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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 为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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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3-19 15:22:55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本帖最后由 allinpark 于 2012-3-22 19:11 编辑

为敌
  文 / A.Park
  
  00
  
  我叫天穷,诨名二十八。八月,我被姑娘甩了。不过,我没慌。
  接下来,我要做的,完成我们之前的约定。
  下午,我坐在窗台前,一旁的烂友关掉电脑电源,问我究竟想怎么办。此人名叫鹿土,是混蛋中的混蛋。我不理他,摸出一张纸,继续写。冷不丁,鹿土连打两个响指,道,倒是有一个地方。
  为了履行约定,完成剧中有关瓢虫的部分,我来到蜡镇,下榻一户姓马农家。这户农家种植土豆,正饱受瓢虫的侵扰。姓马的告诉我,侵害他家土豆的瓢虫是二十八星瓢虫,别名花大姐,当地人叫它花四娘。有童谣为证:天上的星星几多颗,二十八多颗,子午夜,西山坡,把眼望到花四娘。童谣里的西山坡曾经是乱坟岗,孤魂野鬼遍地。实行火葬后,这里才鲜添新坟。九十年代,县政府给西山坡植了一层草皮,只是没人打理,草长莺飞,滋生了不少害虫,其中二十八星瓢虫为甚。不过这首童谣还有层意思,小儿口中的花四娘,确有其人。此女家中排行老四,本名花有米。花家四姐妹,同卵孕之,同胎而生,骨血相连。大姐花有雨,七岁那年失足掉进一池浑水,浮尸夜晚;二姐花有香,十四那年因一口芝麻油气绝身亡;三姐花有福,廿一那年死于一场意外车祸。掐指算来,花家姐妹七年一死,今年二十七的花有米还未到天命,历史已为她备好了悼词。另外,姓马的还悄悄告诉我,自打花家老三死于那场飞来横祸后,花家哀事连连,先是花母离奇失踪,再有花父服药自杀,接着家宅失火,而后花有米向外姓人借种生有一子,非妖既怪,在某个深夜把产子送走,现独居西山坡。
  我顺着太阳下山的方向,来到蜡镇的边界。幽幽的斜坡顶上,一栋围有铁栏的灰白色尖顶房出现在我面前。不消说,定是花四娘的家宅。敲开门后,四娘出现在我面前。稍稍吃惊的是,她完全不是农家人的模样:体态匀称,肌肤光洁,高髻若云,头戴一根古簪,尤为撩人的是她浅水映月似的眼眸。她见了我先是微微一怔,浅笑道,终于来了。那个语气神态,像是与约定之人的重逢。她又说,你不是在等一个故事吗?她也不多解释,请我进来就坐,看茶。
  正厅约有六十平米,南边是通往二楼的楼梯,左侧墙壁内嵌壁炉,看样子不像摆设。正西是一排大窗,窗帘半敞。客厅正中央有一张玻璃茶几,上面摆着两盆驱赶蚊虫的天竺兰。茶几下面垫着一小块意式地毯,东侧的沙发很有年代感,摸上去手感很棒,价格怕是不菲。同侧的墙壁有一排棕色木柜,上面挂着两副油画,挺后现代的,看不出表达了什么。趁着四娘给我泡茶的功夫,我打量起墙柜上的一张相片。
  是我七年前的照片。四娘放下茶盘,在我面前三四步的距离停住了。我端看相片上的人物,再望望眼前的四娘,我居然认识她!
  真人真事,有料为证。七年前四娘的姐姐花有福死于车祸,肇事者深感愧疚,给了花家一大笔钱,这件事上了电视。当时有记者采访还是姑娘的花有米,问肇事者抚恤金是否能抚平亲人死亡的伤痛。她回答:
  会习惯的。
  当时这位姑娘在镜头前微微摇起马尾,波澜不惊地说了这句话。现在想想,电视上“花家二姐妹”这样的说法单纯得可怕。另外,据说肇事者得知花有米痛失双亲,又提出供养她到市里念大学。那么,本地人有关产子的语境也自然通顺起来。不过“借种”这种说法肯定另有玄机。我表态道,你完全可以留在城市,没必要再回来。四娘摇了摇头,她根本没离开过蜡镇。她拿着肇事者给她的钱盖了这栋房子。我问她为何不离开这里。四娘语出惊人。再一次地语出惊人。她说:
  我要习惯死亡。
  灾祸,死亡,让我兴奋。我有些措手不及,并且开始迷上这个女人。四娘一针见血,不是灾祸和死亡让你兴奋。是真相。
  四娘说,所有的事物都有起因,也有结束的原因。十四世纪爆发黑死病,导致宗教盛行,大量女巫被杀,两百年后,人们才知道那是鼠疫。十七世纪流行炼金术,让人痴狂于点石成金,直到十九世纪,炼金术才完全被证实不可实现。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全球都弥漫着同一种基调的末世论,文明倒退,物种灭绝,外星人入侵。现在,我们还活着,至少活着的人还活着。每个时代都有一套自己的谎言和诡计,倘若机制不明,事情稀里糊涂终了,或者人莫名其妙死亡,前后因果不一致,人就陷入恐慌。谣言或神怪之谈随之诞生。花家姐妹七年一死,起初,她也相信是命数,不可违,不可逆。但通过调查亡故的姐姐们,发现了一个共通之处,那就是她们三人都死在离开蜡镇的途中。而她,本该随三姐外出,本该死于那场车祸,却因为另一场意外获救了。
  所以,我必须再死一次。她说。
  
  
  01
  
  意外?什么意外?电话里,鹿土问。
  她怀孕了。
  那怎么办。
  我没回答。电话那头又传来鹿土的声音:
  那你想怎么办?
  鹿土这混蛋,自小我就认识他。那时候,我们两家是邻居,父母见天在外忙事业,把我们交给一个佣人照看。佣人把我俩放在同一间屋子,一开始还带哄带骗的,后来实在经不起闹腾,一个人清闲去了,我爬上鹿土的婴儿床,踩在他的肚皮上,正要唬他,谁知他小子居然斜起眼,漫不经心地说,喂,怎么说我也比你大。我心头一惊,这家伙也不是凡胎。我说,别用年纪说话。谁大谁小,比一比才知道。鹿土点头同意,遂约定了一场比试。
  随着年纪的增长,那混蛋越来越厉害,我体格不差,但每次掐架都是我输,他还说要不是受胎体所限,他能一拳干倒我。我俩谁也不服谁,之间的比试一直没完。到了上学的年纪,他,肥头大耳的,把班上的女孩迷得神魂颠倒;我,玉树临风的,只得跟一个胖乎乎的女孩交往,这个情况一直持续到中学,在鹿土换了一打又一打的女朋友后,我终于跟那个胖妞结束了长达六年的恋爱关系。谁晓得这个胖妞没到十八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这姑娘也不是什么恋旧之人,我能再次摸上她的身,简直就像马拉松后紧接着的一次百米冲刺跑。而且每当我把手伸进她的裤兜,她都会嘟起嘴,胖乎乎的模样让我苦不堪言。
  这姑娘叫上官文,我单唤她文,就是如今跟我分手的那位。一个月前,文回到公寓,略显神经质地收拾行囊。我从床上坐起,又惊又恼,刚要质问她前段时间哪野去了,她却先我一步感谢起外星人。她激动地说,要不是外星人绑架了她,她还真不知道地球有多烂。她开始语无伦次,外星人挟持了她;外星人对她很感兴趣;外星人着手研究人类;外星人还请她喝茶。最后她表态道,我真的不能跟你在一起了。我要跟它们,离开这个鬼地方。
  记得第一次遇见文,她跟我谈理想,雄赳赳气昂昂地说要做一名科学家,造福人类。当时我侧坐着身子,脑袋枕在手臂上,另一只手在课桌上比划着三八线,随口问她要研究什么。她瞪大了眼睛回望我,诧异地重复了我刚才的话。我的口水乍地多了起来。来不及了。此后的一段时间,只要我多看这位胖乎乎的同桌一眼,我就会想起凉飕飕、湿淋淋的袖口。所以,即便我俩开始交往,我都会有捏袖口的习惯。这个巴普洛夫式的小动作直到高考前夕才改掉。
  当初,我压根没准备跟她交往。但几乎全班女孩的心都向着鹿土。放学后,我俩在操场赛跑。几圈后,鹿土说他很困惑,不知道选谁,见我不说话,他搭着我的肩说你没有女朋友,无法体会我痛苦。第二天,我郑重地跟文约定,由她做我的女朋友。文纳闷地问我什么叫女朋友。我心想多么单纯的孩子,便说,先跟我谈着,什么事以后再说。文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做了我的女朋友。但我还是比不上鹿土,这混蛋的女朋友实在太多。我只好让文按我的要求,扮演各种角色,比如今天扮个歌星,唱上一两首;明天扮个演员,来一段台词;后天当一回厨子,给我解馋。就这么聊以自慰。我让文隔三差五给我变着,五行八作也快尝了个遍。到了中学,上官一家人去了外地,恋爱结束。
  我轻而易举地考上了一座名牌高校,本以为少了鹿土的身影,我便可以在这所学校小施身法,大展拳脚。没想到文再次出现了。同一个专业,同一个系,巧的是就连学号加起来也等于二十八。我的命数。想我非凡之人已经跳出五行三界,完全可以拒绝这样的造化,但我还是决定给文这个机会,毕竟此时的她已非彼时。人在成长的途中会弃去糟粕,存其精华,朝着自身完善的终极目标奋勇前行。瘦身后的文保留住了她热爱科学知识的秉性,同时也因积聚的日月精华而产生飞天的质变。如果说我等是天生非凡者,那文就是后天努力的脱凡之人。当然,还不能漏掉那个混蛋。我和他一直未分高下,为了避免双方虚耗过多,我俩曾约定了一道界限。但后事证明这条楚河汉界形同虚设。
  不再是凡人的文再次与我探讨起生命和哲学,她非常欣赏我“奋进、奋进、不断完善”的进化说。在一次三校辩论大赛上,我当场驳倒了鹿土的“改变能改变的,接受不能改变的”庸世观,再一次踩在了他的肚皮上。沉默的鹿土在隔壁席位上流露出天人衰败时的神情。他抠了抠眼角,又弹了弹,旁边戴眼镜的女辩手警惕地抱胸,回了他一眼。鹿土身子向后一靠,干脆把手伸进了皮带挠起来。当时他眼袋很重,头发油亮——更重要的是,他又胖了。
  毕业那年,我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房,给在校生推销化妆品。淡季来临,我只好以休眠打发时间。文辞去报务员的工作后,我俩在一起的时间反而少了。同时期,鹿土搬了进来,入夜我俩一起行动,当着姑娘们的面叙述我们的过去。有一次,一个脸熟的姑娘领着两个新面孔,要求我把我跟鹿土第一次相遇和比试再说一遍。当时我有些乏了,包厢里枕在一只大腿上抽烟,挥手让鹿土带讲。突然,那个姑娘推开我的脑袋,我险些从沙发上滚下来,起身后才知道脱了上衣的鹿土正站在玻璃桌上扎马步。姑娘们让鹿土下来,鹿土不为所动,觑了我一眼,道,这个你知道的,地上的事我全知道。姑娘们应声说我们相信啦,你赶快下来。我没说话。别吵,看本座运功!鹿土吼完,眯眼,气沉丹田,双掌赞功。只听哗啦一声,茶色玻璃碎了。我酒还未醒,没开原声的音乐很是嘈杂,在两耳间来来回回,面前的屏幕没完没了地刷着歌词,我最左边的那位好像说了一句赶紧送医院之类话。
  钱是文赔的。鹿土的医疗费也是她出的。我在医院的回廊里一觉睡到天亮,中午文又来了一趟,给我跟鹿土各带了一份八宝饭。病房里,我开玩笑道,昨晚你把外套变走了?一旁的文说,干脆你变点钱出来花花。好在她一笑了之。躺在病床上的鹿土隔着绷带挠了挠肚皮,朝我笑了笑,又咂了砸嘴。
  出院后,鹿土又搬了出去。我一个人去夜店,一个姑娘听了我与鹿土巨婴时代的故事,说哥你真不是凡人,把你的故事写出来我第一个掏钱。就因为她的话,我尝试写作。第一篇文章名为《巴比伦之夜》,解构主义风潮的产物;接着是超现实主义小说《蜂后》,讲了一个平凡女子如何获得永生的故事;第三篇是意识流,《我死以后》,只写了开头,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写什么,弃。眼下,便是我与文早前的一个约定——现在看来——大概只是我对约定的执着:
  《蝴蝶与瓢虫》。
  
