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 前方五十米 一个菜园子由以下要素构成:A、田垄,B、大粪或尿也包括鸟粪或潮湿被晒干的半张粪纸,C、杂物,D、沾在青草上的塑料纸。其中,田垄是结构,大粪是要点,杂物是点缀,挂着塑料纸的青草是生命力,有了它们,菜园子就生机勃勃,即便没有一棵菜,它仍然成立,人们依旧说:这是菜园子,只是没有菜。只是。缺失这要素,哪怕种满了,仅仅是“一片菜地”。而已。 隔墙是路。路上行人,天经地义。路不需要定义。路只需要功能。功能存在,路就存在。可以行走的就是路。哪怕隔墙的路坑坑洼洼,雨天积水晴天积灰,路在,人就在。 隔墙也是房子。“藏在一丛树木间,或一排建筑物里,就看不出哪个窗口归哪个房间”。但真实情况并非如此。没有树木。没有任何遮挡,每个窗口所对应的房间清晰可见。视野开阔,越过菜园子,就到铁轨的路基。按照这一带的常理,路基下会有条水沟,但是现在看不清。 房子里是人,常识告诉大家即是如此。但通常看不到人。人被隔绝,所谓“隔墙”。然而也因常识是默认值,看到房子就想到人,房子替代了人,替代人气在砖瓦粉墙上蔓延。看到房子,想到人,沿着屋檐,感受到人在那一侧呼吸。于是在房子周围偶尔出现的人,把人吓一跳。 隔墙凝聚了视线。视线引发想像,想像之外,毫无征兆的是方向。视线归置了方向,方向回到现实,在现实里,前方五十米,是菜园子、是坑坑洼洼的路、是潜藏人气但无人出现的房子,以及空旷但把人视线截断的铁轨路基。 在铁梯西楼,目光笼罩,大抵如此。 楼后一百米 西楼是个中心。西楼在二层,沿着铁梯——外置的——上升3米5,是西楼。西楼顶上,是鸽子笼。夜晚,鸽子笼有悉悉窣窣的摩擦声,像老鼠的爬动。但短暂的疑惑之后,“咕咕”声又能很快解除这种错觉,明确知道,那是鸽子。于是悉悉窣窣就变得可爱,起来。 西楼旁侧是小径,仅容一辆自行车通过。小径由两侧房子留空而成。紧挨小径,是下水道,明沟。不,并不准确,下水道的定义并不准确。它也是小水沟,雨天可以排水。但也有下水的功能甚至是主要功能,两旁的房子住户把生活用水排去,水就成了灰色或黑。自行车与行人迎面相向,有时,行人须得一脚跨到水沟另一侧。更多时候是行人紧贴着墙。相擦而过。而后,行人送出几句牢骚或咒骂。 小径弯弯曲曲——这几乎是废话——通向诸多房子的未知角落,确切地说,是通向建筑的未知角落。但是只能通往一处。沿着小径,可以看到陌生地方,但过不去。感受到的是更多,那是白天。而晚上,从未知角落涌出的,是莫名其妙的恐惧。黑暗的力量巨大,它建立在想像之上,建立在因为有过恐惧经验的想像之上。有一种办法可以克制或解除,那是自行车铃声。深夜,铃声给无聊的无所事事的还会走在小径的人带去美好的驱邪剂。尽管有的人只是因为要回家,而无所事事的人总会在夜深的时候出没在小径通向的未知方向。然而,真的未知吗? 房子错错落落,毫无章法。房子穿插在房子里,房子穿插在房子上。洒落的雪珠没有布局,但仍比房子更有系统。小径有时会被树木截断,其实是被弯绕过来的树干截断,确切地说,截断的是一米七五的人的直立行走。弯腰,穿过。有时会撞到头。别发牢骚为什么不去处理这棵树。谁管?犄角旮旯,无人问津。再说,它的年龄比任何看到它的人都大。 小径就是通道,带领视线和对未知事物好奇的通道。小径的这一头,是西楼,小径的那一头,是什么? 左右三十米 小杂货店的老板向来以懒散、对什么都不以为意的形象座落在玻璃柜台后面,露出半截身子。