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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 理发师的星期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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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发表于 2012-5-22 00:34:23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本帖最后由 魏虻 于 2012-6-15 00:21 编辑


     市博物院大街发廊中为期一年的学徒期刚刚干满的初级理发师将母亲和自己各卷成一团的被子和褥子,共四床,赶紧靠在墙上,发红的使劲攥着最外面的被套的指头稍微松开了一下,并挪了挪地方。他展了一下子胳膊,试探着这两大条散发了一股潮湿气味的圆柱体的受力情况,重新调整了调整结实地
——在他这一年纪稍微显得过于壮实的手臂上部的着力。他弯曲着膝盖顶住墙面,并通过大腿的平面支撑着被褥的下方,仰着头,轻微爆出年轻人动脉的脖子,挺起胸脯,“哎哟”一声就迈出了走上顶楼天台的步子。



     天台上还留有昨天下了一整晚积滞在墙角低洼的阴影处,并没有干透的一汪雨水。中间贴着瓷片的水泥桌子表面晒着三双鞋,两双男鞋和一双女鞋,鞋面上各自轻轻地放着明显刷洗过了的鞋垫。人站天台上,手把着生锈的铁质栏杆,可以朝远处望见的事物并不多
——只有一个连着一个的天台顶面,由于远处稍微高些的建筑物的阻挡,视野也不够宽广,好像人们处在行动和人流聚集的底层的时候,尚且没有明显地感觉到生存环境的逼迫,——因为在下面毕竟是可以相互交流并且自由移动的,但是,一旦离开习惯了的底层生活的平面,来到高处观望,失去了交流和移动,并远远体察到自己生存的总体景象,就能骤然领悟到(除了一些精神上有敏捷感受力的人,对于大多数人的即使领悟到也依然是无意识的,仅仅是觉得无法忍受的拥挤和堵)自己迫于环境的恶劣而长期以来就忍受的让人心悸、必然给人以病态暗示的局限。这里借助于宏观的视像所产生的醒悟和忧虑,很类似于病人借助于先进的医学微观检测设备看到了自己身体内部的病变组织时的触目惊心。这些平台高低不等,杂七杂八地堆着纸箱,瓶瓶罐罐,以及其他杂物,种着各种藤蔓蔬菜和小盆栽种的观赏类草本植物和灌木。其中在北边高出去很多的平台上,停着一只陶瓷浴缸,从下面往上望去,隐约可以判断出,那些青绿色,密密麻麻地蹿出浴缸平面的百合科葱属叶片大概属于许多蒜苗。在这些不规则平面的中间横着的,在上面看来仿佛静静地存在,而下面实际上却十分喧闹的深沟是一条街道。任谁也不能很容易地马上理清楚这片紧紧地挨在一起建造的房屋是怎么和那些并不通向它们,也并没有朝它们放射出细小分支的主干道连接在一起的。远处的天空并不十分洁净,这一大片密密麻麻的色调陈旧的居住区像是沿着主要街道这条水流分布着的沼泽,朝四方蔓延,非常宽广,给人一种凝滞不动的印象。


     所以,就在他胡乱地将被子不整齐地皱巴着搭在铁丝上,站在因为好几次拖在地上所以好几处沾着粗心大意的尘土的被褥面前,不经意地抬头远望,内心模糊地半麻木、半厌恶。他不至于像他哥哥那样无所谓地朝地上吐出一口唾沫,或者掏出一根烟来发泄这些突然莫名地涌上来的感受。对这些自己直接体会到却又不能完全理解的情感,自由意志自我觉醒的不完全还尚未使他意识到咒骂的需要。因为这孩子本身是没有跳脱出常规行止的天赋的。他是这样一种人,这种人在少年和青年的很长一段时期,由于本性的温顺和情感的迟钝,很少能注意到处在自己身边的冲突的尖锐。他们很愿意按照长辈和其他的人做法行事,不考虑主见。仅从服从于别人这一点上,他们便能够产生足够多的被淹没在别人当中一点也没有显得突出的安定平衡。然而等到他们长大到一定程度,环境发生了改变,他发现了自己相对于周遭世界的掌控力渐渐增强,各种原本向他的温顺性格隐藏着的恶习和生活中的困难就比较频繁地暴露在已经接近成年的他们面前,他们便能迅速地接受了这种和那种的倾向
——好学习的天性终于又找到了一个发挥作用的格外良好的时机,促成了一次好奇心和领悟能力的大爆发。在这次难得的时机过去之后,他们就顽固地认为那些后天习得的行为极其自然,接着便忘记了在幼年时期那一整套行为中所蕴含的质朴的价值观。由于没有后果事实的责备,这种新鲜的成长使他们感到自己获得了从来不曾有过的正确教义。


     平台上到处都是阳光,远远近近的光照将顶层控制在一个稳定的亮度之下。虽然是四月的天气,还不至于炎热,可是这种单调的静止和阳台上一层层都晾着的一排棉被纹丝不动地承受着阳光强烈照射的姿态,好比不值得怜悯的强迫症患者传达给外人一种病态又令人厌恶不安的神经质的力量,使人在生理上几乎都能产生出于过于干燥的幻觉而形成的紧张。理发师被一种平庸地积累起来的年轻人的诗意支配,判断出这是一个晴和并且温度适中的天气,他盯着手机在平台上踱着步,以一种孩子特有的残余的性别混淆或者性别无意识,特别女气地并着腿,直着自己的脊椎,叉了一会儿腰,在他稚嫩的男性意识尚未压倒他深藏在内心尚未消灭干净的女性本能,纠正这个动作的不妥当之时,他迅速走到平台上凸起的一长条水泥柱上坐了下来,低腰牛仔裤又太紧,所以整个屁股几乎都从后面大面积露了出来,使旁人几乎难以置信,难免大吃一惊。也因为那肌肉挤在了一起,所以那一条从裤子当中挤出来的屁股中线几乎都延伸到了上半身。



