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夜晚灼伤

zhangxu

被夜晚灼伤

我真不敢相信，人们对夜里发生的事情居然会无动于衷。
早上起来，我就注意观察楼里住户的反应。他们都表现出一副忙忙碌碌，煞有介事的样子。我知道这些其实都是装出来的，他们故意装出这副样子来给我看，为得是让我觉得羞愧——瞧，我们都有许多正经事要干呢，一个人难道可以整天待在家里无所事事吗？住在我隔壁的那个胖女人，袖子挽得高高的，把两条粗壮的胳膊埋在大堆的肥皂泡里，用力地揉搓着。一边高声地同另一个妇女说着话。她的脸上洋溢着骄傲的神气，仿佛为自己能胜任一个家庭主妇的角色而自得。她的男人则匆匆扒完一碗稀饭，咣当，咣当地从楼道里推出一辆自行车，匆匆忙忙地下楼去。我知道他们都在暗自留意着我，只是表面上装出不在意的样子。他们用眼角的余光稍稍瞥了我一下后，立刻就把目光转移到别处去了。
我踌躇地伫立在楼梯口，手里握着几份报纸和杂志。(我是故意装着去楼下信箱取信的)。也许正是我手中的报纸和杂志引起了他们的不满,因此我下意识地将它们藏在了身后。如果我手中拿的不是报纸而是一张擦屁股的手纸，大概还不至于引起他们的反感。住在这种地方，还一本正经地在楼梯口挂上一个邮箱，这让他们觉得简直受到了侮辱。我怀疑那次邮箱被损的事件也和那些嫉恨我的邻居有关，那绝不是一个孩子的恶作剧，因为我的邮箱挂得足够高，以孩子的身高根本就够不着。
总而言之，楼道里的人对我和燕燕很有一些成见。我为此非常苦恼，但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对我们采取这样的态度。有一天，我决定打破常规，晚饭后，我没有像平常那样呆在屋子里，而是像邻居们通常做的那样踱出了家门。楼道口，有两个男人在下棋，我装作漫不经心地样子凑了过去，并且装做感兴趣的样子在旁边看了一小会儿，然后，我终于鼓了鼓勇气，从口袋里掏出烟来。一开始他们都客气地拒绝着我的香烟，在我再三坚持下，他们才勉强接受了我的香烟。很显然，我的出现使他们受到了一些骚扰，棋下得也有些心不在焉。渐渐地，他们似乎终于适应了我的旁观，又开始沉浸在棋局之中了。间或两人还谈论着一些工作和小孩之类的事情。我当然插不上嘴，因为我既没有工作也没有孩子。他们的谈话并没有影响他们下棋，他们边谈边下，渐渐地似乎忘记了我的存在。后来，又有几个邻居出现了，一开始，那几个邻居看见了我都显得有些不安。而我之所以没有离开，完全是靠着一股毅力在坚持着。我想，既然我已经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就应该坚持。这是一个崭新的开始，我已经迈出了第一步，就不应该放弃。我几乎是心怀感激地期待着每个人都接受我的香烟。他们的神态让我觉得很沮丧。他们在接受我的香烟时都显得那么小心谨慎，仿佛他们接受的不是香烟而是某种会给他们带来伤害的危险品，但我的心毕竟得到了一些安慰，不管怎样，他们最终还是接受了我的香烟，这使我不至于觉得太难堪。但是——还是没有人愿意和我聊聊，他们就像一些成分相同的水滴般很快地融和在了一起，话题很快变得热闹起来，大家在一起闲谈说笑着，为一些棋步而争论不休。虽然他们接受了我的香烟，可我知道，他们心里对我还是保持着距离的。我站在那里，心中充满了委屈、愤怒和悲哀。但我依然坚强地站在那里，仿佛是想看看自己的忍耐力究竟可以持续多久。直到棋局终了，直到他们嬉笑着从楼道散去。这其间竟没有一个人再朝我瞅上一眼，仿佛我只是一根伫立在那儿的水泥柱子。
回到屋里时，我看了看钟，都快十二点了。我倒是不在乎“快十二点”了，因为第二天我不用像那些工作的邻居们一样需要早起。但燕燕却抱怨我，说我把她一个人丢在屋里，这么晚才回家。那一刻不知怎么地我心头竟然有了一团无名火，莫名其妙地跟燕燕吵了起来。因为我觉得即使别人不理解我，至少燕燕应该理解我。难道我自己愿意白白浪费这几个钟头的时间；愿意出去忍受邻居们的白眼吗？即使我不用上班，但我的时间也是很宝贵的。有那几个钟头的时间，我还不如呆在屋里翻翻书呢！