  
  02
  
  是日,再次拜访花四娘。敲开门,得幸她还活着。我把草稿拿给她看,她倒是有点想法,说我可以把大姐花有雨的死写在一个闷燥的阴天——
  花有雨跟着母亲走在乡间田埂上,母亲遇到了熟人,正在拉家常,有雨被窸窣攒动的草丛吸引过去,一转眼,七岁小儿活生生地消失了。后来雨越下越大,乡邻给马灯披上油布,在乡野田间大声叫唤花有雨的名字。最后,被一个老鳏夫发现。据那个老汉说,他以为谁家的猪掉进了池子,捞上来才知道是个人。
  我说怎么听着感觉不对头?花有雨是失足落水,还是有人蓄意谋杀?
  四娘细声细语道,你可以把那个老鳏夫写成一个坏人。坏人?好吧,既然有坏人,那么必定要有好人,一位正义人士,在这个故事里扮演好人的自然就是我,比如法医什么的,从中推敲出故事背后的真相。
  那时候还不兴法医。你就做赤脚大仙吧。
  四娘口中的赤脚大仙曾是当地一号人物。本姓黄,祖籍陕西潼关。此人虽是一身奇相,却实有几分风仙道骨。有诗号为证:废一足,知世路难行;残一臂,晓手下留情;藐一目,看清浊昏明;毁半面,喜雨过天晴。风传他赤足走过泰黄衡岳四大名山,渡长江黄河,看世事百态,自称丑人,人送大仙。大仙游历至蜡镇,为蜡镇守夜十余载,当地人非常敬重他。花有雨之死,便是由他主持公断的。
  四娘说花有雨在又臭又浑的池沟里浸泡了大半天,已非人样。遍身蛆虫,整张脸又乌又紫,眼睛胀得跟胡桃似的,眼皮怎么都敛不上。净身后,花家人给花有雨裹上尸布,安放在后院临时搭建的草棚下,因是浮尸,棺材嫌小,花家只得请木匠再打一副棺。就在木匠连夜赶工的时候,大仙还真从大姐的尸体上找到了些蛛丝马迹。他注意到花有雨的指甲脱落,两只胳膊皆也脱臼。他把这件事告知花父花母,双亲沉浸在丧女的悲痛中,昏头昏脑,早就六神无主。第二天棺材打好,很适身,花有雨便在棺盖定钉声中下了葬。花家四姐妹第一起命案就这样不了了之。
  折断胳膊的目的很可能是防止她爬出水池。掉甲则表明了生前匪夷所思的挣扎。但仅仅是假设。要证明是不是他杀,我得在那个夜里,再次进入后院的棚屋,在赶工木匠的刨木声中,一个人,一盏灯,剖开已有些走味的尸身,观察她的脏器。是失足后的溺水身亡,还是被人预谋的窒息而死,意外,凶杀,这一刀——
  决定故事的走向。
  花有雨失足落水后七年,死亡的阴云再一次笼罩花家。芳龄十四的二姐有香,从邻村油店的库房抬出来的时候,已是冷冰冰的尸体。手持拐杖,脚踏诗号,黄大仙再次登场。前一刻还是灼灼烈日,霎时却是黑云压境。死者花有香身体蜷曲,眼珠暴突,唇舌乌紫,形同一只被毒死的家犬。
  围观者给大仙让出空间。黄大仙俯身观察尸身,问众人,这是谁家的孩子。油店老板搓着手说,已经贴出告示了。没过一会儿,有人领着花家人赶了过来。花母在尸体十步开外的地方捶胸顿足,花父冲过去扶尸痛哭。乡民们被这巨大的悲恸感染,纷纷陷入沉默,有些妇人悄悄抹泪,一时间哀怜四起,只听母亲跺着脚向乡亲们哭诉,不让她吃这鬼东西,她偏要吃。父亲说,这孩子就喜欢吃芝麻油,你要给她,她也不会跑到这儿。正抹着眼泪的老三花有福心头一懔,家里从没有买过芝麻油,二姐天天跟自己在一起,莫说嘴馋吃过,怕是闻都没闻过。为什么父母要这么说?她望着抱成一团的自家亲人,两个活的,一个死的,各个面目不清。有福不禁想起七年前的那天晚上,二姐有香正带着她和老四,在后院的草棚里跟大姐捉迷藏。一开始二姐做“鬼”,刚数完数,就抓到了大姐,其他姐妹纷纷跑出来,责怪大姐的蠢笨,大姐藏在一层白布中,纹丝不动。也不知是闹风,还是大姐委屈地哭,呜呜的,让众姐妹有些扫兴。按照游戏规矩,被抓的人接着做鬼,所以接下来大姐做鬼。有福很体恤大姐,便藏在草棚的香案下,这样一来,大姐也能很快发现自己——
  有福打了个哆嗦,不敢再往下想。她捧着脑袋使劲摇了摇,记忆里出现一活物。那活物拄着拐杖,拐杖龙头系着一盏油灯,一瘸一拐,接近,停停,又一瘸一拐,朝自己走来。哎,你怎么躲在这儿?快回去,你娘找你。
  有福站在人圈外,让村民帮她递话。过了一会,黄大仙蹒跚而至。有福说两个姐姐相继身亡,让她心神不宁,没准下一个就要轮到她了。大仙说,七年前花有雨之死,便是疑点重重。当日,他返回草棚,正要解剖尸身,确定故事的走向,却被你这个丫头看到,只好作罢。今日花有香之死,生前定是遭受极度的痛苦,才导致了这副模样,实已超出伦常,毫无道理可言,但你的父母口口声声说是意外,丑人也没有办法。有福一听,眼泪哗哗,央求大仙保她一命。黄大仙给她测字,有福愣了半天,心里想到的只有死字,不敢作答。大仙叹了一口气,道,丑人尽力而为吧。
  
  
  03
  鹿土只考上了一个二流学校。高考前一天,她妈打来电话,是我替他圆的慌。事后,他告诉我那晚他跟一个外班女孩在一起,整晚散功,难免考场失利。大学期间,鹿土以他们学校学生会副主席的身份到我校参观。短短三天时间,就把带走了三名女生。其中一位是文的闺蜜,她让我跟鹿土说胯下留情,莫要害了人家。我给鹿土去电话的时候,他正啃咬着那名女生的乳头,女孩迭起的叫声让人心尖发颤。没几天,鹿土来电话,放浪的言语又被一旁的文听见。当时我正有求于文,便向自己二十多年的烂友发干火,让他赶紧把女孩送回来。五一长假结束,那女孩乖乖回来了,却从此跟文形同陌路。我的英语考级自然也黄了。
  关于那场考试,我无话可说。我要说的是事后我遇到的麻烦。文怀孕了。我和鹿土天生不是凡胎,让女人受孕这种事,只有我们愿意,她们才有,我们不要,她们绝对没有。鹿土提枪上马这么多年,从未失蹄。我与他高下未知,亦是游刃有余。况且文也脱离了凡性,怀孕这种事根本不可能发生在我俩之间。绝对不可能。但她扎扎实实地怀上。事情一直拖到十一前夕,文的体重让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回想起不堪的往昔。
  我真心怕她变回从前,变成一个凡人。
  十一长假,文在KTV的店门前堵住我。我原意借一步说话,她固执地要当面把事情说清。当时除了鹿土,还有些不了解情况的人在场,我只好装作不认识她,一干人按原计划唱歌喝酒。午夜散场,我掐指一算,事情还没结束,拖着鹿土付钱,让其他人先走。果然,刚下了楼,隔着玻璃门,文还站在那儿。鹿土看了我一眼。怎么办——我让鹿土去方便。排泄方面,鹿土的效率很高,现在想想,我也不知道当时为什么要把自己逼入绝境。恐怕鹿土拉完屎,叼着烟走过来的时候正好能听到文的吼叫:
  生,我就要生,我倒要看看是哪个狗日的!
  终究没能生出来。文把那份啜泣声从电话的彼岸带到了我的怀里,她像讲述某外星人绑架事件那样告诉我孩子没了,说话的时候整个人都在哆嗦。她说,那天意识模糊,做了无数个想不起来的噩梦。第二天下午醒来的时候,脑袋沉甸甸的,身子却轻飘飘的。她去照镜子的时候才猛然发现肚子瘪了,孩子没了。
  我陪她去做检查,拿片子的医生说她宫内仍有异物,需要清宫。她微微一滞,身子骨团缩。
  留院调养的那段时间,我去了趟她的宿舍。床底下全是酒瓶。我打消了外星人取胎的想法。我忍不住给她占卜,确认事情的真相,却屡屡失手——看来文还是脱凡之人。回到医院,我抓着她的手,静候着,仿佛只是等待时间的流逝。下午,我开始困倦。文捧着书,用最低的声调朗读:
  “于是我们奋力向前划,逆流而上的小舟,不停地倒退,进入过去。”
  我望向窗外,医大附院的矮墙上爬满了金色的葫芦藤,不远处有一辆外地牌照的白色面包车,车身玻璃的反光和消毒水的味道让我忍不住连打两个喷嚏。等我回过头,书已经扣合在小腹上,随着呼吸的节律有弹性的起伏,她本人闭着眼睛,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在梦中啃咬香甜的果核。
  
