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愁》 上部 (少女) 在风雨交加的晚上,我躺在床上,窗外雨声很大,半夜了,我怎么也睡不着,似乎母亲在耳边不断地叮咛着我:你该不会把我,和你的家乡给忘记吧!你有多久没有回家看一看我,还有你的父亲。是母亲的声音,我听得出来,那来自遥远的家乡的声音。 母亲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仿佛就来自窗外,我情不自禁地抬头看去,母亲,是你吗?我对着窗外那一片模糊的影子看去,没有回应,这时候我的泪水便肆意而下。 窗外风雨飘摇,雨声更加响亮,让我无法入睡,便起身,打算写一点关于家乡和母亲的文字,哪怕只写一点点,也算是对母亲的交代。 有一天,我和母亲在家门前晒太阳,阳光很好,洒在身上很暖和,一向寡言的母亲,突然出声了,她说她已经很久没有回故乡了,想回去看看,母亲说这话的时候,是认真的,也是说给我听的,让我和她一起回到母亲长大的地方。 母亲的故乡很遥远,是一个小山村,山上长满了竹林,山下是一户户散落的村户,四周栽种了一些橘子树。 母亲说这话已很多次了,但说给我听,还是第一次,以前说给父亲听多一点,但只是说说,最终还是没去。几次下来,二十多年过去了,外公去世了,外婆去世了,这时,母亲倒想回家看看了。我听了母亲的话,觉得很不好意思,是的,这么久了,我都忘记了母亲的故乡其实不是在江边的乡村,她从小真正生活过的地方是在遥远的西部一个偏僻的小山村。 母亲的话犹在耳边,一遍又一遍催促着我,鞭策着我,让我无法入睡,于是,决定从床上爬起来,写一点关于母亲的故事。 阳光温暖得很,洒在我的身上,暖暖的,渐渐地,我感觉有点迷糊了,对母亲说,好,要不,我带你去一趟吧,最近我有空,我记得说了这样一句话,母亲听了,没吭声。过了几天,假期结束了,我又要离开家乡了,那时候却忘记了母亲的话,一大早就背着厚重的行囊,由母亲送行离开了家乡。再然后,便是,在这个风雨飘摇的雨夜,母亲的话浮现在耳畔。我知道,我辜负了母亲的嘱托,泪水再一次地肆意流淌而下。 三十年前,母亲打算等肚子里的我出生后,一家五口人,一起回一趟母亲的故乡,让外公外婆看一看我们这家人。去之前母亲下了很大决心。 等这个孩子一出生我就走,不能再等了,母亲抚摸着不断涨大的肚子,对父亲说。 父亲听了,说,再等等吧,等孩子长大一点。 在我一岁的时候,可以蹒跚走路了,父亲觉得再也无法拒绝母亲回老家的要求,便拿出家里所有的积蓄,决定和母亲去一趟他的丈人和丈母家,接受母亲家族人的拷问。 出发前几天,家里一阵骚动,为远行做准备。两个姐姐第一次去外公外婆家,在远行前,看到母亲在收拾行李,大包小包地堆放在地上,很激动,便问母亲外公长什么样,是不是和爷爷长得一样,母亲说和爷爷长得不一样,外公个子更高一点,外公脾气很差,经常打外婆,所以你们见到外公,不要惹他,他会打你们的,母亲吓唬两个姐姐说,两个姐姐睁大了眼睛,似乎真的被吓到了,哭嚷着不要去。 你们不想见外公外婆了?母亲问她们。 不想见了,我们谁都不想见了。两个姐姐说。 那时候我才一岁,还睡在摇床里,后来当母亲说起这段往事时,便觉得有点可惜,感叹地说:要是等你再长大几岁,就好了,那样你见到外公外婆也会叫了,不至于现在什么都不记得。 一家五口人第一次回母亲的故乡,那时候,虽然我刚出生,不到一周岁,但母亲觉得还是应该带我去外婆家看一下,顺便也让外公外婆看一下他们的外孙,另外,母亲自从生下嫁给父亲后,已经有五年没有回家了,她非常想念外公外婆,便打定主意,要父亲带着她和几个子女一起去。那也是我的人生当中第一次长途旅行,记忆变得模糊了,很多细节,我并不知道。听母亲说,一路上,她和父亲轮流抱我,而两个姐姐走累了,父亲就会把她们用准备好的稻框挑着走,一路的艰辛,现在都很难想象。 我后悔没有多问一点关于这次对我们这个家庭至关重要的一次远行,对母亲也是如此。那是母亲嫁给父亲后的第五年,初嫁后的欣喜已经过去,从一个姑娘变为一个家庭主妇,担负起三个孩子的抚养,面对一个家徒四壁的家庭,和一个木讷的丈夫,心态转变该如何剧烈,我不得而知,现在也无从揣测了。 我是母亲唯一的儿子,在计划生育如火如荼的年代,侥幸出生在长江边一个农业家庭,我们这个南方农村四季雨水充沛,土地肥沃,阳光充足,盛产稻谷和鱼类,又因为临近长江,一到雨季,每年洪灾必不可少,但儿时,在我印象里,洪水倒不是一种灾难,而是一个自然而然的节日。每当夏天,家乡洪水来临,河水上涨,江水也上涨,变得浑浊,成群的鱼虾从上游游到下游,池塘河流也淹没了,鱼儿跑到附近的庄稼地里,在浑浊的沟水中游着,一张大网撒下去,鱼儿被困在渔网中,打捞上船。 在洪水泛滥的季节里,鱼儿吃不完,也捕捞不完了。 我的家庭里,小的范围里,五口人,爸爸,妈妈,两个姐姐,还有我,大的范围,父亲的那一族群,有伯伯叔叔还有姥姥和爷爷。我家生活自给自足,很少和伯伯叔叔们有交集,除了偶尔将自家菜园里的菜带一点给彼此,或傍晚,闲暇时,聚在一起聊聊天,谈谈收成外,白天都各忙各的。 我小时候,家里并不富裕。那时,农村都一样穷,每户人家都勉强生活,富足的人几乎没有,我所生活的村子,是封闭的,落后的,但也是自给自足的。小时候,我所居住的房子只是个砖瓦垒成的瓦房,不高,墙角是泥土堆砌而成的,一到下雨天,蛤蟆和泥鳅便会从泥土里钻出来,在地面上爬行。这个瓦房在母亲没有嫁给父亲前,还不存在,后来,母亲过来了,父亲从爷爷那里分了家,便建设起自己的小屋。那时,父亲在村子附近的一间砖瓦厂工作,家里的房子便是父亲从砖瓦厂挑来的砖瓦建成的,这一切,都是后来母亲告诉我的。 孩子啊,你还记得你小时候住过的那砖瓦房吗? 窗外雨声依然很大,我又听到母亲的声音,断断续续的。 我说,我不太记得了。 你十岁前一直住在那个房间里,现在却不记得了,母亲叹气地说。 那我告诉你,原先房子只建成了两间,那时候,我刚刚嫁过来,房子里空空落落的,什么家具都没有,我长途跋涉地来到这,原本以为南方的条件会比西部来家要好一点,却还不如老家,感觉被欺骗了,被介绍人给欺骗了,被你父亲欺骗了,就想离开,母亲回忆什么似的说。 我问,那你后来,又怎么留下来的呢? 为什么留下来?我没想过这个问题,现在你问我,我只能说,那时候,我没有多少选择,要不留下来,要不回故乡,和我的几个姐姐一样嫁给同村的人,他们也很穷,嫁给你父亲,也很穷,不管嫁给谁,都一样。还有一点,母亲思索了一会儿。 是什么?我迫不及待地问。 那就是,那时候,我真的很累很饿了,我想找个地方休息一下,介绍人,也就是你的大伯母,把我带到了一个漆黑的屋子里,一个男人端起一杯茶水给我,说你喝点水吧,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他就是我要嫁的人。我端起了茶水,喝完后,没想到今后要一直喝这里的水。 记忆模糊了,砖瓦房在我的记忆力逐渐变得模糊,像童年记忆,随着时间流淌,逐渐消失不见。那片砖瓦房一开始是两间,还是三间,如果是两间,我出生后,家里五口人,五口人住两间房有点拥挤,其中一间房还是堂屋,不能住人,一家五口人住一间房,两个姐姐睡在另外一张床上,我和父母睡一张床,那张硕大无比的床,是母亲和父亲结婚后打的,现在已经拆了,木头早已经不知道是烧了,还是腐烂了,在我小时候,却是一家五口人栖息的场所。 你应该说说我唯一一次带你回外公外婆家的事了,你不能忘记吧!母亲叮嘱我。 我说,我真的不太记得了,时间隔得那么久,那时,我才一岁,一岁的孩子怎么能记得那么清楚呢? 你记得些什么,就说什么吧。 我记得你说过一家五口人坐在船上渡江去别的地方。 还有呢。 我记得你说过船上有个外国人塞了一把糖给你的孩子吃,其他的,我就不记得了。 你的记性真差,母亲埋怨我说,既然,你不记得了,那我给你说说吧,还有很多很多,母亲有点失望地说。 我说,好的,你说吧,我都给你记下。 母亲的话犹在耳边,提醒着我不能忘记过去的那段时光,于是,渐渐地,在我的脑海中,去外婆家那一段时光的画面浮现了,一个世外桃源一般地方。跟随着母亲的回忆,一副美丽的画面出现了。母亲,你曾经对我说过,外公家的小屋子坐落在一片竹林里,一个耸起来的小土堆上,周围便是栽种了玉米还有稻谷的庄稼地,不是南方的那种大片大片的平原的庄稼地,而是西部山区狭小的一块,周围被山谷包围着,远处是翠绿的树林,以及密密仄仄的山林。在我的想象下,在那美丽的西部山村里,有一个打着粗大辫子的少女正背着竹篓忘山上走去,她黝黑的皮肤,粗壮的身材,穿着花布小褂,和黑色长裤,走在山间树林里,一会儿隐没了,一会儿又出现了。她一直地往前走,急匆匆的,好像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在催促着她,她不敢停下脚步。 为什么,我会幻想出这样一个人物,她是谁?又要到哪里去呢?我不明白,这时候母亲那来自遥远故乡的声音又出现了。 孩子,她就是我,你年轻时候的母亲,那时候她才只有十几岁,还在念小学,也没有嫁给你父亲。 母亲的话犹在耳边,让我感到迷惘,于是,我看着窗外的黑影,呼喊着。 母亲,我的想象的画面里那个十几岁的少女是不是你,到底是不是? 窗外风声依旧,雨水吹打着窗户玻璃,噼里啪啦的声音,我极力地聆听着母亲的话,一点都不敢疏漏。 母亲在窗外看着我,微微一笑,是的,那个的确是我,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呢?连我现在都不记得我十几岁的时候长得是什么模样了,啊,你勾了我的回忆,那一片翠绿的田野,那每日里都要背着竹篓和镰刀去割猪草的日子,那每日都要去施肥种地,还有给你的外公缝补衣服,帮你外婆去收拾柴禾,还有傍晚的时候,早早地准备好晚饭的少女,便是我了。 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无边无际的田野中,风和日丽的一天,七月里。 母亲你还记得吗?那时候你和我在棉花地里摘棉花,那洁白如云朵的棉花啊,那已经被阳光晒透了好几个日子的棉花啊,还有那些已经被晒得如脆纸一样的棉花叶子,这一切母亲,你应该都记得吧。在很多个炎热的午后,我们穿梭在棉花地里,腰间系着棉花袋子,尽管手被那些坚硬的棉花壳给刺破了,但是我们依然没有停止捡棉花,依然不断地向前前进着,似乎在竞赛。很多次,那一大片的棉花地里只有我和你两个人,周围一片寂静,阳光猛烈,我们默默地收割者棉花,这些棉花是我们一家人的希望,是唯一的收入源泉,母亲你记得吗?你和我说起了很多往事,很多你小时候的故事,以及故乡的风土人情,母亲,你不会忘记了吧!那时,我长大了,不是那个牙牙学语的小孩子了,已经是时不时地和你反抗的成年人了。因为,你经常让我跟你去捡棉花,而我非常厌恶这一切,于是,我在暗地里生你的气,就因为你叫我来这个炎热无比的庄稼地摘棉花。 母亲,你是知道我的,一个懒惰浪荡的儿子,一个自私自利的儿子,只知道太阳很热,所以不愿意跟随你来此,可是他又哪里知道你也很热,你还几乎天天都来。从寒冷的冬天,到炎热的夏天,你几乎没有一天是清闲的,总是穿梭在这无边无际的庄稼地里,一个人承担着这一片棉花地里的棉花的收割。母亲你是知道我的,一个喜欢睡懒觉,虚伪而且在叛逆期给你带去无尽伤害的儿子,当他反抗你,惹你生气的时候,你对他却没有一点责备,依然宠爱着的他。你实在无法一个人在下雨之前将七八亩的棉花收割上来,你害怕棉花被雨水冲刷后受到损害卖不上好价钱,才迫不得已地叫他来此,可是他还不愿意,老是发牢骚,似乎这件事不应该是他做的,而就应该是母亲你做的,好像母亲天生就是受累受苦的命,而他天生就应该享福一样,这种思维一直让他嫌弃跟随母亲去地里做事,哪怕被迫,但内心时刻是抗拒的。 母亲,我说了这么多,你现在应该记起来了吧,那天是好多次我和你一起下地其中的一次,那次之所以我印象深刻,是因为你说了你小时候的很多事情,在即,你从来都没有说过,甚至都没有提起过,母亲,你还记得吗? 窗外的雨水逐渐停止了,母亲在聆听着我的叙述,从她那平静的表情看,似乎她也在回忆着我所叙述的。 是的,我记得,那天我带你来到棉花地,你一直抗拒着,脸色很难看,似乎时刻都会逃离我,逃离棉花地,将我一个人留下来,可是那一大片的棉花不是我一个人可以收割完的,必须有你帮忙,所以为了让你能留下来,我便开始和你聊天,聊了很多我小时候的事情,越聊越多,最后,你听得很认真,似乎都不舍得离开了。 那么,你都说了些什么呢,你现在还记得吗。 我是记得一点的,但不是很清楚。 现在你可以说了,我会认真听的,然后记下来。我说。 母亲你还记得这一切吗?母亲,你看到那美妙的画面又出现了,那个背着竹篓的小女孩走在田野里,她就是少女时期的你,一片片的竹林在微风的吹拂下发出哗啦啦的声音,那时候夏季的一个白天,白云朵朵,天气很好,你穿着土布小褂,土布裤子,颜色就像泥土一样,你的头发十分茂盛,垂落到了肩膀上了,你刚刚放学回家,一回家便要去山上打猪草了,那时候外公家里养了两头猪,是家里最大的财产,外婆将喂养母猪的责任交给了你,那时候,你还有好几个姐姐,最大的那个嫁人了,还有两个姐姐在家里务农,但是已经不上学了。 母亲,那个走起路来很快,像是飞跑一样的女孩是不是你? 阳光洒在棉花地里,我的周围一片嘈杂声,那是来自母亲的,还有那些雨声,淅淅沥沥的开始下了起来,我的衣服逐渐潮湿了,还有系在腰间的棉花袋子也开始潮湿了,母亲,下雨啦,开始下雨啦,我大声地呼喊着,一遍又一遍,但是母亲好像没有听见,她依然穿梭在棉花地里,似乎没有感觉到雨水的存在。 母亲下雨了,你知道吗?为什么那时候你不躲雨呢? 母亲微笑着说,不是我没感觉到雨,而是我不能停下来,我要抓紧时间去摘那些已经被晒得涨起来的棉花,它们那时候还是热乎乎的,还是蓬松的,不能让雨水给下黄了,你要知道,那时候我不能顾及自己,我担心的是那些棉花,我想的也是它们,母亲说。 母亲你受委屈了,你在外公家受了那么多的委屈,有没有想过离家出走,就像我小时候,我被父亲责骂殴打了之后,会生气地躲到棉花地里,躲到草垛里面,目的就是要离父亲远远的,免得被他找到,然后挨一顿抽打,母亲,你小时候被外公打过没有呢? 哪里没有呢,你外公谁都打过,几乎隔三差五的就会因为一件小事去打你的外婆,你外婆看见外公就像老鼠见到猫一样,从来都不敢大声说话,被骂了打了,从来不敢还手还嘴,你外婆都这样,更何况是他的几个女儿呢。我们从小就在你外公的威严下长大,大气都不敢出,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做撒娇,也不知道什么是父爱,只有权威。你外公的脾气比你父亲还要大,你父亲只是偶尔骂你几句,但是那都是因为你调皮捣蛋,你顶嘴,但是你外公却不一样,哪怕我们都是沉默的,他都会没事找事地骂我们,打我们,将我们几个女儿打得稀里哗啦地哭着。尽管如此,我们还都在忍受着,没办法,那时候我们能去哪里呢?没地方可去。那时候连火车我们都没有见过,村里也没有通车,我们都不知道去哪里,远方是什么样的,是不是和我生活的山村是一样的,我们也都不得而知。所以每当你外公赶我们离开家,让我们滚的时候,我们都很害怕,害怕他真的会不让我们回家,把我们给关到屋外。每当你外公对我们发脾气了,你外婆就替我们说好话,说老头子你的脾气该改改了,她们都是你的女儿,你把女儿赶走了,谁给你养老啊,外婆胆战心惊站在一边劝告者,这时候你外公不再骂了,只是开始埋怨他运气不好,家里没一个可以给他分忧的,他累死累活的,回到家还要受气。 我们小心翼翼胆战心惊地站在屋外,那时候屋外已经是漆黑一片了,充满了狗叫声,竹林发出来的哗啦啦的声音,乡间小路漆黑一片,我们不知道去哪里,只能站在屋外,等待着你外公脾气消停,然后你外婆就会给他端来洗脚水,给他洗完脚后,他便好像忘记了责骂我们的事情了,一个人上床去睡觉了,那时候,我们才敢悄悄地回家去,泪水早已经哭光了,脸上都是干枯的泪水,那时候你外婆就唉声叹气的,说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老天爷啊,这苦日子什么时候才结束啊! 