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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论
语言哲学题解
语言是所有人类都有的,同时只有人类才有。希腊人把人定义为“会说话的动物”〔或
“具有逻各斯的动物”〕,就是说,语言规定人这个概念。我们把和自己对话的人称作
你,自然而然把他看作同自己一样的人,但我们不这样称呼自己正在操作的对象。语言
是本族人和外族人的界线,希腊语把野蛮人称作barbarian,不会说〔希腊〕话而只会叭
叭叭叫唤的生物。更有甚者,语言被赋予创世之功,上帝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所
以福音书里说“太初有言〔逻各斯〕” 。
语言和心灵、精神的关系十分密切。洪堡德说:“语言是世界观”,又说,“语言是一
个民族人民的精神,一个民族人民的精神就是其语言。”心智的成长大概离不开语言,
培根说:“人们以为心智指挥语言,但经常有这样的情况:语言控制着人们的心智。”
正是基于这一观察,培根要我们警惕所谓市场偶像。语言对人的重要性几乎怎么说都不
为过,用不着有什么时尚潮流,自古以来,喜欢反省思辨的人鲜有不被丰富而有趣的语
言现象吸引的。柏拉图说,“语言这个题目也许是所有题目中最重大的一个”。在中国
思想传统中也一样,《道德经》开篇 就说道“道可道非常道”。庄子对名实、有言无言
等作了大量辩析。公孙龙子的“白马非马”之辩,墨学的逻辑,都是对语言本性的思考
。
语言是一种心灵活动,是一种社会现象。而且,在所有心灵活动和社会现象里,语言是
最系统的,最适合成为系统思考〔Episteme [griechisch] die, Wissen, Erkenntnis, Einsicht (z.B. bei Platon und Aristoteles) im Unterschied zu der auf der Sinneswahrnehmung beruhenden (blossen) Meinung (Doxa).〕的对象。为什么语言是心灵/社会现象里最
系统的?现代语言学的奠基人索绪尔是这样想的:语言符号系统或曰施指系统是纯形式
的,没有实质用途,因此,这个施指系统的力量乃至其存在都完全依赖于它本身的系统
性。语言的系统性完全来自其分节的清晰性。语词对句子的关系和音符对乐曲、色彩对
图画的关系有很大不同,离开了图画,色彩本身可以是鲜艳的、黯淡的等等,语词离开
了语言却什么都不是。从可口可乐到飞机,也都可以成为施指 ,但这些东西各有实际功
能。语词的“功能”却完完全全在它们的系统之中。
从前不分哲学、科学或思想,对语言的系统思考全可归入“语言哲学”名下。
不过,这个名称有其特指,宽泛的用法指二十世纪以语言为主要课题的哲学研究,狭窄
的用法则指分析哲学传统中的语言哲学。
我们可以粗略区分二十世纪几个主要的西方哲学传统。一个是分析哲学传统,
主要代表人物有弗雷格、罗素、维特根斯坦、奥斯汀、莱尔、塔斯基、蒯因、达梅特、
克里普克等人。一个是现象学-解释学传统,代表人物有胡塞尔、海德格尔、加达默、梅
洛-庞蒂、德里达等。再一个是实用主义 传统,代表人物有皮尔士、威廉?詹姆士、约翰
?杜威。一般认为实用主义传统和分析哲学传统比较接近,皮尔士被很多哲学史家视作分
析哲学-现代语言哲学的开创人之一。蒯因等人后来都受到实用主义的深刻影响。为简便
起见,下面只说分析哲学和现象学-解释学两个传统 。
这两个传统虽然都是哲学,虽然都体现了二十世纪哲学的“语言学转向”,但
两者在入手点、术语、论述框架、论述风格等各个方面均相去甚远。而且??细想起来
这一点颇为奇怪??两个传统之间的对话也不多。所以,很少有人把两个传统对语言的
思考合在一起论述,多数题名为“语言哲学”的著作都采用较狭的指称,特指分析传统
中的语言哲学。眼下这本书也是这样。的确,把两个传统放在同一本书里来介绍,不仅
需要极大的功力,而且需要不止两倍的篇幅。这些都不是本书作者能做到的。我希望哪
位学人另写一部《语言哲学——分析哲学传统之外》,也希望有人来写一本更加包罗万
象的语言哲学 。不过,我也在这方面作了一点小小的努力:我用了一章讨论语言哲学兴
起前的一些有关问题,此外,采用了海德格尔与维特根斯坦一文,以表明这两个“流派
”多有交叉重叠之处。
此外,本书还包括了索绪尔和乔姆斯基两章。多数语言哲学教程虽然会反复提到他们,
但不把他们列在正式陈述的范围,然而在我看,这两位虽然是专业的语言学家,但同时
也是一般意义上的思想家,对语言进行了深度的哲学考察,对语言哲学本身也产生了重
要的影响。
以上是就“语言哲学”这个名称的外延来谈的,至于这个用语的内涵,讨论起来就更加
