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去，经年

仰行

        她已经弃置我了。我知道。那个在月夜垂柳暗风之下吹箫的少年，他簌簌而动的白衣和剑星般的眉目，以及箫声呜咽里的迷情。
        
        如今我依然在月夜吹箫。在霜风渐紧的杭州西湖，我没有迷失在无尽的林道里。我的发已渐长，却不愿再接触世上任何的理发师。
        
        你如同那个生生死死永留海上的钢琴师。她说。我不知这是怯懦，还是洞悉。你难道从未想过踏入俗世，度量它的分毫？你痴迷旅行与洞箫，而远方和箫声不会告诉你丝毫。
        
        离开。进去。然后出来。不若，人生只是一个劫。她最后说。还是月夜，亏得月光，照得她的影子迷蒙，自他眼前，缓拖，滑过鞋底，消失。她便不见。
        
        与她分别良久。
        
        如今我在月夜吹箫，总觉须发已白。其实不过是四处游走的青年。我踏上许多地方，卖唱，也画画，结识同样与世背离的人。在车站买票，面对售票员的问话迟钝，仿佛失聪与失语。此时她在北京，在上海，在广州，在报社与杂志社里，甚至娱乐圈。
        
        回过故乡。那里一如既往的贫瘠与安宁。独眼阿伯交给我她的明信片。辗转自县城的亲戚家送回。她写：
        我很好。我在探入它的内里，觉得它亦不过如此，于是内心逐渐强大。但你大约是不需要这过程的。心安理得，风平浪静，便好。但你不怕一不小心身陷其中，无力自拔？
        
        人为什么要长大。那时我们尚小，时常合奏。我洞箫，她古琴。所有村人当知我必娶她。我们何其幸运，一开始便遇上对方，省却中途的寻找，直接有了一望见底的人生。而她长大了，十七岁，要到江湖上走走，立志洞悉人世的幽微。
        
        问雪离开如诉的时候，天空尚挂几颗疏星。在县城亲戚家寄住学习多年，攒得相机与电脑，附上一身才气如千层瀑，没有人可以阻拦她一往无前的身躯。她便在黎明启程，深知他在床上静躺而清醒，不愿见她一面。那时他年少负气，她亦是，不知一晨便可是永生。
        
        她果然混迹文艺界。写作，采访，摄影，剪辑。世人称其才女，却不知她会古筝。古筝已被束之高阁，是她迷般的存在。她不再弹，只是饮酒。一种类似家乡酿的土酒的红酒，她日日几杯，在月夜。他酿的，她自故乡带走一坛，不忍开封。
        
        她渐渐阅人无数。男子，女子。浮。沉。静。淡。躁。郁。她用手在夜色中空划几下，世间男女便被粗分几份。她笑，她不道破俗世秘密，对此不写，不拍，唯有静默。
        
        也曾迷途。在大城市飘如浮萍，没有高学历，白手起家何其艰难。跟着网上认识的搞文艺的朋友，在乐队混过，弹的是吉他，又被介绍到网站去做，也发些小文。碰巧有朋友拍纪录片，便做些剪辑的东西。
        
        最困难的时候，一天几只包子一瓶水。蹲在路边吃，形象如同乞丐。这样蹲下来，位置比世人低了好多，看着忙碌的一双双腿路过然后不知所踪，感觉人世悬浮了起来，人事音书，果然寂寥。
        
        后来参加一个杂志的徒步旅行活动，回来发了游记。想不到一举成名。莫名成了游记作家。渐渐要参加许多讲座和聚会，各式人等，一个个应对。她觉得疲了，一时不知何去何从。
        
        直到在一家广告公司做了文案策划，有了稳定的收入，她推了令人厌烦的约稿，换了笔名重出江湖。问雪尝到了入世滋味。原来并无自始至终的纯净。初初涉世，进的地下乐队前景不明，为着衣食饱暖，总要写些风花雪月的烂俗爱情故事。在报社做的时候，也得发些枯燥无聊的稿件。那时她文笔就好，也能捏些曲折婉转的情节，不时有小女生写些小煽情的信给她，认识的人亦在旁揣度她的情事。她统统沉默以对，知道这不是她。后来做起广告来，才终于可以写些随心所欲的文字。
        
        她以一人之力独挡红尘，时间久了，脸部轮廓似乎也越发分明而冷峻。早上照镜子的时候，看到好大的一对眼圈，嵌着漆如黑夜的眼珠，好似两面深纯的静湖。她的双眸见识良多，亦一点点的老了，淡了，故事不便外泄，却把人往内里拖曳。
        
        她登了文艺杂志的封面。着了深青色的外套，眼神戒备。如诉于报亭见着了，还是一眼认了出来。原来此去经年，她的确变了那么多，眼神，面容，线条，都不一样的了。但他认出她来。她的某些若隐若现的气质，自少女时代不容分说地存留了下来，恐怕要跟着她一辈子，以隐匿的方式。
        
