就坐在其中的一张边喝酒,酒意渐渐上来的时候天色也暗了下来。他看向他,觉得一种突然浓郁起来的喜爱之情在两人间生长,他们都羞于表达却又很想干点什么,他们不知道这种温厚的酒一样发酵的情感能维系多久,他们当时并没有想到这些,只是亢奋起来。他谈起了他的一个想法,这个想法长久地萦绕在脑海中几乎成了一个幻象:当夜来临的时候,这个夜晚因太过于平常而具有一种永恒的意味,它沉闷,呆滞,如巨大的深海,黏乎乎地吸附着一切,光亮连同城市——它更像是搁浅或分解了的遗骸,塌陷进去,而他,却站在某个地方俯瞰着,直到他再也无法忍受,或是获得了某种勇力,在经越过一段必须的距离之后,他很愿意将这段距离想像成一条水流,或是能容人淌过而又不致下陷的沼泽,他始终保持着将他身体的上半截露在外面,在黑糊糊,没有一丝光亮的面上,那个形象看上去固执、呆板,似乎没有生命力一般。在到达岸上之后,他爬上了一个视力所及的最高点,那或许是一座山丘,或许是如一个直立棺材般的高楼,它们都因着某种的外力被永久地封冻了。他点起一把火来,或是高擎着火炬,他想让这微弱的火光持续尽量长的时刻,直到他自己也成为全身燃烧的火柱。“实际上哪有那么崇高啊,”他说,“我不过是想发出一个召集令,将四面八方喝酒的兄弟伙聚集起来。”他们站起身来,走到几乎横躺到水面的一株树下,那里很黑,有着足够的暧昧使它成为一个窝点。他们脱光了衣服,把它们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靠近树根的草丛里。他看着他,看他一丝不苟地叠放那些他心爱的衣服,这些衣服是从他不固定的收入和剧烈的烟酒中省出来的,穿上它们,在一般人眼中,他就活像一只神气的羽毛酣亮的公鸡。他看不清他的脸,看到它成为一片黑暗裹滞于野人般蓬乱的须发里,但在明亮的光线里它们却是精心设计、剪裁得当的艺术品。他不敢看自己的身体,惟恐看到它过于苍白、孱弱,在时间与酒色的摆布下已逐渐虚浮、蓬松。他们淌进水里去。那个时候,那条河虽然已发浑,水位也逐年下降,但还不像现在这样发出恶臭,勉强还可下水。他们吃力地游着,像狗一样地将头一直浮在水面上。几分钟后,他们到了对岸。对面是一片开放式公园,他们没有抹干净水,便拖着湿淋淋的身体在栽满柳树的林荫道上狂奔,那些散步的人还没回过神来便已看到两个裸露的人过去了。他们在忽明忽暗的光线里,在突然膨胀起来的空无里,轻轻地笑着。他们穿过了下游处距离最近的一座桥,桥上刺目的灯光几乎使这段光裸的水泥面成为一段难以逾越的荒漠,不过他们没有被吓倒,吸收了日光的微热的地面刺激着他们的脚底,而突然到来的彼岸看上去就像一个神圣的顶点。最后,他们回到了他们放衣服的地方。他们闻了闻身上,说:“要去冲一下了。”
我不时见到他们。至少我以为这会维持一段相当的时间。一段足可以缓解,令某些东西温和起来的距离——如果不是最后转化了的情感,那么就是麻木、厌倦与背弃,而不是现在这样的决绝,那就像是将皮肤活生生地从肉上给扯下来。
魔鬼没有放过她。或是只是对她显示了我们无法理解的仁慈的另一面。他告诉我,有一天他在学校里见到了她的父母。他们告诉他,他们认为他必须知道这样一个事实,他们的女儿精神上有问题,被确诊为精神分裂。“又有什么法子呢,只能配合治疗。”她的父母都是美好的人,她的父亲已是白发丛生。我们,我和我朋友,之所以能见到她,正是她从家里面溜出来透口气。“以前,联系到她的年龄,以及经历,觉得她的心地是过于单纯了,这种单纯是没有经过沉淀、反思和升华的产物,也可以说它是单一、单调——但有些人本来就是一辈子都长不大的——对于她来说,可能是由于这种心智的缺陷导致了疾病,也可能是因为病而使得头脑出了问题。她只专注于某一个点,或是丧失在了某一个点上,她只在这个执着的点上感兴趣,深深地陷进去了。这种惰性,当然了,它肯定是一种惰性,根植于人自身,根深蒂固,几无可战胜。这毁了她——难道毁在这上面的人还少吗——她的生命在某一时间段上被凝固了,她被禁锢在那里,再也走不出来。还有文学,或所谓的艺术,在此更像是一种助燃剂,或导火索。艺术自身的疯狂只有强大的人才可驾御,能力不够的人便只有任其凌辱,沦为牺牲品,这在他们而言,更像是一个完美得无懈可击的借口,可以放纵,沉灭,自毁,以及其他……有时这种力量的爆发是惊人的,它固执地表现出毁灭性,而周围的人、环境,也就是这个社会,却想要驯服或纠正它,以使这种偏差回到正轨,他们将这种躁狂、不安、歇斯底里归纳为这种精神疾病的前期——如果我也足够疯的话我是可以同她一起沉陷下去的,可我做不到,我还要生活下去。”
