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荒谬 于 2012-10-23 21:29 编辑
就像一句简单而充满隐喻的谎话。
——《谱》231页第3条“故事”
将脑袋偏向一侧靠近枕头的地方,让耳廓陷入柔软的棉花之中,在十月中旬的一个温驯的下午,你听到棉布枕套下棉花互相挤压窸窣作响,窗外飘来幼犬的低吠,工厂金属刀片下钢管迸发出尖锐的嘶叫混杂着飞禽翅膀敲击空气时发出的响亮的“啪、啪”声伴随着卡车碾压而过的轰鸣一齐涌入这个在寒冷中微微颤抖的下午,而城市是一种坚硬的存在。
通过这些声音你在脑海里迅速地构筑画面:
布满灰尘载着沉重货物的大型卡车拖着臃肿的身躯从狭小的过道上一跃而过天空低飞着的灰白色鸟群挥舞羽翼一阵阵拍打着漂浮微尘的空气头戴安全帽的健壮工人在阳光底下低垂着头颅徘徊在工地之上毛色尚浅的狗在远处吹来的风里摇头摆尾地互相追逐而枕头它刚刚张大嘴巴吞下你的一个古怪的梦。
你在狭窄的硬木板床上裹着棉被开始回想,那些飘荡在城市高楼之间的梦境开始缓慢地聚集并悄然滑进你的头颅,而梦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存在?
梦里原本平行的街道抖动着在远处开始交汇,违背任何自然法则,物理定律不再适用于这些上下起伏、扭曲失真的街道,它们开始活泼如充满生命的蛇鳗在你四周盘旋着、波动着伸往远方。它们不再是死物,而是活着的充满了希望的个体,你用踩着它们的双脚去感知,从这些沾满尘土的运动着的水泥上感到一种阴谋正在酝酿。你察觉到一种巨大而强盛的力量,那是积蓄已久的从物质内部挤压而出的妄图摆脱控制的力量,而阴谋像是一坛老酒从它们被放置在那儿的时候就开始发酵,你察觉到在水泥外壳之下有一种真实存在的精神在操控着这一切。这一切像极了那个年老的驯兽师与鞭子的故事,那本裹在褐黄色书封里诡秘的书中隐藏的故事。
那是一本由众多词汇所构成的书,它被隐匿在你所工作的巨大图书馆那阴暗、潮湿的地下室里。你是在昨天下午清扫地下室时发现它的,当时你用鸡毛掸子拨开厚重的灰尘,在一个远离地下室入口的书柜上发现了它,你借着左手提着的昏暗油灯里闪烁的微弱光亮从肮脏的书脊上辨认出那个由瘦金字体写就的“谱”字。然而这并没有任何特别之处,那牢牢抓住你目光的是围绕在这个“谱”字周围的细小花纹,那是一种难以辨认的纹路,细小而扭曲如同一些无规律变幻的波浪纹又像是一些有序排列的极小的铭文经过重构后呈现出的一种错杂、慌乱的姿态。
你将它轻轻取下,用带着白手套的手缓缓翻开它的扉页,看见在第一页那一行难以辨认的拉丁文下有人用娟秀而整洁的汉字写着“叙事开始变得开阔”。当发黄的书页上浮现出这句在平日里看来十分普通的话时,一种怪异的念头冲进你的脑子,牢牢地抓住了某样盘旋于你头颅之中的东西——那是一种隐匿在你内心深处对未知、诡异事物进行探索的原始冲动,有人将它称之为好奇心,但你不愿将这种冲动用如此笼统而不准确的词语进行概括,你觉得在这种粗糙的概括过程中那些精妙而准确的情感丧失殆尽,所以你在那时称它为“内心深处对未知、诡异事物进行探索的原始冲动”。对,你或许只在那时才如此称呼它,因为在别的时候或许它将带给你另外的感受,随之而来的你对它的定义也会发生改变。一切都是多变而难以捉摸的,你只能在短暂的瞬间捕捉到那些忽明忽暗的真实感受,你必须抓住这些时刻迅速地记录下它们,这样才能避免让一切都被笼统而模糊的词语概括最后陷入模糊而不准确的境况。