其实我自己也有些后悔，早知结果是这样，我还不如不出去。但燕燕这样说，我的心里就很窝火，一窝火我竟然说出了这样的话，我说：“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一天到晚就知道躺在床上睡觉。”话一出口，我自己都觉得有些诧异，我的口吻怎么变得和邻居们一致了？燕燕显然被我的话刺伤了，她嘤嘤地哭泣起来：“那你说我该怎么办？你如果嫌我，我可以走。当初丢了工作又不是我一个人的原因。”我马上就后悔了，这都怪我当时乱糟糟的心绪。我的话一定勾起了燕燕伤心的回忆。当初燕燕在一家纺织厂工作，格外辛苦。我曾说过，等我们结婚后，就不让她去上班了。因为我不愿看到她细嫩的双手被割刀割的伤痕累累的样子。然而没有等到我们结婚，她就怀孕了。那家工厂的劳动纪律非常严，而燕燕的妊娠反应又重，加之后来又要去医院堕胎。没有办法，最后，我只能让燕燕辞了职。这时，燕燕一定想起了那个被堕掉的孩子，当时她心里是不愿意的，但我知道凭我们当时的现状，将孩子生下根本是不现实的。
我是非常爱燕燕的，因为她的美丽，她的纯洁。我总觉得她有着孩子般的娇弱。燕燕属于那种不大会过日子的女人，我也不愿意让她做过多的家务，更何况我们都属于那种不太在意物质享用的人，在生活上也比较随便。比如，我们就很少去菜市买菜，有时晚饭下点面条就将就了。因此在别人看来，燕燕显得非常清闲，或许就是这一点让那些家庭主妇不快，而燕燕的美丽，也一定让她们嫉恨。我曾在背地里听到她们的议论，说我找了一只“花瓶”。我并没有觉得一只“花瓶”有什么不好，我不懂周围的人怎么喜欢把那么大的热情投注到琐碎的生活上。事实上，我只喜欢简单的生活，能省的尽量省了。而他们总能从那些琐碎的日常生活中得到许多欢乐。除了看书和写作，别的时间我和燕燕只愿意花费在做爱上。所以我们的情爱总显得那样浓郁和热烈，当然，这一点别人不一定了解。
我很害怕夜晚发生的事情。奇怪的是，表面看来，居然没有一个人知道发生的这些可怕的事情，甚至连燕燕自己都没有觉察到。为了防止夜里的事情发生，我常常看书看到很晚，但这也不能阻止那件事情的发生。因为，只要我一上床睡觉，这件事情就会发生，而我并不能做到整夜都睁大眼睛。我倒是努力想如此，可现实是残酷的，它总是逼迫我闭上眼睛，进入无助的梦乡。
我躺在床上，心中充满了莫名的恐惧和一阵阵难言的悲哀。我默默地注视着燕燕熟睡中的面孔，她显得那样安详、恬美。仿佛一个熟睡中的婴儿。我很难想象她遭受的屈辱和折磨，我甚至想把她弄醒，告诉她我们危险的处境，然后一起逃走。可是，我们能逃到哪儿去呢？因为哪里都有夜晚；哪里都有黑暗，都有因为黑暗而萌生的危险。哪里都是一样，我们始终逃脱不了我们的宿命。就这样我默默地凝视着她，泪流满面。我的啜泣声将她从梦中惊醒，她睁着一双天真无邪的大眼睛注视着我，然后伸出手来擦拭着我脸颊上的泪珠。她以为我是因为爱情的幸福流下了甜蜜的泪水。她怎么知道埋藏在我心中的悲苦呢？
这种事情总是在后半夜发生，我也不知道确切的时间，我躺在床上，心中忐忑不安。熟睡中的燕燕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然后翻了个身。我的耳朵接收到一阵细微的声响，仿佛外面刮起了风。我听到树叶在风中簌簌的颤动声，风卷起沙土打在墙上的声音；类似纸张翻动的哗啦哗啦声。风声越来越大，楼道里的吊灯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忽然“啪”地一下，摔落下来。整座楼被巨大的黑暗吞没了，月亮也早就没了踪影。我听见窗格在风中发出嗡嗡的声响。在这么多的声响中，我居然听不到一丝人的声息，哪怕是鼾声，一两声咳嗽，或是小孩的夜啼，这些发自人间的声音都能给我带来一些安慰，然而没有。整栋楼里显得异常死寂，仿佛楼里的居民不是熟睡了，而是突然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整栋楼房在瞬间变得空空荡荡。
风声变得愈加肆无忌惮，在空荡荡的楼道里横冲直撞。一扇木门在风中发出咣当、咣当的声响。就在这时，那令我心悸的脚步声又出现了，沉重而又迅疾地从楼下传来，仿佛是巨人的脚步声，每踏上一级楼梯，都让整座楼震颤起来。巨人的脚步丝毫没有停留，径直上了我们住的二楼。我的心被一种巨大的恐惧紧紧攫住了，我徒劳地寄希望于周围的黑暗能保护我们不被发现，至少，我们还有一扇可以阻挡它的门。
我几乎是屏住呼吸，侧耳倾听着那脚步声，一面暗自祈祷，但愿它不要停留在我们的门口。我的那些邻居们——难道这么大的声响还没有把你们惊醒吗？难道没有一个人能站出来阻止事态的发展吗？住在二楼楼梯口的那家，男主人还是一家工厂的保卫科干事，难道他忘了自己的职责所在吗？最不济也该打个电话通知警察吧？
