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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 沉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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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0-24 22:52:46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本帖最后由 谭人轻 于 2013-10-24 23:07 编辑

《沉 溺》
        我的过去一片朦胧……
——特里克·莫迪亚诺《暗店街》





       “咔嗒”——起初是声响,之后更具体的世界开始展现;起初是模糊的,隔着白雾,灰白天花板上有棕黑色斑点,接着白雾缓慢地散去,斑点,稀疏,零散,墙壁开始展现;它们连接处,缝有黑色的线条,墙角由于潮湿和灰尘的侵袭,是青灰色的,黏糊糊的,带着轻薄的蛛丝。起先是在四周沉闷的空气里,棉被变得钝重,囤积如死水,不流动;接着是风停了,没有风,一切凝滞的都缠在我身上,我被它们压着,动不了。棉被铁块似的,沉得像铅,闭上眼,我试图打起精神,从这恍惚的幕布中探出头来,但还是不行。四肢不受控制了,死气沉沉地被钉在了木板床上。木板床四角上,钉着漆绿色油漆的金属管,夏天里我们用它来挂蚊帐,金属管被钉在了木板床上,耶稣的父亲是一位木匠,耶稣被钉在了十字架上;朱厄尔在泉边饮水的时候,达尔正在棉花房前边给艾迪本德伦做寿材,那是他的母亲,她很快,就要躺在那个寒冷的狭小盒子里头去了,她的老公——安斯·本德仑,在出殡结束后娶到了新老婆,还有假牙。凝滞的上帝的恩典,不流动。昆丁把表砸烂了,他听到那些细微却持续的滴答声,他爷爷告诉他,这支表是希望和欲望的陵墓。他说,你得偶尔忘记它。它从不可征服。白雾又来了,我有些头晕。我只能轻微地扭动脖子,酸疼的感觉开始蔓延,从我双肩开始,慢慢地浸润向我头顶,脊椎骨随着脖子转动,发出“咔嚓”的声响,起初清脆,后又沉闷。山姆,他们在山林里猎杀熊的时候,也在雾里头见到过那条幽蓝色的大狗,他们叫它“狮子”,他们需要狮子去追赶老班,老班就是那只大熊,它通灵性。我头皮发麻。空气越来越粘稠,越来越黑。空气已经如同核桃的汁液般难以搅动,我呼吸,被钝重阻隔,不持续,不连续,无法匀称。我的胸腔上压着一块石头,重。我更饥渴地呼吸,空气呛入我的肺里,寒冷。空白占领了我的大脑,刚刚的梦境变得不真切,我的手脚动不了,麻木。这感觉我还记得,我曾躺在岸边,闻着周围泥土的气息,我就这样动不了,肺部被沉重地填满,像棉花沾了水再被塞进了我的肺,我不能呼吸,有人用手或者其他什么挤压我的胸廓,让我想呕吐。四岁的时候我溺水。他们把我捞上来的时候,我还有一口气。我就这样躺在岸边,青草在我的身体底下,十月初的露水才刚沾湿它们逐渐发黄的尖头。我听到母亲在身旁呼唤我的声音,慢慢地,一点点地,从远到近。它们从黑色的幕布里探出头来——“咔哒”。

       我稍稍地转过头去,隔着眼前稀薄的白雾,恍惚的白雾被意志逐渐褪下,我头皮的麻木稍稍缓解;起初是在沉闷的空气里十月黯淡的天光,被蓝色的窗帘阻挡,呆滞迟钝地穿过不到五米的距离,铺在地面上,阴影也盖在上边,循着阴影的边缘到达木质的衣柜;那是他的,他刚刚才从床上下来,用脚踩着那些涂了白漆的金属阶梯,不长的阶梯,发出了声响。起初是达尔站在木屑里头锯着,把两块木板对接起来,在阴影里头衬着看是否平直、合适,他看了两眼,又弯下要去修整;接着就是操作锛子的声音“哧克哧克哧克”。现在我稍微清醒了一些,看得更真切了。我晃了晃沉重的脑袋,耳边嗡嗡的,阴影的边缘是那个木柜子,旁边则是他的书桌,上边幽蓝的电脑屏幕亮着,他昨晚就是在这里忙弄的。如果有人在睡觉,或者正准备要睡觉,他会尽力压制住自己即使是在游戏的时候出现了什么问题,也尽量克制不去大吵大闹,但是如果没人要睡,那他就不会这样。我昨晚顺着那几根阶梯上来的时候,寝室才刚刚熄灯,烟味顺着我的衣袖传进我的鼻子里,我觉得阶梯真是太凉了,就像冰块一样,固体的冰块,一根根地被嵌在两个衣柜之间,不融化,我是穿着棉衣上来的,可还是冷。我就这样呆在这块沉闷沉重死气沉沉的幕布后面,足足有一刻多钟,或者更长,如果用机械的钟表去计算——它们大多公正,然而,却对于人类的感知不算准确,昆丁的父亲说耶稣并不是被十字架钉死的,他是被这些小齿轮轻轻的“喀嚓喀嚓”声折磨死的——是十五分钟,可我被溺在这沉闷沉重死气沉沉的空气里头,足足有半世纪。这过程会缓慢地结束,就像白雾会缓慢地消失,就像我曾在海边看到过的浪潮一样,浪潮卷起了白色的波浪,它们冲向海边的石礁,涌上来,拍打岩石群,淹没它们的形体,擦过外表粗糙的棱角,缓慢地,又退下去,它们打湿乱石间的泥土,让这种状态保持一阵子。

       让这它保持一阵子,我很快就会清醒起来。




       近来我总做梦。梦境具体、清晰,它们延续到我醒来,延续到我重新获得现实意识之后的一段时间。这段时间里我清醒,但身体却不受控制,我想摆动躯体,就像被海浪冲刷到岸边上来的搁浅鱼类一样,摆动躯体,可我动不了,我根本动不了。在梦境里,总会有雨,那或是一场大雨,又可能只是一些细微轻柔的雨丝,但总会有。梦醒之后,我会记起梦境的一部分内容,甚至在那些白雾还没有散去之前,我还能够重新进入梦境,我能让它们延续,就像是并没有被我的醒来所中断,故事仍然继续,有条理、有逻辑地继续,尽管我睁眼,总能看到白雾。

       昨天晚上,我把那床薄棉被盖在身上的时候,觉得它很轻盈,像羽毛,可疲惫拖着我催促着我尽快地沉入梦里——那片幽暗的深不见底的湖水——我这样已经有半个月的时间了,莫名其妙的疲惫,每日都劳累得如同刚刚穿行过沙漠一样。夜里,我四肢总是沉重,脑袋也不听使唤,我有半个月的时间无法集中精力了。这半个月里,我无法阅读,无法把自己涣散的思维集中到某个具体的句子上。昨晚我把那床棉被盖在身上的时候,正想着马尔克斯关于某个羽毛的比喻,或是床单,那轻盈飘扬的羽毛,我把它覆在身上。最近,我总是梦到我那些离去的朋友。

       昨晚我梦见我的一位朋友,他在这年稍早些的时候参军入伍,那时候夏天还没结束,他穿着绿色的武警制服就上了火车,去了几千公里外的地方,昨晚,我看见他从一个人潮拥挤的地方走出来,穿着绿色的薄衬衫,一条黑色长裤,他出来的那地方或许是火车站、汽车站又可能只是某个因密布行人而臃肿无当的街头,他穿的不是去时的制服,他走过来,摆着手。当时正下着雨,那是场大雨,淋漓的大雨,你能够看见它们在灰暗的天空下,在沉闷凝滞的空气里,雨水拉扯出的线条,雨水打在我的身上,伴随着一阵阵的凉风,让我感到冷。在梦里,我没有带伞。他快步地走近我,我眼前的人很多,我却从人群里迅速地分辨出了他来,我看见在雨水中,他比刚去参军的那会儿瘦了许多,脸上颧骨带出了坚硬的线条,下巴也分明了。他没有朝我打招呼,没有像以前那样朝我热烈地打招呼,他只是走近我,匆忙地走近我,就像是有些什么不愉快的事情积压在他心底,正着急地要朝我诉说。我就站在街头等候,黑色的路灯柱子立在我身旁,灯光从我头顶铺盖下来,我分不清那时候到底是下午还是晚上。

