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判 不行不行,你必须允许我笑。尽管现在你坐在那个位置上,但你管不着我的笑。 你责怪我的笑使你感到难受?不,错不在我,是你也对自己感到愤怒了,对自己感到绝望了。 他死了是吗? 半死不活?还是毫发无损?呵呵。毫发无损是不可能的。 不说话?好吧。那我准备好了,你听着。 今天车站里的空气很燥热,每时每刻我都感到汗水在身上流淌,痒痒的勾起我使用汗巾的欲望。最初我还能忍受,但你看我的睫毛浓密,疯淌的汗水就滴滴在我的睫毛间沉静下来,像泪水一样充盈在眼中,它们甚至真的让我难受到快哭起来。 本来按往日经验,流泪后眼睛会好受很多,可偏偏我刚刚哭过,鼻腔里浑浊地堵塞着,反而只有一种委屈到欲哭无泪的感觉。我试图使用汗巾,但为了在队伍中站稳每个人都绷紧了身体,彼此间不留活动的空隙,我的手动弹不得。我稍稍用力就感到身旁的人立刻紧紧向我贴来,顺便还试图抢到我的前面,于是我马上低着头不敢动弹,可过一会又忍不住要试探一下。我开始变得急躁,然而无能为力,我感到这种困境是我自己造成的——谁让我进到这支队伍里来了,还抢占到人人都眼红的位置——我习惯性地把一切罪都归结到自己身上,根本不思考为什么错在我。那时我联想起之前所遭遇到的一切,不禁狠狠自责:你以为你是谁,天生低贱还能指望过得好些吗? 我放弃了用汗巾的想法,努力地眨眼睛,但徒劳无功。于是抽抽噎噎的冲动就一直堵在我的胸口,后来我忍不住了,我决定违背自己的原则:我一直尽量不去要求别人,这是我不应奢求的。 我想叫身后的人离我远些,但我稍稍试了下,发现身子被紧紧夹住没法动弹。 而且,那个混账。我的举动还是引起身后那人的不满,我听见他用力哼了一声。 “你好,可以向前走一下吗,后面非常拥挤啊。”我的视线被汗水弄得模糊了,世界一下子就跳出了我的了解之外,我有些惊慌,那声冷哼又吓了我一跳,不禁脱口而出。现在回想起来,当时尽管我是用轻柔的语气与身前的年轻人商量,但话一出口我就已经做好了被一口回绝的准备,因为我明白现在每个人都非常烦躁。我生怕他发火,但现在我知道自己那时是白操心,因为他是我曾经很熟悉的一类人。 他动了下身子,我知道自己的心跳在那一瞬间有了停顿。但他侧对着我点了点头,我眼前一片模糊,看不清他的脸。不过还好,尽管汗水弄得我手忙脚乱,但我还记得向他道谢,我很庆幸对他还是做过些正确的事。然后我舒了口气,自觉十分庆幸。 我把手肘稍稍抬起,想要在空隙产生的一瞬间就把汗水擦掉,尽量不再为别人添麻烦,也就是不再为自己多找麻烦。 “先生,向前挪一下下嘛!?”我听见年轻人说。那种心情下,我听到撒娇似的“一下下”不禁很想笑。我在汗水中眨巴着的眼睛也不禁笑了。我猜他一定是个可爱的人,他衣服的正面一定印着咧嘴大笑的猴子,因为我了解这样撒娇的人。我觉得心情大好,他轻松潇洒的”一下下“在我心头轻快地吹了三次,于是我积攒了一天的阴霾消散了,露出了久远的很美好的那么些东西。 你不可能了解我的感受。我甚至想去握握他的手,成为他的朋友,他身上有种久违了的东西。 可一会儿我不得不惊慌失措地说:”我的错,这是我的错。“因为刚才我被年轻人撞得向后倒去,然后整个队伍都骚乱起来,叫骂声阵阵,我身后的人也推搡着我。我的笑意没来得及变成一个微笑就从我的惊叫中溜走,我害怕了,我觉得身后的人手掌坚硬,隔着薄薄的汗衫都能感受到手掌上粗糙的厚茧。 