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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 在沙滩上(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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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9-21 02:19:06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本帖最后由 生铁 于 2010-9-21 02:24 编辑



“你不会跟另一个姑娘干咱们之间的事,或者说同样的话,你会吗?”
“永远不会。”
“可我希望你有个女朋友。”
“我不需要她们。”
——欧内斯特·海明威《永别了,武器》







1.

中午。一个女孩子,她6岁了,赤着脚走在沙滩上。
这一天不怎么热,天上也没有浓烈的日光。
她身子瘦瘦的,头上剪着短发。她低垂着眼皮。撅着嘴,不知道是在想什么。

远处的海浪如同绿色的绸缎。

沙滩,蓝绿色的浓稠忧郁的海水一浪接一浪地冲刷着海岸上白色的沙滩——了无声息。天空是模糊的,模糊的蓝色,和白色的隐约的云。蓝色和白色,都被风刮得淡了……堤岸上,是一排又一排低矮的平顶楼房。在中午,它们看起来都空空如也。大部分海员和工人们中午都不回家吃饭。
女孩子的头发被修剪得齐齐的,从后面看上去,头发挺厚,因为没有认真梳过,有几缕头发在有风的时候就翘起来。
女孩子把自己的两只天蓝色的塑料凉鞋,鞋底对鞋底地贴在一起,放进了右边的衣服口袋。左边的口袋里是被她当作宝贝的一些小小卵石和贝壳。

一个女人,被一个45岁的小男孩儿拽着,从她对面堤上的马路上过来。那男孩儿在闹脾气,皱着眉,一定要女人带他到沙滩上来玩。他穿着挎栏背心和深蓝色的裤子,裤子上绣着小动物的头像。他的脑袋被大人剃秃了,只留下头顶的一撮,看起来很滑稽。那女人很年轻,显然不是他的母亲,她一边跟着他走到沙滩上来,一边哄他,她说他玩了一上午了,该回家了。
她讲话的时候,男孩儿已经挣脱了她,自己跑在沙滩上。

女孩子蹲在海水刚刚冲刷过的沙滩边,她看到了一只很小的海螺壳。白色的,壳里面淤积着沙子。她打算把它洗净了,用来做她碎布娃娃的新家当。她等着海水再涌过来时,能冲洗掉螺壳里的沙子。她抬起头来,看到小男孩儿正站在她身前几米远的地方。他额头大,眼睛却小。他一笑,眼睛就眯成一道缝。
女孩儿看着男孩儿,她被他的发型逗乐了。

他在她周围转着,跟着她,却又不敢走上前去和她讲话。女孩子蹲在沙滩上玩,他也蹲在几步远的地方。女孩子坐在堤边的石头上,他也跑到那边站着。
那个领着男孩的女人因为穿着皮鞋,不愿在沙滩上呆太久,就走到堤边的台阶上坐下了,她远远地看着两个孩子,偶尔对男孩喊上一两句话。

“你干吗老围着我?”女孩子问小男孩。
小男孩不说话,望着她。女孩子叉着腿,站在那里看着这小家伙。男孩把手举高到女孩的面前,打开的手心里,有一块小小的赭红色石子。
“这有什么,我的比你的好看多了。”女孩子把“多”字说得很重,她从兜里掏发掏发地,掏出两块石头,还有一对完整的扇型贝壳。
小男孩想用自己的石子换女孩子的贝壳。女孩舍不得给他,摇摇头说那怎么行,然后就径自走开了。小男孩纂着他的石子,还是跟在她身边一起走。过了一会儿,女孩子把手揣在自己兜兜里,看了看他,最后她还是像个好心的姐姐那样,把那对贝壳中的一个递给了男孩,“拿着,”她说。男孩高兴了,他拿起女孩子手里的贝壳,又把自己一直攥着的石子放在她手心上。那石子很光滑,带着手的温度。
“我都没有了……”她抱怨着,拧着眉毛望了望那个男孩子,一副十分宽容的样子。
小男孩看看手里的贝壳,又抬起头冲她笑。
她也笑了,露出右边脸蛋上的一个大酒窝。

男孩被女人领着走了,离开堤岸很远了还回过头冲女孩子大声喊着再见。女孩只是望着他,在她身后,可以听到很远的声音。





……
他:“你还记得我那次送花给你嘛?你不要,我就把它们扔在了路边,然后转身走了。”
她:“记得,你有毛病。”
他:“谁让你不要。”
她:“我说不要就是真不要嘛?”
他:“那是不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她:“好像是。”
他:“不说起来,我都要忘了。对了真巧,那你还记得我第一次送花给你嘛?”
她:“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他:“还真的是……你记得那个卖花的女孩追着我们一定要把花卖给我们吗?最后我还是买下了一支,我永远忘不了你收下它时的表情。”
她:“那是个夏天吧,晚上我们去了海边。”
他:“还有一次你莫名其妙哭了,你还记得吗?是个上午。那是我们第几次见面?”
她:“我有那么糗嘛?我怎么不记得?”
他:“你有。”
她:“你也不是没哭过。”
他:“那还是我头一次见到你哭。你眼泪流得可真快。”
她:“是吗?我忘了。”
他:“后来你不哭了,回到大街上,你挽着我的胳臂来着,你还把头靠在我肩膀上……”
她:“那天早上到处都是明晃晃的阳光。冬天还没有过去,春天还没有到来的时候,原来阳光的味道就是那样的。”
他:“可最终你还是得离开我。”
她:“你也不曾送我……”
他:“我受不了眼看着你离开。”
她:“你不是个大男人嘛?”
他:“不,我不是……你走了,你不知道我是怎样的状态。”
她:“可这都会过去的,你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他站在离窗口很近的地方。小滴的雨水开始细密地打在玻璃上。外面的那条街,还有左边的高楼里的情形,在阴天里看得格外清晰。对面楼里的每间有人的办公室,都亮着日光灯。有的人在走动,还有的人坐在办公桌边。
他身后的房间里有人在讲话。这是中午休息的时候。有一段时间,那些三三两两的嘈杂的说话声,突然像潮水一般同时高涨了起来,很快它们又夹杂在一起,渐渐消退……
另一个桌子上的电话铃响起来,很久没人去接。

