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LeoYwahn 于 2012-7-27 17:29 编辑
华生
那天和那个编辑聊天的时候他说,并不是我的侦探小说写得有什么问题,只是它们没在读者中引起什么反响(有几个人倒是向他反映它们读起来有些奇怪)。他建议我试着给他们写一些古典推理。我感觉他的话诚恳而且合理,就接受了这个建议,并且决定吃完午饭后开始准备。 由于家里没有书柜,我所有的书本都靠墙堆在房间的一角,用旧报纸垫着。我在那里蹲了大概十分钟,把艾勒里·奎恩,约翰·迪克森·卡尔,阿加莎·克里斯蒂,弗里曼·克劳夫兹等人的小说挑出来(其实其中大部分时间都是用来思考不把哪些书挑出来)。当然不能把这些全部再读一遍,我只是在其中的关键点之间跳读,以解决一些基础的技术性问题,就比如,连环谋杀案中出现的尸体数量定在多少才合适?又或者,嫌疑人的总数设置在那个范围内最为合理?至于这些书中用到的所有诡计,我基本上都能记得——但这方面我不能偷懒,我必须努力想一个自己的诡计。我读了一遍在维基百科上搜到的“黄金时代侦探小说十戒”,我记下了需要我特别注意的几点,包括:侦探自己不能是凶手;最多只能出现一条暗道;不能用需要过长科学解释的毒药;侦探必须给读者公开他发现的所有线索;不能出现双胞胎或容貌相同的替身;故事中侦探的伙伴,也就是那个“华生”,他的智商应该比普通读者略低一点——这一项突然提醒了我。我又从书堆里就近抽出了一本《巴斯克维尔的猎犬》(我之前并没有把柯南·道尔爵士的哪本小说挑出来),考虑着把它作为我的小说在人称选择上的参考。但我才读了两行,就意识到出了大问题。我赶紧从里面再找出一本——是《歇洛克·福尔摩斯的冒险》。问题依然存在。 现在我把选自《歇洛克·福尔摩斯的冒险》的短篇《红发会》的第一句抄出来: “贝克街的秋天和其他地方的秋天没什么两样。”
一些人可能看不出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因为他们可能是极纯粹的严肃文学读者,对类型小说并不熟悉。那我们来看一下《巴斯克维尔的猎犬》的第一句:
“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已坐在他的早餐座位上,他除了有时整晚不睡一直到天亮以外,起床的时间,一般会比华生晚一些。”
想必任何一个有一点文学常识的人都发现了问题所在。但我并没有因此慌乱。短暂的震惊过后,我立即开始对此进行思考,就像我遇到其他难以理解的事情时会首先做的那样——我觉得这是我的一个优点。而对于这样一个突发的怪事,外部和内部的原因我都得考虑。我经常在电视上的科普节目里看到的宇宙大爆炸理论首先引起了我的怀疑。在我的浅薄理解下,它大概就是说整个宇宙产生自一次爆炸,并且随后持续受这次爆炸的影响,一直扩散。那么我想,随着扩散的进行,世界大概会越来越不稳定,这件怪事可能就是结果之一。突然,最近一直纠缠着我的那个念头又出现了。我看了下表,不过四点,真去做这事儿的话时间绰绰有余。 从厨房的小门踏进院子,我一眼就注意到栽在墙角一个巨大花盆里的那棵植物开出了许多白花,凑近闻了下,没任何香味。其实,我还是更愿意相信问题出在我这里,因为这样的话我还有机会做些补救。我又把整院的植物都扫视了一遍——其他的没有一棵开花。