那时我脑子里什么也没想,就像往常逃脱上司责罚一样惯性地先承认了我莫须有的错误,乞求人们大发慈悲。 结果你也猜得到。后面的人开始叫骂,大概是有人在混乱中伤到了身体,他们不断叫着:让前面的人出来,出来,给个说法。”我开始着急,毕竟“我的错”是我情急下喊出来的,但事情起因不在我,究竟怎样又不得而知,这样一旦解释不清,我害怕把自己从一个麻烦弄到另一个更大的麻烦里。 呵呵。情况越来越糟糕了,尽管那时错不在我,可他们的怒气都冲着我。他们不断地叫嚷,不断地夸张自己受到的伤害,但他们都没有离开队伍抓住我,他们的身体反而更加稳定,就只是把声音一波一波压向我的心头。后来我做了这件事后,他们就吓得不敢动弹了。你看见了吗?他们的反应。 结果我正慌张的时候年轻人离开了队伍,他转过身子面向我。汗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在我眼睛里,所以我看清了:年轻人长了一张娃娃脸,水水灵灵,衣服上果然有一只可爱的猴子。我对他可爱的样貌好感大生,他让我想起了一些最美好的回忆,那就是我感觉久违的东西。 不用看着我,这些回忆你是不会懂得的。给我一杯。好吗?你非要听客气话呢! 但我当时顾不得这些,震惊过后我想他转过身来干什么,难道他是混乱的起因?我当时想,不管怎样快帮我一下,否则我又将要一一道歉,除此之外我不知该做些什么。 年轻人大声喊:”大家静一静。事情是这样的。“,我真的冷静下来了,因为我说不出地信任他,但我没想到身后的人也没了声音,这不同寻常,他们本来正冲我发火。我把视线移开,这才看到在队伍最前面浑身刺青,体格壮硕的光头大汉。他看着队伍里所有人,也看着我。我打了个激灵,因为眼前是那个大汉啊! 咳咳……所以我预感到要发生些什么我熟悉的事才对。 果然啊,我给你说,年轻人真的说光头推搡他,然后队伍才遭了殃。“傻子,忍忍就过去了。”我在心中叫道,我感谢年轻人为我解了围,也为他感到担心,我害怕他可爱的人生会因此转变了,会变成另一个人,另一个…… 那个年轻人有我最美好的回忆。 而那个光头,我了解他。他看着年轻人的样貌露出不怀好意的笑。 当时看着光头的笑,我低下了头,我退缩,置年轻人于不顾了。 我听见一声粗声粗气的十分熟悉的“你们有意见?”。我猜对了,身后鸦雀无声。然后我听见年轻人说:”有人……”他顿了下,“是我觉得大家太拥挤了,你难道不应该为大家向前走走吗?“ 唔……再给我一杯。算了,给我那个吧。 我在他说“有人”时自以为又预料到了他的话,因为我自以为了解他的心情。我以为他会供出我,我害怕极了,心中不禁立即为自己准备道歉的语句。我承认对年轻人产生了带着慌张的失望,我心头的阴霾又回来了。但结果他把责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我猜错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意味着改变,有些东西从那一刻开始脱离了我的经验的掌控,我的三十五年来力求安稳的经验。那时我脑子混乱了起来,就像在梦中遭遇了魔鬼却突然惊醒了一样,虽然现实美好但超乎的逻辑。 那个年轻人,他身上果然有我最美好的回忆啊,甚至更美好。 尽管我猜错了他的话,但他引起的后果我没猜错。 大汉开始骂人,而年轻人不断向他争辩着:”你难道不应该,“我记得他喘了气,然后提高了声调,”为我们想想吗,你有什么权利这样做?