书页就样被缓缓翻动,与此同时一个隐匿其中的故事才刚刚从岁月阴冷的积水池里浮现出它的本来面目。你将它从阴暗的地下室拿到一间拥有巨大透明玻璃的阅览室,选择了一个面对窗户视野开阔的座位坐下,北方十月衰靡的阳光从窗户外透进来,却无法改变阅览室里空无一人的冷清,在某种意义上说来,空间上的开阔与书籍内蕴的广阔常让人感到恐惧与寒冷。
现在你可以真切地看清这本书的样子了,它褐黄色的书封已经破烂不堪并布满褶皱,书脊上的那个“谱”字由昏黄的金线勾勒而成,那些神秘的淡黄色条纹镶嵌四周,从书脊向各处延伸开去。这是一本有些年头的书了,你褪下白色丝质手套抚摸书页时可以感受到从这些发黄纸张中传达出历史的音讯。书页被缓缓翻动,你大致地浏览一遍,发现它由许多组排列紧密的词组构成,在每一个词组后面都密集地挤着几行类似注释一样的文字,“这或许是一部名字古怪的词典”这是你的第一反应,而当你仔细地阅读完第一组词“村庄、城镇、革命、爱情”底下的注释后你才惊异地意识到它的奇特所在:
村庄:
排列整齐的低矮土砖房、一口望不见底的枯井、日暮时归家的老牛、荒草、田野?或者飘荡在空气中潮湿而阴郁的二胡、尖锐的唢呐、响亮的铜锣?还是围绕篝火舞蹈的一种古老仪式、沉重的棺木、庄重森严的家族墓地、一块褐红色的牌匾?不,都不是。它不过是一种原始而开阔的形态,隐藏故事的口袋,孕育诡秘传奇的母体。(页条 条 )
城镇:
将复杂而抽象的关系变得简单而明了,从无数种道路中抽象出的一种干冷而麻木的运行方式。城镇,一种坚硬的所在。(135页第2条、第3条)
(在城镇的注释后还附有一个数字索引,顺着索引查询过去,我找到了两个词组“机械”、“金钱”。“村庄”的注释背后本也有数字索引,但由于字迹太过模糊,已经无法辨认了。)
革命:
(这一条被人用笔涂黑,看得出涂黑这个词条的人怀着一种深刻的怨念,因为纸张险些被他划破,从这页的背面我还能清晰地辨别出笔尖划过纸面所留下的痕迹,那是从左至右先浅后深的凸痕,很明显它是一笔又一笔地涂抹上去的。然而它的数字索引并没有被涂去,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失误。它上面印着341页第5条、第7条,然而当我顺着索引去寻找341页时发现,这一页已经被别人撕去了,又或许根本就没有341页。)
爱情:
一种生理的烈焰,或者由欲望引导的简单而难以捉摸的虚幻舞蹈。(421页第7条、第9条、第10条、821页第3条)
(索引指示的是“谎言”、“天真”、“乌托邦”以及“天才的受难者们伟大的不幸”)
毫无疑问,这个“天才的受难者们伟大的不幸”激起了我的兴趣,因为与我刚刚看过的其他词组不同,这个是由多个词组构成的短语,而在这种时候特殊的东西总是能引起人们更多的注意并产生对内在事物探寻的兴趣。我决定翻到这821页,去看一看“天才的受难者们伟大的不幸”它后面附着的注释。
出乎我意料的是,“天才的受难者们伟大的不幸”后面附着的并不像是简单的一个注释,而更像是一个诡谲而奇妙充满隐喻的故事。这个故事发生的地点并未交待清楚,但从后面的描写来看那应该是一个有别于正常世界的一个紧闭的区域,或许是疯人院,或许是牢房,或许是某间教室又或许是某个屠宰场的一间密闭小屋里……谁都说不清楚……故事的情节也因为语焉不详而显得十分跳跃。它从一堵墙和一本日记开始(从这点来看或许有些像萨特的某本书)延伸到一个抚马而哭的老人,最后经过一些闪烁、跳跃的描述再次归于那堵墙以及那个日记本,只是与开始的那堵墙不同的是,结尾的所描述的墙下多了一个木制的十字架以及“一排擦得锃亮的枪管”。
