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的父母半辈子都在谈恋爱,不过是各谈各的。 十六岁那年,我才得知他们早离了婚,因为这之前,父亲隔段时间会到母亲和我住的出租屋里呆上几天(和离婚前一样),并在那张有许多男人睡过的大床上过夜——这些男人,比较固定的有两个,老李伯伯和小林叔叔。另外那些只来一两次的,一般是母亲从美容院里带回来的。在我父亲出现的日子里,他们会全部消失。 父亲总是突然从不同的地方回来,从上海,从广州,从北京,像一个频繁往返于大都市的商业精英。而事实上,我始终没搞明白他在做些什么,他所说的生意——海鲜大礼包批发、倒卖建材、铜材或者玉器——没有一桩成功过。他名下那些五花八门的公司,永远在注册中。有几次他特别兴奋地跟我说马上会有钱了,“只要做成这一单,会有很多很多钱。”他将手臂举过头顶,比画着钱的厚度,“很多很多。可以给你买房子,等你大些再买漂亮汽车。或者送你去国外留学。你喜欢哪个国家?”头两次我真的很激动,整天在书桌下看世界地图,为该选择哪个国家而犯难。 如果父亲从岱山老家回来,那多半是兜里没钱了。他老老实实地呆在出租屋里,给我们做饭洗衣服,跟母亲说话都低声下气的。然后某一天他再次不见。当我问母亲时,如果她突然拉下脸,就意味着又一次被我父亲骗走了钱。 哪怕充不起即使五十元的话费,父亲也不会发愁,他的财产在不远的未来,而且是巨额的,多到比你能想像的极限还多。他拎着看上去崭新的牛皮包,拿当时最新款的小巧滑盖手机,穿帅气的山羊皮风衣,短短的头发永远服帖。我父亲身高一米八,健壮,是个漂亮人物。 在知道他们离婚之前,父亲每次回来我都希望他再也不走了。要不然,我将天天困惑于放学回家会碰到哪个男人。他们中的一些会穿着父亲的睡衣,用着父亲的烟缸,坐在小客厅里抽烟,把一条腿大模大样地搁在另一张椅子上。我母亲,偶尔做饭给他们吃,如果她得到足够多的钱的话。我们三个一起吃饭,有说有笑,活像是一家人。在我看来,那些男人完全是企图取代父亲的位置。我要做的,是在他们问我“家里有没有别的叔叔来过”时,断然否认——就像我经常对父亲做的那样——同时一脸天真地问:“什么别的叔叔?”这一套我打小就学会了。 我也学会了当老李伯伯在家时问母亲要钱,要补习费、班委费、课外书费等等一切乱七八糟我能想出来的一个学生的合理费用。母亲通常会很为难,“这孩子!”她举起锅铲或者手边别的什么,作出想马上揍我一顿的样子,“当你妈是开银行的啊?”如果老李伯伯不为所动,我就默默挤出几滴眼泪。但真的委屈极了,我是说这一切。 基本上老李伯伯每次都会掏钱包——他可真是个好人,愿他健康长寿——百把元钱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他拥有一家船务公司,货真价实的,私人名下就有三条大船。我怀疑他早就看穿了我们的把戏,但他爱我母亲,非常爱。 如果非要有人取代父亲的位置,我希望是老李伯伯(虽然他有老婆孩子),他除了看起来老一点,其它都好。但母亲显然不爱他(或者是不再爱他。他们在一起太久了吧,从我记事起就有老李伯伯),她一直隐瞒离婚的事实,是担心老李伯伯想“独霸”她。“到时候他什么都要管,我烦也烦死了。”母亲这样向我解释隐瞒离婚的事,而且我父亲是最好的挡箭牌,可以有效避免不同男人“撞车”。 我曾自作多情地以为他们是为了照顾我的感受——起码在回想起父亲不断出现的场景时。