       他终于拨开人群来到了我身边,现在我能够清晰地看见他了,他确实瘦了很多,但也变得更加结实。他跟我说了自己最近的状况,连声叹气,不是抱怨,只是陈述一些事情,但他总是叹气。我站在他面前,在雨中,手足无措,我不确定自己该做些什么,那时候我只是呆立在他前边,认真地听着,他一边说,雨水拍打在地上的声音便逐渐隐没。雨还是在下,我仍感到冷,却无法再听到它们落在地面上的声音。他说他现在抽不动烟了,也喝不动酒了,他说着说着,雨水便沾满了他的脸,他伸出袖子去擦脸,我无法分清他擦拭的究竟是雨水,还是从他深陷的眼睛里流出来的泪水。我只是立住,我只是听。

       雨越下越大,他说着说着,便开始弯腰想要盘腿坐下,我跟他讲地上是湿的,不要坐了,他却回复我,地上没有水,说完便坐了下去。我把头低下,将视线投向他坐的地方,地上没有水,一点雨水的痕迹都没有,我分明地可以感到雨水正拍打着我的身体,可我听不到它们落在地面的声音,我看见他坐在地上,地上一点水都没有,它是干燥的。我顺势也坐下,我坐下之后,突然觉得视野变得开阔,用来撑着地面的手,触摸到地面有了一种褶皱感,他坐在我对面继续地说着自己现在的处境,他讲自己在那儿孤独、封闭,没有更多的话能说。我用手摩挲自己坐着的地面,粗粝的感觉蔓延向我的指尖,有点像棉布外套的纤维材质,又有些沾了沙土的雪层。我听着他跟我讲,他还讲了我们之前,他未去参军,仍在学校里时,我俩干过的一些事情。起初他的声音很沉郁,充满顿挫感,之后却又突然开朗、明亮了起来。

       他讲了一些趣事,这些我都仍记得,他坐在我对面,消瘦的身体又逐渐变得充盈了起来,他又回复了参军前的体型,对于这个变化,我并未感到诧异,相反我感到了熟悉的亲切。

       我被这四周的一切包裹,被他的话语感染,我内心开始涌动,温暖潮湿的暗流,我也想向他倾诉,我要把这阵子发生的事情告诉他,我要告诉他我总是被梦境困扰,我醒不来,又睡不着,我每日游荡在学校里,我要把这些告诉他,全部,全部,全部都告诉他。可就在我即将开口的那瞬间,我张开了口,正准备说出第一个字,他却突然隐退了,消失了,他不见了,我四周的街道开始淡去,就如他的影像般,迅速地隐匿了。接着,没有多久的时候,我头顶的灯光也逐渐黯淡,我感到四周的空气正越发地沉重、迟缓、凝滞,它们从气态逐渐凝成液态,又从液态中展现出波浪的棱角,它们的棱角凝滞、迟缓、沉重,最终形成了固态的墙壁,立在了我的四周。

       我望见自己正被关在一间密闭的狭小的房子里,一扇木质的齐人高的小门立在我的眼前,上面贴着一张纸,上面写着些字,但我看不清楚。就像我预先知道要来到这里一般,我把手伸向裤袋里,去搜寻钥匙,我触到了一个冰冰凉凉的东西,我用手指摸索出它的形体,并把它拉扯出来,那是一个铜质的钥匙圈,上面挂着几个钥匙。我选了其中一个——无意识地就像一个提线木偶般被控制着——把它拿在手里,伸向了那扇木门的锁扣。钥匙旋转一圈,门开了。我看见了一个同样阴暗、闭塞的空间,沉闷的带有食物腐臭气味的气流,涌动,我感觉自己周身被这股闷热的空气所打湿,就像方才立在大雨中一样,我觉得自己的身上,正滴着水。就在我正想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拧干的时候,梦醒了。黑暗中,我看见白色的纱幔正遮上我的眼。一阵白雾。白雾外有东西立在那里,仿佛是一堵墙。白雾越来越浓,我看不清。




       昨晚稍早些的时候,我正在图书馆里头看书。

       我先要循着书目的编码,从图书馆那些排列整齐的木质书架上寻找,这些编码是我来图书馆之前就已经查好了的,我用蓝色水性笔把他们写在一张纸上,到时候,只要按着这上面的数字,就能找到那些书了,接着我是要把这些书,搬到图书馆放着我水杯和书包的桌子上去。那时候,我已经连续三天没睡好觉了,我要尽量让自己的举动更有逻辑、更清楚一些,我需要提前计划好我该做的事情。这次我到图书馆来,就像我以往做的那样,我相信阅读能让我获得平静,它们能让我转移注意力,把我从那些反复出现的梦里,牵引出来,它们是更为剧烈的风暴眼,能抚平暗流涌动的幽暗之心,它们是,礁石群外涌起又消退的海浪上的灯塔,逐渐褪下浓重的雾,我站立在它们之前,卑微、谦虚,感受它们的力量,因即将认出更为壮阔的风暴,激动如大海。这次我到图书馆来,我要找一个美国南方作家写的东西,我读过他的几本书,我看过他的照片,照片上他留着两撇灰白色的小胡子,我循着那些编码就能找到他,我之前读过他的那个猎熊的故事,这次,我要读他那篇“出殡现形记”,我以前读过他的开头,这次,我要把它读完。

       我把那些书全都搬到那边的桌子上去,我周围没有人,图书馆里头空荡荡的,悬在我头顶的灯管发出“兹兹”的声响,明晃晃的光线把整个阅览室填满。起初我并没有觉得不适,直到阅览室外头传来那一阵阵空洞沉闷的声响,那是图书馆后面的工地正在施工,我傍晚走进图书馆时,看见他们驾驶着红色的推土机把堆积在工地里的废弃物铲走,那架红色的机器,运行缓慢,伸出巨大的手臂,扬起,把地下混杂在一起的废弃物,握住,再往回拖——这么做并不会有太大声响,可现在,他们用的是打桩机——那个巨大的桩锤,被悬在龙门之间,靠着冲击力,把那金属的锤子送进地层里头,那锤子,由很高的地方冲击进地面,每次冲撞,都会发出空洞、沉闷的声响,之后,这些声响经过阅览室的玻璃,透进来,传进来,闯进来。我决定换个地方。这时候,那本书里头故事正讲到达尔——那个不幸的丧失了母亲的木匠,他立在母亲的床头,科拉说“他仅仅是站在那里看着只剩一口气的母亲,他心里的话太多了。”

       起初我在三楼,之后我带着那些书,来到了二楼的期刊阅览室。昨晚是周末,来图书馆的人数并没有其他日子里的这么多,我看见阅览室里还有些空位,我找到了一个,走了过去,我以前常和我的另一位朋友来这里,看看报纸、杂志之类的东西,我们通常选靠着窗户的座位,那儿可以看到外头西部校区的夜色,安静,也更少有人走动。以前,我总是和他一起来这儿,可现在他参军去了。我还记得他走之前,最后一次和我在这儿看杂志时的样子,他穿着一件浅绿色的薄衬衫,微胖的身材把衬衫填得满满的,我当时跟他讲,以后去了部队,他肯定得瘦下来,他听后,只是咧嘴笑了一笑。我还是选了那个靠近窗户的桌子,把书放下,把书打开。

       我对面坐了两个正在热恋中的情侣,男的穿着一件棕色条纹毛衣,女的披着一件薄棉袄,他俩正在忙着说话和互相调情,那男的晃着一头卷发朝着女生嬉皮笑脸地说话,女的扎着马尾辫笑吟吟地不时迎合几句。她说话的时候,前鼻音后鼻音分不太清楚,这我很熟悉,她来自南方,这我很熟悉,凯蒂,南方的凯蒂。那男的不时地向我这边瞟两眼,以确定我是否在偷看他们,他不时地用手拨弄桌子上边的那个粉红色的帽子——带着志得意满、趾高气扬的样子,仿佛在向我说“这是卡什、朱厄尔、瓦达曼,还有杜威·德尔……来见过本德仑太太吧”——那是他身旁的那女生的,在察觉到这一切并没有多大意思之后,那男的对女的耳语几声之后,那女的红了脸,俩人匆忙地收拾好东西离开了——凯蒂,南方的凯蒂,杰生说,她这会儿应该下楼到厨房里去,而不应该待在楼上的卧室里,往脸上乱抹胭脂——他俩走后,我试图把注意力重新转移到书本上面,却发现,由于过度劳累,我的大脑已经不受控制了,我直觉得它昏昏沉沉地挂在我的脖子上,我的头皮发麻,翻动纸业的指尖也渐渐地丧失了触感,我想,再读一阵子我就回去,不论怎么样,今天我得早点休息了,可我读了一阵,便觉得一片黑云飘然而至,压在了我的视线前边。

