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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时代男爵 于 2012-9-15 00:18 编辑
作者之心
文/AT
心是自己无法掌控的自己。是它,而不是我们的计划、念头或者梦,圈定了写作的边界。正因如此,写作不仅是把自己所想的写出来,而是从自己所想的开始,进入自己所未想过的,所未期待的,所未规定、规范过的世界。任何一个好的作品,甚至一个还算合格的作品,都是一次冒险,从浮上自己意识的一切,自己所坚持、坚守、信任的一切,进入一个陌生的环境当中。在那里遇到的人和事,有可能是敌对的、不友好的,与自己相违背。这违背,这种对于作者本人来说的永恒的陌生,因为它的无边无际,像丰腴的土壤一样保持了作品的活力。
这是创作的意义所在:对心的探索。我们都知道作家是固执的,比如福楼拜和爱玛一起服下砒霜。如果采取十九世纪的解释,这是社会规律对人的胜利,是人性的悲剧;直到今日,我们翻开某些书籍、刊物,仍能看到许多以社会现实之名对文学创作的谆谆教诲。不能说这些论断和教诲错误,但它们是不完全、不究竟的说法。
创作的土壤并非“现实”,而是“人心中的现实”,是与所谓“理想”相对的“现实”,它所做的事情,它的责任,永远是给“理想”以摧折和磨难:在任何一个类型、水准的小说中,我们都不会看到小说主人公简简单单地心愿得遂。时不时从各种直播帖中冒出头的富二代们教育我们,这绝不是“社会现实”的一切。不如说,它是作者和读者心照不宣的一个原则:在小说中,我们需要利用各式各样的灾难来反对自己。另一个原则是:我们需要不计代价,以任何可能的形式保全自己。这两者都不是别的,是我们心愿的一部分。
问题在于:我们需要多大的灾难,怎样的灾难?我们如何从灾难中存活下来,而经历过如此灾难的我们,和之前有什么不同?众所周知,在《鲁宾逊漂流记》中,笛福有两个主人公:鲁宾逊和星期五。鲁宾逊遇到了海难而流落荒岛,救下了险些被杀死的星期五。他们的关系很明确,鲁宾逊是主人,星期五是仆人,或者说,是奴隶。在鲁宾逊看起来,星期五是他荒岛余生之后的一个小发现,他的一个陪衬或点缀,偶尔轻微地质疑他对上帝的信仰。而法国作家图尼埃尔在《星期五 太平洋岛上的灵薄狱》里,把两人的关系颠倒了过来:在一次大爆炸之后,鲁宾逊所建立的岛上“文明”尽毁,星期五成为鲁宾逊的生活导师;而一艘“文明”世界的船只抵达孤岛之后,星期五悄悄上船,去了他所向往的“神奇”的“文明”世界,鲁宾逊却留了下来。
值得留意的,并不是作品对“文明”的讽刺和对原始生活的赞美,而是“文明”人本身所具有的天生倾向 在思想、意志与文明建设之外,向纯感官的回归。十八世纪的笛福不会这么写:鲁宾逊在充满沼气的烂泥潭里打滚,在仅容一身的小洞穴里寻求母亲子宫一般的庇护;而图尼埃尔写出这些与“文明”毫无关涉的内容,也并非仅是为了施加抨击。笛福的鲁宾逊向荒岛探索,向外界奇异的黑暗探索;而图尼埃尔的鲁宾逊向自己探索,向自己的意识、思想甚少触及的内心部分探索。更重要的是,作者通过文字探索着一个人难以言喻、尚未言喻的知觉,并将它们和文字、思想、意识联系在一起,带回读者的眼中和心中。
对一个作者来说,抵达文字所能表达的极限,即是抵达我们意识所能照亮的内心部分的边缘。而在对这个边缘的突破中,作者实现了创造,迫使自己跳出意识中的“我”,进入广袤无边的黑暗中,宛若孤岛上的鲁宾逊,从一次灾难中发现了被自己忽略的内心部分。这可以是细腻而模糊的:
玛莎在我心上激起的不是愿望,不是激情,也不是快乐,而是沉重的忧伤,虽然这种忧伤令人感到愉快。但是这种忧伤不肯定,模模糊糊,像一场梦似的。不知道为什么,我既觉得自己可怜,也觉得祖父、阿尔明尼亚人和小姑娘也可怜,而且我心里产生了一种这样的感觉:似乎我们四个人都失去了生活所必需的某种重要的东西,而且这种东西永远也找不回来了。
可以是狂暴、咆哮着的:
我难道是地球上唯一的懦夫?我心里这么想,而且怀着极度的恐惧! 我是否陷入了二百万脱掉锁链、武装到头发和充满英雄气概的疯子之中?他们有戴钢盔的,有不戴钢盔的,有不骑马的,骑摩托的,吼叫的,坐汽车的 他们比狗还要疯狂,居然喜欢自己的疯劲(这点是狗所不及的),比一千条狗还要疯狂一百、一千倍,还要坏一百、一千倍!我们真行!我想,我真的加入了世界末日的十字军远征。
塞利纳《长夜行》
甚至可以显得有些滑稽:
我说:“沃兹沃斯先生,假如我把这颗钉子扔到海里去,你说它能浮起来吗?”
他说:“世上无奇不有,把钉子丢下去,咱们来看看会怎样?”
钉子沉了下去。
奈保尔《米格尔街》
在以上所有这些例子中,都有两种相反的情绪同时在起作用 一个来自希望自保的“我”,一个则来自渴望探身入黑暗中的“我”。前者维持着理性的运作,后者强有力地伸展着它、分裂着它。两者都不是单独的,它们相互作用,保持在背反中的平衡。奇异的体验在这里并非来自巧妙的描述,而是直接从情境和文体中渗入读者的心。在学术中,这种“言非其义”的创作原则被称作反讽(irony)。创作要保持公正的态度,却不是那种巍然不动的公正:它在两种力量之间不断摇摆,而小说被这种摇摆推动着,以两者的矛盾为动力前进。
可以说真正的创作是危险的,阅读这些作品也是危险的。它们驱使人离开日常理性,离开自己生活足以使用的体验,给自己坚韧不拔的好奇心留下一半位置;但一个只有日常理性的世界是可怕的,人要时不时离开自己的逻辑,才能充分地体验并理解那些情感:幸福、痛苦、同情与爱,或者它们的综合体,否则它们便会沦为教条和概念。一个创作者就站在两者的边界上,等待着纵身一跃的时机。无论是他出发之处还是落地之处,都不出他的内心之外,却可以打动他人,这是多令人惊异的体验,仿佛作者和读者在那片黑暗中相遇,而并不想分别是谁的领土。就像里尔克在诗中写过的一样:
因为美不是什么
而是我们刚好可以承受的恐怖的开始
一个做好准备诚实、仔细地探索自己,去看看这种恐怖的人,就可以尝试认真地写作了。带着这种准备,他就可以为作品注入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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