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蓝网刊捌拾捌号专栏】林贞贞∣在屋顶上

袁群

　　上房揭瓦这种事情，上了大学之后就再没做过。周围的人不约而同地要求你穿裙子，但与此同时，他们并不阻止你上梯子。
　　但是究竟是什么让我无法再穿着裙子上梯子呢？站在房檐底下的时候我这么想。
　　一根木桩夹杂着稻草从屋檐上掉了下来，不偏不倚掉在了我的身边。
　　MLGBZD……我跳到院中抬头刚要骂娘，看到一个黑哥们儿的头从屋檐上露出了半个，咧开嘴冲我抱歉似的呵呵一乐。
　　你们国家好歹今年就要开世界杯了，别想事事都用傻笑给我糊弄过去啊！
　　你干什么呢你？我仰着头问。云层遮住了清晨的阳光。屋前有各种大型的热带植物，让我觉得自己莫名其妙地变成了动画片里的毫发人。院子里每隔五分钟就有一只巨大的怪鸟尖啸着飞过。我怀疑它们吃婴儿的唇舌为生，连叫声都一样。
　　砸到你了吗？屋顶上那个黑哥们儿憨笑着摸着后脑勺问。
　　砸……这不是砸不砸到我的问题吧？我绰起了那根木头桩子冲他挥了挥说。这是TMD凶器啊！你砸到了我，你就杀了我啊！
　　屋檐上又露出了其它两个半截的脑袋，只是一晃，就不见了。房子的另一边传来一阵哄笑。
　　我急了，跑了过去。
　　哄笑什么的，最讨厌了。
　　刚才不好意思啊，那个黑哥们儿骑在房脊上说，我们在翻修屋顶，不小心弄掉了一根木桩。
　　你翻修屋顶要木桩干什么？我问。屋后的世界让我怒气全无。院子正中倚着屋顶架起了一排脚手架，角落里堆着一垛垛的稻草。没有多余的植物，没有怪鸟，只有几个虎头虎脑的黑人蹲在脚手架前抽烟。见到我来，他们本能地把半截没抽完的烟熄灭在了脚下，站了起来。
　　出门在外，我那些天性纯良的同事们都告诫我说要远离黑人，原因却不详，一脸“你懂得”的样子，十分令人不爽。不过约翰内斯堡这里的黑人和别处的不太一样。我在英国见到过那么多聚起一在抽烟的白人少年，我走过去的时候也没见过任何一个人主动把烟在脚下踩灭的不是吗。
　　况且，我也从来也没听过任何同事们的忠告。
　　我们把木桩一根根地排在屋顶当梯子，这么一截一截地爬上来。屋顶上那个黑哥们儿很耐心地冲我解释着说。
　　脚手架前的几个人也纷纷点头，表示赞同。
　　我哦了一声，然后说，我能到屋顶上去看看吗？
　　脚手架前的几个人纷纷摇头，可屋顶上那个哥们儿却很干脆地说，成啊上来吧。
　　脚手架前的几个人用南非的土话说了句什么，屋顶上的哥们儿扔了一把稻草下来，他们便闭嘴了。
　　我三下五除二地爬上了脚手架，攀着木桩朝屋顶上爬去。南非这边的土著房子屋顶上都盖着至少三十公分的蒿草，很滑，还可以防水。我连上了三截木桩，第四截怎么也上不去了。低头看看，身后竟然默默跟着一队黑哥们儿。他们诚惶诚恐地看着我，眼神很让人火大。
　　我手搭凉棚对屋顶上那个黑哥们儿说，我不如就站在这儿左右看看风景好了。
　　屋顶上那个黑哥们儿说，你上来，这边风景更好。
　　我急了，说我上不去啊，太滑了。
　　屋顶上那个说，你能的，上来吧，我拉你。
　　你能的？你当自己奥巴马么？YES YOU CAN什么的。我一边在心里发牢骚，一边手脚并用地往上爬。胳膊被蒿草划破了也不管，裤子被泥土弄脏了也不顾。不管不顾的人生最开心了。我边爬边想。
　　到了第五截木桩的时候，后面有人往上推了我一把，屋顶上面那个往上一拉，就成功坐上了房脊。低头一看，脚下离地八米多高。我呵呵笑了出来，拉着那黑哥们儿冰释前嫌。
　　您刚才那一木桩子砸得可真好！差那么一点儿就砸死我了。
　　想来当年克劳德一行人在灭卡达杰那个召唤兽的时候，好像也是被人这么一推一拉才飞上去的。信任啊友谊啊激情啊谅解啊傲娇啊什么的，总之所有的主题都是通过这么一推一拉才体现出来的。
　　屋顶上那个叫马沙姆巴录。最后一个录是重音，整个名字给人的感觉气势汹汹，但人倒是个随和快活的人。
　　我说我总迷路，他就给我指太阳的方向，开普敦的方向，当地犀牛狮虎园的方向，咖啡馆的方向和他家的方向。并且还跟我说，方向找对了，走多远都不会有错了。
　　不知怎么，脚手架上的人开始骚动起来。我问马沙姆巴录怎么了，他悠闲地笑着说没事，好像大堂经理就要来了。
　　酒店的大堂经理是个南非白人，听说有个空姐站上房顶了，连忙端着咖啡壶就跑了过来。云层此刻已经散开，他站在太阳地里插着腰抬头冲我吼道，小姐，你在我们酒店的屋顶上面干什么呢？
　　看风景啊，聊聊天啥的。我心不在焉地回答。你们酒店的屋顶可真是好屋顶啊。
　　大堂经理见我这样，就骂脚手架上的人说，你们就这么胡闹，到时候出了事情，你们是要负责任的。
　　我觉得很败兴。从来都是这样。不管我干点儿什么事，身边总有人劝着拦着。你别跟黑人说话啊，你别上屋顶啊，你别不睡觉熬夜啊，你别你别啊。
　　我翻身下了屋顶，摆出一副无赖脸说，你不要怪他们啊，我自己要上来，他们拿我也没辙不是吗。
　　大堂经理极为不愉快地说，你们这么大人了，自己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任啊。
　　他用了“你们”这个词，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前阵子我有个爱尔兰同事，在他们酒店的厕所里面生下一名六个月大的男婴。她对酒店的人解释说，她完全不知道她自己已经怀孕了（没脑么？），没有丝毫的征兆（骗鬼么？）。酒店方面很抓狂，因为她未婚先孕，为阿拉伯世界的律法所禁止，一回迪拜就会被关起来，所以不能离开南非。酒店想赶她去医院，但医院方面说她没有现金，是绝对不能够收留的，所以她就只好继续呆在酒店里。总之吧，是很麻烦的一件事。
　　敢情，在他看来，我上房揭瓦寻找人生方向和窝在厕所里面小产是同一种行为。不是我说，他也应该到屋顶上去扩展一下人生视野、涤荡一下在咖啡里面泡烂了的灵魂啊。
　　把大堂经理打发走了之后，我问马沙姆巴录（他此刻已经下来到了地面上），不会给你们带来什么麻烦吧？
　　他不解地看着我说，一点也不会啊。我们只是来修屋顶的，修好了屋顶就走了。
　　我又问，那个爱尔兰女的现在还在酒店住吗？
　　他摇了摇头说，早走了。说完，又补充了一句，那是一位十分美丽的金发女士。
　　脚手架上的人补充说，十分悲伤。
　　另一个说，十分年轻。
　　那天，我坐在屋顶上，面朝北方，脚下是铺展开来的非洲大陆。
　　她看起来是那么的美丽，年轻，且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