       图书馆的铃声响起来的时候,我正匍在桌子上睡觉,恍惚,它传进我昏睡的帐幕,没有梦——这铃声提醒我是时候该走了,图书馆的铃每到九点半就会响,那是在提醒仍呆在图书馆里的人,快要闭馆了,你们是时候收拾东西走人了。我睁开眼皮,就像抬起一扇紧闭的、沉重的、要费很大力气才能搞定的上下开合式窗户,图书馆的吊灯一排排地亮着,白光晃眼,通过灯罩的反射,让人晕眩,我看见透过灯光氤氲开的薄薄的白雾,起初是不规则的几何图形,接着又变得规整起来,它们收纳入灯罩之中,呈现出灯罩的形体,规则的六面体图形——晃人眼目的,六面体图形。

       我站起身来,看见眼前的回廊开始延展,就像被两面镜子夹在中间,呈现出无穷多个六面体回廊,这恍惚让我恐慌,这恐慌来自某位阿根廷作家笔下的无穷,无限繁殖之后的镜子、生殖它们同样让人害怕,我拿起水杯,灌一口凉水,它流动,沿着我的舌头流动,进入我的喉管,这秋日末尾来自水流的刺激,被我感受,我试图让自己更加清醒,我看见眼前无穷的回廊不过是幻影,它们开始重叠,合而为一,真实的世界又再次降临大地。




       天黑了。走出图书馆,外头的冷空气灌进我的衣袖,我感到冷。

       我能听到外头风的声音,还有寂静:我知道它们。不过这不是活物的声音,甚至也不是它的声音。好像黑暗方才正把它从它的整体里溶解出来,变成一些毫不关联的零散部件——树木立在道路两旁摇晃的枝叶,那些褐色枯黄的树干,图书馆前边那延展下去的有规则的阶梯,还有一些更遥远的图景,黑夜里头更远处,跳跃着的无法听清的鸟鸣,有人在寝室暗淡的灯光下吹响口风琴,几月前我在宿舍尽头的阳台和我那朋友一起弹响某首歌曲的尾音——我看见它溶解——那逐渐变缓的声音,并不是一个单独存在的整体,它起先是,稍后却又不是,就像日晒风吹过后,逐渐剥离的,灰白色墙壁上的涂漆——它们全都浮在臃肿的溶剂里,这过程有种在化学实验室里,老师穿着实验服操作的,由晶体变成混合液体的过程的精细复杂。

      图书馆的阶梯延伸到前边的一块草坪,我沿着阶梯往下走,夜晚,这里没有多少行人,除了一些零散的正在训练飞盘这种无聊游戏的新生。我快步走完阶梯,穿过草坪,看见他们站在草坪上头,把手里的白色塑料盘子从这头丢到那一头,那边的人站在路灯下边,看着飞盘过来的影子,判断着飞盘在空中的轨迹,考虑究竟采用哪一种方式到哪一个位置,才能接到飞盘。我看见对面那路灯下立着的那个人,他头发卷曲,带着黑框眼镜,我的朋友老三——在高中的时候我俩也玩过这种游戏,那是被班主任强制要求参加的,我们参加这种游戏并不自愿,这没有太多意思,我们没把它继续下去,我们在借口上厕所的时候溜出来买了两包烟,几罐啤酒,我们在灯光昏暗的马路边上把啤酒干完,路灯映着他一头卷发,他摇晃着头把啤酒瓶踢到了街道中央,我俩再没有回去训练——草坪旁边是条狭窄的小道,黑色的金属灯柱立在两旁,昏暗的灯光打下来,两旁的教学楼依然灯光明亮,那些紧闭的窗口,就像整齐排列的关着的小门,灯光要到十点半才会熄灭,那时候整个教学楼里除了巡视的安保人员,就不再有其他的人。

       教学楼后头是一块平缓的坡地,我去过那里,我以前去过那里,在夏天还没结束的时候,那里会有蝉鸣,它们附在棕褐色的树干上,茂盛的绿色铺盖在我头顶,我和朋友去过那里,我们以前去那里弹琴——那些草地上附着不像是一下子就可以闻尽的,生涩的味道,我们在那弹琴时带上白酒,夜晚,那里总带着潮气,我们把白酒的盖子拧开,那种浓厚的由粗粮发酵后沉淀出的香味,便飘散出来,掩盖过青草或者泥土的味道,撩拨我们的鼻翼。我们把琴弦拨响,起初我那朋友不会弹琴,我告诉他和弦的按法,顺着指板上的横格,把哪几根弦按住,在用手指按着顺序拨动哪几个琴弦,就能弹奏出音乐;这些音符就飘进那些由白酒、泥土、青草、夜晚潮气影响下膨胀木头发出的味道里,就像进入一个能把所有混杂的一切都锻造成型成为一个和谐恰当整体的锅炉,它们融成一体,并不单独分离,我们唱歌,叶蝉伴奏,我们把琴谱和琴弦打开,把自己的喉咙同样打开,我们把沉闷的夜点亮,也把自己无聊乏味的日子点亮,我们饮酒,我们高歌,只是如今,我的那个朋友已经离开我了,他去了几千里外的地方参军。于是如今,我再也没有去过那里,那个平缓的土坡——

       ——彩虹桥就在由西部校区通往生活区的当口,我顺着小道行走,很快就要到它的尽头,我现在该要右拐,那个彩虹桥,除了迎接新生那天会点亮上面的彩灯,此外从不打开——她那时候就走在我前边,头发搭在肩上,彩虹桥下边是静静流动的凌水河,水流悄悄地浸润两岸附在松软泥土上的青草,那是在夏天,偶尔会有蝉鸣,更常见的是有风,天气还没有转凉,她走在我的前边,我追上去和她并行走在一起,路灯就拖出我们俩的影子,桥尽头白橡树的影子,它们纵横交错,离散又聚合——鸟群通常不会在这时候来这,它们会在傍晚或者更早一些的时候飞过来,从西部校区右边的林子飞向右边那块更开阔的空地,那是些青白色的鸟类,张开羽翼,飞翔出优美的弧度,在天空里头沉下去,又升上来,有点像试管里头尚未溶解仍在反应的金属片,它们在透明的蔚蓝色溶液里,沉下去,又升上来,在里头盘旋,从某个方向朝另一个方向移动,稍后又转回来,我看见那个穿白大褂的老师撇着嘴仰着头对我说,张牧,你不要再来做试验了,这里不欢迎你——我跟她讲,我用手指着道路尽头的那栋灰白色建筑,告诉她,那是我的实验室,我不喜欢那个地方,那里头总是有股化学药品的味道;那些一动不动没有丝毫温度看起来就像死尸一样沉默、冷酷、没有热情的试管、试剂、天平让人讨厌,那些穿白大褂板着脸晃荡在我眼前的老师让人讨厌,我不喜欢那个地方——那天晚上我扯着喉咙朝着那栋房子,狠狠地骂了几句,那声音通过夜里浮动着微尘的空气的管道传到比路的尽头更遥远的地方,它被传导向那座灰白色的建筑,传向那些被整齐地摆置在柜子里的镊子、试管、铁架台、天平、挂在墙壁上纹丝不动的白大褂,她在我身变笑的前俯后仰,脸上泛起了红晕,我说,就这么走下去吧,我说,不要走了,我说,我说,我说这些声音从舌尖上发出来,扩散到四周,持续的,不断地扩散,就像石头投进的水面,涟漪一层又一层,它们交叠分开聚合离散到更宽阔更巨大的虚无里,没有回音——