他:“你还记得你第一次给我唱歌嘛?是在电话里唱的……你还记得你唱的是什么歌嘛?”
她:“什么?噢……哪有那么多的第一次……”
他:“你还记得吗,你唱的什么?”
她:“都已经过去了。”

雨点打在玻璃上的声音大了起来。

她:“还有事吗?没事我要挂了。”
他:“你那里下雨了么?”
她:“没有。天气很闷的。”
他:“也许过会儿就会下了……”
她:“嗯……”



2.

这天男孩没有去幼儿园。他早上摔倒剐破了膝盖,到爸爸的医院去上药。
他的爸爸是个外科医生。医院就在离港口不远的地方,出了院门有一条河。每天早上,男孩的父母上班前,要把他送到幼儿园,晚上,他们再回来接他。医生总是会有不少朋友,也包括很多海员。这些人有时来他家作客,就随手带了船上的进口电池和灯泡这一类小东西给他。在物资并不丰富的时期,船员们常能弄到一些外国来的好东西。
男孩包好了伤口,在路过门诊部的小屋门口时,他看到了那位送过贝壳给他的女孩子。她就坐在那屋里药柜边的小床上,好象刚刚哭过的样子。他立刻过去问她怎么了。她看了一眼男孩,没有说话,只自顾自地抹眼睛。
一个个子很高的男人进来,和男孩的父亲很熟络地打起招呼。他是女孩的爸爸。原来他们彼此认识。男孩的爸爸安慰着女孩子——她刚刚打过针呢。女孩的父亲拍了拍小男孩儿的头,问他几岁了。“4岁半了,”男孩说。
“那你得叫小姐姐了。”男孩的爸爸说。
“你几岁了?”男孩问女孩。
“我都该上2年级了!”女孩说。
“你看!”男孩在自己衣服兜里掏啊掏,突然掏出那半个贝壳来。他把它扣在自己的一只眼睛上,然后冲女孩作鬼脸。
小姑娘挑起一只眉毛看着他。





这是无数次商务会议旅行中的一次。早晨,在酒店的自助餐厅,他们坐在了一起。
人们的一次相遇,就是这么平庸。
“你边上有人吗?”他问。
这个早上她没有化妆。
“坐吧。”她点了下头,表示没有人。
他看到她盘子里,有一片煎蛋,和一片面包。
他的盘子里则有很多火腿、炒饭、包子。
他喝白色的牛奶,她喝的是橙汁。
她低着头。没有抬眼睛。
吃完自己盘子里的东西,她就起身离开了,杯子里的橙汁还剩下一点。

而在当天晚上的商务晚宴中,他又和她坐在了同一桌。在闲谈中,他们和同桌的其他人聊起了大学生活的话题,她说她听说现在有些女大学生晚上到夜总会里打工,说完摇了摇头。
“为什么她们都要按大多数人的价值观做出自己的选择?”他终于对她说。这个晚上她化了淡妆。
“那她们又为什么都要按你的价值观做选择呢?”她直视着他,冲他露出笑容,但当他想再和她申辩两句的时候,她已经扭过头和她身边的人讲起了别的话题。
他没再讲话。
当同桌的人开始聊起股票的话题时,他适时地加入进来,但他和她之间没再说过一句话。



3.

冬天,傍晚来得很早。寒风扫过那一片萧瑟的冲积平原。男孩一个人走在路上。他听到凛冽的风穿过苇丛,送来远处偶尔的一两声爆竹响,还有不知是谁家的晚餐的香味。在傍晚的光线里,辩不清地面到底是灰色,是蓝色还是莹白的。几周前下过雪,残雪仍遗留在那一片片黄色的枯草之间,一个月也化不净。远处那几栋孤零零的公寓里,亮起了比其它季节更透明,更温淳,更鲜艳的灯火。
男孩手里拿着一个空网兜,向那公寓的方向走着。他刚刚给在医院里值夜班的爸爸送过饭,现在他回家去,妈妈还在家里等着他共进晚餐。而实际上,男孩每次都在医院吃一点带给爸爸的东西。那些饭菜刚做好,花花绿绿的,还热乎着,满满地盛在铝饭盒里,色泽诱人。用电炉热一热,仿佛比家里用盘子盛着的菜要香得多。夜里医院安静极了,院子里栽着整齐的冬青。他就从那些冬青之间的一条小路,走回家去。

白天的时候,在医院的锅炉房外,男孩折下几支结在易漏的管道下的冰柱,看着它们融化在手心里。他拿着从路边捡到的一根铁棒,将它抵在医院外墙那粗糙的石壁上,然后跑起来。他看到见铁棒与墙壁间飞迸的火花。他总是一个人,他狂奔着,跑着穿过那些蒸气的白幕,跑到老远,还能听到锅炉房那边的轰鸣。
路边的土地硬邦邦地裸露着,浮尘早已被风吹得无影无踪。整个上午都寒风刺骨,冰冷的蓝色天空上,太阳散发着更刺目,更冰冷的光。一股股浓白色的蒸汽从道路远处井盖的透气孔里喷出来。路上空无一人。