复杂。眼下只能作一点形式上的说明。塞尔曾建议区分philosophy of language和lingu
istic philosophy,前者研究语言的普遍性质,如指称、意义、真假,关心的是普遍的
哲学问题,后者研究特定语言中的特定词语的用法,回答某些特定的问题 。万德勒则建
议更加细致的区分,分出philosophy of linguistics、linguistic philosophy和philo
sophy of language。Philosophy of linguistics这门学科“对意义、同义词、句法、
翻译等语言学共相进行哲学思考,并且对语言学理论的逻辑地位和验证方式进行研究。
因此,语言学哲学是科学哲学的特殊分支之一,与物理学哲学、心理学哲学等并列”。L
inguistic philosophy“包括基于自然语言或人工语言的结构和功能的任何一种概念研
究。举例来说,亚里士多德关于存在的哲学思考、罗素的限定描述语理论、赖尔关于心
灵概念的著作,都在这类研究的范围之内”。最后,philosophy of language“可以留
下来称呼语言哲学原初领域剩余的那些部分,包括关于语言的本质、语言与现实的关系
等内容的或多或少具有哲学性质的论著。沃尔夫的《语言、思想和现实》,也许还有维
特根斯坦的《逻辑哲学论》”。
不同的建议背后含有对哲学这一概念的或多或少不同的理解。我认为大致可以把哲学理
解为对重要观念的概念考察。观念分属不同的领域,例如语言、历史、科学、艺术、教
育等等,对这些不同领域的观念的考察就形成了哲学的不同分支,如语言哲学、历史哲
学、科学哲学、艺术哲学、教育哲学等等。但是,语言又与历史、艺术等等不同,语言
和概念的关系更为紧密,乃至我们经常无法区分概念和语词,于是,一切概念考察都是
语词考察,语言哲学就不再是哲学的一个分支,而是哲学本身了,或者说是“第一哲学
”。维特根斯坦第一个提出,“一切哲学都是‘对语言的批判’。” 在这个意义上,我
们可以同意哈克,带来语言转向的不是弗雷格或罗素,而是维特根斯坦,维特根斯坦才
是第一个“语言哲学家”。
我想,我们只要从以上两重意义来“语言哲学”这个用语的歧义就够了。我将在本书最
后一章回到这个话题来,我的结论是,语词是概念的最高形态,但概念考察不限于考察
其最高形态,因此,不宜把哲学等同于语言哲学,而应把语言哲学视作与科学哲学等等
并列的一个哲学分支,虽然这个分支占有格外重要的地位。
古希腊哲学对语言问题的思考
西方哲学起源于希腊,两千多年的哲学史所讨论的,没有哪个重要问题不能在希腊哲学
里找到先声。
赫拉克利特是第一个从各个角度阐述logos的哲学家。逻各斯一直是西方哲学的中心课题
之一,甚至是the中心课题,乃至近年来常听到对西方哲学逻各斯中心主义的批判。logo
s大致有言谈,思考,所思、所谈、所写的东西,公式,理性,论证,尺度,原则诸义。
Logos原则上是无法翻译,多半直接用音译“逻各斯”,但古汉语中“道”这个概念与逻
各斯颇多相通之处。关于逻各斯,赫拉克利特提出了很多重要的想法,例如,虽然逻各
斯是无所不在的,大多数人却不了解它,。赫拉克利特特别强调逻各斯的公共性,“逻
各斯是公共的”,是“必须遵从的共有的东西”。他把逻各斯比作清醒人的理智,“清
醒的人有一个共同的世界,睡梦中各有各的世界。”他又把逻各斯比作法律,“如果一
理智地说话,就得将我们的力量依靠在这个人人共同的东西上,正像城邦依靠法律一样
。”
一方面有赫拉克利特那种海德格式的对逻各斯的玄思,另一方面也有风格与近代分析哲
学不无相像的智者们。智者高尔吉亚主张存在是无法被认知的,更是无法被言说的。假
设我们确实能通过各种感觉了解存在,但你我的感觉都归各自所有,我们怎么能通过语
言把它们传达给对方呢?我们知道,语言和物体是不同的,我们用来感知语言的途径显
然不同于我们用来感知物体的途径。语言和感觉异质,更和存在相异,而我们却想用传
达感觉甚至传达存在,自然不能成功。这番思辨,实可视作关于私有语言讨论的先声。
此外,高尔吉亚还提出了语言由外界事物的刺激而产生的主张。
柏拉图的多篇对话中都有大段大段关于语言的讨论,这里主要说说《克拉底鲁篇》。《
克拉底鲁篇》是一篇亦庄亦谐的范文。对话开始处,赫摩根尼〔Hermogenes〕向苏格拉
底复述了他和克拉底鲁〔Cratylus〕两人刚才争论的话题:赫摩根尼主张语词是约定的
,对于同样的东西,不同的民族有不同的名称,与此相似,我们经常改变奴隶的名字,
新名字和旧名字一样好使;克拉底鲁则主张语词的用法是依据自然的,有对错之分。赫
摩根尼并不坚定反对克拉底鲁的主张,但他抱怨克拉底鲁语焉不详,弄得神秘兮兮的,
所以邀请苏格拉底来阐论这一论题。
这篇对话的前一大半是苏格拉底和赫摩根尼的对话,像柏拉图所写的多数对话一样,苏
