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的茉莉

忧雪莼榕

之后，那个女人拉过被子，又调整了一下枕头，然后躺平，盖好。甚至还将被角往肩膀底下掖了掖，这可真有点夸张，五月的天气，尽管窗外下着小雨，也不需要盖的那么严实。这样阴霾的天气让我感觉舒心，我们没有拉上厚重的窗帘，隔着轻薄的窗纱我看见雨滴不断的在窗玻璃上汇聚，然后顺着蒙了一层雾气的玻璃流下去，冲出一道道细小、弯曲、透明的线条。

　　她躺的平而舒展，脸上的五官也似乎因此而舒展了，刚刚的潮红已经褪尽。她轻声问我：“我再躺一会儿，不要紧吧？”我说：“没事，反正今下午我也不打算去公司了。”我这么对她说的时候，看见她正在看对面墙上我和妻子的结婚照。碧绿的草地，雪白的婚纱，我们看着对方，笑的就象金子在发光。记不起来当时摄影师用了什么办法让我们两个笑的那么开心，她的牙齿看起来都亮晶晶的，我似乎从来没注意到她的牙都那么漂亮，说实话，我很爱她。但这么说又似乎没有人会相信，除了身边这个女人。这个女人我说什么她都信，她不喜欢在跟我在说话的时候动脑子，说起话来总是有一搭无一搭的。我喜欢女人这样，所以，这个女人我破例带回家里，以前没有过，以前那些女人们她们有的漂亮、有的年轻，有的甚至看起来很高贵，但我统统都带她们去开钟点房，我喜欢来去匆匆，喜欢到简直变态的地步，比如说明明没有什么事，时间也还早，但我会在完事几分钟后假装突然想起了重要的事情，我就一边嘟哝着“糟了，要耽误了。”一边迅速的穿衣服。知道我怕什么吗？我最怕女人事后将头倚在我胸口上，还盯着我的眼睛看，而她们偏偏是那么千篇一律。但这个女人就不那样，她自己安静的在被窝里躺着歇息，如上所述。这让我很满意，觉得把她领回家里是正确的。因此，她说要再躺会儿我当然也愿意，没问题。

　　我在她身边倚着床头，点上了一支烟，而且，先问了她：“可以吗？”她说：“好。”这样的回答我也喜欢，不是说可以或者不可以，而是回答说“好”，我就抽着烟看着她，她被我看的有些局促不安了，身子轻轻的在被子里扭动了一下。我便把目光移开，我想这是她希望的，我基本能估计到她的心理，她告诉我说她39岁了，比我大整整十岁，我看好象还不止。她的脸、她的身体都经不住仔细打量了，所以，对这样的一个女人，目光与之保持一定距离简直是一种礼貌。可是就这么一个窄小的卧室，我还有什么可看的呢？于是，我也同她一样，自然的将目光投向了墙上那张巨大的结婚照。

　　“没有人说你象张智霖吗？”她问。

　　“怎么没有。没有人说我不象张智霖。”我说。

　　她笑了，然后叹了口气：“哎！多好的年纪啊！你比我想象的还要年轻。”

　　“年轻与否，我不在乎，起码不象你们女人那么在乎。”我说。

　　女人们确实太在乎这个了，她们总喜欢搅尽脑汁拐弯抹角的套出你对她们的青春美貌的肯定评语。同样的，她们也在乎男人的，身高体重、头发的疏密、那玩意的软硬……当然如果你有足够惊人的金钱或权势又另当别论。我没有，好不容易奔上个办公室副主任又让人给拿下来，真他妈的窝心。但是感谢张智霖，感谢他长的象我，这无疑加快了那些富有想象力的女人与我上床的速度。

　　“我也不在乎。我是说我已经没什么可在乎的了。”她又轻轻的叹了口气。

　　我明白她的意思，想想其实她挺可怜的，青春、丈夫都离她而远去，快四十岁的女人了，过着这样的生活。有那么一瞬间，我很想问问她为什么不再找个人结婚，但是，这想法转瞬既逝，我又不是她妈。既然不是，那装什么关心呢。

　　“她很漂亮。”她说：“是不是你的初恋？”

　　“不是，我初恋很早。”我笑了笑。

　　“哦？有多么早呢，你的初恋？”她转过眼来看着我，也笑了。

　　女人们总是喜欢谈论这个话题，这次看来她也不是与众不同的了。

　　“说说你自己吧！你初恋时多大呢？”我反问她。

　　“我啊~~”她伸出胳膊顺了一下头发，然后顺势将胳膊枕在了脑后，眼盯着天花板，眨了几眨，似乎是想起来了：

　　“我那年15岁，上初三。喜欢上了我的美术老师。我每天课外活动时间都在学校的画室里画那些石膏，形状、光影……枯燥极了，但是，我喜欢看见他，所以，我就一直枯坐在那间破旧的画室里，直到他也喜欢上我……”