或眼神呆滞看着烈日下经过的行人,或似乎津津有味看着与柜台平行的小电视。公用电话搁在柜台上。电话旁边,通常是糖果罐,塑料的,竖插着一排口香糖。与口香糖为伴的是棒棒糖。杂货店的功能主要是打电话,公用电话红色,贴着小长条白纸,上书:本机号码6855346。最迟,杂货店开到晚间11点多打烊。 小杂货店分出了小道,但小道是诱骗。穿过两幢公寓楼,便一拐弯,拐出新的天地。是片农田。也是片菜园。田垄上行走,有时显得奢侈而优越。但并非每个人、每个时候均是如此。更多时候,是无聊,和想要寻找什么,想要通过制造浪漫的孤独排遣无聊,寻找、等待心里的变化,和亮光。公寓楼的人们不在乎这些,他们会看着田垄上笃定、安闲似乎散步的人觉得奇怪,或者还会嘲笑:神经病。当然,关于他们的心态,只是想像。为什么不把他们想得友好些?是因为有自卑、有物质生活差距而导致的对世界本能的反抗和抵制。因为年轻,因为无力,就会对世界充满防范。即便有勇气和好奇。 所以大自然才是友好的,它们安静。菜园子旁还有水塘,春夏之交,蛙声从夕阳时就零星响起。那么春天呢?围绕着茨菰和茭白游动的蝌蚪,就是生命的种子。即便水塘里大量存在漂浮的是枯败的藕枝藕叶。那又如何?谁都知道枯败之下的那种鲜嫩水灵随时可以跳入眼帘。大自然以它的方式在安静下保持活力,它们没有暴戾的攻击。 然而事实上,热爱大自然的,本能中有避世情结,有无力感,有独成一体的隐居心态。左边三十米,是隔墙,路的尽头。 有时夏天晚上,明月当空,顶着蚊虫,走向田垄,却在蛙声轰鸣下害怕蛇的游动。 小径的尽头 突然之间豁然开朗,在两所房子中间。另外一条小路,截止了小径的蔓伸。而这条小路,宽度已足够行使一辆小汽车。碎石子铺了路,中间多两边少,这当然不是铺路工有意为之,而是车行之后,自然形成。石子少的地方,是泥土。晴天,坚硬的、泛白的、裂了缝。风吹过,拂起微微的尘。 小路的一边,一开始是房子,就好像小径从山崖似的房子中间流出,注入小路成为它的支流一般。逐渐的,房子稀少,由起先的参次穿插,变成三三两两的零碎散布。过了三百多米,随着一口农村田垄上常见的灌溉井出现,房子戛然而止,再无延续。于是,小路的一边,就变成与路基有一米多落差的农田。路基斜坡上没什么植物,只有干碎的土和一些从路面滚落的小石子。电线杆竖立在那里。 另外一边,是野树林始终蔓延。野树林,由各种杂树、灌木构成。叫不出或叫得出名字的树木,歪七扭八地跟灌木丛纠缠不清。准确地说,应该是各种叫得出名或无名的灌木、藤蔓要么缠绕着树木,要么填补着树木与树木之间的空间。但是树木并不密集。稀稀落落,若有若无地这么延续。它并不以它的鲜亮或整齐夺人眼球向世界证明它需要受到重视,但也在有人向它靠拢时以散碎、不知从哪儿拱出的尖利的刺发起攻击以表明它的存在。在小路的边缘,野树林就成为一条线,蔓延着。那么,向内的进深呢?里面又到哪里,又有什么? 答案在无疑中踩到一块躺倒的石碑时揭晓。这毫无征兆。在小路边缘,靠近野树林一侧,但又偏进了树林。石碑平躺在地面上,一眼看去,就跟一般用来铺路的石板无异。甚至,它也都不从路面上有明显的凸出,几乎在一个平面上。泥土、灰尘已经覆盖有一层了,所以踩踏上去,不会马上注意“石板”上有字。而真的只是在无意之中,脚步拖过,看到尘灰下似有笔画,才会再次蹭磨几下,才会清楚地让一个字露出来,才会继续蹭磨掸去尘土让整个碑刻文露出来。石碑躺在路上,这当然是诡异的事。 就像宝藏开了一个小口,露出了线索不能不顺序追踪。只是,追踪到的不是宝藏。