     大概四五分钟之后,理发师抬起了头,嘿嘿笑了一下
——他被逗乐了。倘若你对他还没有足够多的了解,你必然从这一单纯而动情的独自微笑当中得出这样一个印象,即理发师情感活泼,并能领会许多生动灵活的俏皮话。这一错觉必须通过观察他发笑的内容(建立在他过于简单的理解之上)和频繁程度(使人觉得乏味)才能消除。就在他又吃吃笑着低头盯着手机屏幕上的短信的间歇,他出于不得不及时解决的困惑,花了三秒钟分辨了一会儿对面顶楼上那一群在被铁杆撑起的大网中间信自踱着步子的鹅。其中一只从鹅群聚集的阴影处独自朝理发师跑了过来,它开始时嘎嘎叫着,紧紧收着翅膀,仿佛十分疲惫和不情愿似的,摇荡着两边松弛肮脏的羽毛朝前奔跑,使你开始由于不知道它为什么这么急切地独自奔跑,即将产生一种困惑。因为跑得太激烈,它像人一样出于剧烈运动中摆动手臂的需要,将翅膀半展开,迅速拍打着碰到网线,甩着长长地十分累赘的脖颈转了个弯(这一点使你不自觉地想到马匹),于是在它转弯的背后,使你吃惊地突然闪出了另一只鹅,像是它俩在做特意的排演,两只鹅便就这样围着网,用带着宽大脚蹼的脚掌,跑来跑去。它们跑过迟钝地带着一个弧度伸长脖子,盯着各自不同的方向,聚集在一起的其他鹅,又跑过在一旁一上一下在一根破旧的梯子上小心朝楼房下面隔着网格瞭望街市,并小心提防着父母过来干扰他们这一危险乐趣的机灵的两个孩子。它们由于转弯不停甩动脖子,逐渐感到了在这面积过于狭小的循环当中产生的物理的而非情感的眩晕,直到一个将另一个压在自己的翅膀下面,直到那只被压在翅膀下的鹅奋起反抗,及时趔趄着朝一侧扑倒,然后扑打着翅膀奋力地飞了起来,像被猎枪打中了一样又突然跌在满是水渍的水泥地上,若无其事地重新踱着步。动物们对剧烈情感的遗忘是多么迅速呀。


     “
哦,知道了。我还以为你又和段志鹏一起去体育馆了。昊哥经常和志乐打篮球,打得很好。不信下回我叫昊哥,上昊哥,还有你,咱们三个一起去。体育馆的帅哥多吗?我听说那里也有很多美女,呵呵~


     “
嗯,我感觉到昊哥很喜欢你。我是男人,我有男人的直觉。


     “
你再说,我就真的和你生气了,以后再也不里你了。昊哥和我是纯洁的朋友关系,你不要胡乱猜想……你这么说让我很失望,你知道吗?


     言外之意是,她并不是他想象中的那样的人。这时,我们的理发师想到了那女孩粉嘟嘟地裹在黑丝袜里的平时欢蹦乱跳小腿,不禁情绪一阵荡漾。他将手指按在字母键上,脑袋里一片空白,什么话都没有,而内心只有一阵强烈的悸动,朦朦胧胧地,他回复道:“
你今天下午有空吗?你不是一直想来博物院吗?我今天下午刚好没有事,你来我们这,我带你逛我们这里的博物院吧?顺便给王俊英买生日礼物。
好像过了许久,好像又没有,总之这段时间的长度和它所表达的含义是多重而模糊的,是永远探不到底的。


     “
好的。我两点半在博物院门口等你。


     “
嗯,行。这阵犹豫持续了颇久,以至于理发师竟迷迷糊糊地几次要在屏幕里打上“谢谢”,不过,他控制住了。
接着是这样一条她转发过来的。


     “
[一定要抽的话,请记住]①抽到剩下1/3时要丢掉,越后面有害物质越多;②湿的不要抽,致癌几率加倍;③不要抽了一半再接着抽,有害物质会充分燃烧;④尽量抽混合的不要抽烤的,制作越粗陋简单有害物质越少;⑤抽后多喝水,有助于排毒;⑥你劝不了朋友戒烟,但可以转发告知他们抽烟的大忌。这是别人给我发的,给你发过去,你好好看看,引以为借,别老抽烟,抽烟多身体不好。”最后一个笑脸。


     他撒了一泡尿。这泡尿在他和母亲,妹妹,以及哥哥说话的时候就已经在尿泡(膀胱)里微微发胀了。他经常憋尿,无疑这一部分地是因为懒,一部分也是因为性格拖沓导致的憋尿的习惯。就类似是这样,憋尿是排尿之前的必然步骤,是一个身体牢牢领会并被肉体和大脑同时记住的没有用处的临界值。他叼着烟用手从拉开的拉链里伸进去,这回他刻意低着着头微微抗拒着自己的厌恶看了一下,仍旧是他意想中的那样,同样的长度和形态,一点也没有改变。他马上抬起了头,尿液顺利排出。他感到由于长时间没有将它们排出,引发的一阵轻微的刺痛,他有些担心,暗暗下定决心要将这件事拿去诊所询问,或者至少要告诉母亲。接着他意识到自己没有关上开在天台上的厕所门,慌忙扭回头,胡乱扯了一下拦在门中央代替坏掉的扶手的弹簧,门迅速合上,他叹了一口气,抖了抖,钥匙链在他的裤兜里哗啦哗啦响,有几滴尿液流淌在了他的裤腿和夹着拖鞋的脚指头上。他感觉到并后退了一步,钥匙链又响了一下。



     往楼下走去。对着楼梯拐角的窗框上,搭着许多错落着的各色鞋垫和鞋带,人们面对这些鞋垫会容易冒起了一点无聊的好奇,想看看他们排布的规律,可是尽管仔细瞧吧,谁也绝看不出这样上下左右翘着在插在窗框上的它们如何配对。在更高的格子上挂着几件男式衬衫,斜向里面,袖子耷拉在了铁锈上,不过没有关系,衣服是已经干了的。向东边这个门走进去,迎面是一张双人床,上铺的木板上铺着边角破损又皱巴巴的报纸,堆着乱七八糟的箱子,装着干净衣服、敞着口子的便携小巧的提柜,穿脏之后揉在一起还没洗的衣服、被单,刚买的鞋子,还有系好的装着少量零食的红色食品袋。下铺不用说,被子盘出去晒了,仅留下一张反着铺在底面的旧床单。北边,紧靠窗户勉强搭了一个挺宽的床铺,只有一床被子,叠了的,不过床单挺凌乱,睡两个人都有富余。两张床中间让出一块很大的地方,紧靠双人床摆的有一个用硬木板和大纸箱搭起来的小桌。满方便。上面立着一个敞开的笔记本,和一只已经咬开的苹果。稍远一点是一台崭新的洗衣机。对着窗户的是向里的隔间,和外间一样大小,也是一个卧室。在外间靠门的洗手池旁边安置了一个没生火的铁炉子,炉子旁边是一罐煤气,炉子发挥了大纸箱同样的作用,顶上放了一个燃气灶。这样的双间大概也就四百来块钱一个月。我刚才说外间有一扇窗户,然而谁也没法使阳光从那边射进来照亮什么,它对着一堵墙壁。即使白天,屋子里也漆黑黑,需要开灯。