母亲,黑暗中,我似乎看到了那个躲藏在暗处的小女孩,她在漆黑的夜里,因为被大人给骂了,现在正气得浑身颤抖。她坚毅地朝着家所在的方向看去,家里几个团团的影子在走动着,影子忽大忽小,油灯的微弱的灯光一会儿明亮,一会儿灰暗,映射在家里那些斑驳的泥土墙壁上。她不敢回家,因为她的父亲骂了她,让她滚,不要再回家了,她不知道去哪里,她的周围都是漆黑一片,村庄静悄悄的,也是漆黑一片。 母亲,我知道,那时候你才十几岁,但是早就经历了很多磨难了,你和我说过,小时候的你,一大早就被爷爷催促着爬起来,去打猪草,你白天干农活,晚上摘菜煮饭,锅灶里的熊熊燃烧的火光早就将年幼的你的脸蛋给热红了。你的脸蛋就像是红苹果一样的红,是不是这这样的?我问。 母亲思索了片刻,说,是的,听你这么一说,似乎我现在还能感觉到儿时,自己蹲在灶台下烧火的光景,那不断地跳跃的火光的热。傍晚,我就蹲在锅灶下面烧锅,那些干硬的柴禾堆积在小小的灶房里面,差点都将我的瘦小的身体都给淹没了,它们都是我从山上给一根根地砍下来,从堆满了杂草的地面上捡起来的。我做了那么多的事情,依然要被你的外公责骂,我想不通,希望你外公早点去死,那样我就能和你的外婆好好地生活了母亲好像在回忆着什么似地说。 母亲又说,如果没了你的外公,也就是我的父亲,我和你的几个阿姨,还有外婆,完全可以让这个家过上更快乐祥和的生活。母亲好像有点记恨爷爷,说到这里,不禁加快了语速,可是你的外公身体很健康,从来都没有看见过他生病过,能挑两百斤的粮食还能健步如飞,你的外公的骨头很硬,看起来就像是那些干硬的木柴一样,哪怕用斧头都无法砍断。 不知道为什么,我经常被你的爷爷责罚,晚上不准吃饭,母亲又补充说,我经常站在漆黑的橘子树下面,因为害怕你的爷爷,所以一直不敢走近家门,于是,就站在树下,那时候,我暗暗地咒骂你的外公,恨不得他早点去世,如果这样的话,我和外婆能过上好日子了。 母亲继续怅然地对我说,夜深人静的时候,我站在树下,闻到家里那些喷香的菜粥,那被烧开了的滚滚的菜粥,那让人闻起来就流口水的香味,还有那稀烂的红薯,口水就流下来了,你知道吗?那时候,我都累了一天了,白天砍柴打猪草,夜里,还被你外公骂到不敢回家,一想到饭桌上香喷喷的晚饭,我就忍不住地向前走了几步,希望能够更加靠近一些。你知道的,那时候你的母亲多么可怜,我希望经常能吃饱肚子,肚子饱了,就热乎乎的了,就不怕黑夜和寒风了,也不怕你的外公了,可是我经常的饿肚子,吃不饱,肚子就会不断地发出咯吱咯吱的叫声,像青蛙的叫声,啊,青蛙,那些池塘里的生物,我可是捉青蛙的好手,青蛙捉上来,大人们说都可以吃的,但是我从来就没有吃过青蛙,捉上来也会给扔回池塘里。池塘里那些长着红色的龙虾是可以吃的,但是只有当夏天雨季的时候才会有,每当那个季节我都会和你的阿姨们一起背着竹篓和网兜,去池塘里面去捞那些龙虾,我们欢天喜地地将龙虾带回家,煮熟了,吃个干净。 母亲,我似乎看到了年幼的你被爷爷罚站在树下,天黑了,屋外现在只剩下你一个人在屋外了,那时候你的几个姐姐也和你一样,被爷爷责罚的的都妥协了,可是她们忍受不了饥饿,向外公说了几句好话,父亲,我们下次再也不惹你生气了,我们都是你的好女儿,于是,现在她们都端起了热乎乎的菜粥吃起来了,我能听到她们吃饭的声音了,只剩下你一个人,依然倔强地站在那里,丝毫不为所动,我似乎都听到了你内心的呼喊:我是不会妥协的,我就一直抗争下去,一直抗争。 母亲那个站在黑暗中哭泣的女孩是不是你,你为什么要哭泣。那个女孩的哭泣声我听到了,一直在我的耳畔徘徊。我看不到她,只能听到她的哭声,我想要走近去看一下,可是我走不过去,我无法去安慰她。母亲那个受委屈的小女孩到底是不是你,在我的记忆里一直重复的画面,她是多么的悲伤,多么的无奈和可怜,她受了那么多的苦,天天吃不饱肚子的是不是你,母亲,你和我说一下吧。 母亲似乎感觉到了我的呼喊,眼泪也流了下来,那个女孩的确是我,你看见的在角落里哭泣的女孩的确是我,我小时候长得就是她那样,瘦小,无助,脸上总是挂着泪水,心里总是装着委屈,小小的手上都长满了茧,就像现在的我的手一样也布满了茧,似乎从十几岁开始,那些茧就从来没有离开过我。 (雨季) 雨季又来临了,雨水肆无忌惮地冲刷着窗户,整个天地都灰暗了起来,天上乌云密布,电闪雷鸣。狂风暴雨吹打着长江边一个平凡的小村庄。屋外风雨飘摇,地面上坑坑洼洼的地方都积满了雨水,向外溢出来了,滚滚地向着低洼处流淌而去,池塘,河流,都溢满了雨水,被雨水冲击着,掀起一个个拳头大小密集的雨坑。一个穿着黑雨衣的中年男人拿着铁锹在池塘边走来走去,将一个个木桩敲打到岸边的泥土里去,将绿色的渔网在木桩上面给系起来串联在一起。 母亲,你记得这个画面吗?那个穿黑衣的男人你应该认识吧!他是我家的邻居,和你一起生活了几十年的邻居,那些画面是我儿时的画面,是我儿时夏天雨季的画面。那时候我才十几岁,家里也许还是瓦屋子,还没有建好楼房,每当雨季来临,家里就潮湿不堪。雨水从破漏的屋顶漏下来,地面上摆满了塑料桶子,用来装滴下来的雨水的。母亲,那时候的你一般正和两个姐姐在家里编织草甸子,你们都坐在一张矮小的小板凳上,两个姐姐非常熟练地编织着,手飞快得几乎都看不清动作,你刚刚学会没多久,还在练习,可是也很快了,那时候,我家除了种棉花,就是编织这些东西了。在业务繁忙的时候,这些草甸子卖的钱比卖棉花赚的还要多。母亲你记得吗,在那些潮湿的天气里,和两个姐姐从早编到晚,吃午饭,会歇下来一会儿,之后,又会继续编织,有时候,我也会帮忙做饭,但我哪里会做饭呢,我做的饭很难吃,所以雨季里大部分的时光,我都会无所事事地在家里看电视,偶尔会和小伙伴们拿着鱼竿去钓鱼。母亲,你知道吗?我很小就会钓鱼了,在雨季来临,我几乎每天都会带着几条鱼鳞闪闪的鱼儿,无比自豪地回家,当我看到你和姐姐们带着期盼的眼神看着我,那一刻我也感觉我不是一无是处。母亲,我钓鱼的技术是天生的,不需要别人教就会了,每当钓鱼的时候,我都会专心致志目不转睛地看着河面,我想如果我上课有这么专心的话,成绩就不会那么差,就不会让你失望了。但雨季里更多的时候,我都没有出门,非常无聊地呆在家里,大部分时间都干坐着,一边看电视,一边看你们编织,那时候我不知道家里还有没有电视机,如果有的话,那我一定是守在电视机面前 母亲看着我,似乎也在回忆着什么。 母亲,你记得吗?有一天,屋外阳光灿烂,我和你聊起过去的一段生活,聊起背后的楼房是如何建设起来的,母亲你便想起来了以前的辛苦的日子,数着指头说,都十几年咯,母亲那时候你对我说楼房在你十几岁的时候建起来的,那时候村里还都是瓦房,我家是最先一批建楼房的。 母亲你说自从你嫁一贫如洗的父亲后,还没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住楼房,想都不敢想啊,母亲你感叹地说,后来家里渐渐有了一点积蓄后,加上村里开始盛行编织草甸子,有一些小贩子开始在村里游荡,收买草甸子,卖往遥远的大城市,母亲你知道这时候机会来了。那时候两个姐姐也都快十岁了,二姐十分聪明,大姐愚笨一点,母亲你笑着说,母亲你说二姐去村里的一些最先编织草甸子的家里玩,看着别人怎么编织,不知不觉地就学会了,二姐的手特别灵巧,头脑也很聪明,就是念书不行。母亲你感叹地说,二姐像个男孩子,经常和村里男孩子打架。 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少女形象出现在了我的眼前,她便是我的二姐,她正在奔跑着,追赶着村里一个调皮捣蛋的男孩子,那个男孩子疯狂地逃跑,还一边嘻嘻哈哈地回头嘲笑二姐,说她是矮冬瓜,你是二冬瓜,你弟弟是三冬瓜,你们一家人都是矮冬瓜,二姐追逐着他,从村口一直追逐到了村尾,穿梭在被草覆盖着的马路上,那些受惊的蚂蚱和昆虫纷纷跳了出来。二姐离那个男孩越来越近,要追上了,啪的一下,二姐推了一下男孩,男孩跌倒了,二姐骑在了男孩的身上,捏紧了拳头不断地锤击着男孩,哇的一声,男孩哭了,哭得惊天动地的。 我凝听着母亲的话,生动的回忆纷纷出现在我的脑海里,一个个鲜明的画面,一个个鲜活的人物,一个个让我又爱又恨的故事。 母亲,这时候,风停止了,瓢泼大雨也停止了,天上依然乌云密布,淅淅沥沥的小雨洒在河面上,水底的鱼儿露出一张一合的嘴巴,水草在幽幽地浮动着,池塘里的水被大雨浇灌后,变得浑浊不堪,水塘的田埂被淹没了,河水冲过田埂,向着附近的低洼处,和岸边流去,一群黝黑的小蝌蚪摆动着尾巴,在池塘里游动着,要不了多久,它们就会长大,这些都是雨季常见的风景。 母亲,你看到了吗?那个在池塘边活动的中年男子已经将池塘边都给布上了网,水从池塘里溢出来了,那些在水下活动的鱼群都被阻挡在了渔网上,没法继续流出去。男人站在岸边,他的儿子穿着短裤和塑料拖鞋,撑着雨伞也从家里出来了,去帮他父亲的忙,他就是阿杰,邻居家的孩子,也是我儿时的玩伴,邻居是个倔强的男人,他叫他儿子回家去,不要来捣乱。母亲,另外一个男孩,也赤着脚从家里走了出去,刚刚的这一场暴雨他从头到尾都看到了,雨季他见得太多了,他喜欢下雨,不仅仅是瞬息万变的天气,大雨说下就下,也不仅仅天上魔幻一般飘动的黑色的云彩,更不仅仅是村里的树木和路边的野草也都被风给吹拂得摇晃起来,那些哗啦啦的雨水溢满了田地和池塘,所有的这一切都让他觉得新奇。母亲,那个刚刚走出家门的男孩,就是儿时的我,那时候我才七八岁,正是对一切都感到好奇的年龄,我一看到雨天就会很兴奋,然后赤着脚在屋外湿漉漉的马路上踩踏,污水溅得我浑身都是泥巴,我却无比开心,你经常叫我下雨天不要出门,你阻拦我踏出门槛,害怕我掉进河里,被泛滥的河水冲走,但是我却什么都不怕,此刻,母亲你看到了吗?儿时的我正走在被雨水冲刷得变软了的马路上,呆呆地看着那个男人在岸边扎网,他没和男人说话,只是喊着更远处那个站在家里门槛边的男孩,他们是一起长大的小伙伴,只相差两岁,雨季来临了,他们很多天都躲在家里,不敢出去,身体都快发霉了,他们觉得必须要做点事情了,比如去钓鱼,现在这个时候是钓鱼最好的时候,河里的鱼儿被雨水冲刷,正活跃着,在水里到处游荡,是看不见鱼线的。 喂,阿杰,我想要去钓鱼了,你去不去啊。 站在门槛边的男孩思索了片刻,说,好,我们一起去钓鱼,我们要钓好大好大的鱼啦。 又一个画面出现了,母亲,我在努力地回忆着关于我们过去发生的事情,不管是什么,我都不想忘却,只有这样,才能够更加具体地感受到你的存在,而不是忘记你。母亲,在我们共同相处的无数个岁月里,总会出现这样的一个夜晚,在一个漆黑的夜里,也就是南方夏天最热的时候,空气似乎都凝固了,村子静悄悄的,黑乎乎的,一间熟悉的瓦房里面油灯闪烁着火光,正是晚饭时间,在堂屋的中间放着一张四方形的饭桌,母亲这样的画面,你应该很熟悉吧,在饭桌上坐着一男一女,那个男的,就是几十年前我的父亲,那个女人便是你了,母亲你应该记得吧,也应该认得出吧,我问。 母亲说,我认得,虽然时隔这么多年了,但是我依然清晰地记得这样的画面,无数个这样的夜晚,我都是和你的父亲这样坐在饭桌上,我们一家五口,都是这样的吃晚饭,吃过之后,这样的画面,我怎么会不记得呢?母亲怅然地说。 母亲,既然,你记得,那我就继续说下去了,我说。 画面不断地延续,时间在长河中,向后退去,在我的记忆的画布上,又出现了那些个动人的夜晚,这样的夜晚,现在,我一想起来,总是会动容不已,舍不得其中的任何一个细节,在漆黑的夜色里,一个个鲜活的人物,一个个让人怀念的故事,我那年轻的父母,我那年幼的姐姐,以及不谙世事的我,都一一地在夜色里浮现了出来,并且显得越来越清晰了。 画面里,我的故乡又出现了。 母亲,你看到了吗?那熟悉的五口之家,你生活了三十多年的地方,此刻,同样是夜晚,这样的画面,你一定很熟悉,曾经每到这个时候,你都会把晚饭煮好,然后一家人坐在一起,享受晚餐,我已经习惯了这一切,只要看见你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我便会跑过去,看看那天晚上,你又在做什么菜了,有时候,看见你一边炒菜,一边在灶台下烧火,我就想代替你,去烧火,可是我没有那个耐心,总是要从灶台下跑出来,渐渐的,你就对我失去了耐心,不再让我烧火了,宁愿自己烧火。在我记忆里,你经常就坐在灶台下,每天重复着,一日三餐准时地坐在下面,你熟练地掰断柴火,将它们送到灶台底下的洞口里,我似乎都看到了你那因为长久劳动,和泥土打交道的手掌上分裂出一道道浅浅的印子,每当我看到这些,我都会为你感到难过。 母亲,你知道吗?我已经很久没有吃过你做的饭菜了,自从几年前,你离开我之后,就没有尝过你了,你所做的每样菜我现在都能够记得,但是却不知道它们的味道了,母亲,你责怪我吧,我这么快就把它们给忘记了。母亲,你知道吗?每次我从外地回家,家里只剩下我和父亲两人,便感觉到没有你的日子,家里不再像以前那样热闹了,变得萧条了很多,每当我回家,我到处寻找你的踪迹,却找不到,虽然,你离开了这个家,但是家里依然有你生活过的痕迹,没有什么变化,只要你回来,依然能够像往常一样寻找到回家的路。 热烈 母亲,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连鸡蛋都不舍得吃,每天全家人在一起吃饭,才是一天当中最快乐的日子,不管什么菜,你总是让给其他人吃,自己吃得很少,只有等到其他人都吃完了,你就吃剩下的菜,不管剩下多少,你都不会浪费掉,母亲,你还记得吗?母亲又点点头。 母亲,你喜欢吃鱼,可是总是吃鱼头,鱼身子留给我们吃,你喜欢吃肉,可是只吃肥肉,瘦肉留给我们吃,你清楚地知道家里所有人的饮食习惯。在无数个吃饭的场景中,我印象最深刻的便是你吃鱼头时候的样子,你迷恋于鱼身上的所有东西,将鱼吃得干干净净的,一点都不浪费,鱼刺一个个放在桌子上。我和姐姐都继承了你的良好习惯,都喜欢吃鱼,只要一个星期不吃,就会惦记着,母亲,那个坐在桌子上,埋头吃饭的女人,是不是你,你为什么一直闷不吭声,尽管我从遥远的地方,从记忆的深处看你,可你却丝毫都没有察觉到。母亲,你应该看到我的,我就坐在你的身边,那个男孩便是我了,现在,我长大了,不再是当初那个脾气暴躁的男孩了,也不再惹你生气了,可是,你却对这一切都不知道,似乎已经忘记了我了,不再回到我的身边,就像在无数个,我沉沉入睡的夜晚,我一直期盼着能在梦里遇到你,可是一直都没有,你似乎逐渐地远离我而去,只有等到现在这个淅淅沥沥下着小雨的夜晚,你终于出现了,此刻,你就站在窗外,看着我,凝听着我的叙述,和我对话。 还是吃饭的场景,母亲,小时候的我,和父亲一样笨,为此,每次吃饭的时候,因为害怕被父亲责罚,我都是闷不吭声的吃晚饭,一句话都不说。因为我的沉默,在家里,几乎是个多余的存在,后来,因为我的懒惰和调皮,每天傍晚,当你和父亲做完农活回家,我都尽量躲得远远的,当你抱柴火回家,我就站在一边,虽然,我想动手帮你,可我不知道如何开口。每次你叫我做的事情,我都没有很好地完成,后来,渐渐地,你便对我感觉失望了,很少叫我做事了,也因为如此,在家里,我的地位一直很低,母亲,你知道吗?我很小就感受到了被别人嫌弃,以及忽视的感觉,他们都是我的亲人,母亲,我知道,你以为我什么都不懂,以为,我是故意地惹你们生气,但我发誓不是这样的,母亲你现在知道了吗?母亲点点头。 母亲,你知道吗?在我懂事的时候,就因为我的愚笨,在家里,我经常被姐姐和父亲看不起,也经常被父亲骂,被父亲打,可是我倔强得很,被父亲打了,也不吭声,对父亲的仇恨淤积在心头,久久不散。 在我的叙述里,一个清晰的画面出现了,画面里是我儿时熟悉的故乡,在一个夏天的傍晚,朝霞布满天空,成群的小燕子在天上飞来飞去,有的落在电线杆上,有的落在田野上一个个隆起的草垛上。空气中充斥着各种声音,邻居家炒菜的声音,行人走路的声音,池塘里的鱼儿跳出水面的声音,青蛙叫了起来,萤火虫也出来了,在河边的水草中飞舞着。