       “张张张牧张张嘟嘟嘟嘟嘟嘟张张牧张咚咚咚咚诶诶诶张牧张牧张牧”——我听到了这声音,通过黑夜这浓重臃肿粘稠得化不开的溶剂,冷气流把空气塑造成形,像我醒后头顶上输送暖的管道一样把声音递过来,这声音从我后面传来,就像我后面的灯光也从我身后持续微弱地传来,我最近做梦太多,我有些头晕有些累,我转过身——从后面昏暗的灯光里拉出人的形体,他急匆匆地朝我走来,步子踏在草地上,图书馆后头的打桩机还在运转,在外头没有任何的阻挡,它就这样穿过空气传过来,传过来穿过空气,我立住等着他走近。这是我的朋友谭青,他穿着一件黑色风衣,领口竖起,他那张带着眼镜的脸在灯光下忽明忽暗,他问我怎么走得这么快,还东倒西歪,我把最近总是失眠的情况告诉他,他说,张牧,你这小子磕了药啊,我说,没有,我只是有点恍惚。他从黑风衣上面的口袋里掏出一盒烟,白色的中南海,5mg,不算太重的烟;他说,来,我们抽一根,给你压压——我和老三坐在街边上抽的不是这种烟,尽管我们也抽过,但是这个太淡了,我们需要重一点的,我们从训练场离开的时候,路上就有这种白色的盒子,我俩从商店买的是黑色的长白山,那种烟更重但不是很呛人,我们还买了啤酒,那个穿白色工作服的商店老板斜着眼睛看了我们一下,我俩出了超市之后哈哈大笑,我俩径直朝校门口走去——她和我朝校门口走去的时候,头上扎着的马尾随她的步子一蹦一跳,她也抽烟,从不挑,我给她什么,她都抽;她抽烟的样子很优雅,有种慵懒,她坐在凳子上的时候慵懒得像条蜷缩着身子的猫,我帮她把烟点上——我把烟点上,树影摇晃,起风了,打火机里头油也剩得不多,我试着点火好几次——“咔嚓咔嚓咔嚓噗窸窸窣窣咔嚓噗”——眼前的烟头在夜里一闪一闪地亮着,明灭交替。我们边走边抽,我们来到了宿舍楼前边。

       我俩说了很多话他讲自己最近读了几本弗洛伊德的书,他说这些梦都是潜意识里浮动的产物,他讲张牧你这样子不行,你这样下去不行,你不能每天念叨着他们几个,那个女生才走几天,你怎么就是这个样子了,你看看你现在这个屌样子,简直就是不能自拔,你就这么想下去也没有用,他们也回不来——宿舍楼前边卧躺着一只白色的小猫,它绿色的瞳仁在深秋的夜里显得格外明亮,她当时也是这么蜷缩在椅子里头,让头发柔顺地倾泻下来,我想上去吻她的脸,但是没有;我那朋友和我喝酒喝多了也是这样的,那时候他把厕所的灯打开,缓慢地迈着步子走进去,蜷着身子,从喉咙的深处发出一阵阵不连续的让人难受的干呕,那是他离开这里的前一天——他接着说,你得回去好好休息,找个时候我俩喝一顿,别老想着那些不开心的事情了,学校旁边有个湖,哪天我带你去散下步,放松下心情,看看你这个屌样子,真是让人担心哦。我说好,之后他就离开了。

       我走进宿舍楼,大厅里头明晃晃的,宿舍大爷坐在玻璃窗后面挂着老花镜,看着房间尽头的电视机,里头正在播放时下流行的电视剧,他头顶上的时钟显示已经晚上十点半了,很快就要熄灯了。走廊里空荡荡的。现在大多数人都在寝室里了,很少有人继续在外头乱走,快要熄灯了。我顺着楼梯往上走,楼梯回旋地往上走,我也往上走,楼梯间里很安静,我很快就到了寝室。

       我到寝室时,宿舍已经熄灯了,我对面床的那个室友坐在书桌前边正在打游戏,电脑屏幕投出幽蓝色的灯光,在暗暗的寝室里头氤氲出小范围的蓝色雾气,他穿着一件红色的外套,勾着背,伸长脖子,他的身子前倾,两只手臂放在键盘上,整个人仿佛即要扑在桌前,电脑屏幕的光打在他的身上,把他全身映照出某种奇异的钢蓝色,那个美国南方的作家曾写过这种颜色——那是老山姆用小马驹作为诱饵去捕捉“狮子”时在那个小木仓里看到过的颜色,那是“狮子”身上的颜色,狮子是条大狗,有着大獒犬的血统还有一部分阿雷代尔绠犬的成分,它在谷仓里头跳起又冲撞,落下去又准备再次跳起,好像永不会罢休——可他不是,他不行,他没有那种力量,他坐在那里除了颜色有着相似,其他没有任何相似,尽管他趴在那里的样子像条大狗——不行,我该清醒一些,这几天,我总是喜欢乱想,头脑里总是翻腾涌动着这些古怪的念头。我要去宿舍尽头的阳台,坐一坐,吹一会儿风,抽两支烟,或许这会令我感觉好一些。

       我把阳台的那扇玻璃门推开,外头的风呼呼地吹着,重重地压在门上,我推开它时费了不少劲。我迈步跨进阳台,把身后的门带上,眼前西部校区的路灯还亮着,它中心那个由草木构成的校徽静静地躺着,这些路灯发出淡黄色的灯光,它们将亮一整晚;更远的地方是条公路,那里通往飞机场和火车北站,无论什么时候,这条公路上总会有车辆穿行——她刚到这座北方城市的时候,我去接她,就是从那儿去机场的,我那时坐在出租车上,望着车窗玻璃外静静涌动的夜色,想象着她的模样,外头的路灯也是这样昏暗的淡黄,透过玻璃,它散射,它氤氲成一片光斑,柔和地铺开;我在机场等待了半个小时,便看到了她,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那天晚上还不冷,没有变天——他去参军的时候穿着绿色的军服,由于选的尺寸太大,衣服的下摆在风里空荡荡扬起,有点象条裙子,我跟在为他送行的人群里,我们走在火车北站下边幽暗的通道里头,他走在最前边,笑嘻嘻地,就像这本不是一次远去的告别,而只是一次即将又会回来的短期旅行。

       他走在我们前头,带着顶皱巴巴的绿色军帽,他的口袋里还有朵小红花,上面用黄色的纸条写着“光荣”两个字,每个新兵入伍之前都会发;他走在我们前头,不时地回过头来,他还是朝我们咧着嘴笑,他对我们说,不要随便拍照诶,拍了也不能上传,上传了我就要受纪律处分啦,说话的时候我看不清他的脸,只感觉到他头顶上的帽子,被风吹着正在抖动——我那天送她走的时候,我俩坐在出租车上,她的头发就这样地抖动,她侧着脸害羞地跟我说,不要再看啦,我说,不行,我还要再看两眼,不看就没机会了,她把脸转过来,蹙起眉毛,对我说,严肃地对我讲,张牧,把我忘了吧——那时候他已经集合了,他站在列好队的新兵里头,来接兵的长官分立在他们前头,我看他们还没准备走,便上前去和他讲话,我说,狗日的,在那边照顾好自己,我们有机会就去看你,他的帽檐压得低遮住了眉毛,他咧着嘴笑,好像这次他根本不是要离开,而只是外出一趟,一次短暂的马上就会归来的旅行,他说,他咧着嘴对我说,记得给我寄烟过来。我说,好——我说,我做不到,我会想念你——他随着人群走上了通往站台的火车,他那件绿色的军服很快地就混在成片的迷彩绿里头——她安检前我拥抱了她一下,她朝着我微笑,送给了我一个玫瑰形状的吊坠,我把它收好,之后她过完安检,黑色的外套隐入了机场里头拥挤的人群——离开了。

      我把叼在嘴上的烟拿下,它灰黑的尖头,闪烁红黄明灭的花朵,在风中。




       静谧,阳台里堆积着烟头、玻璃酒瓶、被人用旧后断掉的拖把杆、拳击手套、凹陷后干瘪的沙包,断了指板的琴,杂乱地被摆在这里,这些被人遗弃的垃圾。四面是灰暗的水泥墙壁,直立着,限定出一个不大的空间,我站在它们的包围圈里,夜晚的雾气正在远处翻腾涌动;墙壁直立,我要翻越,我想翻过去,这是六楼,过去就是鸟类的形态,路灯下我曾试图模仿鸟类的影子;墙体冰凉,我要温热,我试图温热它,这是水泥,也曾经有过水流的形体,粉末状搅拌液体变得黏稠再凝固成型,这是墙,是具象的阻隔之壁。微波,从远处徐徐拂来,海浪涨起又消退。

