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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星期天(伊莱娜·内米洛夫斯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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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10-5 09:29:50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星期天

黄荭译

  拉卡斯街静悄悄的,好似盛夏季节,每扇敞开的窗户上都遮着黄色的帘子。明媚的日子又回来了。这是春天的第一个星期天。暖和、急切、躁动,它催促人们去屋外,去城外。晴朗的天,柔美的阳光。能听见圣克洛蒂尔德广场上鸟儿的鸣唱,带着些许惊讶、慵懒的婉转啁啾,在那些寂静或喧闹的街道上,是出发开往乡间的汽车刺耳的噪音。碧空万里,只有一小片白色贝壳般的游云,曼妙地卷起,飘了一会儿,继而羽化在无垠的湛蓝里。行人抬起头,带着惊喜而信任的表情,呼吸着春风,微笑着。

  阿涅丝半关上百叶窗:太阳很热,玫瑰盛开得太快,败得也快。小娜奈特跑进来,一蹦一跳的。

  “您允许我出去吗,妈妈?天气那么好。”

  弥撒已经做完了。在拉卡斯街上,穿着浅色衣服的孩子们已经从门前走过,光着胳膊,戴着白手套,牵着堂区信友,簇拥着一位初领圣体的小姑娘,女孩胖嘟嘟的脸蛋在她的面纱下红扑扑的,她光着的脚踝粉粉的,金黄的,毛茸茸的像只水果,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但教堂的钟声还在敲响,缓慢而忧郁地,它们仿佛在说:“去吧,善良的人们,多么遗憾我们不能把你们挽留更久。我们已经尽可能久地庇护你们了,但我们不得不把你们还给你们的时代,还给你们的烦恼。现在走吧。弥撒已经结束了。”

  当钟声沉寂了,热面包的香味弥漫了街道,从敞开的面包房一阵阵地飘散开来,可以看见面包房里新洗过的瓷砖明晃晃的,镶嵌在墙上的窄窄的镜子在阴暗处泛着幽光。

  阿涅丝说:

  “娜奈特,去看看爸爸是否已经准备好,并告诉娜蒂娜午饭已经上了。”

  季尧姆走进来,身上散发着她一直都闻不惯的上好雪茄和薰衣草香水的味道。他比平时更壮,沉稳又开朗。

  一坐到桌前,他就宣布:

  “我告诉您我午饭后就出发。在巴黎憋了一星期,这至少……说真的,您就不动心吗?”

  “我不想撇下小女儿。”

  季尧姆笑着扯了扯坐在他对面的娜奈特的头发:前一晚她还发烧了,只是烧得一点都不厉害,甚至没让她水灵灵的肤色变得苍白。

  “她病得不重。胃口也很好。”

  “哦,她没让我担心,感谢上帝。”阿涅丝说,“我会让她出去呆到四点钟。您要去哪里?”

  季尧姆脸色明显一黯。

  “我……哦,我还不知道……您就喜欢什么事都事先定好……去枫丹白露附近或者沙特尔,随便,爱去哪儿去哪儿……那,您陪我去?”

  “要是我答应,指不定他什么表情呢!”阿涅丝思忖。她抿紧的嘴角一抽,露出的微笑让季尧姆有些着恼。但她像往常一样回答:

  “家里我还有事要做。”

  她心想:

  “现在又会是谁?”

  季尧姆的情妇们。她嫉妒的焦虑,无眠的夜晚。这一切现在都已经那么遥远。他长得又高又壮,有点谢顶,整个身子墩实匀称,头结结实实地支在粗壮的脖子上;他四十五岁,这是男人最强壮、最稳重的年龄,顶天立地,热血澎湃。笑起来的时候,他的下颌向前突出,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几乎没有黄垢。

  “你啊,”阿涅丝想了想说,“当你笑的时候,你有一副狼、野兽的怪模样。”想必他听在心里觉着说不出的受用。他以前可没这习惯。

  她记起以前,每场艳遇终结后他都要在她怀中哭泣,短促的抽泣从他唇上传来,他微张着嘴,好像要把自己的眼泪吮干似的。可怜的季尧姆……

  “我呀,我……”娜蒂娜说。

  她每次开始说话都这样。不可能从她的思想、她自己的言语中找到一个字眼是不谈论她自己的,总是她的装束,她的朋友,她漏了针的袜子,她的零花钱,她的种种乐子。她是……那么容光焕发。她的皮肤洁白如某些毛茸茸的水果,苍白而有光泽,就像茉莉花、茶花,但隐约又能看到年轻的血在下面涌动,冲到脸颊上,鼓在唇上,像是可以挤出葡萄酒般热烈的玫瑰色汁水。她的绿眼睛神采奕奕。