那年冬天的海面上,浮满了巨大的冰块,海鸥远远地立在上面瞌睡。那些出海的轮船有时会从那些冰块上切过去,在冰块断裂的巨响声中,海鸥四散着飞上天空。那些轮船的驾驶室里,有时就站着那女孩的爸爸。而那女孩,或许就站在她父亲的身边,在孤寂隔绝的航行中,她像个天使,船上每个人都愿意蹲下来和她说说话,开开玩笑。

天冷的时候,孩子们就再也不去沙滩上玩了。小男孩每天都被送进幼儿园,在那里他和伙伴们一起学唱歌,一起玩玩具;把手背在背后,坐得直直地,等着老师把小小的一块动物饼干发给他。在幼儿园里,他一点也不快乐。他总是最后一个被家人接走,那时天色已晚,在回家的路上,他坐在爸爸的自行车横梁上,总是带着哭腔抱怨……他抱怨留给他晚上玩的时间太少了。
他总是抱怨。





“你问我吧,我什么都可以告诉你,好奇的男人。”
“那你告诉我你最大的秘密是什么?”
“嗯……我有时爱穿男装。”
“呵呵,就这个?”
“是啊。”
“我也有个秘密要告诉你……”
“什么?”
“我……”

他独自一个人在那条长长的走廊里走着。他个子不高,有一点胖,却形单影只。他走进那间黑暗空旷的大房间。不开灯。那房间里摆着一张椭圆型的会议桌,一些黑色的皮椅凌乱地摆在周围。桌子上的玻璃烟缸里有一些干瘪的烟头。还有一些烟灰洒在烟缸外面。
窗外是雪后的冬夜。雪后的灯光总是很刺目。红色的光线,把百叶窗的影子映在天花板上。外面那些固定的,还有流动着的灯火,对他而言都是如此熟悉。
宁静的黑暗使人产生回忆。那些在这里度过的不眠之夜……在这个房间里,在外面的走廊里,有时是在楼下那个无人修缮的花园里,那些不间断的梦呓般的话语声。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有时它们会持续更久。

早晨,她从那个花园里走过。她穿着一件长外套,头发用丝巾松松地束着。脸上有度过夜晚之后疲劳的红晕。阳光透过树丛照在她身上。
“你怎么过来了?”他问她。
“怕被别人看到?”她露出调皮的微笑,“你就当我是你客户好了。”
“我不是说我下午就去看你的嘛?”
她只是笑着,一点也不像刚哭过的样子。

“你为什么只有一个酒窝?”坐在临街的餐吧里,他问她。
“一个珍贵啊。”她冲他做了个怪相。
她用双手捧着一大杯珍珠奶茶。奶茶里那些蓝梅色的珠子,使他联想到她的身体。上午,餐吧里没有其他客人。一个系着围裙的男店员,正在用抹布擦他们身后的另几张桌子。隐约可以听见一点音乐声。整个忙碌的世界被窗玻璃隔离在外面。
他们闲聊着,好象并没有太多的话题。白天,他们之间似乎又有了一层淡淡的隔膜,但这并不仿碍他们内心的感觉渐渐平缓,喜悦也在不知不觉中扩散。他们是哪一国人、生着什么颜色的皮肤和瞳人、他们的性格与背景是怎样的……这一切都不再重要了。只是纯净如同空气的两个人。他们彼此看着对方,露出笑容,仿佛从来没有经历过生的折磨。
他望着外面:“每天会有十几万人从这里走过……大部分人从未相遇过第二次。”
他又说:“有时我觉得我们已经认识很久了。有时想起几个月前在自己身边所发生的一些重要事件,才突然发现,那时我们还不知道彼此的存在。”
她:“你都遇到了什么样的重要事件啊,说说看?”
他:“没什么,只是我能记起的一些事而已。比如我参加了一个什么活动,或者完成了一件工作,每次回忆起来,总觉得那时就已经认识你了。结果一算时间,竟没有。那时自己那么寂寞,自己却不知道。”
她:“以前你很寂寞嘛?我以为你有很多朋友的。”
她说话的时候,他却突然回忆起,有一天她打来电话,告诉他她在一个网站上邀请他加入,叫他赶快过去。这听起来好象是一个孩子告诉另一个孩子,森林里藏着宝物的神秘山洞打开了,快点进来啊!

“你的头发和我第一印象里的不同。”他说。
“你第一印象是什么样的?”
“我第一印象里……它们是蓬蓬的……毛毛的……卷卷的……不黑不亮的……”
“因为那是我头发做得很糟糕的一次!”她笑道,“我的头发其实挺直的。今天早上才洗的头,所以感觉好好。”
今天早上。
早上他离开之前,对她说:“还有什么事么?我必须去上班了,要迟到了。”
“抱抱我。”她的声音又哑又小。
他伏下身去,尽力地抱紧她。这样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来。他看见她无声地哭了。坚强而幼嫩的泪水。
离开房间的时候,他将不再是一个青年。



4.