     “你这小孩,我问你嘞,洗头是不是五块?”她对刚走进来的今年三月份才成为初级理发师的波波又问了一遍。“是不是嘛?你看你怎么是这种个人?,妈,妈啊,妈,你听见了没有,我根本没有办法和他交流咯,自从他当咯理发师之后,你看看他一本儿正经的样儿。”她讲眯着眼睛的脸扭过来,张着嘴巴,但很快因为洗发水的原因,又使劲闭着眼睛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液,接着还是不放心,又吐了一口。她保持着弯腰的姿势,抓着滴着泡沫的头发,紧闭着眼睛朝向门口,将头随着他踱着步子的声音移动,空空地等着他。



     “你跟她说一下子就好咯好,跟她说剪头发是五块。把那一块昨天买类肥皂递过来一下,快点,一会儿还要去买菜。你不理她,她疯劲儿下不来。”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那是因为他们母亲正在里屋,她脸上肌肤已经严重松弛,又因为表情长期不柔和,所以脸部显得刻薄庸俗,不美,干燥,而且搽了粉,然而她确实觉得自己是非常美好的。她叉开只穿着黑色打底裤袜,在她这一年纪,挺罕见的,健美而有力的大腿,(从前面看,隐约露出了底裤的颜色)脚上穿了一双绿色高底帆布运动鞋。



     
“我才不跟她说咧,成天就知道花钱……”
     
     “我哪里乱花钱咯,我花列也是我自己挣里钱。”她申辩道,还又将盆边沿的泡沫,甩在他的衣服上。
   
      “你太疯咯,让妈赶紧把你嫁出去就好咯啊,好叫你老公养活你。”他闪了一个腰。
     
    “哎呀,就是呀,我还就是要让我老公养活我呀。又不是要你养活我。要你养活我,我就饿死咯。……哎呀,妈,你看,他还要打我。”


     
理发师走过去,先靠在被子上,接着便歪着倒了,他突然又快速翻起身来,跑到门口,就着水管喝了一会儿水,清凉略带甜味的水顺着他的嘴巴内侧,流进了他的衬衣里,他直起来,拉了拉塌在胸膛上的衬衫的一子扣子,踢了一下他妹妹的屁股,嘿嘿笑了。“你想死不是?”果然,她尖声叫了,对着脸盆使劲跺着一只脚。



     他说:“你看你有多不要脸,还让你老公养活你……妈,我下午要去外面一下子。”他回到床上,仰着,从头顶上探出手从妹妹的提包里摸出小化妆镜,一条腿在下面打着摇晃。镜子里面出现了一张脸颊左侧长了一片红红青春痘的粗嘴唇的脸。这嘴唇突然对自己肉感的嘟了一下。


     “去哪里咧?”



     “逛一哈。”他阖上眼皮,拿镜子的手指一张开,镜子就被丢在了一边。



     “不要让他去,妈!就是不要让他去,他不知道又要干啥子坏事。你想得美。”这时,她沉默了,果断地向内搅动两只胳膊,小心翼翼将头发拧干包在毛巾里。水哗啦一声被抽进水池。头发上冒着热气。流过了脏水的管子,咯咯哒咯咯哒地叫。屋内的空气里一股浓郁的香精的洗发气味,在楼道中这种味道还是清新,是使人精神突然格外集中的,并明知有害,却仍忍不住使人东张西望,徒劳地想着寻求它的出处,而现在它又这样清晰的散发出来,几乎使人无法忍受了。



     “你不要出去咯,一会儿下午你爸来咯万一找不到地方,还要你去接。”他急了。



     “哎呀,就去一会儿子,有事情咧,没有事情我怎么会出去。再说,爸又不是小孩,还要我去接他。哥也在嘛。他一直在家里上网哪里也不去。”他抬起头,脸离开枕头,警觉地朝门外面侧着耳朵。他以为是明久,实则是一群孩子。他们吃力而又欢快地喘着气,有时候两个小孩严肃地一问一答交谈一下,接着便是一阵能摸得出质地和密度的沉默,为下午能不能在一起看动画片这件事情忧心忡忡。为了通风他们的母亲总是将门大开,有时候半开。



     “主要是想让你爸回来能看见你嘛。”



     “啊。”一声清脆的儿童的声音。明久非常喜欢听这孩子的这一声。也就是“啊。”这一声。



     “啊。”另一个孩子的声音更远一些,然而和头一声在清脆,纯净这一点上相比要逊色一些。它比较灰暗,像是纯黑色和黄棕色的对比。轮廓比较模糊,然而那一声像是恰好就是能使楼道里的声控灯亮起来的喊叫(除此之外别人的喊叫之所以能使声控灯亮起来,是因为剩下的它们全部是对它不成功的模仿。)。整个过程像是一则意义清晰,却有待诠释成语言形态的隐喻。



     “啊。”还是头一声。像是稳定的使人安宁的,突然静下心来的物质。说是物质实则是因为它不是音乐,然而却比音乐更直接的,抵达了人的心灵,就像是一股目的明确,让人镇定的能量,一点也没有在中途散失,完完全全地停在了你面前。你不需要费力抓住它,它即立马和你融合在一起,一点不需要担心它会剩余,它会有所保留。咚咚,咚咚。一阵在楼道上奔跑的声音。

一两稚嫩美妙童声的尖叫,带着孩子中间清香地汗味地欢笑、碰撞。


     “再见。”“再见。”“回头见。”“回头见。”吃完饭,我去你家玩。”“你妈妈让你来吗?”“我不知道。再见”“我关上门儿了。”“你没有,我看见你了。”“小心你们家的小狗儿。”“来,小狗儿,来,进来。”



     “看见我又能怎样,你也太传统咯,我去去就回来咯。明久……”



     “要去哪里,干啥子,老实交代,一看你的表情和举止就知道你心里有鬼,是不是,妈?”