你开始疑惑起来,为什么这个词组后面跟着的是这样一个奇怪的故事呢?当你再次查看那些数字索引之后,你才发现“天才的受难者们伟大的不幸”它并未和“谎言”、“天真”、“乌托邦”列在一页而是被单独划分到了821页的第3条,这是否说明这一页上的所有词组附着的都是这样奇怪的故事呢?你快速浏览完这一页的全部内容,惊异与恐惧开始从你心里升腾而起并牢牢地裹住了你整个躯体,攥住了你的心。
这一页上罗列的都是由词组所构成的短语,这些短语都不约而同地呈现出一种诡秘的氛围,它们分别是“乌鸦暗夜之初的啼鸣”、“木制的褐色脚手架”、“循环往复的受罪”以及“从地平线上升起的来自寒冬的预言”。它们分别讲述了一个乌鸦啼叫之夜的凶杀案、一个蹲坐在脚手架上的孤独亡灵、一个徘徊在轮回里代人受罪的苦行僧以及一个从手拄拐杖满鬓白发的老人口里说出的预言。
然而让人惊奇的还在后面, “木制的褐色脚手架”、“循环往复的受罪”这两个短语后面附着的数字索引居然指向彼此对方,这也就是意味着它们互为索引,而当我将它们拼接到一起后发现它们居然可以成为一个完整的故事。我觉得这一切开始变得错综复杂起来,在这些看似奇怪、语焉不详的词组注释背后应该还会有一个更为精妙的设计,它将以一种奇特的方式向我讲述一个惊人的秘密……
你一开始打算查看每一条词组以及后面的附着的注释,再循着数字索引查看另一个词组,但很快你发现如果想把整本书阅读完这样根本行不通,因为这些数字索引并不是一一对应的,也就是说一个词组它会指向多个词组,而多个词组或许会同时指向同一个词组,这样从A到B、B到C,或许在你查阅C这个词组的数字索引之后会发现它指向的恰恰就是A,这样循环就开始了,一个不断的没有终止的循环就开始了。这样你试图通过索引去得到一个完整故事的计划就彻底完蛋了,除非你能寻找到一种解读的方式,将循环引进另外一个循环再将所有循环串联成一个完整的巨大的循环。而与循环相对应的则是无止无休地指向一个新的词组,比如“生命”这个词组背后列有一百多个数字索引,而当你翻看它所指向的第一个词组“意义”时发现它后面由列有更多索引,这样就像从一个大树的主干上衍生出许多树枝,而树枝又衍生出许多细小树枝,而这些细小的树枝又繁衍出更多的树枝,无穷无尽……
你现在所拥有的只有一些零散的词组和那些叙述虚浮的注释,以及这些将你引入一个个无限循环的数字索引,那你该怎么办呢?
“数字索引”、“叙述开始变得开阔”、“谱”以及那些词组与注释,这些开始在你脑海里翻腾起来,它们不断地变换着模样,像清晨的一场大雾,笼罩着你,开始占领你的视线,并让一切都变得模糊而虚幻了起来。不知不觉,窗外的太阳已快收敛起它最后的光芒,整个图书馆开始陷入了北方铁也似沉重、孤独的黑暗中。走出阅览室踱向控制灯光的开关,你打开阅览室的照明灯,苍白而冰凉的光芒开始顺着空气滑下,映照在你桌子上摊开的那本古怪的书上,这些阴冷的灯光将它发黄的书页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字符映照出一股萧瑟之气,这股萧瑟之气从书页上翻腾而出,顺着你的身躯爬向你的大脑,让那些词组与注释快速旋转,最后纠缠如一团紧密的毛线球。你所需要做的就是寻找,寻找这个毛线球的端,那个隐匿在复杂而纷乱的线条中的端,那个可以牵引你缓缓展开整个故事的端……
词组的排列、数字之间的运算、注释的隐喻里蕴含的意义、而“谱”又究竟是什么?
