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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9-2 23:20:45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本帖最后由 庄秋 于 2012-9-2 23:21 编辑


        我来到这个镇子的第三天,天下起了大雨,从下午一直到晚上,时大时小。
        听见她敲门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半了,她是早上骑车从东边的镇子一路过来的。
        “终于找到你了。”她说,带了点傻笑,水淋淋地看着我。
        外面一片漆黑,天地在雨浪声中浑浊不分,只有靠近门的地方才能借灯光看见直落不断的雨点。
        她把背包放下来往我手上一扔便径自走进了房里,她那辆钛合金的自行车万年不锈,就直接倒放在门外。
        “和从前一样,对吧?”我走进门时,她正在脱外套,一股热乎乎的潮气向我飘过来。
        “嗯。”我应了一声,转身去找干毛巾。
        “我记得我们第一次出去的时候也是大暴雨,我们两个躲在桥头,雨下得老大,淹到我们膝盖,我还大哭说我们两个得淹死了。”她边说边把透湿的背包里面的东西拿出来一件件放到桌子上。
        我扔给她一条毛巾,她接住了,麻利地擦着她那头齐耳短发。
        “你到这几天了?”她想起了什么,问道。
        “三天,加上今天。”
        “感觉怎么样?”
        “没感觉——没电视,没电脑,没手机信号,没有电影院酒吧,什么都没有。”
        屋里的灯突然闪了一下,灯光明灭的瞬间她眨了一下眼。
        “唉,”她叹了一口气,“你变了嘛。”
        “怎么说?”
        “打个比方啊,假如你正在吃一盘牛排,但突然来了一只苍蝇爬到牛排上。如果是从前的你,你会挥手把苍蝇赶走然后继续吃。”
        “现在呢?”
        “现在?现在你会觉得这盘牛排你吃了太久了。”
        说完她把除下来的湿外套和背包里的湿衣服一气丢进了我的洗衣盆里。


        一年前,在一个小城里,每到我下午下班回家时,瑶都会在门口等我,夕阳将她边缘模糊的影子投在墙上,连着斑驳的的墙壁一起看上去显得很苍老,仿佛那不是她的影子,而是和墙壁一起存在了很多年的尘迹。
        门外的不远处有一个小沙坑,一个给小孩玩的旋转盘以及两条长椅。一群放了学的小孩子会绕着那选转盘跑来跑去地玩,也不知道他们在追逐着什么。
        你看,瑶曾经指着那些孩子说,他们周围有一道光圈。
        沙坑外面都是不高不矮的香樟与冬青,在这种北纬三十多度的城市里永远都不会枯萎落叶,绕着沙坑一周都是它们带着光斑随风颤动的影子。
        那是瑶最美的时候,像一杯放在下午三点钟阳光里的温水。
        为什么是一道光圈?我问。
        你看,瑶指着那些孩子们,眼中闪出一片夕阳的光色,他们从来都没有跑出过那里,对不对?
        旋转盘被孩子们推动了,在橙红的天空下吱吱呀呀地转着,逆光了的他们统统化成了黯然而清晰的剪影,一群鸟从林子后纷扬飞出,在天空中打着迂回越飞越远。
        为什么他们从来没有跑出过那里?
        也许那里有个神。
        什么?
        一个小神,不是大人,就是还没长成成年的神的那种孩子一样的神,她不停在这些孩子耳边飞来飞去,告诉他们不要跑出去,这样他们就一直在阳光下跑。
        天色泛出幽暗的冷光时我们就回到家里,瑶早煮过了粥,做好了火腿鸡蛋。隔壁人家会传来沙沙不清的电视声,夜也是从这时候泛滥开的。
        八个月后瑶住进医院时还时常和我说起这段,她说碗和筷子交叠在一起的声音有某种节奏感。
        我猜瑶说这个,是因为医院只提供塑料饭盆和一把短勺子的缘故(那勺子短得几乎没有柄,为的是防止病人自杀,因为那样的短勺无论如何都够不到心脏)。
        那段时间我回家比平常要晚,在沙坑里玩的孩子们都回家了,偶尔也会有那么一两个孩子在疏疏密密的树荫里发呆,因为他们找不到先前藏在这树林里面的东西了。这些孩子把一些小玩具、小卡片包好埋在树下或者是系在树枝的一侧,等过了一段时间,便像寻宝一样在这树林绕来绕去找着他们先前藏好的东西,知道时间太久了被找过来的父母或者爷爷奶奶领回去。
        很久之后我才知道瑶有时候会买一些玩具来,悄悄把它们埋进树林里,然后她就坐在门口,看着那些在树林里找来找去的孩子们,看他们发现意外惊喜时的表情。
        瑶死后我也花了一天时间在这树林里到处挖挖捡捡,从早上八点一直到下午六点,在最后一缕夕阳光里找到了一只小怀表。
        起先我怀疑那会不会是哪个孩子埋在那里的,但现在我知道,那是瑶埋在那里,打算自己寻找的东西。