     “我真有事情,我咧一个朋友……”



     房东太太依旧挂着一副和善的面相,驼着背,戴着眼镜,眯缝着眼睛,用圆珠笔在本子上做着记录。她歪着头,马上就要走过来了。从门里能望见她微微像上面仰着的侧脸。她长相清秀,虽然已经六十多岁,然而脸颊仍旧是很有光泽,而且温和的鼓在前面。从她漂亮的女儿身上仍然能读出她年轻时鼻梁挺直,面庞清秀的程度。就是这样,她扬起至今惹人喜爱的脸庞,朝上看着你,张开嘴巴,温和地做一个开始说话的预备动作,仿佛她随时准备冲你微笑似地,没错,她是善良心软的女人。然而现在这个干净的老太婆脖子上挂着老花镜收钱来了,保证一分不能少,一天你也甭想拖。



     “让我进来看看水表吧,恩,呵呵,没事。”她对隔壁住着的高个子老头说。那老头晚上准时在十点半左右打鼾,喽吼喽吼的声音力度敌得过任何一位棒小伙,然而等他打开门,站在昏暗地灯光中
——因为他的单间的窗户也是正对着北面的一堵砖墙,房东太太看见他严肃沉默地在深处活动着,不禁出于莫名的胆怯,小心翼翼,不敢往里迈步了。地面虽然干净,然而床榻上却凌乱,也不像是刚睡上去的。他穿着一件老式棉布白背心,一条条纹睡裤,干瘦,条条精干的肋骨从它的脖子下面和胳膊里面的胸口部分顶着稀松的肉皮支出来。他习惯性地黑着脸,当真远远地不知道有多少随和的意思,不大在意来访似地站在里面。人们在昏暗中看不明白别人的表情,总是会误以为别人总是处在防备状态。现在虽然两间屋子离得很近,然而他们两边彼此听不懂对方说什么。有些快。四川人经常这样连家带口地在河南做生意,或讨生存。他们自顾自将抑扬顿挫地尖锐着、然而其意思就是不能使人马上明了的句子丢在不经意走过他们周围的河南人身边。经常看见不大懂说普通话的四川人,把两只手抬起来,放在脸边使劲往下拍,同时头也因为帮助嘴部的肌肉发力、控制——好更慢慢地吐字,而往下一点一点。整张脸都由于真诚的焦急,皱了起来,发红。然而,到底还是讲不清楚。河南人遇见这种情况多了,看着他们鼻梁纠在一起,挺坦然,呵呵、呵呵地对旁边的人直笑。常常是他们的态度比河南人要安然些。


     “你先把账算算吧,昨天晚上去逛街和今天上午花嘞钱。明久去喂鸽子到底有好多久咯?……幺妹,少用点洗头膏,回来,让你大哥就着这一瓶还要洗。”她母亲说。现在房东太太朝这边走过来了。



     “够着咧,够咯。还有那多咧,你没看,他头发那短,就是用香皂洗也没啥关系。也用不著那么省。”



     她搂起裙子,趁着热水擦了擦她的大腿。很认真。她把毛巾伸进脖子以下,仰着头,伸进胸部去。她很注意到了身体里面的肌肤对于湿热的粗糙毛巾的敏感,通常在她例假期间她总习惯这样擦擦身体,使得自己感到自己是格外清爽的,这是女人的窍门,使自己在那一段时间仍然能从莫名其妙的沉重感中,找到一些自在健康的清爽。况且,例假时候的女人是格外在意洁净的,这在她,则是经常要将手打上香皂反复地洗。她有一些隐秘的暴躁情绪,虽然有时候显露出来的愿望非常剧烈,然而实际上表现得并不明显。她偏爱豆青色和玫瑰色,这些颜色的衣服并不好找,故而她常常抱怨,买一回抱怨一回,觉得其它颜色和她的脸不搭配。她认为自己的皮肤颜色偏暗,适合于野性大方的装束。不得不说,她长得颇秀气,虽然还没有到极美丽的程度,然而皮肤很好,自小也没有碰到过长痘的烦恼,这点体她父亲。她唯一担心是她眼角部位长了一颗很小的黑痣
——人家(已经忘记了是谁,总之当时此人对她的影响力的巨大使她不可能发心思去质疑,现在既然事实已被不幸言中,就更不可能怀疑了。)对她说过这种位置的痣倘若长的不好,将来要夫妻分离,事业也不大顺利,通常是因为情绪化的性格和容易感情用事的天性,她一遍又一遍地揣摩着这些句子,以及那些句子中的语词。这些语词以及那颗确确凿凿地浮在左眼下方表皮上的那一灰点无疑给自己的现实生命形态做了神秘而贴切的注解,仿佛使她看到了自己渺茫而没有依靠的命运。她通常认为自己心好得像傻子一样,对待朋友掏心掏肺。她说:“我最讨厌的就是朋友之间互相想得很多,欠我这个啦,欠我那个。”她不愿意看到朋友背叛她,她说她绝对不能忍受朋友的欺骗,说这些话时,她少见地郑重,鼻翼一鼓一鼓望着和她交谈的那人的脸,然后很快又戏剧化地转过去,带着悲剧性质。虽然她的朋友几乎全是男性(就连在家里,她也只被两个男性包围着。),从来也没有男性背叛她,她喜欢他们做出想追求她的承诺,她喜欢以朋友的名义充满牺牲精神的勇敢地拒绝他们,然而她知道越是这样他们越是喜欢她,离不开她。这样的小伙子在四川那边有很多,小伙子们喜欢她,直接叫她幺妹儿。然而,在河南这边却没有了。无意识地,她便与河南的小伙子们说话时,多了一些拘束,一些正经,半带着源自隐秘幽怨的敌意,也因为这样,她在河南也确实破天荒地有了几个关系亲密地女朋友。哥哥和母亲也全是劝她长一点心眼。“她不是没心眼儿,她根本就没心嘛。”这是她大哥说的话,也就是明久。她说:“明久,你快谈儿一个女朋友吧?这好咧哥哥没有人要,我看著难受。”“明久,明久,不要看电脑咯,你明天去见一下子人家吧,比你小儿一点,但是长嘞很漂亮哦,明久,明久。你转过来儿一点儿嘛。你再看那个破电脑,那个破电脑,我生气咯。明天,我和波波就一起把你咧烂电脑给你卖咯。”“卖咯我再买新咧。”她抓着他的衬衫,扭掰着他死死地故意面对着电脑屏幕的脑袋。明久猛地发力挣脱开她的手和胳膊,忽地扭回头去,是真想对她吼两声,但是却定在那个动作上瞪了一会儿她,接着又坐回原来的姿势,将杯子递过去,示意好几次已经有些吓坏,并且稍微有些惊讶地立在那里的她给他倒杯水来。


