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之琳的译诗集《英国诗选》(1983年版)里对此诗做了一个简短的注释,“本诗发表于1807年,渥兹渥斯1803年漫游苏格兰的收获,也经常入选一般英国诗选,号称完美……”。 卞之琳把诗的题目译作《割麦女》,大概是觉得“孤独的”这个形容词已经太俗套了。但在华滋华斯的原诗里,“孤独的”(solitary)一词用于诗人对割麦女子独自一人的状态的描述,在题目中和“reaper”(收割者)一起读起来很顺口。
相比较而言,如果说华滋华斯更倾向于简洁明晰的语言,那么史蒂文斯的遣词造句则常常另有深意。 比如,在《橡树下的单人纸牌游戏》(Solitaire under the Oaks, 1955)一诗中,已经76岁的史蒂文斯就跟“孤独”做了游戏:
忘却在纸牌中
纯粹的法则间,人活着。
既不是纸牌又不是树木也不是空气
坚挺如真相。这是一种遁逃
逃往原理,逃往沉思。
最终人知道该想什么
而且想想它,没有知觉地
在橡树之下,彻底地松弛。
In the oblivion of cards
One exists among pure principles.
Neither the cards nor the trees nor the air
Persist as facts. This is an escape
To principium, to meditation.
One knows at last what to think about
And think about it, without consciousness,
Under the oak trees, completely released.
在这首短诗里,“孤独的”(solitary)一词被置于单人纸牌游戏(solitaire)之中,它的反讽指向一种笛卡尔式的沉思。史蒂文斯的英文诗在用法文做游戏:笛卡尔( Descartes)被拆成纸牌( Des cartes)。正如发现这一点的艾里安诺·库克所指出的,“我们都知道我们作为孤独者的问题----孤立的自我意识,自然状态被分离成思考的自我和外部的客体--------根源于笛卡尔的原理,我思故我在。 单人纸牌游戏是最典型的笛卡尔式的纸牌游戏。 然而,笛卡尔先生忘记了什么?(他忘记了一些东西: “忘却在纸牌中……” )答案是:作为事实而非法则的树木,空气, 当然还有纸牌本身(也就是说,他自己)。然而,孤独者的纸牌游戏的确提供了补偿性的向着原理和沉思的逃遁, 正如在笛卡尔的《哲学原理》和《
沉思录》之中。 只要一个人存在于他的纸牌游戏之中,他就可以逃避知觉的负担, 并根据游戏的规则思考。”
这首异常精致的小诗只有八行,我初次读它的时候并不知道里面包含关于纸牌和笛卡尔的小游戏, 这并没有妨碍我对它的欣赏。 “橡树”一词在西方
文学语言中经常带有某种“古老”的意识氛围, 诗中的人正是在一片古老的绿色植物的笼罩下进行游戏, 同时也暗示这一活动历久弥新。 纸牌, 树木和空气本来都可以作为“fact”而存在, 然而它们在游戏中被忘却了。 但在此处, 我的理解与库克有所不同,我觉得史蒂文斯是在偏向法律的意义上用的“fact”,它不仅是一般的事实,而且是类似法律意义上的真相。史蒂文斯是学法律出身,他诗歌中的修辞经常和法律中的修辞有特殊的关系。 “这是一种遁逃”之后是一个轻飘而又优美的跨行,空白之后是两个精巧的小乐句一般的“逃往原理,逃往沉思”, 形式上的感觉是轻的, 但意义上又很庄重,拉丁词