  “她二十岁。”阿涅丝心想,再次努力闭上眼睛,以免被这太明亮太鲜艳的美丽、这爽朗的笑声、这自私、这年轻的热情、这钻石的硬度所刺伤。“她二十岁,这不是她的错……生活会让她变得和其他人一样黯淡、柔顺、平静的。”

  “妈妈,我可以用您的红色披肩吗?我不会弄丢的。还有,妈妈,我可以晚点回来吗?”

  “你去哪儿?先说说看。”

  “这您还不清楚?妈妈,去圣克鲁,尚达尔·奥蒙家!阿尔莱特会来接我。妈妈,我可以晚回来吗?也就是,八点以后?您不会生气吧?那是为了避开圣克鲁海滨每周日七点的拥堵。”

  “她说得完全在理。”季尧姆说。

  午饭就要结束了。玛丽耶特上菜上得很快。星期天……餐具一洗完,她也要出去。

  他们吃的是橙香薄饼,阿涅丝之前帮玛丽耶特和了面。

  “好吃极了。”季尧姆动情地说。

  透过敞开的窗户,可以听见盘子叮当作响,有些声音很轻,就像在阴暗的底楼坐在暗处的两位老姑娘发出的,其他声音则更欢快、动作也更猛。就这样,可以看到在对面的房子里,一块白色缎纹的大桌布和桌上的十二副刀叉闪着光,桌布的折痕清晰可见,中间装点着初领圣餐的白玫瑰花篮。

  “我,我要去准备准备了,妈妈。我不要咖啡。”娜蒂娜说。

  季尧姆也匆忙吞下杯中物,没说话。玛丽耶特开始收拾。

  “他们多着急啊,”阿涅丝想着,而她灵巧消瘦的手机械地叠着娜奈特的餐巾,“只有我……”

  美好的星期天,但如果她独自一人,那也没什么意思。

  “我以前从来没想过她会变得如此不爱走动,如此消沉。”季尧姆心想。他看着她,深深地吸气,鼓起胸膛,感到美好的日子注入到他身上的力量,又高兴又骄傲。“我身体棒极了。我还真经得起折腾。”他心里接着想道,回忆起种种理由,危机、钱财上的烦恼……缠人的女人,让她见鬼去吧……捐税……所有那些,和其他事情一样,原本会让他稍稍有些消沉、忧郁的东西。可是并非如此!“我一直都是这副模样,像一道阳光!设想一下吧,周日到巴黎城外逛逛,自由自在,一瓶好酒,身边一位漂亮姑娘,我仿佛是二十岁!我充满活力。”他暗自庆幸,一边打量着自己生着闷气的妻子,她冰冷的美丽让他着恼,还有她精致的嘴唇上那抹嘲讽的微笑。他高声说:

  “当然啦,如果我在沙特尔过夜,我会给您打电话的。再怎样,我明早也就回来了。我去办公室之前会先回家里一趟。”

  阿涅丝带着一丝怪异而痛苦的冷漠想:“要是有一天,汽车载着他和他正抚摸着的女人,在一顿过于丰盛的午餐后,撞到一棵树上。桑里或奥克塞尔会来一通电话。你会觉得痛苦吗?”她奇怪地问自己在黑暗中不声不响、神情专注、看不见的影子。但,沉静而冷漠的影子并不回答,季尧姆壮实的身影挡在她和镜子之间。

  “一会儿见,我亲爱的。”

  “一会儿见,老伴。”

  季尧姆走了。

  “我到客厅准备茶点,夫人?”玛丽耶特问。

  “不用,别管了。我来准备吧。厨房收拾好,你也可以走了。”

  “谢谢,夫人。”年轻姑娘说,她的脸突然涨得通红,好像她把脸凑在炉火面前似的。“谢谢,夫人。”她又重复了一遍,带着故作哀伤的眼神。这让阿涅丝讽刺地耸了耸肩。

  阿涅丝抚摩着娜奈特顺滑乌黑的小脑袋,而娜奈特时不时地把脸埋在自己裙子的褶皱里,然后笑着抬起头。

  “我们两人在一起真清静啊,我亲爱的。”