我从未怀疑过我们已经不再是一家人——但听到这些话,我没有意外,也没什么可伤感的。 你大概猜到了,我母亲是个美人,到现在依然是。在还算年轻的时候,她害怕失去自由,或者是害怕失去她爱的小林叔叔——那是个年轻帅气的穷光蛋,在女人堆里混日子——现在母亲老了,老李伯伯和小林叔叔相继离开了我们。她还是自由的,只要她愿意,还是有不少男人想上她的床、在酒店请客吃饭时乐意让她扮演女主人的角色。但如果母亲还指望能从那些男人的钱包里抠出几张钱,还指望在她过生日过情人节时能收到钻戒或者白金项链之类的礼物,未免是痴心妄想。“现在世道不一样了。男人都变得精明,小气。”母亲黯然说。 她当然不会承认,主要是因为自己变老了。 2/ 在我十六岁的时候,母亲开了自己的美容院,并且买了房子。那是一套五十六平米的二手房,它有两个卧室,开门进去的地方是客厅兼饭厅,留出过道后,刚好够摆下一套餐桌和冰箱。但到底是自己的房子,我们再也不用担心需要不断搬家,在搬家时被迫丢掉很多东西。而我们以前每月付出去的房租,足够付按揭。这一切,都是托老李伯伯的福,母亲却认为理所当然。“从二十八岁到现在,我跟了他十年。”母亲夹着一支烟,有点感慨,“这样一套二手房还要我按揭。他又不是没钱。”她漂亮的单凤眼尾已经有了细细的皱纹。那天我们从酒店吃完饭——庆祝乔迁和美容院开业——回来,母亲收到不少红包,看起来心情还不错。她表示想再喝一杯,要我陪她坐坐。 “我为来为去都是为了你啊,珠(母亲喜欢叫我珠,她说我是掌上明珠。不开心时,我又变成了一只养不大的猪)。”她伸出手来抚摩我的脸——是个人都会很享受我母亲的抚摩,她有一双……怎么说呢?那是一双善于表达感情的漂亮的手——眼里忽然含了泪,“你那爸爸……你知道的,没有拿来过一分钱,哪怕一分!好象他的女儿是路边一棵草,风吹吹就会大。” 按照母亲的一贯说法,父亲的钱“都被野女人骗走了”。听起来“野女人”们似乎分布于全国各地,就仿佛我父亲是帝王,拥有无数座行宫。在母亲的想象里,父亲在外面过着奢侈糜烂的生活,对唯一的亲生女儿不闻不问,等到没钱时灰溜溜地回到岛城蹭吃蹭喝。对母亲的话,我半信半疑。我已经可以断定父亲没有赚钱的能力,所以“父亲的钱”是个虚拟概念。至于“野女人”,多半是有的,父亲从来不乏吸引女人的魅力,看看我的母亲你就知道了。只是在母亲咬牙切齿的想象里,“野女人”的数量被放大了许多倍。 “跟你爸爸,没有享过一天福。我们一直在被逼债,为几百块钱被堵在路上。有一年除夕,要债的在外面叫门,你吓哭了,被你爸一把捂住嘴,差点没气。那时你还小,不记得了吧?到后来不敢回岱山,只好出来,在美容院做,我前边还债他后边借。我是没办法了……”母亲把半杯杨梅烧酒一口气灌下,让含了很久的眼泪流下来,“你爸爸是个好人,没有长大的好人。他可以说走就走,去天涯,去海角,潇潇洒洒。我不能。我得养女儿。” 每次说父亲是好人的时候,表示她已经喝醉了。在她情绪泛滥之前最好马上睡觉。但我还是先得感激地拥抱我的母亲。她或许真是吃了许多苦,在我看不见的地方。这都是为了我。除了我,没有任何人值得她这样做。其实连我都不值得她这么做。她应该跟父亲一样去很远的随便什么地方,不管去做些什么,一年甚至两三年才回来一次,把我拥进她光鲜靓丽的怀抱,流成分复杂的慈母眼泪。一个小时后(或许都用不了那么久)我对她的陌生感会彻底消失,就像从未分开过。 