  
  04
  四娘说,因为子宫,仇恨总偏向女人。二十八年前,她与三位姐姐还在母体的时候,就开始了纷争。为了生存生存还是生存。她们在胎体里,在意识里大打出手;降生后,她们哼哼唧唧地生活在一起,忘记了狭小子宫里的仇恨。但仇恨记得她们,仇恨找上了门。
  大姐二姐相继离开人世后,身为老三的有福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慌。她把自己锁入房间,每天的食物必须在早晨准备好,她会把门拉开一个小缝,强迫有米当着她的面现尝一口,再把饭食递进来。等到深夜,她把痰盂放在门口,让有米清理掉。母亲问有米她姐如何,有米说有福裹着一床棉被,蓬头垢面,恶臭难闻。母亲以为有福生了什么怪病,哄她出来,只听有福咕哝着屋子外面全是人,有的还躲在窗户底下说话。母亲伏在房门上,顿时老泪纵横,口中念着完了完了,说这孩子被什么东西盯上了,不仅要她的福分,更是要她的命。老人家说得一点都没错。有福确实感觉身后有双充满恨意的眼盯着她,倘若不慎,小命呜呼。浮肿发臭的大姐与身形扭曲的二姐的影像在脑海里飘来飘去。是日,有福狠下决心,与其被捉弄惨死,还不如痛痛快快地自我了断。她掀开被褥,走出了房间。正蹲在门口搓玉米的母亲胸口发闷,被一股煞气顶了一下,差点跌倒,扭头,只见有福觑着眼,颤颤悠悠地走了出来。简直就是厉鬼模样。家里人赶紧烧了两缸热水,同时母亲去拿剪子,要给她理发。当有米从母亲手上接过有福穿过的衣服,那股味道差点没叫她背过去。
  趁母亲去拿剪子,泡在大缸里的有福问有米,记不记得二姐出殡那天?当时有福躲在被窝里,说什么都不肯去。四娘清楚地记得那天有福拉住她,跟她说你去了也会死掉。
  自打有福不肯外出见人,已有些年日,邻里间纷纷议论她害了什么不得了的病。相较于看不见摸不着的死人,小有米倒是更怕这位血亲,但应了母亲的吩咐,她不得不帮着姐姐洗澡,替她擦身。有福这么问她,她也不多话,唔了一声,算是应了她。有福蒙住脸,呜呜地抽泣起来,念叨还是活着好,活着好。正当有米不知所措的时候,有福猛然转身,擒住有米的手,溅起的污水让有米本能地往后闪。有福说,老四,我是为你好,你一定要听我的话,快快离开这里。我有不好的预感。还没等有福把话说完,母亲咳嗽了一声,出现在房墙边。有福循声望去,见到母亲手中的剪子,眼色起异,忽地一声从缸中蹦起,冲母亲奔去。母亲大为失色,连连后退,手里的剪子都掉了,好在从墙边闪出的黄大仙扯出法衣,及时把有福罩了进去,用那只好手在她的额头上撇了一道,有福慢慢消停,这才没闹出事端。
  母亲连忙谢过大仙,说如果没请来大仙,还不知道要出什么乱子。望着昏睡过去的有福,黄大仙连连叹气,说有福已是必死之人。听了这番话,母亲刚刚拾起的剪子又掉到了地上。
  把女儿抱回房间,令有米看住有福,请大仙入座吃茶。关门插栓后,父母双双跪下,央求大仙救女儿一命。黄大仙单目紧闭,暗掐一阵,片刻说道,万灵有寂,神仙有衰,一切皆有道理。此子命结已现,即已丧失生之道理。更为凶煞的是此命结乃暗结,成结之因未知。论佛法,不能观其因,了其果,断其业。论道功,不能观其象,表其言,演其意。况且,丑人师从灵宝山先天,佛道奥妙未曾深及。丑人学纬,行谶,驱谶纬之术。思前想后,觉唯有诗谶可解。
  诗谶,乃写诗之人在诗不知不觉中写下了自己的命理。
  命,生死也;理,道理也。命理既为生之由,又为死之因。既然此子已无生之由,必有死之因。倘若她能作诗,诗中藏有命理,便可知她死因。死,既是她的果,又成她的因,实乃因果纠缠,矛盾交织。调以经纬,执果求因,或许能解开她的死结,为她截下一线生机。
  双亲没明白大仙的意思,问大仙究竟该怎么办。大仙开眼道,识字。大仙说,等此子某日灵光一现,口吐诗词,交付与我。母亲问大仙某日是哪日。大仙觑着眼没有回答。
  送走大仙,花父花母开始翻箱倒柜。有福一觉睡醒,二老动情地说,有救了有救了,方才黄大仙说了,安心念书识字,只要你能自行作诗,给大仙谶一下,即可避这一劫。
  有福热泪盈眶,她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由于自小家中就有几本书,母亲还是识字人,在母亲简单梳引后,有福踏上了求知求真之路。老四有米在有福的熏陶下,也会摇头晃脑地背诵“必树吾墓上以梓,令可以为器;而抉吾眼县吴东门之上,以观越寇之入灭吴也。”路过一人问有米知不知道自己在背什么,有米自是不知。又问,知道下一句么。有米摇摇头,人家笑了,说记好了,下句是“取子胥尸盛以鸱夷革,浮之江中。”没过几天,这人又来了,这次有米在门口背“滔天羯寇,承间掩袭,鹫羽流王屋,金契辱乘舆,涂炭黎元,黍离宫室。呜呼!呜……”这人朝她笑了笑,便走进自己家。后来,有米才知道,这人名叫周载,比自己年长七八岁,是刚上任的乡村教师。周载听闻花家两姐妹酷爱念书,便二次造访,就是为了有福、有米二女上学之事。上一次双亲均不在家,现在得知老师肯教孩子,开心至极,一口答应下来。校房是镇上的一家皮鞋厂,不算远,也不大,目前只有一个班,从七八岁的到双十的,猫狗都有。头仨月还行,越往后,有福越发听不进去,周载不仅教语文,还教数理化。学那些作什么用,浪费时间,浪费生命,等于自杀。有米恰恰相反,她喜欢上学。有福跟家里人商量一下,决定待在家中。
  时间一晃而过,这年,有福实过双十,黄大仙突然走了。村民虽很敬重他,却闹不清他是僧是道,该说他圆寂,还是仙游,议论无果,只好说他走了。于是,这个傍晚,当出殡的队伍途径花家,裹着被窝温书的有福听着哭街的老妇一口一口大仙好走呀,大仙好走呀,她的心仿佛被刀狠狠扎了一下。就算能作诗填词,能埋下命理,却等不到希望的果实。没有大仙的谶,她依然无法破除自己的死亡之谜,依然解不开自己的命结,依然要死于非命。想到这儿,悲由心生,张嘴居然吐出一首整诗:
  暮近寒时听唱白,地街空处取水景。
  华盖有心雨作尘,红袖无情泪空痕。
  蓬山此去几重云,深梦莫言锁痴人。
  不恨阡陌身世异,只怪朝颜当睡莲。
  有福摸摸自己的嘴,惊喜异常。定神后,赶紧拾笔将诗记下。有福喜从悲来,这首诗有如天人感应,定埋有自己的命理。她不禁乐观起来,即便黄大仙走了,还有别人懂得谶纬之术。有福想到了村里学问最高的周载老师,不再犹豫,趁着天还没完全黑,撒腿奔向三里外的学校。
  那天,几乎全村人都去出殡,我在教室门外,亲眼看见她将身子给了周载。四娘清淡地说,但她到死都不知道,当时我也爱上了周载。
  我差点把手里的笔捏断。这算哪门子事!故事里,我明明扮演着黄大仙,他是法医,是侦探,是正义人士,是要破解这七年之劫的主角,真相大白前,居然死了!寿终正寝吗!现在又冒出个什么周载!我思忖片刻,决定这样往下写:
  黄大仙并没有真死。他在子夜离开自己的住处,留下一封书信,大意说:丑人感念阳寿已尽,赴十里地外隐池,若半日内未归,且将丑人生前所持之物尽数焚毁归土。天亮后,乡民发现了这封书信,又三天,大仙还是没回来,便以为大仙死了。事实上,黄大仙一直都在调查花家姐妹的死亡之谜。这些年,他拼凑细碎的真相,逐渐还原出一段封尘的往事。他每朝那段深邃黑暗的过往前进一步,就远离能够庇护他的世界一分。大仙开始意识到,黑暗之中,蛰伏着比自己预计的还要可怕的东西。这个东西高深且狡诈,正诱导着自己坠入某个漩涡的深处。几经揣度,黄大仙决定以假死的方式保护自己,暗中继续破解。
  为大仙送丧那天,三姐就遇上了车祸。倘若按你所说,大仙为什么不在紧要关头出面阻止悲剧发生?就算没赶上,那接着母亲失踪,父亲喝农药自杀,老家失火这些事他一件都没赶上吗?四娘声音不大,话语中却有股咄咄逼人的气势。
  
  
  05
  七年前。
  首先,印象中的上官文没这么漂亮。再者她应该随父母离开本市,去了一个更南的地方。我从没有在她身上施以神数,所以,当她以崭新的面貌出现在我的视线中,多少给我带来了意外和惊喜。
  不久,系内要搞新生联谊会,我与文同是晚会主持人。起初她很紧张,找我在空教室练台词。我坐在课桌上,打量着她那张崭新的脸,不占,不卜,只是酥酥地猜想:她究竟几时有了翻天覆的变化?我享受着凡人的乐趣,她缩着脖子,盯着稿纸,不敢抬眼。我甚至能感觉到她的脸散发出的光与热,她身上洋溢的活力让我重拾了对她的兴趣。她忍不住,放下稿纸,嘟起嘴来,问我笑什么。我知道她本想严厉些、严肃些,但说出来的话却有股撒娇般的嗔怪。她自己都受不了了,赶紧起身说要上厕所。我冲着她喊,角色扮演!把自己想象成主持人!她在教室门口停了停,一个转身没了影。接下来几天,她的台词越发熟练起来了。等到晚会,文发挥得不差,大伙玩得也挺尽兴,就在晚会进入尾声的时候,我在后台拉住她,说,结束后就在这儿等我。
  约定?
  这不是约定。那天晚上,我确实见到文跟着一个人影牵手离去。我仍在后台等她,将近凌晨,文还是没出现。我给她去了短信,说刚才我有事先走,不好意思,下次再约。她轻快地回复道,没事没事,我只等了一会儿。
  我是第一个发现文的男友是外星人的人。
  是日,文带着她的外星男友在逛校园,被我撞个正着,文介绍说是她的高中同学,修得三生三世缘,相约大学见面。我与她的外星男友脸对脸,此货伪装得极好,凡胎肉眼断不能察觉不出是外星来的。
  这就不能怪文了。
  我把她的外星相好拉到一旁,问它老家哪的。它摆出一副人情味十足的面容,眼睛里却是另一番风景。刚才不是说了吗。他用不算标准的话音说道。我点上一支烟,拍了拍它的肩,烟灰抖了它一身。说吧,别装了。你不是我们这儿的吧?它挺胸皱眉。我瞥了眼后边的文,她很为外星男友担忧,正有过来解围的意思。我一把搂住它的脖子,挟着他向前走了几步,警告它,小心点,这可不是你的地盘。这货一把推开我,拉起文的手,然后开始跺脚骂街。
  没俩月,文的外星相好彻底消失了。我乐了,外星人回老家,这能找到么。但这货在离开前,榨干了文的积蓄,人财两空的她形同枯槁,终日以泪洗面,我就在某个恰当的时刻递上了面纸。我说,蜕变,进化,一只肥肥胖胖的小蠕虫长出美丽的翅膀。文,你真的羽化成蝶。你信不信,你就是一只蝴蝶。不信你看那儿。我指了指走廊上挂着的铜质奖牌,在“先进集体”四个魏体大字下面,是不是映着一只蝴蝶?文看看我,又看看铜牌,破涕道,你原来是一只大甲虫,是瓢虫,你是ladybug。她说,你自己看。她见我不说话,又说,你没看到一只蝴蝶旁边站着一只红壳黑斑的大瓢虫吗?我乐了,其他人呢?还是凡人?还是普通人。她这么说。我试着拥抱她,并郑重地与她约定:如你所见,我是只瓢虫,般配的也只有你这只蝴蝶。
  某日,我与文去超市买灯。不留神文没了影,我找到卖洗衣粉的货柜,她正出神地望着一对白发老人,完全没注意到我。我问她怎么了。文看到我,眼睛都红了,说,你没瞧见,他们佝着腰,头都贴在一起了,那位爷爷就在促销单上给老伴算账。他们算过来算过去算了好几遍,我真想听听他们算的每一遍的结果。停停又说,我希望有个人一直陪我,不管神仙日子,就做柴米夫妻,简简单单,就像那样一直到老。Lb,你说这样的日子美不美?我变出一只蝴蝶型的浅蓝色发卡,帮她别在额前。我擦了擦她的眼角,我说,我们可以扮演那样人生。
  我们又玩起童年的游戏。与之前不同的是,游戏更像表演,而且我也得在故事情节里扮演角色。有时候我当警察,文扮演小偷;有时候我当学生,文演老师;我们往返于各种对立之间,文两眼发红,乐此不疲。我说,凡人的是非曲直多如星,我们能数清吗。文已成魔,根本不听话,戏前戏后还要做笔记、写心得、修订剧情。
  有几场,讲的是一个孕妇与劫匪的故事,关键词是“斯特哥尔摩效应”。文为了扮演这个孕妇,看了不少标有“孕妇必看”的书籍,看了两遍《三喜临门》,塞上孕妇袋,学走路的模样、睡姿,大庭广众下一手护着小腹,另一支手指指点点,皱着眉头说这个太油、那个太咸,浑身上下充盈母性。没多久,她真的怀孕了。
  发胖、水肿、脸上的婴儿红,让我很难不去想十年前的她。最让我无法忍受的还是她隆起的小腹。我曾哄她光着身子在我面前转圈,因为我一度觉得是灯光问题。怎么办?她问我。我说不可能是我的问题。她提着嗓子说,是呀,不管你的事。她这么一说,我突然想到,会不会是她早前的外星相好回来过了。
  当晚,我给鹿土去了电话,斟酌半天,用了“意外”这个词。鹿土却丢给我一句话“那怎么办”。我印象深刻,这混蛋肯定是在报复我,因为这句话曾出现在那场辩论大赛上。
  