       那晚正吹着风,我和老三坐在街道上,把从学校超市弄来的啤酒喝个精光;那晚正吹着风,我走在你身边,你的秀发飘扬,拂过我脸颊;那晚正吹着风,他站在我现在站着的地方,叼着烟撩动琴弦,我们共唱歌,歌词里头说——这次你离开了,没有像从前那样说再见,再见也他妈只是再见。你看看,那晚正吹着风。这一刻我们都在一起。就全都在一起。让风吹着去了下世纪。

       巴别尔说这个世界是牧场,是五月的牧场,是有男人和女人在上面走动的牧场,他说,即使在战马滴下的腐臭里,亦如是;即使是在长久的相聚再骤然离别之后,亦如是;即使是在独自睡着又无法清醒的梦境之外,亦如是;即使是用最精确的化学分析法从其内部结构窥探其迷宫隐秘性错杂性之外的情感性,亦如是。墙壁之内的我,站在这阵阵吹来的风里,即使是,亦如是。墙壁之内的那些物品,冷静地陈列着,就像被摆在了露天的博物馆那些玻璃橱窗里,它们曾被人珍爱,它们曾被人用旧,它们主人已经离开,袒露在那里赤贫的棕黑色花岗岩地板之上,它们被人遗弃。

       这十月夜晚——几千公里外深秋的岳麓山上,枫叶肯定红了,我和老三坐着的那条街道旁的枫叶,也肯定红了。那晚就着凉菜把啤酒饮尽,我俩又去买了些烧烤,我俩坐在从河西通完河东的大桥上,桥上车流穿梭,照明灯把道路照亮,夜风把我们的身体吹凉,那时高二已结束,那个无趣的训练正是我们高中末尾最后的团体活动,我俩都没参加。灯光下我看见旁边一头卷发的老三,他拿着烟的手在空中挥舞,上去又下来,有时还划着圈,我问他,你这是在干嘛,他回答我,这是模仿天空中鸟类飞行的轨迹,我说你个神经病,他回答我俩都是,我们开始哈大笑,桥底下那条宽阔的大河依旧流淌,悄无声息——她肯定看不到这北方的枫叶落下来了,她已经回到南方去了,我和她翻进劳动公园,越过那一排排紧密排列的铁栏杆,那时候树叶还没掉下来,她和我坐在路边,我俩抽烟,没头没尾地分着一瓶酒,当时公园初秋的夜晚,静谧。

        夜晚外头越来越冷,我不能站太久,我是时候回去了,我的脑袋晕晕沉沉,一片混沌,我是该早点回去休息了。那时候老三在路边上问我,你说这上帝究竟是什么,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我只觉头晕,现在我也只觉得头晕。我把那扇玻璃门拉开,风又一次灌进了昏暗的没有人的走廊,我迈步进去,随时把身后的门带上,希望上帝能给我一次安稳的睡眠——“砰。”

         昨晚,我就这样走进了房间,顺着那些金属阶梯,躺上了床。




       我醒来了。

       我醒来已经有一阵子了,我等着那些笼着我的白雾逐渐褪去,起初我不能动,现在我感觉好多了,至少我能自由地舒展四肢了。我把身上的棉被掀开,用手撑着木板床,我听到它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响,每天的清晨,是我一天中最为清醒的时刻,我想到今天还有很多的事情等着去做,可我还是感到自己的脑袋还是重,它不断地发出嗡嗡嗡的响声,我爬下床,找到放在桌子上的洗漱用品,走向卫生间,我的那个室友幽蓝色的屏幕早已亮起,他蜷着身体坐在椅子上,聚精会神地盯着那些跳跃的画面,我朝卫生间里走,我要去洗把脸。

      就在我躺在床上动不了的时候,我的脑子里涌起了许多的念头,它们混杂成浪潮涌向我,一阵接着一阵,我现在已经记不清,那时候自己到底想了些什么——我拧开水龙头,把毛巾放在水流下浸润,我感到了水流的冰凉,我把水龙头拧上,再把毛巾稍微拧干,覆上我的脸,我感到毛巾的冰凉——我只依稀记得,谭青昨晚跟我说过的那个湖,它就在我们学校的旁边,在黑石礁那一块儿,离西山生活区不远。我想独自去那儿看看。

       我洗漱完毕后选了套厚点的衣服,就出了宿舍。眼下已经是十月末了,这座北方的城市气候变化不定,前几天还阳光明媚,可从昨天开始就突然降温了。我走出宿舍楼,楼前那草地昨天还是一片青色,现在再去看,它们的尖头已经泛起了微黄,我抬头,穿越过眼前的建筑,看见头顶灰白色的天空,它或许正积郁着一场久违了的雨雪,我送他们走之前,这里还没有下过雪。我朝着学校食堂的方向走,去那我要路过一条栽了白橡树的林荫道,我走进那条小道的入口,开始数着自己路过树木的数量,眼下是1021号了,我那朋友离开这里已有40余天了,而她离开这里,也有12天了,我每天都在想念他们,我的朋友不多,他们离开了这里,再没有人陪我说话,世界是个孤独的牧场,没有人,流动的都不可靠,它们要溜走,终究还是要溜走。

       食堂总是人满为患,我拨开食堂门前用来挡风的厚棉质门帘走进去,发现里面密集地挤满了人,就像每个窗口前边都列着长得望不见头的队伍似的,我继续往里头走,门口那个待着白色口罩的阿姨每天都站在那个位置,她要收集学生们使用过的餐具,再把这些餐具送去清洗,再由另一些后勤人员把它们摆放到各个窗口前边,供学生们下一次使用。流动,看上去重复,实际上并不,这些过程循环,但是每一次都是新的,你或许可能碰巧,拿到上一次使用过的盘子,但却永不能再次踏进同样一条河流。我从衣服的口袋里掏出钱包,那是个我已经用了三年的皮质钱包,外表已经布上了褶皱,我用了这么久仍不舍得丢,我把自己所有的卡都放在里头。它有三层,银行卡、身份证被我放在最里边,最常使用的餐卡则被放在最外的一层,我打开钱包,第一次也就是最外面的一层里头,空荡荡的。

       “嗡嗡嗡嗡嗡”四周的人群总持续不断地发出这种令人厌烦的声音,“嗡嗡嗡嗡嗡砰”之后是瓷器跌落地面碎裂的声音,有那个倒霉蛋把餐具摔坏了,他得赔钱了“咳咳咳咳咳”门口的那个阿姨隔着棉布口袋开始咳嗽,这种鬼天气里,是个人都该患上感冒“哗哗哗哗哗”有人把食堂前边洗手的水龙头拧开了,去你妈的,这些让人厌烦的声音不断地涌入我的耳朵里,去他妈的,我的卡丢了。

       我从嘈杂的食堂里走出来,定了定神,猜测或许餐卡会被我落在寝室里头,我决定折回去找。




       宿舍里头又黑又暗,有室友在睡觉,我不能开灯,只好借着台灯微弱的光寻找,我把自己桌上的书全都挪开,又把我桌子四周的地方寻找了一遍,可是根本就没有看到餐卡,那张蓝色的印着校徽和玉兰花的餐卡,它消失不见了。在寻找的过程中,我尽量提醒自己不要焦躁,不要遗漏丢失那个角落,可尽管如此,我还是没能寻到它的影迹。我的脑袋里又一阵“嗡嗡嗡”的鸣叫。我看见那个室友电脑闪出的淡蓝色光线还是如昨晚那样氤氲出幽蓝之雾,昨天我还用餐卡买了包黄鹤楼,它今天却就不见了,我提醒自己要控制好情绪——张牧,出去走走,张牧,去那个湖边看看,张牧,不能焦躁,张牧。