我跟母亲提过几次她应该去远方的事,而不是在到处都是三姑六婆的小岛城,“靠身体赚钱”——那些人,在背后这样说我的母亲——当然,后面的话我没说。我们一起想象她在远方的场景,总是在久别重逢那一幕产生分歧,母亲认为我会恨她,绝对会像个陌生人那样,“再也亲近不起来了。”她摇摇头坚定地说。而且她确信让大字不识一个的外婆养我,肯定会把我毁了——刚懂事那些年,我们经常讨论这个,谁也不能说服谁。 现在,母亲喝醉酒后,拍着自己的胸,“接下来你的任务是好好念书,考上名牌大学。以后做白领,风风光光的。千万别像你老妈一样。不然我把你掐死。你别笑,我说到做到!你老妈的任务,”她口齿不清地说,“是好好赚钱,让我的珠过最幸福的生活。” 与父亲一样,我母亲也有与生俱来的乐观。上名牌大学,是她对我最为持久的期望,可我已经是高中生了,她怎么不明白就凭我上的三流高中,凭我在班里名列后茅的成绩,要考名牌大学等于异想天开? 我不忍心扫她的兴。反正要等她梦想破灭,还有两年半时间。 搬进新家的第一天晚上,我和母亲睡在一张床上——就像我记忆中的小时候那样——缺了一个父亲,但好在也没有其它男人。刚装修过的房子是新的,床也是新的。新生活已经开始了,那些阴暗的出租房,破旧的水管和经常会爬出蟑螂的塑料地毯,都将跟我们永远告别。 同时告别的,还有陌生的男人们。这样看来,母亲的美容院生意似乎还不错。现在出入家里的只剩下老李伯伯和小林叔叔,他们与母亲的三角关系可用一首歌名表述——《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这也是母亲最爱唱的歌,在烟雾缭绕的KTV,就着青岛啤酒或者劣质红酒。母亲唱这首歌的时候会淌眼泪,将脑袋靠在老李伯伯要不就是小林叔叔肩上——她看上去还是那么美,美人忧伤,足以令在场的所有男人倾倒。要不是母亲五音不全,场景堪称完美。若是两位都不在场,这样的时候她谁都不靠,腰板笔挺地坐着,把自己唱得如痴如醉,愁肠百结。 3/ 搬进新家后,小林叔叔来得更频繁了,几乎算住到我家里。我说过他是个帅气的年轻人,说他年轻,是相对我母亲而言(他比我母亲小五岁还是六岁)。小林叔叔对我不错,经常给我买些时髦玩意儿,比如当时流行的MP3和游戏机——虽然他的钱多半是从母亲那里得到的——母亲不在家的夜晚,他就带着我去玩,我带上作业本,他唱歌或者打麻将。 “这是我女儿。”小林叔叔对所有的人都这么说。 有一次母亲不在,我跟他说不想做他女儿了,想做他女朋友。他很认真地看我一眼,看得我心砰砰乱跳,足有半分钟,接着他大笑起来,“想什么呢!你这小脑袋瓜子!”他打我的后脑勺,像父亲对待淘气的女儿。 我想是那一眼坏了事,如果我有母亲的容貌(可惜我完全继承父亲的长相,方脸膛,细长的小眼睛,黑皮肤。一张相貌堂堂的男子汉的脸复制在豆蔻少女身上,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了。即使最善良的人都不忍心夸我漂亮),加上母亲望尘莫及的、我水灵灵的年龄,结果或许会不一样。谁知道呢。 答案是意料之中的,但我还是有些许失望。当我像以往一样傻笑着靠在小林叔叔怀里时——仿佛我只有六岁,而不是十六岁——心脏刺痛了一下。 他用力拥抱我,用那双经常拥抱我母亲的手臂,我能感觉到薄薄睡衣下他的体温,而他的胸膛正压在我发育完整的胸部上。那一刻,我快要爆炸了,从未有过的女性感觉被完全唤醒。