格拉底发议论,赫摩根尼当托儿。苏格拉底大致取自然说而反对约定说。第一个根据是
,我们不能把人叫作“马”,也不能把马叫作“人”。第二个根据是,命题是由语词构
成的,命题有对有错,所以语词也有对有错。苏格拉底进一步用工具来说明语词,工欲
善其事,必须使用适当的工具,人要说话,就要使用适当的语词,我们必须沿着自然的
纹理来切割一样东西,同样,我们必须用自然的方式来说话。这些工具的制造者是一些
专家,他们制造的工具优劣则由使用这些工具的工匠判定。并非人人都能制造语词,立
法者创制语词,评判创制的依据则是语词是否合用。不同语言用不同的音节来制作同一
个语词,就像不同的工匠用不用同一块铁来制造梭子,“质料可以不同,形式却是一样
的。”苏格拉底隐示,他这里说的是理想的语词,是〔意义相同的〕不同名称所命名的
一般的东西。正确的语词显示出被命名事物的不变本质。给一个不信神的人起名叫Theop
hilus〔敬爱神明的人〕就是misnom,误称。由于我们总是随着祖上的姓名给孩子命名,
所以实际使用的名称是很容易误导的。苏格拉底半认真半玩笑,长篇大论分析神、精灵
、人、身、心、运动等等重要语词的词源,他从一些语言事实引出一种结论,从另一些
语言事实又引出相反的结论,苏格拉底大概是通过这种讽刺手法对当时的一场论战作出
反应:我们是否能够通过语源分析达到真理。苏格拉底的回应在今天显然还很有意义。
语词怎样显示事物的本质呢?苏格拉底引入他的模仿说,音乐家和画家用音调
和色彩模仿事物的外表,哑巴用向上的手势来表示轻扬,语词则用字母的组合来模仿事
物的本质,苏格拉底猜测说,每个字母本身就有某种特征,例如a这个字母表示大小,o
这个字母模仿圆。古人大概就是依此创造了我们现在使用的语词。
在苏格拉底和赫摩根尼的以上对话中,苏格拉底似乎是在为克拉底鲁的主张提
供理据,支持语词不是约定的,而是自然的并因此有真假的。但苏格拉底表示,他对刚
才获得的那些结论很没把握。这时,苏格拉底转向克拉底鲁,对话的后一半一直是苏格
拉底和克拉底鲁两人之间的对话。克拉底鲁认为,一个名称要么命名了事物,因此是正
确的,要么没有命名事物,因此是没有意义的,就像一个噪音,只是无意义的而无所谓
对错。苏格拉底把语词比作肖像,借以表明克拉底鲁的主张是错误的,因为一幅可能不
够真实,但也不是完全走样。这里的语词图像说和后世维特根斯坦的图像论颇为接近。
但克拉底鲁反对把语词比作肖像,一幅肖像可能略去了原型的一些特征,因此不大像原
型,却仍然是可辨认的肖像,一个语词若减去一个字母,可能就是另一个词或根本不是
一个词了。不真实的话语是错误的抑或是完全没有意义的,一直是语言哲学中的一个争
点,苏格拉底在这里没有提出最终的答案。
随着对话的进展,苏格拉底列举了有利于约定说的一些典型事实,逐步调整语词模仿本
质的主张,结论大致是:如果语词能够完全模仿事物的本性,我们就得到完善的语言,
然而实际语言却总是由约定来加以补充的。
在柏拉图那里,语言问题的探讨始终是和一般哲学问题交织在一起的,这篇对话讨论了
我们是否可以只凭研究语词来洞悉事物的本性,我们是否能够不借语词来认识事物,不
变的本质和流变的现实之间是何种关系等极重要的话题。
错误还是无意义,这是语言哲学中反复讨论的问题,在希腊哲学的全盛时期,这个问题
可以这样表述:真的就是存在的,那么,错误的岂不就是不存在吗?《泰阿泰德篇》从
认识论的角度探讨了这一问题。柏拉图否定了不通过任何媒介的对事物的“直接认识”
,而居于首要地位的媒介就是逻各斯。知觉通过逻各斯成为思想,就此而言,思维和语
言是同一的。但是,如果思维和逻各斯〔语言〕同一,就会出现一个困难:思维怎么会
与逻各斯相悖而出错?柏拉图采用的路线似乎与近世的逻辑还原论非常相似。苏格拉底
告诉泰阿泰德,他似乎曾在梦里听人说过,构成人和万物的最基本的元素是无理可解的
,它们只能被命名,却不可能加以述说,因为无论以肯定的方式还是以否定的方式谈到
它具有某种禀性,都对它增加了一点什么,使它不再是最简单的东西。我们只好不靠任
何一种规定性直接为它们命名,因此它们只有名称,别无其他。由这些基本元素编织而
成的东西是复杂的东西,因此是可述说的,它们由名称的组合来表达 。《智者篇》继续
探讨《泰阿泰德篇》中已经提出过否定的存在陈述问题。否定的存在命题一直令人困惑
,成为哲学史上一个经年不治的老难题,蒯因称之为“柏拉图的胡须”,十分坚硬,让
奥康姆剃刀犯了难。本书将多次回过头来讨论这个问题。
亚里士多德大概是系统探讨语言的方方面面的第一人。亚里士多德常被尊为科学之父,
各门科学之父,这个尊号在语言学上也是恰当的 。在《解释篇》开篇,亚里士多德说明
他将要首先定义名词和动词,然后将解释否定、肯定、命题等等的含义。他接着表明了
他的语言的一般看法:口语是内心经验的符号,文字是口语的符号。语词由约定产生,