  
  06
  我问四娘,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那天你又在哪里。
  那天。四娘侧过身,放下茶盏,徐徐说道,那天,雨越下越大。
  蜡镇的雨季来得比较晚。八月中,初降。到了月末,镇子完全笼罩在一层烟雨薄雾之中。一路上,邻村的几个老社工,敲铜锣,吹唢呐,领着送丧的队伍向西而行。虽说当时已实行了火葬,公墓也不在那里,但老人认为西山坡阴气太重,大仙若不坐镇,很难说将来会发生什么不得了的事。他们召唤童男童女,手持蜡烛,为大仙明灯引路。由于人手不够,未婚嫁的年轻姑娘也被叫了去,相隔百米站一人,从镇心一直排到坡脚。谁料,那天,雨会越下越大。
  父亲风痛未愈,仍去出殡,我本在家中帮他煎药,母亲先一步回来,说是人手不够,让我换上红袄,拿着蜡烛,赶紧去站队。当时我又忿又羞,想自己已过双十,仍然没有结婚成家,跟着父母同吃同住,还像个孩子一样。又想有福整日把自己锁在房间,家中大小事物,母亲从未劳烦过她。女人就是女人,母亲还是有她的私心。我气气呼呼地出门,压根就没理会母亲带回来的那把伞。但怎么都没想到,雨会越下越大。
  首先,是抬棺的四人,有个人扭到了脚,送丧的队伍停了下来,等接替的人。当队伍经过了自己的村头,护棺童子手里的烛灯全灭了,一阵风刮过,把抬棺人吹得七荤八素。突然侧边的山坡冲下一股泥浆,正好撞翻了大仙的棺。最边上的两个抬棺人也跟着滚下土坡。人们慌成一团,一个毛手毛脚的汉子滑下坡子,没救到棺,反倒摔破了头。最前头吹打的老社工纷纷停下,嚷道造孽。此时,大仙的棺材就像活了起来一样,顺着泥水,躲闪着碎石和树杈,一路往下滑。我踮着脚,随着众人呆呆地看着这一幕奇景,直到棺材变成了一个小黑点,最后彻底消失。有人大喊一声救棺呀,众人这才如梦醒。其中一个老社工很是气愤,大仙并非蜡镇人,生时为这里贡献良多,死后你们却要把他送到那种地方。他朝我们吼,看看,天是有眼的!
  一道亮闪像是应了他的话,从千里外劈了过来。所有人都被吓到了,四个护棺童子都是未满十岁的小孩,抱成一团,哇哇大哭。一个与我年纪一般大的姑娘捂着脸,跌跌撞撞地往回跑。男人喊着跑什么,都回来。紧接着又打了几个闪,队伍乱了。不知谁撞了我,我扭到脚,一头跌进泥浆。然后,我感觉到有三四人从我背上踩过。等我支撑着身子抬起头,印在我眼前的,是我一辈子都忘不了的雨。
  我从未见过那样的雨。几乎把送葬队伍全都冲跑了一样,只剩下三四人,他们抓着坡边的树枝奋力说话。雨太大了,他们也不再往下探。雨水也阻隔了我与那几个人。他们没看到我,也听不到我说话。我害怕极了,艰难地爬起来,一瘸一拐地往回跑。
  我根本看不清前方,换不择路地跑着,只想快快离开这个鬼地方。当时,我想起了有福,想起了那天她从房间里出来,想起了她对我说过离开这里的话。等到眼前一亮,我这才发现自己跑进了学校。我已经被雨打得浑身发麻,且精疲力竭,体内还有股灼烧般的痛感。
  我扶着里墙,拖着步子往亮灯的教室走去。我多么希望见到一个人,那个人能烧些热水为我驱寒,能给我一单柔软蓬松的毛毯,能让我在温暖的床上睡一会儿。
  四娘停了停,用她玉葱般的指尖划着沙发。华盖有心雨作尘,红袖无情泪空痕。她看着别处,却是在对我说,我看到墙角还印着水渍的伞。我明明可以猜到那个人。是我,坏掉了自己的梦。
  
  
  07
  欲念与仇恨向来不会孕育出什么好东西,但当你知道了起因,又不免会对此产生恻隐之心。
  早些年,大学生怀孕这种事,其影响和新鲜程度足以见报。以鹿土学校历来的处理方案,男女双方都要开除学籍。鹿土劝我,你赶紧跟她划定界限。她要生你就让她生好了。我不说话。他说,都是小孩子的游戏,不存在什么共患难。大是大非面前,当即不断,反受其乱。
  文焦躁地说,堕胎堕胎,你就不能想想其他办法吗?
  我以诚相待,鹿土那个混蛋让我跟你断绝关系。文,我究竟会怎样倒不重要,但我不想你失去现有的一切。我不能让你付出的努力毁之一炬。
  文根本不听。她叫道,别拿他做挡箭牌。我要你拿办法。我俩沉默着,突然她语调一转,几乎是在乞求。她说,我悄悄生下来,然后送回老家,没人知道。
  我让她坐下,她又站了起来。我指着她的肚子,你知不知道那个东西会带来什么?
  这是一个秘密,或者说是真相。凡人不能接受上官文胎体中的婴儿吸食了她的精华,让她变回凡人。那么,有关我的故事,将成为这个故事背后永不为人知的秘密——
  在我一两岁的时候,我正和鹿土进行着没完没了的比试;我的爸爸勾引了他的妈妈,我的妈妈也正和鹿土的爸爸在同一张床上。我跟鹿土破坏了这个秘密,坏掉了两个家庭。我的爸爸带着鹿土的妈妈最先离开了我们,后来他的妈妈回来,而我的爸爸从此消声灭迹。我的降世直接导致了我的妈妈丧失了之前的才能,家庭事业双双受挫的她,高筑债台,变卖家产,仍是无法挽回。像是受拉头拉扯一样,崩断了最后的一根神经,杀了鹿土的爸爸,而后抱着一张全家照沉入浴缸。留给我的,只有一间空壳般的婴儿房,一张遗嘱和几张银行保单。上学起,我躲过了此后寄人篱下的生活。我想,如果今生之事已是注定,那至少得让嚼舌的人知道我的前世如何。或者说,所谓祸害,只是他人之咎。
  文哼了一声,乜眼朝我骂了句脏话。
  而我只能选择沉默。
  