我瘫软在他身上,感觉他的手伸进我的睡衣,他的掌心覆盖上我的乳房,无法控制住尖叫。这时,小林叔叔迅速抽出手,同时推开我。 “你胸罩的钢丝好象露出来了,刚才戳了我一下。”他平静地解释,若无其事。 我像一只被撕成碎片的布娃娃,大汗淋漓地走回自己的房间,迫切渴望有人把我重新拼回去。如果我能有母亲的容貌,一切将会不同吧? 那一晚的混沌初开,让我的感觉变得空前灵敏。我开始在黑暗的夜里倾听母亲房间的细微声音,在早上经过母亲刚打开的卧室门时去捕捉让我心跳加快的气息(我也怀疑这些都只是我的想象),当小林叔叔穿着睡衣出现在客厅里,我管不住自己的眼睛——它们总是自动偷觑他最隐秘的部位。 我浑浑噩噩,像是整天发着高烧,害怕和小林叔叔独处。就这样,我开始有了自己的“社交圈子”,在我阔绰地买了几次单之后——至少母亲会乐意看到我跟同学玩在一块,如果我能把他们带回家里,“孩子们”能礼貌地叫阿姨,让她接受一名普通学生的母亲能享受到的待遇,这会让她高兴上好几天(虽然我从来没有让她如愿过)。 我们泡酒吧,去低档的KTV唱歌喝酒直到半夜——都是些考试勉强才能及格的差等生,反正我本来就是他们中的一员——男生们人手一支烟;女生们在放学后换上齐臀的超短裙,晃着不管纤细还是粗壮的大腿。我很快学会了在不快乐时大声骂“操你妈”,在表示惊叹时说“我操”,竖着中指骂“傻逼”,体会爆粗口的快意。 有一次吃烧烤,我们喝了点啤酒。苗苗说不想回家,喝酒会被她那“更年期的妈”骂上一整月。“女人没有男人就变得恐怖。”她咬着下唇,把短发揉得乱糟糟的,“我爸一年才上岸两个月(她父亲是个渔民),剩下的时间我都在水深火热之中。”她把脑袋转向我,“照我的意思她应该去找个情人,干嘛要熬着。这样我的日子也能好过一些。” “不懂。”我摇头。 “你不懂?别告诉我你还是处女。”苗苗笑起来。他们每一个都在笑,让我意识到十六岁还是处女是件可耻的事。 “你们谁帮帮她吧。”苗苗说。我顿时紧张起来,但三个男生同时举起的手让我安心了。最后我们决定用剪刀石头布选出一位男生。后来去开房间,苗苗从包里摸出一盒避孕套,“安全工作还是要做好。”她拍拍男生的肩说,“爱用几个用几个,好好干!”如果他们有哪怕一丝的戏谑,我可能就反悔了。但每一个都无比严肃,仿佛在交代大事。 他们走了,留下我和那位男生(实在想不起他的名字了,只记得他特别瘦)。我们先后洗澡,上床。没有任何前戏——没有接吻,甚至没有拥抱——他在我上方直接进入我的身体。等最初的疼痛过去,我把他想成小林叔叔,完成了初夜。然后我们并排平躺着,像两条干巴巴的鱼鲞。他点了一支烟,放到我嘴边,我摇摇头推开了。 “挺不错的啊!”他吸口烟后说,“如果不是特别紧,真想不到是第一次。” “真的?”我有点受宠若惊。 “真的!”他友好地在被子上拍拍我的小腹下结论,“潜力无穷!” 4/ 母亲太忙了,根本没有觉察到我的变化。对于夜归,我以补习或者同学过生日之类的借口轻易就搪塞过去。再说她通常回来得比我更晚。母亲进门先问小林叔叔两件事:珠吃过饭了?珠作业做了?得到肯定的回答后,才长长地叹口气,把包放下来,“累死了!”她说着瘫倒在床上。 最近她有点心神不宁,老李伯伯好久没来了,那意味着我们可能失去很大一笔收入——即使买了房子开了美容院,母亲也从未停止向老李伯伯要钱,在需要付按揭的时候,在美容院房租到期的时候,在要给按摩小姐们发工资的时候,母亲总是对着老李伯伯哭穷,一次又一次。