     前不久,明久打开笼子的时候,就发现一只保姆鸽死掉了,一只普通信鸽。今天则是一只大条一次都还没有长全过的东方淑女①。两相并置,明久觉得自己不能忍受了,心里涌起了许多焦躁,他以为这些焦躁会在他现在的心境之下慢慢平复,可是那些焦躁还是棱角鲜明地存在,像是本能的妒忌感受。它不像是在指使他可惜什么,他在指使他往前走。他同样叉着腰,和他弟弟一样的习惯,脚步轻轻地在鸽笼外面转悠。鸽舍安设在同一条街道上,离他们的住房挺远的一栋建筑的顶楼。鸽舍的主人人很好,也是迷恋养鸽子的人,每年并没有问他要许多钱。倘若要说他对明久慷慨,毋宁说他对明久占用他的鸽笼是极其乐意,满心欢喜的。这个人由于下肢瘫痪,很多年也没有再喂过鸽子了,然而巢盆、食槽、饮水器、保健砂钵、栖架等器具样样也都没有扔掉,当然还有现成的分割科学精细的笼子。笼子有几个锁已经坏掉,鸽舍大门的锁也不太安全
——是用铁丝勉强绊住的,鸽舍顶棚的石棉瓦早许多几年就糟朽了,不过不碍事。明久和他第一次见面时,相互谈的非常投机。他硬硬地在轮椅上支楞这两条腿,像是假肢似的,以一个不自然的脚掌朝向,以一个引人猜想必然持续很久的奇怪角度伸展开来,这种姿势的不雅观和癫痫病人流着涎水的歪斜嘴角是性质同一的。不过这并没有使人因此怜悯他的疾病,从而使对话由于同情凭空变得局促。因为他年纪已经很大了,俨然是一个声音沙哑,庄严可敬的老人——苦难在这里引发的已经不再是同情,而是敬重,好像承受苦难者一旦步入老年就无需再强调他的痛苦,任何痛苦同死亡相比都逊色,又好像是那人通过将苦难带入衰老的境地终于成功地抵达了他想抵达的地方,不再遗憾了似的。他那整天坐在轮椅上来去,深居简出的生活状态在这个时候反而使他呈现出一种饱经苦难之后特有的淡薄品质和避世态度,虽然他患病的时候尚且非常年轻。这样,他背靠在轮椅上,耳朵和鼻梁上架着黑框老花镜——厚厚地镜片,头仰着,向上眨巴着热情、严肃而有深意的眼睛看着来人,使人只是敬重他,而且无条件接受他的蛮横。他或者突然大声地提醒似的叫了一声:“明久!”或者耸起肩膀,手指头紧紧握住轮圈,使劲拨动,在房间里推来转去,犹疑着、思考着、回忆着,几乎是带着甜蜜劲儿给明久找用具——有些几乎是新崭崭地,使人怀疑他在这空虚了对鸽子饲养热爱的几年,仍然在买进一些器材,以方便解馋,找自己丢在犄角旮旯里的很早出版的观赏鸽养殖技术类书籍。


     鸽笼的顶棚上铺了一层折叠起来的彩条布,四个边角和中间用砖头压住。从笼子外面可以望见边上一只孔雀鸽的扇尾,体型娇小的魔术鸽仍旧站在用三合板搭建成放置多余的食槽、饮水器和药物用的桌面上,由于明久没有对魔术鸽施加限制,所以这个桌面几乎就成了它独自的居所,许多羽毛蓬松的比它昂贵很多的观赏鸽子全都无精打采,丝毫也不妒忌地望着它的自由,搔着自己的翅膀下面,背脊,毛脚和腹部,有时候还互相啄一啄对方的鼻瘤。魔术鸽羽毛紧饬,很少花时间整理自己的身体,和其他鸽子迥然不同,它啄食掉粘在自己爪间和指甲里的鸽食,望一望前面,忽然就飞到关着孔雀鸽的笼子上面,笼子的铁丝有时使它趔趄了一下,它便灵巧地张开一只翅膀,维护住平衡,然后望向另一个和它站在桌面上朝向的完全不同的方向。在这只鸽子棚里,它的自由使它得以摆脱被禁闭后必然导致的思维迟钝,它整日整日观望,连接自己断断续须充满了各种色彩的小虫的梦想,像是色盲检查图,像是显微镜下蠕动不停的细菌,还有那些非常简单的,然而充满了玉米与稻谷的思维。然而魔术鸽却终究卖不了好价钱。明久又小心地折回到鸽子笼中,魔术鸽便飞过来,像是一只玩具鸽子一样线条流畅,它安静地停在明久伸出来的食指上,脚爪细而冰凉,爪尖稳稳地勾住了手肚子上的皮肤,像是和他正在达成一个默契。明久低着头
——因为鸽子棚过分低矮,小心将魔术鸽重新放回桌面上。他拉上和魔术鸽所在那一小间与外间隔开的围帘,扭回头迅速关上了刚才忘记关掉的铁丝门。他走进东边这一间,蹲下来,垂着手迟疑了一会儿,探着胳膊小心掏出修女鸽正在孵卵的巢盆,侧着地放在另一只笼子里。在这只笼子的最里角站着一只高耸着凤头,毛翎凌乱的东方淑女,这只雌性鸽子刚刚丧失了一只雏鸽,它的眼睛一眨也不眨,不断转着头部,眼珠在暗处闪着一点光,有时候它翘着尾翎移动一下身体,射进笼子内的有限的光亮就照亮了它的头部。明久用扫帚将鸽子粪清扫出来,堆在旁边的空花盆里,找来湿布将粘在鸽笼铁丝上的粪便和鸽食抹去。他把布条浸湿稀释过了的84消毒液,擦拭着笼子的底面同两壁,两边和这只笼子连接在一起的几个笼子也一起颤动起来。然而鸽子们也是暗暗地随着移动,调整自己的平衡。一会儿,那阵移动实在是太剧烈,它们便向前移动一下脚爪,使它向前伸出,并重新被固定,仍旧是静静地若有所思。不一会儿,颤动没有那么剧烈,而是轻轻的了,或者根本就感觉不出那震动的干扰,它们便又将迈出去踏在另一条铁丝上的脚再快速地挪动回来,像是不这样快速便会又要受到干扰了似的,又要有情况阻止它,它就又要将两只脚爪伸展开来,一前一后,使它更要继续受着罪似的。有时候,某只笼中的一两只鸽子,趁着安静咕咕叫两声,然而整个鸽子笼中也仅仅是明久不断劳作,震动笼子,打扫鸽子粪,将花盆和盛放消毒水的容器,摞在一起,用扳手将笼子凹进去的地方扳平,将突出来的在内面的铁丝剪短,拉开门帘的声音。他清醒地移动着步子,旋转着犹豫思考一下,果断地将另一只笼子打开,挪出其中的雏鸟和两只用嗉囊喂养它们的成年鸽子。有时,他就在鸽子们轻声地小声因为挪动的咕噜声中,将它们刚才还围着的饮水器从铁丝上卸掉拿出来,到楼下洗手池里清洗。最后,他把花盆搬出来,靠放在偷偷种植着罂粟的花池旁边。那些密集着的高高的罂粟被一条旧的纯紫罗兰色,不带任何花纹(而带着褶皱)的被单从楼房外部遮挡着,它被巧妙地搭在牵引在罂粟上方的铁丝上,其中被单的一个角被旺盛的罂粟茎秆支撑了起来,以至于,罂粟下面的带有不规则粗齿,或为羽状浅裂的叶片露在了外面。那些在罂粟叶子中间生长,在长茎顶端突出地集中挺立着的果实们的下部盛放着的重瓣广卵形花朵,像是一两只固定不动的大蝴蝶,点缀在混乱的绿色背景上的几个并不引人注目的部位,使得整个方形窄小花池显示出一派方丹拉图尔笔下极其优美的静物的风致。明久将扎在塑料袋里的垃圾堆在木头梯子旁边,接着他就折回来一一把各种工具整理分明。他把多余的,用坏了的重新归类放好,他把那些挤占空间的大家伙尽量放在不阻碍鸽子们视线和不阻碍魔术鸽飞行的地方,把配药桶,药瓶,铲子,喷雾器重新放回魔术鸽的桌面上。他的细致和条理性使得他和鸽子之间形成一种难以言说的、异乎寻常的美,这种体会不是从外部关照,而是在明久心理内部实现了它的存在与延伸。明久模模糊糊地理解了这点,虽然无法彻底弄清楚这种紧张的原因。这种他和鸽子之间的关系深远持久,绵延不绝,使人疑心他将长久地呆在鸽子笼中再也不出来,使人疑心他与鸽子之间的感情属于世界上所有感情之外的无法定义的一类,然而它确确实实是存在的。然而,倘若明久将其中一只鸽子,甚至几乎完全自由的魔术鸽放到户外,它也绝对会马上恢复虽然暂时迟钝的知觉,机敏警觉地抬起头。它们发现空气的异样和自然,一些流过它们羽毛中间的绵延的新鲜气流正在呼唤它们体内长久处于昏厥状态的力量。它们站立稳自己的脚掌,在明久的支持着它的手掌上向下踩着,着力,以获得向上飞升的能量,迅速拍打尖尖的羽翼、坚实健朗的翅膀,在你我意料不到的时刻就突然飞了出去,慢慢翅膀的扑动变得平稳。它停在另一平台上的塑料布上,左右看一看,彻底认清这种自由和自己未来命运宽广的程度。等到再次起飞时,它便必然有了自己的目的,再也不会在明久和我们的视野中间停留了。