        她洗好澡时,雨终于小了。
        “水还挺热啊。”她走出洗澡间时政用毛巾擦着头发。
        “说说吧,”我慢慢站起身,抓起茶叶和杯子走到她面前给她倒了一杯茶,“这么大老远来找我干什么?”
        “没什么特别的事。”
        泛着翠色的茶叶在她眼里向上浮动着,很慢。
        “找我玩?”
        “复试刚结束,没事干,骑车到处跑。”
        “去哪了?”
        “好多地方,包括你家。”
        她起身从自己摊在桌上的行李中拎出一个黑塑料袋解开了,把一大堆东西倒在桌子上。
        那些东西里有一只勺子,一支钢笔,一些图钉纽扣以及夹子之类零碎的东西,都是我和瑶用过的,我临走时把它们送给了我房子的买主。
        “你怎么找到的。”我伸手摸了摸那只钢笔——笔帽上还有摔倒地上时砸出的凹痕。
        “还有一些东西被那个糟老头子拿走了。”她吹着茶杯上的热气,“从眼神上就能看出来。”
        “哦?”
        “你们吃饭的盆子,筷子什么的,都被他拿走了。”她撇撇嘴,扬起一只勺子,“就这个,还是我从他手上抢下来的。”
        “你什么?”
        “我敲门的时候正看见他拿在手上,我就说这勺子是我的。他用方言骂了我一句什么,叫我滚。我就说这我的,你丫放手,然后就冲上去一把把他推倒,抢到勺子骑车走路了。”
        “你别弄伤人了啊。”
        “我翻他家垃圾堆我就够窝火的了,”她对着桌上的东西指了指,“这个,还有这个,都是我从垃圾堆里捡出来的,我还对他客气个什么啊。”
        “你真是的。”
        “少说我,你以前还拿菜刀砍过人呢。”
        “我有过吗?”
        “你忘啦?”
        我冲她眨了一下眼,没有回答。
        “唉。”她用指头戳一下我,叹了口气。
        我们听了一阵雨响,又过了好久,她突然问:“你是不是不打算回去了?”
        她喝光了茶水,我又给她加了一杯,沉在杯底的茶叶再次在她眼睛里浮动起来。
        “嗯。”我觉得自己的声音有点含糊。
        “我以为你只是离开一阵子。”她两眼空明,一边说话一边用指甲敲着玻璃杯。
        “嗯。”
        “那房子你是卖出去了。”
        “嗯。”
        “唉。”她又叹了一口气。


