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唱歌的那天晚上

鼻子

    我们唱歌的那天晚上，先去陶然居吃了饭。到区二院上班两年了，我还是没习惯喝酒，不像那些女护士，看看她们平日对病人的暴烈态度，便知道喝起酒来一定个个生猛。她们只该做顶尖儿的酒客，不当做白衣天使。我跟她们不太聊得来，大概是性情太曲折的缘故。她们直截了当的方式常常让我感觉受到冒犯，总有唾沫飞到脸上的幻觉。经常下意识的去摸，其实并没有。对了，我的父母是浙江人。这大概就是差别。重庆女人那种泼辣的劲儿我学不会，吃了再多的辣椒，也没能烈起来。

   只有管财务的刘燕儿跟我还算谈得来。她是典型的贤妻良母，能每天早上五点起床给爱人孩子做早饭，小笼包都是自己现包现蒸。刘燕今晚一直坐我旁边，我两杯诗仙太白下肚，就有点晕了，刘燕儿开始悄悄在我的酒杯里兑水。

    “我明天要去洗牙”。刘燕儿说。“我老公突然嫌我的四环素牙太黑”。

    我的意识没了方向，朝四面八方蔓延，一直跑到了窗户边，然后窜到门边，仿佛在以门口服务员的眼睛远远看着刘燕儿，觉得她皮肤很白，神色有点儿黯淡。

    以杨丽为首的女将们还在和办公室主任老孟拼酒。老孟是个乐呵呵的胖子，肚子自带音箱说话声有混响。老孟其实活得挺窝囊，眼睁睁看着比自己年轻十岁的小刘成了院长，后来调到卫生局当了局长，接着又眼睁睁看着比自己小二十岁的小周成了院长。他也就只能跟这些小护士混，在如花似玉的姑娘堆里，找到某种愉快的瞬间，就好像大下午的趴在办公桌上打了一个盹儿，做了一个当知青时候在村里和蛮腰姑娘一起插秧的美梦。

    从陶然居出来时众人都喝高了。杨丽吵嚷着要去k歌，一行人就拖拖拉拉的跟着去了。“赤道演艺”，土掉渣的地方，适合事业单位的人唱k，皮沙发，老式的夜总会五色灯，歌库常年不更新，地方却宽敞，四下里都有坐的地方，几下就把人分散开了。护士长的小女儿来了，杨丽开始搂着她亲。小女孩撒腿就跑，跑过我们跟前时说，今晚我算完了，杨阿姨又发酒疯了。

    我一醉就想打电话给他。但是现在夜里十点了，必须忍着。忍着，还有等着，就是我每天要练的功，有时难免练岔了气，在大半夜里折磨自己弄得白天奄奄一息。杨丽开唱山路十八弯了。任何一个典型的重庆女人都能飚这个歌，它的豪迈和尖利就像这座城市的杜鹃花，呲啦啦的从山脚烧到山顶。

    “昨天我心里空落落的，好怕一个人在屋里，想给你打电话来着”。我靠在刘燕儿身上，她的胸脯很高，让女人都觉得踏实。

    “怎么不打？你可以到我家来，刚好做了你喜欢的鸡翅。”

    “那天过生日，他送了我这条链子。”我扒拉给她看。“还有一大把玫瑰”，“他说，你还想要什么，我今天把能为你做的都做了。”

    “你要什么了？”贤妻良母的刘燕儿对我的处境一向宽容，完全丧失了她良家妇女的立场。

    “我说要你陪我去一棵树看夜景”。一棵树是重庆看夜景最好的地方。以前是一棵老树，后来被雷劈了，现在种了一棵小树。

    “我们去了，结果关门了。我们就操普通话骗那个看门的，说我明天就要坐飞机走了，求他开门让我们进去。大门开了。我们把车直接开到山顶。”

    “那天我也喝醉了，比这厉害。完全一片混乱，看见一棵树上有萤火虫来着，像电视里面一样大个大个的”。

    “真有？不可能吧”。刘燕儿天性是反浪漫的。

    “当时太晕了，眼睛也哭肿了。谁知道真的假的。”

