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唐大棣 于 2010-6-28 16:26 编辑
《遥远的、黯淡的》
摘录:……或散漫/凝神远眺,看海天一线或者新建筑一日日拔地而起;时常鸟类啁啾,偶尔一只松鼠/小鸟在桌前的灌木丛上打量我的沉默、愁苦、奋笔疾书或者暴风雨来临前的手忙脚乱。吃过午饭,往往是阅读,看大堆小堆的书逐渐交集,也欣飨热带气温的递增。
许多城府很深的学者书写后记时往往象背书/社论,丝毫不坦露心迹,或者干脆从缺;当然,喋喋不休也令人厌烦。而我阅读一本专着时往往直奔后记/跋,因为如此怪癖,我倒更愿意和读者分享我撰写论着的必要愉悦、痛苦抑或哀伤。
思考和书写这本书因了积极的“主体介入”,其过程自然是兴奋和愉快的,但实际操作中,却倾注了几乎全部的精力。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自然不在话下,而在处理资料时,也是相当谨慎和严肃:一次次查阅缩微胶卷、实地考察、口述历史(访问当事人作家)、搜罗来之不易的出版物等等。
“……更加关注文学的历史现场、文化意义和一些被压抑的可能性……重现和挖掘此段历史中的某些断裂处,并且关注本土话语、意象和可能的本土视维实践。”
引子:有趣的历史无疑是枯燥的学术生涯的良好消遣。我这样想。并且,这有助于自己更加热爱“历史考古学”这个无须饶舌,便可知其沉闷本质的专业。如你所想,想要保持专业的热情,我必须想方设法创造发现乐趣的可能性。这一天到来了。这一天,我在资料室里周而复始地查阅缩微胶卷。忽然,一帧古照引起了我的兴趣,就像当初开始民间轶史研究时,心中涌动着一种创造的激情、欣喜和冲动。同一天,故事频发的小镇携裹着一份遥远的气息,伴随创造的欢欣一并展现在了我的眼前!
叙述:祖先光头形象在缩微胶卷中的出现无疑成为了一个悬念。要知道,当时,这个小镇仍处于“长辫年代”。再者,查阅典籍并无光头流行于小镇史的文字见诸记载。那是否可以得出结论——这段轶史是从某个无趣的史官手中滑入历史长河的一条动人的泥鳅?好了,现在起,我说回到眼下这帧古照上。
转述:古照上排列着一群人。他们面目模糊站立在一片旷野前。有的手攥模样怪异的锄头,像刚被从地里拉回来的。他们明亮的光头是湿漉漉的;有的空手而立;有的背着手,脸上悬挂着一片祥和之色……总之,在他们身后,我的确注意到一段若有似无的黯淡。以今天的眼光看来——他们仿佛一直是光头。因为,他们如此自然、愉快,没有丝毫表现出强迫所致的姿势与神情。据我研究还发现,故事发生地,也就是这个小镇的中央有一块空场。那里高束着旗杆。周边是按某种秩序排列着的旧院。而围在这被时间弃下的中心外的,是一条狭路。无可否认,任何人的行进都是不可能偏离旧院与歪七扭八的狭路的。对这些而言,所发现的文字纪录也颇为奇怪,它们如此描述小镇“……狭路外,于一河对岸,老城深处。”还提到剃头“只此一家,众人月月来”。若剃头只能是选在黎明前动身,乘船过石榴河,上陡岸,再绕深巷拐个把时辰(路途遥远实难想象,不早出发,一日来回便有些时间紧了)。假如,你记忆力够好的话,方才能找到它。店里坐有一个长衫老人。他是小镇上唯一的剃头匠。在我的想象中他将是一个略带严肃、身形苍老的老头。他为镇上人剃了一辈子头发。最后,落得无人打理他自己的头发,他头发已垂至地面。老人只剃平头。在那个年代曾到过此镇的人想必不会吃惊所有人留着像桶盖一样的平头吧。女人也是。唯独老人一头长发,虽然久未洗过的样子。神奇的是始终伴有皂角的味道。人们早晨相见打招呼的方式,更不是问“吃了没?”而是习惯性抚摸彼此的头,道,“新剔的?”对方说,“不是。”“我是。”两人这才上路远去。镇上女人不是不爱美,也许是因过早把对头发的注意力转移到帽和指甲上。你无法想象我曾在老版县志上翻到这样一帧图片:“女人们佩戴各种图案式样花哨的帽子指甲上涂满各种花纹,也许无人认为平头有什么不好。所有人都如此。”