     他从楼道的阴影中走出来,跨到了马路向阳的那边。在车声人声当中夹杂的“谁要茶鸡蛋”声音,这个声音以市声为依托,因为重复也因为音质清晰容易辨认,所以特别鲜明。有时候在离它很远的高处,会有工人在建筑物里面咣啷咣啷敲打铁锤,那声音以一个固定的节奏,和它同时,或者比它慢一点,但都是连续的。有时候是一个孩子的尖叫声,肆无忌惮地以各种声调,咯咯的笑,像是谁在呵她的痒。路上车来车往,摩托车从东边开过去,直开到西边,大卡车在光天化日之下负重很深似地稳重又疲劳地放了两下尾气。一些人在不同方位自顾自地说着话,带着一些焦急、从容的情绪。但总也淹没不了那清晰的许多声间隔长长的“茶鸡蛋”,不是因为她的嗓音多么独特,而是她不定时的重复那句代方言独特起伏的短句,总也能很方便地使人们在全部市声方中注意到了它,期待它像一根路标一样一直直立在那里,不要走,一旦她停止了喊叫,作为它背景的市声就突然荒凉了,就突然全不退缩回更深处,不像刚才一样鲜明,听者总会怅惘一会儿,陷在空空的落寞当中。这声茶鸡蛋就是整个画面的焦点。这些声音有一个总的主题,它们都处在阳光暗淡,空气却非常清新的午后。人们用不着做任何努力也都是精神的,恣意的。这种轻松是不考虑思想的轻松,好比在清晨你刚醒来踩着还没来得及清扫的大街去上班,你看着一片人一片不同型制的车辆,在树木夹着的道路中间形成一个流动的粗线条,他们看看前面,眼望着可能变成红灯的路口,轻松随意。大人、小孩全都在赶着上班、上学,彼此看看,彼此理解,你看见一个人电动车后座上趴着一个瞌睡的孩子,你看着那个女人在摩托车上,用漂亮的腿支着地,等前面的车过去,也用不着说什么,安安心心地看着就行了,对所有人都充满了清爽的期待,因为他们生活中的目的全向你敞开了。你就握好把手,把自己男性的刚刚清洗过,抹着香脂的脸颊抬起,望向城市当中更远也更广阔的没有被楼层与树木遮避的一点天,清新地对着清晨微微泛冷的凉风。


      