  而此时,娜蒂娜在她的房间里正忙着穿衣服,给脖子、光着的手臂还有嗓子眼的凹陷处扑粉,在幽暗的汽车里,雷米曾向那儿凑上他干燥而炽热的唇,献上他火焰般飞快的热吻。两点半……阿尔莱特还没到。“和阿尔莱特一起,妈妈不会有丝毫怀疑的。”约会订在三点。“可以说妈妈什么都没看出来。而她毕竟也年轻过……”她心想,试着去想象母亲的年轻时光、订婚和结婚的头几年,却想象不出个所以然。

  “她肯定一直都是这个样子。井井有条、平静、白色的上等细麻布衣领……‘季尧姆,别弄坏了我的玫瑰。’我……”

  她颤了一下,微微咬了咬嘴唇,把脸凑到镜子面前。没有什么比她的身子、她的眼神、她的轮廓、像柱子一样白色而纯净的年轻姑娘的脖子更让她感到高兴的了。“二十岁真是美妙。”她晕乎乎地想着。“是不是所有年轻姑娘都和我一样意识到它,品尝着这一欣喜、激情、活力和热血?像我一样感受到它,那么尖锐、那么深切地体会到它?在1934年拥有二十韶华,对一个女子来说,真是……真是美妙。”她想着,模糊地回忆起野营的那些夜晚,黎明时坐着雷米的汽车回来(而父母还以为她和一帮人一起在圣路易岛上看塞纳河上的日出,真是天真!)。还有滑雪、游泳、自由的空气、冰冷的河水,在年轻的身体上,雷米的手抓着她的颈子,温柔地把她的短发朝后拉……“那帮父母什么也看不见!的确,在他们那个年代……我猜想我母亲在我这个年龄,第一场舞会,低眉顺眼。雷米……我是恋爱了。”她对镜子里微笑的身影说道。“但要提防着雷米,他那么英俊,那么自命不凡,那么招女人喜欢和让人钦佩。他一定喜欢折磨人。”

  “不过这个嘛,那得看看谁更厉害。”她激动地握紧拳头,自言自语道,感到爱在心底跳跃,就像斗争和火热而残酷的游戏的欲望在翻滚。

  她笑了。她的笑声在寂静中是那么清脆、那么桀骜、那么爽快,她停了下来,心醉神迷,伸长了耳朵,仿佛聆听一种罕见而完美的乐器的回声。

  “有时候,好像我最爱的是我自己。”她边想边把绿色项链戴在脖子上,每颗珠子都明晃晃的,映着阳光。她的皮肤,毫无瑕疵、紧密而光滑,有年轻动物、花朵、五月草木的光泽,像某种人们感觉短暂易逝的韶华,正企及它的至臻完美。“我从来都没有觉得自己这么美过。”

  她喷了香水,特意在脸上、肩膀上也喷了点:所有鲜艳的、夸张的装扮在这一天都适合她!“我真想有一件火红的裙子,还有波希米亚人的首饰。”她想起母亲的声音,温柔又慵懒的:“一切都要有分寸,娜蒂娜!”

  “这些老人。”她在心里不屑地说。

  在街上,阿尔莱特的汽车停在门口。娜蒂娜抓起包,边把贝雷帽扣在头上边跑出来,“再见,妈妈!”她叫着飞奔而过,没了人影。



  “我希望你在沙发上躺一躺,娜奈特。昨晚你睡得那么糟糕。我就在你身边干活。”阿涅丝说,“之后,你可以和小阿姨一起出去。”