棋谱、琴谱、年谱、系谱、家谱……一个无穷无尽的关于词语的无底洞出现了,它们张开着巨大的口开始将我吞没其中,而它们内在的联系又是什么呢?我开始在这部书里搜寻与谱有关的词组,但十分奇怪的是我无法从这部书里寻找到任何与“谱”有关的词条,一个都没有,一个都找不到。我开始在自己的脑海里翻寻,翻寻一切与“谱”有关的词组、注释或者是故事,闭上眼睛我开始看到它们跳跃着以一种全新的面目组合呈现出来:
一张巨大的网像是渔网又或者不是,它们开始缠绕自身缠绕成一个紧密的线团,一只小猫开始拨弄着线团,我看见线团被拉升,向两个相反方向拉升,它开始变成一条线这条线如一条笔直的公路、一断枯树干,很快它开始衍生出许多纷杂的分支来,它们又各自繁衍各自的后代,最终又重复同样的过程最后线条又编织成一个巨大的网。但是与开始不同这张网它缓缓升起,接着弯曲再互相连接成一个装篮球的网袋,留出中心一个空洞,空洞逐渐扩大最后吞没一切……一切又再次归于黑暗。
阅览室刷得雪白的墙壁上悬挂着的钟摇晃着它巨大而沉重的摆开始报时,它敲打了十一下,钟声穿过阻挡它的厚重的透明玻璃,奔跑入停滞了的空气,并带动空气微微颤动,传达出一种暗夜里的静谧与寒冷,每一下都将夜色敲打得更浓、更暗。钟声伴随着夜里的寒意从你背后一阵阵袭来,静谧而寒冷的夜晚与难以琢磨的词组互相搀扶着形成一个巨大的黑影笼罩在你的身上,你的额头开始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你四肢发凉,背脊僵硬地挺直,脑袋被古怪的念头占据变得混乱起来,而窗外的夜依旧深邃静谧,如一口干枯而深不见底的井,张着可怖的嘴巴……直到一辆疾驰而过的卡车,用它眩人眼目的照明灯以及从发动机中传出的轰鸣声将我从这种麻木中敲醒,我才猛然一惊并意识到时候已经不早了,我决定抛开这本书,赶快回家……
走到阅览室外,你低头思索片刻,离开那个控制灯光的按钮,再次步回阅览室,带上了那本古怪而神秘的书,那本充满了词汇以及诡谲注释的《谱》,才关灯、锁门、快步离开图书馆。你一路小跑回家,沿途街道两旁的街灯上下跳跃、在昏黄的灯光下映衬出四周站立的树木古怪的影子——它们在昏惑却柔软如丝绸的黑暗里不断地变幻着形态……“数字索引”、“叙述开始变得开阔”、“谱”……词组的排列、数字之间的运算、注释的隐喻里蕴含的意义……渔网、故事……街道上行人稀少,街道昏暗,远处的居民区却灯火明亮,你的胸脯上下起伏,鼻翼有序地阔张、复原,四肢在运动中感受到一种从内而外的温润,你睁大双眼,紧盯着远处你所居住的那片居民区,从熟悉的景物中嗅到一股温暖的气息……
水流从环形浴室多孔的喷头里倾泻而下,有如节奏明快的鼓点敲击着你的躯体,顺着你身体光滑的肌肤流淌向浴室黑白相间的大理石地面,它们敲击着你的躯体、敲击着地面、敲击着浴室里膨胀着的温暖、潮湿的空气,发出明亮的“噼里啪啦”的声响,撕破浴室里的慵懒,让一切都带上了紧张、急促的韵律——像是海水冲刷着岩石、拍打着海岸——明镜般的海水正泛起一片白色,好像是被登着轻盈的鞋疾跑着的脚踹起来的一般。朦胧的海洋那雪白的胸脯。重音节成双地交融在一起。一只手拨弄着竖琴,琴弦交错,发出谐音。一对对的浪白色歌词闪烁在幽暗的潮水上——这感觉像极了乔伊斯书中的某些章节。
你睁开疲倦的眼,看见在浴室暖黄色的柔软灯光下,一切都开始变得摇曳起来,那条挂在你正前方的白色棉质浴巾、你左手边放置着的金属衣架、悬挂在你头上的乳白色淋浴喷头、还有你右手边的那一面黄铜镶边的椭圆形镜子,一切都笼罩在冒着热气的水雾里轻柔地摇曳了起来,紧接着,它们摇曳的速度开始加快——幽暗的潮水开始变得汹涌起来,它们翻腾着涌向你,像是一双双有力的手将你牢牢抓住,又像是一座狭小的铁笼子将你囚禁在温润得让人窒息的密室——那些在温暖水流中被冲刷干净的、与那些古怪词汇有关的念头重新爬向你的大脑,再次迅速地抓住了你的思绪,于是浴室纹有黑色小花的墙壁开始旋转、白色棉质浴巾开始旋转、金属衣架开始旋转、乳白色淋浴喷头连同倾泻而下的水流开始旋转,你从右手边那面明晃晃的镜子里辨认出一个人惊恐的影子……