  
  08
  黄大仙的棺顺着泥水一路下滑,后事如何,四娘并不得知。那么,我可以说,黄大仙并没有死。
  我走到墙柜的相片旁,指着上面的人说,事实上,七年前,花有米才是死于车祸之人。黄大仙为了让你生,以自己的死作为契机。按他的计算,出殡的那天你便能得到诗谶,他也知道得到诗谶的你必然会去找乡村教师周载,本想通过周载之口,让你知道真相,以便解开命结。但失败了。你活了,你的妹妹却因此死了。大仙并没能阻止死亡轮盘的继续转动,他仅仅让死亡的指针越过你。妹妹死后,你深知这一切还未结束,死亡的指针迟早还会再来,便假以花有米的身份,为自己续命,期望在这接下来的一个七年里真正解开命结。
  她似乎认为我在以一种滑稽又狡黠的方式自圆其说,我的文字演算一下子具有了观赏性质。她流露出此前从未出现过的神色,用眼睛鼓励我继续。
  而我不会让这个人得意太久。接下来,我来决定故事的走向:
  乡村教授周载第一次拜访花家的时候,站在门口背诵《伍子胥列传》的花有米给他留下了稍许不同的印象。但下乡而来的他并没有放弃身上的那股矜持,一副近千度的近视眼镜仍然挡不住作为知识分子批判的眼光。等他第二次踏上花家的门,近距离打量着两位二八少女,难以区分之时,他试着问了句“抉吾眼县吴东门之上,以观越寇之入灭吴也”,只听花有米应声接道,“吴王闻之大怒,乃取子胥尸盛以鸱夷革,浮之江中。吴人怜之,为立祠於江上,因命曰胥山。”周载赶紧蹲过去,他发现这个能背《史记》的小姑娘果然骨格灵秀,眉宇清洁,皮肤晶莹。在她未开口之前他还以为她的脸比别人白净不过是女孩子爱洗脸罢了。高山流水,知音难求。周载问有米的大名。母亲抢在前说,花有米。有米有米。周载默默念道。呵,父亲,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周载感慨起来。
  周载夸奖有米,说她天慧聪敏,是可塑之才,花家父母听着甚是高兴。被晾在一旁的花有福绞着衣裳皱子,外人对自己妹妹的溢美之词激起了她潜藏已久的怪异情愫。她蹙眉打量自己的衣裤、鞋子,还有手——肮脏且鄙陋——平生第一次她怨恨起自己。那一刻,她有没有回想起当年子宫内的仇恨,我们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是,她开始思考一个她从未想过却相当重要的问题:
  为什么?为什么我要死?
  有福瞥了眼低着眉的有米,妹妹跳跃闪动的眼睫毛和脸上泛起的微微红晕,让她有种全身绞痛的违和感。她几乎抠破了自己的衣角。
  当晚,母亲来到有福的房间,母女床上对坐。母亲严肃地告诫女儿千万不能将命结之事告诉外人。母亲冷冰冰的言训,让有福想到白天的事,再也忍不住,拖泪质问母亲,为什么我要死,为什么我的命结已现?我才多大!为什么?母亲无言以对,撇过脸。沉默片刻,她想抱一抱女儿,却被有福推开,这才没忍住,也淌起眼泪。忽然止哭的有福再问母亲,为什么?究竟是谁,要夺走我的命!究竟是谁,给我的命打上死结!母亲痛苦难忍,扶面抽泣。她艰难地说,要怪,你就怪我吧。
  怪你?怪你作什么用!有福想到几年前二姐有香的死,双亲当着众人的离奇解释,她三问母亲,当年二姐之死,为何要撒谎?这一回,母亲倒吸一口气,抬眼看有福。女儿,你都知道了什么?母亲的声调陡变,同时有福亦被母亲的神色吓到,她本能地摇头,不,我什么都不知道。
  正是通过上学,有福隐隐发觉自己家的不同——母亲能识字看报——这在蜡镇可不简单。想到那天与母亲的夜谈,有福不敢也不情愿再跟母亲说话,趁着某日母亲进城购物,她假装身体不适,没去学校。等有米走后,她跑进菜田找父亲。
  在有福的印象里,父亲是个温顺的农人,露白的两鬓,额头上的井字形皱纹,稍稍佝偻的脊背。将较于细眉冷眼的母亲,父亲全身上下充满了暖烘烘的安全感。
  有福找到父亲,父亲先问她怎么出来了。有福本不是会使性子的人,但父亲的关切让她不由自主地娇蛮起来。她说,爸,我有事要问您。父亲放下锄头,脸上多少带了些惊讶。转眼他略显羞愧地用担肩毛巾擦擦后脑勺,说,进屋聊,进屋聊。
  父女二人进屋后,父亲叹言,尽管他是男的,但家中大大小小事物都是你母亲操办,就连教育孩子的事情也是由她。他说自己没本领,没文化,也不会跟孩子们沟通……父亲唠叨起来,有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攒着拳头忙问,爸,你是怎么认识的妈?
  父亲微微仰头,回忆道,她是知青。我曾听你妈说过的——援藏知青。后来到了这里,就认识了。有福又问,她不是本地人?不是。父亲肯定地说。你妈是城市人,不然她怎么会识字,还有那么多书?父亲朝有福笑了笑,当然,你妈也没说起过她老家是哪儿的,都是我瞎猜的。有福再问,那她为什么不回去,跑到这里,城里没有亲戚吗?父亲皱了皱眉,不许瞎猜。随即,他又温和地加了一句,让你妈知道又有的闹了。你妈最烦这个。
  爸。有福乞求父亲告诉她点什么,哪怕一点点,她都会心满意足。
  但父亲压着嗓子说,女儿,别再纠缠那些事了,那都过去了。
  有福垂下头,久久未语。那种说辞——父亲分明知道什么,为什么不肯说?为什么还要摆出一副无辜的表情?他还想把秘密藏到何时?你的女儿就快死了!有福无声的呐喊着。这个家,已然千疮百孔。顿感疲惫的有福朝父亲强笑。父亲靠上前,把手放在她的脑袋上,意味深长地抚摸起来。
  自打那天以后,有福更加疏远家亲。她正是用自己特有的方式,以极其严肃的态度对待已发生的和将要发生的一切。同时,她更加用功,几乎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死亡迫在眉睫,她只能以命搏命。斗下去,斗下去。有福不停鞭策自己决不妥协。她抱着孤注一掷的态度对待生命,用敌视一切的眼神打量所有人。班上没人敢和她说话,年纪大点的同学在背后议论:
  就是那个疯婆子,被关了一年。
  相反,她的妹妹备受喜爱。哪儿有有米,哪儿就有欢笑。她就像破了洞的米袋子,前前后后总会有一窝家畜跟着。时常,有福坐在靠窗的角落,冷冷地注视着一切。直到某天,她突然注意到,同个屋檐下生活的妹妹居然长出了一双让她羡慕的眼睛。是呀,多好。不用抱着没准明天就是死期的心情躺下,不用害怕这一觉之后自己再也醒不过来,醒来后也不会为自己是否能活过这天而悲泣。想是这样,眸子里才能生出这般秋水碧波吧。
  多好。
  一日,两姐妹结伴上学。路上,有米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你觉得周老师怎么样?
  家里,有福与父母的关系已到了冰点,沉默是她的常态,顺带着也不愿多与有米搭话。学校,有米是关注的焦点,是献殷勤的对象,就连那个周载,也或明或暗地关照着有米。她们二人一前一后,之间的距离虽是几步,倒也微妙。
  而此时有米略显突然的搭话,让有福神游:原来她一点儿也不傻,心里早就有了周载。有福不做声,无意中加快了脚步,后面的有米却没有及时跟上,等她意识到了,回头去看,只见有米正蹲在一窝野草旁,手里捏着一个带着芝麻斑点的鹌鹑蛋。姐,有米说,就一个,你说给谁好?
  我问眼前人,你怎么回?
  她寻思片刻,答,你自个儿留着吧。
  我摇摇手——
  你本能似地抿了抿嘴唇,蹙眉走近,要接过妹妹的手里的蛋。然而手滑了,蛋掉在了地上,发出短促且沉闷的扑哧声。呀,完了。你说。有米跟着落地的蛋蹲下身,愣神片刻,很快恢复了之前的神态。她站起来,颇显遗憾地说,本来想给你,早料到就不给你了。她叉着腰望天,老成地叹了口气,怎么说来着,鸡飞蛋打?
  你不准备再和妹妹纠缠。要快了,要下雨了。你说。有米跟在后面,数着手指头念叨,鸡飞蛋打?偷鸡不成蚀把米?鸡犬不宁?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杀鸡取卵?有米越说越歪,听得你不敢回头。
  到了学校,没多久果然下起了雨。但这般天人感应没让你心宽。左边的窗户怎么都关不严,细碎的雨点让你走神,偶尔你又被乍响的春雷吓到。你时不时望向窗外,模糊的外景又让你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往外看。课间,你见有米捧书出门。教室里,几个小鬼闹得很厉害,不过你很快就听到了周载的说话声,是,汽车……妹妹的身影从顺着教室的墙门直直伸了过来,停住。汽车。有米的声音,她重复了一遍。
  不对,是周载重复了有米的话在先。你想。
  周载走进教室,他回头笑道,小汽车。有米发出咯咯的笑声,跟了进来。嗯,汽车。有米说话的同时看了你一眼。你不自觉地用手挥挡扑面而来的雨水,四溅的雨花打在你的脸上,并顺着脖子流进内衬。伴随着异样的冷感,你打了个激灵。
  等你回过神,周载站在讲台,黑板的左侧密集着细小紧凑的数字和符号,窗外一片晴朗。你不知此时此刻是否真实,也不知彼时究竟有没有发生,你更不知彼此之间自己究竟错过了什么。失了过去,又丢了眼前。你心猿意马,抖着腿胡乱翻着书。你问自己数学是否有用,数学能否帮自己摆脱死亡。你心生感概,有人天生残缺,有人后天疾病。他们可能失眼、失手,但世界对他们并非恶意,他们不至于失去整个世界。而我,自把自己锁起来的那一刻,就注定了与这个世界为敌,注定了要失去这个世界,失去一切。
  这就是,一个必死之人,为生付出的代价吗。
  想到这儿,你像是早年的魔怔复发一般,猛地站起身,一步一步朝外走去。周载愣了愣,看看神情恍惚的你,又用只有心慧之人才懂的乞求眼神望了眼有米。有米手中盘笔,眼深似海。周载无法从中读出什么,忍不住轻哎了一声,丢下粉笔,一个箭步追出去,问你究竟怎么了。周载前脚刚走,教室便炸开了锅。你两耳失聪,脑子里一片空白。周载对你早年遭遇略有所闻,但这样的状况,让他不免慌乱了起来,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只得焦虑地跟着你,生怕出什么事。你俩一前一后来到学校围墙和池塘间的泥路,此时正值晚春,粼粼的池面上泛着一滩滩浮萍,右边的围墙上还有脱漆的“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红色标语。周载第一次遇上这种事,又慌又怕,他见你在池塘边停了停,吓得他一把抓住了你的胳膊。你被他猛地一拉,醒了过来,见他正死死捏着自己的胳膊,不由得猫叫起来。你一叫,他更是紧张,又是一把把你拉进了怀里。
  在周载的陪同下,你安全到家。周载将他今天之所见原原本本地告知了双亲。当他讲到你叫了一声后,他不由自主地看了看你,然后略过了他把你拉进怀中的情节。花家人谢过周载,留他吃中饭,饭菜都已上桌,他连连说学校那边还有事,匆忙离去,留下家中三人坐在席上,面对腾着热香的饭菜,一言不发。好在有米的回来打破了家中的死静。主要是父亲,他见有米回来,忙起身招呼,东拉西扯,却不提你今日之事。有米在门口一边洗手,一边应和着,等她进了屋,见到你,脸上却没有一丝的异样,漂亮地挨着你坐下,拾起碗筷,边吃边与父亲闲聊,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突然,母亲说,你别念了。
  