你怎么可以蔑视他人!“但是身后所有的人,包括我都默不作声,我低着头,不知道身后的人是否也是一样的动作。”大家能够忍受这样的事吗?为什么不为自己做些什么?我们没有做错。“年轻人继续喊。 “我们没有做错”,这句话在我心中被无限放大了。 ”谁让你出头的,你很有能耐吗?“接着我听见大汉的粗暴的嗓音。然后我看见年轻人躺在地上,鼻子向外淌着血,我脑子里”轰“的炸开了。这样的场面让我想起一件事,那是我第一次被人打倒在地的时候。 你不懂,被打倒也是一种开始,同时也是一种结束。这不是轻飘飘的道理。 我没有抬起头,我听见光头在笑,我知道身后的人一定沉默地盯着鲜血一滴滴溶进土地里,一会又将默默登上车子,他们会等着光头先上车,或者等下一班。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清楚,但当时我确实感到心中有种莫名的情绪开始蠢蠢欲动,我低着头,我心中年轻人的话一直催我抬起头来,然后告诉光头我是年轻人的朋友,甚至告诉他那些需要是我提出的,因为我只是想要擦擦汗。擦汗是一个无罪的举动,年轻人也是无罪的。我多么喜欢那个年轻人啊。 那么谁有罪呢,自然是那个光头了。我想要为自己做些什么,但那时我仍顺从了我多年来的可耻的习惯。 再来一些。 …… 你要了解,为了擦汗而被揍我会觉得倒霉,可也仅此而已了,但当时我什么也没说,甚至年轻人站起来向大汉冲去时我也没阻拦。 屈辱,后来屈辱缠绕在我心头,那种事情真是久违了,今天它也突然有了精神,有勇气站出来了。我屈辱是因为躺在地上的是无辜的年轻人,而本来躺下的人应该是我。还有就是因为我转身逃开了,有罪的和无罪的都留在身后,所以我就成了有口难辩的罪人。 为什么逃走呢……可能那时我仍害怕自己被牵扯进去,尽管这件事本就是绕着我展开的。有种由来久远的恐惧在催促着我,它说我本来就是个天生低贱的人,永远会把自己招进错误之中。 那时我想自己更不应该回去,因为我已经是罪人,所以一切辩护的理由都没有了,我会把自己拖入更大的麻烦中。 但那个年轻人身上有我最怀念的美好,当时我依旧确定无比。 之后我顺着公路向家走去,我仿佛一直听见身后的呻吟,我知道那是什么:是那撒娇般的可爱的声音,但却找错了对象,保护了错误的人,所以现在变成了惨叫。我越走越快,空气已经不燥热了,但是我却不住扇着自己的衣领,我以为自己那时一定满脸通红。 那孩子流着鲜血却冲向前的样子一直在我的眼前若隐若现。 我不说“冲向光头”,因为他的存在会侮辱这个画面。 我从年轻人身上突然看到一种伟大,一种不屈服,而在身后默不作声的我们把他孤立了。 但真的是他被孤立了吗?我当时感到有种力量已经逃离了我们所有人,汇集到那孩子身边了,而我反而感到深深的孤单与对自己的不齿,我知道年轻人身上那最美好的回忆我再也找不回了。 尽管我才离开,但我很想念他,我也想念我曾拥有的勇气。我生怕他本应可爱的一生也被毁去,伤在他身,痛在我心。 但我能为他做什么呢?我告诉自己我什么也做不了,我的双手习惯于保护自己的头部而不习惯攻击。 而且那个光头,我对他……你知道,之前我一直对他无能为力的。 但我心很痛,其中有火在燃烧。 再给我一杯! 然后我越走越快,感觉快要飞起来,飞离光头,飞离流血的青年。 后来我的视线又模糊了,失去方向感使我从快要飞起来的感觉里一下子挣脱出来,我站住了,然后某些想法从我心底慢慢涌出,比如我曾看过却又一笑了之的呼吁惩戒一切不公正事情的思想,再比如年轻人的血可能正像我遥远的记忆中那样流淌。 