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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 中篇小说:《恋恋三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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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7-31 21:56:33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本帖最后由 王西平 于 2010-8-1 00:42 编辑

中篇小说
恋 恋 三 季
王西平
(一)
蒋梅有一段时间心里很烦燥,为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
女人就是这样,尤其是怀孕的女人,永远看不清背面的那个自己。那些烦燥的东西好像藏在屋子的某个角落里,时不时地跑出来烦你一下。
往往这个时候,蒋梅就特别讨厌自己,尤其讨厌那一身的赘肉。把一切身孕导致的胖剔除后,她发现剩下的胖,才是属于自己的胖。而这个胖,必须得拿掉,刻不容缓。
可是以鸣却对这些显得很不在乎。
胖是我老婆,不胖也是我老婆,你愁什么?
每当听到这样的话,蒋梅悲伤得不行,一悲伤,就撅起小嘴用拳头使劲擂以鸣的胸脯,嘴里嘟囔着怎么办啊,这么胖,怎么办啊!可是谁也不知道蒋梅的心里正滋滋地往外冒甜呢,她知道以鸣并不嫌弃她,以鸣是爱她的。
不过蒋梅还是下定决心要减肥,她说:我家里的胖是给以鸣看的。可是出了门呢?那我就不属于以鸣一个人的了,我是一个社会人,社会人就得让全社会的人都来看,这么胖,哪个社会人愿意看我呢。这话是蒋梅自己说给自己听的。
是啊,蒋梅想的没错,她应该为自己负责。一个懂得为自己负责的人,才会去负责别人。
有一段时期蒋梅的确去“原动力”健过身,那里有专门的孕妇健身房。刚开始很新鲜,每天晚上下班后,她准时给以鸣一个电话,老公,我健健去了!只听电话那头一个低沉的声音回道:恩,我知道了。
自从和以鸣结婚后,蒋梅变得不好好说话起来,时常把健身叫健健。又比如,饭熟了得喊以鸣吃饭,她却说:老公,饭饭喽!于是以鸣一脸坏笑地从书房里钻出来。刚开始以鸣并不习惯,怨蒋梅怎么不好好说话呢,后来也就习惯了,而且还慢慢被蒋梅给带坏了,他不把老婆叫老婆,而叫老婆婆,蒋梅也效仿他,叫他老公公,一来二去,两人乱了套,在家里相互感染。
健身健身,说起来简单,但是做起来很难。
一个星期后,蒋梅喊累死了,坚持不住了。以鸣说那别去了吧,马路上也能健身,平时多走走路得了,还省了办卡的钱。回到家呢,就做做饭,尽量自己洗衣服,用手好好搓,最好搓得胳膊发酸。当然,洗衣机就别用了,这样也省电。如果你还洗不够,或者你越洗越上瘾了,那就把我十年前穿过的那件灰白呢子大衣洗了吧,洗干净了好送给我爸去穿,给你爸也行,否则你会骂我偏心眼。
噢,对了,尽量拖拖地,咱们家的地板不经脏,手上得使点劲呢,不能像老爷画胡子似的,划啦划啦就算啦。亲爱的,你要记住!给自己家干活,不像在单位,自己家的活干了永远属于自己,可这活要是干给单位了,就属于单位的了,相当于充公了。
说话的时候,以鸣斜着身子躺在沙发上,整个神态看起来相当得意,他呷了一口茶,又继续侃起了他的“拖地经”:你别看这拖地,可有学问呢,地不能只拖一遍。那么到底该拖几遍才算是恰到好处呢……有人说得拖四遍,但是我不这样认为,拖三遍就可以,再说咱家铺的又不是什么金砖银砖的,这和健身是一个道理,三次为一组,这样才有效果嘛。而且我们这两室两厅的大小是固定的,不会因为你拖了四遍而变大了,也不会由于你只拖一遍而变小了。
蒋梅知道以鸣的话匣子一旦打开,就像洪水一样,很难收住了,他可是出了名的“高压锅煮鸭子——肉烂嘴不烂”,讲起歪理来一套连着一套。不相信他吧,又觉得有道理,相信么,好像他讲的全是一些为自己不干活而精心编出来的托辞。
蒋梅越来越觉得眼前的这个以鸣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以鸣了,那时候的以鸣多好啊,体贴、勤快、侃侃而谈,多有学识。
想起刚认识以鸣的情景,蒋梅心头不由掠过一丝甜意。
(二)
三年前,他们在银城相识了。蒋梅是从深圳来的,以鸣是从哈尔滨来的。
与以鸣的探亲不同,蒋梅在银城无亲可探,不要说银城,整个大西北也没有她的亲戚。她是来旅游的,从小向往塞北大漠,蒋梅此行就是为了看看沙漠。
西部的太阳很干烈也很毒,蒋梅怕晒黑,到达银城的第二天,就去附近的超市买防晒霜。同时为了防蚊虫叮咬,还顺便买了一瓶清凉油——她喜欢那种抹在身上凉嗖嗖的感觉,以及略带微辣的快感,她认为这才是塞上的味道。
然而,就在买完东西返回宾馆的路上,没有任何征兆地,邂逅了以鸣。
当时,她不知道那个人叫以鸣,认识他,先从认识那只大手开始。
就在蒋梅弯腰伸手时,有另一只手抢先一步捡起了被她不小心掉在地上的钱包。她心里一怔,脑子里小小地乱了一下,可是当抬起头看到以鸣那张没有任何恶意的笑脸时,才舒出了一口气。
是个好人!第一个念头闪过脑海,蒋梅赶紧接过钱包,道了声谢谢。
多余的话她也不想说,也说不出来。
唯一能做的,就是立刻转身,走人,都有点慌不择路了。
对一个陌路人,还想说啥……可是,我就这样走了吗?回到宾馆,蒋梅心里念叨个不停,这种念叨既有自我开脱的意味,也有怅然若失的悔感。
一连好几天,蒋梅一直觉得那个人站在捡钱包的地方,远远地望着她的背影慢慢地消失在人群中。
本想这样的境头可能永远会定格在蒋梅的脑海里,可是没过几天,就被切换了。
他们在银城去往鸣沙的路上又一次碰面。这次算是“重逢”了,由于“缘份”两字在悄悄发酵,膨胀,所以他们融入得很快。
你好,我叫蒋梅,认识你很高兴。
以鸣笑了笑,很经心地说,蒋梅啊,多好听的名字,梅,梅花……梅花,凌寒独自开哪……
这人真酸!蒋梅心里略有不快,心想,什么好听不好听的,你们男人第一次见女孩子,不都是这样说
的吗。实话告诉你,说我“凌寒独自开”的男人多了,不要以为你的开场白多有创意,这招早不灵了。
想是这么想,但蒋梅嘴上说出的,还是感谢。
以鸣回了礼尚往来之礼,说他名叫马以鸣,你叫我以鸣得了。银城出生,哈尔滨长大,这次来主要是去乡下给舅舅烧七日纸,顺便也去鸣沙玩玩,看看那里的孤烟到底有多直,长河到底有多长……
一路上,以鸣使出全身的贫劲海吹,从天上的云,吹到地上的草,从河边的羊,吹到路边的树。最后,就说到了他手里一本《人的未来》的书。他说,如今,互联网已经遍布全球,在很大程度上成为许多人日常生活、工作的一部分,就拿我来说,没有网络,我会退化到古脊椎动物群体中去,想想哪,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整天混在那些哺乳的家伙堆里爬来爬去,没有面包,没有牛奶,没有咖啡和啤酒,多难受啊……
蒋梅一直在听音乐。
表面上看,她只是听音乐,其它的什么也听不到,事实上她将耳麦的音量调得很小。那种小,是介于听到与听不到之间的一种小。可是这样势必会导致音乐的声音与以鸣的声音都在蒋梅的耳朵里厮杀,且激战双方颇具“有你没我,有我没你”的架势。不过,哪种声音最终被pass掉,全玩于蒋梅的掌股之间,比如她想让以鸣的声音消失,就把耳麦拧大一些,反之,就把耳麦拧小。这跟控制水龙头一个道理。
这不,就在蒋梅将耳麦拧小的瞬间,“脊椎”二字咣当一声掉进她的耳朵,似乎还触碰到了那些乐器的边缘,本来不想插话,可是天性对人体构件的敏感,让蒋梅不得不彻底关掉耳麦倾听起来。
见蒋梅有了“反应”,以鸣显得得意起来,他指着蒋梅的耳麦说,这玩意儿少听为好,对人的伤害很大。蒋梅白了他一眼,我听的又不是重金属。以鸣说,嘿,你可别小看抒情歌的噪音问题了,据我所知,那个谁和谁合唱的《今天你要嫁给我啦》,还有谁唱的《千里之外》等歌曲,副歌飘出的分贝量跟火车行驶中的噪音分贝差不多。
嗬,看来你懂得挺多的啊。蒋梅觉得眼前的这个小伙子很好玩。对,只是好玩而已。
你说的副歌是什么意思?
副歌就是除主歌以外的部分。
你这是什么话!
见蒋梅一脸茫然,以鸣进一步解释,这样给你说吧,副歌就是高潮。
“高潮”一词一出,蒋梅的脸唰地一下红了。
看到这样的红,以鸣也不好意思了。他突然想起有一本书里这样解释“红”,大概意思是,红色是向对方传达“为了你,我可以不爱惜自己的身体”的意念。想到这一点,以鸣有点激动,他偷偷看了蒋梅一眼,对方很快又沉浸于音乐中了。以鸣自觉有点没趣。
其实在蒋梅心里,已经翻江倒海了。她赶紧拧大了音乐的“水龙头”,恨不得把身子埋进那些比火车轰鸣声还厉害的噪音里,恨不得把脸上那片怎么也隐不去的红也扯到音乐中来,让一切消失得干干净净。
大约有半个小时的时间,他们在沉默,整个世界都在沉默。
秋后,塞上的风景非常迷人,没有来银城之前,蒋梅以为这里很荒凉,甚至有人说当地人骑着骆驼上班呢,可来了以后才发现银城也有飞机,有火车,也有俊男靓女。尤其是天很蓝,很高,蒋梅心想,用这样的天 “望断南飞雁”,一点问题都没有。
车驶往鸣沙,透过车窗,蒋梅看到了大大小小的湖泊星罗棋布,期间夹杂着形状不一的稻田。更远处,
亘古的不周山隐隐约约,她似乎嗅到了沙漠的味道……
关于《人的未来》的话题似乎没有说完,以鸣看起来憋得有点不行了。
蒋梅倒是动了恻隐之心,她说,你继续讲吧。
以鸣一下子又活泛起来了,神态很享受,像是刚刚将一泡憋了很久的热尿洒完。
可是你知道吗,在使用互联网的千千万万人当中,有多少人知道,德日进被喻为互联网的守护神。
蒋梅问,德日进是谁?