        那时候,我八岁,她六岁,我们第二次出走到了省城。
        刚下过雨,天地一片惨白阴湿,买车票花光了我们身上所有的钱,车站外面小摊上冒着热气的肉包子让我们口水流了老长。
        我们去要饭吧,我建议道,这样就有钱买包子吃了。
        她没有听我说话,只是咬住手指头生生地盯着发黑的笼屉里的包子。
        你饿了?
        嗯。
        有多饿?
        好饿。
        我们不自觉地想那笼包子走去,时近中午,各式各样的人多了起来,被登山包穿冲锋衣的,啦旅行箱提公文包的,背蛇皮口袋拎竹篮的,什么样的人都有。他们目光呆滞,机器人一般地向车站里或车站外走去,我们走在他们之间就像穿过一片荒芜的森林,森林的一段是车站,另一端是一笼屉冒着热气,渗出油的肉包子。
        有一次母亲下班回家买过一袋包子,回家之后她发现父亲在和一桌人打麻将,便拎起那袋包子向父亲砸去。白花花的包子落了一地,母亲尖利的嗓门在客厅里飞散,像是爆了锅的豆子。父亲回骂了几声,场面混乱起来。另三个人七手八脚的拉起架来,他们的声音淹没了父母的吵嚷声。一把菜刀掉在地上,包子都被踩扁、踩烂了,肉馅脑浆一样的被涂了一地。又有人从门外进来劝架,还有人站在门口、楼道上看着热闹。
        无数双脚在我面前移来走去,被踩扁的包子让我很心疼。一瓶辣椒酱被猛地砸到墙上,红了一滩,腥咸的汁液溅到我脸上、眼睛里,火辣辣的剧痛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于是我就跑了起来。
        虽然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但我跑的时候手上正抓着半个没吃完的包子,她的手上还抓着一整个,油流了我一手,又鲜又滑,估计是味精放多了。
        有人在后面追我们,大概六七个,都是街头混混一样的人(这些人专门抓一些走失或者干脆拐卖一些孩子,把他们弄成残废,然后放到街头去要饭)。我们跑进集市,他们也追了进来,一路上都是令人头皮发麻的叫骂以及撞到人、碰倒撞碎东西的声音。
        老子给你手撇断!
        慌乱中传来一这么声吼,我回过头,正看见她被一个人抓住了右胳膊。那人想像摔鲶鱼那样把她提起来狠狠掼到地上,但她千万分急乱之中一下子抓住了卖肉人的案台边,没被摔下去,只是额头撞到台角,发紫的血长长地淋了一地。
        操!
        那人大吼着,他很高,至少在我记忆中是这样的。而她的包子掉到地上,被那人一脚踩扁了。
        我跑回去,不知是如何从看呆了的卖肉人手上抢过切肉刀,再牟足劲举起来冲那人砍去的。总之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那把刀被举起来以后就是自己借着重力向那人飞过去的。刺耳的碎响和震荡让我眼前一黑,那人后跳一步退开了,而我和她一起摔在了一堆木架子里。
        又传来几声叫骂,另几个人也赶过来了。
        走啊,我喊了一声,费力地胡乱推搡开碎了一身的木架,拉起她拖着一路零碎的血滴爬出碎架子堆向外逃。
        倒风不停地刮着我的耳后根,让周围的声音虚成了一片。集市上的人个个凝如石像一般地看着我们,就像是画中的背景,水珠在棚子上自顾自地滴落着。
        我们实在跑不动了,就从门缝里钻进了一个大库房,一进去便飞快地扒拉起库房里落满灰絮的桌椅堵在门口。
        那些人也追来了,但由着门口那把大锁加上我们堆在门后的桌椅,一时半会进不来。
        滚出来!
        出来啊!
        他们疯了一样地砸门,灰尘、铁锈都扬了起来。
        我猜我一生都不会忘记这一幕:库房外一群混混在疯狂的砸门,而库房里我和她两个孩子举着沉重的切肉刀恐惧地对着门口。


        “喂,你睡着了没有?”
        她的声音在模糊的黑暗里格外清晰。
        “没有。”
        我想了一下,回答道。
        她睡在我的床上,而我则把三张椅子拼在一起当床睡在房间的中央,几只逃过暴雨的蚊子在我耳边飞来飞去,温婉地哼叫着。
        “能睡着吗?”
        “困难。”
        窗外青黑的暗云犹如浮岛般漂着,月亮被挡在云后面,清黄的月光四溢,散漫地抹在天镜上。午夜的热气冲上来,顶起水汽涌成一片静雾,暖哄哄地到处弥漫。
        “为什么睡不着?”
        “在想些事情。”
        “什么事?”
        她扭过头来,月光的余晖从她的左眼到右眼一闪而过。
        “也没什么事。”
        一阵沉默,风来云动,月光又暗了下去。
        “喂,”她轻轻翻了一下身,“你真不打算回去了?”
        “我想就死在这。”
        “你的自行车还在我车棚里,我临走时还擦过一次。”她顿了一下,大概是在回想什么,“你的冲锋衣、登山鞋、缆绳、冰镐,都是新的,你背包小口袋里还有巧克力,红景天,绷带,氧气粉。”
        时钟匆匆地走着,像是时光倒流。
        她又顿了一顿,说道:“你的水壶锈掉了,因为当时灌了水在里面一直没倒出来。还有啊,上个月我真的到了央金家,她问我说照片上那个哥哥怎么没有来,我给打马虎眼混过去了。你的那双皮手套她一直在用,她爸爸还穿着你的工装裤。”
        “雪山漂亮吗?”
        “在那曲住了半个月,天是蓝的,山是白的。”
        “嗯。”
        “转了五百次经轮,转一次就是念一遍经。”
        “为什么念经?”
        “嗯——”她打了一个哈气,“当时的想法都没有意义了,现在想来无所谓了。”