黑白照片,在底片曝光后我们从中读出其中的隐匿故事,在绵长、厚重的时间的积压下显示出一种古老的质感。当我们用手指触摸它们时,仿佛就可以从中触摸到真实的故事,那是一种粗粝却又细腻的感觉——如同吞下一块贮存太久的馒头,它在漫长的时间里变得坚硬、干冷,但只要我们仔细咀嚼,便仍能发现其中细腻而熟悉的味道。比如此时,当那张黑白照片里局促不安的男孩已经不再年幼,他再也不会穿着睡衣、流着鼻涕、睡眼惺忪地依靠在祖父的藤椅上,享受祖父慈祥、充满爱意的目光轻柔的抚摸了,但每当他凝视这张镶嵌在金属相框里的黑白照片时,总会想起他那个满脸皱纹、和蔼可亲的祖父以及多年前那个让人不寒而栗的盛夏下午……
那是个炎热的下午,你和父母去老家探望蛰居乡下的祖父。当时,你的祖父正是一所著名大学的语言学教授,他每年夏天都会抽出一大段时间回到乡下偏远、安静的旧宅,去研究一些乡人看不明白的深奥书籍,就在那个燥热的下午到来之前,你的祖父向你父亲交代他或许遇到了一些麻烦……那是一个小雨的夜晚,你看见祖父满面愁容地步入你父亲的书房,年幼的你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将耳朵贴近书房的木门,隔着木质房门你听到了他们谈话的内容,你听到父亲忧心忡忡的挽留以及祖父无奈的回答——“您还是不要去了”“可这一切都还没结束,还有事情在等着我去完成”——或许是这样,又或许不是,你早已记不真切在那个下着小雨、阴冷、潮湿的夜晚,你的父亲与你的祖父说出的究竟是哪个哑谜……那个归乡的下午,一路上,田野开阔,道路褐黄,路边池塘里的青蛙、依附树干之上的知了聒噪地叫个不停,近处野花盛开,野草茂盛,家燕缩颈蹲在电线上注视眼前平滑流淌在绿野上的灰色河流,远处砖房低矮,树木青翠,缓慢移动的牲畜在地面升腾而起的热气里显得膨大、扭曲。在扑面而来的炙热、湿润的风里,你尚未察觉自己和父母正在逼近一个在盛夏里仍能让人感到寒冷的悲剧.......
你走近右手边的那面镜子,仔细端详镜内,发现自己刚刚看到的那个惊恐的人影,只不过是你自己受到惊吓后的形象。你左手扶着镜框椭圆形的金属边缘,右手细致地抚摸自己满是胡渣的下巴,在这种自我触摸中你感到自己的存在并能让自己的心安定下来......头发卷曲如潮湿的野草紧贴头皮,暗淡无光的眼睛镶嵌在颧骨高耸的脸上,而那个又大又红的鼻子是那么的不协调,让人看着难受,“它是一个住错了房间的客人,它并不受人欢迎”……你走出浴室,在睡觉之前再次摊开那本古怪的充满了词汇与诡谲注释的书,你准备再看一个词条就入睡,你明知道这样做或许会导致你的梦境不得安宁,但你还是决定这样做。
在柔和的灯光下,你翻到了“物质与控制之间的本末倒置”这样一个词条。在这个奇怪词条后的注释里,讲述了一个驯兽师与鞭子的故事:健壮的驯兽师年轻时用鞭子抽打那些不听从指挥、试图逃离他控制的动物,每当动物们有不安分的行为出现,驯兽师就会挥舞着鞭子狠狠地抽打那些可怜的动物,直到鞭子沾满深红色的血,直到动物躺倒在地发出无奈而悲愤的哀鸣。他用这根鞭子抽打过老虎、抽打过豹、抽打过健硕的狮子、也抽打过瘦小的猴,他抽打各种各样的动物,并开始以此为乐。他本以为自己的这一辈子能依靠着鞭子与武力统治一批又一批的动物,可当他年老、双目不再明亮、双手不再有力、双腿不再敏捷、口齿也不再伶俐时,有一天奇怪的事情却发生了,那天他如往常一样挥舞起鞭子,凶声恶煞、装腔作势地靠近那些被他鞭打过许多次的动物,看着蜷缩在各处的动物们瑟瑟发抖的躯体,他照旧露出了丑陋的狞笑。