名词具有与时间无关的意义,动词不仅具有意义,而且与时间有关 。名词和动词结合,
形成句子。各个民族的口语和文字都是不同的,然而,虽然各个民族的语言有不同的约
定,但内心经验对所有人都是相同的,由这种内心经验所表现的对象也是相同的。词汇
本身无所谓对错,只有由词汇结合而成的句子才可能有对错,句子或我们心中的思想,
有时没有对错之分,有时则有对错之分,例如祈祷就无所谓对错,但若句子对存在作出
了肯定或否定,就出现对错之分。这种有对错之分的句子,就是命题。这些提法,无论
对错,都涉及语言哲学的根本问题。在《解释篇》里,亚里士多德只研究有对错之分的
句子即命题,并表示其他的句子属于修辞学和诗学的研究范围 。亚里士多德接着讨论了
肯定命题和否定命题,简单命题和复合命题,单称命题和全称命题,包含可能性的命题
和包含必然性的命题〔大致与后世所谓综合命题/分析命题相当〕。在《范畴篇》中,亚
里士多德对语词作了分类,分为实体、数量、性质、关系、处所、时间、姿态、动作、
承受,并对这些范畴一一作了探讨。后世语言哲学的主要论题,鲜有亚里士多德不曾探
讨过的。此外,《形而上学》中对基本哲学概念的分析,《诗学》、《修辞学》中对“
非命题形式的”语言的讲解,都是谈不完的话题。而且,亚里士多德在其各种著述中提
到很多前辈哲学家的观点,其中一则说,赫拉克利特的信徒克拉底鲁坚持万物不断流动
,因此无法给任何事物命名,乃至他不肯开口说话,只用手指来指。
罗马、中世纪哲学对语言问题的思考
罗马人的思辨水平远低于希腊人,不过,由于罗马人热衷于拉丁语的语法规则
研究,所以在语言学领域里,罗马人留下了不少遗产,近代语法学的术语和体例多半是
从拉丁语法继承下来的。罗马之后,欧洲进入了中世纪,中世纪哲学总体上当然远不及
希腊哲学辉煌,但在语言探究这一领域,中世纪哲人作出了重要的贡献,在中世纪的所
谓七艺中,语法、辩论术、修辞学是最重要的三艺。
中世纪重视语言探索的一个原因是当时的哲人热衷于《圣经》的诠释。《圣经》里本来
就有很多关于语言的思考,《旧约》里有一个巴别塔的故事,最为著名。这个故事说,
天下人的语言一开始都是相同的,他们聚在一起,决定建造一座直通天顶的塔,传扬人
类的名字,以免人类始终分散在大地上。耶和华恐怕人类要是作成了这件事,以后无论
要作什么,就没有作不成的了,于是,耶和华变乱了人们的口音,使人们互相之间语言
不通,从此分散在各地,放弃了共同建设高塔的事业。所谓巴别塔中的“巴别”,意思
就是“变乱”。这个故事寓意深长,曾被无数人引用、阐释。直到今天,不同语言仍是
区分不同社会群体的主要基础,不同的语言共同体仍在要求独立自治,同时也不乏为此
互相残杀的实例。另一方面,共同的科学语言似乎要直达统一场理论,让人类能像上帝
一样获得对世界的最终认识。
中世纪初的大思想家奥古斯丁对语言作了全方位的思考。他把《约翰福音》开篇的一句
理解为“太初有言”,明确提出了言语创生万有的认识。奥古斯丁区别声音与意义:“
声音与意义是两回事,声音方面有希腊语、拉丁语的差别,意义却没有希腊、拉丁或其
他语言的差别。” 声音因人而异随时而异,意义却是同一的。“幸福”这个词在各种语
言中不同,不懂这种语言,你听到这个词就会无动于衷,但对幸福本身的追求却是说各
种语言的人共同的。意义的这种同一性是怎么获得的?奥古斯丁建议用记忆来加以解释
。奥古斯丁有时也把意义称作内在的语词,内在语词无须通过声音的表达而存在,外在
的语词却总是依赖于内在语词的预先存在的。但他也承认,从内在语词到表达,其中发
生了一些变化:思维在最终的表达中成为清楚的东西。当然,上帝的行动没有先后之分
,对于上帝来说,内在语词已经是清楚的。托马斯?阿奎那后来继承了奥古斯丁的这一区
分,主张内在语词是上帝的语词,体现着上帝的创造力量,外在语词则是一种受创物。
上帝可以通过外在语词对人说话,也可以直接通过内在语词对人的内心说话。
人们最初是怎么学会语词的呢?奥古斯丁这样描述自己童年的经验:“我看见大人称谓
某个对象,同时转向这个对象,这时我会猜测,他们用这个声音来指称他们所要指出的
那个对象。他们的确是这个意思,这一点可以从他们的姿态上看得很明白,此外也可以
从所有种族的自然语言看得很明白:人们用表情、眼神、肢体动作和声调口气来展示心
灵的种种感受,例如心灵欲求某物、守护某物、拒绝某事或逃避某事。我一再听到人们
在不同句子中的特定位置上说出这些语词,从而渐渐学会了去理解这些语词是哪些对象
的符号,并逐渐学会用自己的口舌吐出这些音符来表达自己的愿望。”
中世纪学者对语法学作了广泛细致的研究,建立了语法学这个学科。中世纪语法学与本
体论、认识论、逻辑学等学科紧密交织,其中一个最著名的争论就是唯名论和唯实论的
争论。他们注意到有些名词如“苏格拉底”指称的是个体,有些名词如“人”指称的是
类。因此,我们应当区分这两类名词,一是专名,一是通名。唯实论者认为通名像专名