就在这时,一个小男孩出现了,他紧紧地握着手,低着头,似乎做错了什么,所以一直站在家门口,也不敢回家。 母亲,那个男孩你看到了吧,你应该很熟悉的吧!他就是年幼时期的我了,那时候,正是漫长的夏天,我才十来岁,父亲骂了我,我顶了嘴,父亲一气之下,便走回了家,跑到灶房里拿什么东西。我不知道他要去做什么,我紧张地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像那个可怜的小男孩,此刻,他也不知道能去哪里,他饿极了,闻到了厨房窗户里传出来的炒菜的香味,那时候,母亲你正在为全家人准备晚饭。我知道,如果,因为被父亲责骂,或者害怕父亲打我,而跑掉的话,那么那天晚上的晚饭就没有着落了。父亲骂了我后,我就不敢上桌,远远地站在屋外。我不敢和你们坐在一起吃饭,但又不想离开家,不知道能去哪里。母亲,你知道吗?少年时期的我才会经常地木木地站在家门前,等待父亲的责罚,我知道父亲看我不顺眼,他累了一天了,看到我笨手笨脚的样子,就来气。母亲,你应该知道,那时候的我内心是多么的恐惧和害怕,尽管你并没有感觉到,但现在你应该知道了。母亲,我多么渴望,你能够走出厨房来安慰一下我,拉我回家去,帮我和父亲说说好话,让他不要打我,可是,你似乎没有感觉到年幼的我内心的期望,直到父亲走出家,手里拿着扁担,向我走过来,对我狠狠地敲打了几下。我的屁股立即被扁担打得疼的发热了,可那时候的我虽然只有十来岁,却十分的倔强,任凭父亲打我,也不服输,也不会向父亲乞怜。母亲,那个男孩倔强地站在一棵葡萄树下,被他的父亲挨打的场景,你看到了吗?你应该很熟悉吧!我说。 母亲似乎听到了我的声音,在窗外突然沉默了好久,喃喃地说,是的,我看到了,你是不是还在为过去的事情怨恨我和你的父亲呢?母亲说。 不,母亲,我没有怨恨,现在,我早已经原谅了过去的一切了,可是,那一幕幕难以忘记的场景,一直在我的脑海里回荡,我无法消除它们的存在,所以只好叙述下来了,不管过去的回忆是愉快的,还是难过的,我都会一一地抒写下来,因为只有这样,才是真实的,像那个无数个夜晚里的场景一样,你站在厨房里做饭,听到了我和父亲争吵的声音,你没有走出厨房,那才是真实的你,我不想虚构一个不真实的过去,母亲,你明白吗?我说。 母亲似乎明白了什么,然后点点头。 母亲,你要知道,那时候,那个少年被父亲刚刚骂过打过之后,内心充满了委屈,可他照样不吭声,宁愿饿肚子,也不想被别人看到他的委屈的模样,他似乎都听到了两个姐姐在一边笑话他的话。母亲,你知道吗?那个男孩便是我,那个被打了后,眼泪在眼角滚动,快要哭出来的男孩就是我了,那时候的我多么希望你能站在我的身边,对我说,孩子,不要哭,你父亲不对,他应该向你道歉,可是,我没有听到你这么说,所以,那时候的我孤立无援,没有任何人帮我,可怜我,也没有人安慰我。 你这个小兔崽子,天天给我惹祸,你敢动,我就打断你的腿。 扁担打在我的身上后,父亲对我的愤怒依然没有消减,继续打我,像他小时候,被爷爷打一样,父亲也不会还手,任凭爷爷将锄头砍在他的身上。你还动,再动,就打死你,爷爷骂着年幼的父亲,而奶奶则在一边,因为害怕爷爷,从来都没有帮助过父亲,也没有劝慰过脾气暴躁的爷爷,就如现在, 母亲,你也没有劝父亲不要打我。最后,父亲打累了,拿着扁担回家去了,这时候,母亲,你也做好了晚饭,可是,你没有叫我,似乎,当父亲打我的时候,你一点都不知道,我知道你已经习惯了这一切,你以为这些都不算什么,你认为我今天被打了,是因为我太调皮了,父亲打我是应该的,母亲,你知道吗?你还把十来岁的我当成小孩子,今天被打了,明天就会忘记,又会兴高采烈地去玩耍了,可是你不知道,父亲那一次次的打和骂,早已经在我内心埋藏了仇恨的种子。 母亲,你知道吗?在我少年时期,在家里,没有其他人关心我,只有你一个,我唯一的依靠就是你,可是,你却眼睁睁地看着父亲打我,没有丝毫干涉,母亲,我知道也许你不会想到我会那么难过,也不会想到父亲会真的打我。 母亲听到了我的话,好像有些难过,也落下了泪。 又一个动人的画面出现了,还是一样的夏天的夜晚,这时候,夜色已经笼罩着整个大地了,在我的视线下,远处是一团团漆黑,浓厚到无法穿透,大片的萤火虫在空中飞来飞去,远处传来了一群狗撕咬的声音,空气清凉无比,沁人心脾。那刻,我们全家人刚刚吃过晚饭了,母亲你在灯火透明的厨房里刷锅洗碗,一片噼里啪啦的响动声。我和姐姐在另外一个屋子里正在看电视,父亲正在洗浴间里洗澡,他脱去布满灰尘的衣服,一股浓烈的汗味漂浮在空气中。我知道,不一会儿你就会洗完碗筷,在父亲洗完澡后你也会去洗澡,那时,是我一天当中最惬意的时候,你和父亲都无暇顾及我和姐姐,在我们即将上床睡觉前,获得的这短暂的休闲时光。我们在房间里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电风扇在一片嗡嗡地吹着,就在这时,电视突然关了,屋子里变得一片漆黑,那时候,我处在漆黑的房间里,等待着什么,似乎电会马上到来,可是等了很久,还是一片漆黑。 母亲,你知道吗?在我小时候,很多孩童晚上唯一的乐趣就是看电视了,可是那时候的农村停电却很频繁,一停就是好几天。那个处在黑暗中的少年,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电,他还惦记着吃完晚饭去邻居家看武侠片呢,里面飞檐走壁刀光剑影,他不知道多喜欢,天天晚上都会准时地出现在邻居家,等待着邻居将一个方方的像是木盒子一样的东西从家里搬出来,插上电源,便会出现画面和声音了,有时画面会突然模糊了,布满了雪花点,影响他正在看的电视,这时候他便有些焦急,等待着什么,邻居这时候会走到那个盒子边,砰砰砰拍了几下,雪花点不见了,画面又开始清晰了。 此刻,电停了,电视没得看了,他有些失望。 突然间,他听到母亲的声音。 你白天是不是打了阿雷了,他妈妈晚上和我说了,说让我好好教训一下你,让你以后别打阿雷了,他比你小好几岁呢,你多大了,都十五岁了,是一个大人了,女孩子家一点都不像女孩子,天天和一帮男孩子鬼混,还打架,还得了。 他知道母亲在说二姐,不管他的事情,就没吭声。 是他先骂我的,他骂我了,我还不能还手了,你不知道他骂得多难听。 漆黑的夜色里,二姐的声音传来。 哦,他骂你了,你就打人了,你打他,他就会找他妈妈,到最后还不是会找我麻烦,白天我都够累的了,晚上还要管你们这些小屁孩的事情,下次你要是再打架,就自己去别人家道歉去,我是没精力管你们了,我的事情够多的了。 母亲,那个斥责女孩的女人便是你了,你知道吗?我说。 母亲朝我叙述的画面看去,说,她怎么会是我呢?我是不会这样对你二姐说话的。 听了母亲的话,我的记忆模糊了,那个熟悉的画面突然消失了,转眼间,出现了另外一个画面,在这样的画面里,照样是漆黑一片的夜晚,画面里同样出现了一个女孩,那个女孩不是我的姐姐,而是年少时期的母亲。 母亲,你看到了吗?那个少女是不是你,你回答啊我问,母亲思索了片刻,然后点点头。 母亲,此刻,那个可怜的女孩被他的父亲责骂了,正躲藏在漆黑的角落里,她蹑手蹑脚地走在墙壁边,手扶着泥巴墙面,悄悄地来到了门边,屋里的油灯还没有灭掉,忽明忽暗,屋子里有虫鸣声,不知道是来自屋外,还是屋内,她感觉到了死一般的寂静,她探望着什么,当没看见她的父亲的时候,她那紧绷的神经才逐渐地放松下来,捏紧的小手也松开了。 你还不进来啊?你父亲已经上床睡觉去了。 女孩的母亲坐在一张椅子上,正在油灯下缝补衣服,那些针线在衣服上不断地上上下下,她的几个姐姐也都在,还没睡觉,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你进来吧,还给你留着一碗饭呢,就在桌子上,你一定饿了,去吃吧,吃完了,赶快洗脚睡觉去,明天一大早你还要跟几个姐姐去打猪草呢,家里的猪草都没有了,今晚猪看来就先饿一阵子了,明天你们多打一点,知道吗? 母亲停下了手里的活计看着她,说,她点点头,向桌边走去,一大碗菜粥,还有一些鲜辣椒,和一小碗豆腐正摆在桌子上,她端起了菜粥,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一直站着吃,都忘记了要坐下了,她喜欢吃辣椒,她知道那些辣椒一定是母亲留下来给她的。母亲是这个家里她唯一依赖和想念的人,她想如果有一天她嫁人了,谁都不会想,只有母亲。,她边吃边想。 你吃完了,把碗洗干净,今晚屋外风有点大,你们睡觉前,别忘记了把门窗给关好,家里的窗户都快要碎光了,只剩下一块了,要是这块还被风给打碎了,只能到年底才安装新的了。 她的几个女儿都点点头,看着母亲将缝补好的衣服拿进了父亲睡觉的屋子里,油灯还在外边,她没有带进去,这时候她便能听到父亲发出的一阵阵的打鼾声音,非常大,她不知道母亲和父亲睡在一起晚上是如何睡着。 她一边吃饭,一边想着,母亲走后,她感觉虫鸣声更大了,也许是蛐蛐的叫声。 (渔船) 读者朋友,如果你能耐着性子读到这里,那么算我的故事还不错了,我一向不是一个会讲故事的人,如果不是因为母亲的催促,想必我是不会记下来这些陈年往事的,我们家的故事并没有什么特别令人感兴趣的东西,但是对于我来说却是十分重要。我害怕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会逐渐忘记这些往事,忘记母亲,也忘记了家族所有人,这会让我成为家族的败家子,因为整个家族就只有我一个人还有一点想象力,其他人都早已经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来了,对过往的记忆一点一点地忘记了。我们家族所有人都不知道我现在在书写着家族的往事。我要加紧去叙述这些,因为时间对于我来说也不多了,天一亮,我的记忆就会减退,以前的事情就不会记起来了。我要趁着这漆黑的夜晚,还有窗外母亲的敦促,一点一点地回忆起往事来了。 母亲你说对不对,我和你一起想象以前,这样,你在我心目中的形象也会逐渐丰满,这是最为重要的事情。 母亲,你知道的,我是家族里的败类,读了一点书就幻想着个家族立传,这简直有点太自大了,对不对? 母亲听了,笑着看着我,摇摇头,便不再出声了。 夏日里,我记得一个画面,一个非常和谐温馨的画面,一个南方农村无边无际的碧绿的田野,无数个河流和池塘点缀在其中,如果这时候有人漂浮在空中,从空中俯瞰这个很平常的江边农村,也许不会留下什么深刻的记忆。可是,在我小时候,这里的一切都牢牢地占据着我的生活,我每时每刻都和它们在一起,从来都不会离开,我是一条活跃的鱼儿,在故乡的河流里流淌着,呼吸着故乡泥土的气息,我身上的一切无不显示着故乡的特征。在我的记忆里,故乡出现了一条一望无边的大河,河边长满了芦苇,和荷花荷叶,柳树,静止不动的,河面上有很多木船,每个船上都坐着一个大人,他们手里都拿着渔网,渔网将河面给铺满了,不一会儿慢慢地沉入到河底,消失不见了,河面上漂浮着碧绿的水草,和芦苇,河面静止不动,仿佛一面镜子。 母亲,你看到了吗?那些穿着鱼裤,在河面划着渔船的大人,你应该都很熟悉吧,他们都和你是一个村子的,其中一个便是父亲。在南方的一个酷热的夏天,雨季过后,河水平静得如一面镜子,碧蓝色的天空倒映在水中,河水清澈见底,不时地会有一些巨大的鲤鱼从水底跳跃出来,然后又沉沉地落下。那时正是收获的季节,田野里的农人在用镰刀收割金黄色的麦子,一把一把的麦秸秆躺在田地中,被阳光直晒着,在庄稼地的周围便是一条条贯穿整个村庄的河流,零散地分布着,有大有小,星罗棋布。 母亲,你看到了吧,那熟悉的画面,那让人怀念的景色,从小,我就在这样的村庄长大,被无边无际的田野包围,在我的父辈们在河面作业时。年幼的我也在田野里,那时候你和父亲和别人一起承包了村里的一条河流,所以在那些划着渔船的村民中,也有父亲的身影,在岸边围观捕鱼的人群中,也有我的身影。那时候我才八九岁,一大早,就得知父亲今天要去捕鱼了,所以很早的时候,天还没亮,我从床上爬了起来,跟屁虫一样地跟着父亲。父亲扛着木船,你拿着渔网,前往离家不远处的那条河流,当父亲和你一起下到船中,和其他几个村民开始撒网的时候,我就站在岸边,饶有兴趣地看着,在下水前,你就叮嘱我,不要走近河边,站远一点,你害怕我会掉进水里去,我听了你的话,一直远远地看着,不敢朝河边再踏进一步。 那时候的夏天似乎格外漫长,阳光也格外的猛烈,知鸟树上叫个不停,我站在阳光下,却一点都感觉不到热,母亲就如那天,我和你一起坐在家门前,你和我提起你已经好久没有回故乡了,你全身被阳光包围着,看上去有些慵懒,那样幸福的时刻让人怀念,我希望那样的美好时光永远都不要流逝掉,母亲,你知道吗? 母亲,还是继续回到那个捕鱼的场景吧!在我的叙述下,那个美丽的村庄逐渐地变得清晰,之前所有的事物都是模糊的,包括你,父亲,和那些村民们?他们都是谁,时过境迁,现在的我已经不记得了,也叫不出他们的名字了,也许此刻,他们早已经魂归尘土了,他们那模糊的相貌在河流上不断地摇晃着,随着河水,随着拉网的动作,不断地变形着,但不知道怎么回事,田野却很清晰,那一草一木,都仿佛真的出现在我的眼前,母亲,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我问。 母亲似乎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她疑惑地摇头。 母亲,那些渔民们此刻划着渔船,在河面上漂浮着,正在将沉在水下的渔网给收上来,渔网渐渐地浮出了水面,那些被渔网罩住的鱼儿也都浮现了上来,一条条肥大的鲜活的鱼鳞闪着光芒的鱼儿在跳动着,翻滚着,母亲,你知道吗?年幼的我从来没见到那么多的鱼儿,也不知道水底下竟然会藏着那么多的鱼儿。以前在雨季,我经常赤着脚经过那条河流,我走在被雨水打湿光滑的田埂上,河水从田埂中间的小水沟里流出来,偶尔还会有一些鱼儿从河流里流淌到水沟,有一次,当我走到其中的一条水沟时,竟然有一条泛着鳞光雪白的鲢鱼从水沟里跳到了田埂上,那时候我兴奋极了,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将它给捉住,母亲,当我将穿在柳树枝上的鱼儿带回家,你看到后露出了满意的表情,那一天便是我雨季里最快乐的时光了。母亲,当我回忆这一切,水流潺潺地在我的耳畔回响,仿佛我真的身在其中,虽然我急切地想回到那不可能的过去,但我知道这一切都不可能了,就如你已经远离我而去,不会再出现在我的面前,和我提前过去你所经历了一切,所以我不得不凭着自己可怜有限的想象力来弥补你那缺失的回忆。还是回到那捕鱼的场景吧,那时,年幼的我安静地站在河面,看着父亲在捕鱼,那时候的河面波澜不惊,静止得仿佛是一面镜子,可是我知道这条河里有一些怪物,每天午后都会从水下爬上来,藏在岸边的一棵树下或者草丛里,等待着不睡午觉的孩子过来,然后将他们给拖下水,这些怪物听大人们说就是传说中的水鬼,村里每当有孩子在河里淹死后,大人们便都说是水鬼作怪,可是我从来都没有见过水鬼,如果现在水鬼将那些木船给摇翻掉的话,那么那些大人不就会被水鬼给拖下水吗? 我站在岸边,替你和父亲担忧,便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你和父亲,你和父亲站在一张船上,船不大,不断地摇晃着,似乎随时都会颠倒过来,将你和父亲淹没在船底,所以,每当船剧烈地摇晃着,我的心就扑通扑通地跳着,可是,逐渐地,我便被你们拉网的动作吸引了过去。父亲坐在船上的一张凳子上,拉着网,你坐在船的另外一头,理网,同时将缠绕在网上的鱼儿给清理出来,放在身边的塑料桶里,我似乎都听见了鱼儿在木桶里跳动的声音,父亲穿着白色背心,肩膀露出来了,看起来特别的黝黑,就如,曾经父亲在河边磨刀,也是穿着背心,黝黑的肩膀在阳光下,闪着油光,那时候我就站在他的身后,情不自禁地走了过去,轻轻地摸了摸父亲的肩膀,感觉特别的光滑有力,那时候,我站在河边,突然间,也想到河中间,去摸一摸,但我无法靠近父亲,虽然父亲看起来离我并不远,但要靠近却十分困难,父亲的木船在漂浮着,我也随之移动脚步。 