在新年将近的时候,港务局组织了元旦联谊会。联谊会在研究院办公大楼的交谊厅里举行——平时有很多外国来的长驻工程师在这个办公楼里上班。在联谊会的入口处,一个职员装扮成圣诞老人站在那儿。每个进门的孩子都会获得他散发的用透明彩纸包着的外国糖果。那些糖果每一颗都很好吃,男孩每吃完一颗,都会把玻璃糖纸蒙在眼睛上向外看。他看到整个世界都变成了彩色的——大概外国的世界,就是这种颜色的吧。

在交谊厅里,男孩不一会儿就看到了她。女孩子那天穿了一件粉色的衣服,头发仍然短短的,但上面别着一支漂亮的发夹,在人群里很容易找到她。她正在玩套环游戏。她的家人就站在她身边。男孩跑过去叫她。大人让他俩一起玩。她把他拉到自己身子前面,把着他的手,把剩余的几个塑料环逐一扔了出去。他没有套到一个汽水瓶,但是大人们还是多拿了一份小礼物给他俩。
联谊会规模不大,都是些简单的游戏,交谊厅天花板上也仅装饰了一些彩纸和灯笼。但是节日气氛还是从那种平淡的快乐中渗透出来。
男孩儿见到了很多熟悉的小朋友,还有很多熟悉的大人。他也得到了很多东西,有糖果、自动铅笔和带香味的橡皮。他一直跟着女孩,又玩了几个射箭、捉迷藏这样的小游戏。小男孩总是抢着要自己亲自玩,但结果他总也玩不好。女孩子一点也不计较他。她有时为他着急,有时笑话他,像个真正的姐姐那样。
女孩的爸爸是个个子高大不爱讲话的男人,而她的妈妈显得非常热情,一开口带着浓厚的南方口音。男孩听见别的大人称呼她的爸爸为“船长”。这个高大的男人掌管着港务局一艘货轮,他爱喝酒,很有性格,但船上的人都很服他。和男孩的爸爸一样,他也是个党员。这个女孩是他三个孩子当中最年幼的一个。





他们在河边走了很远。没有拉手。他给她讲他预先记下来的笑话。她笑个不停,“好恶心!”她说。即使在她笑的时候,也和他有一种疏远感。过一会儿,他们都止住了笑,她突然指给他看天上的月亮。她说今天的月亮很亮。他侧过头看着她,不知道究竟哪一个是真实的她,白天的,还是夜晚的……
“再往前走就是我家了,上我那里看看吧?”他说出了这句话。
“好。”她迟疑了一下说。

她坐在他的床边,低下了头。
他坐在她身边,搂住她的肩。
她低着头,毫不作声。仿佛在忍受着来自体内的无比的阵痛。
他问她怎么了。她也不作声。过一会儿,她突然闭起眼,靠在他的臂弯里。他从没想到,一个女人的身体,是那么重,那么真实。
他抱着她,就像已经永远都无法再抱住她,就像抱住一团人形的沙……轻轻地,拢着她的身体,却不敢用力。一用力,她就会重新变成散落的沙。
他要抱住这整个时间,因为时间流逝就再也不会回来。永远不会回来。这一刻,她是我的,他想。只有这一刻,她是我的。
他从没有这样抱过一个女人。而她,是不是已经睡着了,黑夜从没给过他答案。她只是紧闭着眼,他轻轻叫,也叫不醒。
他是如此年轻。他还小,是个孩子……
他把她轻轻放倒在床上,俯着身,轻轻拢着她,就这样过了一个小时。其中的每一分钟,他都像是度过了。很好。很好。很好。

他送她回家。路边的旅馆门口停着一排出租车。那些出租车司机们,穿着浅黄色的制服,站在旅馆车道旁的阴凉地——尽管夜色已经很浓,但是白天的热气依然没有散尽。他们的车排成一排,等待门童和客人的招呼。在旅馆门口的台阶上,有两个小姐和外国男人在一起,其中一个边用手比划边用蹩脚的英语说着什么,使他们发出哈哈的笑声。
他和她并肩走着。这个世界和他们是那么格格不入。
当他们在路口告别的时候,他想再握一下她的手臂。“好了!”她慌张而责备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匆匆走过马路去。
她走过空旷明亮的大街,拐到另一条路上。不远处那栋静静的、树木掩映下的尖顶阁楼,她的家就在那里。她走进一楼的大门,按亮走廊里的灯。她希望自己能再疲劳一点,好使她能不再去想任何其他的事。在那条小街上,临街的店铺尚未打烊,有人坐在店铺前的灯影里。在远处的路灯下,一些老人正围在一起下棋……他们只是这个世界背景里的一部分。

凌晨的时候,她醒了,无法再入睡。她起来给自己倒了杯水。房间里,黑色,或者渐渐暗淡的灰色。窗玻璃上全是雾水,透过那些水滴滑落的痕迹,隐约能看到外面远处建筑的黑色轮廓。窗台上,逆光的酒瓶、杯子和插着紫色花朵的花瓶——那些花已经干掉了。
就好象是沙滩,洁白、干净、一尘不染、透明。就好象是沙滩一样纯粹,绵延。

第二天一早,她给他打了电话,她想知道他昨晚是否睡着了。



5.

在夜里,一切都显得干净、冷清、光滑。可等到天一亮了,那又是另一码事了。白天大不相同。但夜也不全是好的。有时候他怕极了,忧郁极了。夜里要是害怕,是没办法逃避的。男孩的爸爸妈妈如果赶在同一天值夜班,他夜里只能一个人呆在家里,把电视的声音调得大大的。有一天夜里下雨,整栋楼都停了电。他紧张极了,躲在窗口下,望着窗外,不敢回过头看房间里。他看到一个人穿着雨衣从空无一人的道路那边急急地走过来,他辨不出那到底是不是爸爸的身影……

