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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十月二十一号,是赵子思出狱的日子。我翻了下台历,再次确认了这个日期。一周前,赵子思在我去监狱探望他的时候,神情庄重地告诉我说,本月的二十一号,他就出来了。我说好呀,祝贺你早日脱离牢笼。听我这么说,他就笑了,明亮的眸子里不时闪动着某种特有的光芒。
班长,这么多年了,你还是那么幽默。
不幽默不行呀,干我们这行的,不幽默怎么行?听我这么说,子思便不再言语了,忧郁的眼神里忽然多了某种说不清的东西。
子思寡言少语,这我是知道的。以前在部队,他的训练成绩那么好,也没见他怎么张扬过!现在很多年过去了,他的性格依然如故。
怎么,又想从前了?见他不再说话,我猜他又想起了什么。
没……没想从前。他极力掩饰着这份感情。
我知道,对于军旅情结很重的人来说,脱下军装就意味着永久地放弃。只是这份放弃对子思来说太过残酷了。从军的五年里,他拼命地训练,拼命地参加各种比武竞赛,为的就是能有个好的前途。只是谁都没有料到,部队整编的命令很快就下来了。听到这个消息时,子思当场就垮了。一个二十四岁的男人,在那天竟然当众哭起了鼻子……这个人就是子思。
即便这样,子思在他带上手铐的那一刻,却表现得异常冷静。他当时甚至请求拘捕他的警察出示有关证件,不得已,一个胖乎乎的警察在公文包里找了半天,才拿出了局长签署的拘捕令,然后在子思眼前扬了扬,横横地说,看到没?赵子思,对吧?子思从上到下认真看完了拘捕令上的所有文字,尔后点了点头,说我就是赵子思。胖警察挥了下手,两个荷枪实弹的警察就用黑洞洞的枪口对着他的身后。子思那天没有反抗,他只是用他特别忧郁的眼神瞥了下周围的一切,然后顺从地跟着警察走了。
子思似乎真的成熟了,当然,这些也只是我的猜测而已。依我对子思的了解,如果那天真要动起手来,即便荷枪实弹的警察,也未必是他的对手。子思曾参加过西北战区顶尖的特种兵集训,还参加过新疆的反恐维稳战斗,这样一个久经沙场的职业军人,怎么会输给眼前的警察呢……
现在,唯一让我感到欣慰的是,他终于就要出来了。
我出狱的那天,你会来吗?子思忽然问我。
我?不一定。如果单位事多,就可能来不了。
子思沉默了片刻,然后说他不知道那天还会不会有其他人来接他?我说肯定有,你的哥哥,兴许你的父母他们都能来。这样,你们全家就团聚了。听到我说全家团聚,子思的眼神突然间就暗淡了下去。
他们已经抛弃了我!
怎么会?他们可是你的亲人呐。
子思勉强朝我笑了下,却不再言语。
2
子思出狱的那天,我起得特别早。其实我也不必那么早,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那天的那个早晨,躺在床上的我,意识里却没有一丁点睡意,满脑子都晃荡着赵子思的身影。妈的,绝了!我是不是注定上辈子欠这小子的。我用手拍了下自己的脑袋,然后不情愿地从床上爬了起来。
刷牙,洗漱,叠好被子,然后再把皮鞋擦亮。这得益于我多年来的坚持,虽然离开部队很久了,我依然保持着良好的个人习惯。
出门前,我还不忘把早先取出来的那五千块钱揣在身上,然后锁上了门。
已经是深秋了,街两旁的树枝上不时会落下一个又一个枯黄的树叶,让你觉得这一个季节即将消逝,取而代之的又将会是另一个寒冷的冬天。
没错,就是在这样的季节。七年前,我和子思一道担负部队演习中的守卫任务。那天天已经很黑了,我俩就静静趴在戈壁滩的一个隆起的石堆后,静静守卫着这块地方。
我困了。你困不困?我问身边的赵子思。
我不困,班长,要不你眯会儿。
嗯,也好。我眯会儿。有情况及时叫我。
好……
很快,我就进入了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我的梦里竟出现了一个女孩,她抓着我的手,不停地摇晃着。
班长,班长……
咋,咋?我被身边的子思推醒了。仔细一看,原来这只手是他的。
你小子,我正做好梦了。啥事?
你……你看,班长,那是什么?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妈呀,我吓了一跳。在离我们六七十米左右的左前方,有四只绿光一样的眼睛正四处乱瞅着。
那不是狼吗?我轻轻说了一声。
什么,狼?这就是狼啊,我还没见过呢。子思的好奇提醒了我。
我下意识地摸了下胸前的子弹袋,妈的,没发子弹。我忽然记起,抠门的连长把步枪子弹全部锁在了枪柜里,说是执行军务部门的指示,枪弹要实行分离,连里害怕出问题,直接就把弹药锁起来了。
子思这时候问我,班长,要是这两只狼来了。咱俩没子弹,咋弄?
咋弄?等死呗!我气呼呼地回应着他。
听我这么说,子思就紧张了。离他那么近,我甚至听得见他心脏怦怦的跳动声。
恶狼离我们的距离越来越近,因为借着月光,子思看得也越来越清楚。两只酷似德国黑身形的健硕成年狼,正四处寻觅着自己的美味。
嘘……我朝身边的子思打了个手势,制止了他的再次发问。
恶狼似乎嗅到了什么味道,突然停了下来,盯着我们藏身的方向。
我下意识地往子思的手里塞了块石头,然后自己捡了块大的。对子思说,别害怕,它们俩个,咱也俩个,一对一,咱们胜算肯定大。
子思点了点头。
狼似乎听到了我们的谈话声,小跑着朝我们的方向赶来。
三十米……
二十米……
十五米……
没等恶狼再次进犯,我率先从石堆后一跃而起,嘴里嗷嗷地叫着,比狼的叫声更恐怖。
子思跟在我的身后,也学着我的怪叫声向前冲着。说实话,那时候我俩有种誓死如归的大无畏精神。
狼显然被吓坏了,它们也许没有碰到过这样的猎物,更没有听到过比它们自己更恐怖的叫声。
两只狼仓惶间四散奔逃,很快就不见了踪迹。
停下来后,我俩呼呼喘着粗气,面对面哈哈大笑着。
班长,你真有勇气!