       我把手里头的台灯按灭,在昏暗中仅凭从蓝色窗帘中透进来的微弱天光,把书桌上的物品重新摆放整齐,洗漱用的杯子、从图书馆里带回来的书、课本、泛着暗光的笔记本电脑、两瓶白酒、玫瑰形状的吊坠、红色小盒子装的茶叶,我的手触摸到茶叶铁盒的包装,那微微拱起的小圆弧,我的手停住,触到它冰冷的外壳,金属质地,坚硬——这是我那朋友去参军前送给我的,那时候他刚从家里回来,我还不知他即将就要去参军,不知他要离去,我俩笑嘻嘻。他从家里带来了两条黑兰州,那种烟嘴有小孔,质地温和的烟,还带了一把琴。我就是用那把琴教他,我那时坐在他寝室里头,面对着他,我俩一起抽烟,一块儿饮酒,我们带着琴去不同的地方唱歌,我们去西部校区那个平缓的土坡,我们也去劳动公园——那里头古木参天,树荫密集,通常傍晚的时候我们去,到了夜深再回来,我俩坐树木一小片阴影里,灯光、月光、行人稀疏的目光,透过布置在空间中的孔缝,投过来。我俩并肩坐着,他弹一首,我弹一首,如此反复,我俩在夜里,吟诗、饮酒、唱歌、弹琴,没人听到我们身子下面野草生长的声音——这声音并不彰显,它们沉于黑夜,就像长到看不见头的幽暗通风管里,气浮扩散又隐匿的谈话——老三和我在高三最后的时间里,总躲在教学楼拐角处的通风口里抽烟,我们站在那些光线最暗,也最容易因积郁雨水而潮湿的角落,我们按下打火机,“咔嚓咔嚓咔嚓”,他晃着卷发,手舞足蹈地跟我讲,高考结束我俩就出去转一圈,他甚至都计划好路线了,他说我俩要坐越野车,大马力,大油门,我俩去外头,我俩要去看看那些能见度高的没有工业灰尘和雾霾遮挡的地方的太阳,那是真正的直抵人心的阳光,我盘腿坐在他对面,又点燃另一根烟,回应他,好,那就这样,好,就这样,我俩一起——“咔嚓、咔嚓、咔嚓”——我给她点烟,坐在劳动公园里边,我凝视着她的侧脸,月光软软地打在我膝盖的前边,我曾见过广袤延展的黑土地,上面密布人工泥河,植物如气孔或插入地下的管道,输送腐殖质沉淀且经化学反应由物质碰撞出的生命力,不及你——回忆令人温馨舒适,尽管现实让人困苦不适,涉水进入粘稠的黑夜,就像一脚踏入没有归期的梦境,漫长连绵,不断绝,反复出现,反刍并让人留恋,舍不得,一切皆源于你自己——外头,天光恍惚却又正逐渐明亮,困惑涌来,你说它究竟何时逐渐变得明朗,你的土地辽阔却又昏暗闭塞,何时何事又再来触犯边境,只因爱,灌注如焦土失去再不复得,爱恋让人执着,漩涡,情爱里头无智者;里头你正准备把那个暗红色的盒子放下,往外走,外头知更鸟不过刚结束上季啼叫,那些红红的叶子落下入土,你也是时候回到现世的问题——我把那个红色的茶盒放下,把桌子上的那个玫瑰形状的吊坠拿上,放进上衣口袋里,起身离开椅子,朝外头走去。我的身子东摇西晃,直感觉自己双腿发软,脚下无以借力,地上坚硬的大理石质地开始转变,就正如我身体由于过度劳累和反复做梦而过度开支,我走出宿舍,步行在那条又长又幽深的走廊里,感觉自己双脚正行走在泡松了的软木上。

       其他宿舍的大门全都紧闭,走廊尽头的阳台是整个楼层唯一的光亮所在——我曾置身于它,我也在那里头接到过无望的电话。就在电话那头,我母亲反复地告诉我,这个年头还对写作抱有持续热情的念头,实在来之不易,但是你应该放弃这些追逐幻想,她说,你不要付着无尽的无用的努力,她说,儿子啊,别再写啦,你写不出来的。那些夜里,我独自坐在阳台上边,看着外头树木、楼房以及远处公路上来往穿梭的车辆,满脑子都是这些无望的回响。可我还是固执地在写,我就像沉入了无边的可怖的热情里,在那些夜里,我在这座多风的北方城市,写下许多没有回音的稿子。通常在落寞我都和你们喝酒,说话没有顾忌,我真诚的失落的老友,我们也在阳台上弹琴唱歌,送你走前,我俩最后一次撩拨琴弦的同时,我知道,都不再了——我穿过走廊,走到楼梯口,朝着楼下走去。我要去看看那个湖。




        那个坐在我对面穿着白大褂的中年男人对我说,你叫张牧是吗?我回答他,是。他朝我递过来几张表格,他说你先不用着急着答,我俩先聊一聊,我说,好。他开始和我瞎扯,这样做是想让我放松下来,但是我看着他身上穿着的白大褂,总想起那些挂在实验室墙壁上的实验服,那个中年女人,总是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她对我说,张牧,你以后不要来做试验了,我朝她说,去你妈。

       那男人带着副金边眼镜,脸上堆满假装和蔼的笑容,他用手翻动我病历本的样子,就像正在翻动人民币。我看见他的嘴唇在动,他在说话,可是我听不清他到底说了些什么,我只负责点头,回答他,是的,医生。这是一个月前的事情了,那时候我的辅导员找我谈话,其实我根本就不想理他。他对我说,我家里头给他打电话了,我看见他带着眼镜用手撑着脑袋的样子,就像只澳大利亚的蠢袋鼠,他可真卡通。他说我家里头告诉他,我准备考研,我回答,是的,他听了我的回复,眉头舒展,露出志得意满的微笑,继续说,那你现在这状态不行啊,你看你,不上课,老想着搞写作,难不成你以为自己真能成个大作家?我知道他这是在嘲笑我,没关系,我从来不试图和蠢袋鼠讲道理。我本来想把这种念头压下去,我知道这些不该当面说给他听,但是我发现自己根本压制不了,这些念头在我心里积蓄,正迅速地膨胀,它们要逃脱我的控制,最后我还是把那些念头说出来了——我对他说,你知不知道自己长得像个蠢袋鼠?就是澳大利亚那里有的,其实我更应该说你像头蠢驴。我没有什么笑话好给你看的,你再没有什么正经事要说,我就走了。澳大利亚蠢袋鼠——我一口气把这些话说完,他脸上浮出金属一样生硬的青色,他就那样坐在椅子上,没有说不让我走,也没有说让我走,我看他不动也不说话,就离开了。他把这事告诉了我母亲。

       我母亲说我太压抑,得去看看心理医生,我没有跟她争辩,只是想了想自己这阵子确实有点压抑,心里憋得慌,于是我现在坐在了这里。那个中年男人在和我聊了很久之后,终于觉得无趣了,他指了指我前边的表格对我说,把它填了吧。我拿起笔,快速地把表格填完,交给他,他看了看然后在我的病历本上写了几行字。我下楼的时候才看到这些字——重度抑郁症,轻度幻想性偏执,情绪不安、焦躁,——我没把这些看完,就把这本子丢到垃圾堆里了。晚上回去我跟母亲打电话,母亲问我情况怎么样,我告诉她没事,一切都好。可实际上,从那儿回来之后,我就开始持续不断地做梦。我梦见很多离去的朋友,还总是梦见我以前读过的一些书的内容,它们翻来覆去地重现。




       那片湖离西山生活区不远,我从宿舍走到那里,只花了不到半个点的时间。湖面并不宽阔,四周立着青葱的树木,树木的枝叶撑起绿荫簇拥着它,尽管早晨天空里乌云密布,但直到正午仍没有降下雨雪,我走入林子的时候,林子里冒出风来,这风声混杂着从泥土里升上来的浑浊气息又带有点天空里降下的潮湿味道,我头顶上成簇的那些枝叶被这些风吹得摇晃,那些叶绿素消退后变红的叶子禁不住风力催促从褐色、枯黄扭曲成怪异几何图形的枝干上掉了下来,可这并不影响湖的平静,它就像被放在并不能凭人眼看见或并不真正实体存在的玻璃罩里头一样,风吹过,湖面没有皱起任何波澜。我迈开腿,朝它走去。