    刘燕儿的胸脯真高，以前从来都穿高领，这半年开始半遮半掩的露出来，还有吊坠耳环，千鸟格A字裙，小牛皮靴，黑色丝袜，刘燕儿打扮得活脱脱她老公逼她看的今日风采啊。

    “燕儿，我不相信男人了。他越对我好，我越失望。你知道我刚认识他那会儿叫他什么吗？我叫他好男人。他对老婆那么模范，像全世界男人的榜样。他都会这样，你说我还能相信男人吗？”

    杨丽点了王菲，开始吆喝我去唱。我唱了一首，她们已经又在划拳喝酒，并没有人听。下面一首还是王菲的，我就接着唱，像在做一个不停唱歌的夜梦一样。他妈的杨丽点了多少王菲啊，怎么也唱不完，慢慢的我也麻木了，好像在夜行列车上，坐了一站，以为到了，还有一站。每一站的站台上都是七七八八的人，在五色灯下面划拳。

    音乐停了，最后一首歌也被我唱完。我才发现角落里的刘燕儿不见了。周围的吵嚷声好像也没了。回过头一看，沙发上的众人全部人间蒸发，只剩老孟顶着啤酒肚靠在那儿睡着了，打着重低音的呼。走出包间，护士长的女儿正坐在门口的地上玩游戏机。“你妈妈她们呢？”她朝楼下跑，我跟在她后面，一直跑到了赤道演艺的大门口。

    看到街边的那一幕，我的酒劲儿在一瞬间猛地一下就过去了。以后多少年的晚上，我恐怕都忘不掉眼前的情景。杨丽她们七八个人，包括护士长和刘燕儿，蹲在人行道上，几乎是抱在一起，痛哭流涕。“先是杨阿姨发酒疯跑到街上哭，她们过去劝，结果劝啊劝的都哭起来，这帮大人真有病。”护士长的小女孩说完跑掉了。她跑哪里去了我已经管不着。我只呆呆的靠在赤道演艺的门口，看着她们。

    我知道杨丽为什么哭，她和副院长的事全医院都知道。陈副长得是很英俊，他老婆太上不了台面。他和杨丽才该是般配的一对儿。但是我的刘燕儿也在哭，她在哭她不得不看的今日风采，不得不洗的牙么？那护士长呢？王玲呢？小孔呢？她们又在哭些什么。

    初秋的夜晚风有点凉，路灯周围包裹着桔黄色氤氲的雾气。远处的海棠晓月小区零零落落的亮着灯，有人睡了，有人醒着。有的男人睡了，女人醒着。孩子睡了，大人醒着。人们睡了，猫狗醒着。她们的哭泣在我的感官里只有动作没有声音，我的耳朵里只有夜晚独有的咆哮声，分不清是风声，虫声，另一条街的车声，还是长江的暗涌声。

    我的眼睛完全是干涸的，在多少个夜晚我泪流满面，哭到眼睛生疼声嘶力竭。但是此刻我的眼睛完全干涸，仿佛她们在为我哭泣。这种哭泣并非关于某种特别的原因，它完全无关于杨丽和我如此不堪的感情和处境。这种哭泣在这个夜晚的街道显得那么的宽大仿佛所有的悲伤都被它吸附并且终将归于平静。我贪婪的大口吞咽着这比整个夜晚的深蓝天幕还要强大宽容的气息，直到我的身体充满了从未有过的勇气，直到赤道演艺的服务生走过来好奇的张望。我问他要了一根烟，蹲在地上抽起来。夜晚的咆哮退去了，那烟丝的呲呲声终于被清晰的听见。

黑天才

“但是我的刘燕儿也在哭，她在哭她不得不看的今日风采，不得不洗的牙么？”这句清醒而调侃的味稍微多了。

结尾的煽情有点儿多，尤其是那几句排比，太顺。煽情多的关系大概是后面太快，不是说找不到人看到她们在外面哭很快，而是从那里开始到结束，稍微有点快。但如何慢，怎么慢，我也不知道。这个小说还是太好读了，写得不错，但我觉得缺点儿韧性的东西，使得小说在读完之后，给阅读者的空间还不太够。
写这类题材很多人都收不住，很容易在一些小东西上絮叨，这个小说显然收得不错。

鼻子

谢谢版主。结尾收的部分是受了村上的影响，比如神的孩子全跳舞的结尾。韧性的东西，大致是对人物和所谓的生活真实的触感还浮在表面的原因。我再继续寻找能深入进去的题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