我想喊一喊父亲,希望父亲能让他也坐到木船上面去,和父亲一起去捉鱼,曾经在岸上我就说过这件事。 父亲,让我和你一起上船吧,我保证乖乖的,一动也不动,只是安静地看着你捕鱼。 不行,你太小了,木船承受不住两个人,要是你在船上动了一下,我们就都会沉入河里去的,父亲摸了摸我的脑壳说。 父亲,我会游泳,我早就学会游泳了,就算掉进河里,也不会有事的,我仍然不甘心,依然劝着父亲,父亲没答应,依然将木船背到了肩膀上,离开了家,朝着那条村里最大的河流走去,渐渐的离开了我的视线。 我蹲在家里的门槛上,看着父亲远去,还是不甘心,随后便也跟了上去。 那些鱼儿真是太多太大了,如果这条河流里的鱼儿都是我家的那该多好啊,如果这条河流也是我家的,那该多好啊。 母亲,你知道吗?那个男孩就是我了,那时我蹲在河边,看着你和父亲在捕鱼的画面让我沉迷不已,让我目不转睛,也让我泪流不止,这时候,我的耳边传来了一阵阵知鸟的叫声,还有从河里传来的男人们的呼啦啦的叫声,鱼儿摔在木船上啪的一声,此起彼伏,哎哟哟,呼啦啦。 母亲,你和父亲捕鱼到很晚,渐渐地,傍晚了,太阳快要落山了,还没有完全地落下去,那是一天当中最舒服的时候,一点也不热,微风也起来了,空气中弥漫着野草和野花的味道,不远处的田家地头很多农民都开始收拾农具,擦擦脸上的汗水,洗掉脚上的泥巴,从庄稼地里走出来,回家了,有的路过自家的菜园子的时候,就会顺手去割一些蔬菜和摘几颗西红柿或者黄瓜放进竹篮里带回家去。我似乎还听到了从村里传来的一阵阵的炒菜的声音,噼里啪啦的油倒进了油锅里的声音,还有木柴折断的声音,以及孩子们在村里到处追逐嬉笑的声音,以及狗吠的声音。于是烟囱里开始冒出了滚滚的浓烟,缓缓地升入到了天空,不一会儿又传来了母亲喊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那些孩子因为太专注于玩闹,都忘记了回家吃饭了,一阵又一阵。 阿毛,阿杰,弯子,还有阿梦,这一个个耳熟能详的名字,一个个亲切的脸蛋浮现在了我的脑海,他们此刻正在村里的一户人家的墙边玩躲猫猫呢,都不舍得走了。 阿毛,你妈妈在喊你呢。 阿杰,你妈妈也是。 是啊,这些大人真烦人,我晚上都不想吃饭啦。 你不回家,晚上就等着屁股挨棍子吧! 弯子笑嘻嘻地说,他的头发是淡黄色的,个子长得很快,发育得早,所以比另外几个孩子要高一点。 阿毛听了弯子的话,依依不舍地沿着另外一条狭窄的马路回家去了,妈妈的声音在远处飘荡。 此刻那个男孩也听见了母亲在叫他,他站了起来,朝着不远处的村庄看去,他和村庄之间相隔了好几百米远,可是他知道,只要他跑得快一点的话,几分钟就可以跑回家,可是他不舍得离开父亲和在木船里翻滚的鱼儿,所以就没有挪动身体,依然专心致志地看着那些大人们在捕鱼。 (洪水) 雨季又来临了,阴雨绵绵的天气,一连持续了一个多月,在这样的天气下,天空总是乌云密布,见不到一丝阳光,整个大地都是阴沉沉的,村子马路上没有一个人,大家都躲在家里一个多月了。屋子的很多角落都布满了小水珠,一些地方甚至长出了小草,墙壁上都出现了发霉的迹象。一些老鼠从被雨水淹没的洞穴里跑出来,到处闲逛,寻找吃的,它们携儿带女,睁着好奇的眼睛,打量着周围,没人的时候,就会爬到灶台上,米缸里,偷吃粮食和蔬菜。 母亲,这样南方的天气,你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你应该很熟悉吧! 母亲点点头。 母亲,每当这样的天气,你什么都做不了,既无法出门,也下不了地,只能躲在家里。那时候忧愁布满着你的脸庞,你担心雨水会将你辛辛苦苦耕种的田地给淹没了,导致稻谷和小麦,或者棉花都被雨水给淹没了,没了收成,你的劳作就白费了。那么那一整个漫长的春季,你在田地里没日没夜不停地劳作,好不容易,等到种子发芽,棉花逐渐地长大,结苞了,再过一个月,晒几个大太阳,就会开花,然后花苞开了,棉花就开了,但突然间进入到了雨季,河水猛涨,田地也被雨水浇灌了,眼看着那些棉花被淹没在水底,你却束手无策。母亲,那时候你的心情一定很糟糕吧。我知道,就算你只能坐在家里,织着毛衣,却时不时地站在家门口,看着天上不停落下的雨水,满脸的忧愁,可是我却毫无察觉。雨季来临我却有一种莫名的兴奋,看着不断上涨的河水,看着田野上雾蒙蒙的吹不散的雾气,感觉一切都很神秘,在雨季里鱼儿也会跳出水面,泥鳅和黄鳝纷纷钻出洞,在马路上爬行,只要我一出门就准能遇到。 母亲,有一个画面出现了,在洪水最为厉害的一年,那时候,我十二岁,在我们这个长江边的村庄,大雨连续下了一周,河水猛涨,到处都是一片水汪汪天地,河水甚至悄悄地爬到了我家门槛,眼看着就要越过门槛,闯入我们生活的小屋了,母亲,你记得吗?我们全家人为了这洪水都难以入眠,害怕到了夜里,肆虐的雨水会把我们的那脆弱的小屋冲垮,洪水会把我们生活了十几年的房子,给摧垮了,更害怕的是,害怕在睡梦中,被不断上涨的雨水给淹没了,所以,连续好几个夜晚,我们全家人都睁大眼睛,不敢睡觉,只能眼巴巴地躺在床上,聆听屋外的狂风暴雨。 母亲,你应该记得吧!到了后半夜,雨水丝毫没有减弱,突然变大了,那时候,我紧张地躺在床上,紧紧地裹紧身上的被子,听着雨水像是鞭炮一样砸在屋顶上,砸在池塘里,砸在整个村庄,把粗大的树木给吹断。风呼呼地吹着,树叶子在天上飞来飞去,仿佛世界末日到了,虽然是夜晚,屋外却亮得如白昼。不一会儿,终于我家的的窗户玻璃被封给破了,碎开了,啪的落在了地上,粉碎了,于是,狂风呼呼地透过窗户的洞口向着里面吹过去,一阵又一阵,鬼哭狼嚎一样。雨水也扫了进来,屋子里的地面都被扫湿了,看上去很滑,电又停了,屋子里一片漆黑。母亲,那时候,我虽然很害怕,但是我依然不敢起床,只希望这大风能够尽快地离去。 还是一个夜晚,雨季刚过,夏天的漫长的夜晚,母亲,那时候,家里的楼房已经建起来了,我终于拥有了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夜里,照样刮起了大风,呼呼地吹着,躺在搭着蚊帐的床上,却睡不着,睁大眼睛,听到隔壁房间你和父亲睡觉的打呼声,那个呼噜声高的是你,呼噜声低的是父亲,半个小时前吃完晚饭后,母亲,你似乎预示到了今晚将会有大风,就早早地把大门给关起来了,也把家里的蜡烛给熄灭了,叫我和两个姐姐早点睡觉。 今晚上没电了,也没电视看了,你们早点睡吧,不要往外边跑了,知道吗? 母亲你穿着白色的汗衫打着蒲扇说,我点点头,然后便和两个姐姐同时爬到了床上了。 母亲,楼房建好不久前,我还和你和父亲睡在一张床上,那时候夏天天热的时候,我都要你将蚊帐里面的蚊子都拍死后,才会睡着。 可是我终究逐渐地长大了,不能再和你们睡在一起了。 炎热的夜晚,我一个人躺在床上,虽然有蚊帐,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蚊子依然嗡嗡地叫着我心烦意乱,于是,我便跑到你和父亲睡觉的房间,希望你能帮我把那些讨厌的蚊子都给拍死。 母亲,我的房间里有蚊子。 什么?母亲你迷迷糊糊地说。 蚊子啊,它们在咬我,你看我的胳膊上脸上都有血。 那时候,母亲你不起来,我便一直喊,这时候父亲被我吵醒了,翻滚了下身子。 什么蚊子,你这个臭小子,天天晚上不睡觉,父亲有点生气了,扇了我一巴掌,还从床上爬起来,踹了我一脚。 你在干什么? 他才多大啊,又不懂事。母亲爬起来盯着父亲说。 我被父亲吓着了,知道做错了事情,所以有点害怕,不敢动。 他都已经是大人了,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黑夜里父亲说。 母亲,在在哪里,为什么我总是找不到你?我找遍了家里所有的地方,也走遍了你去过的地方,都没看见你,但是我却能听到你的声音。声音指引着我前进的方向,那些声音让我着迷,也让我看到了找到你的希望,但是,我找累了,躺在了床上,聆听着窗外风的声音,其中也有你的声音,你说了很多,就像有时候我们两个人在一起,你就会想起很多以前的事情来,在那个炎热的午后,在棉花地里,你说了很多,都令我印象深刻,我都感觉不到雨已经停止了,然后,我说饿了,你说你也饿了,我便去草丛里寻找着甜瓜,那些隐藏在草丛中的甜瓜都被我一一发现了。 我扯断了瓜藤,甜瓜身上布满了白色的粉,我来到了附近的河边。河边长满了芦苇,我顺着滑坡下去了,河里长满了水草,可是河水依然清澈无比。我在河边将甜瓜洗得干干净净的,抱着回到了你的身边。那时候你戴着草帽,脖子上有湿湿的毛巾,你正用毛巾将脸上和雨水给擦掉,看见我来了,向我挥手,来,坐在这边,我便过去了,一屁股坐在了你的身边。我将甜瓜给一拳头给砸碎了,甜瓜分裂成了好几瓣。我分了一瓣给你,你接过去,咬了一口,我则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甜瓜的汁水和籽都被我吞进了肚子里面去了,真甜,我感叹地说,你笑了笑,便继续说起了过去的事情。 母亲,你少女时期有没有什么印象深刻的事情? 母亲你一边吃着甜瓜,一边像是回忆什么似地。 当然有,我记得在我上小学的时候曾经打过自己的老师?母亲说。 是什么时候呢?我问。 是七几年的时候,那时候你们为什么要打老师呢?你们这么小,怎么会打得过老师呢?我疑惑地问。 不是我一个人,而是一群人围着那个老师,其中还有村里的大人,我们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打他,他看起来也不像是坏人,但大人们都说他是坏人,从城里来的坏人,来我们这个地方教书。最初的几年里,我们都没发现他是坏人,他课教得也很好,对我们这些乡下的孩子也都不错,从来不打骂学生。 那他为什么不回城里呢?我问 他回不去,听说国家不让他回去,他要一直在这里教书,直到国家允许他回去,他才能回去。 他犯了什么错? 我们也不知道他犯了什么错,听大人们说他是来乡下重新再教育的,要改造自己的思想。 什么思想。 我不知道,总之是坏思想,也许他是个坏人,伪装得很好,所以村里人都看不出,可是有一年村里发起了什么运动,他的一个学生在他住的地方发现了一本什么书,正在路上乱翻的时候,被村长看到了,村长便问他是哪里来的?他吞吞吐吐地说是从语文老师那里来的,后来,村长带着一帮人来到了他的住所。 去做什么? 去抄家,村长将他的屋子翻了一个遍,将所有的书都给抄走了,说是作为反动证据,他跪在地上求饶,看样子很可怜,一点也不像以前给我们上课时候的样子,所以,那时候我们也觉得老师也没什么大不了,在村长面那么可怜,之后,我们便都不想听他上课了。 后来呢,你们的老师怎么样了。 后来,他就不见了,至于去了哪里,我们也不知道。 那你们为什么要听大人的话,要打他呢。 我们也不知道呢,只知道别人都打,为什么我们不打呢? 我和母亲在棉花地里,突然间,随着母亲的叙述,棉花地消失了,于是,在我的眼前,又出现了那个遥远的西部山村了,母亲,你看到了吗?画面里的场景,你应该很熟悉吧,你在这个山村生活了二十多年,那里生活着你的父母,也就是我的外公外婆。几十年前,那时候,你才十七八岁,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女,你经常要赶早去山上砍柴,割猪草,清晨六点多钟,天刚蒙蒙亮,你就不得不出门去了。母亲这样的早晨你应该很熟悉吧,在被竹林布满的山林里,到处都是一片片纠缠不清的迷雾,只有等到太阳出来了,才能够将它们给吹散开。山上的各种生物此刻都在安眠,可是你却早早地打开家门,带着任务出门去了,家里外公养的两头肥猪一天吃的猪草都需要你来收割,所以,你不得不早起。临出门前,你从家里带着一只馒头揣在口袋里,一路上,边走边吃,你吃得很快,走得也很快,这样的画面,总是在我的眼前浮现着。 此刻,母亲,那个曾经经常背着竹篓,去打猪草的女孩又出现了了,这一次她没有被背着竹篓,而是背着一只帆布书包,她走在乡间小路上,微风吹拂着她的头发。她的家在一座小山坡上,周围都被竹林包围着,翠绿的竹林,她正从家里走出来,沿着一条下山小路奔跑着,速度很快,不一会儿她便钻入了乡间小路上的竹林里,被竹林给淹没了,不一会儿又出现了,走出竹林是一排瓦房,被一个围墙给围住了,此刻,围墙里面正聚集着很多人,有大人也有小孩,她走进去后,挤进人群,看见老师正跪在地上,一声不吭的。 现在你可以交代你的过错了,你读的什么书,这些都是反动书籍,都是不被允许私藏的,我们可以直接把你抓紧派出所关起来的,但是我们这里没有派出所,只有村委会,村委会就是派出所,我们也有权力将你关起来。她站在人群里,看到村长指着老师说,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觉得老师很可怜。 你要是再不说,就不要怪我们不客气了。村长继续说。 抽他几鞭子,把他给捆起来,他就会说了。她听到人群里一个男人的声音,很熟悉,但一时半刻也想不起来了。 他这样的人就是嘴硬,你还和他客气,给他几棍子,给他一点厉害看看,他就会全部交代了。 这样的人国家应该把他给宰了,或者关进大牢里面,永远关起来,不要放出来祸害别人了。 他竟然还嘴硬,一句话都不说,你们看,他还敢看我,你再看,小心我宰了你,你这个右派分子,你这个资产阶级自由化分子,像你们这样的人要是放在解放前,早就被清理掉了。 他一定还有同伙,另一人说,我们应该对这所学校里的所有从城里来的老师都给审问一遍,也许还有很多右派分子躲藏在里面。 不能放过他们。 是的,不能放过他们。 她听到很多遍不能放过他,感觉所有人都非常恨他,似乎要将老师给吃掉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如果老师被关起来,或者杀掉的话,语文课又该谁上呢? 让他尝尝这个,让他尝尝被虫子咬的滋味,这时候一个小男孩突然从人群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条柳树枝,上面爬着好几条毛毛虫,五颜六色的毛毛虫。 她看见了,吓死了,皮肤顿时起了鸡皮疙瘩,感觉身上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那些毛毛虫一旦粘在人的皮肤上,皮肤就会痒得无以复加。 就这样做,上去放在他的头上,脖子上也放一条,还有脸上,别忘记了,哈哈哈哈哈,她听到一阵阵欢呼声嘲笑声,和一连串老师的惨叫声。 哎呀,哎呀,啊。哈哈哈哈哈,就这样做,让他知道我们的厉害。 后来呢,母亲,后来那个老师去了哪里? 母亲思索了片刻,说不知道,我不记得了,怎么会不记得呢,那么一个活人,后来,那个语文老师就没再教我们读书了,听大人们说他被流放到劳改营去劳动改造去了。 母亲,你相信他犯错了吗? 不知道,以前的事情谁说得清楚呢,村长说谁是坏人谁就是,村长的话没人敢不听的。 母亲,如果现在村长还叫你打一个老师,只因为村长说他是坏人,你还会打吗? 你怎么这么多古里古怪的问题,母亲笑着活。 风刮起来了,乌云又团团围住了天空,看起来,很快要下大雨了,这时,棉花地里发出哗啦啦的声音,风吹的。 快去捡棉花吧,还有好几双呢,今天多捡一点,明天就少捡一点了,母亲吃完了甜瓜,将腰上装满了棉花的棉花袋子解开了,又从地上捡起一根空的棉花袋子系在腰上,然后,她便走到棉花地里,一下子钻了进去。 连续好多个夜晚,淅淅沥沥的雨水都在下着,窗户玻璃上的雨水往下流淌,寂静无声。窗外雨水打在屋檐上,滴滴答答。我坐在桌前,不断地回忆着关于母亲的一切,生怕将母亲的回忆都给忘却了,我似乎能够感觉到母亲就在窗外等待着我继续回忆下去,母亲的眼神带着一丝急迫,依然非常关心地看着我。 孩子,最近你的身体怎么样了,你应该要多去外边走动走动,早点成家立业,不能再一个人生活下去了,这些话以前母亲每次打电话给我的时候,都会说一遍,从来都没有遗漏,现在也是如此。 