废话,难道要我们等死呀。
那以后,子思逢人便说我是打狼英雄。我总不让他说,可他偏不。兴许,子思把我当成了他唯一信得过的人。
现在,我看了下手表。已经上午九点了,按道理,子思应该出来了。站在马路的对面,我不时朝监狱紧闭着的大门方向张望着。
咯吱吱,沉重的大铁门终于被打开了。子思在前,身后跟着两个魁梧的警察。他们一边走,一边在向子思交代着什么?我猜测,兴许是好好做人之类的废话。在部队,子思受党教育五年,退伍前也入了党,他的政治信念一直没问题。即便回到了地方,也一直恪守着一名退伍军人的誓言,说他缺乏教育,缺乏纪律的约束,我是一百个不信。
子思被捕后的那阵子,我就一直在思考着这个问题。
依我这几年来混迹于社会的经验来看,子思还是太固执了,有些地方上的事,他没完全弄懂,所以,犯法也是必然的事。当然,现在回过头来看,子思犯法是事实,蹲监狱也是他必须面对的另一个事实。
3
两年前,子思二十五岁。正是他从部队退伍后的第一年。在退伍兵等待安置期间,子思没事时总喜欢过来跟我喝两杯。那时候他对自己的前途充满了信心,眼神里总时不时迸发着少有的光芒,他说自己有特种兵的经历,又有那么多的立功受奖纪录,如果运气好的话,应该可以分到特警队。
说实话,这也是我愿意看到的。在部队的几年里,子思的各项军事技能每次都排在全团前几名,要不是部队整编,也许子思如今早就挂上了少尉的干部军衔。
你安置找人没?有次我酒喝多了,就这样醉酗酗地问他。
子思没说话,只顾低头喝自己的酒。
你家里人是不是帮你活动的差不多了?呕……我打了个酒嗝。
你小子,还不说……
那一年从部队回来等待分配的战友出其的多,战友间无须避讳什么,所以大家见面头一句都会这么问。
子思仍旧不言语,似乎想努力把自己喝醉,然后用另外一种方式来回避我的问话。
子思的家庭比较复杂,这我知道。只是究竟复杂到什么程度,我不得而知。
我隐约听别人说,子思有个大他近十岁的哥哥,那时候据说已经是个副处级的领导干部了。如果按照我的猜测,子思的顶尖专业加上他哥哥的人脉关系,以及他立过二等功三等功的优秀纪录,进特警队应该是轻而易举的事。
子思就这么静静地等待着分配,就像一只走失的家猫,在收容所里等待着被人来认领。
战友们陆续被分配的消息从各个渠道不时传到我的耳朵里,谁谁分到电力公司了,谁谁分到卫生局了……然而这所有的消息里,却唯独没有子思被分配的半点讯息。
子思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与我联系了。这期间,我不止一次打过他的手机,却一直处于关机状态。我的心有些慌了,毕竟他是我带出来的兵,更是我的兄弟,我不能不去管他。
那阵子我动员了几个战友,让他们在这个城市的各个角落帮我打听子思的消息。
一周过去了,两周过去了……依然没有他的消息。
有个叫赵全的战友几天后打电话来告诉我说,几天前他在“天下汇”广场前曾看到过子思,等他边跑边喊挤进熙熙嚷嚷的人群里时,却没能找得到。
我隐约感觉到,子思似乎在故意躲着我们。
他究竟为什么要躲着我们?兴许谁也不会知道。
刚好那段时间也是我分配工作的紧要关头,我没能再坚持着找他下去,只顾整天忙于自己转业的事,而无暇顾及子思的失踪。
两周后的一天晚上,赵全急急忙忙打来电话说,李班长,你快看电视,子思在电视上呢。
我说什么电视不电视,子思在电视上干啥?他说你看看就知道了,在本市的一套新闻频道上。
听到赵全说有子思的消息,我忙打开电视,调到本市一套节目频道,一看画面,我惊呆了。
在某处居民楼的房间里,围着一群紧张万分的警察,子思带着手铐,满脸通红地站在他们的中间,穿着睡衣的女主人则惊恐万丈。除此外,还有两个勘察现场的警察,正打开七楼的窗户朝楼下光滑的墙壁上搜寻着什么,藉以希望找到某些有用的线索。据电视里的女记者介绍:那晚子思喝醉酒后,借着酒劲,徒手攀爬上了一栋七层楼高的一户人家,从打开着的窗户里跳了进去,然后躺在沙发上就睡着了。是卧室里的女主人首先发现的子思,随后就打了110……
警察的不可思议和女房主的惊恐都是可以理解的,作为熟悉子思的人来讲,其实这些并不算什么。我只记得那晚子思被警察带走的时候,就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孩一样低着头,一言不发。
赵全的电话很快就来了,他说李班你看没看电视?我说看了。他说你看赵子思,怎么能这样?这小子把咱们全影响了。
影响咱们?怎么会?
我们今年复员转业的刚到其它单位报道,子思这样一弄,影响多坏,别人一看我们都新疆回来的,还不另眼看我们呀?赵全的担心不无道理,作为接收单位的领导,谁不希望分来的是素质好且又守纪律的好兵。
算了,别说这些了,我现在最关心的是他什么时候能出来?
赵全说他知道,他只是实话实说罢了,希望我不要介意。
我说怎么会,我们都是一起(新疆)回来的,步调还能不一致?