principium的出现甚至有点老先生的感觉。 后面跟上一句“最终人知道该想什么”, 看似简单却引人思考, 也就是说人要做的不仅是去想, 而且还要去想应该想什么,最终要想明白----持续地思考和反省最终要产生关于思考本身的智慧。 经过了修辞上的压缩, 这一句用的是最简单的口语, 然而却造成一种智力上的紧张。 既然如此,那就去想吧,史蒂文斯加上一句“而且想想它” (And think about it),轻松地化解了前面所有的紧张,也让庄重的东西变得容易接近。 最后,人从束缚他的诸多意识中被“释放”出来(released),令人紧张的一切也都因此松弛了,至此“真相”,“遁逃”和“释放”构成一组暗示, 这仿佛是与从古代到今天的律法和原理在做一个带有反讽意味的游戏。我们知道, 当雪莱说诗人是世界的未被承认的立法者的时候,正是在致力于确立诗人和世界的原理和法律之间的关系。 在高级浪漫派看来,诗人并不只是一般的提供娱乐的艺术家, 而是理想世界的创造者。 所以,雪莱在《为诗辩护》中和声称要放逐诗人的柏拉图纠缠在了一起, 一方面雪莱的构想带有柏拉图理念论的影响,另一方面,雪莱也深刻地指出柏拉图实际上也是个诗人,他声称要放逐诗人只是因为他知道诗歌的力量太强大。史蒂文斯的小诗里留有这些往昔的辩论的踪迹,或者说在这些背景下,我们可以明白跟法律有关的用词的暗示。
全诗没有人称,没有押韵, 没有格律的痕迹,但非常精炼和独特,同时又带有某种柔和的语言的快感, 仿佛是被洗在纸牌中的梦幻者在思考, 但最终又仿佛很“客观”, 因为诗中的说话者没有人称,也没有直接出现,但他在场,尤其是在说“而且想想它”的时候,是在自言自语,也是提醒读者。在诗的结尾,说话者抽身而去了,在一定的距离中看待思考者最终放松的状态, 造成这样一种似乎沉迷其中最终却又似乎“客观”的感觉的,其实是一个在这首诗中运转的主客体的悖论。当我们知道这首诗里还存在一个关于笛卡尔的游戏的时候,前面的推断得到了一个关键性的支持,同时这首诗的层次和内涵也显得更加丰富了。 我们会再次去读它,甚至想抛开关于律法的暗示,还有关于笛卡尔的文字游戏去更加放松地读它。
然而,这不正是史蒂文斯想要的结果吗?让读者觉得一切都难以作为真相存在,然后想想自己该去想什么,并在诗歌这样的古老的游戏中松弛。读到这里,敏感的读者已经发现,主客体的悖论的形式已经出现在读者和这首诗之间。史蒂文斯的这首诗像一个游戏,最终把读者也变成了纸牌。在真正的纸牌游戏中,高明的游戏者不但要研究自己手中的牌,而且要研究其他的打牌的人。史蒂文斯的单人纸牌游戏实际上邀请了笛卡尔和这首诗的读者同时参与其中,不管读者是否最终意识到了这一点。史蒂文斯是最精通修辞术的现代诗人之一,他的很多充满谜语和游戏的诗都是这样,读者一旦进入其中就会被有诱惑力的,同时又有“说服力”的修辞卷入他的想象世界。也就是说,史蒂文斯并非一个陷于自己的玄思的游戏而忘记读者的诗人,他是个绝对清醒的,甚至清醒到有些冷酷的人,一个思维决不会混乱的律师,几十年从事保险业,一辈子都积极关心社会现实,尽管很多人误以为他是个逃避现实的隐士。
这首八行的短诗作为一个例子,展示给我们什么是史蒂文斯所谓的“在诗歌中思考”。 它用的词并不怪,但是用法不同寻常。值得注意的是,史蒂文斯的诗里也常出现一些看上去完全莫名其妙的语言,但那不是胡乱的呓语(象一些现代派的末流诗人写得那样),而是充满魅力的智慧的建构。尤其是当他写到心神舒展的时候,一些胡话诗的因素就会开始发生作用。胡话诗的巅峰人物刘易斯·卡罗尔的一些奇特的建构语言的想法在史蒂文斯那里得到一定程度的发挥。然而,卡罗尔和史蒂文斯二人“对抗”他们共同的诗歌先辈华滋华斯的方式非常不同。卡罗尔主要是在他的探险传奇中对华滋华斯进行戏仿,而史蒂文斯的方式要复杂得多,他的语言能量在压抑和反抗之中建构最高虚构的世界,并且试图在想象,自然,诗歌创造的力量这些重大问题上回应他的浪漫派前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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