  
  07
  由于胎儿无故消失,孕妇与劫匪的故事也无法继续。文曾略显感伤地问我,如果胎儿没保住,那个劫匪最后也会流泪吧?我以为角色扮演的日常生活会就此结束,不料振作起来的文再次跟我谈起了新剧。她说,这出剧构思于住院时期,剧名已经有了,但是,剧中有关我的部分拿捏不准,反复修改,仍不尽如意。以往都是她拟定剧本,决定故事的走向。在一个被既定的故事里按部就班地演着既定的事,明明已经知道了结果,却要装作一无所知,可悲。不如反过来,让故事主导我们,让故事本身来决定我们的命运。她的双眼开始放光,预见这将是一出惊世骇俗的大成功之作。
  文说,既然是你的故事,所以我想,不如由你自己来写。我明白她的意思,她想让我来写剧中有关我的部分。我问她大致的剧情,她不说,我问她剧设,她不说,我问她走向,她还是不说。我说你闹了,什么都没有,你究竟想让我怎么样?话一脱口,我警觉地意识到,文并不是在享受什么乐趣。但她随之而来的微笑稀释了我的忧虑。她说,不是有剧名么:
  《蝴蝶与瓢虫》。
  我是后半部分。也就是说,这将是一个有关瓢虫的半命题作文。我说,既然是我的故事,那就由我做主。文点点头,认真地说,只有一个要求,要投入。
  其后,鹿土给我来电话,说起文向他借《变形记》一事。没过几天,鹿土又来电话,说文好像跟同性朋友去学校剧场看《梁祝》。我砸拳道,她肯定是想用卡夫卡的《变形记》跟《梁祝》作剧的脚本。鹿土总是把我和文之间的角色扮演比成小孩子的过家家,随口便是他那句“那你想怎么办”。
  大一那年,能让人留下回忆的事不多,三校辩论大赛算一个。当时并不是主力的我被安排在靠近过道的拐角位置,不足百步的的另一头是厕所。混杂着被屈才的不忿忿不平,一直未能发言的我甚至酝酿出了自己被污秽之物侮辱的恼怒情绪。倒是另一边的鹿土,春风得意。本以为少了鹿土,我就能如何如何的幻想终究是幻想。
  经过第一轮交火,论题由“处世之道”转向“中庸”。宋代程颐认为,“不偏之谓中,不易之谓庸”。儒派的那一方持赞成态度,他们结合当代社会学,把重点集中在过与不及,认为要在过分与不及两端之间寻找平衡,把握量变与质变度量关键点,以保持事物的常态。我方和另一方没有太多表示,意保留战力到下一回合。但鹿土握住话筒,嘲弄对手,阴阳两面,如何取中?是非之间,怎能不易?《论语》中,子贡请教孔子,子张子夏二人,谁更优秀。孔子说,子张有些过分,子夏有些不及。到底谁更优秀?孔子又说,“过犹不及”。可见,就连在孔子的心中过与不及也有上下之分。鹿土不容对方反驳,紧接着置换话题。他说,我们都说凡是注重过程,即便结果不尽人意,只要努力过了也能享受到过程带来的快乐。事实上,如果明知结果必定失败,又有多少人肯为之努力和付出?作为人,或多或少受到感性的影响,但在巨大的现实面前,情感必将会自动让路,理性主导抉择。虽然这个世界需要人定胜天的意志,但意志仅仅是意志,不能代替物质世界的现实。
  鹿土的嘴角尽显得意,他挑逗般地打量众人,仿佛闺阁小姐高抛绣球坐等台下争抢。对方辩手正在组织语言,台下观众也有低语。但是鹿土没有很好地保护自己,大方且草率地暴露了自己的论点。但就是这般看似粗浅的言论倒也让对手吃瘪。我突然想,我跟鹿土没准是一对宿敌,我们两人的命数矛盾地纠缠在一起,谁也离不开谁。我等他的眼睛扫过来,回看他,用唇语对他说话。他警觉地皱起眉,表明他已听到了我的话:
  比试还没结束。
  这已经不是一场单纯的辩论大赛。这是我与鹿土的高下之分。我站起来,由于过于突然,旁边的学姐吃了一惊。我拾起话筒,一阵啸音后,对着鹿土说,
  很遗憾,你的说法全是错的。
  太极始于无极,然后万物。所谓阴阳二鱼有目,两仪之间是混沌。是非对错乃矛盾的两面,对立而又统一,昨天错的事物今天会变成对的,今天对的事物明天会变成错的,怎么就不能易。《论语》中的“过犹不及”,孔子并没有明确指出孰优孰劣,是说过分和不及都是一样的。
  我刻意地停顿了一下,给鹿土站起来反驳我的机会。有关《论语》的不当引用木已成舟,他虚了。鹿土摸了摸下巴,像患有眼疾之人那样眯起眼睛。放心吧混蛋,我会给你充足的时间思考。接下来,先排除不必要的麻烦。我对儒派方说,试问,如果一个人处处权衡利弊,谨小慎微,丧失变革的意志,你可以说这个人中庸。如果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如此,那不正是两千年余音未了的封建保守么?一顶大帽扣去,对方只得更加小心。但不管他们怎么补救,为时已晚,注定落个下乘。好了,时间到了。鹿土,该你了。
  鹿土抓过话筒,又沉思了片刻,张口却是一声剧烈的干咳。接下来的发言已无条理可言,之前如潮的气势消失殆尽。我难免沉浸于胜利的喜悦中,只记得他妥协般地说了句“改变能改变的,接受不能改变的”。我一路高歌,对他穷追猛打。我说,这个世界没有绝对的静止,没有永恒不变的事物。此一时不能改变的,不代表彼一时不会因外力的作用而发生改变。失去变革的意志,失去尝试的勇气,失去奋进的决绝,不想突破天际,怎么知道自己是不是井底蛙,空等造化,那才是什么都改变不了。
  鹿土不甘地说,错了呢?失败呢?那怎么办?
  我嗤之以鼻。错就错了,失败就失败。放不下,就拿不起。我才不管失败了会怎么样,那都是过去,我只关注接下来。
  鹿土的发问,在旁人看来多少有些不明就里,让我不禁认为这个赛场只有我们两个人。或者说只属于我和他。他继续质问,接下来会怎么样,你有把握吗?你究竟想怎么办?
  我斩钉截铁。四个字,决不妥协。
  由于我在辩论大赛的活跃,让我成为了系联谊会的主持人。文就在那个时期再次出现。现在想想,这可以算作大一那年的第二件事。但是,那个时候我并没有给她留下什么好印象。她去看了那场三校辩论大赛,事后她评价我是个目露凶光,长有獠牙,热衷于争强好胜的人,尤其是在她得知那个可怜的胖子——鹿土——是我朋友的时候。
  狗屁!他是混蛋。我说。
  文倒是心平气和。不管怎么样,按你说的,你们斗了二十年。她说,是敌人也成朋友了。
  电话里,我花了很长时间为他分析文的意图。鹿土讥笑这般家庭闹剧还要演到何时。我吐了口长烟,说有预感快要结束了,真的要结束了。鹿土多嘴问了句为什么。我告诉他,因为我们已无他可演,演自己了。
  鹿土想起当年我与文再续前缘的契机,终于明白过来,张口又是他那句口头禅,那怎么办。
  
  
  
  08
  当花家人有意搪塞长女之事的时候,黄大仙已觉察出异端。七年后的同一天,花有香的尸身被人抬了出来,担心之事终成现实。花家三女花有福天生灵心,她也感应到自己将有性命之忧。大仙虽愿倾毕生之力,为她解开死结,但是,若不能制止那双织网造结的手——
  究竟,是谁的手。
  当日,周载护送有福回家。两人各怀心事,沉默不语。路过一片枯涸的水田,有福在一棵未抽绿的老树下,转身,对周载说,老师,如果人注定了要死,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周载暗想她的心事很沉。他觉得很有必要给自己的学生树立正确的人生观,使命必然般地说,人都会有老死的一天。只要有了目标,人生才会充实。有福说,我有。说着,有福继续向前。周载跟随其后,正在组织语言。前头的有福却说,老师你什么都不知道,我就快要死了。
  周载叫住有福。他正经地说,有福,老师不知道你遇上了什么麻烦,我希望你能说出来,这样你会好受些。这样吧,我愿意用一个自己秘密,跟你交心。
  有福张着小口,回望着周载,她把嘴一撇,道,你先说。
  黄大仙拄着拐,独步走进一片密林。时隔经年,他再次敲开了那个老鳏夫的家门。彼时的老汉已经成了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头。他见到黄大仙,哭丧着脸道,大仙,你就放过我吧。那天发生的事我已经告诉过你了。大仙看着他,许久道,如果花有雨没死,现在也跟她的妹妹一般大。老头遮住脸不说话。大仙又说,这些年可否安睡过?
  老鳏夫满脸皱纹,眼睛几乎完全被面皮褶子挡住。他不时地用手背擦脸,直到黄色的眼秽填满了眼角。他爬下床榻,要给大仙磕头。黄大仙扶他坐回床上。老鳏夫说——
  一开始他真的以为掉进池子里的一头猪,就动了歪念。他没有及时营救,而是蹲在不远处的草丛里抽旱烟。这些天阴霾连连,加上烟叶太软,他靠着一棵松树睡着了,等他被雨点打醒,天色已晚。他卷起裤腿往家赶,想起池子里还泡着猪,又折了回去,趴在池边,用耙柴铁钩在水里捞。水面上飘满了浮萍,瞎捞了半天什么也没有。猪没那本事爬上去,肯定是给人捞走了。他这么想着。雨越下越大,天开始打闪。就在他要放弃的时候,钩子猛地一沉。他瞪大了眼,使出全力,吆喝了一声,把钩子拔出水面。让他做梦都没想到的是,钩出来的不是猪,而是一个人。那个人——不,当时的他根本不认为那会是个人。他的脚一软一滑,整个人扑哧一声跌坐在池边,魂都吓飞了。但他早就将铁钩的另一头拴在了自己的腰上,挣扎不开。他拼命地甩着铁钩。那东西半露在水面,身子沾满了青绿色的浮萍,但是可以肯定的是那东西还睁着眼,死死钳住铁钩。
  老鳏夫说,我把那东西踹进了水里。后来越想越怕,可能是个人。那时,寻找花有雨的人就在附近。我跟他们又折回了,等捞上来了,果然是个人。老鳏夫握住大仙的手,哑着嗓子说,当年花家成婚,我还讨了杯喜酒。花家的孩子,我怎么会不救。大仙,当时我真的不知道那会是个人呀。不然我怎么敢不救。
  大仙说,若不是你动了贪念,就不至于枉送了一条性命。但是,一个七岁小儿竟被人当成一头牲口,命结实在怪异。我再问你,事后花家人有没有找过你,向你询问?
  老鳏夫点头道,花有雨的娘来找过我,却什么都没问。我们闲聊了一会儿,她好像说若不是要出去,也不会遇上这种事。
  出去?大仙掐着手指问,什么意思。
  周载双手后背,低着头在原地打转。他说,一开始,我一点都不喜欢这里。若不是因为我的父亲,我不会来这里。但不知为什么,后来我渐渐喜欢上了这里,我喜欢跟你们在一起。看着你们一天天成长,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欣慰。但要说我没有私心是假。我可能喜欢上了某人。
  有福突然说,我像那个人吗?
  周载愣了愣,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有福摇摇手。既然老师把自己的秘密都说了出来,那我就把我的事告诉你吧。有人不许我说,不过我从未跟她作下约定。有福说,老师,你知道“命结”吗?
  从老鳏夫家出来,黄大仙似乎已经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一个在水边淘米的妇人向他问好,大仙没有搭理。日后大仙留下书信,乡民们明白大仙已经作古,那个妇人站出来便说,她早就发现大仙有点不对劲了。
  几个老人闭门商议了很久。半晌时,有人推开门,乡民围上去,七嘴八舌地询问结果。浓烈的日光让这位代表不由自主地眯起眼。他用手遮光,并说,他们准备为黄大仙办一场大葬。日子定在七月十五,地点是西山坡。接着,他给众人发派任务。散会后,几个同路人小声议论,他们真想把一口空棺抬到那儿?同伴哎了一声,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再说。
  七月十五,中元节。花母提前回来,打发了有米,处理完家事,一人走进小阁楼。花母虽是一身农家装扮,却掩不住另一种风情。捋直了长发,有如拨云见日,她的骨相逐渐清晰明朗。
  在唢呐忽高忽低的奏鸣声中,她坐在梳妆台那面不算清晰的圆镜前,放开一直盘着的头发,几乎是一根一根地数起来,口中轻哼《费加罗的婚礼》。她从序曲一直到哼到第二幕。
  这天,花父带病出丧,而花母换上了家里人从未见过的大红色坎肩夹袄,提着伞从另一个方向,来到蜡镇的边界,西山坡。没过多久,果然淫淫细雨果然急骤起来。但母亲始终未撑伞,任由雨点打面。这时,只听身后处传来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诗号:
  废一足,知世路难行;
  残一臂,晓手下留情;
  藐一目,看清浊昏明;
  毁半面,喜雨过天晴。
  今天,黄大仙念出的三十二字箴言,其音色语调着不在己,更是有一番教诲他人之意。母亲单瞟了眼大仙,不惊不喜,继续观望着前方。吃风淋雨的大仙费了很大的劲才走到花母身旁。齐着肩,大仙说,想必花母是在等车吧。这么晚了,要去哪里?此时的大仙仿佛真的是这西山坡的一只孤魂野鬼,母亲没有作答。大仙说,那是一辆私家小汽车吧?车主——
  话音未落,母亲突然蹙眉道,大仙不飞升,不成佛,来这死地,真真可惜了今天这个好日子。
  大仙回道,今日乃是令媛命结显现之日。此时她已得诗谶,正在前往学校的路上。正所谓福祸相依,生死相随。没有死,何来生,丑人若不诈尸,给令媛制造契机,令媛如何能重启生机?
  花母笑起来,连那场雨都遮不住她通身的乌气。她讥讽道,强违天意,大仙不怕落个五雷轰顶,再失了那半张好脸?
  大仙没有动气。他说,自想丑人来到蜡镇那天,酷暑难当,竟动了恻隐之心,生怕这个地方会化成一滩水。遥想家师说过的一番话,原来这便是丑人的命结。守夜十余载,丑人力保一方土水平安,今日尚不能保一子性命,上有愧于天,下有愧于地。大仙提杖遁地,插入土中。今日,丑人就以这半壁残躯,斗胆一搏。
  正在此时,透过弥漫的雨帘,遥遥射来一束冷光。来了。花母激动起来。她得意地瞥了眼黄大仙。哼。那就瞧瞧,大仙究竟有几分能耐,敢违天意救必死之人。
  话音刚落,只听前方传来一阵骚动。大仙的那只好手蜷曲如爪,手指抖动不止,张口正要说什么,突然从天际劈下一道闪电,正中大仙。
  花母朝一旁啐了一口。徐徐道,你以为是我给她们的命打上死结的?哼!她正说着,前方出现一个活影,慢慢地,只见一个人捧着另一个人跌跌撞撞地走了过来。
  我没看清,怎么办?怎么办?那人像是在对花母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死了吗?花母问。那人语无伦次地答,停了,呼吸停了。等那人靠近,他啊了一声,怀中之人应声落入泥水中。是你?他摸了把脸上雨水,连连后退,怎么是你?他反复道。
  是呀,是呀,怎么是你。花母恨恨道。十四年前那天,我若没见到你,有雨就不用死。七年前,我若不去找你,有香也不用死。是你!给了我一个方向。我把她们放在手心,好生看养,就在盼这一天。花母伞尖一指,道,现在,我再把她还给你!花母说,那年,我已有身孕,你却一走了之,害我流落至此。我用尽方法,拿掉肚中之肉,好改名换姓,重新开始。但四个小鬼降生后,我就知道——你一个卖米的,后来居然能飞黄腾达。像你这种人,天不收你真真瞎了眼。好吧,现在看来至少天也做了对事。
  花母犹如出了口恶气,撑起伞,迈着节奏分明的小步子,走到女体旁,收伞,躬身,用伞尖拨弄着那具身体。啧啧,多可怜,女儿哟,竟然被自己的亲生父亲撞死。
  那人跪在女体旁。你看看你,都变成了什么样。他怒声道,恶鬼!他说,就算我以前有薄于你,你要报复我,就朝我来,向孩子痛下杀手?
  花母冷笑道,你还不明白?她们本来就不该来这这里,走这一遭。你以为是我要了她们的命?是天!
  