　　“你胆量不小嘛！”我故做惊讶的说：“那个年代就敢和老师……？”

　　“你想哪儿去了！我们没有，那时候我们很纯洁的，最多是拉拉手。唉！我至今还记得为了他我第一次跟父母撒谎……”

　　“第一次撒谎你都记得啊？那你肯定是个很少撒谎的人。我至多记得最后一次撒谎，呵呵。”

　　“那你最后一次撒谎是哪天？”

　　“肯定是今天啊~~”

　　“啊？是什么时候呢？不会是和我说的吧！”她掀掉被子，坐了起来，装出很惊讶的表情。

　　然后我们就倚着床头笑了一会儿。

　　“后来呢？”我问。

　　“后来就是又经历别的男人啊~~一个又一个，直到结婚，再然后，到离婚……”

　　“你还是觉得他最好？”

　　“是啊。”她叹了一口气。

　　“你呢？你不是说初恋很早吗？有多早？”她问。

　　“嗯，我嘛，三岁时喜欢上一个小妞。”

　　“哈！你还真能撒谎呢！说正经的，说你的第一次，真正的。”

　　我的第一次，我的确记得，而且，记得很清楚。

　　“我再没见过那么漂亮的女孩。怎么形容她的漂亮呢？小时候我一直觉得她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不可能是村里哪个女人生出来的，她们怎么可能生出那么漂亮的孩子呢？她比我小一岁，有一天傍晚，突然下大雨，我从田里往家跑，雨太大了，我跑到村边菜园，看见有个瓜棚就跑进去躲雨，一冲进去，就撞上了她，她也是进去躲雨的，衣服湿透了，紧裹在身上，我看着她的样子，就觉得血热烘烘的冲到脑门了，我们就象是一对小狗那样，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自然而然的做了。”

　　“那年夏天我16岁，已经在离家很远的县城上高一，她小学毕业就没再上过学。那个傍晚，她说她喜欢我，将来一定要嫁给我。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大雨已经停了，而且天边居然出现了彩虹！真他妈的美啊！我说了你都不会信的。雨停了，菜园里深绿、浅绿的各种蔬菜瓜果的叶子都挂着水珠，真正的是青翠欲滴。麻雀也飞了出来，在瓜棚上蹦来跳去的，我不知道有多高兴！我伟大的爱情！”

　　“当然，也是结束了。”

　　她听的显然是入迷了，愣了一会儿才问：“然后呢？后来发生什么事了呢？”

　　“我刚才不是说觉得她象是天上掉下来的嘛！她确实不是她父母生的，我的意思是说她的父母是她养父母。这是我后来和母亲说起要娶她的时候才知道的。我母亲说她养父母捡到她的时候，她的襁褓里有张纸条写着个名字：‘徐茉莉’，估计孩子的妈妈以后想通过这个名字再寻回孩子。拣孩子的人家姓于，所以，后来她叫了于茉莉。而且，我还知道了其实在我之前，她早被很多男人糟蹋了，这些人中有他的养父、有大队书记、村口的哑巴……”

　　“所以，后来你不喜欢她，不要她了？”

　　“也不是那么简单，我高中还没毕业她就离家出走了。”

　　“再没找到她？”

　　“是啊。”

　　她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我们沉默了一会儿，我觉得肩膀有点湿，歪头一看，她掉眼泪了。这倒让我一惊：“怎么了，你？”

　　“哦，没什么。就是觉得那孩子真够命苦的。你知道吗？我的名字和她只差一个字。”

　　我们互不告知对方姓名。所以，她不说的话我也绝对不会问。

　　“我叫徐曼莉。”

　　“哦。”

　　然后我们就再没说话，窗外雨下大了，天色也暗了下来，还起了风。我们都觉得疲乏，所以，就又做了一次，这似乎矛盾，但是，有什么事情不矛盾呢？所以，我们就只好去做、去爱、痛苦、痉挛、狂欢、呻吟……

　　最后她要走的时候，站在门口，象那些我一向不喜欢的女人那样，她盯着我的眼睛，看着，问我：“你不是说你记得最后一次撒谎吗？我想知道，你的那个茉莉，她的故事里，哪些是假的？”

　　女人就是这么让人难以琢磨，她干嘛要摆着这么一副肃穆的神情问这个问题呢？我真是不明白。

　　我还真是撒谎了，事实是茉莉后来去了路边店谋生，在极穷困的乡下，做一次才挣几块钱。她的能干远近闻名，据说，有一个老头去嫖，起不来，急的发脾气，茉莉说：“爷爷，您别急，慢慢来。”

　　而在这个风光旖旎、高楼林立的繁华都市里，在这个所谓高尚住宅小区，在一个陌生男人的家门口，这个叫徐曼莉的女人，她想知道这个故事的全部真实，为什么呢？我不明白。

　　在片刻犹豫之后，正当我要开口回答她的时候，却发现她眼睛里的认真和凌厉正慢慢暗淡了下去，她说：“算了，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