在野树林向内的不远处,便有零落的小石板和砖头丢在地上供人踩脚,好似在铺一条路,但绝非有路的模样。也不用长,大约15米左右,一座坟出现了,坟前立着一块碑,上书“爱女XXX之墓”。在坟的旁边,还有一座坟,坟的后面,还有一座坟……好在这是白天,其景不怎么糁人,然而走在坟堆间,多少有些阴森和凄凉感从脊背上升起。树木遮挡了视线,无法一眼看到这个墓群有多少座坟堆。而坟墓与坟墓之间的排列没有规律,偶尔,还会有被风雨吹打过的、陈旧的祭奠用品出现,比如,黄色的纸钱,飘在坟顶上,也湮在干了的泥浆中。野草绕着墓碑,竟然看不出青色,难道是在树林中阳光被遮掩的缘故?黑、灰色成为草杆子的主色调。于是不敢定神察看墓碑上的字样,种种与此有关的迷信、鬼怪传说涌上心头,便自己吓唬了自己。顺着原路返回小马路,阳光依旧,踩着路中央的小碎石硌啦硌啦作响,或者更碎的是沙沙的声音,多么亲切,好似重回人间! 最好的时光 这一年的夏天,没有想像中那么酷热。到了半夜,搬张椅子坐在门口,还能享受到微风习习,很快就有睡意。 但其实是不能睡的。一天和一天的区别,以睡眠为界限,而不是以时间为界限。白天,过于炎热的房间除了汗流浃背别无景象,电扇下纸张哗啦啦响,笔在纸上可以写出话,但写不出有质量的话。所以只有夜晚。到夜晚,分为上半夜和下半夜。晚饭时间定为8点,从这个时间开始到1点,吃饭、散步、看书、听。散步是为了凝神;看书是学习。下半夜从12点半或者1点开始,到3、4点,是工作。上下半夜的分界线是洗澡,就在房间里,用一个大盆,坐在里面,洗。 睡觉之前总是很希望这一天的工作有收获,有成绩,然后就能带着轻松的满足感去梦见所有美好的盼望。然而睡觉之前却总会带着默默的遗憾躺在钢丝床上,看着楼顶的天花板听鸽子的脚步声。每天的工作总不如自己的意,至少在工作间歇时,抬头看看天空,低头看看房间,会觉得对时间的把握实在不够高效。所以不能睡。 思考力的养成,是在孤独中。有时孤独是主动的,更多的时候,来自于想要离开孤独但无能为力。被动的姿态更有助于培养思考力吗?当然不是,可在被动的姿态下,必须为自己寻找合适的理由以抵抗孤独。独自一人,不一定是孤独。孤独,必定是某些不适已经引起了生理和心理反应。为什么工作的成效不如人意?或许真的是因为对孤独的把握没有到那份上,所找的药方并不对症。 下午,是与现实世界亲密呼吸的窗口,但常常有难以理解的事发生在周围。有一次,前方五十米铁轨上的火车突然连续鸣笛,接近5分钟……高分贝的声响让人听着冷汗淋漓,而汽笛还在持续。这事不是下午,这事发生在晚上。也许下午要好些,下午有其他噪音,噪音可以干扰噪音,一如黑社会人员会黑吃黑。下午,要关心物价、要关心人们的动作言词、要关心可能跟自己有关的新闻、还要关心其他世界的运作规律。做一个脱节的人很容易,做一个跟世界接轨着但事实上脱节的人,是一种挑战。虽然并不用太关心今天的鱼多少钱一斤,但是一个月下来把日子过成什么样,却可以直接影响工作力。 事实上,美好时光的界定在于两点:思维的独立性、以及可以对外界像海绵吸水一般的学习欲望。锦上添花的是:可以用抒情来表达令人难熬的寂寞和孤独。 与阳光相逢 ——嘿!嘿!嘿!嘿! ——干什么?……干嘛这样看我? ——……脸上有没有扑粉? ——天呐。你就是为了说这个? ——那就是说你扑了。……我觉得也是。挺好看。 (她捂住了嘴笑。) ——好吧,我来说说你有哪些好。 ——我们才认识一个下午…… ——有句话是说:一日长于百年。一个下午,足够了。……虽然我盼望有更多这样的下午。 ——好吧你说。 ——跟你相处挺舒服。嗯……我是说,跟你相处很轻松。 ——呀?还有呢? ——你很阳光。很灿烂。至少在现在,你能照亮我阴郁的心。 ——肉、麻。 ——当然这灿烂可能仅仅因为你年轻、不懂生活水深火热的缘故。 ——你好象也没多老!!! ——我老得快变成广场上的雕塑了。 ——没听说过用雕塑比喻老。 ——雕塑一成不变,所以就老。其他很多东西都会在变,每天总会有新的东西,所以不老。 ——这样啊…… ——你的气质不错。 ——刚才你还说她气质妩媚。 ——我和她相处长了,所以能说得比较具体。你呢……这才一个下午,所以只能简略概括。 ——你挺诚实的。 ——你也很诚实。没有男朋友的女孩子大多很诚实。 (她下意识地看了看戴在左手小手指的戒指。) ——干嘛啊,你为什么又笑了? ——没什么,刚才我想问你个问题,瞬间想到一个段子,觉得想问你的那问题很傻,所以就笑。 ——哦?说来听听。 ——有个男生——大概也就你这么大——在公交车上认识一个美女,聊得非常好,一直盘算着问她要联系方法。后来美女要下车了,他紧张得很,想开口……这时美女说:告诉我你的电话号码吧?这男生结结巴巴地回答:不、不行、我们还没写信聊呢,告诉我、你的信箱吧。美女啥也没说就下了车。 ——哈哈哈哈哈哈……这就是你刚才说想问我的问题吗? ——那么,你能告诉我吗? ——也告诉你信箱吗?嘻嘻…… ——你认为呢?我们在公交车上吗? ——就知道你比那男生坏多了!把手伸过来。 (她掏出笔,在手上写了一行字。) ——别搞错了,是三个石头的磊,不是花蕾的蕾……这名字讨厌死了。 ——哦。…… ——你怎么不说话了? ——没什么。你可以说。 ——好象你心情不好? ——没什么。真没什么。……那边好象有你同学在叫你。 ——那我先去看看有没有什么要我做的,一会儿回来再聊啊。 ——好。你去吧。 凝固的景色 最后,离开的时候,留在记忆里的是铁梯。第一步跨上去就有“咣”一声,而后摇摇晃晃似乎随时可能倒下的。扶手却干净,有一点亚光似的晕泽。 铁梯的尽头也有他人,也有日常生活的人们。把厨房架在室外,炒菜声滋啦滋啦应和着弯腰屈臀的动作,在夕阳下黑色纱质裙子可以反射出光芒。这是一种美好。 弯弯曲曲蛇延盘伸,穿过一段既不算废弃又不知何用的铁轨,这是闹市区前往西楼的必经之路。沿着铁轨两岸——是两岸不是两边——各种棚户旧房,阻挡了想去一探究竟的念头。然而终究还是对铁轨两岸的“秘密”抱有好奇。留有遗憾。这也是一种美好。 跳向若干公里以外的路灯,路灯旁边的公用IC卡电话。夜半出来回传呼的人们,剪影和树影婆娑混合,是城市美好的夜景。 北风呼啸着却没下雪,阴暗的天色,裹挟尘土枯叶漫天飞舞。而屋内灯火略显昏黄,于是更加温暖,煲着黑鱼汤,热气升腾,坐在被窝里看书,广播电台声音拧低,音乐作为背景,隔断了世界,单列了世界。 还有是,江边空无一人,唯有孤帆远影在水中,长满芦苇随风飘扬的滩涂,岸堤的白桦林。堤岸这一头的青葱韭菜,开花的青菜芯,抽绿的蒜薹。梧桐树覆盖整个道路,飘洒在地面的落叶和林子里脚步踩去的柔软以及沙沙。孤单走在商场中玻璃倒影的瘪缩和故作自信,大桥那一头轮船的汽笛。电影式的闪回东跳西跃,没有逻辑顺序也是美好。 无论如何,对景色和场景保持抒情的状态,即使有一些日常的苦闷升腾,对于一个21岁的年青人来说,总是一种美好的情愫。宝贵,但不沉浸。 ——铁古庙,西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