可能是我做了太多的梦了,我想,而它导致的结果就是:我变得越来越虚,密度越来越小(我惊奇地发现这和大爆炸理论正好是相通的,我自身的不断扩散也会导致同样的结果——它们可能本来就是同一回事)。回我家的老房子看一看的念头,在现在看来,就是非常合时宜的,甚至成了一种迫切的需要:说不定再次见到它能让我的根基点被多多少少地固定一下,这就好比让我已经偏离圆心的脚回到圆心,而我的整个身体也必将随之得到纠正;而如果我在此行中能偶然拾到一些已经丢失的记忆,它们便会填入我的身体,让我的整体变得紧凑一点儿——总之最后的结果是:我会想起福尔摩斯的故事本来就是第三人称的。我是这样期待的。 但是临走前,抱着一线希望,我在亚马逊书店上订购了两卷一套的《Sherlock Holmes:The Complete Novels And Stories》。
出门的时候,本来懒散地躺在院子里的汪汪以为我要带它去散步,兴奋地守在门口摇尾巴。看到这个,我顺势就放弃了骑车的打算——我夸张地把这次小小的旅程想作一次私人的奥德赛,那么与一只野兽同行,让它和自己共同对抗途中的危险看起来再合适不过了。 我一开门,汪汪就窜了出去,一溜烟地跑出了巷子。我不管它,径自朝巷子另一边走——抄房后的小路会近一些。我走了十几米后它意识到了情况从后面跟了上来,而到我身边的时候它并不停留,继续抢在我前面想要率先探索。它的外形和行动姿态看起来和它一两岁的时候没什么两样,而实际上它至少在八岁以上,确切的年龄我说不出来。准确的记忆都需要实物证据,我想,我最早的记忆都是因为有它们的持续提醒,而得以保留在那里的。比如,我对幼儿园时光的一段记忆是这样的:在去学校拍毕业照(大班是最后一个年级)之前,妈妈把我的头洗了,然后给我梳了个很特别的偏分。而后,每次看那张照片,我可笑的发型都会成为我保留这段记忆的提醒。不过,要说得精确点的话,这还并不是“最”早的一段,盘踞在我记忆入口的则是我穿了件连衣裙(可能是我姐姐的),蹲在在幼儿园院子里和别的小朋友一起玩的场景。这件有点特别的事的起因我不知道,得到的反响(我越来越认识到“反响”这东西很重要)我也不知道,在那里的只有场景。事实上,它是后来我在某一个课堂上学到“鹤立鸡群”这个词的时候,突然(也是第一次)回想起来的。所以说记起这件“丑事”(虽然年幼的我不这样认为)也是因为一个证据(虽然不是实物),即留存在头脑中的一个和“鹤立鸡群”有相似意向的念想。当然,大部分记忆证据还是很明确和实在的,比如我额头上的和下巴处的两个小疤痕,总是能提醒我小时候的两次严重的跌倒。
这段近道的最后一部分,是一条顶部被暖气管覆盖、外形像隧道一样的窄巷。过了它,就可以到中央路了。在这条小巷入口的地方,我看到了正在嬉戏的两只小狗——是汪汪先看到的,它已经早早地围到了它俩旁边。汪汪表现出的有所企图的样子,让我猜到其中必有一条小母狗,那么同时它就肯定不会招另一只公狗的待见。果然,在一瞬间,胆小懦弱的它就被其中的那只白色哈巴咬住脖子,摁到了地上,一动也不敢再动。而等我上前把它救出来后,它放弃了可能有过的企图,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继续给我带路。我想起两天前,我们在河边的那次,它也同样失败了——而当时,那只黑色小母狗甚至从一开始就应允了它。但我想我不应该再提这些让它难堪的话了,它毕竟曾所向披靡过,而我反倒是那个在和异性的关系中总是难以觉得自在的人。记得在大学里的某一天晚上,睡在我旁边的女孩突然翻过身来对我说: “我来问你三个问题。” 我说好。 “有次我在书上看到,某个国家里——记不起名字了,一个很少听说的小国家——他们有一项习俗,就是在订婚之前,女方会问男方三个问题:你认为你做过的最坏的一件事是什么,最好的一件事是什么……” 第三个问题我忘了是什么,另外我现在也只能记住对第一个问题的回答。我告诉她说是我小时候和家属院里的孩子们一起用石头砸院里常有的蟾蜍。然后我看她在等我接着说,就一股脑把对其他各种昆虫、鱼类、两栖类,总之就是我能经常见到的那些小东西的伤害都告诉了她,其中比较特别的包括把无辜的蚂蚁扔到蜘蛛网上,把爬到我手上的蜘蛛的蛛丝顺着它的腹尾向外拉。 “那现在还会这样做吗?”她接着问。 “当然不会了。”我着急地说。 “那什么时候开始不做了?” “嗯……大概升初中后的某天吧。” “为什么突然改了?” “我想一下……嗯,我记得那几天我在河边抓了只拇指大小的青蛙,回家后放进了鱼缸里。但后来当我看着它漂在水面上的情景,忽然意识到它是只两栖动物,在鱼缸里的话它会一直这样‘站’着到死。” “嗯。” “然后我就把它放进了我们家院子一角种着一颗桂花树的小花坛里。但是第二天我就后悔了,想到它将要在那样一片远离水的地方‘坐’着到死,我就决定要把它带回河边。可是我再没找到它。”
我们出了那窄巷子,终于走上了宽阔的中央大道。我最近一次找回幼时的记忆,就大概在现在这个位置。当时我骑自行车经过这里,因一手拿着本书而只能单手握着车把——我总是怕它们在车篓里因颠簸而磨损。而紧接着我脑海中就出现了一个画面:在老家属院里我绕着院中间的一排储藏室一圈圈地骑着辆成人车,那车子随我的有节奏的蹬踏而左右摇摆。这段记忆非常重要,由此我知道我不到六岁(我上小学时搬的家)就能骑自行车了。当然,那时是站在脚蹬上。 “这事打击了你,然后你就改过了?” “对。而且我还忏悔了。”我强调。 “哦?你信什么教?”她的语气显得很吃惊。 “没有,我当时是向大自然母亲忏悔。” “噢,这样也行。都说些什么?” “我向她保证以后再也不做那样的蠢事,并且以后会永远地面对着她,永远把自己看作她的一部分,然后——” “很好嘛——你接着说。” ”然后也恳请她今后能待我温柔。” “为什么要这么说?你那段时间一直很倒霉吗?” “没有,只是因为我怕没有一点私求的献身会让她觉得虚假。” “对,就应该这样。”她似乎来兴致了,“管用吗?” “当然管用,从我开始忏悔后,我感到无所畏惧——死都不怕了。” “好家伙。那你每天什么时候忏悔?是每天吗?” “是,睡觉前。” “不怕你父母听到觉得奇怪吗?” “傻瓜。当然不用说出来,在心里就行了。” “对对,说的也是。现在肯定不做了吧?” “是啊。” “什么时候停下的?” “嗯……从第一天起,大概过了几星期或几个月后的一个夜里,我睁开眼睛正好看到一点火光在我屋子天花板上乱飞,那火光略带点儿蓝色,最后又急速落到我床边的地板上。我赶紧探出头去床下看,但地上没有亮光了。” “那是什么啊?” “萤火虫啊!” “噢,对对。然后?” “然后我就赶紧睡下,不想在她面前显得过于贪婪。而第二天晚上,我又看见了。之前我从没亲眼见过这东西,我以为我们那片地方都不生萤火虫呢。” “我还从没见过呢。”她故意说得很委屈。 “之后我就不再忏悔了。” “你把这当作她给你的信息?” “对,我很肯定。我觉得可以不用忏悔了,以后只要做到我承诺的就行了。” “嗯,说的也是。那你做到了吗?” “当然了。” “哦……好吧。”她稍停顿了一会儿,然后换上一副俏皮的神色,接着问我,“那你相信生命是向上攀爬的,而物质是向下降落的吗?” “我不相信。”