可当他将鞭子抽打向动物时,鞭子却不受他控制了,鞭子并未抽打向那些可怜的动物而是奔向了驯兽师老朽的躯体。驯兽师怒不可遏,他开始发狂似地挥舞鞭子,用力地将鞭子抽打向各处,可是每次鞭子都准确地落在了驯兽师的身上,他疼得呜呜直叫,却又无可奈何,他似乎感觉到了这条鞭子已不再受自己控制,而他也无法再利用这条鞭子去实施那些丑恶的行径,去展现他那已经颓靡了的暴力,也无法再去欺凌那些可怜的动物。故事的结尾是冰冷而残酷的。最后那个残暴的驯兽师终于放下了自己佯装强大的外表,显示出自己骨子里的怯懦与软弱,他双膝跪地向那根鞭子发出了狗一般的哀鸣,他开始忏悔、开始痛哭、开始哀求鞭子放过自己,但一切都已无济于事,他终究没能逃过命运的惩罚,他被鞭子捆绑在一棵粗壮的大树上,被那些前来复仇的动物们吞噬一空,连骨头也没能剩下……在这个词条最后附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意志从未与物质分离”,就在阅读这个奇怪的故事的过程中,你仿佛听到一个遥远的声音在召唤你睡去,那像是久违了的祖父的呼唤,又像是一支静谧而慈祥的曲,你就这样在恍惚的幻觉中,在柔软的床垫上沉沉睡去……
等你醒来已是下午,你从阳光抛入窗内的方向及角度推测出太阳的位置,此时它已经划过了抛物线的顶端,奔向一天旅程的尽头。北方十月的阳光软弱无力,即使日照再久也无法让你的这个房间更温暖一些。你躺在床上全身瘫软,无法提起精神掀开棉被,只能任由自己躺在床上胡思乱想,你将脑袋偏向一侧靠近枕头的地方,让耳廓陷入柔软的棉花之中,听到棉布枕套下棉花相互挤压窸窣作响,窗外飘来幼犬的低吠,工厂金属刀片下钢管迸发出的尖锐嘶叫混杂着飞禽翅膀敲击空气时发出的“啪、啪”声伴随着卡车碾压而过的轰鸣一齐涌入这个在寒冷中微微颤抖的下午,梦境是一种奇异的存在。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漫长的觉,如你年轻时与朋友在黑暗的通风口前抽下的一颗悠长的烟,它让你放松并让你陷入一种幻觉,它引你进入一种飘渺、无力的境况。在那儿你思绪开阔、幻想汹涌,你开始想起许多事情并将他们缠绕在一起,编成一个又一个古怪而离奇的故事,这些故事带着你对生活的期望,也带着你对生活的憎恨,你在这些幻境里变得风流潇洒、健硕强壮、英勇无比、胆大心细,常常做出一些让人瞠目结舌的伟岸事情;也有时你变得胆小如鼠、怯懦软弱、面黄肌瘦,如一只蟑螂蜷缩在阴暗的角落里,这时你表现得比日常生活更加无能,你因此陷入了失望、颓靡的沼泽,你大口喝酒、大口吸烟,试图从这些中寻找短暂的快感和微弱的慰藉;而更多时候,你遇上的则是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事情,比如拄着拐杖的老人在烈焰中剥下青蛙光滑的皮肤,乌鸦成群结队地徘徊在你的屋顶之上,秃顶的公务员夹着黑色公文包蹲在一个孤独的木桩之上,公交车在远处爆炸火光四溅,道路在你脚下扭曲变形向更远的地方延伸开去……这些都不过是幻觉而已,它们都不会干涉你的生活,你那有序、规则的生活,但那本书,打破了这一切……
那是一个幽暗的通风口,你在昏暗的光线中睁大双眼,紧盯着对面穿着紧身黑夹克的A手里忽明忽暗的烟头,他指着你身边的一个垃圾桶以一种冰冷、坚定的语气告诉你“这个东西叫簸箕,不叫垃圾桶”(与其说是告诉你,倒不如说他是在向你传达一种口令,或者告诉你一个不容置喙的真理)接着他将那支烟含进口里,两个鼓起的腮帮子开始紧缩,你看见他面颊两侧的颧骨突出得更加明显,在他均匀地吐出一阵烟雾之后,命令你也照着他的样子做,你看着手里的烟头(它像极了一盏微弱的灯)也照着A的样子将它放进嘴里,用力地吸一口,带着温热的烟雾穿过滤嘴从你的口腔冲入你的肺里,你被呛到了,你开始了剧烈的咳嗽。随后,他两三下抽完了手里的烟,开始继续刚才的话题“这个东西叫簸箕,不叫垃圾桶,其实只要我们愿意我们甚至可以称呼他们为鞋子或者其他什么”他顿了顿并用手拉扯了几下衣领,“你知道,我们所规定的这些名称从来都是没有道理的,从来都是没有道理的,如果一开始我们就称呼他们为鞋子,现在他们就叫鞋子了。”