剃头老人发了财。不知何故,后来似乎被某种责任束缚,一辈子再没离开陈旧而阴湿的小店。我是说至死未离开过小镇一步。他给打理过头发的人还记得那个晦阴之日。风声猎猎,拍打在地上,偶吹进店来的风吹在店里客人的脸上,便引来骂声:“娘的!真冷。”老人平常话不少,一边剔完头,起身边拂去客人身上的断发,一边应承下一个客人。唯独这天他沉默了。剔完头便站在镜前收拾剪刀。客人觉得奇怪。老人大概说了什么,不过自己没有听见而已。他看了看炉中火。火势很旺。其实,手撑在镜前的老人在树枝清脆的燃烧声中已咽下最后一口气。若不是那天强劲的西风,老人也不会在天天面对的镜前倒下去。客人们大叫。镇很小,人们住得很近。所以,叫声很快传入小镇的家家户户。不一会儿,店内外便布满了哭泣的乡人。人们来悼念这个为他们剃了一辈子头发的人。当然,与悲伤同时在他们心中诞生的,还有一个忧虑——“他死后谁来帮他们剃头?”这时,倘若是一阵吞声饮泣,则必将不被发现。那是一阵笑声!人们发现老人的孙子正趴在尸体上咧嘴看向大家。所有人的眼睛都盯在少年身上。老人的儿子,十五年前死于头蛆。女人二年深秋被山贼掠走,音信全无。只留下十五岁的孙子与之相伴。老人下葬以后,管他愿不愿意——十五岁少年顺理成章地成了为镇上人继续剃头的人。“少年天天看爷爷剃,”大家说,“他一定也是好手。”他一下子给了人们一种小镇现存唯一懂得剃头之道的人的假象。他不会剃桶盖一般的平头。后来,镇上传开了。都说他第一次拿起爷爷留下的剃刀便把五个汉子的头皮剃出血、十个女人的眉毛割断。接下来,再没人黎明前出发,去小镇深处寻找他。他几乎被大家遗忘了。此状况大约持续半年时间。少年在这半年里做了什幺,去了哪里,更是无人知晓。谁都不知道半年里他如何度过每个夜晚。人们只知道自己的头发正疯狂地生长。半年以后,镇上人人长发飘飘,犹如剃头老人以复数的形式复活了。
叙述:本文摘录均来自手边的一本《考古文学“南洋”》。此书描述的一些状况(偶尔一只松鼠/小鸟在桌前的灌木丛上打量我的沉默、愁苦、奋笔疾书或者暴风雨来临前的手忙脚乱)颇为与我接近。于是,随手摘录,一方面是偷懒的恶习作祟,另一方面是想强调出借题发挥的是另一种道德,即对传说制造者的尊重。我们不该追究为何无人想到自己给自己剃头,或彼此互剪。是不是可以把这种特殊的情况置换成某些情感因素?譬如,他们用这样的方式怀念少年的爷爷——那个长发老人,或遥远的平头年代。
转述:一日,陈旧的剃头店重新开张。少年坐了走了出来,站立门口,我们可以看见他头发已披到屁股上。半天,只有一个老妇蹒跚着晃进店。老人惊奇于镜中的一切。妇人走后不久,长发队伍便在店外排开了。不知,少年跟谁学来修长发的本事。他为镇上人理得长发很漂亮。
叙述:故事亟待转折。一只在路上跳跃的稚鸟,突然振翅高飞,自然给人以柳暗花明之感。虽然,对于稚鸟来说,飞翔是多么容易的一件事情。我是说,前提是这故事经过山重水复的铺陈。叙述之路是从剃头店的生意渐渐恢复开始铺起的。又一年,镇里所有人都留着一头飘逸的长发。女人们自不必说。汉子们也不以为辱。因为古代时,他们就是这样。年年、月月,当所有人遗忘老人以及他在世时镇所处的平头年代。遗忘发生在记忆更新时,我们的现在。现在,他孙子把镇上人带入了长发时代。这都是老人无法设想的。“将来……”据说,他曾在死去的当年,第一场雪覆盖石榴河陡岸上的树木时,在店中背对客人,捋着同样蓬乱的胡须望向远方。那是他第一次使用如此庄重的语气。很多人说,至少在那时,他提到将来。
“将来。”词语是一个背景。遥远与黯淡相互交织。过去、现在、将来,属于我最兴趣的一部分。长发时代仅维持了三年,便以少年某晚被一场大火烧死于一个暗娼的床上为终。大火不知如何发生,我可以告诉你的只是火灾不仅把少年烧成灰烬。同属一排的剃头店也被明亮的黑夜轻巧地抹去了痕迹。
转述:头头让镇上人趁当年秋天霜未重时迁去对岸。他们在对岸建起与原来格局相同的房屋。后来,这些房屋按照昔日的秩序重新排列。小镇俨然成为了一头反刍着头发故事的牛。日夜在体内循环着时代的演进。小镇再没有深谙剃头之道的人。人们的头发漫无边际地生长着。无人打理。夏至在一阵霪雨里悄然降临。霪雨留下了可怕的猩红热。对疾病的恐惧已削弱了众人怀乡引来的悲伤。事实上,药铺淤满的猩红热患者深陷于对死亡的遐思。