        于是他知道她的疲倦。
        
        在那一次徒步旅行的途中，她遇着一个女子。少数民族，戴了满身色彩鲜活的饰物，然而看她的人，却这样地素淡，优雅而健谈，好像会说话的静物。
        
        她一见就喜欢，举起相机拍了。女子察觉，冲她和善的笑。两人聊得投机，清谈一些人事，三两天就散了。去后，她才发觉不知女子的名。
        
        这样的路遇珍贵难得。不知姓名也是一种相忘于江湖的清好。
        
        女子独身前往墨脱。问雪听着，心头浮起如诉来。其实无时不念他，事实上他一直潜藏她体内，提醒她即使人世激荡浑浊如江水，亦能觅到纯净的岸。
        
        离开的时候，她觉着他不过是脆弱的少年。仓央嘉措式的，藏于隔绝人世的地方，一踏红尘，便要为它所鞭杀。不。不。她不要这样，她早早觉着人世凶险，自己时刻如面临夭折的花蕾，她必须努力在悬崖怒放。
        
        然而他的生活方式也未尝不好。与世无争，亦不过问地云游着，无名，无财，无固所，倒也一身轻如燕。只要不紧捉红尘某物不放，一切无缠无碍。他是不会紧捉她的。她知道。他从来心意寡淡，视物如云，纵然珍贵如问雪者，他亦放她如雀，哪怕再不归来。心中有痛，却深知不可强求，他这样想，也就做了。
        
        他如同独自前往墨脱，她是同行的雀。他爱她如同爱自己，同时纵容她如同纵容自己。他这样一直走到地球的深处，有他独自的力量。有时她觉得他不够爱她，问他，难道你不能像我爱你一样爱我？他说，问雪，我只能像我爱自己一样爱你。
        
        有时她激烈追寻的性情令他无以应对，但他容纳她如大海。有的人生来便与尘世并排着行走。有的人却要穿越隧道，释放体内所有黑暗的不安感，捕捉光束。他知道她是这样，也无法救援，但他必在她最后一列喧嚣的列车的终点等待。
        
        四处游走并非洒脱之事，只是人事障碍他都一笑置之。看着身边的同道沉堕，酗酒，赌博，滥交，心中沉沉的怜悯。也有亮如白昼的人，有着温润质朴的内心，这使他安然。生活中有美好的存在，就不必着眼于阴暗，正如太阳每日照常升起。社会上所谓大事，也可以与他无关。至于衣食名利，事事都是身外物。
        
        他不是不知他的生存方式也许有所欠缺，但他顺着本性而行，其实无何不妥。而问雪走的是不同的道路，当然本质上其实一致。如果有幸，他们便殊途同归。他毕竟是会在终点等她的。
        
        她一点点的积蓄着挺立于世的力量，内心沉静下来，也就渐渐更懂了他。试图寻找他。听说杭州有临时乐队举办民乐音乐会，便欢喜前往。古琴本是她的根与魂。
        
        在西湖湖畔听见洞箫吹起来。她听出了他。偌大的世间总有一个声音是属于他和她的，在永恒的月夜里响起。她站起，靠近，淡白月光下仿佛看见他的发已白。
        
        她告诉他她的经历。她告诉他，她已辞职，当了自由工作者。她问他，如今走过沧山泱水，时隔多年，我们不同的人生历程早已汹涌成潮水起伏的河流，你是否还接纳我的归来？
        
        他说，我一直等你到来。
        
        
        
                                                                                                
                                                                                                                                                                                      仰行

水鬼

诗性的语言，圆润而又飘逸。一生中曲曲折折，到头来的却是最初的东西。虽是现代故事，用这种语言写出，又极具古典韵味。
但是这么写下来，它离现代小说又远了一大截。

乌鸦十三

如果全部改成诗的话，会好很多。

小说不是提倡复杂，但是小说基本上是告诉大家一件简单的事情背后的复杂性，在一个人去关窗这个简单动作的背后，涉及到很多私密性的问题，也许是为了对面的情人，也许是为了窗下的杀手，也许是为了生病的母亲，然而，小说只写“他走过去，慢慢关上了窗。”——这是一种简化。
可这篇小说完全不对，完全不对。

仰行

乌鸦十三 发表于 2011-10-27 17:26
如果全部改成诗的话，会好很多。

小说不是提倡复杂，但是小说基本上是告诉大家一件简单的事情背后的复杂 ...

一直知道自己的小说有问题。
但对于如何改进，内心茫然。

水鬼

仰行 发表于 2011-10-29 23:15
一直知道自己的小说有问题。
但对于如何改进，内心茫然。

试着写一个自己熟悉的东西，很日常的东西，写写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