“不,孩子,这是没有道理的……”当你回家将这个说法转告给祖父时,他抚摸着你的头如此告诉你,“这些名称并不是人们凭空规定的,它们是有道理的”那时祖父并不肯向你讲述更多,你也不能明白祖父为何能如此坚定,因为A的说法在你看来是简单而符合逻辑的。直到你阅读了更多的书籍并对词语有了更多的了解,你开始明白“词语”并不是一尘不变的,它在走一条曲折、漫长的变革道路,在这条道路上,人们不断地修订对于“词语”的认识,不断地让它们更贴切它们所描述的事物,然而是否这一切都在按照人们预想中的轨迹发展呢?“词语”是否更加贴近我们用它们来描述的事物了呢?或许这些我们到现在都无从知晓……
你在推门进入祖父蛰居的那个偏远、安静的旧宅之前便闻到了一股浓烈血腥味,它从那扇老旧、多缝的木门里汹涌而出,闯进你的鼻翼冲进你的肺里,在你的胃里翻腾并搅起一种呕吐的冲动搔动着你的喉管,你被一种恶心的气味包裹了,你感到一种强烈的想吐的欲望。你被母亲牢牢地搂在怀里,带向远离祖父旧宅的一片开阔空地,你的父亲则离开你们进入了那个散发着恶心味道的房子,过了一会你就看见父亲脸色苍白地回来,他的双手、白色的衬衫袖子、黑色的西服裤都染上了深色的红,那是一种散发着让人恶心的血腥味的红。
第二天,各大报纸的头条都刊登了一则骇人听闻的消息——知名学者、教授谭国平在家乡的旧宅被残忍杀害,全身被刺一十三刀。
随后嫌疑犯被逮捕,谁都想不到犯下如此罪行的居然是谭国平身前挚友,XX大学的物理系教授徐小年,那个平日和蔼可亲、立志将毕生精力贡献于物理的学界知名学者。毫无疑问,这是令人诧异的,就连受害者的家属也无法相信这个平日与谭国平关系密切的温顺老人居然如此残忍,一十三刀,刀刀见血……被捕时,徐小平正在家里洗漱,面对警方的破门而入他从容地洗完了脸,并像以前无数个平凡而普通的早晨一样将毛巾拧干,整齐地搭在洗漱池旁的金属支架上,而当冰冷的手铐套上他的双腕时徐教授显得特别平静,执行拘捕的民警从这位年逾花甲的老教授脸上看到了一种奇异的神色,那是苍白的憔悴与释然的红润混杂在一起的怪异表情。在民警之后的记录里,徐小平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他平静地讲述了犯罪经过,但当问及犯罪动机时,他却保持了一种固执的沉默。随后,民警在犯人徐小平的家中进行了细致的搜查,可是除了一大堆书籍与论文民警一无所获,而就在这一堆看似毫无意义的纸张中一位细致的刑侦学破案专家却发现了一处奇怪的疑点,他找到了一张页码为“341”的稿纸……
故事到现在,一切都毫无头绪,如一个紧密缠绕的毛线团,可那个展开错综复杂的线条的端究竟在哪呢?一张庞大的记忆之网从某个节点开始展开,它缓慢地延伸到各个事件,将各个故事串联到一起。
现在是十月中旬的一个温驯的下午,你在梦中见到原本平行的街道抖动着在远处开始交汇,违背任何自然法则,物理定律不再适用于这些上下起伏、扭曲失真的街道,它们开始活泼如充满生命的蛇鳗在你四周盘旋着、波动着伸往远方。一切有序的事物都开始变得无序起来,而那些隐藏在无序中的恒在规律开始从时间阴冷的积水池中突显出它们的本来面貌。“书籍、数字索引、谋杀、341、古怪的词语注释……”这一切开始汇聚入你的脑子,它们汇成一条气势汹涌的大河,来势汹汹地将你包围……你感觉此刻自己的身体蓄满了力量,你感觉自己健硕得像一只凶猛的虎,或者一头年轻的驴。你将裹在自己身上的被子一把掀开,敏捷地拿上床头的那本奇谲古怪的书,快步走入书房。