以鸣回答,是《人的未来》的作者啊,法国人,在中国呆过,把那些北京猿人的头盖骨拨着转圈圈,在放大镜下还清理咱中国古人的汗毛呢,就是那个外国佬……
哇,鸣沙到啦,蒋梅突然一声尖叫。
吓以鸣一跳,他只好打住话题。
(三)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是老话了。
但什么是美,总体来说应该有个尺度,谁也不希望自己长成黄豆芽,更不希望变成流氓兔。对于蒋梅也是如此。
女人天生有几分依赖性。拿健身来说吧,蒋梅总希望以鸣陪伴在身边,这样一来,换鞋的时候也好有人帮着解鞋带,冲澡的时候有人递毛巾,渴了,使出去买瓶水,饿了,让他提汉堡宝来,总之,在蒋梅眼里,这可是伟大的健身啊,你总不能拿健身不当回事吧,不拿健身当回事,等于不拿我的身体当回事,到说底,就是不重视你老婆,不重视你老婆肚子里的娃,归结到一点,就是不爱我。这样的话蒋梅给以鸣一遍又一遍地讲,她还进一步强调,人家的老婆都有人陪,老婆在健身房里健身,老公就乖乖候候在会客厅,健身馆会给你水果吃的,给你杂志看的,你可以慢慢等,然后等我练完了,我们再一起回来。可是,我这样的要求简直就是奢望,那里有那么多人的老婆,只有你的老婆孤零零的,一个人来一个人去,哪天被人拐跑了,看你怎么办?
唠叨是女人的杀手锏,但是以鸣并不吃这一套,他总是以单位忙,领导要开会,有饭局等理由搪塞,更要命的是,以鸣总有说不完的歪理讲给将梅听。问题是,他讲的那些理,似乎是在瞎诌,可是你又找不出毛病来,
最经典的就是“拖地经”了。
那会他是边品茶边授经,现在呢,是边抽烟边授经。以鸣的烟抽得并不凶,用“偶尔”来形容很恰当,但是他把“偶尔”这块好钢利用的很科学,很刀刃。他的“偶尔”还伴着一连串的优雅动作,比如讲经的时候,他会边讲边“偶尔”在烟盒屁股上轻轻一弹,弹出一根烟来,然后用中指和食指夹住香烟,缓缓往外抽。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灵魂出窍”的烟棍,好像能看到那缭绕的烟草香味。这个看似很“偶尔”的过程,以鸣却非常懂得去享受它:那烟抽到三分之一处,他会停顿,看一眼蒋梅,这时的蒋梅在厨房里洗碗,在阳台上浇花,抽到三分之二处,他也会停顿,再看一眼蒋梅,这时候的蒋梅在擦电视柜上的尘土,在使劲拖刚铺上去的仿古砖块……
看到蒋梅正在拖地,以鸣卡住了的慢动作突然变快了,烟很快到了他的嘴里,什么时候点燃的,除了他自己,或许谁也没有看到。只见他猛吸一口,很惬意地将烟圈吐出来。
他说,梅啊,你记住,三天一小拖,七天一大拖,这才是拖地的真理,也是居家之大法,非常地深深的符合健身次数的周期性要求。时间长了,你会不知不觉地将健身自然而然地融入其中。如同那和尚练内功,读佛经,不知不觉中内功增长,这对于我们一个普通的家庭来说,实在是一大快事。
以鸣又吸了一口烟,继续说。拖地还有好处,比如可以锻炼你的耐心和毅力。不能半途而废,每次拖三遍,不能偷懒,否则飞起的灰尘就会让你好看。拖地就像拼图,从什么地方开始拖,怎么拖都有讲究,会节省你的体力。也会拖出乐趣。另外还可以开动脑筋,有效地利用工具。公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有了好工具,才会省力,才有乐趣,才可以把平凡的工作变成创造性的乐趣。这样才适合你这样的主妇做!
最后,以鸣带有总结性地说,其实减肥都是其次,更重要的是,拖地还能除去屋子里的灰尘,美化我们的地板,说白了,就是间接地净化了你的心灵,使你的眼睛得到享受,使你的心情随着明亮、干净、整洁的房间而愉悦起来!
蒋梅最看不惯以鸣在嘴上耍贫劲,有时候烦了,她就扔下手中的活甩门而出。这门要“甩”得响响的,但这“扔”必须拿捏得当。通常情况下,蒋梅告诫自己,手里有什么就扔什么,如果是拖地,就扔拖把,如果擦桌子,就扔抹布。当然,同样是“扔”,还是要分轻重的,这一点蒋梅在心里掂量得很清楚,比如碗是不能扔的,杯子是不能扔的,鱼缸是不能扔的,花盆也是不能扔的。但为了制造效果,略微碰出点声音也是可以的,蒋梅心想,否则太便宜那小子了。不管怎么样,蒋梅把握住一个原则,那就是什么话也不说。她知道,以鸣那人会蹬鼻子上脸的,如果在语言上试图跟他对抗,只能助长他的气焰,何况自己不是他的对手。蒋梅想到这一点,心里不由冷笑了一声,哼哼,你不是挺能吹的么,那好,我就是要让你的“三寸不烂之舌”找不到“英雄用武”的地方。从这个意义上讲,“沉默”会给以鸣制造很大的“孤独感”。这正是蒋梅所希望的。
蒋梅的这招还是挺管用的,虽说夫妻绊嘴实属正常,但经她这么宏观般地一“处理”,使得这个家庭的绊嘴事件被简化为以鸣自己跟自己过不去的单一性的行为。蒋梅一旦不理他,这绊嘴就失去了意义。时间一长,以鸣自己也觉寡然无味了,战争也就悄然哑火了。
是啊,既然两个人能走到一起,并保持恒定的关系,他们身上还是有“一物降一物”的魅力所在。其实人最大的敌人是自己,蒋梅经常战胜不了自己,像健身半途而废的例子,在她身上经常发生。更要命的是,她管不住她那张嘴,碰到好吃的,不懂得紧急刹车。
要说来,蒋梅算不上真正的胖,他跟以鸣刚认识时,162公分高的她,体重只有90斤,刚结婚时,抛掉孩子导致的胖,她也就110斤,如果这个重量还能接受的话,那么发展到现在的120斤,可以说已经胖得不像话了。
这样的代价是很大的,整个人身上的肉就像潮水一样汹涌起来了,导致一柜子的衣服统统小了一圈,所以以鸣不得不陪着蒋梅重新上街挑衣服,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来了个大换血。而那些不能穿的旧衣服,在蒋梅看来,都已经彻底死去,她要将它们的尸体捆在一起,运回乡下送给的乡下的表妹何霞用。对于这样的举措,以鸣表示了强烈的反对,他说我并不是小气,问题是,过几年你如果又瘦下来了怎么办,这些衣服不就又可以穿回去么。听到这样的话,蒋梅没差点吐出来,她说以鸣你说的是人话吗,你还算是个有学问的人,怎么一点不长脑子呢?你就希望你老婆一件衣服穿一辈子啊,话又说回来,这何霞是你们家的何霞,她到底是跟我亲还是跟你亲呢!
俗话说,不见兔子不撒鹰,不见鬼子不挂弦。别看蒋梅平时把话哑在心里不说出来,没想到惹急了句句见刀子,三下五除二,将以鸣“杀”得片甲不留。以鸣招架不住,只是一个劲地点头,行,行,行,你有理,我自私,行了吧。事后,有人问蒋梅你是怎么制服以鸣的,蒋梅说,平常你耍贫倒也无妨,我权且把你的话当娱乐来看待,可是凡事要有一个理儿,我蒋梅就是站在这个理上。
此后的日子里,为了很好的减肥,蒋梅经常制定品种不一的减肥计划,她每天早餐一只苹果,一根黄瓜,这只是维系最基本的;午餐嘛吃个半饱就行,在她看来,任何东西撑握在这个“半”之间,就是一种境界;晚餐一杯酸奶就可以了,多了就是负担,而且有可能会转化成肥肪……不过没持续几天,她又把量加上去了,蒋梅却总说自己没吃多少。以鸣说,不是说你吃的少,而是吃进去的让孩子给抢走了。
蒋梅都有点绝望了,全身没有一丝力气。
见蒋梅来回折腾,以鸣也有点心疼,本想给她推荐一种叫“解脂密码”的减肥药,可是一想到蒋梅肚子里的宝宝,他还是放弃了。
再后来,谁也看不到蒋梅“坚持”的身影了,她完全放弃了自己。
(四)
蒋梅本来打算要辞职的,觉得那个单位没什么意思。更重要的是,她讨厌那个叫王玉来的人。但这毕竟还是大事,得和以鸣商量商量。
下班回来,蒋梅却发现以鸣不在家。她有点失落。
还好,她的这种失落并不严重,心里只是有略感的空洞,好像抽走了什么,轻飘飘的。她一时起想不起来以鸣早晨说什么了,于是在茶几上找便条,她想,以鸣肯定留什么言了,那些言往往被他写在小纸条上,有时候会顺手写在报纸的边边角角上。
以鸣在报社工作,每天下班回来,便从掖下抽出一卷散发着油墨香的报纸来。以鸣喜欢将报纸夹在掖下,觉得这样有文化,然后腾出一只手来抽烟,他的烟大多是朋友送的,或从饭局上收回来的。当然了,什么烟都有,上至黄鹤楼,一条5000元,一根相当于50元。其实以鸣对烟根本一窍不通,可是当有人说黄鹤楼这种烟中央很多首长都抽时,他就动了心,于是在某次酒桌上乘人不备从一煤老板的烟盒里抽走一根,他给别人的解释是,收藏一根。
当然也有不好的烟,三元、五元最为常见。通常情况下,以鸣将这些低劣的烟装在一个洋气的体面的烟盒里,逢人多的场合就拿出来。他不想把这些烟发给别人,只是拿出来而已,并借机在众人面前虚晃一下那烟盒的商标。
以鸣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烟鬼,除非遇到关键的时候才抽。
什么情况下才是关键的时候呢?比如夹着报纸走在街上,对面要是过来一个漂亮女孩,以鸣会在三秒之内完成以下动作:掏出烟盒,抽出香烟,然后用中指和食指快速组合成一个标志性的V字,另一只手又飞快地从裤兜里抽出打火机(有时候会掏出火柴,不过他觉得一根火柴从抽出到划燃,与打火机相比,会平添许多不必要的环节,这样会严重阻碍他动作的连贯性,因此这种玩意儿一向不被他推祟),只见拇指轻轻一扣,烟就燃了。当然,这期间还伴有一系列潇洒的动作,比如扶眼镜框,甩头发等。
还有一种情况下,他也会抽烟,那就是坐在沙发上“讲经”。当然,要有听众,没有听众他是不抽的,而且这个听众必须是蒋梅。关于这一点,前面已经提过。
以鸣在一家早报上班。
他是东北大学中文系毕业的,初来银城时,在一家小企业做秘书,后来换过很多种工作,最终借助一次机会,跳到了早报。
在这个城市里,跟早报形成竞争力的是晚报。晚报以前是晚上出的,可是银城人晚上只看电视,不看报纸,后来就改成早上出了。早报是后来才出现的,它的出现似乎就是为了抢晚报的饭碗。不过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早报在读者的眼里,就不是什么正规军。可是后来早报策划做的好,办报有理念,很快就超过了晚报,那些最初将晚报认为是正规军的读者,又哗啦一下全过来了,读起了早报。
这样一来,早上读早报,使得早报一夜之间变成了理所当然的正规军了。相反,早上读晚报,感觉怪怪的,甚至很神经。
战胜晚报,以鸣应赏头功。他是编辑部主任兼任策划部部长。虽说这人时常得瑟的不行,但才华还是有的。社长就是看中了他的机灵。
以鸣记得很清楚,第一天来早报上班的情景。
本来9点钟可以到岗,以鸣提前一个多小时就到单位了。结果单位楼门还锁着,他只能上街走走消磨时间。走着走着,就碰到一小孩在兜售晚报。
晚报,晚报,五毛钱一份晚报,晚报,晚报,五毛钱一份晚报。
这孩子像是假期打零工的,还穿着校服。
以鸣摸了摸口袋,摸出五毛钱来。
虽然平常以鸣也常看晚报,可是这次,他将报纸从头到尾一字不落地看了个遍,包括中缝里“不孕不育”以及类似于“看男科,请到凤凰医院”这样的字眼儿,最后,为了加强巩固,他将这份报纸又过了一遍,然后在心里点了点头,算是心中有数了。
这天他见到社长,第一句就是,我有办法打败晚报。
社长是个慢性子,像他这样的人,不会轻易被点燃的。但是这次被以鸣点燃了。
社长的眼睛里突然放光,那你快说,有什么高见。
以鸣说,晚报我看了,虽说品牌老,但是办报观念太陈旧,内容不丰富,广告量跟不上去。
说到这儿,以鸣有意压缓了语速。社长快速递上一根烟来,以鸣扫了一眼,烟还不赖。
他陡然提高了声音分贝,要打败晚报,就得改变一种思路,那就是……
话没说完,以鸣低头看了一下手里烟——鬼才知道烟是怎么死的。
社长快速递上打火机来。
以鸣深深地吸了一口,继续说,传统意义上的报纸,是坐在家里等广告,经营方式单一,更不懂得多元化发展,所以我建议,早报一方面得提升办报质量,以便吸附广告,另一方面,以报纸为交流平台,开拓多元化的经营路子……
社长抢先一句问道:比如?
