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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玉龙回来的时候气鼓鼓地把他那辆二十八寸男装自行车靠到屋外的围墙上。他和妻子都是花农,种一些观赏性植物,销往城里头。而他们的花田和住所都在城郊的小良屯村。
他推开屋门,妻子任彩玲一脸焦急地迎上来问,“怎么样了?”
“村委会的那些混账真不是东西!”李玉龙生气地咒骂道。
“你别就是知道骂,到底怎么样了嘛?”她追问。
“他们说我们手上拿的是当时的收条,不算合同,所以这地他们随时可以收回!”
“这怎么可以,还讲不讲理呀,”她大声说道,“八六年那时候谁签什么合同呀,大家一条村的,一个姓的,嘴巴说出来的就是合同!”
“现在那帮龟孙子都是后来换的,一个个跟皇帝大爷似的,根本不搭理我们。”他说。
“那六子他们怎么说?”
“六子说找律师打官司。”他边说边把一堆档案文件扔到茶几上,这些是他拿去和村委会里的人讨要公道的材料,但人家根本不看这些。
“请律师那不得花很多钱吗?”她问。
“是要花钱,但有什么办法呢,总比丢了这块地要好吧。”他两手一摊说。
“我们还有钱吗?”她又问。
“假如不买暖棚过冬的煤和暖材,还有明年春的花苗,我想我们能凑出万把块钱吧。”他说。
“你疯了吗?”她突然大声嚷嚷起来,“不买煤的话,现在棚里的花不都得冻死啦!那明年我们怎么办,明年我们不种花啦?”
他也发起火来了,张大嗓门吼道:“不打官司这地年底就得被收回去,哪儿来的明年呀,你说,你有办法你跟他们说去呀,除了瞎嚷嚷你还有什么本事!”
她哭了起来,多日来的压力已经把她折磨得精神衰弱,现在丈夫又对他发脾气,她感觉日子没法过了。他们一家三口,儿子才刚念初中,家里的支出全靠耕种从小良屯村租来的这块地。最近几年城市开始扩建,本来属于郊区的这里渐渐归进了城区里,村委会把村里的地转让给地产发展商盖高层住宅楼,所获的利远不是他们从前敢想象的。正是在这份沃利的驱使下,村委会决定把自1986起承包给他们,承包期三十年的这块农地收回,转让给地产商。而作为补偿,他们可以选择继续耕作村委会在城区以外六十多公里处安排的另一块农田,或接受一次性补偿两万元。李玉龙夫妇都没什么文化,除了种花以外,找不到别的什么工作了。可要是搬到城外六十多公里那么远的地方去,他们原来在花卉市场的那些客户就不会再光顾他们了。“这日子怎么过啊……”她边哭边呜咽着,丈夫坐在旁边阴着脸,使劲地吸他那根竹烟枪。
没过多久,儿子李俊杰放学回来了。他一进门,就把书包往床上一甩,也没看大人一眼,就打开了电视。这会儿正播着一套动画片,时间刚刚好。农民的家里没那么多讲究,屋子就一室一厅,夫妻俩睡房间,孩子就睡客厅。平常吃饭会会客都在厅里,孩子的床铺摆在一边,也不显得寒碜,这村里头家家户户都这样。
动画片看完后,孩子也饿了,喊:“妈,晚饭吃什么?”
他妈没搭理他,晚饭压根就没做。
“爸,能吃饭了吗?”孩子又问。
他爸骂道:“吃吃吃,就知道吃,再过两个月看你吃什么!功课你做了吗?”
李俊杰这才发现爹妈都沉着脸,不敢再说话了。他可没少挨过打,这种时候还是躲着为妙。“我去一下小冬家,马上回来。”他说着就往门外跑了。他爸妈没管他。小冬是和他的同班同学,功课特别好,也住这村里,两家挨得近,走路五分钟就能到。
可这次孩子才刚出去五分钟,又推门冲进来了,“我的不死鸟呢,”他大声喊道,“你们把我的不死鸟弄哪儿去啦?”