  小娜奈特有一会儿把她粉色的罩衣揉在手中,翻来覆去,脸蹭在靠垫上,打了打哈欠,睡着了。她五岁。和阿涅丝一样,她也有金黄、苍白、清新的皮肤,黑色的头发和幽深的眼睛。

  阿涅丝坐在她身旁,一声不吭。房子静悄悄的,沉睡了。屋外,咖啡滤过的香味飘在空中。房间里满是黄色、燥热、柔和的影子。阿涅丝听到玛丽耶特小心地关上厨房的门,穿过公寓。她听见她的脚步声在佣人楼梯上越来越轻。她叹了口气,一种奇怪、忧郁的幸福,一种美妙的祥和袭上心头。寂静,空荡荡的房间,确信到晚上都不会有人来打搅她,没有任何一个脚步声或一个陌生的说话声会进入这所房子,这个庇护所……街上也是安静而空旷的。只有一个躲在遮下来的百叶窗后面、看不见的女子在弹奏钢琴。然后一切沉寂下来。就在同时,玛丽耶特正用粗壮和光着的双手收紧她礼拜天才用的“仿猪皮”包,并把它系上,她正朝塞夫尔-克鲁瓦-鲁热车站赶去,情人正在那儿等她。而此时季尧姆,在贡比涅森林对坐在他身旁的一位丰腴的金发女人说:“要指责我很容易,但我并不是个坏丈夫,只是我妻子……”娜蒂娜,在阿尔莱特绿色的小汽车里,正沿着卢森堡公园的栅栏飞驰而过。栗子树开着花。孩子们跑着,穿着春天的无袖小毛衣。阿尔莱特苦涩地想到没有任何人在等自己,也没有人爱自己。人们之所以迁就她是因为她的宝贝绿色汽车,还有让妈妈们信任的布满细纹的圆溜溜的眼睛。幸福的娜蒂娜!

  一阵劲风刮过,喷泉猛地朝左偏了偏,把它亮闪闪的水珠洒在行人身上。圣克洛蒂尔德广场上的小树微微摇曳。

  “多么宁静啊!”阿涅丝心想。

  她微笑着,唇边慢慢浮起她丈夫和长女都没有见过的罕见而信任的笑容。

  她站起身,静静地去给玫瑰花换水;她悉心给它们剪枝;它们慢慢地绽放,花瓣似乎有些遗憾地舒展开来,带着一丝顾虑和一种圣洁的矜持。

  “这里多舒服啊!”阿涅丝想。

  她的家……庇护所,像关闭而温暖的贝壳,把喧闹挡在外面。在冬日的黄昏,当她沿着拉卡斯街走,当她在门上认出那张雕刻在石头上的微笑着的女人的脸庞,那张镶着窄边的温柔而熟悉的脸庞,她就神奇地变得柔和、安宁了,沉浸在平静的幸福的柔波之中。她的家……美妙的寂静,家具轻微的、细碎的声响,在阴暗处泛着微光的精致的镶嵌物什,她多么喜爱这一切。她坐下来,任由自己倒在一张圈椅的窝里,而她平时一直都是那么笔挺,背不弯头不低。

  “季尧姆说我喜欢东西胜过喜欢人……这也可能!”

  房间里的一切包裹在一种温柔无声的迷醉之中。挂钟,镶嵌了玳瑁和黄铜,在寂静中慢慢地、平静地摆动着。

  一只在阴暗中闪光的银杯子富有乐感的熟悉的叮当声回应了每一个动作,每一声叹息,就像一位故人。

  幸福?“人们跟随它,追寻它,人们为此累得要死,而它并不在那里,”她对自己说,“它只产生于人们不再有任何期待、不再对任何事物有所怀疑的时候。自然,孩子们的健康……”她机械地俯下身,用唇触了一下娜奈特的额头。“凉爽得像一朵花一样,感谢上帝。再无所求,多么平静啊。我真是性情大变了。”她想着,回忆起她的过去,她对季尧姆不可理喻的爱,在那个迷失在帕西浓阴里的小广场,她就在那里等他,那些春天的夜晚。他的家人,可恶的婆婆,在黑色阴郁的小客厅里姑子妯娌们的喧闹。“啊!我永远都不会厌倦寂静的。”她笑了,低声说,仿佛过去的阿涅丝就坐在她身边,听她说话,一脸狐疑,两条黑色的辫子勾勒出她苍白年轻的脸。

  “是的,这让你惊讶了吧?我变了?”

  她摇摇头。在她的记忆中,似乎过去的每一天都是阴雨绵绵愁云不展,每一次都是徒劳的等待,每一次都是残酷的话语或满口谎言。

  “啊,人们怎能对爱情感到怀念?幸好,娜蒂娜不像我。这些小姑娘是那么冷淡,那么漠然。娜蒂娜还是个孩子,但以后,她永远也不会像我那样去爱,去受苦。那更好,是的,更好,我的上帝。娜奈特,看样子,应该和她姐姐如出一辙。”

  她笑了:想象这粉嘟嘟光滑饱满的脸蛋、尚未定型的轮廓有朝一日成为一张女人的面孔。她伸出手,轻柔地抚摩着黑色的细发。“只有这样的时刻,我的灵魂才在休憩。”她一边想,一边回忆起年轻时的一个女友,那女友说:“我的灵魂在休憩……”然后半闭上眼睛,点上一支香烟。但阿涅丝并不抽。她并不想抽烟,只想这样坐着,继续某样卑微、具体的活计,缝纫、编织,强迫思想变得谦卑、保持平静和安宁,整理整理书籍,一只接一只地悉心擦洗波希米亚的杯子、镶了金边的老式高脚杯,那是人们在她家喝香槟时用的。“幸福……是的,二十岁的时候,幸福对我而言是不一样的,它更可怕,更广袤,但欲望也奇妙地变得更小,更容易满足,而当人们慢慢朝所有欲望的终结走去,”她一边想,一边把一个装了一件开始做的活计、丝线、顶针、金剪刀的篓子放在膝盖上,“对一个不爱爱情的女人来说还需要别的什么?”