比如,以活动策动广告收入。
社长听得似懂非懂,尤其“策动”这个词,让他很震撼。但是为了显示他已经完全听懂,于是就不住地点头以表肯定,以鸣同志说的对,非常好,你就这么干吧。
就这样,以鸣一进早报,就登上了策划部部长的职位。好多人开始不理解,并背后说闲话。以鸣却不在乎这些。用他的话说,是非永远是是非,就让他随风而去吧。
“就让他随风而去”这句话好像是张雨生歌里的,以鸣好几次都有把它以歌的方式唱出来的冲动,可最终还是压了下去。
对一个方案的实施,以鸣叫操盘。他操的第一个盘,就是搞了个模特大赛,其实就是选秀,但选秀有点俗气。没想到广告一打出,应征报名者“海”了,后来就有好几家大型企业找上门来,主动要求冠名,冠不上名的就请求承办,承办不了的,说协办也行。连协办挂不上名的,说甘愿掏个把万元,只希望记者写的时候,把它们公司的名字在文章里蜓蜻点水一下就行了。
报名人太多。你说海选,一层一层往少里选,就像削苹果那样,这不是耗时耗力又耗财嘛。
于是以鸣决定,通过查看照片先从报名报里滤掉80%的人。剩下的20%再通知面试,刷掉80%的人。如此往返折腾几轮,最终保留10人再来一次“鹿死谁手”,剩下八人时,就得在社会上制造一次小高潮,也就是说,就得从大城市请文化名流来担当评委了。
这时候,炒作一定要跟上,就从名流没来银城之前开始炒作,以鸣给记者强调,一定要抓细节啊抓细节,比如某个名流假发换了,牙套更新了,脸上长出了个痘痘什么的。最好制造点绯闻,比如,已经进入前八的某某某,与某名流已经在北京或上海或随便什么地方已经私约了,有人看见他们双双出入于某公共场合,看似亲密,却又让人猜不透的那种玄机。
最后,以鸣进一步强调,记住啊,要注意扩大,引申和联想,这是做记者必备的素质。
“扩大、引申、联想……”记者一声不响地将这六个字大大地写在了早报的采访本上。
一切进展得非常顺利,八进七、七进六、六进五、五进四、四进三……以鸣知道,这个时候,越慢越好。最后,慢得不能再慢了,冠亚季三强就脱颖而出了。于是全城一片欢呼,在早报的大肆渲染下,本次活动上升到了历史的高度,记者写稿子的时候,明显感觉到像“里程碑”这样的词儿已经很空乏了。
总之,这次活动净收入达500万元以上,由于以鸣指挥记者战斗有方,社长破例,允许以鸣“脚踩两只船”,再挑上编辑部主任一职,当然薪水也双倍加双倍。
一时,以鸣成为了报业的名人。晚报曾派人暗地里与他接洽,想挖他过去。面对诱惑,以鸣把持住了自己。他认为,什么可以丢,报人的尊严不能丢,尤其作为一个有文化的报人。
在以鸣看来,报人的文化就体现在报纸上。所以他寸步不离报纸,并以此来炫耀自己。
(五)
蒋梅终于在当日的早报上找到了以鸣的留言:我出差了,你自己注意照顾自己。字儿写得歪歪扭扭的,挤在头版头条大标题的空隙里。以鸣一向这样,去哪都是风一阵雨一阵的,往往是十天半月后,突然推开家门出现在屋里,好像他从来没有消失过一样。
蒋梅一个的时候,也懒得吃东西。厨房有好几天没进去了,落上了一层灰。
她下意识地看了看窗外,沙尘暴似乎又要来了。她赶紧关上了窗户。心情还是好不起来。
她顺手拿起一本书,翻开一看,是一本诗集。从扉页的签名来看,好像是送给以鸣的。字体用黑色的中性笔写就,整体看来有点潦草,感觉想飞,却又飞不起来,最后落款是大草。这年头诗人很多,大草是谁,蒋梅哪能知道。
放下诗集,蒋梅在想什么,却什么也没想,整个人像一团棉花。
她似乎闻到了香草可乐的味道。几盆绿色植物闲散地摆放在阳台上。
这几日鸭掌木不知怎么了,开始大量落叶,长出的新叶子也打起了蔫,一副很不情愿的样子。不过倒是那盆令剑皮实,不怎么浇水,活得很旺。蒋梅查阅过资料,发现令剑还有一个名字叫虎皮兰,从颜色看,那绿里透白的斑点,还真与老虎有点相像。
其实蒋梅并不是十足的护花者,确切地说,她不喜欢摆弄这些花花草草。之前装修房子时,以鸣说多弄点花,为的就是净化净化空气。
与那些真花相比,蒋梅更喜欢画在客厅墙上的假花。花是她蘸着丙烯颜料一笔一笔仔仔细细地画出来的,凝聚了她的艺术智慧和劳动血汗。
不过最初,以鸣对蒋梅画的花提出了异议,他说,你画的花为什么没有叶子啊。
蒋梅说,我画的花就是没有叶子。
没有叶子怎么呼吸啊。
蒋梅回答,用花瓣呼吸。
以鸣沉默。
见以鸣不言语,蒋梅又补了一句,花就是花,要叶子干什么。
以鸣哦了一声,再也没有追问。
虽然蒋梅的花没有叶子,枝杆却很繁盛。从缠来绕去的走势看,有点像藤。那藤爬满了电视背景墙,而且还沿着天花板的边缘朝餐厅爬去。
客厅另外一面墙上,挂了三幅蒋梅的炭铅速写画。从左到右都是交通工具,分别是黄包车,摩托车,飞机,颇有步步腾飞的味道。
虽说是速写,但完成这三幅作品,蒋梅也是煞费苦心。
首先,那炭铅是她自制的。本来可以去文具店买的,但为了在画中追求乡野味儿,蒋梅跑到林子里捡了一根细树枝,点了堆火,把树枝烧成黑炭,然后她拿着这样的笔完成了那三幅画。
每次家里来客人,总会问起这三幅画怎么画的那么好啊,是拿什么东西画的,可每次不等蒋梅开口,以鸣抢过话题,说是用树枝画的。客人百思不得其解,正如以鸣所希望的那样,他们都很愕然。这个时候,蒋梅只好站出来打圆场,说树枝当然不能画画——树枝只能在沙地上画,要想在纸上画,那就得把它烧成黑炭哩。
这三幅画蒋梅并没有画在纸上,她认为纸这种东西易烂,不好清理,没有历史感,不牢靠,所以她选择在油画布上画。同时为了防止被无情的岁月浸蚀,她在画好的画上还刷了一层清漆,算是加了一层保险。
蒋梅是细致的女人,她的细致还体现在对灯具的选择上。装修房子时,她给以鸣提议,灯一定要选漂亮的。为了实现这个理想,他们几乎逛遍了银城大大小小的灯具店,最后在一家不起眼的小店里选了一套。客厅和餐厅是公共区域,蒋梅选用的是水晶灯,造型比较简约、时尚。更让蒋梅爱怜的是,水晶灯发出的“光”很清澈,很干净,也很冷傲,不像莹光灯、节能灯,略有杂质,白炽灯就更别提了,简直就是浑浊。主卧的灯要选得暖色一些,红色最好,而且得与窗帘搭配,造型嘛也不能太呆板,所以蒋梅选了一个圆形鸟巢状的异型灯。书房的灯少不了文化气息,因此那盏黑柄白罩且富有复古韵味的灯最合蒋梅心意了。
整体上来说,家里的每一个细节都是蒋梅精心设计的,包括布艺的搭配,以及桌椅的摆放,甚至对光源的引导等。为了说明问题,蒋梅打了个比方,说阳光在窗户外面,那是公众的阳光,但是只要透过我家那层玻璃后,这阳光就是我蒋梅家的了,我就有权利处理与应用了。她最擅长的处理方式是充分利用碎片或任何反光体,比如镜子,将阳光引到任何一个阴暗的角落来。
对蒋梅来说,时常瞅瞅摸摸那些亲手添置的家什,就是一种享受,一种幸福。不过有时候会平添一丝忧怨来。
又出差了。蒋梅心里嘀咕了一声。
这几日为了彻底摆脱王玉来的纠缠,她把能编的理由都编了,可董事长还是不放人。
董事长对他说,蒋梅啊,你一定要走吗?
蒋梅说,是的董事长,我一定要走。
董事长说,为什么?