“什么不死鸟?”李玉龙觉得莫明其妙。
“那只凤头鸭,我不是说了它是我的宠物吗!”孩子紧张地喊道,他有不好的预感。
“我没看到凤头鸭,我们养的全是绿头潜鸭。”李玉龙一脸不耐烦地说。
“它就在里面,它和绿头潜鸭不一样的,”孩子追问,“你把它怎么啦?”
“我今早让隔壁庆生把所有鸭子都带给鸭贩去了。”
“你把它卖啦,你不是答应把它留给我的吗?”孩子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道。“你怎么把它卖了,它会被吃掉的!”
“鸭子吃掉怎么啦,”爸爸也火了,“你这小王八蛋少他妈给我闹,我们的地都快没有了,到时候我看你吃什么,你学费还要八百多块钱呢!就知道为一只鸭子闹,你这个混账畜生!”
孩子从来没见父亲为这么点小事凶过自己,被吓怕了,但又觉得委屈。那只凤头鸭胖墩墩的,走路一摇一摆,很惹人怜爱,他一直把它当宠物养的。可他爸竟然把它连同别的鸭子一起卖了。他用手背拭去脸颊的眼泪,可是马上又湿了。泪水不断地涌出来,他眼睛看到的景象全是破碎的。忽然,他像发了疯一样使出全身力气踹了木门一脚,把门和门框之前的合页都踹掉了一个,整个木门因此半塌了下来,然后他一句话也没说就跑出去了。
孩子再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多,家里的灯还亮着,六子和爸妈在厅里讨论事情。六子比李玉龙小几岁,念过高中,是附近几户花农里最有文化的,大家有事都爱找他商量。
李俊杰已在别人家吃过东西。这一带种花的农户都是熟人,邻里之间常串门,李俊杰就常到小冬家过夜,所以他爸妈也不担心他乱跑。
他来到门外,却不想进去,就坐到门前的石阶上。这时候已是初冬,晚上天气还是挺冷的,但他觉得没什么。小孩子都不怎么怕冷。他听到爸爸在里面说,“我们光为了明年迎春花市准备的花盆就两千五百个,都是上等的彩釉花盆,都堆在棚里,怕被雨淋着呢。这要是他们年底就把地收回去,我这两千多个花盆只能留着当痰盂用了。”
他老婆接着说:“别说花盆了,就我们这棚里的花苗也开始冻死了,去年这个时候我们都开始烧煤了,可今年哪敢买煤呀,几千上万块的,这形势又不明朗,万一地真的被收回去,那买煤的钱找谁要回去呀?”
六子说:“现在当务之急,是想法子把地留下来。咱打听一下相关法律法规什么的,研究一下这情况到底该怎么着。政府总不能眼白白看着咱饿死呀。即使万一真留不住,也要争取更多的补偿。这村委会拿两万块钱打发我们,把我们当什么呀。我听说他们之前卖出的几块地,收了地产商一千多万呢,这钱跑哪儿去啦,总不会被虫蛀掉了吧!”
“你看村委会院子里停的那辆奥迪呀,我听说得八九十万呢,说是集体的,还不和他们私人的一样,我们要开他会给吗,但他们自己却三天两头开到城里蹓跶。”李玉龙忿忿不平地说。
“就是,他们有些事做得太过分了,”六子接着说,“铁牛家的两亩金桂花树苗,都是四年的树龄,都是开花了的,他们竟然按每株十五块的标准补偿,铁牛当然不干啦,妈的他们以为这是一年的苗啊!但你猜他们怎么跟铁牛说?他们说,‘我怎么知道你地里的树苗是不是听说有村里有补偿后才插上去的?’,你听听这像人话么!他们再怎么官僚,也是在农家长大的,种了几年的树苗他们能看不出来吗?”