那脚步一步步地朝我们逼近，在楼道里留下沉闷的回响。突然，脚步声停了下来。我的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了，我在黑暗中凝视着我们的那扇门，我知道他就伫立在门的外面。过了一会儿——他似乎有意腾出这点时间来折磨我脆弱的神经。突然，门没有声息地倒了下来。整扇门就这样倒了下来，不知道他用的什么方法，因为门这样倒下来，居然没有发出一点声响。我终于看见了那个恐怖的仿佛死亡天使的魅影。他沉稳有力地走了进来，甚至没有朝我看上一眼，但我还是在黑暗中看见了他那异常阴沉冷酷的目光。我的身上仿佛被施加了魔法，居然使不出任何力气。我的手和脚都不能动弹半分，虽然我的脑子异常清醒，但我却无法动弹，甚至连一声微弱的呼喊都发不出来。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踏进屋来，径直走到床边，然后弯腰将仍在熟睡的燕燕抱起，就象抱起一个熟睡的婴儿。我的心都快碎了，为什么我们要承受这样的命运？为什么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将我心爱的女人带走却不能反抗？我多想将燕燕叫醒，即使我不能动弹半分，至少她总能想办法挣脱吧？然而，我的嗓子却喑哑无声，而燕燕仍然是一副纯洁的熟睡中的婴孩的样子，对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燕燕啊，你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瞌睡呢？你的睡眠为什么总是那么沉？
他抱起燕燕，然后，仿佛一阵迅疾的风般刮出了屋子。
直到此时，我才恢复了知觉。我看着那扇倒下的门板，看着一片狼藉的屋子。我的身边还留着燕燕的余温，床单上还有她压下的凹痕。我发疯似地朝屋外跑去，虽然，我知道自己根本追不上那个迅疾的身影。
仿佛一场风暴掠过，楼道里愈显空旷。我跌跌撞撞地冲出楼道，冲出这座活人的坟墓。也不知穿过了多少条街道，我来到了一座灯光璀璨的建筑物前。
即使是下半夜，这儿依旧灯火通明，屋子里聚集着形形色色的男女。我看到大厅里男人们脸上色欲的表情；也看到了他们身边半裸着身躯的女人。
我沿着建筑物四处兜着圈子。我无法走进去，因为我找不到门，这座建筑物仿佛是用巨大的玻璃建成的，里面的情景历历在目。虽然我并没有看见燕燕的身影，但我知道她就在里面。后来，我不顾一切地砸那用玻璃制成的墙，我天真地以为它会被轻易地砸碎。然而，很快我就发觉我的举动是徒劳的！我的举动终于惊动了里面的人。不知从哪个地方，突然冒出两个身着制服的家伙，手里拿着警棍喝令我离开。我一开始还以为他们身着制服就是警察，我仿佛遇到救星似的，恳求他们帮我把燕燕救出来。两个人听我讲完，对视了一下，突然，他们都笑了起来。正当我因为他们的笑而不知所措时，他们的脸上突然露出了狰狞的表情，其中一个拿着警棍朝我的后脖子上狠狠地砸了一下，我晕了过去。
等我醒来时，我发觉自己已经躺在原来的屋子里。晨光已经从窗口射了进来，楼道里传来一些杂乱的声响。我朝旁边瞅瞅，不知什么时候，燕燕也被送回来了。她仿佛被人灌了迷药似的依旧沉睡不醒。她的衣服半裸着，露出一只丰莹、洁润的乳房，乳房上似乎还有一道鲜红的牙痕。奇怪的是，她的身上似乎并没有遭受多少摧折的痕迹。相反，她的玉体在晨晖中显得更加丰润，仿佛被毒药滋润过的花朵，散发出一种邪恶的光辉。我久久凝视着她慵懒的睡姿，心中塞满了一种复杂的、绝望的念头。我突然嫉恨起身边的这副肉体来。正是它的美，它的娇艳才给我带来这么多痛苦。它本不该这么美！我认为，从前和今后，日复一日的噩梦与惊悸，都与这具丰美的肉体有关。只要它的美还没有消失，我的噩梦就会继续下去，我的恐惧和痛苦就会无休止地蔓延……
我再也无法忍受这样的生活了，让这朵散发着邪恶的花朵迅速枯萎吧！既然燕燕是个熟睡中的孩子，那就让这个孩子永远沉睡下去，永远不要再醒来吧！
况且，睡眠中的孩子，无疑是幸福的。
众所周知，我就是那个杀死自己心爱的女人的男人。外界对这起凶案众说纷纭：有的说我整天关在家里写作，最后变得精神错乱，像那个著名的朦胧派诗人一样，将自己的爱人杀死了。有的说燕燕本来就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她背叛了我，导致了这桩惨案。也有的说，其实两人在家闲得发慌，只是为了生活中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引发了口角，导致了凶案的发生。
可是谁能真正明白我内心的痛苦与悲伤；谁能理解我每夜的恐惧与心悸呢？有谁了解那些夜晚的灼伤呢？