        梦里西藏最后还是在梦里,始终没有去成。
        十年前和她一起捧着碗坐在邻居家门槛上看电视时,第一次见到“西藏”两个字,大概是一档介绍旅游景点的电视节目。
        那山上白色的是什么啊?
        她嚼着冰凉的米粒,有点发痴地问我。
        是不是石头?
        我眯着眼紧盯电视机——那时候因为看小人书我的眼睛已经近视了一半,五年后的武侠小说加上熬夜复习最终让我彻底近视掉了。
        那次看电视不久之后我找到了一本和西藏有关的画册,才知道山到了一定高度是有积雪的,而在风霜遮蔽的雪山里还会有行踪诡秘的雪人、雪豹。
        她高考结束那天,我和她在KTV唱歌一直到凌晨三点,回家的路上一大片暗红的工业云抵着黑蓝色的天空游动着,就像是世界末日。新型节能路灯白亮而又刺眼,我们的影子在交错的灯光下不知所措地向四面八方散去,她笑着说我们是被搬上了手术台。
        你说我们一起去西藏怎么样?
        那时她突然问了这么个问题。
        好啊,我点了一下头,什么时候呢?
        两年,怎么样?让我有点时间锻炼下身体,她揉了揉脖子,我最后一百天把颈椎弄坏了,整天就低着头做计算在。
        好啊,我笑笑,那时候我正好毕业。
        之后我们各自开始打工,有了钱就去买冲锋衣、登山包、赛车什么的。
        再后面的一年里,在她父母因为不准她去西藏和她大吵了一架之后,她又一次离家出走了。
        我花了一星期时间才把她从苏州无数个黑纺织作坊里找出来,但那时她已经是一个小车间的工头了,管着六个非洲的和三个东南亚的非法移民,赚来的钱她拿两成,工人三成,作坊老板五成。我这才知道相比于英语葡萄牙语要有用得多。
        这段时间里她还资助了一个叫央金的西藏女孩,还寄去了一张她和我的照片,说是一年后的暑假会和我一起去看她。之后我们又陆陆续续寄给央金一些钱和东西(比如我的手套和工装裤)。
        最后甚至确定好了到达的大概日期,央金在来信里说她已经开始收拾牛粪好给我们煮茶了。
        我们是那年七月份出发的,和另外十个人一起,都是打算骑车去拉萨的。
        所有人沿着三一八国道一路西行,天越来越蓝,越来越低。
        但刚进四西就出事了,我连续高烧了三天,最后只好和她脱队留在了小旅馆里。
        我又连续烧了三天才好,但始终不能起床,甚至都不能翻身,只能仰面躺着。
        那是第八天的上午,听了一早上雨之后,我听见缓慢的脚步声从被潮气浸透了的黑色木台阶上传过来。
        她那时出门给我买药去了,就只有我一个人在房间里。
        缓慢的脚步声就停在了我门口,随后便是同样缓慢的敲门声。
        有人吗?
        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个声音。
        什么事?
        我来换被子。
        请进。
        阴沉沉的门被她用钥匙打开了,我转过头去,正看见瑶抱着一摞被子,低着眼走了进来。
        这就是我第一次见瑶。
        