我仔细地凝听着母亲的话,泪水肆意地流淌下来了。回忆继续沿着时光的隧道流淌着,母亲在窗外的形象越来越模糊,这时候,我便努力地想搜寻到关于母亲的相貌的一些细节,可是最终却一无所获。 有好多次,我在梦中梦到母亲,那时候的梦还算比较清晰,母亲在梦中躺在病床上,鼻子盖着呼吸机,脸色煞白煞白的,不断地喘息,那时候,我知道母亲生病了,而且是一场大病,突如其来,没有一点预兆,梦里,医生在不断地抢救母亲,我呼喊着母亲的名字,差一点跪在医生面前。 医生,你救救我的母亲吧,她今年才五十八岁,她还有得救。 在梦里,我也知道只有医生才能拯救母亲,而母亲大口大口地喘息着,似乎想对我说什么。 母亲那时候,你是不是有许多话要对我说呢? 我看着窗外的一抹母亲的黑影说,那时候,我知道你心有不甘,不甘心没看见自己的儿子成家立业,就离开这个世界,所以你才一直坚持着等到他的到来,只希望能够再看他一面,我知道那时你最担心的也是他,虽然你不能说话,但是你心里明白,他就在你的床头,呼喊着你的名字。 母亲,母亲,你想睁开眼睛,再看你的儿子一眼,张大嘴巴,喊他一声,就像他小时候,每当傍晚的时候,你煮好了晚饭,总会站在家门前,大声地呼喊着你的逆子,不孝顺的孩子的名字。 阿毛啊,阿毛,赶快回家吃饭了。 你不停地朝着远方喊去,夏天的很多个夜晚,不断地重复着。 阿毛,你妈妈,在喊你呢,你还不赶快回家去,黄头发的弯子说,一个矮个头的男孩,便从漆黑的角落里走了出来。 明天下午,我们还在这里集合,知道吗? 男孩对另外两个男孩说,说完,便将地上的玻璃球捡起来,揣进短裤的口袋里,然后奔跑着回家了。不一会儿,那个叫阿毛的男孩便也回到了家里,看见母亲站在家门口,将家里的桌子和板凳端出来,准备吃晚饭了。 这一幕幕画面总是在我的脑海里游荡,一想到以后母亲再也不会喊我了,我又流下了眼泪,就像那天,母亲躺在病床上,虽然不能说话,不能睁眼,但是她知道我就在她的床头,呼喊着她,知道一家人都围绕在她的身边,所以,她也流下了眼泪,顺着脸庞流到了枕头上面。 那些梦做完后,我醒过来,内心感觉十分的沉重,我浑浑噩噩的走在陌生的城市的街道,毫无目的地沿着熙熙攘攘的人群走去,他们都不知道我所做的梦,也不知道母亲已经离我而去,我脸上的泪痕无人察觉,那一刻,我觉得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孤独,最悲伤的人了,可是,哪怕梦醒了,母亲的声音依然在我脑海回荡,不断地重复着,我也不断地回应着,母亲,母亲,你在哪里?我默默地呼喊着,可是无人回应,除了嘈杂的车辆传过来的喇叭声。于是,为了能够再次看到母亲,我回到住处,又睡下了,又开始做关于母亲的梦,梦里,母亲还在,医生还在抢救,并且后来,母亲被抢救过来了,虽然不能说话,但好在人还在。梦里,母亲还在,这便是我的最低的要求了,所以我很欣慰。梦里,我一直自我欺骗,母亲还没有离开我,虽然一直安静地躺在病床上,但是我却非常开心了,可是当梦一醒过来,我便觉得彻底失去了母亲,这一切都让我难以接受,于是,我便希望更多的夜晚做这同样的梦了,可是每隔好久才会在梦里梦到母亲一次,后来,随着时间的流淌,梦到母亲的机会就越来越少了,这时候,我便知道母亲在渐渐地离我而去。 母亲,窗外真的是你吗?如果是的话,你就敲一下玻璃,让我知道,你就在我的身边,我停下指尖,不再敲打键盘,周围一片寂静,只希望能够听到母亲的回音,这时候,雨声越来越大了,敲打着玻璃,噼里啪啦,绵延不绝。 无边无际的棉花地里,阳光刺眼的午后,知鸟在树上叫个不停,这样的画面不断地重复着,母亲,你知道吗?为什么,我要一直叙述这样的画面,母亲似乎明白了什么,点点头。母亲,你知道吗?因为那一大片的棉花地里,站着的那个少年,还有妇人,正是我和你。在很多个炎热的白天,捡棉花的日子里,你都会带着我一起去棉花地里捡棉花,那时候,阳光猛烈,大片大片的棉花正在不断地开放,尽管每天你都天不亮就起床去地里捡,但是依然捡不完,你害怕在没有捡完前,突然下雨的话,那就麻烦了,所以很多次你都会让我和你一起去。可是,母亲,你知道的,少年时期的我一个浪荡儿,只知道和小伙伴们去玩玻璃球,去河里游泳,哪里会体谅到你的辛苦呢,所以,每次,都会找各种各样的借口拒绝你的邀请,可是不管如何,好几次我还是不得不跟着你一起去地里。 母亲,在棉花盛开的季节,你的身影一直出现在棉花地里,从早到晚,哪怕你浑身都汗湿淋漓的,哪怕,天都快黑了,太阳都快落山了,你依然努力地捡棉花。在你的眼里,那些棉花便是你的一切,比什么都珍贵,你不愿意浪费一点时间,你甚至宁愿在饥肠辘辘的时刻,当所有人都在家里吃饭的午后,依然不停歇,依然在棉花地里劳作着。那时候,我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我不明白为什么,当别人捡棉花都回家了,你还不走,所以,我害怕和你一起去地里,害怕那枯燥的捡棉花的动作。我一和你走到地里,就马上想要逃离,母亲,你知道吗?那时候的我,就是这样想的,我不想和你在一起,母亲,你责骂我吧,我是一个只顾自己,而不会体谅你的不孝顺的儿子。 一个个鲜活的画面又浮现了,在无边无际的棉花地里,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穿梭在棉花地里,他身上系着一个棉花袋子,用来装棉花的,随着他的步伐不断地向前移动,双手也在不断地将棉花树上已经张开的棉花垛里的棉花给捏出来,他的双手的动作迅速得像是闪电,棉花叶子和棉花杆不断地阻挡他前进的道路,他又不断地把它们给撞开。 前两天,刚刚下过一场大雨,脚下的土地柔软的像是沙发,他不断地陷进去,又拔出来。他的脸庞被抬眼晒得青一片紫一片了,额头的汗水不断地渗出来,他顺手一抹,不一会儿,汗水又渗出来了,他今天下午已经喝了好几壶的开水了,可是刚刚喝下去,不到片刻,他又感觉口渴了,他不知道那一望无边的棉花什么时候才能够捡完。 他已经连续好几条跟着母亲来到这里了,他有时候,会停下来歇息一会儿,看着棉花地的尽头那棵土树,他希望能够不断地和它靠近,越近,就说明他就快捡到一条棉花沟的尽头了,可是,好几次,他以为自己已经和它很靠近了,可就是走不到尽头。 他不知道到底是不是自己的视线出现了问题,又或者是他被太阳晒糊涂了,他站住了,棉花叶子被风吹过,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似乎无边无际的土地上,只有他一个人,母亲呢,她去了哪里呢?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他有点害怕了,便喊了一声。 母亲啊,母亲,你在哪里呢?母亲,他呼喊着。 母亲,你知道吗?那时候,我真的害怕极了,就如无数个夜晚,我在梦里呼喊你,可你却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那天,我们在棉花地里,我发现你不见了,这种恐惧让我终身难忘,我站在高处,大声地呼喊着,呼喊声在空中游荡,然后被风一吹,消散不见了。 他很害怕,不是害怕其他的,而是害怕只有他一个人在这里。 他的呼喊声没有任何回应,母亲,还要多久才能捡完啊,你不是说今天下午捡到四五点就回家的吗? 母亲好像就在他的身边,但是他却感受不到,难道母亲真的回家了吗?他想,越想越害怕,母亲把他给丢掉了,于是他从棉花地里走出来,站在田埂上,遥望着那一片片棉花地,想看到母亲的身影,哪怕只有一丝一毫的动静,也能说明母亲还在,可是棉花地静悄悄的,似乎一个人都没有,然后,他又大声地连续呼喊了好多声,这时候,母亲的身影突然间从棉花地里钻出来,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一句话都没说,只是把腰上的沉甸甸的棉花袋子给解下来,倒到田埂上的一个大的棉花袋子里面。 母亲的稀疏的头发上粘上了一些棉花叶子,他顺手将它们给捏起来,丢在了地上。 母亲,那时候,你穿了什么衣服,现在,虽然我极力地回忆,却想不起来了,但是你所穿着的鞋子,印象却很清晰,是一双浅绿色的解放鞋,裤子是花色的。母亲一米五五的个子,矮小的身材,看起来有点肥胖壮硕,但是我知道母亲并不是一个肥胖的人,只不过因为一年四季种地的缘故,所以显得非常的壮硕。岁月的蹉跎,常年的劳作。母亲你差不多已经忘记了自己是一个女人了,你甚至忽略了自己的性别,身上一切可以显示女性性别的特征,在母亲你身上都消失不见了。男人能做到的事情,母亲你同样可以做到,甚至做得更多。 母亲你在地里除草捡棉花打药水,每一样都比男人做得好,母亲已经和脚下的田野和土地融为一体了,你的皮肤像是泥土的颜色,她的骨头比钢铁还要硬。 他看到母亲一声不吭地继续将空的袋子系在腰上,系得紧紧的,似乎这样的话,就可以将更多的棉花塞进这个袋子里了,母亲捡起地上的草帽,戴到头上。 你捡多少了?母亲突然问他。 他看了一眼自己腰上的棉花袋子,只有半袋,不到母亲的一小半,感觉有些尴尬,你把剩下的一条沟棉花给捡完,你就回家去吧,回家后,顺便去菜地里浇点水。听到母亲的话,他感到一阵轻松,终于可以马上回家了,母亲说完,又钻进了棉花地里,熟悉的悉悉索索 的声音传过来,然后又什么都听不见了,然后,他也跟着母亲钻了进去。 (出生) 一个长发披肩的少女出现在了我的眼前,乌黑如墨的头发扎着粗大的辫子,垂落在肩膀上,她的身材显得比较的壮硕,穿着布鞋,快速地行走在山间小路上,路两旁的杂草在她的脚下不断地倒下去,她穿着打着补丁的土色衣服穿梭在山林间,她背着背篓,背篓里放着一把闪着银光的镰刀,她这是要去哪里呢?要去做什么呢?为什么,我的视线要一直追随着她,不舍得离开呢?母亲,你知道为什么吗?孩子,她就是我了,母亲在窗外笑着说。透过透明的玻璃,母亲的脸蛋显得愈加的清晰,在夜色里,母亲的声音也非常的清楚,这时候,他才感觉屋外的雨水逐渐地变得越来越小了。母亲,为什么你要带我来这里,为什么你要让我看到你年轻时候的生活呢?她对我来说有点陌生,而现在的你才是我想要追寻的模样,我说。孩子,难道年轻时候的我,就不是我了吗?难道那个每天去山上打猪草的女孩子就不是你的母亲了吗?母亲提高了声音,好像有点生气地说,如果这样的话,那我就走了,今后就再也不会来找你了,母亲说。母亲,你不要走,不要走,不管你变成什么模样,都是我的母亲,我听你的,我会好好地诉说年轻时候的你,我大声地呼喊着,生怕母亲一去不复返了。 母亲大概听到了我的呼喊声,便又回到了窗户外。窗户上突然又出现了那个少女,这时候,她已经打好猪草了,正走在下山的路上,她弯着腰,差点就要被杂草给遮挡住了,但很快,又出现在了我的眼前。母亲,那时候的你长得和现在有点不一样,那时候你的辫子还没有割掉,虽然常年劳作,但是毕竟你才十七八岁,还是个少女,身材壮硕,而且丰满。母亲,那时候,在村里一定有人默默地喜欢你,是不是母亲,到底有没有人喜欢我,我不知道,母亲轻轻地说,那时候,你的外公管教很严,村里的男人就算喜欢我,也不敢来我家找我,他们纷纷地远远地看着倾慕的女孩,有的站在山坡上,有的站在竹林里,露出了倾慕的表情,可是,山村里的女孩都不喜欢同村的,她们大都希望嫁给外地人,山村里的男人她们都看不上,母亲笑着说。 母亲,少女时期的你已经走下山林后,来到了山下的一片竹林里,她继续往前走着,绕过好几个窄窄的乡间小路,在一片竹林后面便是外公的家了,是一个三间矮矮的小瓦房子。这一幕,我曾经在一张照片中看到过,照片里外公坐在一张椅子上,背后就是这样的瓦房子,照片里的外公很瘦,但很慈祥,看着摄像头的镜头,微笑着,镜头的后边想必就是你了,母亲你那时候,就就站在外公身后。 母亲,你应该记得,那张照片是你第二次一个人回到老家后,给外公照的。那时候,我才十五六岁,外婆早已经去世了,那次也是母亲你最后一次回故乡,之后,直到我大学毕业后,你都没有回去,直到那天阳光灿烂的午后,母亲你突然想到了已经很久没有回故乡了,便突然间对我说:最近我想回老家了,我都十几年没有回去了。我不知道那次为什么母亲你会突然这么说,而且有点黯然神伤,似乎要是再不回去的话,就回不去了,虽然外公外婆在好几年前就已经去世了,你的几个姐姐也去世了, 母亲你的故乡里的亲人越来越少,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你却突然想回去了,之前从来都没有对我说过,我清楚地记得那次母亲说回故乡时候的神情,一股对故乡强烈的思念,一直返土归真的思念。 母亲,现在你可以回去了,再也不会有人阻止你回家的路了,那条路通往你的故乡,你一个人行走在其中,就如此刻,少女时候的你背着背篓,从山上走下来,回到自己的家。 母亲,你看到了吗?那个你所熟悉的漆黑的乡村夜景,在那样一个漆黑的夜晚,随着一个婴儿的哭泣声响彻寂静的乡村,哭啼声延绵不绝,这个婴儿的哭泣立即吸引了母亲的注意,她随着我的叙述,注意力也开始集中起来,似乎那哭泣声让她回想到了什么,同时,这一连串的哭泣声,也把我的目光吸引了过去。 哭泣声来源于长江边的一个村落,零漆黑的夜色里,零零散散的农户分布在其中,在村子的深处,一户三间瓦房的人家里油灯灯火不断地闪耀着,忽明忽暗,屋子里一阵骚动,在堂屋里,一个男人在紧张地来回走动着。 母亲,你知道吗?那个男人就是年轻时候的父亲了。那时候,父亲才三十来岁,还很年轻,不像现在老了很多,皱纹布满他的额头,黝黑壮硕的肩膀也没有那么挺直了。这几年,你不在家的日子里,他一下子变老了很多,此刻,在遥远的故乡,他可能已经在床上熟睡了,而我还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刻,一边聆听者淅淅沥沥的雨声,一边带你回忆着过去的时光。 母亲,我们还是回到之前的画面吧,跟随在年轻时候父亲身后的,有两个女孩,她们便是四五岁时候的姐姐了。那时候,她们都扎着马尾辫,当听到房间里传出来的婴儿锐利的哭泣声后,一时间不知所措,她们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的,像玻璃破碎的哭泣声,一阵接着一阵,绵延不绝。夜深了,她们原本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并排挤在一起睡觉呢,却被这哭泣声闹醒了,于是,爬了起来,紧张兮兮地站在那里,小小的脸蛋上有种莫名的紧张。她们不断地想从里屋的门缝里偷窥里面的情景,却又不敢推开门,好像里面有什么吓人的动物。 婴儿的哭泣声连续不断,不一会儿,一个五十几岁的女人从里屋里走出来,捧着一个脸盆,脸盆里全是血水,淡红色的,我的两个姐姐看到了,都吓坏了,小手都握紧了。 女人将脸盆丢给男人,说,是个男孩,说完,便又走进了里屋。 母亲,你看到了吗?年轻的父亲正接过女人递给他的脸盆,拿在手里,有点手足无措,随手丢在了地上,忙不迭地跟着女人走进了里屋。之后,两个年幼的姐姐也随着走了进去。里屋里的油灯在闪烁着,靠里的地方一张扎着蚊帐的大床上,一个女人平静地躺在床上,她身上盖着红色的棉被,在灯光的照耀下,脸色显得十分的苍白。在她的一侧躺着一个刚刚生下来的婴儿,几根灰色的头发搭在圆圆的脑壳上,眼睛紧闭着,刚刚的那一连串的啼哭声便是他发出来的,响亮而又急迫,此刻,他安静了下来,均匀地呼吸着。 母亲,你还记得吗?那个躺在床上刚刚生产过的女人就是你了,在你二十七岁那年,你刚刚生下我。 不一会儿,男人走进里屋,来到床前,看着在床上躺着的脸色煞白的女人。 你还好吧,他轻轻地说,说完,握住女人的手,冰凉的。 是男孩吗?女人看到男人来了,努力地睁开眼睛说。 是男孩,女人听到了,满意地又闭上了眼睛。 男人又看了一眼婴儿,满意地笑了,之后便搓着手,把女人身上的被子掖了掖,转过身,从口袋里掏出五十元钱交给了一侧的同村的女人,她已经站在一边很久了,似乎一直在等待着什么。 你辛苦了。男人说。 