一样也指称实在的对象,唯名论者持相反的观点。唯名论的重要代表阿伯拉尔从个别高
于一般的基本立场出发来区分专名和通名,专名如苏格拉底是有所指的,指的就是苏格
拉底这个人,作为专名,它的所指是唯一的。通名如“人”却没有一个同样明确的对象
与之对应,“人”固然是有意义的,但它的意义不在于有所指,而在于它是代表一个类
的记号。另一个著名的唯名论者奥康姆也持类似的观点。奥康姆是中世纪最重要的逻辑
学家之一,在逻辑研究过程中,他发现必须对语词作出新的分类,例如需要区分实体语
词和形式语词,前者如“桌子”,后者如“有些”、“不”、“如果…那么…”,后面
这些词很接近后世所谓的“逻辑常项”。唯名论/唯实论之争通过一些变形广泛存在于二
十世纪语言哲学,大多数重要的语言哲学家持唯名论观点。
中世纪语言学家对另一些语言哲学问题也发生过很大的兴趣,例如:句子在先
还是词在先?多数论者倾向于认为词在先,基本的根据是句子是由词构成的。
近代哲学对语言问题的思考
近代以来,有很多重大的事件影响了语言学和语言思辨的发展。文艺复兴时期人们重新
发掘出希腊、罗马、阿拉伯典籍;伴随新大陆的发现,人们了解到印第安语等多种新语
言的发现;此外还有对汉语以及汉语语法学的了解,近代科学方法的诞生,拉丁语的衰
微等等。
在近代哲学中,对分析哲学传统的语言哲学家们影响较大的是洛克、莱布尼茨、贝克莱
、休谟、康德、密尔等人,本节就对这几个哲学家对语言问题的思考作一简略介绍。
洛克认为词所指示的不是事物,而是观念。通名指示类的观念,类的观念是由类的属性
合成的。马具有四足、有毛、食草、善跑等多种属性,这些属性结合到一起就是“马”
的意义,同时也是识别马的标准。
莱布尼茨多方面对洛克的学说提出挑战,在语言探索领域也不例外。莱布尼茨质疑说:
每个人的观念或心象都不尽相同,如果一个语词代表观念,那它代表哪个人的观念呢?
莱布尼茨因此倾向于把语词认作是语言共同体共享的符号。莱布尼茨对后世语言哲学更
重要的影响是他建设人工语言的努力。莱布尼茨从一个更广泛的意义上理解语言,把语
言看作各种可能符号的一种。他强调自然语言依赖于知觉,因此分有模糊、歧义等等知
觉的种种缺陷。自然语言不是描述客观事物的最佳工具,人们发明语词,一方面受到客
观事物的引导,另一方面却掺进了人们自己的偏好,为了探究真理,必须建立一个由普
遍符号组成的更为清楚的符号体系,他本人就为此作出了长期的努力。这种努力在数学
方面是卓有成效的,今天人们使用的微积分符号就是从莱布尼茨的符号系统发展出来的
。他甚至设想,有一天人们不必再进行无谓的争论,人们使用一种清晰的逻辑语言,所
有争论都可以在黑板上像解数学题一样得到解决,在这一方面,我不敢说莱布尼茨及其
后继者取得了成功。
贝克莱从另一个角度对洛克发起挑战。他认为,通名不直接指称任何东西,而是指称很
多特殊的观念。通过类似的论证,贝克莱最终还否定了“物质实体”的概念。休谟的看
法和贝克莱相近,他也认为词所指示的不是事物,而是观念,而且是简单观念。
密尔区分专名和通名,专名只有外延而无内涵,通名则既有外延又有内涵。Dartmouth是
一个地方的名称,命名它为Dartmouth,因为它是Dart河的河口(mouth的一个意义是“
河口”),但这是命名的起因而不是这个名称的意义,即使Dart河改道,Dartmouth不再
是Dart河的河口,这个地方完全可能沿用这个地名。专名只有外延而无内涵,等于说专
名是一个没有意义的标记,我们通过它和心里关于对象的观念联系到一起。关于通名的
理解,密尔大致采取了洛克的看法。但他更进一步提出,通名直接指示一类对象,而同
时间接地表明了这类对象的属性。“马”指示马这个类,同时间接表明了四足、有毛、
食草、善跑等属性,这些属性就是“马”这个名称的内涵。另一方面,“马”这个名称
的外延就是所有的马。
对二十世纪语言哲学产生重大影响的另一位哲学家是康德,特别是他对综合命题和分析
命题的区分。不过这一部分我等到真理理论一章再来讨论。
语言转向
阿佩尔曾经这样总结西方哲学的发展:古代哲学注重的是本体论,从近代开始,哲学注
重的是认识论,到二十世纪,哲学注重的是语言。这个说法大概已经妇孺皆知。本体论
要确定的是“什么东西存在”或什么是实在的基本存在形式。认识论要确定哪些东西是
我们能认识的,我们是怎样认识这些东西的。从本体论到认识论,可以看作一种进展,
我们不再独断什么东西存在,而是通过对人类怎样认识世界来确定什么东西存在。沿着
这样的线索,我们也可以把语言哲学(意义理论)看作一种进展:我们在何种意义上能
够认识存在??而意义的首要载体就是语言。所以,阿佩尔的说法既可以看作一种描述
,也可以看作一种主张:哲学归根到底是对语言的思考。例如达米特就认为我们现在应
该把语言哲学而不再是把认识论置于哲学的中心。