  “就把我停在这儿,阿尔莱特,好吗?”娜蒂娜问。

  三点。“我走一会儿。”她暗地里对自己说,“我可不要先到。”

  阿尔莱特听了她的话。娜蒂娜跳到地上。

  “谢谢,亲爱的。”

  汽车开走了。娜蒂娜走上奥德翁街,努力压抑浑身洋溢出来的急切和欢喜。“我喜欢街道。”她这样想,同时友好、感激地朝四周看了看。“在家里,我憋得厉害。他们不理解我年轻,我二十岁,我忍不住要唱歌、跳舞、大声说话、欢笑。我幸福。”她感到风透过她薄薄的裙裾吹在腿上的惬意。轻盈、自由、飞扬,仿佛在这一刻,什么都不能把她拴在地上。“有些时候人们可以轻易地飞起来。”她想,因希望而飞升。世界多么美丽,可爱!中午灿烂的阳光开始弱了些,变成一种苍白而宁静的光线;在每个街角,都有女人在卖一束束的黄水仙,伸给行人看她们的花篮。在咖啡馆的露天座,几家人静静地在那里喝石榴果汁,围坐在一个脸颊绯红似火、眼睛晶莹透亮的初领圣餐的小姑娘四周。慢慢地走着、挡在人行道上的,是散步的士兵和穿黑衣、光着红通通大手的女人们。“真漂亮!”一个从身边走过的男孩说,一边撅起嘴做了一个飞吻的动作,一边贪婪地盯着娜蒂娜。她笑了。

  有时候,爱情本身、甚至雷米的样子都消隐了。只剩下一种兴奋、狂热、几乎不可谅解的强烈的幸福,但在她最隐秘的内心深处似乎藏匿着一种奇怪而甜美的焦虑。

  “爱情?雷米是否爱我?”在他应该在那儿等她的小酒吧的门槛上她突然这样问自己。“我呢?我们说到底,首先是朋友,友谊、信任,这对老夫老妻来说不错!温柔本身不是我们要的!爱情,那完全是别的什么。”她想着,回忆起那根痛苦的感情之刺:有时候,热吻、最温柔的字眼似乎藏在他们的内心深处。她走了进去。

  咖啡馆空荡荡的。太阳在闪耀。一只时钟在墙上走着。酒的味道,地窖的阴凉透到她所坐的那个小内堂。

  他不在那儿。她感到心在胸膛里慢慢抽紧。“三点一刻,的确如此。难不成他没有等我?”

  她随便点了一杯饮料。

  每次门一开,每次门槛上出现一个男人的身影,这颗不听话的心就快乐、慌乱地跳动起来,幸福盈满心田,而每次,都是一个陌生人走进来,不经意地看看她,坐到暗处。她在桌子底下使劲地攥着手,绞来绞去。

  “可是他在哪儿?为什么他不来?”

  然后她低下头,再次开始等待。

  时钟每刻钟响一次,无一例外。眼睛盯着指针,她等着,一动不动,仿佛完全的静止和寂静会延缓时间的脚步。三点半。三点四十五。这,这还不算什么。在半点的左边还是右边,没有太大的差别,同样三点四十也没什么,但如果说“四点差二十,四点差一刻”,一切就都完了,毁了,一去不复返了!他现在和谁在一起?他在跟谁说:“娜蒂娜·巴杜昂?我和她闹着玩呢!”她感到细细的泪珠灼烧着她的眼睛,又酸又涩。不,不,不要这样!四点。她的嘴唇颤抖着。她打开手提包,在小粉扑上吹了口气,扬起的粉在她周围如一片呛人而芬芳的云朵。她在小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轮廓,颤抖着,变了形,仿佛水底的影子一样。“不,我不哭。”她一边这么想,一边狠狠地咬着牙。用颤抖的手指,她抓住她的口红,涂在唇上,在眼皮底下光滑如缎、有些发青的眼窝里扑了点粉,就在这个地方,日后会出现第一丝皱纹。“为什么他要这么做?”在某天夜里,一个吻,这就是他想做的全部?一会儿工夫,她被绝望的屈辱感吞没了。一个甚至是幸福而充实的童年所能包含的苦涩回忆刹那间涌上心头:十二岁的时候,父亲不假思索的一记耳光。那位不公正的老师。那些英国小姑娘,在过去的尽头,在时间的尽头,微笑着说:“We won't play with you. We don't play with kids.” ①

