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里 冬夜里,两个朋友坐在窗下说话。她们一个坐在桌边,一个坐在床沿。一盏小台灯把她们的轮廓在墙壁、家具上投下硕大的影子。床上垫了厚厚的褥子,坐在床沿的那个本来就高一点,这会儿撑臂俯看着摊坐在藤椅上向她敞开胸怀的朋友。 她们说着现在的事,过去的事。两个人都越说越舒服,她们好象从来都真心相信说出来说清楚就能解决问题。这么多年了,时间就是这样流逝着,越说剩下的事越清楚,就是继续努力。 好象在炉边谈话,炉火总会变弱,不再使劲摇摆舔舐,而是露出兰色的火苗根子。经过了一切变得雪亮的时刻后,两个人安详地坐在那里,坐在一大摊偶尔还有点点红星一闪的灰烬上。一个倔强地直视着前方某处,另一个垂头一下下抠着垫子上的线疙瘩。炉中火苗静悄悄地摇曳,偶尔劈啪一声。外面的世界不知何时沉寂下来了,不再有马路上的汽车声。应该挺晚的了,没人看表。 “是啊,那时侯,我也不知道……” “你没有错。恩,我是这么想的。” 她们说着。又沉默了一会儿。 忽然,一个说:“想不想去爬山?” “现在吗?” 另一个猛然从线疙瘩上抬头看外面。提出倡议的也随着看了出去。 屋里温暖,为了不感觉气闷,两边窗帘都拉到了边上,中间并排的窗户蒙了一层水汽,就像几块黑绒布玻璃,什么也看不见。 “这么晚了……” “几点了?”像是表示无所谓,提议的人回身艰难地找包,从里面掏出手机。 “十一点差五分。” 时间比想象的还要早些,她松了口气。 “干嘛现在去爬山呢?不能明天去吗?这外面也没车呀。” “是呀。就是……晚上爬山,从来没有过。在山上呆到凌晨,可以看日出。”这一个像是鼓励似的,抬头看了看朋友。 “不过……不安全吧。”那一个眼睛里带着疑惑,好象一下从沉思中清醒了。 “倒也没什么。那山也不大,咱们两个人呢。我上大学时爬华山,在上面住了好几宿呢。” “你那是一帮人吧。” “三个,都是女孩。” “不一样啊,那是风景名胜,安全条件也会不一样。” 说完这句话,这一个马上探身直视同伴的眼睛,用手拍拍她的膝盖,“怎么了?还没想明白吗?” “明白了。就是明白了才想要爬山啊。”她的同伴笑了。 “还是别现在了,咱们都不是小孩了,总得考虑一下家人吧。” “好吧。”这个低头找鞋,“那我送你出去吧。” “好。” 两个人站了起来,活动着腰腿。一个拿起桌上的玻璃杯把剩下的水一饮而尽。她们开始穿大衣。 外面果真天寒地冻,但走一会儿也就适应了。她们双手插兜,脸埋在围巾里,快步走过一个个孤单的路灯,地上两个长着果核一样小脑袋的怪物肆意拉伸身体,又悄然无息地迅速滑开。 “现在真是老了。每天到了晚上只想睡觉。” “那就睡。” “睡不着。吃饭时就困得抬不起头了,刷完牙一躺下反而就清醒了。只好把电视剧隔着门听一遍。” “其实冬天晚上早早钻被窝最舒服了。” “是啊。等春天来了,咱们开车出去走走吧。我最近缺乏锻炼。” “我也是。春天还远着呢。啊!也不远了。“ “一年一年过得快。” 住宅区对着的街道很清静,柏油马路中间鼓起处反射路灯光,像流淌的金河。树影婆娑。她们走到一个报亭屋檐下站住,角落里暖和避风。肩膀松了下来,眼睛向外张望着。 仿佛是怕出租车会随时出现,一个忽然转身对另一个说,那时脖子还缩在翻毛大衣领子里:“你不会一会儿自己去爬山吧?” “不会不会。”另一个苦笑着,“你把我说成什么了。” 出租车果然毫无征兆的突然出现在视野里,却是在对面方向。那个要走的飞奔过去,送人的跟在后面,两个都在招手,“等——一——下。” 寒夜里,只身骑车在天地间。冰凉的路面硬邦邦的,轮子咯吱咯吱,冲过柏油裂缝或沙石鼓包时,车简直会跳飞起来。身上冒着热气。远方传来奇怪的细小声音。冰冻的月牙从高空俯照大地,树影像剪影,无尽的土地一畦畦轮转到身后。有雪亮的地方,也有黑暗的地方。就像走在山中,有雪亮开阔的平坡,将四下沉睡的山脊轮廓一览无余;也有密密麻麻树丛中暖和但让人提心吊胆飞快前行。一定要使劲爬到山顶,然后找个地方避风打盹,等待天亮。 房间里很暖和。没有炉火了,灰烬下埋着的热量还未消散。回来的人换了家居的衣服洗脚。塑料盆底两条红色和绿色的金鱼在双脚间游曳。黑绒布窗户外,那座山还在那儿。 那是她幼年起就矗立着的山。在她上小学时,目睹着她天不亮就起床背着书包和水碗走向点亮了白炽灯的教室。目睹她这一路上跌倒、爬起来,再跌倒、再爬起来。山顶上覆盖着森然的白雪。在这样的黑夜里,洁白的雪把黑色的玻璃窗都映亮了;在玻璃的反射下,冰雪皑皑的山顶熠熠闪烁着光芒。 她低下身,把头埋在板凳上的两腿间,看着黄木地板上掉落的发丝。青春期犯了很多错误。在阴霾的天色中走向教室的那些日子里,学过一首歌: 雪霁天晴朗, 腊梅处处香。 骑驴霸桥过, 铃儿响叮当。 这首歌简直能搭一个桥让她从房间里走到山那里。 厨房里水开了,呜呜响。她泛红的两只湿脚插进拖鞋,扔下毛巾跑了过去。厨房没暖气,风从年久失修的窗台缝里灌进来尘土,走在上面直打滑。蒸汽腾腾的沸水倾泻至暖瓶中,她伫立着。 微弱的月光投到糊着油烟的纱窗上,黑影拂动。外面,松树整个的在风中摇摆、杨树枝上下大力弹跳。风从很远的地方赶来,穿过楼宇、在枯草地上匍匐,又奔向更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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