叙述:尽人皆知,再这样进行下去,故事就再没什幺可看之处了。于是,我将让稚鸟不仅会飞,而且在剃头店对面一家的上空轻轻掠过。若不是对面一家的祖母,率先鼓起勇气,按住孙子的蓬头,而后颤颤巍巍抽出剪刀。孩子也不会接过剪刀帮母亲剃头。这一家人在街上很快便引来了众人好奇的目光。
转述:镇上人开始彼此互剃。因为,每个人的手法(着力点、剃刀方向习惯等等)导致所有人的发型自然无法一致。镇上头头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就在那段时间里,他注视着那些头顶奇形怪状的头发在狭路上来来往往的人们。他面相荒芜的对岸久久不离开。他的兀然伫立并未引起众人的关注。死于热病的人越来越多。药铺外的狭路上布满阳光斑驳的影子一般,躺满了垂死的人。头头的忧思很快被席卷而来的死亡气息湮没。小镇里再没出现过剃头的。人们逐渐习惯互剃的新时代。直至六年后的一天,省城头头来到镇上,才有了新的变化。那人从水而来。在头型奇形怪状的人群中,唯独他顶着平头匀速行进。镇上头头跟他汇报此地各项生活时,他依然不忘对从街上看来的一切指指点点。搞得镇上头头很不好意思地摸摸自己的鸡冠头……
叙述:小镇的奇处远在百年前已被传说篡改得面目全非。众多文学考古者同行对某些记录只能束手就擒。分辨所记之事的真伪成为考古界多年来的一块禁地。这么说是因为导师曾罗列过关于此镇纷繁的资料。但众多资料所载皆神话一般,不足以信。
转述:省城头头对小镇异象早有耳闻。镇上头头陪他走上了狭路,他们身边是镇上人节奏沉闷的往来之图。省城头头忽然停下脚步,退出人群。手指着一个与他们错身而过的燕尾头说:“真奇怪!”事情发生在镇上头头送走省城头头后。也是在一个月高之夜,一队黑衣人暗自潜入了小镇。他们一共在小镇呆了四天。在第五天的黄昏降下来时,这群人迅速地离开了。四天更新一个时代。我的意思是说,互剃时代已成过眼云烟。眼下的镇上人失去了头发。男女老少都光着头。生活并没有多少改变。只是大量和尚和尼姑的出现顿时让传闻中的小镇平添几分神秘色彩(县志上曾有关于“尚尼镇”的一条纪录:尚尼镇旧时以头发兴一时,易名颇多……)镇里人欢呼雀跃再也不用剃头啦!(其实,我觉得这也是他们对记忆的态度,头发也就是他们的记忆。)后来,再也没有人想起这对剃头祖孙。故事转述大概就到这里了。
叙述:根据资料显示,前文所说的那队人马是省城头头派来的剃头队。这也是我在繁琐的研究中发现过的一支最有趣的队伍。他们发动战争的对象是头发。我曾把这支队伍写入一篇论文。导师狠狠批评了我的专业素质,咱们的工作是不能脱离查阅缩微胶卷、实地考察、口述历史(访问当事人作家)等等基本措施,而独立进行思考的。那天,我十分沮丧。我不承认那是一篇小说。它完全不具备小说的要素。导师后来生气走了。我离开教室,清醒过来时,人站在一家理发店的门前。漫长对于历史考古工作正体现了时间的隐喻。对遥远时代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黯淡思考的结果,是我头顶一个光头回到宿舍。我师兄夸奖我说我这是治学的幽默。在看完我的论文后,又说,“你适合写小说!”
转述:镇上人欢呼之余,头头带领众人在一个炎热的午后来到石榴河畔上的一片野地前。面对旧城的小广场,一阵荧光粉飞散,便为现在的我留下了那帧缩微照片。
叙述:故事正是于此开始的。广场上几乎没有留下什么东西,就像我的所写并未留下什么更有趣味的历史。怎么说呢?我对古照之上人群背后隐约可见的黯淡线条并未加以转述。我觉得这种省略更有益于人们联想到在我的故乡马州,倘若你对于这段故事仍存兴趣的话,最好佯装略知一二。那样,保不准会有人给你讲起故事另外的部分,或这段被我放弃研究的黯淡线索,或与全镇光头相关的更多轶史。与他们相比,请原谅我绝不是一个善于叙述的人。我常常陷入一个梦境之中。这个梦境遥远、黯淡。而我又不是一个善于做梦的人。在遥远之中,在黯淡之中,在飘动的景象交叠之中,一个人出现在了石榴河边。他正朝对岸走去,根据落满地面的发丝,我甚至都不能判断,那里有他的祖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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