  “我难受。我不知道人可以这么难受。”

  她不再看时间。她依然坐着,没有动弹。去哪儿?在这儿,她觉得在自己的位置上受到庇护。多少女人像她一样等待过,像她一样咽着泪水,机械地抚摩着陈旧的单面仿皮漆布的长椅软垫?它在她的手下又热又柔,就像动物的皮毛。但是,突然,一种强烈的骄傲情绪再度淹没了她。这有什么?“我难受,我不幸。”哦,全新的美丽的字眼:爱情、不幸、欲望。她在唇边温柔地玩味着这几个词。

  “我渴望他爱我。我年轻。我美丽。他将爱上我,如果不是他,其他人也会爱上我。”她喃喃自语,并且两手紧握,指甲亮亮的、尖尖的,像爪子一样。

  五点……阴暗的小厅堂突然亮起来,好像炭火金色的喉咙。太阳转了方向,它点燃了金色余晖中捧着杯子的纯洁少女,照亮了她对面的电话亭。

  “打通电话?”她脑子发热。“他病了,或许?”

  “得了。”她生气地耸耸肩。

  这话是她大声说出来的,她颤抖着。“我这是怎么了?”她想象他浑身是血,死在路上,或者他开着车,快得像个疯子……

  “如果我打电话?不!”她喃喃道,第一次感到了内心的虚弱、胆怯。

  而同时,在她内心深处,仿佛有一个神秘的声音在低声说:“看看。听听。好好记着。你将永远不能忘却这一天。你会红颜老去。但是,在你弥留之际,你还会再次看到这扇敞开的门,在阳光下摇摆。你将再次听到这台时钟敲响四点,以及周围的声音,街上的叫嚷。”

  她站起身,走进那间弥漫着灰尘味道的小电话间,墙上满是铅笔写的字迹。她盯着画在一角的一个女人的面容看了很久。最终她拨通了雅斯曼10-32。

  “喂?”一个女人的声音接的电话,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

  “雷米·阿尔基埃先生的公寓?”她问道,她被自己的话音吓了一跳:她的声音在打颤。

  “是的,您哪位?”

  娜蒂娜沉默了,她清晰地听到对方慵懒温柔地笑了一下,喊道:

  “雷米,一位年轻小姑娘找你……啊?阿尔基埃先生不在这儿,小姐。”

  娜蒂娜慢慢地挂了电话,走了出来。六点了,五月的阳光这时分如蒙了面纱,忧伤的薄暮已经弥散在空气中。刚刚浇过水的花草的气息从卢森堡公园升起。娜蒂娜随便走上一条街,之后另一条。她一边走,一边轻轻地吹着口哨。房子里面亮了最初的几盏灯,天色未晚,街道也亮起了最早的油灯,透过灯罩变了形的火焰闪耀着。



  拉卡萨街。阿涅丝哄娜奈特睡觉,小姑娘睡下了,但迷糊间还轻声细气地跟自己、跟她的玩具、跟她的影子说着知心的话。但当她一听到阿涅丝的脚步声,她就小心地不吱声了。

  “已经睡着了?”阿涅丝心想。

  她走进阴暗的客厅,没有点灯,她穿过客厅,走过去靠在窗口。天色暗下来。她叹了口气。春日里白天藏匿着的某种隐秘的苦涩,在暮色降临时分似乎胀裂开来。就像粉红芬芳的桃子在嘴里留下一丝苦涩的味道。季尧姆在哪儿?“他今夜或许不会回来了。这样更好。”她暗自思忖,想着凉爽的空床。她用手触了一下冰冷的玻璃。她曾多少次这样等着季尧姆?一晚又一晚,听着时钟在寂静中敲响,电梯上来嘎吱嘎吱的声音,慢慢地上升,过了她家门口,又下去。一晚又一晚,先是带着绝望,之后是隐忍,然后是一种沉重而乏味的淡漠。