女人没说什么,接过钱,笑嘻嘻地揣进了口袋里,压低声音说,这下好了,终于生了一个儿子了。 是啊,都等了五六年了,我一直等待着的儿子,男人有些感叹,喃喃地说。 现在,她最主要的就是好好休息,为了生下这个儿子,她可受罪咯,女人说。 是啊,谁说不是呢,男人说。 天快亮了,我该走了,要是有什么事,你就来找我,女人说,说完,就拿出手电筒,打开,走出了里屋。 母亲,你看到了吗?接生婆离开我家后,房间里便只剩下你父亲还有我和两个姐姐了,那时候,我刚刚出生,了却了父亲和你的一桩愿望。你刚刚生产下我,还很虚弱,就如当初你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一样,但是那次你却没法说话,闭着眼,这次,你还是清醒的,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母亲,你注意到了吗?两个姐姐正好奇地蹲在母亲的床边,一会儿看着床上的你,一会儿,又看着她们的弟弟,似乎不相信那个小不点正是她们的弟弟。他太小了,小到不可思议,你看到两个姐姐趴在身边,说,今后,他就是你们的弟弟了,你们可要好好照顾他,姐姐们似乎没明白母亲你说什么,只是点点头,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摸婴儿的脸蛋,滚烫的,像火,她们便缩回手去,好像被烫着了一样。 婴儿熟睡的模样让人怜惜,她们看了好久,直到母亲你沉沉地睡去,父亲叫她们去睡觉,她们才感觉困意来临,跟着父亲离开了房间,回到了另一侧自己的漆黑的屋子里,爬到铺着席子的床上,躺下去,闭上眼睛,睡觉了,她们不约而同地做了一个梦,梦里便是这个她们刚刚看见的婴儿。 母亲,在我的想象中,婴儿哭泣了一会儿后,就逐渐地睡着了。不一会儿,天就亮了,鸡叫了起来,在我的眼前,那男人,也就是年轻时候的父亲,正从里屋走出去,然后把大门打开,把鸡笼里的鸡放了出来。它们扑棱着翅膀跑了出去。随后,他又从角落的口袋里抓了一把米撒到了屋外的地上,鸡群围上去啄食着,叽里呱啦地叫着。夏日的清晨天亮得很早。男人穿着背心和长裤,感到一丝丝的清凉。昨夜他一夜没睡,一直守在妻子的床前,看着熟睡中的你,脸色煞白的,看上去很可怕。男人一直紧张地看着她,不时地去屋外的灶台上去烧开水,打一盆热水,毛巾打湿了,放在妻子的额头上热敷。渐渐地,妻子的脸色才好了一点,有时候醒过来,想喝水了,便叫丈夫倒水给她喝。 妻子喝完水后,又睡过去了,一点动静都没有,有时候,男人感到有点害怕,便忍不住地伸出手默默妻子的额头,还好是热的。男人亲感到一丝庆幸,等待着黎明的到来。男人看着屋外的光线越来越亮,夜色逐渐地消失在空气中,别人家的大门嘶哑地打开,一些鸡也跑到了屋外,昨夜的一幕幕,仿佛是一场梦。男人站在门槛上,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不一会儿,门前马路上开始出现了一些早起的人了,他们扛着锄头或者铁锹去地里。还有一些女人捧着一盆的衣服去往附近的河流,当走到男人家门口,便停下脚步,笑嘻嘻。 生了吗?洗衣服的女人问。 生了啊,男人大声地回答。 男孩还是女孩呢? 是男孩啊,男人声音更大了。 真好啊,真好,洗衣服的女人笑着说,说完便走了,这样的问话回话,不断地重复着,只要有人路过他家门口,大多数都会问一下。 媳妇人怎么样了,没事吧。 没事,就是脸色不太好,男人说。 当然了,折腾了一夜,是人都受不了,你烧点红糖水给她喝,多喝一点红糖水,血色上来了,就好了,一个大爷好像很有经验地说。 是啊,我等下就去烧,男人笑着说,说完,就又走进了灶台,蹲在灶台下面开始点火烧水了。这次他要多烧一点开水,将家里的几个开水瓶都给装满。另外,他还要少一锅的糯米粥,等到天大亮后,给前来他家道喜的村民们吃,这是村里的习俗。每当生小孩,村民们就都会过来吃糯米粥,加糖的糯米粥。他早就准备好了十几件的糯米,还有红糖,现在就堆在家里。 男人坐在灶台下,火升起来了,干柴噼里啪啦地响着,火焰似乎都要从灶台里扑出来了,男人的脸被火焰照得热热的,他感觉今天的火似乎特别旺盛,柴火也特别的好烧一样。 (旅行) 母亲,那个躺在床上的女人是不是你?那个躺在女人身边的孩子又是谁呢?我问,孩子,她的确是我,那个孩子就是你,母亲说,听到母亲的回答,我的注意力便被那个女人和婴儿夺了去。那是三十多年前的母亲,那时候,母亲你才二十多岁,嫁给父亲不过五六年,你远离了西部的那个小山村,来到了这个江边平原上的村子,远离了外公外婆,在我的外公外婆的坚决反对下,背着行囊和我的大伯母,从一个贫穷的小山村来到了另外一个贫穷的地方,你为何会这么做呢?在你打定主意前,在你从汽车上下来,踏上我们县城的第一步的时候,看到周围陌生的景象,一样的凋敝和破烂的街道,以及马路边到处都是要饭的穷苦人,坑坑洼洼的地面,一望无边的庄稼地,和你的故乡并没有什么区别,甚至更加破烂,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在来到这里前,你有没有和父亲见过面,我也不得而知。 在我的想象中,在山村度过了二十来个年头的母亲,终于有一天,按捺不住内心的冲动,决定背着外公外婆远离家乡。母亲,你对我说过,少年时期的你白天黑夜地在家被坏脾气的外公责骂,尽管你像个男人一样做事,砍柴,挑粪,除草,做饭,洗衣服,但是外公依然时不时地骂你,说你是个吃闲饭的,母亲,你还说过,因为你长得比较愚笨,而且不善言辞,所以年轻,早早地就要受到生活的压迫。外婆虽然脾气比较好,但是却扛不住外公,什么事都听外公的,于是,在一个夜深人静的夜晚,作为邻居的大伯母悄悄地来到了外公家。母亲,你也对我说过,大伯母和你是一对从小一起长大的好玩伴,大伯母嫁到了很远的地方,她的生活业绩传遍了小山村。有的山民说大伯母嫁给了一个好人家,一个有钱人,在山外的一个城市,那里的人都穿金戴银,家家户户每天都有肉有酒喝。那里的男人都比山里的男人长得英俊潇洒,那里的马路上到处都是奔驰的小轿车,大伯母算是活出头了,所以山里的待字闺中的少女们纷纷羡慕起大伯母来,一个个都盼望着大伯母能够将她们也给带出这个深山里,彻底地摆脱那里的贫穷,可是大伯母却偏偏主动地上门找上了你。 别的人都主动找大伯母,塞礼物给她,大嫂子,你就心心好,也给我家闺女找个像样的人家吧,只要每天不饿着,不要再去山上放牛,再去田间除草砍柴就行了,一个个婆娘带着自家的大枣还有野梨来到大伯母的身边。那时候大伯母刚刚从丈夫那里离开,乘坐长途火车再转骑车回到了自己出生的小山村,没过几天,便会有婆娘主动找上门来了,大伯母看到她们笑嘻嘻谄媚的样子,心里别提多快活了,于是,在短暂的几年里,大伯母凭着她的三寸不烂之舌,将山村里的女孩子接二连三地介绍到外地去了,大多数女孩都嫁给了大伯母家附近的人家,稍微偏远一点的地方都没有,最后,山村里的待字闺中的少女越来越少, 渐渐的,母亲你也二十出头了,也到了要出嫁的时候了,这时候大伯母便来到了你的身边,悄悄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男人的照片给你看,你看,他怎么样,他家兄弟五个,他是老二,是长得最英俊的,要是你答应,过几天,我就带你去看看,和他见个面,大伯母将照片赛到母亲你的身边说,你不接,但是仍然看了一眼,你说行不行呢,你点个头啊!见到母亲不说话,大伯母有些着急了,你只要答应了,什么都好办,他没什么要求,只要你答应了,他就没什么好说的,他家有三间瓦屋子,都是红砖绿瓦的,他的妈妈死得早,只剩下个父亲,家里成分很好,就是底子不太好,但是现在家境也不错,每天都有鱼有肉吃,家里的几个兄弟也能帮上忙,所以你嫁过去一定会过好日子的,大伯母看到母亲羞涩的样子,添油加醋地说,后来,见到母亲依然不吭声,只是不断地揪着自己的衣服袖子,大伯母就不再多说什么了,静悄悄地走出了外公家。 对于我的出生,所记得的不多了,我三四岁前的记忆基本上都没有了,只听我的两个姐姐提起一些事情,那时候她们都七八岁了,多多少少记得一些关于我的事情,她们说为了我出生,为了家里能够生出一个男孩子,我的父母基本上冒着被拆家的风险,我的父亲冒着被派出所和计生办的人带走坐牢的风险。那时候正是计划生育执行得如火如荼的年代,刚刚改革开放没多久,国家正在百业待兴,最初的改革浪潮席卷了南方的大城市,但我所出生的村子依然没什么变化,还是非常贫穷,很多人家还是土房子,草房子,一到下雨天,马路就泥泞不堪。村民们世世代代都以种地养鱼为生。政府刚刚放松对土地和河流的监管,将土地给农民承包,将河流给农民养鱼,农民们能够吃饱的年代。 在我的想象力,一向好脾气的母亲刚刚从汽车上下来,看到县城一片荒芜,我的大伯母介绍的男人也没有出现,便有点生气,但她依然按捺住了内心的愤怒,表现出一副好脾气的模样,问大伯母,那个男人呢,他在哪里呢?他就在前面,就是那个穿着绿色军装的男人,大伯母指着不远处树下的一个个头不高,满头乌发,穿着解放鞋,手上拎着一个黑色的包包的男人说,那个包包现在还在我家的抽屉里,是我父亲早年人生花了一块钱买的贵重的物品。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会买它,其实他直到如今我也没有看到他提过它,那个男人拎着包包的场景也许并不存在,也许父亲和母亲第一次见面根本不是那样的,也许更加糟糕,那个男人也许并没有在树下等待母亲,而是在母亲和大伯母从汽车上下来之前,在踏上我们县城的肮脏不堪的马路上之前,就已经等在汽车站了,他不是穿着绿色的军装,而是一件破烂的背心,以及拉胯的裤子,屁股上也许还有几个补丁。 在我的印象中,父亲不是一个善于穿衣打扮的男人,所以第二种场景才更有可能,母亲坐了一天的汽车了,身心非常的疲惫,一路上因为晕车,她连续呕吐了好几回,头晕脑胀的,一路上昏昏迷迷的,她只记得从山村里走了很远的一段山路后,和大伯母穿山越岭的,然后来到她所在山村的县城坐上了最早的一班汽车,赶到另外一个大城市也就是省会,再跟着大伯母去慌里慌张地买了两张火车票,一路上,她都在不断地询问着大伯母,还有多久就能看到那个男人了,可是大伯母一直都在敷衍,总是说快了,快乐,几个小时就到了,可是她感觉坐了好久好久的火车,经历了好几个黑夜白天,她感觉这一辈子都不会再坐这么久的火车了,要是当初大伯母和她说要坐在火车上几天几夜的话,她是不可能答应和大伯母一起出来的。在火车上,我那好脾气的母亲就感觉到了被大伯母给欺骗了,有时候,她甚至想破窗而出,有几次她尝试着打开火车的玻璃,却打不开,你在干什么呢?火车列车员看到了我那年轻的母亲的危险行为,突然走上前,警告她说,我没做什么,我只是感觉胸口太闷了,脑袋昏昏沉沉的,想吐了,我想打开窗户吐一下,母亲看到列车员走过来,不好意思地说,这里不能站人,你要是想吐,就去卫生间吐,不要堵在这里,列车员说,说完就走了,母亲听了,便不得不离开窗户边,回到自己的座位,看到大伯母已经呼呼大睡了,她一定习惯了,母亲想。 那是母亲二十年里第一次坐长途火车,在这次长途旅行中,母亲强烈地感觉到了头晕眼昏,可是那时候她还不知道这是晕车的症状,她还以为她要死了,她的肚子里所有的残存的食物和水分,都在这次长途远行中给吐出来了,最后母亲甚至将苦涩的胆汁都给吐出来了。母亲看到胆汁吐在漱口池里的时候,感觉一阵轻松,母亲想这下不会再吐出什么了吧,可是这时候火车依然在不断地行使,火车列箱不断地摇晃,母亲依然感觉非常的头晕眼花,母亲觉得她可能要死在火车上了,到了夜里,母亲感到无尽的疲乏和困倦,渐渐地趴着睡了一会儿,就这样过去了两个白昼和夜晚,到了第三天的时候,火车终于彻底停了下来,这时候母亲才感觉着陆了,终于停下来,我再也不想坐火车了,母亲想。 母亲的这次长途旅行是我虚构的。经过这次旅行后,晕车症就一直缠绕着她,从来都没有离开过,自那以后,母亲为了躲避再经历一次这样的苦难,便长久地躲藏在自己的一处狭窄的空间里,很少踏出去一步。在接下来的几十年里,母亲只再坐过一次长途火车,便再也没有过了,所以当母亲听到火车列车员通知所有乘客到站了,该下车了,晕乎乎的母亲彻底松了一口气,她没想到自己还活着,到站了,你还不起来,列车员推了推还在呼呼大睡的大伯母说,这时候,大伯母才苏醒了过来,看到了一侧脸色煞白的母亲,你怎么了,是不是生病了,脸色这么难看,大伯母好像很吃惊地说,这一路上,她不断地睡觉,又不断地做梦,梦里甚至还吃了一根大鸡腿,所以嘴边还留有口水呢,母亲听到大伯母这样说,什么也没有回答,只轻轻地说了一句,这是你说的几个小时吗?大伯母听了,回答了一句,就几个小时啊,也许还没有呢。 7(离家出走) 孩子,你又在说瞎话了,你总是乱想乱猜,我和你父亲的结合,并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在你的叙述里,我好像是一个没有头脑,听了几句你大伯母的闲言碎语,花言巧语,就背离了你的外公外婆,以及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故乡,去另外一个陌生的地方,和一个陌生的男人生活,如果像你所说的,你的母亲真的就是一个傻瓜了,母亲笑着说。此刻,雨水逐渐地变小了,窗外依然是漆黑一片,我聆听着母亲的话,一丝一毫都不愿意放弃,现在的母亲显得格外的温和,早已经放下了过去的一切,不再后悔,也不再埋怨父亲,她已经原谅了父亲过去的一切。 在我儿时拥有记忆的年份,也许才七八岁,或者是十一二岁,母亲和父亲总会因为一些鸡皮蒜毛的事情争吵,当他们在争吵的时候,我和两个姐姐就会躲在一边瑟瑟发抖,害怕地看着这一切。在一个漆黑的深夜里,夜色早已经笼罩着村子,屋外一片宁静,在这样的夜晚,别人家的大门早已经关闭,有的甚至已经熄灯开始睡觉了,可是这时候我的父母却吵起来了,那次争吵是我遇到的最厉害的一次,吵闹声在整个楼道里充斥着,印象中的瓦房不见了,是一片楼房,刚建成不久,父母的吵闹声在空旷的楼道间显得格外的响亮。 你还是打死我把,我不活了啊,是母亲的哭喊声。 你别以为我不敢,你别以为我怕你,我和你说,我一直在忍着,要是你再动一下,我就对你不客气了。是父亲的声音、 母亲的哭喊声,让年幼的我我不寒而栗,我从来没听见过父亲这样说话。为什么他对母亲这么无情,为什么说要对母亲不客气了。别人家的父母总是恩爱有加,可是他们怎么会像陌生人一样争吵,我不明白,胆战心惊地看着这一切。我害怕父亲真的会打死母亲,就跑上楼去,看到他们两个人在互相撕扯着,母亲满脸泪水,头发乱糟糟的,一直撕扯着父亲,而父亲一直想摆脱母亲的撕扯,有时候,甚至会推母亲。母亲的拳头不停地砸在父亲身上,父亲也回了几下。 哎呀,你竟然打我,我不活了,我要死,母亲哭得更厉害了。 你要死就滚远点,回你的老家去,这里不是你的家,父亲大喊道。 我胆战心惊地待在一边,看着母亲可怜的样子,走上前去拉父亲,印象里是这样的,我应该是拉扯了,可是实际却是,那时候我被他们的争吵给吓坏了,完全不敢上前,站在一边远远地看着。 我看到母亲拿起地上的一块砖头想砸父亲,父亲一躲,之后父亲就把母给推倒了,接下来的发生了什么,我就不怎么记得了。 我的记忆模糊了,母亲,那时候的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要和父亲争吵呢,母亲听到了我的问话,思索了片刻,说,都是因为你父亲好赌,家里的私房钱都被你父亲偷去赌钱去了,他还在外边到处借钱,债主来到我跟前找我讨钱,我才知道了他的事情,母亲释然地说,这一切都过去了,你不要再想了。 母亲,你知不知道,那时候我多么害怕,那是我第一次害怕你会远离我而去,会被父亲打死,又或者一气之下,丢下我和两个姐姐离家出走,一旦听到你说要背起行囊,再次回到自己的故乡,我就感觉你会一去不返,要知道,那时候,家里只有你对我最好,你会关心我,照顾我,当我在外边调皮捣蛋的时候,只有你会喊我回家吃饭,每当夏天天热的时候,也只有你会给我打蚊子和扇风。 