  
  09
  文立在一束光中。她一身素衣,洁白同天使。
  当你解开一个谜的时候,就意味着你再也不能改变这个结果。她说,剧本也好,故事也好,人生也好。我一直在想,如何让一切变成一个永远没有结果的谜,这样就永远不会有结束的那天。你最好不要觉得我傻。因为从小我就听爸妈讲故事,每个故事,无论开始多么糟糕,结局总是美好。现在看来,大人的语重心长,倒让我变成了一个不相信童话的人。我喜欢时下流行的音乐,我喜欢任何非叙事的诗歌,我受不了一个糟糕的开始还会收获一个美好的结局。我不信善有善报,但我坚信后面的恶有恶报。我像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悲观主义者?不。我的那颗还算柔软的心,让我还有那么一点点小小的期待。如同所有平凡女孩,期待过白马和王子,幻想过柔美和温暖,渴望过真爱和幸福,也憧憬过一个美的开始与同样美的结局。我难得抓住了美,啊,那稍纵即逝的美啊,让我迷恋,让我痴狂。我抛开一切原则,我可以不去管这份美的产生,它来的由来,我只知道它落入我的手,我就必须牢牢抓住,决不能放走。我几近偏执地为它营造宫殿,博它欢心,一心让它只属于自己。当我捏着它蝴蝶般晶莹剔透的翅翼,把它关进我的建筑的那一刻,我变成了魔女,变成巫婆。我变成了我小时候双亲常常在我耳边教诲过我的那种既丑陋又美丽的东西。
  文跪倒地上,双手合十。我走过去,她伸出手说,不,请不要过来。天使失翼,沦为凡人,那蝴蝶失翼,又会沦成什么?
  我把她抱起来,开灯,爬上课桌收拾灯具。好了好了,我说,有时间再练吧。我捧着装有道具和器材的纸箱,与文走出教室。我说,最好把下跪那部分去掉,你刚出院。文回头问我,刚才演得怎么样。我说,真情流露。文抬头道,好久没见到这么多的星星了。她笑着说,我等你那部分。
  后来,文把卡夫卡的书还给鹿土,鹿土告诉我,书里面夹着几张旧纸,看样子像是文当年的日记。他神秘兮兮地对我说,你知道那几年她去哪了吗,她回老家了,蜡镇。随即他又关心起我的剧。他揶揄道,你那部分准备的怎么样了。我耸耸肩,没有回答。
  我的沉默给这出剧打上了死结。毕业后的文抛开了剧本,彻头彻尾地拥入了现实。在随后的相处中,我们鲜少谈起那段往事。那段往事犹如上了蜡封的信,寄临在一片深邃的黑暗中。直到某天,我一个人醒来,灰蒙蒙的天空不见半只星。窗户敞着,孟秋的夜风吹动着窗帘,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外星人?他妈的。我学着文的咏叹调,嗓音却因为着凉而走音。
  我给鹿土去了电话,鹿土骂骂咧咧,什么外星人,哪有外星人。他咳了一口痰,说,这个世界遍地神话和传说,哪还装得下外星人。天穷,你还不明白?你是跳出五行三界,但人家上官文还想做个普通人。外星人不过是她渴望做个普通人的一种委曲求全的借口罢了。她宁愿做个受害者,也不想变成你这种人。
  
  
  10
  天色渐晚,眼前人留我吃饭。我客气了一阵,最后表态,不要土豆。由于这栋独立于西山坡的房子没能通电,我吃着炖烧烩焖的农家饭菜,享用了一顿丰盛却也古怪的烛光晚餐。席间,她一口气吹灭了桌上的蜡烛,只听她喃喃道,别介意,正好今天是我生日。这突如其来的黑暗,倒让我一时语塞。饭后,为了消弭之前故事中的不快气氛,也算是对她的款待表示回应,我帮着她升起壁炉,随口道,难怪不见你家有什么家电。她说,本来是要通电的,但乡里人不愿意。没准在他们的眼中我已经是个死人,他们会说,死人是不需要光的。
  我说没有电的生活实在不便,为什么不去争取。她抓着玻璃杯耸耸肩,一屁股坐进沙发。
  我说,可能是只是因为这里相对偏远,他们不愿单单为了你一个人花钱架设电线。随即,我问她当初为什么会选择这里。
  她没有回答。只是说,既然你认定我不是那个四娘,那你准备怎么称呼我?我说,为了将你跟故事中的有福区分开,我决定称呼你三娘。你看怎么样。她靸着绒布拖鞋,身子陷在柔软的沙发里,壁炉的火光在她的面庞上印出酒红。她带着饭饱后的一丝倦怠,懒散地撇撇手,听上去不错,感觉自己年轻了一点。
  我突然有种不妙的感觉,就像快要解出的方程式却总感觉哪一步计算错了。她不该是三娘,不该是有福。我的旦角,不该流露出这种的神色。她真的是有米?或许只因一个人生活得太久,久到都忘了自己是生是死,才没介意将自己与亡者的身份互换。对她来说,或许仅仅只是一场游戏。
  最后,她说,就不多留一会儿吗?
  我意兴阑珊地离开三娘,脑袋里塞满了某个人的故事。只是我不知道这到底会是谁的故事。当我顺着土路南下,差异地发现坡下点满了蜡烛。这样一个不见星月的夜晚,如豆的光斑忽明忽暗,犹如一团团随风飘荡的幽魂。靠近后,见乡民们正擎着蜡烛,口中时有低喃,神情肃杀凝重。我发现了马氏,她正跪在地上,手捧烛台,身边是她十一岁的小儿子。我走过去向她询问。她告诉我,今天是中元节,为亡者点一盏灯,是蜡镇特有的习俗。我不便再作打扰,正巧她丈夫也过来了,他笑称只在乎地里的土豆,不信鬼神。我递过香烟,他悄悄告诉我:
  蜡镇,其实不太平。
  姓马的说,点蜡驱鬼,自古有之,但老人说,以前没有电,都是在家里点支太平灯,怕的是这天鬼进门,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围着西山坡点蜡烛。大约就是七八年前,才变成了这样。为何要把蜡烛点到西山坡?他朝我暗示,这般带有几分神秘色彩的仪式,多少又跟花家有关。
  我掐指一算,预感今夜将有不同寻常的事发生,急忙寻路返回。途中遇见一个五十来岁的妇人,她冷冷看了我一眼,又念起了模糊不清的祷词。
  我气喘吁吁地敲开三娘的家门,她叹道,还是让你看到了。
  我这才明白之前她刻意的挽留,是不想让我见到坡下的一幕。我说,手持蜡烛,念念有词,像在摆什么阵,完全不见为亡者明灯指引的庄严法相,倒是弥漫着一股阴冷黑暗的气息。这般用意,是不是,镇上的人在盼着你死?
  她拿着铁钳回到壁炉旁,蹲身拨弄起炉中炭火。她说,这把火再灭,今晚就要挨冻了。我摸了摸颈口的汗渍,不禁惹来一阵寒意。随后,她的话让我咋舌。
  不知从何时起,人们开始风传是花四娘害死了花有福。随便问个人,都会有自己的说法,什么为情杀,为解心头恨。渐渐的,人们又开始说是花四娘杀了她另外两个姐姐。后来越说越烈,说她杀了花有福后,紧接着杀了她母亲,把她分尸喂狗,所以一直不见尸体,又说她逼父亲喝农药,最后一把火点了自己家的房子。那年,她本来要逃跑的,但被守夜人发现,结果只好送走满月的孩子,自己又被堵回了西山坡。四娘就这么成了盘踞在这座坟山上的恶鬼,她是蜡镇的恶鬼。点蜡驱鬼,事实上已经演变成了防止她这只恶鬼下山,不要把灾祸和死亡带进自己的家门。现在,四娘已然成为了恶的化身,死的代名词。
  她说,我听过无数关于自己的故事。有时候连我自己都分不清哪一个才是真实发生过的。但你不同。如果我真是花有福,我在他人口中早已死了千百回,而在你这儿,我居然活了。感谢你。感谢你给过我一次生的机会。但够了。真的够了。现在,你能否帮我再死一次?
  