我没有精力与赵全再谈下去,我现在唯一担心的是子思。
在分配工作的节骨眼上,子思被警察抓了,或者拘留,或者判刑,这对他来说,都将无疑于雪上加霜。
出人意料的是,第二天的报纸上,竟登出了这样的标题:《我市惊现“蜘蛛侠”,徒手攀爬至七楼》。说实话,我很感谢这位叫陈澜静的记者,两年后的今天,我依然记着她的名字。
这篇报道洋洋洒洒三千多字,从整个城市缺乏英雄的实际出发,呼吁社会多出一些像“蜘蛛侠”一样的英雄,来守护市民的安全;对于警方所讲的子思如何私闯民宅违法乱纪,扰乱公共秩序则轻描淡写,避而不谈。
子思的事情看来会有转机。多年来一直习惯码字的我,对于这样的文章,多少还是能够看出一些端倪的。
很快,舆论的力量就显现出来了。市民们力挺子思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据说报社编辑部和公安局的电话几乎被打爆。一些学院的专家甚至在电视访谈节目里公开讨论起子思的话题来,说子思刚从部队退伍回来,还年轻,即便夜里闯到人家家里,也并无犯罪的任何动机和企图,更何况还是喝醉后,建议给年轻人一个机会。
后来,听说那个受到惊吓的女房主,也撤消了诉讼,说她一直都爱戴军人,应该给他一个机会,何况他还那么年轻。
对于子思的处理问题,这个多次受到国家表彰的双拥模范城市,还是拿出了它最大的诚意。
子思在拘留所里呆了十五天后,被无罪释放了。
子思出来的那天,是我接的他。
子思一见我就脸红了,说班长,我……
好了,我打断了他的话,什么都别说了,我们先找个地方吃饭。
我问他还要不要喝酒,子思苦笑了下,说他今后再也不会喝酒了,出了这么大的事,再喝酒就真跟自己过不去了。
那天在饭桌上,我才知道子思已经被分到了市里一家濒临倒闭的修理厂。
这对子思来说,无疑于晴天霹雳。
子思说他压根儿就没去报道。他说他这辈子算是完了,再没机会实现自己的梦想了。
那一刻,我终于理解了子思近期的“所作所为”。一个男人,往往在自己最失意的时候,才会想到独自去喝闷酒。子思那些天是苦闷的,他的苦闷无法排解,就只能靠酒精来麻醉自己。
子思一直不愿意提及他的家庭,我想一定有他自己的理由。
但我还是必须得试着去了解,就如当年我了解班里每一个战士的家庭情况一样。
4
现在,这个年近六旬的女人就坐在我的对面,静静地等候着我的问话。她的穿着很干净,是那种少有的干净,一头梳得很整齐的银发挽在脑后,一看便知是个受过良好教育的人。
从理论上来说,我不是一个善于提问的人,但一想到子思最近的糟糕状况,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去面对这些。
她的眼神在那一刻是冷漠的,冷漠的让你觉得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
记不清是哪位学者说过这样一句话:冷漠的外表下,往往隐藏着一颗火热的心。
我不怎么希望他的母亲有多热情,我只希望我跟她的谈话能够尽早结束。
我说我是子思的班长————当年在部队里的班长,是我带得他。
得知我是子思当年在部队里的班长,他的母亲还是微微点了下头,然后把深陷在松软沙发里的身子向前倾了倾,直直地盯着我问,是不是子思又出了什么事?问这话的时候,她的声音有点颤抖,就像有根鱼翅卡在了喉咙里一样。
子思出了什么问题,你们不知道?这多少有点出乎我的意料,再怎么说,子思也是他们的家人吧?
他的母亲摇着头说,子思很少进这个家门。
为什么?他不是你的儿子,不是这个家庭的成员吗?不知道什么原因,在那刻,我有点替子思打抱不平了。
听我这样说,子思的母亲沉默了片刻,突然,她用双手捂起脸,然后弯下腰痛苦地哭出了声来。
我吓坏了,我没有任何理由让一个老人在自己家里放声痛哭。
哭了好一会儿,她才边擦眼泪边说,我知道你要问的是什么?但我只能告诉你的是,在这个家里,谁都可以帮到子思,但却就是没人帮。她很早就清楚这点,今后的路,还得子思自己走……
说完这话后,这位年迈的母亲心痛似地捂着胸口起身走向了自己的房间。客厅里,只剩下我孤零零的一个人。
现在看来,子思的家庭的确很复杂,而且超出了我们所有人的想象。
当我有次把与他母亲见面的事告诉子思的时候,他竟头一次向我发起了火。以前在部队时他是不敢这样对我的,这会儿,他却不停朝我咆哮着,喊叫着,我估计,假如我不是他班长的话,说不定那天他真会动手揍我一顿。
我点燃了一根猴王牌香烟,深深吸了一口,然后站在一边,静静等待着他发泄完毕。
过了好一会儿,子思才像一头被人折磨地疲惫不堪的犟驴一样,靠着墙壁缓缓坐了下去。
地板是光滑而冰冷的,尤其在这样一个即将步入冬天的季节。
多年前,我和子思就这样,时常面对面靠墙坐在我办公室冰冷的地板上,喝着啤酒,说着我们之间的一些秘密。那时候子思看上了师医院的一名女护士,所以他就常常过来让我帮他出主意想办法。后来当我费尽周折,从别人那里打听到人家早就名花有主的事实后,子思反倒坦然了。他说不知道为什么,知道人家有主了,这下反倒踏实了。多年前的记忆历历在目,让人觉着怀念过去真是人一生中不可或缺的一件事情。
任谁都想不到的是,多年后,我们会一样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所不同的是,这次不是他要我帮他,而是我想帮他他却不让。
对不起,班长,我刚才……我刚才的情绪有点失控了。子思第一次在我面前忏悔了起来,这是我从未遇到的事情。
我冲他笑了笑,起身取了两瓶啤酒,递给他一瓶,然后坐下自顾喝了起来。
子思拿着那瓶啤酒没动,只用眼睛直勾勾看着啤酒瓶的盖子,不说话。
想说什么就说吧,你跟我,还有什么不能说得?我灌了一口酒,然后静静地看着子思,等待着他的回答。
其实……班长……其实我是个……私生子!