       我四岁那年溺水被救之后,我母亲请人替我算命,那个穿着黑色袍子胡须灰白的老人跟我讲,你这辈子,就是水克你,之后他转过头朝我母亲说,往后要注意一下,你得有这种警觉。他的那个声音就像是从空荡荡的房间里头发出来的,飘渺,有些无力,落进我耳里,在我耳旁氤氲出声音的雾气。自那之后我母亲就试图让我会水性,他们想着法子教我游泳,可我四岁之后除了游泳池,再也没去过大片的水域,我知道我内心里有种靠近它们的冲动,那似乎是一种隐匿于我心里的本能,就像即将要燃起的冲动之火却受到我理性的克制,最终得以延缓或无限期地被拖延。林子里没有鸟的鸣叫,却能听见它们扑打双翼的声音,我卷起衣袖,盯着那片沉静的不流动的水面,看着它如镜子般正反射出湖边的树木,以及树枝间隙里透出来的小片天空。隔着眼前不宽的湖面,我看见对岸正停着艘老旧的木船,它褐黄色的船体上似乎已经布满裂痕,船体内长满湿滑墨绿的苔藓和水草。

       林子里有些被砍伐后留下的木桩,起初是达尔“哧克哧克哧克”锯木头的声音,朱厄尔在泉边饮水的时候,达尔正在棉花房前边给艾迪本德伦做寿材,那是他的母亲,她快要躺进那个寒冷的狭小盒子里头去——树林撑起广袤阴影的帘幕其中流动青灰色斑点,再便是“噗嗤噗嗤噗嗤”鸟类拍打羽翼的声音,它们飞出优美的弧度,在天空里头沉下去又升起,盘旋在透明的蔚蓝色溶液里,那个老女人说,张牧你以后不要再来做试验了——湖水静静躺下四周的林子直立限禁锢空间,我要翻越,我曾在路灯下模仿鸟类的影子,我要温热,水泥也曾有过水流的形体——湖面展现,平静的水流仿佛凝滞,不流动,没有涟漪,没有风。我在游轮上曾目睹过大海,翻滚的白色波浪之外是更深沉的平稳,我见识到沉静的力量,它孕育波涛的雏形——更广阔更壮大的虚无皆含在这镜面之下,复制繁衍不断延袭的力量皆化在这柔和躯体之里,无言正是辽阔雄辩,不动即是风驰电掣电闪雷鸣——你看看,水面正出现人的形体——模糊的人形倒影在那镜子之上,那是我的靠近,却惊扰了这林间的草木鸟禽,它似唤我归去,那隐匿于我心里不安的本能火焰,脱离理智只顾信马由缰,我迈开步子,我朝湖的内部走去,我因认出风暴,而激动如大海。

       我把脚伸进湖水里,即刻感凝滞的水流开始运动,起初是小的涟漪的圈,滑动、荡开,波及四周,水流穿过我鞋子的缝隙浸湿我的脚并顺着我的裤腿往上蔓延,如藤蔓逐渐向更广阔的空间发展,我再往内走,全然不顾双腿的冰凉和裤子黏糊糊的湿润,四处,风即刻涌入湖上,我感到深秋欲雪前生冷的干燥,我的肺部像被棉花塞进,堵在胸口上,那正是我的隐疾——多少次人们告诉我,热情如浪漫皆不可信,皆是出自自我编造的意淫,对此我皆全然不理只顾独自将其牢底坐穿,湖水终于摆脱凝滞的形体,布置下浮动的涟漪,它们荡漾着朝四处传递,也带动了远处对面那艘老旧的弃船,从湖面中的倒影判断,它或正朝我这方向靠近——他们说你追逐幻象不过虚建楼阁,却不知舟无帆无浆亦能航行,唯独只需风或涟漪的外力,就可由彼岸划波越阻而来——我再往里头走,四面的风紧密聚集于我的身上,鼻塞耳鸣,空气已经如同核桃的汁液般难以搅动,我呼吸,被钝重阻隔,不持续,不连续,无法匀称——梦境再次来袭,且异常清晰,就像重现般,以实体空间光顾了我的躯体。我张开双臂,扑向水中。

       水流灌进我的衣服,我的身子破开湖面,沉入水中,水流就爬上并且抓紧了我的身体,我继续下沉,脸颊首先体会到冷的力度,还有混杂在湖水中砂石的粗糙度,它们亲吻着我,又拥抱我。我的整个身子,完全被水覆盖、淹没。我想象着自己的躯体正被这瞬时汹涌的水流接纳,我成为了它的一部分,成为了那广袤持久的宁静的一部分。我想象着自己正在远离,远离背后整个城市和生活里的所有不幸,而我的朋友,我所有那些离去的朋友正在水流中,由四面八方朝我赶来,我想着,我是否要在这水里头大设宴席,来欢喜地接纳这八方来鸿。我眼前的光线逐渐暗淡,它们消退、隐匿于四周流动的波浪里,可我感觉自己心里的火焰正持续不断地燃烧,湖水灌进我的鼻子、口腔,我呼吸,水流便灌入我的肺部,我没有鳃,但似乎可以用全身细胞进行二度的气体交换,汲取水里让我长久存活的养料,我不挣扎,也不拍打,只是安静地等待。

       我的大脑里出现了意识空缺,就连嗡嗡的耳鸣也不再纠缠着我,我的身体似乎要完全舒展了,可我的手指却好像碰触到了某件东西。我用手指去轻轻触碰它,那是个圆环,像是个金属圆环,我没有睁眼只是把手臂朝那方向伸去,再用手指触摸它,我摸到了个棱角分明的物体,像是吊坠,我继而摸索它的形体,那是个钥匙吊坠,外形像玫瑰花的钥匙吊坠,我突然猛醒,侧过身子拼命地伸手朝它那个方向够,我起初是用手指勾住了它,接着我想把它整个地拿在手里面,可我的大脑已经不受控般地输出麻木的信号,我的肺部被湖水挤压,方才舒适的感觉荡然无存,我开始挣扎起身子,我要起来,我要去拿住那个吊坠,我要去握住它,要紧紧地握住它。

       我的四肢开始在湖水里翻腾,已经被完全泡湿的衣服阻碍着我的行动,我不管,我只想着挣扎着靠近那个吊坠,我想探出头来,我想要再呼吸一口气,如果再呼吸一口气,我就能拿到那个吊坠了,我要走出这口湖,我睁开眼睛,看着浑浊的黑色湖水,它就像锻造封闭、孤独的沉重铁水,奔流在我四周,我的双脚被水草缠住,我奋力乱踹,再用双手拼命地划动水波,我要朝上游,我要朝那个吊饰的方向游动。外界的声音已经越来越远,我不管,我仍是奋力地挣扎,我能感到自己身体的移动,尽管我完全控制不了方向,我的双眼也被眼前浑浊的湖水所遮蔽,但我感受到那些水波划过我的身体,轻柔的水草拂过我脸颊和臂膀,可我的脑袋里一直“嗡嗡嗡”鸣叫,外界的声音越来越模糊,我划动湖水的声音也越来越模糊了,我像今天早晨刚起床那时一样,被四周沉重如铁已经锻造成型的水流压住,我快动不了,我又听到了达尔“哧克哧克哧克”锯木头的声音——朱厄尔在泉边饮水的时候,他正在棉花房前边给他母亲做寿材,这个不幸的女人,就要躺进那个寒冷的狭小盒子里去了——我感到绝望。

       强烈的困意侵袭了我,我不想再挣扎了,我只想伸直身子,好好休息一会儿。我放松膝关节,将双腿垂下,让它们浮动在水流里,不再让它们奋力乱踹,我的肺部越来越闭塞,就像被灌进了铅水,它越来越沉,我知道那个吊饰就浮在我的上边,我仿佛能感受到它的存在,我知道或许我再伸直胳膊,朝着它的方向再努力一下,我就能够到它,但是我现在,只想好好地休息一阵。我感到四周的一切都正变得缓慢,流动的湖水、光线、浮动的水草、还有那些混杂在水流里粗糙的杂质——砂砾、泥土或者细小的岩石颗粒,它们都在减缓运动速度,我的四肢变得无力,我的脑袋迟钝麻木,所有的一切都在变得缓哗缓缓缓缓哗啦缓缓缓哗啦缓缓缓慢,钟表上的指针也正越行越慢直至被定格在某个数字不再往前走一步——上帝的恩典,不流动。昆丁把表砸烂了,他听到那些细微却持续的滴答声,他爷爷告诉他,这支表是希望和欲望的陵墓——这些湖水所定格的时间、空间,达尔所锯出来的那个狭小盒子,陵墓——他说,它从不可征服——所有这一切都在流逝之外,它们全都,全都,全都,凝滞了。