        我们身上没有带多少钱,为了维持生活,她不得不去找了份临时工,而这段时间每天上午瑶都会来给房间换被子,起初我们并不说话,但突然有一天,瑶问了我一个问题。
        “你小时候是不是不太喜欢陌生人?”
        外面下着迷迷蒙蒙的细雨,她一边问一边把换下来的被子叠好。
        “为什么这么问?”我有点反应不及。
        “随便猜一下而已。”
        瑶说着就关门离开了,完全不在意我有没有回答,她关门的时候房间里陡然暗了一下。
        第二天瑶又来换被子,和往常一样,也和昨天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我半坐在床上,看了她一分钟,说:
        “以前我爸爸喜欢打麻将,他在家召一桌人打麻将,我放学回来没地方待就端一个小板凳坐在墙角,看着他们打。如果爸爸赢钱了的话,他会给我几块钱让我买肉包子吃,然后我就买肉包子回来,一边啃肉包子,一边看着他们打麻将。”
        她不紧不慢地叠完了被子,回过头看向我,眼神有点漠然。
        “这是回答我昨天的问题吗?”她问。
        “嗯,”我有点想躲开她的眼神,“小时候不太喜欢陌生人。”
        她笑了笑,歪歪头便转身抱着被单便又走了。
        之后我和瑶说的话就越来越多了,再之后她每天都会在我的房间里呆上一个多小时。
        而她打了两个星期工,老板很看好她,居然让她出差到成都跑一次生意,她本不愿意,但老板答应她这次生意圆满结束的话就愿意承担把我转去成都医院的一切费用。
        临走之前她付了一周的房钱,又给了瑶五百块钱,托她照顾我。
        瑶的工作除了给我送饭之外,与之前没有任何区别,早上是一杯豆浆外加馒头(这里天时晚,早上基本买不到早点,馒头都是瑶自己做的),中午是一荤一素两个炒菜和汤,晚上则是粥、火腿炒蛋还有酱菜。
        然而到了第五天,我又奇怪地发起烧来,而且烧高得惊人,我两眼被烧得发亮。
        “现在是几点?”
        当我晕晕乎乎从昏睡中醒来时,瑶正在给我拧毛巾。
        “三点钟……”瑶用手背试了一下我额头的温度,“医生刚来给你打过退烧药了。”
        “我要死了是不是?”我费力地眨眨眼,但我突然发现我什么都看不见了。
        “不会的。”
        “别骗我。”我奋力睁大眼睛,胡乱摸索着抓住了她的手。
        “喂,我问你,”瑶突然凑到了我的耳边,“你还记不记得自己从前是什么样子的?”
        “我……从前是什么样子?”我的喉咙哽住了。
        “你记得吗?”
        “不记得了。”
        “我知道你从前是什么样子你信吗?”她凑得很近,微热的气息一点点地烘着我的耳朵。
        “那你告诉我。”
        “我是知道你从前是什么样子,但我永远也没有办法告诉你。”瑶轻轻地说,“你得自己去找。”
        “在哪里?”
        “在我这,”瑶的手指划过我的手背,“你有一些东西在我这里。”
        之后一股热血涌上来我便睡着了,再次醒来的时候是第三天下午三点钟,她已经从成都赶回来了,我像是做了一场大梦,浑身无力,但感觉却出奇地好,那天的晚饭我吃了三大碗。
        在这小旅馆呆了一个月之后,我终于恢复得和以前差不多了。
        一个月零三天以后的一个下午,少有的晴天里午风悠闲地搅动着窗帘,房间里也因此时而是阳光,时而是黑暗。
        她终于结束了这里的工作,除去一切花销还净赚了一万多。
        “喂,”我看着她,喊了一声。
        “什么?”她正慵懒地靠在床上喝着一杯柠檬茶。
        “我们来这里很久了吧。”
        “一个多月了哦。”她仰躺在床上,把那杯柠檬茶举得老高,绿色的光透过茶杯停在我肩头晃动着。
        “我们也要再见了。”我看了看她那杯柠檬茶。
        “嗯?”
        “我爱上了一个人。”
        “她吗?”她指了指楼下——瑶就在那个前台做接待。
        “嗯。”
        “决定啦?”
        “嗯。”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像窗外长长地天空一样。
        “不好意思啊,”我舔了舔上唇,“这暑假让我给毁了。”
        “少废话吧,你我还不清楚吗?”她一转手把柠檬茶放到床头柜上。
        我笑了笑。
        “那,”她转过头来看着我,露出一丝无所谓一样的笑容,“我们就在这里再见吧。”