什么?私生子?我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在那一刻,我确信子思滴酒未沾,所以,他说得不可能是酒话。
子思那会儿很痛苦。他的右手紧紧攥着啤酒瓶的盖子,锋利的拇指指甲在瓶盖上面使劲划拉着,发出吱吱的磨擦声,让人觉得在这样一个夜晚,多少有些碜人的刺耳。
子思说他把这个秘密压在心底很多年了,从来不曾对外人说起过,他说他恨过自己,也恨过自己的母亲。
他手中的瓶盖不知什么时候被扔到了地上,白色的啤酒泡沫往外溢着,就像他的思绪,一下子被打开了。
上世纪六十年代,他的母亲已经与在城里的父亲结婚了。为了响应上山下乡的号召,作为知识分子,年轻的父母先后被下派到不同的乡下进行锻炼。那个时候,他们已经有了一个七八岁大的儿子,这个孩子就是子思如今的哥哥。
子思问我你说奇怪不奇怪,下乡就下乡呗,干嘛还“弄”出个我来?
子思这样说是有道理的,只是他还不能理解,他的母亲当时承受了多大的委屈?
那时候她的母亲很漂亮,也很年轻,作为城里来的为数不多的几个女知识分子,她的漂亮很快就引起了许多人的注意。为此,村里的许多光棍汉,天天夜里都在惦记着。
事情终于还是出来了,有次村长分配人员夜里轮流浇地,在那个晚上,她的母亲被人强暴了。而强暴她的人,据说是个十足的恶棍。
子思看着我说,你现在知道了吧,我是恶棍的儿子,一个十足的坏蛋的儿子!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睛憋的通红,整个脸都有些扭曲了。
其实,在那个年代,应当说,她的母亲承受了许多人难以承受的煎熬……
后来,子思意外被生了下来。再后来,由于这件事的影响,子思的母亲提前返回了城里。
据村里人讲,那个恶棍从此再也没有显过身。
无论如何,子思是无辜的。她的母亲没办法,只能把他带进了城里。
子思说,自从进到那个家后,父亲与哥哥从来没拿正眼看过他,即便这样,在许多时候,母亲也不会站在他这一边。
他说他当初当兵,就是想干出点事出来,让他们看看,我赵子思还能行!
只是许多时候,事情似乎并不像我们预期的那样顺利。
说到这里,子思猛地举起酒瓶咕咚咕咚往自己的喉咙里灌着酒,由于喝得过快,一些泛着白色泡沫的液体顺着他的嘴角流了出来,滴在他白色的衣服上,留下了浅浅的水的痕迹。
现在看来,子思一直是孤独的。在这个城市,我们还有可以依靠的臂膀,可他什么也没有。子思的社会关系是空白的,就如他当初来到这个世上一样,空白的来,也许将也空白的去。
很显然,子思的分配不会得到任何人的帮助,而他,只能像一只受伤的小猫一样,等待着陌生的路人来认领。
但没让我弄明白的是,在那样的情况下,子思为什么就愿意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出头呢?我想,兴许这一切还有某些更深层次的原因(跟他在部队受到的教育有关)。
5
从拘留所里出来后,我明显感觉到,子思有意在疏远我们。即使战友之间平常的聚会,他也很少参加。
有次我打电话问他为什么不来时,他在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才说,不知道去了说什么。子思的孤独和寂寞是我们无法体会的,即便我与他关系那么近,却依然无法了解他的内心。
从那天开始,他将自己包裹了起来,任谁拽也拽不开。
那年冬天,在这个北方城市第一场大雪来临的时候,子思有了一份属于自己的工作。
不久之后,我才知道子思应聘的是家娱乐公司。当然,在我知道的时候,子思已经是保安队长了。
子思1米75的个头,潇洒俊朗的外表加上一双忧郁的眼睛,让谁看了都觉得这小子一表人才。据说应聘时,子思一个后空翻,当场镇住了那家公司的老板。老板说你现在就是保安队长了,好好干,然后扬长而去。
子思是个重感情的人。老板一句表扬的话,使他在人生低谷的时候,瞬间找到了某种做人的自信。
娱乐场所鱼目混杂,是个是非之地。我不希望子思在这样的环境里长久呆下去,我曾劝他换家正规的单位,但他就是不肯。
子思说戴老板对他不错,他不能忘恩负义。他的态度毅然决然,谁也没有办法。
也就是在那天,我才知道了他的老板叫戴力全。那个与**军统头子戴笠同姓,且长相削瘦的中年男人。
得知我是子思在部队的班长,戴老板表现出了少有的热情。他抓着我的手久久不放,说子思是个好下属,他交代的任何事情子思每次都完成的很漂亮,他很满意!他还说非常欣赏从部队里出来的人才,问我有没有意愿进他的公司工作?我笑着回绝了他,说自己对娱乐这方面从来不感冒,看来要让戴总失望了。
吃了一鼻子灰后,戴力全自觉没趣,灰溜溜地走了……
我一直默默关注着子思,只要有空,我都会去他上班的地方坐坐,提醒他不要参与一些违法的事情,子思说他知道,他心里有杆秤。
然而事情还是很快发生了。
子思上班四个月后,他就卷进了一起案件。而正因为他的参与,让事情变得更加棘手。
我清楚记得那天是五月十八日,这个西北唯一获得过最佳人居环境奖的城市,竟也第一次刮起了风沙。
那晚,子思与往常一样,穿着保安制服,戴着无线耳麦,在KTV包房外的走廊上来回走动着、巡视着。
很快,306包房内传出一个女人急促而痛苦的尖叫声。子思的耳朵异常灵敏,即便在KTV这样声音噪杂的地方,他一样听得清楚。
子思的反应速度出奇地快,他的脚上像长了弹簧一样,飞奔而起,二十米左右的距离,他仅用了几秒钟就赶到了。哐的一声,子思的脚像一颗子弹,瞬间就把包间的门给击碎了。
现在,子思的眼前呈现出这样一幅场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妖艳女人,被一个赤裸着上身的肥胖男人压倒在沙发上,女人的上衣已经被撕破了,黑色的胸罩也挂在了胸前,随着胖男人的动作,女人两个白花花的乳房也跟着上下晃动起来……
赵哥,快救我!被压在身下的女人拼命向子思伸手求救。
子思认出来了,这是个刚来公司不久的陪酒女人,由于家境不好,被迫来这里当陪酒女郎。
妈的,快滚!不知何时,有个拿着DV机一直在拍的瘦高个从墙角的另一处走了过来,指着子思说,要钱是吧?