  
  11
  七月。大暑。文火了。
  好吧,好吧,她甩着两条胳膊叫道,我不是神仙。我要上班挣钱,我要买菜做饭,我病了还要去医院!那个时候你人呢?我一手举着吊瓶,一只手抓着化验单,我上上下下爬了十层楼!你人呢?
  她指了指我,我求你了,你正经点好不好。我不指望你能飞黄腾达,也不图你什么,本以为毕了业你能像男人一样负起责。现在毕业有三年了吧,你是老样子,还像学生时代那样,整天不务正业。醒醒吧你。
  我也火了,谁不正经?谁见天陪领导吃饭,晚上一二点钟才回来?哦,长了点本事就来数落我?老子风光的时候你还在吃奶穿开裆裤!我一脚踹倒了地上的电风扇。顿时,屋内腾起热浪。
  文抱头蹲下,西装裙的线缝张裂,发出了扑哧的声音。我想挽回局面,走过去试图拥抱她,被她用身体挤开。她背着我站起来,走进我们的卧房,她的赤足在合成地板上发出了急促而又沉闷的声响。我跟过去,她把房间门反锁。然后,我就听到那头撕裂般的喘息声。
  很久以前,我就知道我和文未来的命运。
  我曾跟她说过我们的前世。我说正如你所见,我的前世是一只瓢虫,你的前世是一只蝴蝶。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了。那时候,天穹有一朵七彩祥云,云上生长着一棵大树,我就在那颗树上潜心修炼。不知过了多少个春秋,就在我要修成正果之际,你飞过来,打翻了我脚下的长明灯。油火顺着大树把天都烧了个窟窿,彩云也烧化了。我说,你并非想伤害我,这一切都是命。赶紧走吧,不然你就走不掉了。你说是我闯下的祸,我要救你。于是你带着我离开。我尚未羽化,不能飞行太久,你抱着我,我俩一同坠了下去。又不知过了多少个春秋,终于见到了陆地。我说,下面就是凡间,这样下去,我俩都要死。这一路谢谢你的陪伴。现在你别管我了。你说死就死吧,到了人间转世,我再来报偿你。我说此话当真?你说,蝶翼为证。
  我说,我们的前世告诉今生的我们,今生我们相爱,实在不易。倘若伤痛伴随爱情,我们必须牢记,那并不是我们的本意。
  文说,我信,那就是我们的前世。
  手机响了很久。早晨我把手机放在床头柜上充电,一直没拿出来。第三次响后,文开门出来,把手机递了过来。我正坐在地上,电风扇本是对着我的脸。我抬头看她,她换了一条深色牛仔裤,补了妆,原本梳理过的头发却被身后的电扇再次吹乱。
  老了。说着,我站起来,伸手,越过了她抓着手机的手。我试着去碰她的脸。昏沉的夕照抹去了那张脸的光热,一时间我甚至对上官文这三个字感到恍惚。老了。你老了。我对她说。她把手机用力塞进我的手,阻止了我进一步的试探。然后,她像平常一样出门,却再也没回来。一个月后,当她扰了我的梦,再次出现在我的面前,说完了外星人,通知我分手。
  鹿土说,我知道,你很专一,你很在乎她。他叹道,上官文其实不坏。你们也算是经历过大是大非的人了。本以为你们能结婚,然后过一辈子。
  我说,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鹿土咂嘴道,也对,你只在乎接下来。他说,那么,接下来你想怎么办?
  我说,完成我的故事。
  鹿土一阵哂笑。我不怪他。他不会知道我的心意。
  我按下复拨键。对不起,您——我收起手机,走出卫生间。鹿土正叼着烟,捏着下巴观望粘在墙上的相片。这是大二那年的一张出游照。我告诉他,那天我们的胶卷受潮,向同行的一对夫妻借了点。说好了回来后把胶卷寄过来,结果寄来一大堆自己照的,单单只有这一张是我们的。
  现在看看,真是,阿。鹿土想不到合适的修饰词,将啊声刻意拖长。我把照片揭下。静面中的他们,穿着夏威夷风情的泳装站在沙滩上,涨潮的海水淹没了四只脚。他单手搂住她的腰,额头压在她的脸上。她顶着草帽,微微偏过脑袋,头发被照片外的风吹散,伸着手试图拨开粘在嘴边的发梢,她的眼睛却是看着我。
  但她哪里知道,他们乃命中注定的天敌,有着不可避免的孽缘。前世她害他不能修成正果,他害她坠入人间轮回。
  我劝你还是不要去。鹿土说。
  要去。一定要去。我说,她在那头。
  我把照片放下。鹿土吐掉最后一口烟。他说,带着吧,毕竟路途遥远。
  
  
  12
  黄大仙说,生者生,亡者亡。为何要惊扰死者,让我们醒来?他问,你在执着什么?
  我答,一个约定。
  他问,什么约定。
  我说,我与一个人的最后一场剧。
  他说,你看,这里,乃世界之核,万物的发源地,历史之海的尽头,生死洪流的交汇之所。这里承载着世间所有的纷争和对立。你为了一场现实之外的剧,踏进这片你无法左右之地。值得吗?
  我说,那场剧并不在现实之外。
  大仙说,那你更不能进入故事,扮演故事里的角色。你,改变不了过去,这里也没有你要的未来。
  我无法正面回答。与黄大仙默别,我只身走进蜡镇。
  七年前的蜡镇。这个飘着细雨的傍晚,我打着一柄大伞,与送丧的队伍撒肩而过。这时有福应该察觉到窗外的动静,得知大仙已死,口吐宝诗。她将这首关乎自身性命的诗写到一张纸笺上。墨渍未干,便握着纸笺奔向三里外的学校。
  我得在她到学校之前,阻止她看到花有米与周载的云雨之事。但是,当我赶到学校,并未出现那一幕。教室里只有有米一人,正捧着书。我问她周载呢。
  她抬眼看我,却说,你是城里人吧?你是跟着汽车来的吧?她又说,你没碰到他吗?他回来拿了我的伞,又出去了。我问,知道他去哪了?有米摇了摇马尾。她笑道,他应该很快回来,你等一会儿吧。此时的有米已经是一个眼眸里长出秋水碧波的可人儿。但我心意已决,便问她,有米,假如死亡不可避免,你有三个选择,一,你自己;二,你心爱之人,三,除了你和他,这个世界所有人。你如何选择?有米反倒笑问我,周老师说起过我吗?我说,你先回答我。有米不假思索地选择了第三个。她说既然我选择了爱情,就意味着我和他组成了一个小世界,并始终与大世界对立,自然与这个大世界的所有人为敌。三千世界鸦杀尽。你们又与我何干?她说,现在,你能回答我吗?
  我告诉她,不,周载从未说起过你。你根本不值一提。周载爱的是三娘。
  有米沉默片刻,很快抬眼问我,那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正在这时,有福喊着周载的名字跑了进来,她见到我,大惊道,你怎么来了!我说,我来给这个故事一个了结。她握着拳,质问道,你怎么能进来,你怎么能干出这种事!我说,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她挥着手说,你阻止不了的。一切都已注定了!紧接着,有福问有米,老四,这个人都跟你说了什么?
  有米摇摇头,什么都没说。
  有福又问我,你都跟我妹说了什么?
  我说,我告诉她周载爱的人是你。
  纸笺从她的手上滑落。她慌不择路地伏在地上找。一头是命,一头是情。顾此失彼呀。我说,自从周载把你拉进怀里的那一刻,你们就相爱了。我把你藏了大半辈子的话说出来,一来让你不留遗憾,二来让她瞑目。
  有福啊了一声,捂着肚子瘫倒在地上。
  我过去扶住她。来来来,你动了胎气。我说。
  有米看着别处,却说,是他的吗?
  我说,拿把伞吧,雨会越下越大的。有米放下怀中的书本,一步一步走到教室。我目送着她,直到她细长的身影完全消失。
  有福一手捂着肚子,让我去追有米。我任凭她的捶打,直到她再次精疲力竭。她痛苦地咒骂道,混蛋,混蛋。那个人明明是我。她说,他们不让我活,你还不能让我死吗?
  我扶她躺在拼接的课桌上,为她抚摸腹部,过了一会儿,她的痛症渐轻。我梳理着她的发辫,安慰道,毕竟你活了。
  有福哭哭停停。她无助地哽咽道,在未来的七年里,我将遭受这个世间对我的非议甚至敌视。是,你毕竟让我活了。
  我从她的手中拿过纸笺。也不一定。我说,接下来,我来决定故事的结局。
  你还想怎么样?她掐住我的胳膊质问道,你还想怎么办?
  我说,很快,有人会带你离开,你会进城,念大学。如果,我是说如果,你能遇到这个姑娘,我想请你关照她。
  我把照片塞进她的手,拾起大伞,向西山坡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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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两次横渡冥河;
在俄尔普斯的琴弦上翻转
奏出圣女的叹息与仙子的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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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3-28 15:37:44 |只看该作者
早已复制下来看但一直没工夫看,今天终于没那么忙了,准备好好看看各位的小说,最近小说版交流不活跃啊太不行啦。到时跟《画虎》一块儿看然后大家讨论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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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有小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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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3-28 16:53:29 |只看该作者
先看了这篇,《画虎》明天再看。这篇让我想起顾湘的某些小说,比如《为不高兴的欢乐》,她写超现实的题材的时候感觉用的语言本身就是超现实的,也很通透,没有一点故弄玄虚之感。这篇,写得比较吃力,语言的表现力有不逮,当然顾湘小说的语言跟这篇的不是同一种,她的比较灵动自由,这篇的语言比较“柴”,干巴巴。最主要的问题我想(只能是猜测),写的时候所受束缚太大,虽然是写到有写传奇色彩的人和事,想象力也向多方伸探过去,但写得并不自在,确实无拘无束之感。论坛上一些作者,看多了他们的小说之后有个比较强烈的印象,比如顾湘、不有,感觉他们写什么题材什么故事都会好看,经常能在他们行文的过程中看到突发奇想或者看到那些超出小说主题牵引的灵光一闪的比喻或者表达方式,会觉得很有趣,写到哪儿,哪儿就会发光。《为敌》这篇很缺这种东西,所以感觉有些“板”。但我不知道怎么写才能显得更“活”,这些印象,也可能跟我一贯认为的故事并不重要的想法有关,重要的是写故事的那个作家,他有办法让故事显得活灵活现,是些小说技巧之外的东西在起作用。我觉得这些东西比把一个故事写完整写清楚更加可贵,一个故事写完整写清楚是大部分人都能习而达到的,但写作者那些超出了故事本身的“意外”的语言、思想是独有和难得的。写作有时候就是在做这么一件把自己从自己所属的人群中分离出来的事情吧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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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3-29 08:24:02 |只看该作者
好故事!两条(三条)线揉捻到一起,虚实难辨但读起来一点儿也不困惑。虽然总是强调自己并非凡胎这点就像露阴癖到处脱下裤子说看我的大JJ一样招人烦。但瑕不掩瑜,好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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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3-29 19:29:39 |只看该作者
这篇的语言比较“柴”,干巴巴。最主要的问题我想(只能是猜测),写的时候所受束缚太大,虽然是写到有写传奇色彩的人和事……


说实话,我从未想过如何把小说写得“灵”这个方面。从来没想过。第一次,听到你这么说,很有意思。不过,恐怕我做不到。
小说的门路很多,偏好也不尽相同,有人重语感,有人重心理分析,有人重大局。就像武功一样,鲜有人能精通各家之长。很早以前,我就意识到自己并不出众,不可能在有生之年将各种路数学到手。我不可能东一榔头西一棒,看到什么好就去搞什么,对我来说,叙述已然是我的本命。我觉得如果能把叙述这个活儿做好,我就对得起自己了。当然,文丑对不起读者,糟蹋了光阴,实在惭愧。


好故事!两条(三条)线揉捻到一起,……

赞谬了。
我两次横渡冥河;
在俄尔普斯的琴弦上翻转
奏出圣女的叹息与仙子的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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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3-29 19:50:20 |只看该作者
说实话,我从未想过如何把小说写得“灵”这个方面。从来没想过。第一次,听到你这么说,很有意思。不过,恐怕我做不到。
小说的门路很多,偏好也不尽相同,有人重语感,有人重心理分析,有人重大局。就像武功一样,鲜有人能精通各家之长。很早以前,我就意识到自己并不出众,不可能在有生之年将各种路数学到手。我不可能东一榔头西一棒,看到什么好就去搞什么,对我来说,叙述已然是我的本命。我觉得如果能把叙述这个活儿做好,我就对得起自己了。当然,文丑对不起读者,糟蹋了光阴,实在惭愧。


没有写得不好,只希望更好。侧重叙述或者描写、议论、心理刻画都没问题,一个小说有它的表现方式,作者也有自己的惯用武器。之所以提到感觉不够“灵”,是读到过程中,感到这个小说过于仰仗叙述者的叙述,叙述者所讲的话,写下的句子,提供给读者用于想象的空间不大,缺少(上面的回复打错了,打成“确实”)无拘无束之感。如果既能叙述所要叙述之物,又能激活读者的想象空间而非局限于事件本身,岂不更好?
当然,这只是个人之见,姑且这样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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