蒋梅不吱声。可她在心里却说,老爷子啊老爷子,你问我为什么,这让我怎么回答你呢,难道我能说你儿子流氓我不成。
董事长名叫王永烈,60岁,一生恪守“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信念。光听这名字,就知道是一个浴血奋战的人,上朝鲜前线打过仗,后来只身一人留在东南亚做珠宝玉石生意,发了,衣锦还乡开了个影视传媒公司,旗下还有个杂志社,蒋梅就是他旗下的人。前面提到的那个王玉来,是经理,王永烈的三公子。据说老头子是为了纪念一个女人才给儿子起了这么一个名字。到底是什么女人,谁也说不清,反正这个女人的名字中肯定有一个玉字。还有人说,王永烈长期从事珠宝经营,对玉有感情,因此在儿子的名字里镶块“玉”,也算是起到睹物思人的功效。
王永烈见蒋梅不说话,就耍起了石头。那两颗石头像两只鸡蛋,在他的手里滚来滚去,发出唰唰的声响。
蒋梅知道,如果自己真要是走了,公司想再聘一个她这样的美术编辑,恐怕不容易。这一点老爷子心里很明白,所以他执意挽留,也是情理之中。
我怀孕了。我要回家生孩子。
说这话的时候,蒋梅下意识地将小腹向前鼓了鼓,以示怀孩子的真实性。
蒋梅决心搬出“下一代”来替自己开脱。心想,再怎么着,你60岁的老头子总不能跟一个孕妇过不去吧,跟一个孕妇过不去,就等于跟我那未出世的孩子过不去。
王永烈突然停止了耍石头。
哦,那恭喜你!不过……这不怎么影响你正常工作吧。
蒋梅心里有点不痛快,这老头子,太不通人性了,像我这样整天笼罩在电脑密集的辐射下,孩子生出来出没屁眼谁负责啊。
董事长,那对孩子不好。
哦……王永烈欲言又止。
那你先回去吧。
蒋梅转身出了董事长办公室。
一股风吹来,她看见王玉来站在对面,冲她嫣然一笑。
(六)
以鸣到了呼伦贝尔才发来短信,说我在呼伦贝尔的大草原上,然后就没了下文。蒋梅很想问以鸣你去草原干什么,那里的草长得美不美,噢,你去大兴安岭的原始森林里了没有,看到根河的小木屋了吗……可是她把编好的短信,匆匆忙忙地存进了草稿箱。门铃响了,将梅看了一下墙上的闹钟,都快11点了,这么晚了会是谁呢?
她小心翼翼地拉开门,一个人连挤带撞地进来了,她吓了一跳,仔细一看是何霞。
嫂子,救救我……何霞上气不接下气,看来她是一路跑来的。
蒋梅意识到情况的不妙,问怎么回事?何霞说他要杀我。蒋梅的脑子里轰地一声炸了,她知道何霞说的他就是邵小平。
何霞是以鸣的表妹,也就是以鸣舅舅何长生的女儿。蒋梅记得很清楚,几前年跟以鸣找对象那会,何霞还不到20岁。第一次见她是在西固的乡下,由于长生刚去世不久,何霞和妈妈都很悲伤,整天抱着长生的黑白照片哭个不停。可怕的是,妈妈有时候哭着哭着会狂抓炕上的单子,嘴里一个劲地骂长生,说长生啊长生,你咋就这么走了呢。何霞作为一个女娃娃家,对生死离别理解得比较浅,她的情绪只能随着妈妈起伏,妈妈抓单子,她也抓单子,妈妈骂长生,她也骂长生……造孽啊造孽,家里本来很穷,再加上唯一的顶梁柱就这样突然被抽离而去,使得这个原来就举步维艰的家庭如何撑得下去呢?蒋梅实在看不下去,心里也骂了起来,她在骂谁呢?长生?还是那个害死长生的人?连她也不知道!
虽说何霞家里穷,但何霞本人却在方圆十里八村很吃香,因为何霞是出了名的美姑娘。长生在世时,就有人家不断上门提亲。那时候何霞未满18岁,这正是一个什么都懂,什么又不懂的好年龄。只要家里来人了,长生会撇撇嘴说,霞儿,去你爷爷家拿茶灌灌去,何霞就一蹦一跳地哼着歌子走了。那时候村里流行两只蝶蝴,何霞就唱两只蝶蝴。
何霞曾经私下告诉过蒋梅,说梅姐,娶你的人多吗?蒋梅说不多,就你表哥以鸣一个人。何霞当时显得很自豪,她说才一个啊!蒋梅说是啊,那你呢?何霞扳着指头数了数,说有8个……不对,加上下洼村的张蛋子有10个了吧。看她天真的样子,蒋梅心里觉得很可笑,但她还是没有笑出声来。她故意问那你有没有看上的呢?何霞说,我爹说这些人不实诚,嫁过去不牢靠。蒋梅说,这么说到底是你爹看不上还是你看不上呢?何霞有点为难了,她说我也不知道,反正我爹说我们这些庄稼人泥腿子,靠天吃饭指望不了的,说让我长大了到城里去找个人家,那里的人钱多。蒋梅一时无语。
后来,有那么好几年,蒋梅没见过何霞,听说她的确进城了。起先在饭馆里端盘子,初来乍道,何霞只能端盘子了,虽说她在乡下是大家公认的美人,可是到了城里,何霞发现比她美的太多了。但时间长了,何霞发现城里人的美大多是一种修饰后的美,她们的缺点全隐藏在高档化妆品下面。而何霞的美却是天然的,纯绿色的,无污染的,原生态的美,有一句古话怎么形容荷花着呢?噢,对了,“出水芙蓉”,何霞就是这种效果。
在城里混油了,何霞就渐渐把自己当城里人了,她有点看不起端盘子了。她把这样的活介绍给刚从乡下来的妹子们,而自己做起了领班,她认为领班就是白领,离城里人不远了。于是她每天穿着领班的衣服,时不时地在镜子面前走来走去,对着镜子里的那个何霞,她不止一次地发出了感叹,我再也不穿那脏不拉叽油稀稀的员工服了, 爹啊娘啊,我一定会替你们实现愿望的……
再后来,就突然没了何霞的消息。蒋梅曾催促以鸣去那个酒店看看去,她说,那是你亲表妹,你得关心啊,眼看他爹死了,她妈又一个人在乡下过苦苦地熬日子,这娘俩的全部的希望都押在这何霞一个人的身上,你这个城里的亲人,你不关心谁关心啊?以鸣努努嘴,恩哪了一声,说明天就去看。可是到了明天,以鸣又将这事给忘了。见使不动以鸣,蒋梅说你不去我去,真是的,一个大男人,一点人性都没有。
第二天,蒋梅去了豪廷大酒店,结果没找到何霞。她问一位前台的姑娘,这姑娘说何领班早就不干了,蒋梅问为什么不干了,这姑娘只捂着嘴笑,不肯作答,还是旁边另外一位姑娘嘴长,说何霞跟一个男人走了。蒋梅一时椤在了那儿,半天没回来神来。她嘴里嘀咕了一句连她都没听见的话:噢,走了,跟一个男人,好啊……
她回到家把这事说给了以鸣听,以鸣说好啊,跟一个男人走了很正常,如果跟了一个女人才不正常呢。以鸣还装模作样地劝蒋梅,你不用担心,她都是那么大的人了,还用我们操心啊,再说了,她迟早要嫁人的,迟嫁不如早嫁,早嫁不如现在就嫁,难道不是吗?
蒋梅哦了一声,满脸怅然,不知道说什么好,心里悬悬的。
没想到过了不久,蒋梅在街头碰见了何霞。
何霞胳膊搀着一个男人。那男人个头很高,身体很壮,远远地看,瘦小的何霞好像挂在这个男人的半腰间。刚开始,蒋梅没有看见何霞,她之所以看见何霞,是因为何霞偏偏从她眼前走过。何霞从她眼前走过时,蒋梅差点没认出来。
啊呀呀……啊呀呀,这是何霞吗?
蒋梅的舌头都咋出来了,她记得以前何霞的头发乌黑乌黑的,而且一根就是一根,顺顺溜溜亮亮铮铮地搭在肩头,可现在呢,麻花似的拧在一起,远看,跟鸡窝无二,而且颜色变成了酒红色,显得那么扎眼。何霞的眼睛本来就大,现在涂上了黑眼圈,变得更大了,给人造成一种很深很深的错感,觉得她那两眼黑洞,能把整个地球吸附进去。
蒋梅以前听一个算卦的人说,女人的唇以厚红为佳,上下对称为美,但算卦的人又说了,女人的唇又不可太厚,太厚则反而贱——她每天按这个标准在镜子里照,可一直对自己不满意,时间长了,倒成习惯了,出门在外,动不动观察陌生人的唇,可还是没有令她满意的,有时候瞄上了一个唇,可一闪,又有一个更美的唇过来了,一对比,发现两个唇都欠点火候……然而自从第一次见到何霞后,蒋梅就被这位乡下妹子的唇深深地折服了,按照算卦的人说的标准,何霞的唇不薄不厚,恰到好处,而且有棱角,不紧缩,可是时隔数年,眼前的何霞多了几份妖艳,却少了几许清纯,她的唇被勾成了鬼魅的蓝色,而且当初的厚也没有了,替而代之的是薄小,收缩、缺陷、尖撮不起……蒋梅看着何霞,内心倒是犹豫了起来!
哟,这不是嫂子么!