我记得在炎热的夏天,太热了,我在床上睡不着,翻来覆去,你躺在我的一侧拿着扇子给我扇风,那时候,家里漆黑一片,你睡在我的身边,只要你在,我就知道在我睡去之前,你一定是不会睡着的,你知道我怕热,怕蚊子叮咬,你会一直等到我睡去后,才会安稳地睡去,母亲这一切你都知道吗?我问。 我当然知道了,母亲说,你小时候的事情,我怎么会忘记呢,从你出生的那一刻,我的注意力就完全放在你的身上了,你的两个姐姐说我偏心,说完一直偏袒你,将家里好吃的留给你吃,其实你要知道,在我的心目中,你们姐弟三个人我都是一样关心,只不过她们都比你大好几岁,所以我就多关心你一点罢了,现在她们都长大了,想必还在为我的偏心生气。 母亲,不是这样的,她们早就不会这样想了,看到母亲伤心的样子,我安慰地说,说完,空气凝固了几秒钟,母亲在窗外的形象逐渐模糊了,似乎要离我而去,我赶紧呼喊着她,母亲,你不要走,我们还有很多话要说呢,我说。 孩子,我没有走,我一直停留在这里,直到你把过去关于我的回忆都给记起来后,我才会离开。 (想象) 下面的叙述都是我的想象,至于到底有没有发生过,我并不清楚,母亲也没有和我说起,还请读者朋友们,自己去分辨真伪吧,如果我说错了什么,不要怪别的,只能怪我的想象力不够丰富,我的叙述不够严谨,以及我那不善言辞的父亲和母亲,没有将他们见面时候的场景一五一十地描述给我听。 母亲在火车上呕吐了很久,刚下火车,便急匆匆地跟着大伯母又去转乘汽车去了,一路上,汽车不断地颠簸,母亲又开始呕吐了,只不过这次,因为肚子里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吐出来了,于是,就这样,我那年轻的母亲熬过了汽车上的四五个小时,终于在一个艳阳高照的午后来到了三十多年前的我出生的贫穷的县城。那时候的县城仿佛一个大的乡镇,到处人流攒动,马路上尘土飞扬,自行车的铃铛声响之不绝,甚至还有一些农民牵着自家的牛羊行走在街道上。 我那年轻的母亲没想到那个男人会以这样的方式来迎接她的到来,他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穿着破旧的背心和有洞的解放鞋就来了,他的出现第一时间让母亲尴尬不已,她不知道眼前的男人竟然和照片中的他差别这么大,照片中的男人起码打扮了一下,带着绿色的帽子,脸上充满了自信,浓黑的眉毛,以及薄薄的嘴唇,看起来像个军人,可是现在的他穿着打扮完全一副农民的模样,裤子上甚至还残留了一些灰黄色的泥土,。 当母亲和大伯母长途跋涉地从汽车上下来的时候,他便推着自行车冲上来了,有点害羞,当看到她们出现后,还不相信地往后面看了一下。 你怎么才来,我们都等了半个小时了,大伯母有点埋怨地说。 我早就来了,一直在汽车站外边等着,可是我等了好久,都没有看到你,所以,我就走进来了,他吞吞吐吐地说,似乎做错了什么。 我的想象中的父亲就是这样的不善言辞,母亲,你能不能和我说一说父亲和你第一次见面的场景,因为我实在无法继续虚构下去了,只能借助你的回忆来补充了。 母亲思考了一会儿,说,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我也不太记得了,那天也许不是个晴天,而是个阴雨绵绵的春天,我被你大伯母带到了现在你出生的县城。那时候县城里的汽车站还没有建成,汽车停留在马路边,然后司机就叫我们下来,说终点站到了,你们都下去吧。 我和你大伯母拎着大包小包地走下汽车,汽车停靠的地方,四周荒无人烟,一大片一大片荒废的草丛,长得比人还高,附近只有零散的几个小房子。 一开始,我还以为我们下错了地方,马路上连一辆车都没有,这时候我就有些急了,恨不得马上回家去,回到你的外公外婆身边。 在这没有任何亲人的地方,我真的害怕了,我还以为你的大伯母是个人贩子,想要把我给卖掉。我一直胆战心惊地看着四周,生怕她突然离我而去,丢下我一个人在这陌生的地方。 这里到底是哪里啊,怎么一个人都没有呢,我问她。 你的大伯母似乎一点都不着急,她一屁股坐在了路边的草丛里,不急不慢地说,等一下,就会有人来接我们了。 谁来接,就是他,还有我的丈夫,他们是兄弟两,我的丈夫是哥哥,他是弟弟,大伯母说。 当初你怎么没和我说他们是兄弟呢? 我没说吗?我记得我说了。 你没说,母亲说,也许我记错了吧,又或者我说了,你没有听清楚,大伯母说。 那时候,我很害怕,对于未来的不可知,让我一度以为我的选择是错误的,我想今天就算了,到了明天,无论如何,我也要回自己的家了,哪怕再难,我也要回去,母亲对我说,那时候,我就是这样想的,我仿佛什么都不怕了,无所畏惧,哪怕要饭,我也要要回故乡,母亲说,可是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却在在这个第一眼就不喜欢的地方,生活了一辈子,生下了你们姐弟三个人,后来,当我再次想回故乡的时候,却感觉再也回不去了,永远都回不去了,母亲有点伤心地说。 (计划) 那个男人在灶台下煮好糯米粥后,天就彻底大亮了,这时候马路上的村民们就越来越多了,一些妇女已经洗好衣服端着盆回家了,经过一夜的露水的洗礼,马路边的草丛里沾满了亮晶晶的露水,阳光洒在草丛上,露水发出亮光来。在这南方农村初秋的早晨,鸡鸣声叫醒了每家每户,它们刚刚吃了一肚子的麦子和水稻,现在正大摇大摆地到处乱逛,在池塘里游泳的鸭子,也逍遥自在,呱呱地叫着,一会儿钻进池塘底下,一会儿又露出水面。我的眼前这一幕幕的画面变得越来越清晰,当看到这一幕,我流下了泪水,视线开始变得模糊,池塘边的菜园子里的绿油油的蔬菜,辣椒,黄瓜,以及豆角,都旺盛地生长着。 男人来到了菜园子,割了点蔬菜,以前,每天早上来菜园割菜的都是女人,自从她怀孕后,就很少来菜地了,后来,肚子越来越大,男人更加不让她割菜了,当看到女人要拎着篮子去菜地,男人就拦住她,说,你不要去,我去,你肚子越来越大了,再过一个月就要生了,去菜地的路面湿滑,要是你不小心滑了一跤的话,那可不得了,男人立即抢过女人手里的篮子,说,女人听了,就没再说话了,可是她的脸色却变得有些难看,好像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这已经是第三个了,之前生老二的时候,村里的妇女主任和武装部部长就说要是我们再多生一个,就要把我家的房子给拆了,家里已经没什么值钱的了,老二生了后,几床棉花被子就被村长拿走了,要不是我们将剩下的几床被子藏在了邻居家,现在我们就连盖的都没有了,女人抚摸着肚子有点伤心地说,男人听了,也有点难过,把这个生了,要是再是女孩的话,我们就不生了,我带着你去结扎了,这样一了百了,男人下定决心说,说完就提着篮子和菜刀去了菜地,现在他割完蔬菜,回到家里,没想到他的父亲已经来了,一个六十多岁的农村老人,他的胡须很长,上面沾染了一些露水,现在正站在大门前的台阶上,男人低着头走上去,什么话都没说。 昨夜素珍生孩子,你怎么不和我说呢?老人似乎有些不开心地说。 昨天晚上太晚了,再说,你来了也没什么用,男人从口袋里掏出香烟,抽出一根递给老人。 我听说是个男孩。 是男孩。 那就好,媳妇没受多少罪吧。 嗯,没受多少罪,那就好。 那就好,老人点着头说,我给你带了几十个鸡蛋,还有两只老母鸡,就放在桌子上。 哦,我知道了,要是有什么事,你就叫我,老人说,说完就背着手走了。 男人目送着老人离开,若有所思,放下菜篮子,搓了搓手,走进了里屋,来到了女人的床前。女人已经睡醒了,气色已经比昨夜好很多了,正在给婴儿吃奶,婴儿大概是饿极了,正吧唧吧唧地狠狠地吃着奶。 你的父亲刚刚来了,女人看到男人来了,说。 我知道,我也看到了。 他还好好地看了一眼孩子,他应该很开心了。 是啊,他一直盼望着有个孙子,他比较看重这个,男人喃喃地说。 他还把一百块钱赛到了孩子的身上,女人继续说。 哦,我知道了,这是他的一点心意,他没什么钱,不知道这一百块哪里来的,女人说。 也许是他的积蓄呢,不管怎么样,这是他对孙子的一点心意,我们做晚辈的只能接受,男人说,说完,好像想起了什么,便问女人,现在你精神好点了吧,等下我盛一碗糯米粥给你吃。 好,我也感觉有点饿了,女人轻轻地说。 那我先出去了,要是有什么事,你就叫我,我就在家里。 糯米粥不要太烫了,我怕把孩子给烫着了,女人说。 好,我记得了,你放心吧,男人回头回了一句,把门给带上了。 我的出生背负着家庭巨大的期盼,我的两个姐姐看到我出生后,并没有显得很高兴,她们甚至疑惑为什么一夜之间,家里就又多了个婴儿,而且是个和她们性别不一样的男婴,一大早,我的两个姐姐就被我的吵闹声给惊醒了,天还蒙蒙亮,她们就从床上爬了起来,昨夜她们亲眼目睹了我的出生,目睹了她们的母亲为了生下我撕心裂肺的疼叫声,她们只站在屋外,不敢踏进里屋一步。我那胆子稍微大一点的二姐,那时候才四岁,我的大姐才五岁,她们因为营养不良,个头显得十分的矮小。已经连续一个星期了,母亲一直躺在床上,她们连见一面的机会都很难,有时候胆大的二姐想推开房门进去看看母亲到底在房间里干什么的时候,就被我的父亲发现了,叫她不要进去,在外边乖乖的,不要打扰母亲休息。 母亲在里屋都一个星期了,为什么还不出来呢?二姐反问父亲说。 小孩子家瞎问什么,父亲有点生气地说,可是二姐还是不罢休,在父亲去地里劳作的间隙,她就和大姐悄悄地跑到了里屋去了,看着躺在床上的母亲,还有挺着像是皮球一样大的肚子,她们都好奇不已,忍不住地伸出手去抚摸了好几次。 母亲那时候你还在熟睡,没发现她们就在身边抚摸自己,所以她们就一直摸下去,直到厌倦了,才依依不舍的缩回手来,她们都不知道母亲肚子里的是什么,也许是一个皮球,又或者母亲生病了,肚子才会涨得那么大。 她们隐隐约约地听到前来看望母亲的村民们说,母亲要生小三子了,要给她们再生一个弟弟了,二姐那时候才知道母亲肚子里到底是什么了,可是她疑惑不已,为什么那些村民们那么确定母亲肚子里一定是弟弟,而不是妹妹呢。 大姐,你说对不对啊,二姐拉着大姐的手,不断地询问着。 你问我,我问谁呢,大姐有些不耐烦地说,我又不是母亲肚子里的蛔虫,我怎么知道母亲肚子里到底是弟弟还是妹妹呢。 如果是弟弟的话,那他和我们有什么不一样吗,二姐继续询问着。 我怎么知道呢,我又不是母亲肚子里的蛔虫,大姐甩开二姐的手,说,说完,便跑出了里屋,紧跟着二姐也跑了出去,在母亲躺在床上的时间里。 大姐和二姐之间不断地重复着上面的谈话,二姐似乎永远都不会厌倦地询问,而大姐只是安静地在一边看着母亲,有时候,母亲醒了过来,便问她们饭吃过了没有,肚子饿不饿,你们的父亲去哪里了? 大姐一五一十地回答母亲的话,好奇地问,母亲,你什么时候起床啊,你什么时候给我们做饭啊。 母亲便问大姐,为什么要这么问,是不是饿了,又或者,没有饭吃。不 是的,父亲做的饭没有你做的香,父亲还经常把菜给炒糊了,大姐有点委屈地说。 母亲听到大姐这样说,感觉很伤心,她便挣扎着爬起来,挺着大肚子,走到灶台去给两个姐姐再次做一顿饭,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母亲大概是因为营养不良,有时候走着走着,半路上就会头晕起来,那时候,她又不得不回到床上,继续躺下了。母亲的脸色像蔬菜一样,母亲的肚子越来越大,可是脸却肿了起来,这些都让两个姐姐非常担心,她们担心母亲在床上会一睡不起。 有时候二姐看到母亲在床上都睡了一整天了还没醒来,哭嚷着叫母亲起来,母亲,你起来啊,你怎么了,怎么不说话呢。 母亲大概是听到了二姐的呼喊声,便睁开眼睛,对二姐说,我在睡觉呢,不要乱喊。 可是你都睡了一整天了,你怎么还在睡呢,二姐问。 我也不知道,最近一个星期,我一直想睡觉,大概是快要生了吧,母亲轻轻地说。 母亲,你快生吧,弟弟你快点出来吧,你要是再不出来,我们可就要打你了,二姐好像有点调皮地说,说完,都给自己逗乐了,这时候,母亲便也笑了起来。 在母亲怀胎十月的期间里,父亲一个人承担了家里所有的家务,给全家人做饭洗衣,甚至还要哄两个姐姐睡觉,除此之外,他还要带着锄头和铁锹每天去地里种地,除草,打药水,施肥,挑粪,这些都是在母亲怀孕后的期间,他一个人做的。他的肩膀上的痂越来越多了,他的手上的痂也越来越多了,他每天五点钟起床就要为一家人准备早饭,六点钟去地里耕地,十一点钟回家做午饭给母亲和两个姐姐吃,十二点又去地里施肥,下午三点钟去菜地浇水,之后傍晚了,天快黑了,精疲力尽地回家做晚饭。在母亲即将生产前的一个月,父亲一直这样日复一日地老作者,有时候,父亲甚至都累到想一下子睡在地里,不起来了,但是一想到两个姐姐还有躺在床上的母亲,又挣扎着爬起来继续劳作了。经过昨夜一夜的折腾,父亲连续好几个夜晚都没有睡觉了,现在他最想做的是就是躺在床上好好地睡一觉,他迷迷糊糊地在家里走来走去,好像随时都要倒下去一样,当他从母亲的房间里走出来后,那种感觉就特别的强烈,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突然把他给惊醒了,脚步声越来越近,他远远地看到了他的大哥还有大嫂笑嘻嘻地来到了他的家里,大嫂带来了一只还在生蛋的老母鸡,大哥手里还拿着红纸包的喜钱。 二弟,弟媳妇生了啊,大哥把喜钱交给他,说。 嗯,生了。 哎呀,终于生了,真不容易,都生三胎了,大嫂一惊一乍地说,说完,便把老母鸡放在了地上。 我一定要好好看一下弟媳妇,和小侄子,大伯母急匆匆地跑进了里屋。 我也去看看,大伯父随后也进去了。 (故乡) 那个扎着粗大黑辫子的少女,此刻正在家里收拾行李,她坐在床上,衣服一件件地摆在床上,铺好后,再折叠好装进一只蓝绿色的背包里,背包皱巴巴的,很旧,装好了后,她便把包裹放在一边,走出狭窄的房间,来到屋外。夏天屋内潮湿闷热,屋外好了很多,凉风习习,三间矮小的瓦房就是她出生长大的地方。她站在门外,回头看了一眼,然后又转身看了下前面的一大片橘树和桃树林。她的家在一个小山坡上,小山坡上零零散散地分布着十几户人家,相互之间隔着庄稼和树林,这些人家就建设在树林后边,隐隐约约地可以看到。她站在门口,看着周围的一切,忍不住流下泪来,她在心里默念着,我要出门去了,并且很久很久,她也不知道有多久,也许一个星期,或者一个月,甚至几年,她不知道。 她依依不舍地抚摸着一棵橘树,这棵橘树是她十几岁的时候种下的,那时候她年龄很小,但是已经开始像成人一样做事了,每天都有做不完的农活,她已经厌倦了这一切,十几岁开始,她就想逃离父亲的掌控了,可是她年龄太小了,不知道去哪里,也没有人告诉她山外是什么地方,直到后来,有一次她和村里同龄的几个女孩子,积攒了一块钱,坐车去几十里外的县城一趟,她才知道原来山的外边是多么的精彩,那么多的人,那么多好吃的,还有小汽车,自行车,那次远行在她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之后她没事的时候,就会背着父亲去县城。 有一次,她玩得忘记了时间,天黑了,才回家,便被父亲狠狠地责骂了一顿。 你到底去哪里了?你这个臭丫头,父亲拿着一根藤条狠狠地打在她的身上。 她咬着牙齿一声不吭,也同样狠狠地看着父亲。 你怎么还知道回家,你不如死在外边算了,父亲一边打一遍说。 哎呀,老头子,算了,素珍可能在山里走丢了,才会这么晚回来,女孩的母亲劝着丈夫说,她四十多岁的样子,已经生育了五个女儿了,因为一个儿子都没有,所以在家总是被丈夫埋怨,平时都不敢吭声。 你不要惯她,再惯,她就要上天了,丈夫一下子拉开媳妇说。 那一夜,她连晚饭都没吃,就早早地上床睡觉了,那一夜,她暗暗发誓,早晚有一天,要离开这个穷山村,逃得远远的,只要能够离开父亲,去哪里都行,她抚摸着橘树,思索着过去的事情。 一切都过去了,她想,明天一早,她就会离开这个让她伤心不已的地方,不再听到父亲那厌恶的咳嗽声,以及他不停地责骂声了,一想到这一点,她就忘记了离家的忧愁了,然后转身又回到了屋子里了。 好啊,你翅膀硬了,想飞了啊,父亲看到她拎着行李出门,说。 