由于他来的次数越来越少,几乎变成了一来就要听母亲哭穷。他有时候会给,更多的时候直接拒绝。“你现在怎么变成这样了?”他笑着对母亲说,“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你以前也不是这样的。”母亲也在笑,听起来非常不高兴。 我曾问母亲美容院的经营情况,是否真像她跟老李伯伯说的那样,入不敷出。“我傻啊?要亏本我还开。”母亲一句话就打消了我的疑虑。 “那你还问老李伯伯要钱。” “你嫌钱多烫手?”母亲瞪了我一眼,“再说你还要上大学,那得花多少钱!万一哪天我老了,他不要我了,我问谁要钱去?你爸爸有钱吗?有钱他也舍不得花你身上。”话又扯到我父亲身上去了,她起码能唠叨半个小时。 大概有两个月时间,老李伯伯一次都没来过。这在以前是不可能的。母亲说他“一定是有了女人”,小林叔叔不在的夜晚,她不断拨老李伯伯的电话,他始终不接,甚至关机。“他是在家里,”母亲向我抱怨,她又开始独自喝酒,抽很多烟,“他说过晚上不要打电话,老婆会起疑。” “但他肯定有女人了!”母亲不是悲伤,是愤怒,“男人没有一个靠得住!” 老李伯伯会有女人是必然的,用脚趾头都可以想到。他虽然有点老,仍不失为风度翩翩的体面男人,何况他那么有钱。记得当时宝马7系刚上市,他买了一辆,提车当夜,叫司机开着带我们去兜风。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坐豪华车,站在真皮座位上,将身子探出天窗,张开双臂一路尖叫过去,又一路尖叫回来。 母亲毕竟老了,跟老李伯伯在一起的时间也未免太久,久到早已超过母亲与父亲的那段婚姻。一个只知道不断索取的女人,不可能长久留住男人的心——不管是索取金钱还是感情。另外,不知道该不该提醒母亲:老李伯伯大概知道小林叔叔的存在——岛城才多大地方,别说藏个大男人,走过一条流浪狗,都能让你似曾相识——他不提,或许是因为已经不那么在乎了。 母亲回忆着跟老李伯伯的这些年,他们从婚外恋开始,直到母亲离婚许多年了,还在婚外恋。现在她终于可以把离婚的事赖到老李伯伯身上,忿忿不平地说自己“都为他离了婚”。她怎么也不敢想象他可能不再爱她,“一定是被年轻的狐狸精勾了魂”。 跟我说这些的时候,母亲完全忘记了我的身份,仿佛在跟要好的女友倾诉。想起来,母亲似乎从来没有过称得上密切的女友。挺悲哀的。但我宁愿相信是因为母亲太美,以至于那些女人对她充满嫉妒,就像我偶尔也会嫉妒她。 “珠,妈老了吗?”她走到穿衣镜前,捧着脸忧心忡忡地照了一会,“难道我老了?人家说‘人老珠黄不值钱’。” 某天下午,在老李伯伯又一次直接按掉她的电话之后,母亲终于按捺不住,去他的办公室闹了。我放学回家时发现母亲披头散发,眼睛都肿着。她淡淡地告诉我整个经过,“关起房门任我打骂,他一句话都没说。”说着她拿过包,掏出厚厚两叠钱摊在床上,“五万。”她伸出一只漂亮的手掌笑了,有点得意。但到了晚上,她到底还是大哭一场,并以“老公回来了”为借口,拒绝接小林叔叔的电话。 事实上那之后,母亲和老李伯伯又藕断丝连好一阵子,只是改成去酒店幽会。高三的一个下午,我和当时的男朋友逃课去开宾馆,出来正好看见他们进电梯,母亲挽着老李伯伯的胳臂,不停地说着什么,后者脸上露出愉快的笑容。母亲给我一个优美的侧面,他们看起来很相配,比以前更相配了。这真美好。比母亲跟小林叔叔在一起时更美好。