说完话后,这家伙转身从包里掏出一沓百元大钞,走到子思跟前说,给,全给你,然后刷地一声撒向了半空中。
钞票在空中随意飞舞着,就像一个个精灵,在召唤着某种自然赋予的力量。
子思一直站着没动。有一、两张钞票甚至缓缓落在了他的肩上,他用手轻轻掸了下,钞票自然的落到了地上,没有一点声音。
请你放开她,好吗?子思终于说话了。
妈的,老子的事你也管?骑在女人身上的肥胖男人终于转过了身来。
子思看到,他宽阔的胸脯上,有一撮浓密的胸毛。
放开她,放开她我们都好收场。子思的声音不大,但在这寂静的房间,仍然掷地有声。
老子花钱来买乐子,他娘的,今天我就不信这个邪!肥胖男人在说这话的同时,又转过身去干了起来。
他身下的女人在呻吟着,抽泣着,声音凄楚而痛苦。
混蛋!蛋字脱口的同时,子思的两只脚已经离了地,目标直至沙发上的男人。
多年前,子思这样的动作只有在翻越400米障碍的时候才会用得着,但今天,他把这招用在了对付坏人的身上。
嘭的一声,一门心思猛干女人的胖子被子思踹得飞了起来,撞到了沙发后面坚硬的墙壁上,就像一只盛满水的水桶,声音沉闷而凄唳。
啊……胖子疼得哭出声来。救命啊……快救我呀……胖子躺在地上拼命叫喊着。子思知道,他的肋骨已经断了。
先前牛逼哄哄的瘦高个吓坏了,忙扔掉手中的DV机,跑过去扶着胖子问,老板,老板你怎么了?你哪儿疼?
那个女人这会儿也已从沙发上爬了起来,她用双手遮了下露着的两个乳房,然后怯怯地跑到子思身边说了声谢谢赵哥,便低着头慌忙跑出了门去。
子思看了看屋里哼哼直叫的胖子一眼,没吭声,转过身去,正准备走,忽然,梆的一声,他的头上挨了重重的一下。
子思扭了扭脑袋,然后缓缓转过身来,他看到,瘦高个手中拿着一个破碎的啤酒瓶把子,正傻傻盯着自己看。地上,满是破碎的啤酒瓶渣子。
大……大哥,我……我不是故意的。瘦高个吓坏了,他没想到,自己一瓶子下去,居然没把眼前这个人砸趴下。现在,他才知道这个人的确不简单。
子思被激怒了。他一把抓住正要往后退的瘦高个,一个反手擒拿,就抓住了这家伙的手臂,轻轻一用力,瘦高个就转过身去跪在地上啊啊地叫着说疼,子思没有再仁慈,抬起腿照着他弯曲的右膝关节的地方就是一脚。
啊……妈呀……啊……啊……
子思确信,他的腿已经断了,而且这辈子很可能会终身残疾。
从306包间里走出来的时候,许多保安都围在门外,瞪大眼睛紧张地看着他。子思叫了其中一个保安,让他打120,说把这两个人弄走吧?
谁都没料到的是,这会儿,有一个人,却一直在监视器的画面上,默默注视着屋里所发生的一切……
子思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他也不会知道。
七天后,子思被警察带走了。罪名是打架斗殴并致人伤残。后来我才知道,被子思收拾的那两个家伙,一个断了两根肋骨,另一个则被医院鉴定为十级伤残。
被警察带走的那天,子思没做任何的反抗,他似乎清楚,自己必须为自己的鲁莽付出代价。
一个月后,审判结果出来了,子思因致人伤残被判处有期徒刑两年零六个月。而那个被他救的女人,却神秘消失了。即便我曾费力打听过她的消息,却依然没有结果。
6
现在,子思提着一个ADIDAS的破包,站在马路对面,朝我微笑着挥手致意。
他身后监狱大门两侧的围墙上,写着威严的八个大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子思在这地方生活了两年多,依他特种兵的经历,在监狱里,应该还算“过”得不错。
过马路的时候,他冲我老远就喊,班长,你来啦!
切,我不来你还指望谁能来!我朝他开着玩笑。
他跑过来拥抱了我下,说我就知道你肯定会来的。
你就那么肯定?我看着他问。
他点了点头,嘿嘿地笑着。
笑完后,他扭头看了看四周的路人,似乎在找寻着什么。
在找你的家人吧?
我说过,他们不会来的。子思悠悠地说。
兴许他们都忙着其它事。我宽慰着他。
他们已经抛弃了我!子思肯定着自己的判断。
刚从监狱里出来,我不想让他在今天难过。我们走吧!从子思手里接过包后,我这样说。
子思笑了笑,说好!
在里面过得如何,这些年?我与他边走边聊。
还成,你知道,我以前最好的训练科目就是适应生存,没有哪里适应不了的。子思的话语里依然透露着某种自信,就如八年前在兵营里时一样。
你……我刚想问他什么,却突然听到手机响了起来,是那首自己再也熟悉不过的《一排二班》的铃声:
有一个夏天
老兵领着新兵上山
半山上飘来雪花
新兵说好冷
呼吸有些气断
老兵啊老兵
在这荒山野岭
你咋能呆这么多年
……
我看了下手机上显示的号码,是部门主任打来的。
说实话,我很不情愿在今天与子思分手……
手机铃声在一遍又一遍响着,就像一个催命的小鬼,在等待着你去阴曹地府报道。
我没有办法,因为我还要靠这份工作生存下去。
接通电话后,我才知道单位有急事,主任让我赶紧回去。
子思,看来我不能陪你了。我得回去一趟,单位里有重要的事。
没事,你忙吧,班长!我能理解。子思看着我,忧郁的眼神里多了一丝清澈的东西。
我拍了下他的肩膀,然后把自己先前准备好的五千块取了出来,随手递给了他。
拿着,先找个住的地方!
行。子思没有客气,收下了那五千块钱。
那我走了,自己保重,后面有空我来找你。
子思点点头,说好。
我刚转身走出去两步,子思突然在我身后问,班长,你说你不留恋部队,怎么会把手机铃声设为《一排二班》呢?