当然,无论用什么简单的模式来概括历史,只能有所启发,不能看作结论,不
过,二十世纪哲学经历了一个“语言转向” ,这是大多数论者都能同意的。“语言转向
”不仅属于本书所介绍的分析哲学传统。由胡塞尔、海德格、伽达默等人所代表现象学-
解释学传统也经历了这一“转向”,实际上,从“现象学”这个名号转变为“解释学”
也可以看出这一流派越来越重视语言问题。西方两个最重要的哲学流派都走上了通向语
言的道路,当可说现代西方哲学发生了“语言转向”。有鉴于此,不少论者认为二十世
纪哲学和对语言的哲学探讨成了同义语 。不过,说到语言转向的具体缘由,人们的看法
就不那样一致、清楚了。人们经常提到的有以下几条。
一,新逻辑的发现。
二,对古典哲学特别是德国古典哲学的厌倦。这一点罗素表达得极为鲜明,他说“当时
有一种革命的情绪,一种解放的感觉”。维也纳小组的青年人更加充满激情,他们认为
,对命题意义的研究将代替对认识能力的研究,传统的认识论从此消失了,哲学将不再
纠缠于那些不清不楚的问题,凡是可以表达的,就可以表达清楚,“原则上没有什么不
能回答的问题”,所谓回答不了的问题,根本不是什么真正的问题,而是一些无意义的
语词排列 。哲学不仅发生了革命,而且是一场最终的革命,一场一劳永逸的革命。在哲
学世界之外,我们经历过同样的激情。当然,也经历过革命之后。后来,维特根斯坦引
用Nestroy的一句话作为他《哲学研究》的题词:“依其本性,进步看上去总比实际上更
为伟大”,可以说为这种革命热情浇了几滴凉水。
前两点可以合在一起看,新逻辑的拥护者发现,借用新的逻辑手段进行语言分
析,可以揭示出古典哲学中的很多混乱,批驳过去的很多论证,他们相信,借用这些逻
辑手段将能够建立新型的哲学论证和新的哲学。
三,反对哲学中的心理主义。无论是分析哲学的开山鼻祖弗雷格和是现象学的开山鼻祖
胡塞尔都极力反对心理主义。心理活动总难免主观的解释,对语言-命题的意义却可以进
行客观的研究。
四,语言科学的建立和进步。这一点可以从洪堡、索绪尔、乔姆斯基等人对现代哲学的
影响看到。
我们看到,上列的前两条并不能解释现象学-解释学传统的语言转向。而且,这
些动因以及此外的动因究竟在造就语言转向时占了何种分量,仍没有一致的意见。这里
我愿补充一点自己的看法。亚里士多德把哲学定义为关于真的科学,这是哲学家亦即科
学家的事业,他们一方面扩展知识的领域,另一方面通过概念思辨使得不断扩展的知识
得到理解。然而,科学的发展使得古典的求真概念受到挑战。求真这项伟大的事业似乎
已经逐步由近代科学去独立进行了。然而,近代科学的求真活动主要是通过技术性概念
推进的,基本脱离了自然概念的思辨。〔人们一般是反过来说的:科学活动把概念思辨
驱逐了。〕现在只剩下两件事情适合于用概念思辨来进行工作,一是探索实证方式没太
大作为的那些领域,如伦理生活、艺术生活等等,一是沟通科学概念和自然概念〔努力
使技术性概念获得非技术性的理解〕。认知的进展割开了科学和哲学,割开了实证求真
和概念思辨的领域,割开了科学家和哲学家。今天的科学家和哲学家都已经不再是以往
意义上的科学家-哲学家。不是哲学家转向了概念思辨的领域,而是现在有了一块和实证
求真活动相分离的概念思辨领域,留给哲学家管理。概念思辨本来就主要是在语言分析
层面上进行的,当概念思辨明确成为哲学的主要工作,语言转向也就自然而然发生了。
语言哲学和语言学
哲学漫游于各个学科之间,语言哲学也不例外。数一数在语言哲学领域里卓有
建树的大家,弗雷格、罗素、卡尔纳普、克里普克等人的语言哲学与逻辑关系紧密,莱
尔、奥斯汀的成就与古典文学分不开,蒯因、普特南的语言哲学则与科学哲学交织在一
起。这一节和下一节我分别谈谈语言哲学与语言学、与逻辑的关系。
不难想到,在各门相邻学科中,语言哲学和语言学的关系格外紧密。二十世纪初发生了
哲学中的语言学转向,这也正是现代语言学成形的时候,这或许并非巧合。
语言学对哲学有帮助吗?有人说有,有人说没有。万德勒对这个问题作了相当深入的探
讨并做出了肯定的答复。他认为对立意见的主要理据是:语言学是经验研究,而哲学处
理的却是先天问题。所以他处理这个问题时主要是在探讨经验与先天的关系。万德勒论
证说,语言规则既是经验的-描述性的,同时又是分析的-规范性的,它们是“规范性的
描述”。如果拿国际象棋来打比方,那么,尽管学棋的人可以通过经验总结的方式掌握
象棋规则,然而,一旦掌握了这些规则,他就可以发现某些分析的-必然的真理,例如不
可能用一王一象将死对方的孤王。语言学家是那些通过经验研究发现规则的人,部分哲
学工作则是根据这些规则发现某些分析的-必然的真理,因此,语言学对哲学是有帮助的
。
万德勒关于分析性的思辨很出色,但对于问题的回答并不完全让人满意。我自己的看法
大概如下。哲学从一切经验中汲取营养,就此而言,语言学的结论和语言学的工作方法