在白天,男孩和爸爸路过女孩家楼下,听到她的妈妈在阳台上叫他们。不一会儿,女孩子也出来了。她站在3层的阳台上,冲他摆着手。小男孩大声地叫着她的名字,一点也不觉得害臊。
初春的一天傍晚,男孩跟着爸爸去女孩的家里做客了。她的家就在离那片沙滩不远的某一栋楼里。
她的妈妈在厨房里做饭。她的爸爸在明亮的房间里,和男孩的爸爸坐在一起抽烟。他对男孩的爸爸说,男孩是否还需要些什么上学用的文具,他可以帮忙从外面捎一些很好的来。
女孩带着小男孩去参观她的房间。她的屋子很小,里面家当却摆得满满的——都是大人的东西,但是在她的房间天花板上,却吊着一个小小的秋千。那是她爸爸动手给她做的。她让小男孩坐到秋千上,她在后面推着他。秋千轻轻地摇着,小男孩在别人的家里变得很懂礼貌,而女孩子则变得比平时爱说话了。她把自己得意的好东西逐一拿给男孩看,小男孩羡慕得甚至有些嫉妒了。女孩子半是炫耀地,又打开装巧克力的铁盒,拿出一块巧克力分给他吃。
他们两个人打开家门,从黢黑的走廊里跑到街上。又从街的这一头跑到另一头。女孩拉着男孩的手。
傍晚的风很大,很咸,但却并不寒冷粗暴。这里的公寓楼很多,离港口很近,这和男孩的家不同。 男孩的家离海边远一些。现在,家家户户的窗口都亮起了明亮的灯光——有的是蓝白色的,有的是酒黄色的。你能听到一层和二层人家做饭的声音、电视或者广播的声音,但是街上却行人寥寥。
天空没有一丝污染,你看不到海,却分明能够感觉到海就在你身边,那感觉就像握在一起的手的触感一样深刻而真实。
在街道拐角的小铺子里,她买了支2分钱的棒棒糖。她大方地咬下了一小半,然后把剩下的一多半放在他嘴里。糖果的味道总是如此香甜,它和空气里海的味道在一起,永远在一起。在街的尽头,可以望见远处港湾里依稀的灯火,它们散布在黑色的海岸线上,一有风吹过时,就仿佛在闪烁。





他站在房间里。5分钟前,她还在这里。而现在,这里只剩下凌乱而余温尤存的气息。他知道,它们将很快在那些灯光和阴影里消逝……
在窗前,茶几两边,有两只乳白色的铁艺靠椅,上面摆着蓝色的靠垫。窗口被垂着的白色纱帘和厚厚的蓝色窗帘遮挡住了,能听到外面黑夜里川流不息的车声。
棕红色的房门。蓝色的地板。白色雕花镶金边的金属床栏。
他躺倒在床上,但那不是他。因为他脱离了一切能像镜子般照见他的人和生活,而只剩下淡淡的然而窒息的空虚。

几个小时前,她按响了他房间的门铃。她穿着一件裹身的红白两色连衣裙,梳着扎起很高的马尾辫,她站在门口,看起来像个孩子一样,动人心魄。
她让他抱着她,她总是让他把她抱起来。从床上,抱到椅子上。他看着她在镜子前面补妆。他们整个晚上在一起。
“会跳舞么?”她突然问他。电视里正在播放着一段曲风缓慢的音乐录影。
“跳舞?”
她已经从床上下来,“两步,会吗?”
“我不知道。”他笑着。
“会?还是不会?快一点!”她已经站到面前。
“你要跳舞?”他也从床上下来。他笨拙地抱住她。他踩到了她的脚。

可是一到了白天,她却总说她要离开他。

他们都知道自己恋爱了。每一次都是从拘谨的寒暄开始。如果是工作日晚上的约会,往往会看到她坐在餐桌前,用手指压着自己的额头,紧锁眉头。但是渐渐地,她靠在他的肩头,重新融化、变暖、变甜。像所有女孩子一样,她喜欢买东西。一起用过晚餐后,他们在商场,或者影院中度过余下的时光。商场里很明亮,也同样喧哗得不真实,有时从里面出来,瞬间回到宁静深邃的夜空下,他们总觉得商场里的一切只是加深了他们的脆弱。
在回家的路上,他们一起坐在出租车的后座上。他们的双手,可以安心地在黑暗中握在一起。
他不再是什么神气的部门经理了,不再是那个小圈子里呼朋引伴的哥们了,他只是她的伙伴。
她却好象丝毫不明白为什么她随便做一件小事,他都会那样傻傻地笑着。但其实她全都知道,知道他爱着她。他爱她的喋喋不休,爱她的敏感、爱她的发型、爱她故意气他的时候、爱她乱发脾气(虽然这很容易使他不爽)、爱她手指的样子、爱她袜子上破的洞、爱她乱丢东西的习惯、爱她打哈气的模样、爱她撒娇的声音……即便是自己的一点点不雅,即便是自己的一点点怪癖,在他眼里,都是可爱到极点的东西。因为,这一切,都是构成她一部分的东西。这些与她是不可分割的。她的灵魂就在这一切当中……

他让她变得贪婪——她会因为他某一句不妥的话而感到不快,觉得委屈,想发脾气,却又觉得他们的关系使她不应该对他发脾气……同时她的骄傲和美就因为“爱”而变为低浅的自卑。

“你的办公室里能看到窗外么?”
“可以看到窗外很漂亮的夜景!我这里四周都是玻璃,可以看到很多。”
“是么?真嫉妒。不过我更嫉妒那些夜景,因为它们也可以看到你。”



6.