        瑶能看清别人的过去未来,就像是看清玻璃窗上灰尘的微粒那样。
        她的目光像是一片黄昏下的湖,能映照出来往行人的轨迹。
        那天上午她就收拾东西离开了,没有多留下来一分钟,她带走了包括我的行李在内的一切,但留了两千块钱给我。
        而在那天下午,我就到了瑶的柜台前,瑶看见我很是高兴,问我这些天晚上有没有做梦。
        我想问你个问题,聊了一小会之后,我说。
        什么?
        你愿不愿意和我离开这?
        什么?
        她看向我的眼睛,目光柔和。
        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走?我咧开嘴笑了。
        走?
        和我走。离开这,随便去哪,就我们两个。
        好啊。
        她笑了,还是很纯粹的那种笑。
        三天后她收拾了东西和我出发了,旅馆老板、老板娘是她的叔叔阿姨,也没怎么挽留,只是说她随时可以回来。
        于是我们就来到了那座小城,一年之后,我买下了那个离沙坑、选转盘和长椅很近的小房子。我有一份简单的工作,薪水不高,但足够我这么生活一辈子。
        这也就是我当时的打算。
        但在瑶住院不久之后,有些问题突然涌上了我心头。
        那天病房的窗外一片柔和的幽蓝,鸽群从渐远的黄昏里飞来,如同在寻找什么东西一样绕住院楼来回飞着,它们的影子断断续续地从瑶脸上划过,连同阳台的风一起撩动着她的头发。
        我还想问你个问题,我看向瑶说。
        你今天问了不少问题啦,瑶有点拿我没办法地笑了,样子很可爱。
        就最后一个,我用手比划了一下。
        当然可以。瑶歪了歪脑袋。
        你当时为什么要和我走?
        我知道问这个问题时我皱眉头了,我不该皱的,但还是皱了。
        瑶没有回答,杳色苒苒地映在她脸上。
        我也挤出了一丝微笑。
        过了一会,瑶开口了。
        你还记不记得我说过,她扬起头看着远处青黄交错的天空,我知道你从前的样子。
        记得。
        如果那年去西藏时你没有病倒,你会干什么?
        去西藏,去那曲,那里还有一个叫央金的孩子等着我看她。
        然后呢?
        去武汉,我和朋友商量好在那里开公司的。
        再然后呢?
        买房子,娶老婆,然后每隔两三年全家出去玩一次,布拉格,维也纳,日内瓦,北海道,香格里拉,好多地方想去。
        那我算不算是打断你生活了?
        不算。
        不算,我没料到你出现。
        真的不算吗?瑶的眼睛里透出一股黄昏的光色。
        不算。
        我能看到你从前的样子,瑶笑着,很自信的那种笑容,真的。
        我知道,我知道。
        所以千万别怪我,好吗。
        你说什么啊?
        我有点诧异,但瑶还是保持着微笑。
        嘘,瑶吧食指放到嘴唇上,听我说。
        我看着她,她依依地看着我。
        后面你就再去武汉吧,瑶捋了一下头发,开个公司,然后可以买房子,娶老婆,全家两三年出去玩一次。这样、这样至少在以后,我们谁也不会怪谁,好不好?
        医生和护士说瑶走的时候很平静,和到最后几乎发疯别的病人一点也不一样,她只是躺在那里,头偏向里侧躲避着午后沉沉的阳光,微微凌乱的发丝在她脸上拉伸出了许多道交错在一起的阴影。
        一个月之后我卖掉了那座小房子,坐车来到了这个小镇。


        又是一段沉默,我和她听着滴水声没有说话。
        “喂,”她突然又有了精神,“你说说看,我的眼神和她的眼神有什么区别?”
        “眼神?”我知道她是在说瑶。
        “嗯。”
        月光又在她眼睛间闪过。
        “你的眼神,”我慢慢地说着,她的眼球微微转动,停留在她眼中的月光也随之微微转动着,“呃,你的眼神啊,如果你要是看到什么东西,那你的眼睛里就只有那一样东西了,很纯正,一点不多一点不少,什么杂质都没有。而她,当她看向你的时候,你能看到一片黄昏时候的那种柔和。”
        “所以呢?”
        “所以不一样。”
        “就不一样吗?”
        “就是不一样。”
        “切,”不屑地翻了个身背对向我,“你就在那装吧。”
        “真的。”
        “但是你……”
        她想说什么,可最后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取而代之的又是一声夹着雨点的长长地叹息。