这方面我很坚决。 “那你相信时间是真的,而空间是假的吗?” “我不相信。” “那你相信本能是高级的,而理智是低级的吗?” “我不相信。” “那你相信悲观是深刻的,而乐观是肤浅的吗?” “我不相信。” “那你相信炽情是美的,而数学是丑的吗?” “我不相信。” “那你相信浪漫主义是危险的,而个人主义是不健康的吗?” “我不……我相信。” 真狡猾。 她翻过身,仰面朝天地咯咯笑。仔细听来,我发现那笑声中间是没有停顿的,其中的每个强音之间都有转折性的低音连接。这听起来可绝对不像银铃,我当时想。 “你会变成呆子的。”笑完后她略微压低声音对我说。 这次我慎重地想了一下,然后告诉她说:“我不相信。”
当汪汪在人行道上每隔一段距离出现的小树旁做记号的时候,我都自顾自地继续走,装作和它没有关系。我往这条直路的尽头望去——只要再过两个十字路口,就基本上到达目的地了。可是之后没走多远,汪汪停下脚步原地坐下,就不再动了。我照例不理它。可是又走了十几米后它还没跟上来,我回头,发现它依然坐在在原地,吐着舌头看我。我招呼它过来,但它没动静。想了一下,我觉得它可能已经到了离家的极限距离,再往前走半步,它就不确定自己能原路返回。我对善良但愚笨的它表示理解,虽然还是不满地朝它丢了句:“是你自己要跟来的。” 然后我继续走。过了第一个路口回头的时候,看见它矮小的身影依然在原地。 “第二个问题是——” “不是三个都问完了吗?”我提醒她。 “那三个是一个整体,算做一个。还有另外两个问题。” “哦,好。” 但她没有紧接着就告诉我这个问题,而是先对着我眨了一会儿眼。 “这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就是大一时我们有一次扫校园的时候——那时我们被分在一组——我看到你用扫斗弄垃圾的时候,你先是把落叶和土分开,然后先把叶子扫了进去后才去弄那堆土。你那样做不是很奇怪吗?为什么不一下子全扫进去?” 我正要回答,却突然犹豫了:如果让她发现这个答案非常无趣,根本达不到她的期待(我一直怀疑她想在我身上找到一种神秘的东西),大概明天早上等我醒来就再也见不到她了。我很了解这些女孩,她们总是故作敏感,其实心里整天怀着的都是如何玩弄整个世界的想法。 “我怕告诉你了,你会觉得失望而走掉。”但我紧接着就坦承了我的担忧。我就是这样的人。 “怎么会呢?绝对不会的。我不是还有第三个问题吗?你还可以靠它留住我,这个就先告诉我吧。” “嗯,也是。”她说的很对。 “快说。” “你说的这件事我根本都记不起来,这说明当时我肯定是在出神。”我胆怯地说出了实情。 “嗯?” “我如果在出神,我的大脑肯定对扫垃圾这件事没有一点照顾,我的身体接不到指令,也就只能按默认的机械方式做这件事。大概移动东西前先分类就是这个机械方式吧。” “嗯……可能就是这样。我如果在这种情境下出神,大概也是会像你这样做。” “那倒不一定。你的默认方式可能不一样。”我表达我的看法。 “嗯,我可能是先把扫斗里原有的垃圾都到出来,然后……再一股脑全扫进去!” 说完她又转过身去笑,我也跟着笑。