asui1003

写得真好。文字通晓流畅，人物的心理描写生动细腻，真实可信。我觉得杀妻的结尾是败笔。可能我的观点很主观，但杀妻的情节很庸俗，不应该出现在这样一篇雕琢精致的小说里。这篇小说在结局以外已经有了更宝贵的东西，情真感实的，打动人心的，拿捏微妙的，让人击节的，已经是一篇好的小说了，不应该被这个结尾玷污。我觉得最后那一场梦魇的描写已经把小说带入高潮，小说可以用开放式或模糊的方式收笔。此外，小说前半部分关于燕燕怀孕被辞退的不幸经历，我觉得交代得太清楚直白了。这种现实的困境不需要写得那么明明白白的，毕竟不是《故事会》，读小说的人都能够领会的。在这一点上不如用留白的方法，只给读者一点暗示，让读者遐想，效果远比你说出来好。

PS：我的写作和阅读经验也很浅，以上只是个人之见，给作者参考而已。

陈鱼

前半部分 写实的部分 蛮好的 流畅真实 后半部分 也就是夜晚的部分 就显得虚了——当然 它是作者的写法 但是 大量的描写远没有前面的写实那么准确而有把握 而是一种象征性地又不是非常个人化有特色的概括式陈述

读完这个小说 我有一个困惑
前半部分 “我”的困扰似乎来源于我自身——我的生活习性和世界观同这个外部世界（邻居）的格格不入 而 后半部分 这个困扰似乎来自于燕燕 被一个美丽的诱惑束缚与负担而导致自身的生活变得于外界不融洽 这就让我觉得这个小说有一个断裂

陈鱼

心中充满了委屈、愤怒和悲哀。
我们始终逃脱不了我们的宿命。
她怎么知道埋藏在我心中的悲苦呢？
我终于看见了那个恐怖的仿佛死亡天使的魅影。
这些地方 都是我感觉压不住的小破口

zhangxu

！ 2# asui1003


谢谢！你真是个热心的回帖者。
这个小说是多年前写的，写完后就放在一边没管它了。现在回头看看，它确实存在着你说的那些毛病，也许哪天我有兴趣了，还会将它改改。

zhangxu

3# 陈鱼


以前我写的一些小说很难被传统期刊接受，现在选择了一种似乎更“传统”的写法，有时候我很怀疑，自己的选择到底是对还是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