  现在呢?她忧伤地耸耸肩。

  街道空荡荡的,一种蓝灰色的气体似乎飘在一切事物上面,好像从蒙了纱的天空开始下起一场细细的灰雨。一盏街灯如金黄的星星亮在黑暗中,圣克洛蒂尔德钟楼仿佛退远了,消隐在远处。一辆装满鲜花的小汽车驶过,是从乡间回来的。天色微亮,正好能够看到黄水仙的花束挂在车灯上。门房们,就在门口,坐在他们的藤椅上,晃着胳膊,手搭在膝盖上,不说话。差不多每扇窗户的百叶窗都关上了,除了一扇,透过缝隙,亮着一盏玫瑰色灯的柔光。

  “以前,”阿涅丝记得,“当我还是娜蒂娜的年纪的时候,我已经在等季尧姆了,徒然的等待,几小时几小时漫长的等待。”她闭上眼睛,试图回想起他当年的模样,至少是当年他在她眼中的模样。他是那么英俊?那么迷人吗?我的上帝,比现在瘦,肯定的,轮廓更加鲜明、有型,漂亮的嘴唇。他的吻……她忧伤又苦涩地笑了一下。

  “当初我是多么爱他……我真是个傻瓜……不幸的小傻瓜……他当初并不对我说爱情的甜言蜜语。他满足于吻我,直吻到我的心在柔情和痛苦中融化了。十八个月里,他从来没对我说过:‘我爱你……’也没说过‘我想娶你……’。只是要我一直都在那里,忠于他。‘听我支配!’他这样说。而我,愚蠢的小可怜,我竟然从中还找到了乐趣。我当时处在那个连失败都让人沉醉的年纪。而且我想:‘他会爱上我的。我将成为他的妻子。由于我的忠诚,我的爱,他终究会爱上我的。’”

  她非常清晰地记得遥远的过去,春天的一个傍晚。但那天不像今晚一样晴和。那是巴黎某个春寒料峭、阴雨绵绵的日子,从黎明开始就下了一阵冰冷的大雨,雨水从枝繁叶茂的树上流淌下来。栗子树开着花,漫长的白天,微暖的空气仿佛是一个残酷的玩笑。她坐在一条长凳上等他,在一个空荡荡的广场。浸透了雨水的黄杨树散发着一种苦涩的气息。水滴滴在池子里,慢慢地、忧伤地计算着一去不复返的分分秒秒,冰冷的泪水从她的脸颊上滑落下来。他没来。一个女人曾坐在她身边,看了看她却没说话,在阵雨中弯着腰,辛酸地咬着唇,仿佛在想:“又多了一个。”

  她微微低下头,机械地把头靠在手臂上,弯了脖子,和过去一样。一股深深的忧愁从心底油然而生。

  “怎么啦?相反,我是幸福的,如此平静,如此安详。回想这些又有何益?这只能唤醒我内心的怨恨和一种无谓的愤懑,我的上帝!”

  然而,突然,她的记忆中出现了那辆载着她穿过又黑又湿的树林小径的出租车的样子,她好像又找回了那从摇下来的车窗外吹进来的纯净、冰冷的空气的气息和滋味,而季尧姆的手慢慢地、残酷地抓紧她裸着的乳房,仿佛抓着一只要挤出汁的水果。争吵、和解、苦涩的泪水、谎言、昏乱的怯懦,还有当他摸着她的手,笑着说“生气啦?我就喜欢让你受一点点折磨”的时候那份突如其来的甜美的幸福。

  “都过去了,不会再回来了。”她突然说出声来,带着一点无法理解的绝望。猛地,她感到泪水涌出眼眶,淌在脸上。我多想再受受爱的折磨。

  “受折磨,绝望,等待某个人!我在这个世界上不再等什么人了!我老了。我恨这所房子,”突然她狂热地想道,“还有这份安宁,这份寂静!还有女儿们?是的,母爱的错觉是最持久也最无谓的。是的,我爱她们,在这个世界上我只有她们,但这还不够。我多想找回逝去的岁月,逝去的痛楚。现在,爱情,它是那么可憎,那么丑陋。我希望自己还是二十岁!幸福的娜蒂娜!但她在圣克鲁,也许正在玩高尔夫球!她惦记着她的爱情!幸福的娜蒂娜!”