女孩子的父亲是南方人。但他却有一张狭长的面孔。他讲话声音低沉,眉间的两道深深皱纹,使他显得异常严肃。他并不高,但在男孩的印象里,他总是因为他的严肃而显得十分高大。而他自己的父亲则有所不同。尽管有时他只不过是穿着深蓝色的中山装去上班,有时还戴着一顶干部帽,但他仍显出一种医生式的倜傥。
在男孩的记忆中,父亲对他通常是温和的,对他提出的要求也总是尽量答应。有时他刚下夜班,他就缠着他,要他在纸上给他画一个更吓人的妖怪,或者一个更帅的军官。爸爸有时也能用肥皂盒或者随便什么纸盒,做成一辆小小的汽车或飞行器。他说他自己的脾气并不好,但对男孩儿,他总是很和蔼,有时他随口编的故事就能把男孩儿逗得笑个不停。他用磁带把电台里的音乐节目录下来反复播放,兴致好时,就拿出伴随自己多年的单簧管跟着音乐吹奏。也正是因为他的爸爸的缘故,男孩儿一直把柯萨科夫的《野蜂飞舞》当作一个义子救父的故事,他反复地在脑海里想象一个男孩是如何变成一只巨大的黄蜂,在黑暗的夜空里翻飞,而他如此狂野,一往无前,就是为了救他的父亲。
但不管是怎样的父亲,他们总是和母亲们不同。母亲们总是更平和一些。而父亲们,他们总是有着更多的不愉快。那时他们都还正值壮年。他们抽烟,或者站在窗口很长时间。

有一天,他被大孩子欺负了。几个住在同一栋公寓里的男孩,在他回家的小路上看到了他。他刚刚从草丛里捉了一只蜻蜓,正高兴地往家里走。他们几个人就过来拧住他的手臂,然后把他手里的蜻蜓夺过来,他们当着他的面扯掉它的翅膀和头。他们还掐住男孩儿的脖子。男孩感到气愤和害怕。气愤和害怕,这两者好像从来不曾分开。他趁他们不备,逃脱了他们的揪扯,然后向家里跑去。几个大孩子一直追到他的家门口。当男孩儿的妈妈出现的时候,他们又重新变成了乖孩子。
男孩当着妈妈的面,冲那几个欺负他的孩子叫喊,他想骂他们,他委屈地哭着。但他的妈妈还是把那几个孩子都请进家门,给了他们每人一个苹果。男孩儿仍然没能从愤怒中平息下来,他望着他们,而为首的那个孩子眼睛瞪得大大地,显得有点尴尬,但他吃苹果的样子似乎又显得心安理得。





在她书桌的玻璃板下面,压着几张她自己的照片。其中有一张,看起来似乎是几年前拍下的。那时她更年轻,她留着短发,弯着腰,纵着肩,双手支在膝盖上,露出一点点胸口,正冲着相机镜头乐,害羞,又似乎是一种诱惑,青春气息逼人。照片的背景似乎是一处旅游胜地。
他喜欢这张照片。他为她在照片里的笑容而着迷,可这笑却不是对他露出的。
她总说他什么都可以问她,她是如此坦诚。可很多事情他永远也不会去问。
“那时他们都说我笑的时候很像一个女演员。”她看到他在端详她的照片,就对他说。
“你现在也像。”他说。
“我还没说像谁呢……”她说。
“你比她更好看,你比所有的女演员都好看。”他吻她。她笑了,和照片里的笑容已经有了细微而巨大的差别。
“把这张照片送给我吧。”他说。
“不。”她看了一眼那照片,摇摇头。
“为什么?”
“不为什么,习惯了它在那里,不想它空着,还要费心去放另一张照片。”但当她看到他脸上一瞬间略过失落的神情时,她又搂住他说:“我们什么也不要留给对方,只留下记忆最好。如果你留下了一个人的照片,那就意味着她永远不再出现了,对吗?”
可即使你不留下一个人的照片,她也一样会永远不再出现。
谁也不曾生活在真空里。当他和她调情时,他偶然发现,自己曾经对另一个人说过的话,也能轻易地对她说出来。他对这种事情是如此地简单感到惊讶。
每一次当他们共同分享最甜蜜的时光之后,她总是哭着说,她要离开他了。
他揩掉她脸上的泪水,什么也说不出来。“我是一个最不喜欢迟到的人,但这一次我来得太晚了。”这句话在他心里萦绕,但他说不出来。毫无裨益,毫无用处。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看她以往的照片。有一次,她的公司要搬迁到新的写字楼里去,周六,他去帮她拿办公室里的东西。他坐在她的座位上等她的时候,偶然翻出了她的另一些随便夹在文件夹里的照片。一个场景很熟悉,是傍晚,河边。一个男人,留着商人式的稀疏短发、胖、典型的南方人。他手搭在她肩上。她略略靠近他,头依向他的肩头。那表情他见过。只有他们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他见过。有时是在电影院里,有时是在关掉灯的房间里。在黑暗里,他见过……人们总以为他们所爱的人是世界上唯一的。然而事实却是——在每一栋写字楼里,每一家银行里,每一所学校里,每一个商场里,每一个小区里,都充满了无数个可以让他们所爱、所恨、所心疼的人,每一平方公里都有那么一个人,可以成为他们终生的伴侣。任何一次刻骨铭心的爱都不过是数学概念里的随机。只是人们不知道这个事实。人是无知的。
当一个人发现他所爱的人不是唯一,尤其是当他意识到自己也不是这个世界上的唯一时……只是这么想想,也是多么让人窒息的事。



7.