我不禁又想起当初希望取代我父亲的是老李伯伯。我至今仍然这么希望,因为他真的爱母亲。爱一个人是件苦哈哈的事。这种年头,这种年纪,还苦哈哈地爱一个人的男人或女人都值得同情和信任。 据我所知,母亲后来又从老李伯伯那里得到了几笔钱。最后一笔是我大三那年,母亲跟老李伯伯说要为我的实习花许多钱。她拿到了两万,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十余年来,最后的温情和责任。她转身把这笔钱——自己又添了一部分——凑给小林叔叔去买房子,那时她满心希望能跟小林叔叔结婚。结局是在装修好的新房子里,他娶了别的女人。新娘比我大不了几岁,至于长相,凭心讲远不如母亲。当然,这是后来的事了。 5/ 高二下半年,我交了第一个男朋友,跟我差不多高的男孩,老实,所有人都能支使他。我们会在一起,是因为只有我们两个还单着。我们看电影,吃肯德鸡,在我不想回家的时候他陪着我——那种感觉真不错。如果消费时,他能把单都买了,我想我会更喜欢。可惜大部分时候都是我在买单,他口袋里的钱从来没有超过一百元——想到这点,总让我不自在,但我需要他,就像每个行走中的人都需要一条影子。总之,我们认真做着所有情侣会做的事,包括上床。 廉价小宾馆里的白床单永远泛着灰黄,到处是水渍的墙纸,和辨不出颜色的提花晴纶地毯。我们之间的性乏善可陈,要想着小林叔叔,才能找到一点感觉。事后我们用硬邦邦的浴巾胡乱擦拭身体,手拉着手睡一觉——逃课的下午,或者放学后的黄昏。 有次做到一半,我突然来了例假,可怜的男孩吓得脸色苍白,“怎么办?”他紧张把手放在我的小腹上问,“你痛吗?”那一刻我以为自己爱上了他。我将会永远记得他为我惊慌失措的样子,仿佛我是纸人,一碰就碎了。 我们交往三个多月的时候,我怀孕了,同时得了一种叫尖锐湿疣的病。他不知从哪里搞来一千元钱,让我治病把孩子打掉。“对不起。我只能搞到这么多。”他说着把钱给我,低下头匆匆走了。 我差不多花光了所有积蓄——那是母亲和她的男人们给我的零花钱,五十,或者一百,我一点一点攒下来的——挂了一周的盐水后去复查。 “好了。”跟我母亲差不多年纪的女医生翻着化验单,在口罩上方拿眼白看我,“不懂得保护自己吗?你们不是都用避孕套的吗?” 男孩再也没有出现过。我们因为孤单而开始,因为一个孩子结束。 我没心情去考虑这些。我急需一千元钱做人流,必须是无痛的。这是不小的数目,当然我可以从母亲那里得到,谎称跟同学暑假去旅游,一千元费用不算离谱,但我母亲不会蠢到去相信这个谎言。众所周知,高三前的暑假不是钉在书桌前,就是蹲在补习班。后来我以同学要过生日为借口拿到了三百。而我父亲,在电话里慷慨地说:“要多少先问你妈拿。我回去给她。”然后他马上告诉我可能要结婚了,如果那个刚怀了他孩子的年轻漂亮姑娘愿意的话,“这样你将会有一个弟弟或者妹妹,我也要好好做人了。” “确定是你的孩子?”我问父亲,“还有,就算人家愿意,你养得大吗?” “跟谁学的这么刻薄!大人的事你懂什么。”他生气地挂了电话。 我缺钱。或许我可以去夜总会坐台,如果我漂亮一点的话,用不了几天就能赚到一千元。我也可以去街上拉客——像那些标价几十元的外地女人,她们天天在闹市区转来转去,逮住男人就问:“老板,六十元要不?”——但是来钱太慢,肚子里的孩子等不住。而且我没有可以接客的地方。有一天趁母亲心情好,我装作开玩笑跟母亲说想去她店里学洗头,还没等我说出要报酬的事,她二话没说劈手打了我一个大耳光,叫我马上去死。 