都会对哲学探索有益处。但除了那些认为哲学只是先验推理而与经验无关的哲学家,没
有人会对此质疑。问题是,语言学对哲学是否具有特殊的意义?哲学可以从任何领域汲
取营养,不了解中国历史或量子力学并不妨碍一个人成为卓越的哲学家。然而,不懂得
数学的人断然不会在数学哲学上有所建树,同理,语言学哲学的探索要求探索者尽多掌
握语言学。我希望这还是老生常谈。更深入的问题将是:语言哲学究竟是和数学哲学并
列的语言学哲学抑或是哲学整体的核心?上面讲到,“语言哲学”这个用语在这里是有
歧义的。总的说来,语言学哲学的探索要求探索者尽多掌握语言学,而语言哲学则是从
语言现象-语言经验出发的。〔语言哲学家并不必需掌握语言学,〕尽管如此,正如万德
勒所表明的,语言学的结论和方法有助于一般性的语言哲学探索避免从错误的成见出发
,这种助益是防止性的,而不是积极的贡献。
不过,对哲学来说,语言现象和量子运动的现象等等不是同一距离上的现象,语言现象
离我们的自然理解近得多,因此,无论有没有语言转向,哲学都始终会关注语言现象,
而对量子运动的关注却是特殊的兴趣。通过语言现象例证或深化某些哲学问题,是一条
很自然的途径。比起物理学的基本概念,语言学的基本概念更居于自然概念系统的中心
,这在索绪尔和乔姆斯基的基本语言理论概念那里看得十分清楚,例如乔姆斯基关于语
法能力和普遍语法的探讨,必然与天赋观念/经验主义的争论交织在一起。
语言学大致分为语音学、词汇学和句法学,词汇学又有两个分支:词形学和语
义学。语音学的技术性较强,发生较晚,取得的成果却最系统,实际上,正是对语音的
科学研究造就了现代语言科学的基础。语言学的这些分支互相联系,例如,词汇学里最
重要的问题之一,如何确定词的界限,就须借重于语音学。虚词语气词等,则既是词汇
学又是语法学研究的对象。但总的说来,哲学和语音学、词形学联系较少,和语法学、
语义学联系较多。哲学本来就是对基本观念的概念性研究,语法和语义概念性较强,自
然会受到哲学家更多的关注。这一点我们换一个角度可以看得更加清楚??语言研究有
其形态的方面和概念的方面。例如词类的研究需要确定哪些记号是动词,从概念着眼,
可以把动词定义为表达动作、行为、状态的词,从形态着眼,可以把动词(就某些具有
词形变化的语种来说)定义为具有人称时态变化的词。概念是研究的向导;如果我们不
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就会立刻迷失在无穷繁多的形态同异之中。我们可以把两个含有a
i音的句子归成一类,这在形态上是相当清楚的,然而没有任何概念内容,没有任何意义
。另一方面,概念的前导常常只提示大致的方向,不仅必须从形式上标定通往这个方向
的确切路径,而且在实现目标的进程中,在使一个笼统的概念形成明确结构的过程中,
会暴露出原本概念的含混、空洞甚至自相矛盾之处。例如,我们可以从概念上大致说明
词与词组的区别,然而当我们试图用语言现象来标识出这个区别,会遇上一重重具体的
困难,而在解决这些困难的过程中,我们对词形成了更明确更完备的概念。
语言是一个符号系统。“符号”有很多近义词,如信号、象征、标志、画符等等,这些
东西都含有施指/所指的关系,即一事物-现象表征另一事物-现象。凡有所表征的,可以
统称为“指号”〔希腊词是semeion〕。索绪尔已经预言可以建立一门指号学〔semiolog
y〕,对所有种类的指号作总括的研究。后来美国的莫里斯〔C. Morris〕接受了这一建
议,创建了“指号学”。语言是符号系统之一,因此,语言学是指号学的一个分支。绘
画、舞蹈、服饰、仪式、礼节等等都具有指号性质,都是指号学研究的对象。不过,仍
像索绪尔预言的那样,由于语言比其他指号系统具有更大的任意性,在指号学的各支中
,语言学始终是远远最为重要的。 我认为也可以反过来,把指号学视作广义的语言学。
语言哲学和逻辑学
语言哲学的另一个紧邻学科是逻辑学。不过,为了把握语言哲学和逻辑学的关系,我们
先要看一看逻辑学和一般哲学的关系是怎样的。
泛泛说来,逻辑研究推论,寻求推论的正确规则。如果我们十分宽泛地理解“推论”,
我们就可以在很广的意义上理解逻辑,我们说到一个人逻辑性强,逻辑思维能力强,大
致是在很广的意义上说的。这个广义的逻辑,和知人知事联系得很紧密。但学术语言中
的“逻辑学”,是在狭义上使用的:逻辑学研究推论中的形式因素。
从广狭不同的意义上来理解逻辑,会对哲学和逻辑的关系作出截然不同的判定。哲学从
一开始就以自己要求论证这一点区别于感想、看法之类,而所谓论证,就是用某种逻辑
的形式来表明论点。所以在广义上,逻辑是哲学的核心。黑格尔像绝大多数哲学家一样
,认为哲学不是提供启发,而是要求论证的,所以他可以心安理得地把自己哲学系统的
概念形式部分称作“逻辑学”。但绝大多数逻辑学家狭义地理解逻辑学,会坚定否认黑