她本来想躲起来,可还是被何霞看见了。
她只能迎上去,很关切的样子,霞霞也在这儿啊,前段时间我还去你找你了呢。
哟,嫂子说那个豪廷大酒店吧?那破地方我早就不干了。
何霞边说边往自己怀里拉了拉那个男人,过来呀,让嫂子也认识认识你。
那个男人梗着脖子,极不情愿的样子,哦,嫂子,你好……后面的话就嘟嘟囔囔地听不见了,似乎在小声骂着何霞。
蒋梅露出强作的欢颜和强作的惊讶,何霞啊,他是谁呀?她虽是这么问,但心里已经看出了八九。
何霞说,邵小平,我男朋友啦。何霞把那个啦字的尾音拖得特别长,边说着,又把那个男人往怀里拉了一下。
哦,是吗?结婚了吧。
何霞说,快了,最近我们正在收拾新房子。
蒋梅又哦了一声,不知道接下来还要问什么。一时间,她自己倒觉得十分尴尬。
何霞似乎要问什么,却被邵小平催促得不行,她转过身,丢下一句,我哥他还好吧,然后两个人就被吞进了人群。
蒋梅呆呆地站在原地。
阳光直直地打下来,她感觉脸上火辣辣的,好像刚刚被人掴了一个耳光。
(七)
见何霞神色未定,蒋梅接了一杯水端上来。
这水是白开水,蒋梅平常最喜欢喝这样的水。也许有人会问,开水一杯,一杯开水,有啥可“喜欢”的?蒋梅告诉你,白开水就是“复活神水”,人家外国人也是这么说的,尤其当温度控制在2530℃之间时,喝下去什么奇迹都会发生的。蒋梅一向对这样的水心怀敬意。他对何霞说,喝喝吧,消消气,我以前跟你姐夫闹别扭了就喝这个。
何霞喝了一口。蒋梅说再喝一口吧,何霞又喝了一口。
蒋梅看到,被她喝到嘴里的水很不情愿,经过喉咙时还打起了怨结。
她似乎喝的很艰难。蒋梅又劝了两口。
然而第五口,何霞就自动喝了。她似乎越喝越爱喝,越喝越享受了。终于,一大杯子白开水喝完后,何霞开口了,其实也没什么,我和他吵架了,他骂我婊子,我就踢了他的裤裆,他就说要杀了我,我害怕,就跑了出来。
原来是这样啊!蒋梅长出了一口气。她这才仔仔细细地观察起了何霞。
何霞变了,既没有了乡下妹子的纯味,也没有了都市女郎的贵气,她变得不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何霞了,现在的这个何霞自私,虚伪,而且把日子不当日子过了。
我这辈子嫁给邵小平是最大的失误,奶奶的,什么玩意儿,结婚前许诺我的,一样也没有兑现。
何霞撇着腿靠在沙发背上,要坐相没坐相,整个人松松垮垮的像一只立不起来的烂口袋。她也不看蒋梅一眼,眼睛一个劲地盯着地板,好像要把那里盯出个洞来才算解恨似的。
一时间,蒋梅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整个屋子里,就何霞一个人在唠唠叨叨地骂个不停,大概意思是邵小平是个骗子,是个流氓,是个花心大萝卜,是个天打五雷轰出门被车撞死了无人收尸的世纪大恶人……她越骂越来劲,期间还夹杂着各种侮辱邵小平的动作,从审美角度讲,谈不上手舞足蹈,准确的说是指手划脚。其实考察一个人恨另一个人恨到哪种程度,光是看那唾沫星子就足够了,但这还是分层次和境界的:只会“乱溅”算不了什么,只能说明你的口腔爆发力强,另外,溅出来的“星子”不能太纯,灯光下一闪,什么也没有了,表明不了仇恨的刻骨与铭心,更重要的是,那“星子”喷出来要浑要浊要有粘性,所以得带点痰啊什么的,然而何霞的唾沫星子就是这样的,可见她恨邵小平是恨到家了。
看着这个泄里咣当的女人,蒋梅的心里直发潮。
她劝何霞,再喝口水吧。
除此之外,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这个比自己更可怜的女人。她甚至觉得单独面对这个女人显得极为尴尬,这种尴尬与街上碰到何霞时的那种尴尬是不一样,更多的,是同情,以及同情之后的束手无策。
也不知什么时候,何霞睡着了。可能是累了。
是啊,睡着了,但依然保持着松松垮垮的坐相。蒋梅走过去,把何霞扶正到沙发上,然后给盖上毛巾被。晚上的夜,有点清凉。
就在她转身离开的时候,看见一颗很大很大的泪珠从何霞的眼角滚落了出来。
蒋梅的心里一阵难过。
时钟指向午夜十二点,寂静的万物正一点点陷入无尽的漆黑。
霞光穿透晨雾,细碎的鸟鸣洒在林子深处,新的一天开始了。
蒋梅睁开眼,盯了一会儿天花板,突然想起何霞来。她赶紧下床,跑到客厅一看,沙发上空空的,何霞不见了踪影。茶几上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嫂子,我去乡下给我爸上坟了,顺便看看我妈,她身体不好……
今天是周末。一早以鸣从草原深处发来短信,说过几天就回来了,本想是要给舅舅上坟的,看来也上不了了,以鸣还说回来了我和你一起去看看爸妈吧。蒋梅问,看哪个爸妈,以鸣没有回。
有些女孩子,一有空就疯跑,一会儿看电影,一会儿逛街,要么就没完没了的赴约,尤其那些结了婚的女人,巴不得老公出差后会个旧情人什么的。这一切,蒋梅都不感兴趣,她想,女人这辈子就为一个男人活着,而我蒋梅就为以鸣活着,如果有一天他不爱我了,我宁愿选择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事实上,蒋梅在我们看来,的确是个很务实的人,家,杂志社,两点一线,似乎很单调,可在她看来,情趣无限。有时候她还去逛逛书店,把自己埋进最新畅销的那些书里,光是闻闻浓浓的墨香味,就已经够陶醉人的了。
以鸣的短信让蒋梅漠然许久的心里略感温馨,她想一个人出去走走。
蒋梅边走边回顾这段时间以来的点点滴滴。是啊,自从肚子里的孩子没了以后,这以鸣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回到家躺在沙发只顾闷头抽烟,把蒋梅这么一个大活人完全当作了空气。这在蒋梅看来,是以鸣以不言不语的方式来惩罚她,甚至向她施加压力,并以此来显示他在这个家里的威权。对此,蒋梅的策略是,也以沉默来抵抗,心想我这孩子没了,你当爹的就没责任吗,在减肥问题上,你不阻拦我,反而还纵容我,甚至让还让我给你拖地!
想到这里,蒋梅苦笑了一声,想,但愿这个短信是以鸣“回归”的信号。
到了六月,银城的沙尘天气基本上告一段落了,上天归还给人们一个澄明、安逸的新银城。街上似乎并没有多大变化,横一条巷子,一看,全是人,再竖过来一条巷子,一看,还是人,十年前是这样,十年后的今天还是这样,各种花花绿绿的销售牌子充斥着人们的视野,高高低低的叫卖声让每一双耳朵不得片刻的安静……蒋梅快速走过最繁华的步行街,似乎在规避着一个不堪忍受的世界。
彼岸是蒋梅经常光顾的地方,坐落在一个不起眼的转角里。蒋梅每次经过那里,会撞上那里浓浓的咖啡味。
每一次去还是跟以鸣刚认识不久。
记得那次从鸣沙回来,以鸣说带她去一个地方。蒋梅说什么地方这么神秘啊,以鸣说彼岸。蒋梅一听,就乐了,温软的心床不由一阵滋润。
是啊,一“彼”一“岸”,多简单的两个字,经以鸣那性感的嘴唇轻轻一碰,蹦出来,却显得那么有生命力,且魅惑十足。
那一定是个文人墨客云集的地方吧,蒋梅禁不住问以鸣,我可不是什么文人啊。
可你也是画家啊,以鸣说,好多有名的画家、诗人经常在那里买弄风情。虽说蒋梅并不喜欢“风情”这个词,但就冲那感性十足的酒楼名字,她已经有点说服不了自己了,不由地,脚步也紧随上了以鸣。
一阵风吹来,秋天的叶子哗哗地翻转着,像一群群亮鲜的鱼,穿梭在街市里。
我可不是什么画家啊,蒋梅在风里大喊着。可以鸣什么也听不见,他只顾拉着蒋梅的手奔跑……
眼前的彼岸没什么变化,那种越老越浓香的味儿,依然被蒋梅逮个正着。她欣然地走了进去,服务人员迎上来,她习惯地点点头,微笑一下,径直朝二楼走去。
木质结构的彼岸,发出清脆的噔噔声。一种悠远的感觉,自上而下缓缓袭来。
到了二楼,蒋梅扫视一下,她终于找见了当初和以鸣坐过的那个雅座:一束玫瑰静静地开着,似乎跟几年前的情景一模一样,谁也没有动过,包括那些只有蒋梅才能嗅出来的灰尘味,依然混和着以鸣的烟叶气息。
来这里,就是喝越南咖啡。
以前的人消费的时候,喜欢被人伺候的感觉,你只管点好菜品,服务员会将茶、碟子、碗、毛巾什么的,一个也不落地给你递来,而且还替你围好护巾。现在不同了,钱花了,还得自己去动手去做,去端,就差刷锅涮碗了,用时尚的说法就是DIY,据说这种方式是从外国人那里学来的,比如喝这越南的咖啡,就得DIY
越南咖啡的喝法不是用咖啡壶煮,而是一种特殊的滴滤咖啡杯,下面用样式古老的印花玻璃杯接着,一滴一滴的,用以鸣的说法是,这种曼妙时光就是这样消磨的。
蒋梅还记得以鸣第一次教她DIY越南咖啡的情景,以鸣说,这玻璃杯杯口要架上滴漏杯,然后在滴漏里面放咖啡粉,再压上一片有洞孔的金属片,再用热水冲泡,让咖啡滴滴答答的滴到杯子内。以鸣讲解的时候,神态很骄傲,像战神一样,蒋梅很迷恋他的这种骄傲。
本来有些话是一口气能说完的,而以鸣却故意把这样的话从中间折断,用“不过”一词作为转折,更加挑逗起了蒋梅的兴趣。
不过,以鸣说,如果要讲究一点的话,做热咖啡时把杯子架在一个加满开水的大碗里保温,因为滴完一杯咖啡可能要用十分钟,热咖啡会变成凉咖啡,这样是不是就不好了呢?
是啊,凉咖啡肯定不好喝了,蒋梅以百分百的深情望着以鸣,眼睛里放着光彩。
见蒋梅崇拜成这样,以鸣得意了,他停下了DIY的动作,悠然地点燃了一支烟。这烟不是我们普通中国人抽的香味,而是像指头那么粗的大雪茄。以鸣陶醉地深吸了一口,随之打了一个很响的嗝,不用说,蒋梅也同样迷恋这个嗝。
蒋梅你知道不,以鸣说,在彼岸就得抽这玩意儿,这样才显绅士,显古巴。一时间,蒋梅的情绪有点激动,她恨不得扑上去,从内心伸出千万双手去拥抱以鸣。当然了,这种激动在别人眼里是看不出来的,只是微微地,在蒋梅心里动荡着,不安着。
如果,我说是如果啊,以鸣又一本正经起来,你要是喜欢在杯子底下加一层很甜很甜的炼乳,等咖啡都滴到杯子里,再把黑咖啡和白炼乳混合起来喝,甜得要命。
你想试试吗?
蒋梅说好啊好啊。从她雀跃的样子看,简直就是迫不及待,甚至就是不要命……
下午的时光就是这样被消磨。蒋梅现在坐在那个老位置上,边品咖啡,边望着落地窗玻璃外的风景。三三两两的人,懒懒散散地走着,或是情侣,你推我搡,打情骂俏,在蒋梅眼里,都是可以理解的。突然,蒋梅想起了越南影片《恋恋三季》中的情景:木棉树像发怒一样开着大红花,整条街道都被染红了,短发的年轻越南女子身穿白丝绸的“袄仔”站在街心,抬头痴望着树上的木棉花……眼前的情景跟影片中的颇有几分相似,只是主人换了,季节换了。是啊,人间春夏秋冬四季交替,而电影的“三季”缺的是哪一季呢?蒋梅不由地悲叹自己的人生来,尤其想想以鸣的样子,她觉得自己的生活里就是缺一季,缺那个最温暖最需要爱与阳光的一季。
(八)
说起这部电影,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候蒋梅还在广东一家美术学院就读,由于绘画的基本要求,除了对骨胳、肌肉块以及人体的其它构件敏感外,蒋梅对色彩也很敏感,最初,她就是被《恋恋三季》那热烈奔放的宣传海报给吸引住了。
但是不管怎么说,蒋梅是有底线的。那时候大学校园里已经时兴谈对象了,可唯独蒋梅不谈。蒋梅不谈自有她的想法,她认为爱情那玩意都是风花雪月。这样的观点引来了同学的一致反驳,有人问她,蒋梅蒋梅,你又没谈过对象,知道风花雪月的滋味吗?蒋梅说,我是没谈过,可我用我的精神谈过,那滋味不好受,一个字:苦。宿舍里的同学都笑了,说蒋梅啊,你太乌托邦了吧,精神恋爱,这跟单相思有什么区别啊!