闲了瞎听呗!我没有回头,迈开步子直接走了……
其实我心里明白,我与子思一样,都是军旅情节很重的人。子思把对军旅的思念表露在脸上,而我不会,我只会把这份感情深埋在心里,任谁挖也挖不开。
让我没想到的是,我的这一离去,竟然整整一个月,才回到我生活的这个城市。
子思没有我的号码,我也不知道他是否买了新的手机,所以我们之间不可能取得任何联系。
所有这一切都是子思在我回去后告诉我的。
子思说你说奇怪不奇怪,既然那么瞧不起我,竟然还让我回去?
我知道,子思说的人是他现在的父亲———那个从来不会拿正眼看他,也从来没给过他一丝温暖的人。
对这样的人,子思说他没有任何感情可言。
然而就是这个人,却偏偏在他出狱后的第十六天去找他。
那天,子思就坐在老树下咖啡厅一个临窗的位置上,一边喝着咖啡,一边静静欣赏着窗外的雨景。
子思说他在里面呆了两年多,很久没看到下雨了,那天,他只想好好看看外面沥沥淅淅下着的小雨,和雨中人们奔波忙碌的样子。
很快,一个男人就坐在了他的对面。
子思回头一看,原来是他。子思说自己当时就怔住了。
这个男人显然已经老了,鬓角上已经布满了花白的头发,发黄的眼睛里也充满着血丝。
什么时候出来的?是这个男人先开的口。
子思没有急着回答,他说自己那天出奇地镇静。
男人似乎有些尴尬,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是他以前不好,希望子思能原谅他。
子思低头品了一口咖啡,然后把目光转向了窗外。
老男人沉默了足足有一分多钟,才无奈地站起身来,离开的时候,他对子思说,你母亲很想念你,希望你有空能回去看看她!
你去看你的母亲了?听到这里,我看着子思的眼睛,轻声问道。
子思点了点头,然后点燃了一根香烟,狠狠吸了一口。
你什么时候抽上烟了?我有些惊讶。
在里面的时候,两年半的时光,不怎么容易熬呀!子思的意思我懂,他是说自己在里面呆了两年多,总得找点寄托,不然,还不得闷死。
你母亲怎么说,对你还好吧?
好,是好,哼哼……子思冷笑着,从嘴里吐出的烟雾很快就弥漫了整个房间。
你知道吗,一切都是假的……假的……子思喃喃自语着。
他们让我去帮他,那个混蛋。
谁是混蛋?我问。
就赵子桐嘛。
是他?他不是你哥吗?
子思说自己从来不会称呼他哥,也从来不认为那家伙是他哥。他没这个资格!子思最后愤懑地说了这样一句。
人家还需要你帮?人家可是处长啦?我在旁边提醒着他。
听说那混蛋病了!
你母亲告诉你的?
子思点了点头,总之我不会去看他,狗日的。
在那一刻,子思把对整个家庭的恨,全转嫁到了赵子桐的身上。要说恨的话,我想还应该包括那个老男人———赵子桐的父亲,由于他们父子(亲父子)立场的一致性,使得子思从小就被孤立了起来,甚至到了后来,连子思的生身母亲也开始疏远起了子思。这是件很可怕的事情,从小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如果换作是我,兴许也不会有子思这样坚强的忍耐力。
子思一直在忍耐着,从小到大,从当兵到现在,他唯一学会的就是忍耐与适应。
子思曾不止一次对我说起过他渴望得到家人的帮助,哪怕他们只需一伸手,自己的生存处境也不会那么惨?我知道子思说的是哪件事,子思在分配工作的时候,一直都这样偷偷渴望着奇迹能够出现……
那天子思话很多,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痛恨,说话的时候,他嘴里的唾沫星子溅得老远。
我不想打断他的渲泄,一个男人,在忍耐达到极限的时候,总归要学会释放,不然,还不要出大乱子?
然而,即便子思那天说了很多话,却仍然对我隐瞒了一个事实。就在我与他没有联系的那一个月里,那个戴老板又一次找到了他。
7
这会儿,子思坐在金都娱乐公司老板戴力全的办公室里,静静品着一杯上好的铁观音。
戴力全是在子思出狱后的第三天,主动找到的他。
看到子思的时候,戴老板快步走过去竟然兄弟般地拥抱着子思宽阔的肩膀,再一次表现出了他过分的热情。他说自己一直在挂念着自己的保安队长,当年的事,不怪子思,都怪那俩小子太猖狂了……现在出来了,就好了,说到最后,他的眼眶里竟然流出了几滴感人的泪水。
其实,从见到戴力全第一面的时候,我就看出,这是个善于戴着面具与人打交道的家伙。但子思看不出这些,他甚至还为刚才这个为自己流泪的家伙心潮澎湃了一把。
兄弟,在里面过得如何?戴力全过来为子思点了一根香烟,然后坐回到自己的老板椅上。
还好。
还好就好。怎么样,今后有什么打算?戴力全看着子思,希望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还没想好,子思深吸了一口烟,然后朝半空中吐了出去,很快,这些烟雾便形成了一个椭圆形的烟圈,在房间里逐渐扩散开来。
来我这里干,怎么样?戴力全终于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来这里……你还要我呀?子思呵呵笑着,似乎没有任何的戒备。你不怕我给你添麻烦?