此时阳光已经颇衰靡,它已无法透过你书房的丝质窗帘流进你的书房了,这使得此刻书房阴冷、昏暗得有如图书馆的地下室。你正襟危坐在书房的书桌旁,摊开那本古怪的《谱》拿出一大叠稿纸开始了漫长的演算,在这个漫长的演算过程中你祖父房间里的书籍开始一本本浮现在你的脑海里,它们旋转着从无序到有序,并排成一条生动如蛇的队伍,随着演算的深入,你听见了窗外呼呼刮过的那场席卷了马孔多镇的末世之风,感到自己正在经历着奥雷连诺.布恩蒂亚曾经历过的一切,你背脊僵直、双目圆睁、右手握笔在稿纸上疾驰如飞、左手迅速翻转书页沙沙作响,与此同时一层细密的汗珠从你的额头上渗出来,紧接着那些细密的汗珠开始汇聚成豆大的水珠顺着你的皮肤翻滚而下,你睁大双眼,紧盯稿纸,从那些罗列的词组与精密的数字运算中察觉到一种深刻的恐惧。
你突然发现所有的数字索引经过一系列的复杂运算后无一例外地指向341页,而那些凌乱如纸屑的词组在你的拼接下如拼图一般恢复了原貌。你隔着稿纸看见多年前的那个乌鸦盘旋的傍晚,一位忠实的马克思信徒、立志将一生奉献给物质研究的无神论者,面对着这张稿纸时内心涌起的恐惧与战栗,他无法相信自己坚持了一辈子的东西居然是错误的,他更无法相信自己一辈子所做的努力不过是在上帝面前给自己纯粹的一生涂脏抹黑,他无法相信眼前的一切,他无法相信眼前的这张布满词语推演、数字运算的纸将如此轻易地推翻自己的毕生信仰,他无法接受诸如“世界的不可描述、词语的无法准确、物理之于人类或许只是一种低级的意淫”的这些观点,他更无法相信这种巨大的精神溃败居然会发生在自己这个年逾花甲的人身上……就在这张稿纸的主人转身步入洗手间的时候,他握紧了客厅桌面上的水果刀,如一头怒不可遏的野兽扑向了眼前那个弱不禁风的老人。十三刀,他双手青筋暴起,刺下了愤怒的十三刀,十三刀,他双目圆睁发红,刺下了凶狠的十三刀。他看见血水从锋利的刀刃上滴落下来,击打着地面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汇成一滩粘稠发黑的红……
此时,在大风呼啸而过的书房里,汗水浸透了你的衣服,你已经精疲力竭了。你虚弱地将躯体依靠在桌椅冰凉的靠背上,因发现这不可思议的一切而感到不安、惊恐,就在你反复校准那张稿纸罗列的词组推演与数字演算后,一种更为强烈的惊恐开始浸透你的心,它由内而外化成一副臃肿、可怖的油脂躯壳紧密地包裹着你,让你感到局促、不安、不能呼吸。你突然发现,自己漏掉了最后一个词组、或者是一个由词组构成的短语、或者是一个短句。你极力压抑住自己惊恐与不安的心情,再次用颤抖的手拿起笔,将这终章推演了出来……
此时窗外已是一片黑暗了,寂静的夜、寂静的书房、寂静的冰凉的灯光叩击着你的心,屋内一切都陷入了停滞,死气沉沉的钟摆、死气沉沉的空气、死气沉沉的木制书桌旁背靠椅子死气沉沉的你,一切都显得太过安静了,这个世界已经停滞并散发着老旧、腐朽的恶臭,它就如一座由破扑克牌堆积而成的高楼又老又旧、十分脆弱,只需刮过一阵微弱的风就能把这一切彻底轰塌……你努力稳定住自己的情绪,将注意力集中于刚刚完成的那行由颤抖的手写下的丑陋字迹,你看见在苍白的纸面上显现出:
“梦境的轮回”这五个字。
接着,你被一阵狂野的风吹醒,你张着睡眼惺忪的眼,将脑袋偏向一侧靠近枕头的地方,让耳廓陷入柔软的棉花之中,在十月中旬的一个温驯的下午,你听到棉布枕套下棉花互相挤压窸窣作响,窗外飘来幼犬的低吠,工厂金属刀片下钢管迸发出的尖锐嘶叫混杂着飞禽翅膀敲击空气时发出的响亮的“啪、啪”声伴随着卡车碾压而过的轰鸣一齐涌入这个在寒冷中微微颤抖的下午,而梦境是一种坚硬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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