这制服与反抗还在展开。爱情,之后是嫉妒,猜疑,破坏,失控了的事故。一段值得纪念的时间后,病人的情况重了一点。“她越来越深地陷入到一个其他人无法探知的世界中去。现在她沉默了许多,只是有时会自言自语,就像她正在跟半空中的某个人进行交谈。”艺术,他们相依偎的最后聚点,这时却只能使事情显得更糟。她在这其中犹如一个专断的暴君,却又脆弱得不能禁受住一个微不足道的批评。过去她是驾御着浮岛横冲直撞,现在则是在死死地抓住一块最后的碎片。在自我与社会的边界上,她焦虑得是那么厉害,以至于她现世的肉体都要崩坏了。那些光环、桂冠与荣耀——以艺术的名义,从未降临到她头上,甚至在一些人眼中,她只能算是个可笑的,可怜的小丑。她是不能解脱了。
父母再次要回了她。
“我没想到的是,她也会像普通人那样,会憎恨,会忌妒,事情的演变会像所有的其他事情一样,同样的结尾,甚至还糟。我以为她会一直那么超脱,那么独立,她本来是不在乎很多东西的……”
“唔,简单点说她就是应该像一幅画那样的,或者就是一件饰物,高高地挂在那里,没有变化,那样她就完美了。”
“不。不是这样的……还有我也不够坚强。我太想活下去了……也许,这种有所选择的错觉误导了我?”
我们想了一下,觉得这样并没有赋予我们多少尊严。“也许事情并不是这样的呢。她并没有垮掉,只不过是在保存自己,便采取了这种最神秘最原始的方式。因为谁也无法去指摘一个疯子,她终归是属于她自己了。如果从不那么自私的角度来理解,她也许承受了最大的痛苦,而不是我们这些最后都将她抛弃了的人。”
再见到她已是几个月之后,那是当时的据点之一,一个社交的重要场所,很多老外也常光顾的地方,就是那所大学附近临河的一个喝水的地方——呃,我忘了交代,那所大学紧挨着一个公园,那条重要的后来变成臭水沟的河流便从大学和公园面前经过,从黄昏开始,从大学通往公园门口的那条路上便会挤满了散步的学生——那里一般只摆着四五张固定的桌椅。当时是下午四五点钟的光景,日光被包在淡淡的尘土里,燠热着,我看见她独自坐在那里,大约是刚游完了泳出来喝杯水,头发还是湿濡地交织在一起,一绺一绺的。我犹豫了一下;这时,我们的目光相对了。她的脸部、脖颈、臂膀以及全部裸露出来的部分比以前愈发的深黑了,长久的与药物的缠斗使这具躯体臃肿了,但雕塑感还没有丧失。她的眼睛几乎跟过去一样,只是更沉了下去。她微笑着询问了我和我朋友的近况,我则一如既往地扮演着一个欢快又深沉的B角。我竭尽所能地说了一些废话,这架来源中转机在关键的时刻确乎是见多识广的。这是我得知的她的最后一点消息,我记得我把它传递给了朋友。



D.L



2009.7.18.24


①此为诗人杨政《秋天》中的诗句,用在此处只因自觉恰当而已,别无所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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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黑蓝游子  发表于 2010-3-18 12:12:28
感觉不错,还可以再简练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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