一个人走路的话,我的步速会很快。没五分钟,我就过了第二个十字路口。转到左边的路上后,我就一下子看到了县工会的三层办公楼,而它的正对面,就是我曾待过的县直属幼儿园。还没走到那办公楼的时候,我留意到它旁边的另一栋小住宅楼,突然意识到那正是我儿时好友家的老房子。而那二楼的阳台也提醒我记起他从那里摔下来的情景(所幸只摔断了胳膊),我沿着这段记忆之流来到了它的终点:我的妈妈告诫我,“以后如果你摔下来,一定要学他用胳膊保护好头。”我一下子全都记起来了,就像从来都没忘记过。但这可能就是记忆的一种特征,每次我偶得一段遥远的记忆都会有这种错觉。 我把这看作一个好兆头,预示着过不了多久我就将满载而归。可是紧接着我就发现那办公楼后面的小道被一面砖墙封住了。我在它的四周查看了一下,确认没有别的通道,就回到中央大道继续直走——印象里我们家属楼的主入口是在更前面的地方,似乎是一条宽阔的下坡路。而走了两步之后我才发现,县城的这个部分基本上已经被废弃了,行人几乎没有,坑洼的土路两旁长满了接近半米高的杂草。路过了两个明显过于狭窄的巷口之后,我决定试一下第三个——虽然它也比我记忆中的窄,但至少是段坡路。于是我趟过那片草丛,往巷里面走,然后有点意外地,看到了那扇熟悉的红色大铁门。我停在门口向里面望了下,确认了就是这里,便立刻对自己考察一番,但什么也没发现,什么也没发生——甚至没有一点儿激动。 左边就是门卫室,我故意缓慢地向它靠近,然后我不知为何被它那红砖墙上的某一点给吸引了。我沿墙走过去,带着疑问盯着那点看。我试着等了一会儿,接着转身让视线在院子中间部分搜索,最终停在一个排水井盖上——噢,就是那里。 就是这个井盖。我看到一群孩子围着它坐成一圈,玩一种纸片游戏。我看到了年幼的我,他留着比别的孩子更长更软的头发。但他并不专心于游戏,他盯着对面自家的楼看:一个绿色的东西飘到了地面上,他以为那是谁家掉落的手帕。然后接着我看到孩子们开始陆续站起来往那绿东西的位置跑去,并且相继喊着,“大蚂蚱!”。然后那东西便像是要证明他们的话似的轻松地一跃。那真的是一只大蚂蚱,青色的那种,首尾都尖尖的,腰有近五厘米粗——年幼的我这时才跟了上去。那东西似乎想再给我们一次抓到它的机会,落到了我身后的墙上——看到那两只巨大的绿色眼睛,我吓得不敢动。而凶猛的孩子们已经一起涌了过来,带头的一个迅速出手。挤在后面的年幼的我以为他成功了,但我第一时间看到了实情——大青虫在关键时刻再次跃起,立刻就飞没影了,不过还是被那孩子拽下了一条大腿。孩子们都围上去看那条腿,相继喊着,“都长成精了“。那条大腿像像筷子一样粗,看了一眼我就不敢再看了——我俩都是。而那长着又长又软的头发的男孩耐心且反复地告诉每个人是他先看到那东西的。但是没人理他,也没人在乎。 这是段奇特的记忆,我为此兴奋起来,便开始从门卫室的墙开始,用一个之字型的行走方式,在我右侧的楼和左侧的储藏室之间划线,试图把每一小片地方都走上一遍。院子里坐着四五个老太太,我不在意,她们更不在意。我就这样一直走到了墙根,却没有任何收获——就像它们是世界上最平庸的的水泥地和最呆板的院子。我转向储藏室的侧面,进而走到另一边的那栋住宅楼,继续按刚才的样子做。走到最后一个楼梯入口的时候,我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但倒是这时候有东西突然来了:这里曾经站着一个小女孩,我曾经看见过她。 她是……她是一个小妹妹,对当时的我来说,但我并不常在院子里见到她。我走了过去,想和她说话——她迷惑地看我,然后抓起我的手,然后在我手腕上咬了下去。我好不容易挣脱开,带着那个血红的牙印逃回了家。看到妈妈在家,我就大哭起来。然后是我妈妈的警告:“以后离她远一点。”等等,还没完——在后来的某一天,我看见她点着一只满是血的脚从大门进来的时候,我就离得远远地看。门卫去抱起她往外面的医院赶的时候,我才知道是她的胶凉鞋被玻璃碎片戳透了。