女孩那时剪着很短的头发,有时它们又不知不觉地长长了。慢慢地,又一个夏天到了。女孩穿着白色的衬衫,蓝色的背带裙,脚上穿着透明的塑料凉鞋。小腿晒得黑黑的。洗得有些褪色的布料红领巾在领口处依然很醒目。
暑假前,港口的小学校里举办了自己的学生晚会。在学校操场上,在那清冽的天空下,一群孩子扮成小蜜蜂,在领操台上跳起舞来。所有的灯光都明晃晃地照在领操台上。学生家长和学校附近的居民们在台下形成了一圈围观的人群。男孩的爸爸把他抱起来,他也看不清场地内的节目表演。他只能透过那些攒动着的肩膀和脑袋,远远地看着那舞台上方的光与影的幻象。等到晚会快散场了,那个女孩才来。她爸妈和她一起,还带来了一个凳子。她站在高脚凳上向场地里张望。其实他整个晚上一直在人群里寻找她。

有一次她哭了。她哭着来到沙滩上。女孩子总是会哭的,为了那些惆怅而微不足道的小小理由。男孩儿把自己的玩具手枪拿出来给她玩,“你妈妈说你啦?”他关切地问她。可她还是在抹眼睛,她握着他塞给她的手枪,用手背去抹眼泪。女孩子的泪水被抹在脸颊上的样子,总是那么动人——还有几缕头发被沾在了脸上。
她总是尽快地把委屈抛开,重新玩起昨天和前天都已经玩过的游戏。
在大人眼里,这个年纪的她看起来像个假小子。可对于那个小男孩来说,她永远都是个真正的、无人可以替代的女孩。

而他的这些记忆对于大人们来说又有什么意义?





晚上,她躺在他的那间既熟悉又陌生的房间里。每隔一会儿,窗外就有火车经过的声音。那声音在空旷的夜里,听起来那么嘈杂而悲凉,让人无法忍耐。

“我讨厌外面的火车声,它让我感到心慌。”他开口说。
“是啊,它的声音,好象在催着你说,你该走啦,你该走啦。”
他没讲话,好像在听着火车的声音最后消失。
“火车给人一种永远是过客的感觉……但你发现了么,火车开那么快,但它从不越轨。”她说。
“你总是这么尖锐……”
“不过,它也有与其他轨道交叉的地方。”
“今天晚上我们哪儿也不去好嘛?”他打断她,“不去吃饭,不逛街。我只想多和你呆上一会儿。”
“好吧。我把白天留给我自己,把夜晚留给你。”她说。
“只是夜晚总要过去……”
“白天也总会过去。日和夜是交替循环的。”
他侧过身,在黑暗里望着她,目光炯炯,“知道吗,自从你认识我以后,你变老了,你知道你变得有多老吗?”
“我知道,”她平静极了,“但你不知道你也老了吗?”
“我是陪着你一起变老的。”
“把你上次没给我讲完的故事讲完吧,作为你竟敢这么羞辱我的惩罚。”
“我们一起好好地呆一会儿吧,我现在不想讲它。”他说。
“我想听你讲故事的,讲吧。”
“你一直说我讲故事很难听的。”
“快点讲!”
“让我想想我上次讲到哪儿了。”
在他回想的时候,她问:“这个故事还长嘛?”
“不长了。”他说。

在那天夜里,她醒来,听到他躺在床的另一边强忍住哭泣时的哽咽声。
这世界上其实没有什么故事值得一讲,任何故事都是相同的。在我们聆听或者阅读了那么多陈词滥调之后,最后,故事总要走到一个相同的结局。



8.

女孩儿有一个和男孩儿相同的胎记,他的在左腹,她的在右腹。它们看起来非常相似,而朝向不同的方向,这完全是个巧合。如果他们面对面让腹部贴在一起,那对胎记就会像一对贝壳那样合拢起来。而他们自己却并不知道这个秘密。在他俩相识两年后,男孩一家迁往另一座城市,这个秘密的巧合被永远地湮没在两人的一生中。
她带着他,他跟着她,他们在那狭窄的、短短的然而又是无边无际的沙滩上走着,走着……他们在沙滩上寻找着自己的珍宝。小男孩下午在沙滩上堆起的简陋沙堡,在傍晚时被漫上来的潮水冲掉了一大半,而只留下另一小半欢乐的残骸。
那个小女孩,她已经忘记了,她曾把她最心爱的那对贝壳,分了一半给那个男孩子。一个孩子渴望一样东西的眼神,总是充满了让你无法拒绝的期待和渴望。而渴望是无穷无尽的。

在这片荒芜的平原上的夏天,有时会下起一整天的大雨。下雨的时候,街上的行人就更少了。只有一些孩子,他们脑袋上顶着书包,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大喊大叫着跑过去。墙根边和荒芜的院落里,那些大片大片的荒草,它们的生命被雨水饱满地滋润着。昆虫暂时不发出声响,而青蛙和旱地里的蟾蜍,却在草丛和水洼中静静地睁大了眼睛。
在下雨天,研究院的大楼前,依然停着两辆蓝色的小轿车。而大楼里那些亮着灯的神秘房间里,大人们又在做些什么呢……他总是对此感到好奇。
雨后,蓝天,和蓝天上被撕成棉絮样的白云的倒影,又映满在荒地里那些大片大片的水洼上。那些云是真的,水洼也是真的。





他:“你走了。我知道我又死过了一次。没人知道,我不再是过去、不再是一小时前的那个我了。”

她:“转身,我便落入巨大的空洞……住在心底的那些恐惧,幽灵般,间歇地,从耳朵里爬出来,坐在肩上歌唱,仿佛某段改编的音乐。越是伸手呼救,越是难以挣脱。”

他:“周末我去看我的父母。我和他们坐在一起吃饭,一起聊天。看到那些熟悉面孔,我感到如此陌生。妈妈不知道,坐在她面前的其实已经不是她的儿子了,那是个陌生人。每一次分离,都将使那个旧有的我死去,而新的我又一次重生。”

她:“很多事情我们总以为自己做对了,其实从一开始就是错的。缘份有时候就象沙漏一样流逝,到头来一切似乎又从零走到了零,但零与零之间有的不只是悲观和虚无。零是圆的,于是便有了更多无限的可能。或许有一天再次相遇,尽管彼此之间已经归零,但回忆永远趋于无限……”