是的,大学期间蒋梅害过单相思这种病。这样的小秘密被蒋梅很好地护起来,谁也没有发现。
从进校园那刻起,蒋梅被一个小师哥吸引了,感觉他就像是一片干净的阳光,随风飘荡在校园的马路上,球场上,图书馆的角落里。有时候蒋梅走着走着几乎要撞上了他,但都被她机巧地躲开了。等他过去了,蒋梅才转过头来,从他的背影里欣赏他,用温情的眼光去描摹他。四年大学期间,蒋梅几乎天天如此,她不像其它女孩子,不懂得通过玩心计而引对方关注,没有。蒋梅认为在对方不知情的情况下,这样做是不道德的,她告诉自己:这不是真正的爱情。
一晃眼,那样的感觉就很快消失了,如同寡淡之水,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
毕业后蒋梅在深圳一家广告公司工作,虽然跟自己理想中的事业还有差距,但一个月将近一万元的收入,还是很不错的。结果一年下来,蒋梅已经积攒了一笔不大不小的钱。
有一次蒋梅去参观一个西部画展。苍凉,浑厚,质朴的西部风景深深地吸引了她,于是她决定辞职,去一趟塞上古城银城,好好地释放一下自己。
一下飞机,蒋梅感觉时光正在逆流。银城这座城市,什么都是慢的,人们慢慢地行走,汽车慢慢地奔跑,就连花花草草也与这个城市步伐一致,慢慢地生长。
然而就是这样的缓慢之中,蒋梅在去买防晒霜的时候,邂逅了以鸣。于是便有了那次美妙的鸣沙之旅。
自从打鸣沙归来,去过一次彼岸之后,蒋梅越来越迷恋那里的感觉了。到底是什么感觉呢,谁也说不清。总之,蒋梅和以鸣经常去那里,两个人面对面,时不时地推盏一下日月。久而久之,就对上了眼,放起了电。事实上,他们很早就对上了,可在当初“对上”的那一刻,条件不成熟,环境不允许,准备不充分,是属于真正意义上的浅层次的“对上”。但现在不同了,有了一次别有风味的鸣沙之旅后,情况大变了,两个人之间有了渗透,就连彼岸的那个角落似乎为他们的“对上”而存在,尤其那完全遮掩的屏风和彻底开放的落地窗,也是有意为他们的“半推半就”而存在。
这天以鸣照旧给蒋梅煮好了越南咖啡,然后学着电影里的样子,双手托着腮帮子,死死地地盯着蒋梅看。那样子实在很嫩,很傻,可对于恋爱中的人来说,这一招恰恰是致命的。蒋梅的脸唰地一下红了。以鸣自然不会放过蒋梅红脸的机会,他赶紧拿起随身携带的相机,卡嚓卡嚓,来个三连拍。因为在以鸣看来,现在会红脸的女孩子太少太少了,甚至比非物质还要非物质,因此蒋梅的红脸,就显得意义很非凡,而以鸣能够迅速从托腮帮子的神态中抽离出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拍一通,也蛮有“抢救羞涩文化”的味道。
很快,蒋梅脸上的红就消散了,似乎散进了越南咖啡里。她手里端着一只咖啡杯,翻来覆去地看,眼睑微微下垂,样子很羞涩。
只见杯上有一位越南女,头戴越南帽,下巴上围着一块土布手帕,加上一身过了时的白色礼裙,活脱脱的一位山寨版超级女生。蒋梅感觉这人很面熟,想着想着,就想起来了,这不是电影《红河》中的张静初么,那个智障女生阿桃啊。
以鸣见蒋梅一声不吭,觉得机会来了,这种外表的宁静,就是一种无以言说的前奏。于是,他希望接一下来的节奏和气息会有所变化,他情不自禁的伸出了手,像一个伟大的指挥家,在阳光下高高一挥,手腕不自觉地向下一抖,手指聚拢在一起,像一把小巧温和的钳子,在空气中稳稳地钳住了蒋梅嫩嫩的鼻子。
蒋梅似乎早有准备,却并不惊慌,嘴里发出一种含糊不清且撒着娇劲的声音。这都是以鸣预料之中的情景,他知道对面的这个女孩子已经已经十有八九了是他的了。
虽说只是一个轻微的举动,可在蒋梅眼里,绝不压于切肤之爱。从小到大,几乎没有一个异性这样“接近”她。记得小时候不听话时,只有哥哥会笑喜喜地用他的大手刮她的耳朵,蒋梅脾气好,耳根软,刮下去就跟没刮一下,一点也不觉得疼。后来哥哥出车祸死了,再也没有人刮蒋梅的耳朵了。
蒋梅从以鸣的手指上嗅到了那种久违了的温馨。淡淡的,带着弱不禁风的暖。她相信总有一天自己会顺着以鸣那只大手,慢慢地,滑入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世界。
很快,蒋梅就与以鸣好上了。在外人看来,好就的标志就是两个人手挽着手,在街上正大光明地走,时不时地一个把另一个坏一下。本来是两个来自不同方向的人,到了银城却因留恋一方干净的水土,却怎么也不想再走了。他们想永久地在这座城市里慢下去,直到天荒地老的那一天。
即使谁也等不到那一天的到来。
以鸣的母亲何长秋是亚麻厂的工人,一直呆在银城,一辈子没坐过火车,没乘过飞机,前几年下岗了,和一个男人又和谐了一个家族,但在以鸣看来,那日子过得还是很没意思。父亲当初就是看不惯母亲那懒懒散散的样子,才痛下决心跟她离婚的。大人们离婚后,作为孩子的以鸣就被父亲于20年前带到了哈尔滨。与母亲的不耐寂莫相比,父亲倒是很能耐寂寞的,至今未娶,这不能不说是个奇迹。
以鸣还有个舅舅何长生在西固的乡下。小时候见过几次,印象最深刻的是,何长生每次从乡下回来,一进以鸣家的门,就抱起以鸣,没完没了地吃他的小鸡鸡。
来,舅舅吃一个!以鸣就给他揪一个。
来,舅舅再吃一个,以鸣又给他揪一个。
恩,好香啊。何长生作出很享受的样子。而且还故意嘬吧着胡子拉茬的大嘴。
可是自从父母离婚后,以鸣再也没有见过何长生。父亲断了一切跟母亲有关连的人。直到有一天,以鸣接到母亲打来的电话,说以鸣,你舅舅没了,你回来给他烧点纸吧。
以鸣挂掉电话后,即刻启程,坐飞机赶到银城。紧接着又同母亲连夜奔赴西固的乡下。
何长生是被人打死的。何霞妈妈说,她爸那天一早就上山了,快中午时村里有人说何长生与人打起来了,理由是,对方耕地时耕过了头,把何长生家的地耕到自己家的地里去了。何霞妈妈说,对方是个二杆子,力气大,还炼过拳脚,把何长生像一只鸡一样拎起来,然后扔在地头。何长生哎哟了几声,不服气,对方又顺手操起一把铁锹朝何长生的头抡去,何长生应声倒地,血顺着脖子咕咕地往外冒,不一会儿,就断了气。何霞妈叹了一声说,这个挨千刀的长生啊,你要是服气了多好。
何长生毕竟心疼过以鸣,所以以鸣已经想好了要好好哭一场的准备,可到了坟上怎么也挤不出眼泪来,于是他就化悲痛为力量,狠狠的烧纸,花200多元钱买来的纸,全被他烧完了。相比而言,母亲的哭更为真切,毕竟,何长生是她的亲弟弟。
(九)
蒋梅快结婚的那段时间,王玉来王经理,那个董事长的儿子频繁地来找蒋梅。有一天蒋梅正在办公室用牛皮纸打包新出的杂志,王玉来从门外进来了。王玉来进来的时候,蒋梅一点也没有察觉到,一转眼,王玉来的脸就贴在了蒋梅的鼻子上。蒋梅下意识地往后闪了一下,白了一眼王玉来,骂了一句死鬼。
要说这王玉来,天生有几副伪娘相,小脸白白净净的,走路屁股收得紧紧的,似乎要有意减轻他自身的重量。如果让他唱小旦,是绝对的好角儿。王玉来经常穿梭于不同的办公室,而且从来不敲门,就那么轻飘飘地,神兮兮地飘了进来。
梅呀,你要结婚喽?
王玉来眉角轻轻上扬,嘴里呼出一股怪怪的香气,然后将身子顺势依在办公室桌上
恩,怎么了?
蒋梅照旧打包她的杂志。这期的《幸福》杂志封面是蒋梅设计的,大大的一滴水,水里裹着一根小嫩芽。
晚上有空吗,我请你吃鱼翅炒饭,左岸旁边新开了一家很不错的餐厅耶。
王玉来将“耶”字的音拖得很长,蒋梅一阵恶心,捂着嘴冲出了办公室。
有了,蒋梅心里突然冒出这么个念头。从洗手间出来,她避开众人的耳目,拨通了以鸣的电话。蒋梅说,以鸣,你陪我去医院吧。以鸣在电话那头说,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蒋梅停顿了一会儿,本来想说我有了,但她还是没说,我就是不舒服。以鸣说,那行,中午下班了我过来接你。
蒋梅挂掉了电话,重新回到办公室。看着一堆一堆的杂志,她有点头晕。杂志社总共不到十个人,所有的编辑全是勤杂工,还要负责杂志的打包与邮寄。
王玉来见蒋梅进来了,赶紧放下手中的《女友》,迎了上来。
梅,你没事吧?
蒋梅没有理他。背起包,直接上街了。
她走出很远,仍听见王玉来在喊,好呀姓蒋的,人家好心好意关心你,你却不理人家,哼,我扣你这个月奖金。
越到最后话,蒋梅听得越不真切,她觉得什么也无所谓了。
走到公园街口,蒋梅就迎上了以鸣。以鸣嘟噜着嘴,一脸的不高兴,蒋梅大老远看见,觉得不是滋味,心想,你快乐时往死里快乐,关键时候就拉脸子。
蒋梅冷冷地问,怎么了。以鸣说,别提了,跟社长吵架了。蒋梅这才舒了一口气,有话好好说嘛,跟领导吵架有你的好果子吃。以鸣说,我干了这么多年,要功劳有功劳,要苦劳也有苦劳,凭什么这次出国考察的机会就没有我,偏偏让那个二罗子去。哪个二罗子,就是那个上次报道假新闻的罗旺财吗。以鸣没支声,只是无奈地点了一下头,表示就是那个二罗子。
蒋梅拉了一下以鸣的手,说没事,我老公是最棒的,咱不在乎那些。再说了,银城谁人不知二罗子啊,市长的儿子,你还能把他怎么着,就算是社长,也得让他三分呢。
唉,罢了罢了。以鸣叹了一声,往后一退,坐在了街边上。然后从包里取出一根香烟来,点燃,狠狠地吸了一口。一连串的标志性动作,让蒋梅看得入迷。说实在的,蒋梅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认真地观察以鸣,跟平常的神侃相比,此时此刻的以鸣显得极为男人,面部神态颇有雕塑感,且散发出咄咄逼人的忧郁之气。
烟瘾过足后,以鸣突然问,梅,你不是说不舒服么。蒋梅恩地答应了一声。那哪儿不舒服呢?蒋梅说也没什么,就是想呕吐,总想吃酸的。
以鸣心领神会地哦了一声!脸上瞬间绽出朵朵笑花来,这么说我要当爸爸啦!
蒋梅不语。一片久违了的红云飞上了她的脸颊。
突然,以鸣抱起了蒋梅,疯狂地奔跑起来,我要当爸爸喽,让那些狗屁考察见鬼去吧!