        我就出生在那条巷子里面,来得太急,父亲出去叫出租车还没有回来,我的哭声就先响了。
        我家堂表兄弟五个,我拍老五,父亲兄弟四个,排老四。
        曾经父亲在外面有个女人,而母亲在外面有个男人。
        别人说我小时候很命苦。
        他们说父母原先过得很逍遥,每个星期都要到外地去玩一趟,周五晚上出发,周日晚上回来,然后周一再去上班。过年时他们没有钱交电费,大家都在看春节联欢晚会时,父亲会点上一支蜡烛,和母亲穿上厚厚的衣服,拼一整夜拼图。第二天一清早,他们便收拾一下,然后前去亲戚家拜年好换几顿午餐晚餐。
        外公外婆到死都认为父亲是把母亲拐过来的,他们和母亲断绝了关系。父母的婚宴被外公叫的一批人搅了局,父亲被打成重伤送进了医院,那批人知道母亲割破手腕才走。
        父母开始吵架是从我出生时开始的,有人说我后颈头发里那颗痣是凶星,该到庙里去求和尚用烧了一半的香点掉。
        邻居说我就是个混世魔王,不该生出来。我七次离家出走,五次被警察或者父母找回来,两次鼻青脸肿一身伤痛地回来,还有好多次想离家出走却被发现了。上学不好好上,在家也不好好表现,大学毕业后就人间蒸发一般消失了很久,到现在还是行踪不定的,没钱没房没车没老婆没孩子,也不知道靠什么在吃饭(母亲两次听到别人谣传说我在云南贩毒,被吓得晕了过去)。
        父亲这一辈子是完蛋了,年青时不努力打拼,到老就只有领下岗金,靠母亲吃饭的命。
        母亲一辈子都没有过上好日子,早年被外公外婆拉扯着四处奔波,后来又被父亲带着四处奔波,最后住定在这条小巷,却又因为我四处奔波讨生活,老得很早,不是她那个年纪应该有的相貌。
        她年轻时也是镇上的一朵花,好多人喜欢她,提亲的从她十八岁之后就没有断过。
        但她偏偏选的是父亲,也许以后这么多年的日子里她后悔过。
        过两年那条小巷就要拆迁了,不知道他们要到哪里去。