清晨,鸡叫第一遍的时候,她睡醒了过来,洗漱好后,连早饭都没吃,便提着行李走出屋子,准备下山去。 你这是要去哪里哟,外婆满脸泪水地拉着她说,看到母亲伤心的样子,她不知道如何回应。 你不要走,我知道你要去哪里,我是不会答应的,外婆继续拉着她。 你不要拦,你让她走,我就不信她能插上翅膀飞了,你要是敢踏出这个门槛,以后就不再是我的女儿了,这个家就不是你的家了,父亲坐在一条板凳上,抽着烟,说。 你怎么就不管管她呢,你要是不管她,她就真的跑掉了,她可是你的女儿啊,外婆一边央求外公,一边拉着女儿说。 看到母亲泪眼婆娑的样子,有一会儿,她也忍不住流下泪了,可是看到父亲那一副绝情的样子,她很快就抹去了眼泪。 妈妈,我只是和小琴去县城里逛逛,过两天就回来,她撒谎道。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要去哪里吗?你是被小琴给迷住了,她的话你也相信,她是个骗子,把村里的好女孩都给骗到了山外边很远的地方,那些被小琴介绍的女孩好多年都不回来了,有时候连信都不写一封,有的写信回来,都说后悔跟着小琴了,后悔听小琴的话了,她都是骗人的,什么好人家,什么不愁吃喝,都是骗人的,外婆拉着她说。 她听了母亲的话,不为所动,依然挣脱了开来,提起脚就大步地走了,连头都没有回。 素珍啊,素珍。外婆在后边追赶着,她便开始跑了起来。 你不要追,我就不信她能跑到哪里去,她插了翅膀了啊,外公喊着。 她不停地跑啊跑,像要飞起来,她穿梭在刹山间树林里,沿着熟悉的山间小路向着山外边跑去,一路上,草丛里的蚂蚱被她的脚步声给惊到了,飞了出来,树梢上的麻雀也展开了翅膀,向着天上飞去,那天天气晴朗无比,早晨的雾气笼罩在山林里,露水沾染草丛上,她凭着记忆往前跑去,似乎母亲还在后边追赶着,她生怕被外婆追到,因为、、不忍心看到外婆伤心的样子,放弃了远行,跟着外婆回家了,所以她一边跑,一遍捂着耳朵,背包压着她的肩膀有点疼,但是她不管,继续跑,很快,便跑到了山的另外一侧,然后沿着一条被踩了无数遍的小路下山去,山下边小琴在等着她。 母亲啊,那个不断奔跑的少女是不是你,那个一心一意地想要离开家乡,去往另外一个陌生的地方的少女,是不是你呢?我问,孩子,的确是我,你没看错,那时候我才二十一岁,为了去见你的父亲,背离了母亲,和家乡,独自一个人跑到千里之外的陌生的地方,和另外一个没见过面的男人生活,我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候我会那么傻,做出那样的决定。母亲,现在你后悔了吗?我问。母亲思索了片刻,寂静充斥着我所租住的房间,窗外雨水突然变大了,一切都显得寂寥,那时候的母亲去往千里之外的地方,正如此刻,母亲从千里之外的故乡来到我的身边,这一切仿佛都似曾相识,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我看着那个在山间树林里不断奔跑的少女,她的脚步非常快,一会儿出现在我的眼前,一会儿又消失在迷雾之中,她那熟悉的背影让我着迷。 母亲正在窗外,从思索中脱离开来,说,之前当我和你父亲吵架的时候,我真有些后悔,后悔当初的选择,为什么他是那样的人,和我印象中的他截然相反,他怒吼的样子令我害怕,他的很多坏习惯,都让我无从适从,我从未想过会嫁给一个嗜赌的男人,他会偷偷地背着我去找别人借钱,将家里的存款都给输光。当我和他理论的时候,他甚至还埋怨我,说我管得太多。那一刻,我绝望了,想一走了之,离开那个让我伤心的家,回到我的故乡,和父母的身边。那时候你的外公外婆还没有去世,只要我回去,他们一定会原谅我当初的选择。那时候,你的外公已经六十多岁了,脾气好了很多,一直期待着我能回去,他已经忘记了当初女儿的背叛。在你的父亲将拳头打在我的身上的那一刻,我已经打定主意回家去了。有好几次,在我和你父亲吵完架后,我都开始偷偷地整理行李,就像当初,我二十一岁的那一年在故乡的狭窄阴暗的房间里整理行李一样,那一次,我是想去见你父亲,可是这一次,我却想离开他,并且永不回头。 有一天早晨,天还没亮,当你和两个姐姐在床上睡着的时候,我就偷偷地将行李打包,准备第二天一大早就离家出走,不让一个人知道,一个人偷偷地坐车回故乡,并且再也不回来了,那时候我就是这么想的。 母亲说,母亲,我知道你很委屈,我也知道有好多次你要离家出走,这一切我都记得。虽然那时候我才七八岁,可是我已经什么都懂了。我懂得你和父亲吵架不为别的,而是为了这个家,为了能够让我和两个姐姐有钱上学,日子过得好一点。我知道你和父亲争吵,仅仅是因为他将家里建房子的钱拿去赌博,如果他继续没人管的去赌博的话,那么你积攒了十多年用来建房子的钱,就都会被他输光,你梦想了十几年,自从嫁给父亲后,就一直梦想着能够建一个宽大漂亮的房子,那是你的人生梦想,虽然简单,却很困难。 为了这个梦想,你起早摸黑地劳作,两个姐姐十来岁的年纪也和你一样劳作赚钱,你不想你们的心血都被父亲输在牌桌上,所以,当你知道父亲去赌博后,你便会时刻跟着去,苦口婆心地劝告父亲不要赌博了,可是父亲不听,你无可奈何地回了家。我记得你垂头丧气地走在回家的路上,看上去很伤心。我知道为什么,可是我却说不出什么安慰你的话,只能静悄悄地看着你回家躺在床上,唉声叹气,你的瘦削的身体,常年累月地劳作,变得更加地瘦削,你的脸色和泥土一样,你躺在床上等待着父亲回来,父亲赌博多久,你就在床上躺多久,甚至都没有再给几个子女煮饭了。 在父亲赌博的岁月里,你就没有揭开家里的锅盖一次,我和两个姐姐像是没有父母的流浪儿,只能自己去烧锅煮饭,当我们把煮好的饭菜放在你的身边的时候,你却连看都没看一眼,你已经被父亲气到连饭都不吃了。好几天,父亲赌博不回家,你就不吃饭。我害怕你会因此而饿死,看到你越来越憔悴的模样,我都忍不住地流下了眼泪。尽管那时候,我才七八岁。母亲,你知道吗,我已经暗暗地咒骂父亲了,希望他能够改邪归正,不要再惹你生气,可是我害怕父亲,就像你小时候害怕外公一样,所以,我只能暗暗地呆在一边,看着你继续躺下去,逐渐地憔悴下去,而无能为力。 母亲听了我所说的一切,安静了好一会儿,轻轻地说,那时候,我被你父亲气到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也失去了生活的希望,我已经完全绝望了,对他没有任何期待了,家里家徒四壁,房子还是十几年前的破旧的瓦房子,一到刮风下雨的天气,一到梅雨季节,屋顶就到处漏雨,地上摆满了盆盆罐罐用来装水,空气中总是充满了发霉的味道,地面上潮湿不堪,墙角里总是爬满各种虫蚁,为此,我暗暗下定决心要重新建造一个新房子,为此,我积攒了十几年了,省吃俭用。十几年,我连一身好衣服都没有给自己买过,你的姐弟几个常常叫我给买点零食。你一直期盼着的玩具手枪,我答应了好多次,都没有买过,这一切都为了房子,可是你的父亲却把建房子的钱输在了牌桌上,母亲好像还在为过去的事情生气一样地说。 母亲,我知道有好几次,你偷偷地收拾好了行李,准备离家出走,可是走到半路上,却又回来了,是不是这样的,我问。 是的,有好几次,我走到了县城的汽车站了,就像十几年前,我刚刚从遥远的故乡,千里迢迢地来到这个陌生的县城一样,那时候的县城已经变化太多了,可是我已经好多年都没有去过了,差点都不认识了。我走在大街上,茫然四顾,不知道去哪里了,最后在好心人的帮助下来到了汽车站,可是当我正准备进去买票的时候,却突然间想到了你和两个姐姐,这时候,我转身又回家去了,母亲说。 跟随母亲的叙述,在我的眼前,一个又一个画面又出现在了,一大早,一个七八岁的男孩,清晨从床上爬起来,揉了揉眼睛,昨夜父亲和母亲激烈争吵的画面还在他的脑海里回荡着,久久不散。他刚起床,家里安静得可怕,厨房里没有丝毫动静,他肚子饿了,下意识地走到父母的房间,朝着床上看过去,床上空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母亲呢,她去了那里呢,他想,想了一会儿后,便又转身,走出了房间,迎面遇到了两个姐姐。 父亲和母亲都不见了,他揉着眼睛,对姐姐说。母亲去哪里了呢?大姐问他。我不知道,我没看到,我肚子饿了,我想吃饭了。你就知道饿,母亲是离家出走了啊,二姐一惊一乍地说。一听到二姐的话,他吓坏了,不会吧。怎么不会,昨天夜里母亲就是这样说的,我都听到了,听得清清楚楚的,母亲这次是不会开玩笑的,她一定早就走了,不管我们了,二姐说。不会的,母亲一定不会不管我们的,男孩被吓坏了,大声地说。 妈妈不会走的啊,他呼喊着在家里到处找着,跑到了灶房底下,掀开了床板,朝床下看了看,甚至跑到了邻居家去问,你们看到我的妈妈了吗?没看到啊,你妈妈不在家吗?是啊,不在家,她昨天和我的父亲吵了一架,现在人就不见了,孩子,你不要急,不要哭,我的妈妈不见了,她离家出走了,呜呜呜呜,男孩不停地哭泣着,很伤心,孩子,你的妈妈一定不会离家出走的,他不舍得你啊,不会的,这次是真的,她一定跑走了,回外公外婆家了,不行,我要去找她,找不到,我也不回家了。 男孩在村里到处奔跑着,寻找母亲,可是都遍寻不着,最后只好回家了,家里空空如也,一个人影都没有,两个姐姐也不见了,她们一定也是去找母亲去了,他想,想来想去,最后哭累了,就坐在门槛前的板凳上了,靠着墙壁,不一会儿就昏睡了过去。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做了一个梦,梦里母亲提着行李走在漫无边际的马路上,一直朝前走着,他看到了,急匆匆地追赶过去,不停地呼喊母亲,母亲啊,母亲,你不要走,可是梦里,母亲似乎没有听到他的呼喊声,继续往前走,很快就消失不见了,这时候他就哭得更厉害了,然后就哭醒了,睁开眼睛一看,是父亲,父亲正站在他面前,看样子好像刚刚从外边回家。 你在这里吓哭什么呢?父亲问他。 他看了父亲一眼,紧闭着嘴巴,不说话,他恨父亲,是父亲把母亲气走的,所以他狠狠地看了父亲一眼,就站起来,推了父亲一把,你不要管我,你去赌你的钱去吧!他大吼道,父亲随手一巴掌扇了他一下,他的脸马上就发烫了,之后,他就哭得更厉害了。 父亲虽然回来了,男孩的哭泣声丝毫没有减退,一想到母亲走了,他似乎感觉到今后的生活将会是个灾难,在村里,他就是个没有母亲的孩子了。 阿毛,你妈妈又走啦,长脸的弯子走听到他的哭声,走到他跟前,调侃道。弯子拿着一个卷尺,不知道在哪里捡到的,现在正幸灾乐祸地在一边嘲笑他。男孩看见弯子来了,并且还用卷尺在他身边甩来甩去。卷尺不时地打在他的身上,他气急了,忘记了母亲不见了的悲伤,站起来,想上前揍弯子。弯子感觉不对劲,便想逃走,男孩跟在身后不断地追赶着,他的速度很快,弯子也不满。突然,男孩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使劲地朝着弯子扔过去,哎哟,弯子哇的一声惨叫,然后就蹲在了地上,痛苦地呻吟着。 他感觉大事不妙,害怕地溜回了家。不一会儿,天色逐渐暗淡了,傍晚来临,他的家的小狗灰狼也从外边溜达回家了,正趴在门槛上,怜悯地看着他。他哭过了,泪痕还留在脸上,他连续一天都没有吃饭了,肚子正咕咕地叫着。他不断地眺望着马路,希望能够看到母亲回家的身影,可是马路上来来回回地好多人走着,似乎都很忙碌,有的赶回家吃晚饭,有的捧着碗出门溜达。要是平时,母亲也会在这时候煮好晚饭,他们一家人开开心心地吃完后,累了一天的母亲,洗完澡,便会穿着拖鞋,也会去邻居家聊天,说话。有时候,他会跟着母亲一起出门,看到母亲坐在邻居家的板凳上,聊着天,那时候,他就担心如果有一天母亲不在了,离开了他,他不知道怎么办,一想到那一天终究会到来,他的心揪紧了,恨不得将自己的生命匀一点给母亲,这样母亲就能够多活一些年了。 他似乎看到母亲此刻还在邻居家,那熟悉的背影,让他着迷,可是他知道那不是母亲,母亲已经离开这个家了,回到外公外婆家去了,回到她的故乡,此刻正在她的故乡和家乡熟悉的亲人朋友,以及小时候一起长大的小伙伴一起玩耍聊天,已经忘记了他,忘记了她还有个七八岁的儿子没有长大成人,正蹲在家门前等待着他回家呢。一想到这一点,他又忍不住地开始流泪了。
夜色越来越浓重了,很快,镰刀似的月亮升起来了,家里依然非常寂静,父亲和两个姐姐也不知道去哪里了,似乎消失了.这个家现在只有他一个人,他不知道去哪里寻找母亲和姐姐,难道母亲也把姐姐给带走了吗?母亲要姐姐,也不要他了吗?难道是因为他太调皮了,经常惹母亲生气,所以母亲才会丢下他的吧.他越想越伤心,渐渐地就迷糊地睡着了。 不一会儿,灰狼突然叫了起来,他苏醒了过来,听到远处传来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似乎不止一个人,难道母亲回家了吗?他想,他感觉到一阵激动,便站起来,夜色中逐渐浮现出两个熟悉的身影,不像是母亲的,仔细一看,原来不是母亲,而是弯子,他的头上打着绷带,像个病人,他的身后跟着一个大人,不是别人,而是弯子的母亲。 弯子带着他的妈妈凶巴巴地跑到他的跟前,就是阿毛,是他扔石头把我给砸伤的,弯子指着站在墙角的他说。 他感觉莫名其妙,为什么弯子忽带着大人来到他家,他因为太想念母亲了,忘记了下午发生的事情了。 阿毛,你胆子也太大了,竟然把弯子砸伤了,都流血了,小孩子你真不知道轻重,我不和你说,我要找你家大人,你爸爸呢?女人说,说完,朝着阿毛背后漆黑的屋子看去,家里灯火都没有打开。 是不是你爸爸躲在了家里,不敢出来了,女人继续说。 妈妈,我看,他家现在只有他一个人,弯子补充道,还是等到他家大人回来了,我们再来吧,现在找他也没用,弯子说。 女人听了,叹着气,说,哎哟,真是可怜,大人都走了,就留下个小孩,阿毛,你真是个可怜啊,女人好像嘲笑一样地说,说完就拉着自己的儿子离开了。 男孩目送着弯子和他的母亲消失在夜色中,之后寂静又围绕在他的身边,他感觉怅然若失,妈妈不在了,任何人都可以欺负他了,他想,想过后,又蹲在了门槛上,看着漆黑一片的前方,一阵阵急促的脚步声又传来了,这次似乎不止一两个人,而是一群人。 哎,算了,妈妈是不会回来的了,爸爸做错了那么多的事情,惹得妈妈生气,她是不会原谅爸爸的了,他想,想来想去,他感觉肚子实在太饿了,便走进了灶房,揭开锅盖,里面还剩下一些锅巴,他拿起一块咬了起来,索然寡味,但因为太饿了,还是强忍着吃下肚子。 他回到家,灰狼追着他,看着他手里的锅巴,眼馋的很,他扔锅巴给灰狼吃,灰狼一口就吃下了,继续跟着他,似乎还没吃够。 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他摆出空空的双手,对灰狼说,灰狼似乎能够听懂他的话,便又趴下了。 他走进漆黑一片的家,摸着走到妈妈的床上,趴在床上,闻到了床上残留着的妈妈身上的气息,他猛烈地呼吸着,似乎借此获得一些安慰,可是床上的妈妈的气息越猛烈,他就感觉越难受,最后又忍不住地哭了起来。周围一片黑暗和寂静,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恐怖,最后蒙上被子,闭上了眼睛,睡着了。 不知道过去了过长时间,他迷迷糊糊地被谁给叫醒了,阿毛,你起来,他睁开眼睛,掀开被子,便看见了两个姐姐出现在了的眼前,她们都没有离开他。他感觉很高兴,以前对姐姐的不满也一扫而尽,高兴地跑过去,妈妈不在了,有姐姐也是不错的,他想。 阿毛,我们去找妈妈了,我们跑到了县城,跑了一天,终于追上了妈妈,她就坐在汽车站里,我们叫她回家,她不肯,随后,爸爸也来了,爸爸拉她走,她也不肯,现在他们两个人正在汽车站里呢,我们先回来了,阿毛,你吃过晚饭没有,大姐问他,妈妈还没走,还在,之前笼罩在他心上的阴霾一扫而空,他高兴极了,脸上也逐渐地浮现了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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