我又回到了门卫室,再无别的收获,但我也并没有太失望,反倒觉得得到这两段记忆已经很难得了。它们都对我很重要,我想。最后,为了做点其他可能有帮助的事情,我试着数了下楼的层数。 一,二,三,四,五。 “第三个问题呢?”我问她。 “嗯。今天我读到一篇装模做样的书评,一直在提‘自由间接引语’这个东西。它到底什么意思,你知道吗?”说完她又给我一个字一个字地念了遍那个名词。 “哦,这个是……我也不好把它说清楚,有一点很确定的就是,它是在第三人称全能叙述视角下才有的东西。” “那给我举个例子。” “这我得好好想想。” 但我一时想不起书本上读到过的例子,便试着自己编一个。她一声不吭地在旁边等我。 “‘她趴在床上,越想越生气,用尽全力地咬住枕头的一角,似乎她遇不到一个真正的男人就是这弱智痴呆又脑残的枕头的原因。’这个就算是。” “这有什么特别的?!”她听后立即说。 “可能我举的例子不够好。你看‘弱智痴呆又脑残’这个词,它明显应该是出自这个女子的自己的话或者想法,但作者没给任何提醒,就让叙述者就直接滑了过去。这就算是一次自由的间接引用。” “哦……明白了,还真是。嗯,你回答地不错。” 我不再说话了。但她把脸凑近我,一直刻意地眨着眼,看我。我闭上眼睛,装作没看见。 “你没觉得忘了什么东西吗?”她模仿着动画片里坏人阴险的语调说。 “嗯?什么?”我不知道她指什么。 见她不再说话,我就又闭上了眼睛。 后来我感觉到她把腿放到我的腿上,慢慢地上下蹭。又过了一会儿,我也想做了,我们就又做了一次。
我睁开眼睛,看到天空是腥红色的,云也是。那么究竟是谁染上了谁?用画笔……还是用刷子?用水彩还是……用油漆?用喷枪?用胶管?用水桶?用我的伤口?然后我意识到我躺在一片草丛里,而意识在颅骨内转圈,与大脑……手拉着手…… 完全清醒过来后,感觉除了头有点晕,身体其他部分并没有什么不适感。然后我站了起来,腿开始疼了。走出草丛后,我看到脚踝靠上的地方有一个洞形的小伤口——这次昏迷应该就是它引起的。我思考我昏迷了多久,思考昏迷前发生的事。渐渐地,我在这里的原因以及做了什么都清晰了起来——应该是从家属院回来的时候在草丛里被什么东西咬了。另一方面,天还没黑,这说明我只在那儿躺了一小会儿。我唯一一点不明白的就是,为什么我没想到要上到三楼在我们老房子的门口看一看,那样绝对会有意外收获。这时,脑袋里一个念头一闪而过,我立即把右手抬到眼前,果真看到了手腕上那条细细的疤痕——是两条,另一侧也有。我觉得我成功了,我的密度回来了。 考虑了一下之后,我决定先快点赶回家一趟。由于我依然不觉得福尔摩斯小说是用第三人称写的,那么肯定就是华生已经恢复了,已经能开口讲话了——我迫不及待地想回去看他。至于腿上的伤,之后再说。 我迅速地走过了两个十字路口,然后惊讶地发现汪汪竟还在原地坐着。看到我后,它麻利地站了起来。到它面前,我刻薄地对它说:“你应该和我一块,应该来保护我的。”但刚说出口,我就理解到在事后让它产生愧疚感对我没任何好处,便自责起来。走到那条隧道一样的窄巷口时,汪汪突然加速跑了进去,看起来就是在家里捉苍蝇时的样子。我定睛一看,原来它是在追赶一只巨大的青蚂蚱。那东西每次只向前蹦一小段距离,像是故意捉弄它。我赶紧跟了上去,想看得清楚一点——如果那东西只有一条后腿,我会告诉汪汪是我先看到它的。
2012年7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