那一刻,蒋梅恍惚间冲上了云端,像一只快乐的小雀不停地飞翔,周围的世界消失了,她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感。
接下来,婚姻大事提上日程。
按理说,双方父母必须得见见,就算是例行公事了。以鸣问蒋梅,咱们先见谁的爸妈。蒋梅说,先见你的吧。以鸣说,我这离婚了的爹妈,不好归拢,还是先见你的吧。蒋梅说那好吧。
去广东的前一天,蒋梅给廉城镇的家里打了电话。接电话的是蒋梅的爸爸。蒋梅说,爸,我明天就回家看看你们二老。电话那头说,你还知道回家啊,没良心的死丫头。蒋梅说,哪里啊,我天天在想你们呢。爸爸说,想就好,我让你妈准备准备。
蒋梅本来想在电话里提提以鸣,但最终没有提。路途遥远,电话里说不好,还不如让他们见个大活人来得惊喜。
第一次见岳父岳母大人,以鸣显得极为紧张。刚踏进蒋梅的家里,他的心就狂跳不已。好在蒋梅的父母都很热情,主动迎上来,问这问那。其实聪明的爹妈们,已经猜出来八九来,知道女儿千里迢迢地从大西北领回来一个帅小伙,肯定不是普通的朋友了。对于爹妈的表现,蒋梅也颇为满意,她悄悄地给以鸣说,嘿,瞧见了吧,这就是本姑娘的老爹老妈,够开明吧,人够好吧。以鸣连连点头,说,好好,摊上这样的亲家,是我祖上修来的福分。
蒋梅对以鸣说,你瞧瞧,我妈美不美。
以鸣弱弱地说,美。
呵,那当然了。我妈年轻的时候,在我们廉城那可是十足的大美女,追他的人都排成了长龙呢。
正说着,蒋梅的妈妈过来了,手里端着一盆洗好的荔枝,见他们二人嘀咕着,心里也乐了,她说以鸣啊,别听这死丫头乱说,赶紧吃水果,刚从谢鞋山上摘下来的,新鲜着呢。
哇,以鸣赶紧吃喽。蒋梅蹦蹦跳跳地从妈妈的手中接过荔枝,赶紧摘了一串塞进了以鸣的手里,说你们银城不多吧。以鸣说,多呢。蒋梅说,多也是从我们这里运过去的。以鸣说,我小时候在唐诗里吃过呢。蒋梅格格格地笑了,你说的是杨贵妃吧,她吃的正是我们这里的荔枝。以鸣不言语了,其实对他来说,这娇贵的玩意儿是南方货,他第一次吃还是二十岁那年,父亲的一位朋友从南方带来了一箱,给他家分了一串,由于是稀物,他只吃到了那一串中的两粒,其它的全被父亲散给了邻居家的小孩。
虽说以鸣也是个爱说话的人,但这个时候却像一个规规矩矩的小毛孩子,只闷头吃荔枝。蒋梅借机调侃起了他,吆嗬,以鸣同学啥时候变得这么乖呀。以鸣只笑不答。这一幕被蒋梅的父亲看在眼里,他打心眼里喜欢起了这个小伙子,北方的人就是实诚,把女儿许给他,值了。
然而岳父岳母对自己的喜欢,以鸣也心知肚明,于是他越加表现得不善言辞起来。但他告诫自己,表现也得有个度,也就是说,该说话的时候还得说,不该说的时候就得闭嘴,这叫识时务。当然了,不说话的时候,也不能像纯粹不说话时那样板着脸,而是要注意往表情上挂笑,注意,是微笑,这样显得有涵养。那么,什么时候就得说话呢?通过几次对话,以鸣总结出来了一点:随机应变,且少说为妙,说多了未免会说漏嘴。比如当岳父岳母问他家里还有什么人时,那就得说话了,而且要说得巧妙,至少不能把父母离婚了的事供出去,否则人家会怎么想!有些话就不必作答,比如他们说以鸣这孩子真不错,话不多,但人可精灵呢。面对这样的情形,以鸣往往以微笑示谢意。以鸣非常懂得此时无声胜有声的境界,更加懂得“让他人去说”是为人处世的硬道理。就拿刚才那夸赞的话来说吧,岳父岳母的话音刚落,蒋梅就接过话头,说,那当然了,我看上的男人还能差吗?于是,一家三口像捡了个大便宜似的,欢喜一番。而以鸣照旧埋头吃他的荔枝。
第二天,蒋梅带以鸣去了一趟谢鞋山
谢鞋山在廉城东南 5 公里的谢旺村。一路上由蒋梅充当导游,她说,在我眼里,谢鞋山与其它地方的山没什么不一样,唯一让人留恋的是这满山的野生荔枝,这也是中国大陆唯一生存的野生荔枝林,小时候我经常和哥哥来这里摘荔枝吃,一玩就是一整天以鸣说,你可别说,凡事跟“唯一”两字挂上勾,那就是了不起了,我看这谢鞋山不是简单的山。你瞧瞧,这资源罕见啊, 不经意中隐隐透着一股神秘。蒋梅说,看来你的悟性还是很不错的,初识谢鞋山,就能抓住其重点,领悟其核心,你也不错。以鸣拱手作揖,学古代学子肃然状,哪里哪里,蒋妹此话差矣!蒋梅也作回敬,岂敢岂敢,勇兄客气了。说完,与以鸣相觑,继而爽朗地大笑起来,笑声穿过密林,即刻招来山鸟鸣应。
据蒋梅介绍,谢鞋山上的荔枝的品种有十几种,黑叶、鸡嘴、桂味、妃子笑……蒋梅领着以鸣一一在山上辨识,像是给一大家子人介绍一个新来的客人。尽管蒋梅提醒说,一个荔枝三把火,吃多了会得“荔枝病”的,可是看到晶莹剔透的果肉,以鸣还是忍不住多吃几粒。
干净的阳光穿过鲜嫩的绿树叶,细细碎碎地散在地面上,空气湿润而新鲜,到处呈现一派意气盎然,这简直就是一个不朽的世界啊,以鸣感叹不已。
下山的时候,蒋梅讲述了谢鞋山的来历。她说这谢鞋山原来不叫谢鞋山,而是叫狮子山,山下有个茨桐根村,是明朝永乐进士杨钦的故乡。相传杨钦官至翰林院编修,因为有对朝廷有功,荣归故里时,皇帝就赐他龙鞋一双,后来,这茨桐根村就被改为谢鞋村,而狮子山则更名为谢鞋山。
末了,以鸣接蒋梅的话把儿,说了一句打趣话,这皇帝送的鞋是穿过还是没穿过呢,我想肯定有脚臭吧,这杨钦也不嫌弃。
蒋梅说,你就贫吧,人家皇帝每天晚上用茨桐根村的茨桐根泡脚呢,不臭,不臭,哪像你的,正宗的香港脚!
以鸣说,嘿,你可别说,我这香港脚皇帝老儿他可没福气得呢。
廉城回来,以鸣在电话里告诉父亲自己要结婚了,父亲开心坏了,说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有个家了。过后蒋梅问以鸣,是不是得将爸接到银城来。以鸣说,这你就别想了,就算你去接,他还不一定回来呢。蒋梅就纳闷,难道他连我们的面子都不给吗?以鸣解释道,不是他不给我们面子,而是他自个给自个不给面子。你可不知道我这个爸,他容不得跟我妈呆在同一个城市里,他甚至连我妈的气息都怕闻到。蒋梅不作声了,心想,这老俩口可真有意思,都离婚这么多年了还这么拧巴。
举行婚礼的日子很快就到了,以鸣跑前跑后地张罗,订餐馆,发请柬,买烟酒,而且还要布置婚房。有时候蒋梅也会搭以鸣一手,但她的反应太大,看到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都要恶心,吃饭往往只吃半拉子,就得往厕所跑,以鸣看着也着实心疼。看来这婚礼的确得加紧办了,一天也耽误不得。
婚礼举行得非常成功。唯一遗憾的是蒋梅没有穿上她向往的中国旗袍。本来她想坚持着穿呢,却被以鸣数落了一通,以鸣说,那玩意穿在身上裹得紧紧的,你也不怕让别人看出个未婚先孕的征兆来。蒋梅说,看什么,我肚子又不大嘛。以鸣说,还不大吗,都快有一个小西瓜那么大了。蒋梅撅着嘴,下意识地摸了摸小腹,就不吭声了。
(十)
    现在,蒋梅终于辞掉了那个令她作呕的工作。
临走的那天,王玉来拖着他的水蛇身,依在办公室的门框上,顾盼生辉的样子,倒是惹人怜爱。他本来是打算送送蒋梅的,这不,车都让司机师傅停在了后院子里,然而这样的好意却被蒋梅无情的拒绝了,蒋梅说,你太抬举我了,不过还是我自己走吧。
这一幕让杂志社的其它人看见了,好多人都来劝蒋梅,说蒋梅啊,你就给王玉来面子吧,毕竟人家对你也算是一往情深嘛。
是啊是啊,你爱不爱他是你的权利,但送不送你是人家的心意。
蒋梅,你就从了他吧。
然有人冒出这么一句来,气氛一下子变得不正常起来。本来是人间最正常不过的聚散别离,古往今来都有上演,可今天的一幕却让这些人这么一掺和,滋味却不一般了,戏的成份也浓了,好像蒋梅与王玉来两个人之间真有什么似的。
见所有的人都在劝蒋梅,王玉来耍泼耍得更厉害了,现在,他的身子在门框里完全造作成了S形,似乎有一股无形的风在作用于他。
梅,你要是不答应我送你,我就不让你出这个门,王玉来说着,又加强了一下那个S形的标准性,并以此来证明:瞧,我王玉来多喜欢你啊。
故事讲到这儿,我真为世界上有这样的男人而蒙羞。或许你们并不相信,那我告诉你,连我自己也不相信。按理说,作为这篇小说的作者,我不应该跳出来表露自己的情绪,可我实在是看不顺眼。
在此,我料定他王玉来绝对是个失败者,既然你那么喜欢蒋梅,为什么却并不了解蒋梅呢。依她的脾气和性格,会屈尊就犯吗?她从小可是一个软枪硬炮都不吃的烈女子,也就是说,只要是她看不上眼的人,就算是王爷公子也白搭,除非你把她杀了。
是啊,你王玉来不敢杀人,那就放人吧。
这时候蒋梅兴冲冲地走到门口,打算要出去。可王玉来还用他的S身体堵在那里。
蒋梅说,你让不让。
王玉来说,我不让。
蒋梅说,你真得不让吗。
王玉来说,不是我不让,而是我舍不得让。
那好,蒋梅说,你不让,我可就动粗了。
吆嗬喂,女人动粗会是什么样子。杂志社里有人起哄了。
只见蒋梅后退几步,做出向前冲的样子。王玉来见蒋梅来真格了,心里的紧瞬间松了下来。
就在蒋梅冲上去的时候,全社的人都见证了这一幕:王玉来那僵持已久的S像面条一样搭拉了下来,蒋梅顺势轻轻一拨,王玉来就轰然倒在了墙根下,门口豁出一道光,蒋梅从光里消失了。
梅,你等等我。王玉来的声音显得非常虚弱,好像是一个孩子在呼唤后娘。
从杂志社里出来,蒋梅感觉一身的轻,连走路也恍然飘了起来。她心想,传说中的“解放”也不过如此吧。走着走着,蒋梅似乎一下子明白了一个道理,当年翻身的农奴为什么把歌唱呢,原来也是贪享那份“解放”之后的快感啊。
蒋梅加紧步伐朝家走去。
按照预定的日期,今天晚上以鸣要回来了。她得提前赶回家把饭给做好。
蒋梅的家在市区最东边,用开发商当年诱她买房的话说,是真正意义上的“离尘不离城”,坐车几分钟,步行不到半个小时就能到。每次回家,蒋梅要经过一个菜市场。菜市场是批发性质的,负责全市人民的蔬菜总供应,许多零售小贩每天天麻麻亮就奔涌到这里排队批发蔬菜,然后快速分散在像毛细血管一样密集的街巷里,把新鲜的菜输送到细胞一样多的千家万户。
平常蒋梅回家是坐公交车,1元无人售票,就能将她拉到小区门口,下车后再走几分钟,就能到自家楼下。可是这会蒋梅不想坐公交,而是选择了步行。家里也没人,她觉得那么早回家没意思,还不如走走路,消遣消遣。
走进菜市场,菜摊子已经陆续收了。依照蒋梅的经验,这个时候的菜是一天中最便宜了,不用费口舌,就能揽回一大堆菜,就像股市大捞底,瞧准了就下手。
按理说,吃什么菜就买什么菜,蒋梅经常就是这么干的,可是这次等她回过神来时,发现手里已经提了好几样菜。
我买茄子干什么?为什么没有买辣椒呢?一连串的问题把蒋梅自己都给问懵了,她回想了一下刚才在市场里转悠的情景,才知道自己走了神,心在别处想,因此菜贩子给她抓的是什么菜,她全然不知。这作为一个有志于成为优秀家庭主妇的蒋梅来说,的确不应该。