最后的办法是去求助小林叔叔,他或许可以帮我向母亲要到钱。 小林叔叔一脸不可思议地听我把事情说完,问:“要多少?一千?” “五百也够了,我自己还剩一点。” 他一口答应。 晚上母亲回来的时候,我在隔壁听着小林叔叔要钱,“赌输了。”他理直气壮地说。 “要多少?”从母亲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小林叔叔不响了,大概在用手指比数。 “你把我当提款机了吧?”母亲嚷嚷了一句,似乎并没有不快。 第二天放学,小林叔叔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一千元。我知道他从母亲那里得到的远不止这些,但他也可以一分都不给我。 我松了口气,三下五除二把自己脱光,跳上母亲的大床。 他怔怔地看着我:“把我当什么人了?” “不要有负担,我已经不是处女了。而且,性病也治好了。”我尽量平静地说。 他盯着我,突然抓起毯子甩在我脸上,“你要真是我女儿,我一定往死里揍你!”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愤怒。接着,重重地摔门出去。 6/ 第二年夏天,我考上了北京一所三本。当然离母亲的期望太远,但她好象已经忘了有这回事,显得非常高兴,因为初中毕业的单身母亲能培养出一个大学生女儿是多么值得骄傲的事。尽管我们班里三十个同学只有四个没能升学。 我在北京鬼混了四年。这期间,不知道母亲是怎么混的,反正她把小林叔叔给混丢了。正式的说法是小林叔叔要生个孩子,而让四十五六岁的母亲再去生育,确实勉为其难。但我认为内情没那么简单,或者没那么复杂。 这事真伤了母亲的心,大概有半年时间,她经常在半夜里喝醉了哭着给我打电话。好在在我上大学的日子里,母亲又有了新理想,她开始指望我嫁个好老公,最好是官二代或者富二代,再不济也得有车有房,六位数年薪,让她能够体面安享晚年。她把自己想得美滋滋的,并马上投身于这项伟大事业。经营新的交际圈子多少能让她忘掉一点失恋的痛苦。 每次假期回家,母亲都要装作不经意地安排我跟某总或者某局长某主任一起吃饭。不知道她在人前是怎么介绍我的,反正,那些看起来或精明或威严的男人们,在见到我后都表现出不同程度的失望。他们会很快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在母亲身上,说着一语双关的话——你知道,他们都算是有身份的人——上半场基本上是这样;到了下半场,喝了点酒,开始不经意地把手搭在母亲的椅背上,又不动声色地落在我母亲肩上、腰上……总之完全当我是透明人。 在我看来,他们都太性急。关于我的工作,如果能得到哪怕一点点的暗示,母亲会很乐意跟他们中的任何一位共享大床。再说她也不时需要有人来填补枕畔空缺,在小林叔叔离开之后。 我想说的是我母亲。你们都知道她是那样过来的,但她此刻的表现真让我想为她喝彩。她就像一位端庄淑女钟了情——“钟情”是必须的——凤目顾盼,浅浅地笑着,仿佛她身边那位一心只想占她便宜的某总或者某长,是她这辈子唯一的心动和依靠。她明明稳稳地坐着,但我一眼可以看出母亲变成了藤蔓,向着既定的目标,无边无际地缠绕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