“他们简直就是一群畜生,他们根本不管我们的死活!”李玉龙用力拍着桌子说。
“我看跟他们谈补偿不靠谱,我们还是得保住自己的地。”任彩玲说。
“无论如何得保住,我们是农民,政府能把农民的地没收吗,这不等于要了农民的命吗?三十年的合同呢,我们的地本应该2016年才到期的!”丈夫说。
“可是也要有两手准备,我们是老百姓,有理也不一定能打赢官司,到最后万一真不行,还是得让他们多补偿我们点儿。”六子说。
“补再多也没用,丢了土地,农民就什么也不是了。”妻子怆然说道。
唉,丈夫叹了口气,没有说话。六子也跟着叹了一声,“那就先这样了,时间不早,我得回去,明早还得拉一车货进城里呢。”说着他已走了出来,看到李俊杰坐在门外,他打了声招呼说,“赶快进屋,外面冷。”李玉龙夫妇跟着送了出来,丈夫跟六子道别,“明晚我拿材料到你家去啊。”六子背对着他挥挥手,“好嘞。”妻子则心疼起儿子来,“你看你,冻得脸都白了,冷坏了吧,赶快进屋。”
儿子乖乖地跟着妈妈进了屋,他衣服穿得足,在外面就呆了那么一会,压根没感觉冷。
爸爸走过来,慈爱地摸摸孩子的头,下午吵架的情景就像发生在远古一样遥远。他指了指儿子的床铺,说:“看看那上面的是什么。”
儿子顺着看去,床上侧躺着一只蓝色的纸皮盒,比枕头还大。他走近一看,眼睛里流出了灿烂的光,盒子装的是一对崭新的滚轴旱冰鞋,盒子上印着的牌子他认得,是附近惟一一家文体店里有卖的最贵的一个牌子。他高兴地抱着盒子,甚至不舍得把鞋拿出来,他早已在那家店里看过这对鞋无数次了。
“把鞋拿出来试试,”爸爸双手边摩擦着自己大腿外侧,边说,“我买大了一码,因为你这个年龄脚丫长得特别快,今天还刚合适的,明天就顶脚趾头了。”
“买这干嘛呀,什么时候了都,一点儿都不知道着急。”妈妈小声埋怨说。看来刚才儿子回来前,她和丈夫为这对鞋有过一点小争论。
丈夫只是呵呵地傻笑,什么也没说。电视屏幕里是情节无聊的连续剧,但没有开声音,桔黄色的灯光均匀洒在屋里,就像米勒的油画一样平淡祥和。
儿子把旱冰鞋从包装盒里掏出来了,出乎他预料,父亲买的鞋是双排轮的,而他一直想要单排轮。虽然这两者并没有太大的差别,但同学就是都认为单排轮的漂亮,双排轮的土气。他有些失望,脑子里已经浮现自己踩着这对旱冰鞋被同学取笑的情景。可是这对鞋其实卖得比单排轮的还贵。他父亲在文体店里一定是怀着把最好的那对买给儿子的想法买下这对鞋的。有一次父亲买烟,四块钱的软盒白沙刚巧没有了,老板问,五块的硬盒白沙行不,父亲喉咙咕哝了一下,说那就算了。儿子忽然觉得很心酸。他暗暗想,我就是要把这对鞋穿给所有人看,谁要是敢笑我,我就打得他满地找牙!想到这里,他又偷偷地笑了,感觉心里好受了一些。
“睡觉吧,不早了,明天还得上学呢。”爸爸对儿子说,看到儿子乐呵呵的样子,感觉所有烦恼都离自己很远。
妈妈帮儿子把棉被盖上,关掉电视,收拾了一下桌上的杂物,叮嘱一句,好好休息,就关上灯了。
月光透过窗户和乳白色的窗帘照进来,屋里还能勉强看到东西。儿子盖在被子,头露在外面,他使劲瞪大双眼,等适应了关灯后的片刻黑暗后,他看到,下午被自己踹掉合页的大门已被父亲修好了,而那新的白铁合页和四根螺钉在月光下反射着白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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