他:“你离开时还是阳光明媚的下午,现在天却已是傍晚,这就如同压抑着的某种情感,在阳光般的欢乐和喜悦之后来临,我知道它会来,却不知道它来得如此快,如此苍凉。”

她:“各种际遇,与我一同,在迂回中盘旋着上升,一旦经历,便成为了生命的一部分,无论悲喜。转身,却再也不能回到原处。夜色仍旧喧嚣,走同样的路,回到出发前的地方。”

他:“我将把你,和你给我的爱记录下来,你和它都将通过那些文字永恒。即使某一天连我的肉体也已经腐败,而你和你的爱依然存在。”

她:“经年累月穿旧的内衣,放在衣橱最后一层却总不能丢弃。以为它们已经受到了被遗忘的处决,却只是自己的视而不见。总有某个时候,它们会在翻箱倒柜时故意露出边角,带出某段情节或者某个人的气息。有些东西再怎么都不会忘的,相反有些记住却能助人忘却……终会有一天,你会忘了曾经想要忘记……”

他:“因为接受了命运的无情判决,我会在黑暗中落泪。但请不要替我悲伤,因在判决的那一刻,我是世界上最强大的人。”

她:“无论怎样的悲喜,都会随天气离去。我们的交集,在这个春天渐渐隐去了路径。我们都会过的很好,我这样相信。我不要你做什么强人,只希望你乖乖过好自己的生活。”

他:“我将永不再耻笑那些欲求永生的帝王,当我们即将失去怀抱时,哪一个不是如此贪婪。”

她:“真实地面对生活有时就会孤独……但有时我们也会因此而强大。”

他:“我知道人们会把有些东西深埋在心底,深埋在骨髓的深处。即使有一天连骨骼都粉碎了,也要让它们深埋入泥土。可我却无法做到。我无法做到。每当我听到你的声音,我没法把我的灵魂深埋下去。假如还有来世,因为不能与你相遇而使我获得万贯家财,那我将是痛苦的……什么都不换,你挑起的那道眉毛,什么都不换……”

她:“听过一个声音,特别的,让我不敢想,不敢忘记。记得有一个人,永远住在我心中。听说,我们相爱着。听说,我爱你。”





秋天快要到了。男孩儿也要上学了。他现在有了属于自己的新铅笔盒,那铅笔盒是他在幼儿园里的最后一天,从老师那里领到的。他是全班最后一个拿到铅笔盒的,那铅笔盒上印着一个滑稽的匹诺曹。
下午,女孩儿放了学,她和她的几个小伙伴道了别,一个人来到沙滩上。她坐在堤岸边,嚼着泡泡糖,哼着新学会的一首歌。悬空的双腿一前一后地摆动着。
小男孩从沙滩的另一边走过来。他的头发现在都长出来了,不再是原来滑稽的样子。他戴了一副大人的墨镜,一脸严肃。他走到她面前,学着大人的样子双手插腰,冲她撇了撇嘴,墨镜却歪了下来。
她像第一次见到他时那样笑了,笑得很甜。
他一声不吭地走到她身边坐下来。两个人一起抬头望着天空。男孩扶正脸上的那副大墨镜,镜片上闪烁着下午太阳的光芒。











2005.0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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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向一变,我觉得那呛人的火苗几乎要灼烧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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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蓝富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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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9-21 02:21:03 |只看该作者
以前发过,但由于一些私人原因,不是以自己名字发的。
时过境迁,可以改了。但改了也未必好。发出来看着玩吧。
风向一变,我觉得那呛人的火苗几乎要灼烧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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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9-21 12:30:36 |只看该作者
开头让我想起罗伯格里耶的《海滩》

有影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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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手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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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9-21 20:48:58 |只看该作者
对话不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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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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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9-21 21:08:07 |只看该作者
阅读时的推荐音乐:U2的《with or without you》,呵呵。

觉得“八”那节的对话有点别扭,但应该是有意为之吧。女孩挑起的眉毛真的很生动,如果两部分有多一点这样生动的细节做贯通,可能会更富感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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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蓝游子  发表于 2010-9-21 23:16:48
,显然不是他的母亲,感觉米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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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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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9-22 10:59:50 |只看该作者
这样的小说使人看了觉得无聊透顶,憋气,没空气,透着一股蹩脚的外文翻译味,特别是在叙述上,干巴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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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9-23 00:55:23 |只看该作者
看完第一部分觉得很好看,有种很美的“飘”,先顶一下明天继续看,睡觉时间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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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9-23 23:44:46 |只看该作者
看完了,觉得好年轻,有些句子甚至很“嫩”,但满舒服的。
“生着什么颜色的皮肤和瞳人”——瞳仁打错了。
“他喝白色的牛奶,她喝的是橙汁。”——“白色”有特殊的用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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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9-24 23:20:37 |只看该作者
原来是过去的,反正早一版我是没看过的,读到后面会好得多,前面要进去还是不容易的,因为是生铁的,所以进去了。但或许是别人的也会进去,但期待感可能不同。刚看完的感觉是,胆子是挺大的,写这样一个关于爱情的东西出来,主要是它直白。我还在想是不是你最近想起些什么,比如也老是站在窗口望向鼓楼什么的,还不错的,很电影场景,对话也有往这方面靠的倾向,不从技艺和追求上看,去看里面的爱情的成分,有的东西还真是一样。问一句,写这个的时候有孩子了吗?
我三岁的时候,很忧郁
喜欢,在河边丢小石头

http://heitiancai.blog.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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