十一
        下了一整天大雨,黑暗和潮湿涌成一团,巷口的灯放出紫黄色的冷光,有如一只空洞洞地凝视着黑夜的眼睛。
        “喂!”
        黑暗中有人叫了我一声,我茫然地回过头,什么也看不见。
        “在这!”
        她从墙角里闪出身来,带着点敌意地看着我。她身上湿了一大片,应该是下雨时就在外面,不像我是雨过了才出门的。
        “你是谁?”我看着她问。
        “我爸妈在吵架,我不想回家。”她抹了一把脸,几缕水从她额头上流下来。
        我从背包里掏出毛巾给她擦水。
        “我爸妈也在吵架,我也不想回家。”我说,“我们能一起走吗?”
        她没有回答我,但却和我一起向巷子外走去了。
        几只虫在迷濛的黑暗里鸣叫着,那声音在黑暗中游来游去,不怎么真切。
        “我们要去哪啊?”她问。
        “去不去大桥那里?”我想了想,建议道。
        “去大桥干什么?”
        “大桥那里有船,我们坐船走。”
        我们的凉鞋都浸透了水,踩在地上发出唧唧的响声,但这声音一下子便融进墨水一样的黑暗里消失了,丝毫不留。
        “那我们坐船去哪里啊?”路灯的光在她眼睛里高高低低地游动着。
        “河流向哪里啊?”我挠了挠头。
        “老师说河都流向大海。”她一边向前走,一边抬头看着天空说。
        “大海好好玩,但是我们要坐好长时间船吧。”
        “要一个小时吗?”
        “肯定还要长一点。”我肯定地说道。
        “那要两个小时吗?”
        我们走到了公路边,青黑的天地间一排路灯有如一条闪光的河流西向而去,过往车打着大灯在路上移行,那就是河流里亮着眼睛的鱼。
        大桥就在离我们不太远的地方,黑沉沉地立着,背后是一片星点灯火的高楼群。而再往那个方向走,就是主城区了。
        原来雨一直没有停,细碎的雨丝铺天盖地坠着,在高大的路灯底下格外显眼。我伸出手,那些雨絮凌乱地点到我手上,我这才发现我们几乎湿透了。
        “有风。”她眯起了眼睛。
        她说话的瞬间雨丝惊恐地在风中抖动着偏离了原来的轨迹,顺着风的方向向前飘着。
        “雨大了。”我下意识地抬起手挡雨,“快跑。”
        我们向大桥飞迸而去,一路上都是凉鞋叽里呱啦的声音,风从我们背后吹来,雨点打着我的书包、后脑勺以及脚后跟。
        她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句什么,我没听清,只是拉起她加速向前冲去。
        我们终于跑到了大桥下,浓重的湿灰气呛了我们一肺,我们浑身都在滴水,脚下的地面瞬间就湿了一滩。
        外面又成了狂风暴雨的世界,纷乱扫射而进的雨点把我们逼上了大桥中央下水道的阴井盖上。河水涨了起来,一浪一浪地往桥下冲,我们本能地向后退着,知道一点也不能后退了。
        也正是这时,幽冷的路灯光灭了,我向远处看去,路灯顺着我目光的向远方一路灭了过去。
        世界陷入黑暗,我随着河潮摇荡起来,踉踉跄跄地在水中寻找着平衡,她有点不稳,我伸手扶住了她。
        水淹到我小腿肚时,她哭了起来。
        我们喊吧。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但最终在一片漆黑嘈杂的雨响中说出了这么一句。
        雨水连同汗水渗进了我的眼睛,我被咸水腌得闭上了眼。
        她没有回答我的提议,而我已经开始歇斯底里地大喊起来,随后她也大喊了起来。
        
十二
        时钟还在滴滴答答地走着,我睁眼看着面前翻涌不息的黑暗。
        过了很久,我终于张开了嘴,但是又花了些时间才说出口这么一句:
        “好久了啊,你知道吗?”
        一片沉默。
        “其实我也不一定要到这里来,也不一定要到那个小城里去,也不一定一辈子都老死在这里对不对?”我挠了一下头,笑了,“但是有一点,真的啊,真的是好久都没有见到你了。”
        说完我就向着她的方向看去,等着她回答,但她半天都没有出声。
        好像又回到了十几年前的那个晚上,在我第一次离家出走的那个茫茫雨夜,她在巷子里喊我,我惶然地回过头,看见一片迷濛的黑色雾水。
        “你是不是睡着了?”我提高嗓门又问了一声。
        隐约间她好像啧了啧嘴,声音窸窸窣窣的。
        浮云飘转,月光又照了进来,那张床空荡荡的,在月光下显得有点冷清。
        “等我明天醒过来你就又在了是不是?”我问。
        “对吗?”说完我闭上了眼。
        “我醒过来你就又在了对吧。”
        我又重复了一边才敢睡去。
        
        2012年8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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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9-7 23:13:01 |只看该作者
先过了一遍,有几个错别字:

走出洗澡间时政用毛巾擦着头发——政应为正

我们不自觉地想那笼包子走去——想应为向

像窗外长长地天空一样。——地应为的

牟足劲——牟应为铆?

我拍老五,父亲兄弟四个,排老四——拍应为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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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9-8 22:44:39 |只看该作者
感觉整体上还不错。它就像一个理想化、柔和、似真似假的梦境,有些情节似乎过于的戏剧化和离奇了,不过往往真的看上去像假的,而假的看上去又像真的。同瑶的那一段恋情有些神秘,换一种说法就是没有多少说服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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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0-6 21:48:48 |只看该作者
Juneau 发表于 2012-9-8 22:44
感觉整体上还不错。它就像一个理想化、柔和、似真似假的梦境,有些情节似乎过于的戏剧化和离奇了,不过往往 ...

拜谢指摘,努力中
另外这篇文最初没有当做一个真实的世界来描述,所以现在偏离现实逻辑,还请包涵则个,哈哈
Long past go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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