什么麻烦不麻烦的,都兄弟,还说这些。何况你以前在这里又干过,轻车熟路,也能很快上手。报酬嘛,比以前翻一倍,怎么样?戴老板再一次抛出了自己诱人的条件,藉以希望拢住子思的心。
我……考虑几天,行吗?子思没有急着答复戴老板。他觉得自己刚出来,不应该这么急着找工作。
行,那你考虑考虑。考虑好了就过来。戴老板爽快答应着。
走,哥为你接风,我们到酒店去。戴老板站起身来,对子思说。
子思那天没有拒绝,况且,他觉得自己多少也为这个公司付出过血汗。
那晚宴席散的时候,戴老板递给子思一个袋子,子思拆开看了一下,是两沓厚厚的人民币。
子思说我不需要这个。
拿着,不拿着就看不起哥!再说了,你刚从里面出来,各方面都需要钱,拿着吧,这两万块,不要你还!戴老板说话的同时,硬把袋子塞到子思的手里,然后坐车走了。
说实话,子思那阵子一直在犹豫着,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再次为戴力全卖力。
话说回来,子思也对我隐瞒了这些秘密。如果我知道这些,他清楚,我是绝对不允许他与戴力全再次来往的。
整整三个多月,他都这么过着。
当然,这期间,他也找过几次工作,但人家一打听他的过去,都吓得够呛。
子思清楚,孤立他的不是社会,而是自己的过去。
让我没想到的是,出狱后的第三个月,子思竟然去了他哥的办公室。
你说你去看赵子桐了?听到这个消息时,我望着子思,半天说不出话来。
子思点了点头,说对。我去看那混蛋了。呵呵……子思竟然乐得笑出声来。
到底怎么了?
笑了好一会儿后,子思才说,那混蛋得癌症了,兴许寿命不长了。
啥,癌症?我有点不可思议。
子思点点头,说你信吗?
我说有化验单,我当然信。
子思说他看到化验单了,的确是真的。
那你还笑?
我不应该笑吗?都说“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他这是咎由自取,不是吗?
说完这话后,子思又呵呵傻笑了起来。
子思那天的反应很异常,让我觉得他突然间变得陌生了起来。
你不一直在恨他吗?还去看他?我看着一直在笑的子思,问道。
我就想去看看,他到底得了什么病?值得我母亲在我面前嚎啕大哭。
这下你心里平衡了?
平衡了,呵呵。我现在才明白一个道理,人一生中,最好还是做几件善事,不然,连老天爷都会惩罚你的。
那天与我分手的时候,子思似有所悟地说着这些话。
也许他说得是对的,只是我暂时还没体会到。
8
戴力全果真还是按捺不住了,子思的沉默让他很恼火。他要再一次逼子思出手,这样,就能为他所用。
那天,子思正坐在老树下咖啡馆临窗的位子上,一个人静静品着一杯卡布其诺。窗外鹅毛般的大雪随风飘舞着,纷纷扬扬。街道上偶尔会传来几声鞭炮的响声,让子思突然记起,那天是腊八节,再过二十多天,就该过新年了。
戴力全就是这个时候打来电话的。他在电话里语气显得仓促而急切,说有个急事,希望子思能帮他下。
子思问他是什么事,戴力全说电话里不方便,你到我公司来一趟吧,我当面讲给你。
子思没怎么犹豫,放下杯子,快步走出了咖啡厅。也许他觉得,自己还欠戴老板一个人情,他不能不还。再者说,人家的那两万块也不是白给他的。
见到戴力全的时候,子思看到他正在办公室里急得团团转。
啥事?子思开门见山。
兄弟,你来了就好了。哥有件事,需要你亲自跑趟。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
你说吧,只要我能办到的。子思说。
是这样,以前我做生意,欠别人二十万。这不快过年了,人家讨帐来了。我寻思,迟早得还人家,还不如趁早把钱付了。戴力全说这话的同时,瘦小的眼睛却一直观察着子思脸上的反应。
派别人去我不太放心,再者数目也太大,对方指名要现金。你看……
戴力全又一次征询着子思的意见。
好吧,我去。子思没怎么犹豫,当即答应了。
地点在咸阳,详细地址我过会儿会写个条子给你。
好。
太感谢兄弟了,办完这事后,回来老哥我要重谢你。戴力全提前承诺着,也许真正的承诺并不止这些。
子思当天就出发了。由于下雪的缘故,三个多小时后,他才到达咸阳。
约见的地点是在郊外一家废弃的工厂。子思觉得有些奇怪,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怎么会选择这么个地方?
对方的车辆很快就到了。从一辆灰色的别克车上,下来两个戴着墨镜身穿黑色风衣的男人。看着他们这身打扮,子思觉得事情似乎有些复杂?
货呢?有个家伙老远冲着子思喊。
子思站在车门前,侧着身子,点燃了一根香烟,吸了一口,才回过身去拿出了那只黑色的皮箱。
子思拎着箱子,一步步向前走着。
对方看到子思过来了,也小心翼翼往前挪着步子。子思看到,他们的双手都插在风衣口袋里,而那个口袋里,却好像有个硬梆梆的东西。他猜测,那应该是把手枪!
很快,双方都走到离对方五米的地方站住。把箱子打开!有个家伙凶狠地叫嚣着。
子思看了看,然后轻轻按了下皮箱上的暗扣,啪的一声,箱子弹开了一条缝。
打开!先前叫嚣的那个家伙似乎有点着急。
子思用右手轻轻掀开了箱盖,妈的,让他没想到的是,里面他娘的并没有什么二十万,只有一把军用的五四式手枪。
子思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凝重起来。
狗日的戴力全骗了他。在那一刻,他才慌然大悟,戴力全这个人太阴险!
把箱子转过来,先前那个叫嚣的家伙又一次催促着子思。与此同时,子思还看到他们用力握了握风衣口袋里硬梆梆的家伙。
也许他们的子弹早已上了膛!子思判断着。
虽然离开部队很久了,对这样的动作,子思依然很敏感。
他并不想在那天动手,何况自己刚从监狱里出来不久,如果再杀人,他知道后果有多严重!