        明久经过自己工作的药店门口,朝里面望了一望,仍旧是同一个老太太,耷拉着白胖而松弛的脸和因为控制不住唾液所以发亮的嘴角,坐在玻璃门口的免费吸氧设备面前,嘴巴一张一张,两只等待着身体复苏的衰老的眼睛望着明久头顶上的远方,除此之外,正午药店的过道上就再没有一个人了。从微风中传来了一股鱼的清新的腥味,不是那种宰杀后的鱼肉的腥味,而是那种装在瓶子里的小小的活鱼快要死去时大口拼命呼吸着,猛然发出的腥味。清新。那鱼的没有温度的哈气直接顺风吹到了明久的嘴里,几乎使他的口腔和鼻孔有了味觉上的判断。这使他想起昨天晚上一点多的时候,他醒来,听见有叫声,也不知道是哪个房间,当然他不可能爬起来,打开房门,循声找去。这种叫声模糊不清,难以辨认,然而一旦听出这个声音本身有着无法控制的节奏,本能便使他面红耳赤起来了。里屋是母亲和妹妹,所以他压制着自己伸手进去的渴望,将枕头扳过来一个角压住自己的耳朵,也还是能听见。不是因为叫声真的很高,而是一旦一种声音有了一个节奏,它就好像对你的耳朵自动上了发条,定了时,总是在那样的一段间歇之后,要听到那样一个模糊地女子和男子的声音,就好像是音乐。有时候,你正坐在屋子里,忽然便觉察到一个熟悉的乐声想了起来,可是你又不确信,因为声音听起来好像太远,仿佛是幻觉,其实也极其有可能是幻觉。然而慢慢地,你对那段熟悉音乐的印象,使得耳朵不自觉地开始按照记忆猜测摸索那音乐的规律,开始格式它,判断它。在一个恰当的时机,赶紧接住一小段旋律,然后验证,你心里的确信便慢慢增加了,原来你在头一个瞬间,依据头一个已经被距离稀释得非常淡的乐句上,就已经掌握住了那个音乐的特点,准确抓住了它。它确实是你记忆中的那支歌。不管它是不是优美,接着,你就跟故意体验自己的天赋似地,认真地开始满意地听起来。后来,当你不再想听它,希望将注意力转开,这时才发现你已经无法忽略它了,似乎它通过这种方式在你的脑海里扎下了根,你越是烦恼,那根须深入控制的程度越深,你越是逃不开。最后音乐声终于停止,然而你的苦恼竟还没有结束,因为你或者竟没有注意到音乐的停止,它的离去,反而迫使自己苦苦寻觅,十分烦恼;或者是你虽然知道音乐已经停止,可是脑海中的旋律、节奏仍然清晰可辨,像是一张怎么都扫除不净的蜘蛛网,一片不着痕迹,但是确实存在在那里的影子。他一路上将这个味道颠来倒去地回味,心里泛着轻快的喜悦,眼瞅着路面,想寻找一个能使自己痛快的方式。明久掏出一支烟来,吸了一口,几乎是狠狠地盯着在他视线范围内出现的漂亮女人。那些女人先低着头,接着再把眼谨慎地望向前面,也用余光一路走着一路看着他,也有的女人坦率地扭过头来看他一会,不说话就那样走过去,那是母性的本能的充满关切的眼光。明久轻巧地绕过了躺在马路边的破沙发生长着大嘴睡着了的年老的男清洁工人。他看着这两个人交抱着胳膊,仰着脑袋,露出四只黑洞洞的鼻孔对着行人,将四条腿以被各自精心调试得出的最大舒适度的姿势叉开,一只长扫帚头就趴在地上,杵在行人的脚边,眼前,扫帚杆被他们牢牢地抱在胸前。一只大黄狗趴在修车铺子的三轮电动车下面,它将事先叼过来的擦车用的乌黑的烂毛巾垫在自己的下巴上,现在它快睡着了,它的尾巴圈在自己身体旁边,像是它分给自己的爱,一动也不动,甚至也不愿意拍动一下嵌着方砖的路面。它偶尔抬起眼皮,将眼珠在眼白里转一个角度,同时将头抬起来,才又放下去,打一个喷嚏。有时在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它常常跑下大街的斜坡,到前面的丁字路口,便熟练地左拐,在人行道上照样小步地跑着,在达到它令人揣摩不透的各种目的之后,它便又从这条街的另一边人行道再跑回来,在那里它常常能闻到它非常喜欢的六六粉的刺鼻味道。它的生活就是这样被充分的实现了。它甚至也不烦恼人类,它和人类有一种温和的共处的默契。它的生活的实现完全依赖这一默契。它在他们移动的脚边跑着,比他们走得快,把他们远远地落在后面,没有人要和它比赛,所以它不着急。它时常望一望天,体察一下自己的处境,除非有母狗和人的呵斥会打断它,通常它的思维也是非常温和而且连绵不绝的。明久先蹲在路旁边,看看来往的顶棚发亮的车辆,他望着马路上被茂密的枝叶投下的随着微风轻轻摇动亮斑和阴影。他表情严肃,无所事事似地把胳膊直着朝前摊在在膝盖上,望了望天色。外人是觉得他在思考什么重大的前途问题,然而过后又都要从他的平静表情上得出他什么都没有想的结论。于是,他站了起来,挺自然的跺了跺发麻的脚就往回走去了。


   
①亦称“土耳其淑女鸽”,外国玩赏鸽的品种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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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22 00:48:13 |只看该作者
其实我一直想请教,如何在客观冷静的叙述里表达自己想要的东西。。。
一想表达什么,就容易作者自己跳出来自说自话。 而且故事的编织也容易单薄,无非组成一个完整的整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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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22 01:15:20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魏虻 于 2012-5-22 01:23 编辑
梦裤 发表于 2012-5-22 00:48
其实我一直想请教,如何在客观冷静的叙述里表达自己想要的东西。。。
一想表达什么,就容易作者自己跳出来 ...



“如何在客观冷静的叙述里表达自己想要的东西”这个好难,我还没有想过。一旦叙述客观冷静,自己想要的东西应该就能很顺利的写出来,我觉得好像得更加关注要表达什么。你那里自己跳出来一说话,编织就单薄的问题出现的原因可能是,你要表达的东西没有好的形式,形式和内容是一体(形式就是内容)。要是你的内容不符合形式就会出现作者很想跳出来直接说的现象,反之,如果你把形式考虑得很成熟,和自己的内容结合很好,就不会着急了,只表现形式就可以了。我是这样觉得。不知道我理解的对不对。(这里形式是小说的文字整体表现;内容指你想跳出来直接说的东西。)
多多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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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22 02:16:43 |只看该作者
嗯,谢谢你啊,如果有空的话,可不可以请你看看我那篇《地宫猴子》啊。 我现在脑子里有很多想法,但具体写起来就难以下笔。 如果你能给我关于那篇小说的一点意见,很谢谢你。 毕竟刚刚开始写作,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明明好喜欢的事情,但做不好。 嗯,总之,谢谢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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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22 16:15:27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江冬 于 2012-5-22 16:24 编辑

虽然有时对魏虻小说中充满长句和不加修饰的表述有不满,但我还是很愿意把肯定赋予她的才华。
——陈树泳的这句话,在这里想重复一遍。

说实话我是跳着看的。我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不会这么去写,而且也会写不下去,因为没有兴奋点——也就是说,阅读的时候也没感觉到多少兴奋点。纯属个人喜好问题。
本来已认为魏虻是一个很值得信任的作者了,但这一篇还是让我有点担忧,最大的一点就是对形容词的使用。形容词太多了,几乎可以说大部分的描述都是靠形容词支撑的。由于形容词的抽象与笼统,我认为描述时使用形容词很难实现精确,看这个句子:

那些女人先低着头,接着再把眼谨慎地望向前面,也用余光一路走着一路看着他,也有的女人坦率地扭过头来看他一会,不说话就那样走过去,那是母性的本能的充满关切的眼光。明久轻巧地……

谨慎、坦率、关切、轻巧,一下子就冒出这么多个形容词来,类似的句子比比皆是,而这样子的描述显然说不上精确。

这段文字或许更具有说明性:
“在这些不规则平面的中间横着的,在上面看来仿佛静静地存在,而下面实际上却十分喧闹的深沟是一条街道。任谁也不能很容易地马上理清楚这片紧紧地挨在一起建造的房屋是怎么和那些并不通向它们,也并没有朝它们放射出细小分支的主干道连接在一起的。远处的天空并不十分洁净,这一大片密密麻麻的色调陈旧的居住区像是沿着主要街道这条水流分布着的沼泽,朝四方蔓延,非常宽广,给人一种凝滞不动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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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22 18:16:30 |只看该作者
形容词确实有点多,让人感到了多。我看得很愉快。有些部分让人赞叹不已。草草看了遍,看第二遍应该更能看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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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22 18:47:51 |只看该作者
小说是讲究语言的,注重时间的艺术;戏剧注重情节,有着空间的秩序。
我仰慕下作者的语言,但更羡慕Ta良好的写作状态,有感觉,是吧?就跟打乒乓球啥玩意似的,球感很重要。真不知道小说的写感,从哪里去寻找啊。啰嗦几句,学习下……
等着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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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22 20:04:23 |只看该作者
先存下来,看完再加入大家。
联系邮箱:chenshuyong@live.cn(站内短信、邮箱、豆邮都能很快找到我) http://site.douban.com/1220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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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22 21:05:29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魏虻 于 2012-5-22 21:35 编辑
江冬 发表于 2012-5-22 16:15
虽然有时对魏虻小说中充满长句和不加修饰的表述有不满,但我还是很愿意把肯定赋予她的才华。
——陈树泳的 ...


一个点一个点地说:
1、先说描述

“兴奋点”这个很重要。这篇文章就是结束在兴奋的结束上。本来在此之前我对这种描述感觉很新鲜。这种描写本身就是兴奋的,它能满足我的好奇。可是通过这一次尝试我确信我已经完全厌倦这种细致的努力了。将现实感受兑换成语言的这种书写很没味道。我先坦白我为什么老是这么写。首先原因在于我除了现象我看不到别的东西,我觉得和现象的无法解释相比较,各种想法是太幼稚了。好像对表象的接受反而比任何思考都更深刻似的。(万幸,好在我现在不这么看了。)我到现在都没有发现像各种形象这样又神秘、不能琢磨,又确实存在的东西,还没有明白地发现有什么东西比这些更重要。其实我这是在用敏感代替思考。我主要就是沦落到这个歧途上了。其次是因为我的阅读,我以前阅读的兴奋点是很单一的,就是生动,就是描述的美感,只要哪个作者的叙述满足不了我的各种联想,形不成绝妙而清晰的东西,我都不愿意看。问题也就出在这里!我根据这个原则肯定已经漏掉了很多东西。不过这个前提是一般的人们的思考都不能打动我,就好像我在观察生活时,任何理智的思考都比不上本能的感受更有说服力。
本来这篇下面还有一段,可是后来我实在写不下去了。当时写前面那些东西的兴奋劲全都没了。好像发了一阵子烧之后,迷糊劲全退了。以至于我现在看着这篇都愁得慌,很烦。我怎么就不知悔改呢。我得重新寻找兴奋点,就是这。这个是我对文章看着不兴奋这种症状的解决办法。绝对不能闷,我太讨厌闷了!

2、形容词

这个形容词。我的认识是这样的。平时我觉得我们看事物的时候,产生许多很新鲜,需要马上用语言抓住的感受,比如说“灿烂的旭日”这种感受很多,它们貌似平淡,但是稍微一联想,它们的内容是非常神奇、鲜活的、活蹦乱跳,于是后果是当写作进入状态,进到小说的场景中,那种感受就特别挤在一起,你需要把它们写出来,不管是写得对不对,先不管他,就像是速写,快速地抓取那个印象,而且为了足够及时地稳定地把那些感受的框架描出来,有时候文字都很赶,很急,兴奋就来了,很刺激,自己在追赶自己,画面在追赶画面。所以我尽量多给这些画面在语言上留下线索,使我自己能从这些线索准确地还原它们原来的无比充满魅力的样子,它们的风情。所以我第一个想到的是形容词。而且,倘若是放弃形容词那么很多东西,在写作时出现的东西都抓不住了。您好比:形容词是细网,动词和名词是扎在网上框架,诚如您说的形容词的模糊使它可能难以精确,可是我在阅读的时候是把它们当成线索来用的,通过对生活的认知,我充分地最大限度的还原它们,当然就好像我把字写得太潦草的话虽然我自己认识,可是别人不认识,别人就觉得模糊。就是这种马虎,我把它分析出来了。
还有就是,把形容词大把地甩出去很痛快,能在自己这里有狂欢的感受。现在倘若我还是这么描述下去,这种快感依然还是不起作用。

3、目的

我今天晚上本来想上来把它删了,或者留一部分。现在一看大家这样认真,删不成了。其实我这一年都不能写了,还可以看书,这一回本来想好好写一个,给一个信号,说明我在认真,结果反而让我很恶心这种叙述。这种后果对我估计是好事。我特别想彻底丢掉这些东西。(很内疚。我先说,虽然这急切有点好笑,我很急切地想要悔改。最近一段时间我的自我厌恶感特别特别深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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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22 21:14:02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asui1003 于 2012-5-22 22:56 编辑

大量使用形容词一般来说确实是比较省力和粗率的表现手段,同一个形容词往往可以形容在微观细究下实际上千差万别的不同事物、情景和状态等,有时相当于是一种俗成的化约描述而已,这和注重语言在描述中的精准、生动和独到的审美趣味是相悖的,由此角度看似乎是作者缺少对真实世界的观察和书写的耐心所导致的局限了,但毕竟美学没有绝对的标准,我既同意江冬的判断也有保留,比如我对使用大量成语的小说语言也持怀疑态度,但艺术史上好像也不乏从最初的“缺陷”和“局限”演变而成的成熟表现风格、美学主张等,所以还是得看魏虻最终能不能在作品中获得表现上的统一和协调——我大致是这样看待的,当然我也不肯定自己有没看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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