  她抖了一下。她没有听到门开了,也没听到娜蒂娜踩在地毯上的脚步声。她忙不迭地拭了拭眼睛,赶紧说了一句:

  “别开灯。”

  娜蒂娜没答应,过来坐在她对面。天黑了,两人四下看了看。她们什么也看不见。

  过了好一会儿,阿涅丝问:

  “你玩得好吗?亲爱的。”

  “好,妈妈。”娜蒂娜回答。

  “那现在几点了?”

  “快七点了,我想。”

  “你比我想象得要回来得早。”阿涅丝漫不经心地说。

  娜蒂娜没回答,轻轻地互相敲着那几只戴在光手臂上的细细的金手镯。

  “她多么沉默啊!”阿涅丝心想,微微有些惊讶。她大声问:

  “怎么啦?亲爱的,你累了?”

  “有点。”

  “你早点睡吧。现在去洗洗手。我们五分钟后开饭。穿过走廊的时候不要弄出声音,娜奈特正睡着。”

  就在这时候,电话响了。娜蒂娜猛地抬起头。玛丽耶特出现在房门口。

  “电话找娜蒂娜小姐。”

  娜蒂娜的心在胸膛里跳得厉害,她悄悄穿过客厅,意识到母亲在看着她。她走进那个安了电话的小办公室,轻轻地关上身后的门。

  “娜蒂娜?……是我,雷米……哦,您生气了……原谅我,瞧瞧……别那么凶巴巴的……因为我已经请求原谅了!啊,啊,”他仿佛在哄一头任性的动物,“宽容一点,求求您,小姑娘……您说怎么办?一段旧情,我只是不忍心……啊,娜蒂娜,您总不会希望我满足于你给我的那些漂亮小玩意吧?……呃?……呃?”他重复着,她听出那紧闭的嘴唇间漏出来的温柔欢快的笑声的回音。“一定要原谅我。我不讨厌在你生气、绿眼睛冒火的时候吻你。我仿佛看到它们了。它们闪闪发光,不是吗?明天?您愿意明天,同一时间?嗯?……不放鸽子,我发誓……呃?……没空?开什么玩笑!明天?同一地点,同一时间。既然我已经发过誓了……明天?”他又重复了一遍。

  娜蒂娜说:

  “明天。”

  他笑了:

  “There's a good girl,good little girl. Bye bye.” ②

  娜蒂娜跑进客厅。母亲还没有动。

  “您还在那儿干嘛?妈妈?”她叫道,她的声音、她响亮的笑声使阿涅丝心里流过一种恍惚和苦涩的情感,就像嫉妒。天黑了!

  娜蒂娜点上所有的灯。她的眼睛亮晶晶的,还湿着之前的泪,于是脸颊暗暗一红。她哼着歌走近镜子,理了理头发,笑着看着自己被幸福照亮的脸庞,微张的唇有点颤抖。

  “你现在突然多么快乐啊!”阿涅丝说。

  她勉强笑了一下,但只有一丝忧郁而不自然的苦笑掠过唇边。她想:“我真是瞎了眼了!这个小丫头是恋爱了!啊,她太随便,我太软弱,正是这个让我担心。”但是,在她内心深处,她意识到了这份苦涩,这份痛楚,她像是招呼一位老朋友一样招呼它。“我嫉妒了,还真是!”

  “谁给你打的电话?你很清楚你父亲不喜欢这些陌生人的电话和那些神秘的约会。”

  “我不明白,妈妈。”娜蒂娜说,眼里闪着无辜,直视母亲,无法读到母亲眼睛里隐藏在深处的想法:母亲,永远的敌人,啰唆的老妇人,什么都不明白,什么都看不见,关在自己的贝壳里,只想着如何阻碍年轻人的生活!“我真的不明白。只是星期六没有举行的网球赛延到明天了。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真的!”阿涅丝说,但她话里干巴巴、严厉的语气让她自己都吃了一惊。

  她看着娜蒂娜。“我疯了。都怪那些陈年往事。她还是个孩子。”一刹那,她又在脑海中看到那个年轻姑娘的模样,黑色长长的辫子,在迷雾和雨水中坐在空茫的广场。她忧郁地凝视着她,仿佛要永远地把那个年轻的自己从记忆中赶出去。

  她温柔地把手放在娜蒂娜的手臂上。

  “好了,来吧。”她说。

娜蒂娜忍住一个小小的嘲讽的微笑。“我日后会不会也这么……轻信,在她这个年龄?一样心如止水?幸福的妈妈!”她心想,带着一丝温柔的不屑。“多么美好,心灵的无知和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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