对,还是让对方知难而退吧?子思心里这样想,只要自己亮出枪,他们也许会逃走,或者与自己拼命?但无论如何,总归还有50%的希望。
啪的一声,他故意斜了下箱子,五四手枪掉到了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啊,对方那两个家伙吓了一跳。
但他们还是以最快的速度掏出了枪。他们并没有逃命,他们是伙亡命之徒。
子思那天的运气有点背。
啪…啪啪……子弹在漫天飞舞的同时,子思就地一滚,顺势捡起了地上那把五四手枪。
对这枪,他太熟悉了,多年前,他曾以七秒的最快速度,分解结合过这种枪。
开保险,拉枪机,子弹很快便上了膛。这样的动作,子思丝毫不逊于当年在部队的速度。
对方边向子思这边扫射,边后退。
子思在地上翻滚躲避子弹的同时,也没有朝对方扫射。
但对方的子弹太密集了。他们交替着装填子弹,然后再轮流着向子思扫射。显然,这是俩个经过训练的职业杀手。
子思有些喘不过气来了。刚刚有颗子弹,就擦着地面从他的头皮上飞过,他当时感到头皮就像被针刺了下一样疼。
子思知道,自己的头皮被子弹擦伤了,而且肯定流了血。
看那天的情形,如果他不还击,就有可能被对方撂趴下。
子思被迫还击了。
啪啪……
随着两声枪响,对方应声而倒。
废弃的工厂里突然间就静了下来,死悄悄的。
子思缓缓走到了那两具尸体前,他看到,一发子弹正中一人的眉心,而另一发,则打进了那个正侧身准备装填子弹的人的太阳穴里。他们的死状,让子思想起,多年前被他击毙的几个边境暴乱分子。
那时候,子思用的是国产最新式的88式狙击步枪。他只记得头一次在600米外开枪,竟然连续打爆了几个匪徒的脑袋。
而在今天,这两个人的死法,还算保全了他们完整的尸体。
这会儿,子思绕着整个现场转了转,然后开着车走了。我有些奇怪,他为什么没做善后清理的工作?难道他忘记了特种兵最基本的要求?
当然,这些我们都无从知晓。
从咸阳回来后,子思直接去见了戴力全。
子思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戴力全哈哈笑着,说兄弟,我很早就相信你有这能力,而且你一定能办妥这事。你看,这不是平安回来了吗?说完这话后,戴力全从抽屈里抽出一根雪茄,点燃后自己吸了起来。
你这是在耍我,还是在考验我?子思问他。
考验是为了今后做更大的事,不是吗?戴力全的狐狸尾巴终于露了出来。
多大的事儿?子思追着问。
K粉,听说过没?戴力全盯着子思的眼睛,一眨不眨。
子思没吭声……
就是一种毒品。戴力全说。
你不怕我告发你?子思说。
你手上有几条人命,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告发我……,告发我你一样还要挨枪子儿。戴力全似乎胸有成竹,他凭什么确信,子思就一定能为他卖命?
我的报酬呢?子思岔开了话题。
哈哈,还是兄弟识相。戴力全从抽屈里取出一张十万元的支票,递给子思,说事成后还有另外一半。
子思没再说什么,接过支票转身就朝门走去。
兄弟,别忘了咱们的要紧事,两个月后去交货,到时候我电话联络你。戴力全在子思身后这样提醒着他。
子思头也没回,走了出去。
现在,子思与我一同坐在老树下咖啡厅里,静静品尝着这苦涩的味道。
在那天,我才知道,子思喝咖啡原来一直都不加糖。
那么苦,你能喝得下去?我看着子思,问他。
呵呵……我喜欢苦的味道,从小到大,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子思那天说的话很深奥,让我一时没弄明白怎么回事。
子思说有件事他得告诉我。
我说啥事?
子思说他有次在街上意外见到了那个女人———被他在KTV救过的女人。
是她!
子思说对。就是她!
子思还说女人告诉他那天的事是戴老板早就设计好的局,事后给了她五万块钱,让她躲起来……
原来是这狗日的戴力全设计你,陷害你?我早就看出这狗日的没安什么好心。我气得站了起来,由于声音过大,周围喝咖啡的人都拿异样的眼神看着我。
子思拉了我一把,说班长你先坐下。
我顺着椅子坐了下去,想到狗日的戴力全,我气不打一处来。
子思说都过去的事了,还提他干啥?再说还有啥意义?
难道就这样便宜了那混蛋,你那两年半的牢就算白坐了?我替子思打抱着不平。
……
我今天想告诉你的,是另外一件事。
啥事?我问。
我去做了血样比对。
啥?难道你那混蛋哥哥真要移植你的骨髓?
不是,是我自己偷着去做的,没人逼我。
你这是何苦?我说。
哎……其实我也很矛盾……子思若有所思地说,你说我能不恨赵子桐?
恨他还要救他?我不理解子思的做法。
我是不想看到我母亲痛苦的样子。你知道吗,我去见她的那天,她竟然向我下跪了……
啥……下跪……
子思点了点头。
那你打算怎么做?
子思又摇了摇头。说还没想好。
那血型比对结果怎么样?我问。
医生说可以移植。
哎……这都啥事。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情在那天也莫名地难受起来。
后来子思什么也不愿意说了,只是一杯接一杯喝着苦涩的咖啡。
那天我们分手的时候,我说子思你要好好活着,别让我失望。
子思说他知道,无论了走到哪一步,他都不会忘了我们之间的感情。
让我没想到的是,从那以后,子思突然失踪了。直到他的离去,我再也没有看到过他。
9
两个月后,城里发行量最大的一份报纸登出一条惊天消息:金都娱乐公司老板戴力全被杀死在办公室里,歹徒亦自杀身亡。据说警方在现场除发现歹徒作案用的一把五四式手枪外,还发现了一箱足足有十公斤重的毒品。外界对此议论纷纷,但警方最后给出的结论是:双方因毒品利益发生争吵,歹徒随即朝戴力全开了一枪,子弹正中他的眉心,而后歹徒也自杀而亡。我看到,报上登的歹徒的名字正是赵子思。
十天后,我收到一封挂号信,打开一看,原来是张十万元的支票。那支票北面,写着四个字:兄弟永存。
埋葬子思的那天,许多以前当过兵的战友都来了。他们似乎已经不再顾忌子思是个犯人,他们看重的,是那份永久留存于记忆里的战友情份。
让我感到意外的是,子思的哥哥,在他父母的搀扶下也从医院来到了葬礼的现场。
他拉着我的手激动的说,他替子思感谢我。
我苦笑了下,说你应该感谢子思,是他救了你的命……
后来,我把那张十万块的支票埋在了子思的墓碑前,我希望来生,我们还可以做兄弟。
2011年6月25日完稿于宝鸡市滨河路3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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