那鲜血,流着流着就填满了我的视线。我感到眼睛刺痛,上下眼皮几乎要被黏在了一起,我急忙伸手去摸,竟然是血,但我没有摸到伤口。 这是别人的血,痛苦正被一个无辜之人承受了,两个有罪的人却一个在施暴,一个在安逸地回家。难道不该对这样的事感到愤怒吗? 那些血在我眼中有了一种魔力,我还嗅到它们的愤怒的味道,我的心脏开始剧烈地收缩,那些惩戒思想被心脏的收缩逼出了我的心底,活生生定格在我眼前。 但事实上我承认自己也是一位罪人了。 你瞧,就在那时我知道应该要为自己做些什么。 不过准备行动前我看见了一群乞丐。看着他们各种各样的表情,我突然觉得情感复杂,心中一股怨气和一种埋藏很久的美好希望交织在一起,有种冥冥中的东西催促着我。我冲上去,我把一百元塞给一个年轻的身体健壮的乞丐,”这是为了让你美好地结束今天。“我又把另一张一百元塞在他手中,“这张是为了让你自己去创造美好的明天。”,我在他手上亲吻了一下,臭味冲得我喘不过气来,但我的思维却没受到影响,我看着他说:”我等你。“。那个乞丐停止了嬉闹,惊愕地看着我,而我恶毒地诅咒着他,鄙夷着他。 我又把手中仅剩的两百元以同样的方式塞给了一位年轻的小姑娘,她之前正默默地哭泣。我选择她是因为她让我想起了一些往事,所以对小女孩说“我等你。”时,我几乎是在祈祷。 我了无牵挂了,口袋空空之后我的心中反而轻松了,这让我下了最后的决心。 之后的事如您所知,警官。我冲回去,扑倒了那个光头,我顺手抄起东西砸他的头。光头,那个毁掉我可爱的一生的带头者,我一直默默忍受的流氓头子。 我倒没想过要下这么重的手。不,我根本就没想过该如何动手,我就随着那一股火焰而已。 还有,那时我还这样在心中大叫:”我偏要让你看到尊严,看到你已经遗忘的东西,我让你被悔恨折磨,谁让你有罪。不要害怕,我帮你维护尊严,你要快些离去。“前一句是对那个无赖的健壮乞丐说的,后一句我是对泪眼婆娑的小姑娘所说。警官啊,我眼中一直是他俩交织的样子! 还有警官,我还想去对付我曾经的老板。我求了他一整天,他却只用四百元作为遣散费,这是个我忍受了二十年的猪头。现在我知道了,错不在我,我一直没错,我何必要总把错误揽到自己身上还乞求他的原谅? 但你们已经抓住我了。· …… 我看着他,他正摇着头,然后狠狠喝了一大口。我犹豫着这故事是不是已经到了尽头,我是不是可以把它写在记录中。 …… 警官,我还想问问最后一件事。那个年轻人,他怎么样了。我在车站没有见到他。 …… 他问我时,我看见他的手开始颤抖,眼睛通红,头也低了下来。我回忆了一下,不得不说从谈话开始,他慢慢没有了之前的放肆,在最后这的话中我还听出了丝什么。 但是我没见过那个年轻人。 …… 你不用动手了,我自己来吧。就是这样了吗?手铐和我预料的没什么不同啊。长官,我的罪不止于此啊,我说过我还有很多罪啊。 …… 我这时想起他之前对我说的“你也对世界感到愤怒了,对自己感到绝望了”,然后我突然看到“我等你。”后面隐藏的两种未来。我张了张嘴,想要求证。但我感到有股力量阻止了我,我不打算说了,这样的事情毕竟离我太遥远了,大人物还在外面等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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