贰里半


       坚硬,坚硬的物体,我把双脚垂下正准备享受这紧闭空间里沉重又凝滞的最后的安逸,可我双脚仿佛碰触到了某个物体,我的鞋子里灌满了水,我用它去触碰利用我仅剩的意志——那是坚硬的附着点,岩石,岩石,粗糙的像块用来登高或者弹跳的样式,张牧你还有机会,那是岩石——她把那个吊饰给我的时候机场里头被嘈杂的声音充塞满;广播里头循环播放的提示;我身后排队准备安检的人懒散随意地吐出几个字说着将要抵达城市的天气情况;更远处是婴儿的啼哭呜呜啊呜啊呜呜;——她穿着件黑色的外套就站在我的右边,侧着脸,她说你把这个留下,她从外头口袋里头拿出了那个玫瑰型吊饰,她把它送到我手里,我把它握住,对她说我会来看你的——那些地方,在通风管道前边老三和我说要去的那些地方我俩一个都没去,我俩从训练场逃出来之后,我们坐在了街道边喝酒,就在我的高中结束那天夜里我俩也这么喝酒,我把杯子举起,他也是,我把杯子碰向他的杯子,那天我们学校外头正下雨,雨一直下,柔软的路灯打在雨丝上编出丝绸的帘幕,就那么一声,那声清脆的碰撞,把我们送到了不同省份——他穿着参军的绿色制服,带着红花,上面写着“光荣”,我说我给你照张像吧,留作纪念,他说好,我把手机掏出来,起初他还咧着嘴笑,就像这只是一场游戏,而他很快就会回来我俩又一起弹琴喝酒唱歌,我朝他说严肃点,他听后惊愕了一下,立马站了个军姿,手机通过那个微小的镜头捕捉他形体和笑容,我知道他这次的离开真的和以往不同了——她把吊饰塞进我手里之后就转身朝安检门里头走,就在她踏入那扇门的那刻,她又转身过来——老三和我喝完酒之后我把他送到了火车站,我立在他身后,看着他朝人流拥挤的站里头走,就在他的身影混入人群前的那刻,他转过身来——来征兵的那个穿着灰绿色军服的中年男人一声令下,新兵们马上整齐地列好队,空气突然紧张又严肃起来,中年男人带着队伍要走,他们要到上边的站台去乘车了,就在队伍起步行走前,我的那个朋友,他转过身来——她挥手——老三挥手——他挥手——他们像是在朝我说着,张牧,后会有期。

       张牧后会有期,张牧后会有期,张牧——你还可以试一下,最后试一下,你可以踏着那块石头往上走——我听到他们的声音,他们的声音反复地重复着一句话——张牧,后会有期——我感到了那块石头的存在,我那双被水覆盖的脚可以触摸到它粗糙的皮肤,血流涌上我的大脑,我想张嘴呼吸但刚张嘴就被湖水灌满,肺部闭塞而灼热,但我管不了这么多了,我只觉得头皮一紧,滚热的血液就开始灌满我的全身就像即使是零度的冰水我也可以让它沸腾,嗡嗡声开始充满我的大脑,我把右脚弯曲使劲地踩了上去,用力一蹬——水流划过我的身体,水草经过我的身体,那些粗糙的砂砾和岩石颗粒擦过我的身体,周围的一切又由凝滞重新变得急促而快速了,张牧你现在就像个梭子正穿越这陈腐又沉重的水流——湖水所堆积而成的幕布陪破开,光线变得越来越亮——“砰!哗啦哗啦啪哗啦哗哗哗”——空气,深秋欲雪前的空气,尽管干燥但却温暖,我的肺部又被重新豁开,就像被挤成一团紧皱的气球突然打开了口子被气流塞满,就像给存放过久而失水干瘪的橘子重新注射了饱满的激素,我的肺部被这些混杂着湖水臭味、细小尘土的空气所灌满,我感到刺痛,我被它们呛到,我开始了剧烈的咳嗽,但却满脑子的欣喜,从破开水面的那一刻起我的四肢就没有停过,它们全都不受控制般地拍打着湖水,我又听到了那些朋友的声音,我看见了他们朝我挥手的样子,我听到他们再说——张牧,后会有期——是的,亲爱的朋友们,后会有期。她离开的时候是2013109号。他去参军的时候是2013912号。我送老三离开火车站的时候是2011612号。是的亲爱的朋友们,即使我现在仍没有见到你们,但我相信,是的,我们后会有期。

       呼吸——呼吸——呼——吸——我不断地呼吸着空气,我从未感觉过如此的平静、理性,那些滚动着热气的流体一刻不停地穿梭在我的血脉之内,我漂浮在湖水里,闻着四周隐隐浮动的气息,就像刚做完一场漫长而艰辛的大梦,我脑袋里嗡嗡的鸣叫已在逐渐褪去,理性,它又重新占领了我头脑的高地,我起抬头,望见这座北方城市十月末阴沉的天空里,正由南往北飞着聚合又离散的鸟群,就在远处天空的尽头,那里密集的乌云正裂开了一个狭窄的细缝,微弱的阳光从那里穿过,照射进这即将入冬的人间。




        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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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坛游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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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0-26 22:04:39 |只看该作者

看完了,还挺喜欢的,有点“沉溺”。

我觉得像“当时正下着雨,那是场大雨,淋漓的大雨……”这样的重复没必要,本来就写得挺绵密了,再叠加起来没什么效果,反而显得旁生枝节。看的过程中时不时会忍不住想删掉些词或者调整下词句的顺序……感觉作者应该写过不少东西,所以有种惯性,一甩就把句子甩出来,把这种惯性收一下会不会更准确、干净?

我认出风暴而激动如大海——是里尔克的诗句吧?
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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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0-27 18:04:29 |只看该作者
黄涛 发表于 2013-10-26 22:04
看完了,还挺喜欢的,有点“沉溺”。

我觉得像“当时正下着雨,那是场大雨,淋漓的大雨……”这样的重 ...

是里尔克的诗句呢,谢谢黄兄您的点评,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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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有小成

驱魔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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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0-27 21:49:37 |只看该作者
又是一个有基础的作者 挺好啊
黄涛说的问题——有时候采用第一人称往往会忽视了距离 当然不是什么小说都要求有距离 尤其这篇 呓语般的粘稠和柔软 内部空间跳跃地拓展 反复地对一些词句的颂读得到抒情 这种文章对作者的“自我打开”要求相对较低 句子的连接也相对较容易(尤其对你这样有基础的作者来说) 此时对写作惯性(如,黄涛说的那一例)的警惕——尤其在修改的时候 还是有必要的;喷薄而出的意象给写作者成就感,但在修改的时候可以看看是否有需要修剪之处?

个人认为“拾”部分是不需要的  而整体的结尾也是可以努力更好的——结尾应该让小说具有开阔的空无或者有力的闪现 而不是作者一直一直把话都说满了最后有点虚弱无力地说拜拜

共勉!
要远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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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0-27 22:01:50 |只看该作者
陈鱼 发表于 2013-10-27 21:49
又是一个有基础的作者 挺好啊
黄涛说的问题——有时候采用第一人称往往会忽视了距离 当然不是什么小说都要 ...

谢谢陈鱼了,这些我在修改的时候都会再认真考虑的,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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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3-10 23:18:31 |只看该作者
我想问作者:《旷野》署名张牧的也是你写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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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3-11 16:08:34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谭人轻 于 2014-3-11 16:10 编辑
Juneau 发表于 2014-3-10 23:18
我想问作者:《旷野》署名张牧的也是你写的吗?


那篇是的,这两篇都是很久前写的,现在再回过头来看发现了很多问题。当时写作的时候自我的情绪太强烈了,关于“写作”很多方面我还需要修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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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3-11 22:43:40 |只看该作者
不用谦虚,写得不错。现在还在写吗?能不能发上来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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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3-11 22:46:54 |只看该作者
Juneau 发表于 2014-3-11 22:43
不用谦虚,写得不错。现在还在写吗?能不能发上来看看。

见鬼了!我怎么觉得你们今天的对话我好久以前看见过一次了!

点评

谭人轻  哪有...肯定是错觉 =.=  发表于 2014-3-12 15:59
且让我在风中睁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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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3-11 23:05:59 |只看该作者
卫康 发表于 2014-3-11 22:46
见鬼了!我怎么觉得你们今天的对话我好久以前看见过一次了!

那是你的错觉。不过这样的错觉时有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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