蒋梅摇摇头,苦笑了一番,径直朝肉摊走去。大老远,几个买肉的就朝她招呼。
喂,同志,新鲜的肉,过来瞧瞧啊。
大姐,我的肉刚刚宰下来的,你看看,新鲜的血丝还有呢。
姑娘啊姑娘,瞧瞧喽,纯真的清真肉,好吃不上火哟。
听着这些此起彼伏的叫卖声,蒋梅觉得很好笑。不过最终她还是选择了那个叫她姑娘的摊主。在蒋梅看来,称同志不够亲切,称大姐,这人没眼色,只有这个称姑娘的,才是真正的生意人。能看出来,这位摊主是当地正宗的回民,标志性的民族小白帽,全身上下利利落落。尤其令蒋梅欣慰的是,这位摊主不像其它那些仗着经营肉食的便利把自己吃得胖乎乎的,而是在体格上显得很精瘦,却又很健硕。
这羊肉是连骨头带肉一起称的。你想知道为什么,用摊主的话,行内规矩,没有为什么。不过摊主又补充了一句,话说回来,这骨肉相连的肉吃起来也有味儿。听摊主这么一讲,蒋梅就多要了二斤,然后又在旁边的铺子里买了一些料,她打算回家做清顿羊肉。蒋梅心想,以鸣出差这么长时间,应该很累了,得好好补补身子。
从市场出来,天已经擦黑,夏天的夜短,说来就来了。
推开家门,屋子里冷冷清清的,一切照旧,几盆花无精打采地摆放在阳台上,叶子上浮了一层沙尘。蒋梅强打着精神,把所有的花搬进了屋。然后,坐在沙发上发了一会儿呆,有那么一瞬间,似乎看见以鸣坐在书房里抽烟,见她进来,叫了一声老婆,然后笑盈盈地迎上来,习惯性地在她的额头上亲吻了一下。
蒋梅神游般地站了起来,迎着空气轻轻一笑,一转眼,她撞见了镜子里的那个她。蒋梅看见另一个蒋梅也笑了一下,只是听不到她在那个世界里的声音。看见对方脸色苍白,蒋梅不自觉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脸,发现最近瘦多了,再加上连夜失眠,眼睛里也布满了血丝。
即使不见以鸣的回来,蒋梅还是要动手做饭了。
羊肉都是按照蒋梅的要求,让摊主剁成了一小块一小块。几乎每一块骨头上都连着一团肉。以前蒋梅从来不吃羊肉的。家乡那边的人什么都吃,就是不吃这个,因为膻味太重,都很抗拒。来到银城后,有一段时间蒋梅也很抗拒,看见羊肉就躲。还是婚前刚怀孕那段时期,以鸣美味的“肉衣炮弹”轰开了蒋梅紧闭着的味蕾,先是羊肉饺子,然后是羊肉小炒,最后是清炖羊肉,一道比一道鲜美。后来,蒋梅就从以鸣那里获得了教内真传,样样做得精道,而且还有推陈出新,吃得以鸣嘴上直摸油,大赞自己老婆有悟性。
蒋梅把羊肉放在锅里汆水,然后倒入少许白酒,虽说银城的羊肉腥味轻,但白酒仍可起到加强和巩固的作用。红萝卜切成一厘米见方的小块,姜最好拍碎,蒋梅认为这样姜汁就能煲出来。一切都准备就绪,蒋梅在沙煲内加入足量的清水,除红萝卜外,将所有料放入。蒋梅看了一下钟表。接下来,就交给火候了。
但这火也得人来控制,蒋梅的方法是,先是大火,让水沸起来,烧到出现像鱼眼珠大小的气泡并微微有声时,再将火降小,用笊篱把肉沫子打掉,然后再加大火,烧到水面似有波浪翻滚奔腾时,就得彻底改为文火慢炖了,然后放入红萝卜。整个过程好比煮茶。但在蒋梅看来,清炖羊肉却酷似经营婚姻,两个人之间,既要学会如何煨火,也要学会如何救火,略有疏忽便有惹火烧身的风险。
闹钟响了,蒋梅放入香菜、盐、胡椒粉、味精,然后开始起锅。她将肉汤一勺一勺地舀进一个汤盆里,然后盛上两碗端到餐桌上,又神情怅然地摆好了筷子。
以鸣在的时候,两个人准会抢着往各自碗里盛汤,或抢肉块,然后,才自个吃自个的。快吃饱时,他们会做一些小游戏,比如一个给另一个往嘴里喂饭。而以鸣往往利用这个机会给蒋梅使坏,有一次,他说梅你闭上眼睛,蒋梅说闭眼干嘛,以鸣说你闭上就知道了,于是蒋梅就乖乖的闭上了。然后以鸣就像接吻那样,把嘴巴凑了上去。蒋梅闻到了一股羊肉的热气。
一般情况下,喂饭是用勺子或筷子喂,而这次以鸣却用嘴巴喂,而且喂的是他嚼烂的肉。这一点,蒋梅万万没有想到,她以为以鸣要吻她,而她也是以被吻的姿态去迎接的,但吻的结果是,嘴里多了一块肉,而且是没有任何味道的肉。蒋梅装作很生气,骂了一句以鸣不道德,心里却甜甜的,硬生生地将那块烂肉吞进了肚子里。
以往的情景浮现出来,蒋梅却突然没了味口。
她看了一下手机,没有任何信息。开机铃声也不知啥时候被设置成了“妈妈的吻”,屏幕上闪现出一个婴儿眨眼睛的表现,蒋梅的不由一阵难过。她忽然想起曾经肚子里的宝宝,一种自责、惭愧的情绪涌上心头。
想起一家“三口”的日子,虽说短暂,但也很其乐融融。新婚前后一个月,以鸣一下班,就会将耳朵贴在蒋梅的肚子上听,他说,我听见儿子喊爸爸了。蒋梅说,才几个月啊,还没人形呢,喊什么爸爸。以鸣说,两个月了吧,应该正在胎盘上转经呢。
本想着有天伦之乐可享,可是就在蒋梅疯狂减肥之后,孩子流产了,这给以鸣的打击太大了,他三天三夜没好好吃饭,之后,就窝了一肚子的情绪去了呼伦贝尔。
羊肉凉了又热,热了又凉。蒋梅坚信,以鸣很快就回来。
闹钟又响了,又一个整点过去了。蒋梅拿起手机给以鸣发了个短信,没有反应,过了一会她又拔通了以鸣的电话,电话那头有一个机械的女声说,您所拔的电话暂时联系不上。关机了?没电了?还是信号不通呢?蒋梅忽然有点迷糊,那一刻,她感觉时间在倒退,整个人瞬间陷入一个未知的深洞,有许多人从那个洞口经过。突然有一束光打了过来,她看见了以鸣的背影。以鸣骑着一匹黑色的马在呼伦贝尔大草原奔驰着,一转眼人就不见了,广袤的草原变成了海水。
蒋梅大喊一下,惊出了一身汗。
醒来后,蒋梅发现窗外刮起了风,不一会儿就下起了暴雨,她赶紧从沙发上爬起来,把窗户关好。
咚咚咚,突然有人敲门。
蒋梅看了一眼闹钟,凌晨三点。会是谁呢?
她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从猫眼里望了一下,楼道里漆黑一片,什么也没有。
蒋梅的心狂跳不已,她赶紧跑回卧室,爬到床上,慌里慌张地用被子把自己蒙了起来。
蒋梅只祈盼着天快快亮起来,这样就可以见到以鸣了。
2010730    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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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7-31 23:08:38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asui1003 于 2010-7-31 23:10 编辑

因为对这题材和形式兴趣不大,很抱歉没能坚持读完,只读了头两章,并找到了一些录入错误:
往出冒甜==>往外冒甜
灰白尼子大衣==>呢子
地板不禁脏==>不经脏
拖三便就可以==>三遍
以鸣的话闸一旦打开==>话匣子(并非别字,但最好不用自创词)
恻瘾之心==>恻隐

感觉上,这篇生活题材的情感小说语言还是流畅通顺的,情景非常生活化,许多小细节令人莞然,在同类的作品里,应该算是还值得一读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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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8-1 00:44:04 |只看该作者
因为对这题材和形式兴趣不大,很抱歉没能坚持读完,只读了头两章,并找到了一些录入错误:
往出冒甜==>往外冒甜
灰白尼子大衣==>呢子
地板不禁脏==>不经脏
拖三便就可以==>三遍
以鸣的话闸一旦打开==>话匣子(并 ...
asui1003 发表于 2010-7-31 23:08

非常感谢,已做了初步修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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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8-1 23:11:14 |只看该作者
和您的诗歌完全不是一个层次的呀。。。
感情描写和人物都还停留在表面(尽管很细 但 没有出新 不管是内容还是形式上)一段貌合神离的感情 以及它的前史 语言也比较乏味 还有作者的语调有种说书人的感觉 而作为说书人说的内容又不能让人眼前一亮
不知道这个小说是不是有特殊的意义 比如为了纪念什么之类的 纯粹从小说来讲 我个人觉得不成功
还是喜欢您的诗歌呀。。。
“大片幅的鱼群,只能带来一小块用旧的海”
“如何扶正那水面的倾斜”
多好的句子呀!
要远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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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8-2 06:41:41 |只看该作者
和您的诗歌完全不是一个层次的呀。。。
感情描写和人物都还停留在表面(尽管很细 但 没有出新 不管是内容还是形式上)一段貌合神离的感情 以及它的前史 语言也比较乏味 还有作者的语调有种说书人的感觉 而作为说书人 ...
陈鱼 发表于 2010-8-1 23:11

跟写诗一样,容易沉溺于对语言的经营,所以写得较细。能不能读下去,还看列位耐心哈。纯属写得玩哈,没有任何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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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8-12 15:31:38 |只看该作者
跟诗歌确实不一样。
这个小说很通俗,跳跃着看完了。叙述的速度、方法,都很大众、均匀、简单。有变化更好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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