格尔的“逻辑学”是逻辑学。反过来,从哲学的角度看,如果我们狭义地理解逻辑学,
把它当作对推论中纯形式因素的研究,那么我们就会像亚里士多德那样,不把逻辑学放
在哲学之内,而是把它当作哲学〔以及科学〕的工具来看待。狭义逻辑的任务是使诉诸
直观的认识成为多余的,也就是说,在最终要把它所涉及的认识变成自动的。但在我看
,哲学始终是诉诸直观的,或用一个较少引起误解的用语:哲学首先关注的是怎样达到
直接而自然的理解,其次才关注怎样通过间接形式化的方式达到正确结论。
在本书中,我通常在狭义上使用“逻辑”一词。亚里士多德是第一个对推论形式作出系
统分类和研究的人,不过,在亚里士多德及其前的哲学家那里找不到“逻辑”这个词,
后世所谓的逻辑学,亚里士多德是在《前分析篇》、《后分析篇》等著作中讨论的。形
式逻辑在亚里士多德那里是重要的,但不具有中心地位。西塞罗首次使用“逻辑”一词
,但主要是指辩证法。直到二世纪末,阿弗罗迪西阿斯的亚历山大等人在编辑、注释亚
里士多德的著作时,“逻辑”一词才用在今人所使用的意义上。此后,逻辑学在许多技
术细节上得到发展、修正,但大的框架始终是亚里士多德式的。
在中世纪,逻辑学和语法学是完全纠合在一起的。语法学本来是研究自然语言,我们有
拉丁语法,英语语法,汉语语法,古汉语语法,从后来的眼光倒回去看,逻辑学像是某
种意义上的普遍语法,无论说英语的人还是说汉语的人都要遵从逻辑规则。一般说来,
句法比语词意义容易形式化,有一部分句法比另一部分句法容易形式化,所以,逻辑学
一开始就和语法学交织得更加密切,主要研究与推论有关的一些特定句式的句法。
传统逻辑有一些明显的缺陷,例如没有哪条规则可依以从马都是动物推论出马头都是动
物头。布尔〔Boole〕在分析数学证明步骤时发现了这一点,并着手对传统逻辑进行改造
。弗雷格推进了“新逻辑”的研究,并为现代逻辑设计了一套新的符号,这套新的“概
念书写法”的一个突出优点在于逻辑学家能够借以进行量化和混合量化,例如用以表示
“对于所有的X来说,存在着某个Y”,而这一点恰恰是传统逻辑作不到的。罗素和怀特
海合作撰写了《数学原理》,致力于从纯逻辑原理推导出整个数学基础,这个理想虽没
有实现,但大大推动了逻辑学的发展,而且,他们采用了一套更加有效的符号系统,对
于新逻辑的发展也非常有利。
一般认为,新逻辑的建立、发展是导致哲学中的语言转向的一个主要动力。语言哲学家
中有很多代表人物,如弗雷格、罗素、卡尔纳普、克里普克等,也同时是最重要的逻辑
学家。有些人列入语言哲学家中,主要是基于逻辑上的贡献,而不是哲学上的贡献,如
塔斯基。
与其他哲学分支相比,语言哲学是不是和逻辑的关系更加紧密呢?在一个很有限的意义
上是这样。逻辑的主要目标是使论证形式化,而语言哲学的动力之一本来就是对哲学问
题提法的形式化程度不足感到不满。不过,在语言哲学家中间也有两种倾向,一种倾向
于高度的逻辑化,另一种希望和自然理解保持尽可能深厚的联系。一方面是逻辑主义的
哲学家为哲学问题转向语言哲学问题并最终转向逻辑问题而兴高采烈,另一些哲学家却
担心哲学的形式化程度越来越高,最后变成了专家的游戏而和普通人的困惑失去了联系
。
其实,新逻辑从一开始就主要是出自对数学、数学基础的兴趣。人们出于这种兴趣建设
了新逻辑,再把其中的一些成果应用到语言分析上来。那时候的新逻辑还不是十分复杂
,应用来分析自然语言的做法比较直观,无论这些分析是否足够恰当,都有助于哲学家
从更新的视角来重新反思语言现象。但是我们应当看到,传统逻辑主要是语法学的近邻
科学,而二十世纪逻辑学却主要是数学的近邻科学,它与语言学的关系是间接的,与语
言哲学的关系更隔了一层。在语言领域中,哲学一向关注的是语义这一块。二十世纪下
半叶,很多逻辑学家及语言学家从各种途径尝试建立某种形式语义学,从表面上看,这
似乎再次拉近了逻辑学和哲学的关系,然而,这些语义学中虽然有一些以自然语言为附
带目标,但还没有任何一个系统拿出比较可信的成果,实际上我认为这是不可能的。归
结下来,我们也许可以认为,逻辑在与数学紧密结盟之后回过头来进入语言研究领域,
有助于增进句法学和语义学的科学性,但它对哲学的影响是迂回的,就像任何一门科学
的进展对哲学的影响一样。
语言哲学发展的脉络
语言哲学是在索绪尔建立的现代语言学和布尔、弗雷格建立的现代逻辑学的背
景下发展起来的。一般认为第一个最重要的语言哲学家是弗雷格,虽然关于这一点也有
不少异议。弗雷格是个数学家,他原本的兴趣是为数学提供逻辑基础,在这一努力过程
中,他对语言的本性也作了大量考察。弗雷格的工作当时并未对哲学产生很大影响。在
不知情的情况下,罗素在与弗雷格相似的方向上展开了自己的逻辑研究和语言研究,在
差不多已经确立了自己的哲学取向之后,罗素才读到弗雷格,深表赞赏。罗素的研究一
直广为人知,弗雷格的成果也通过罗素为世所知。有论者认为罗素才是语言哲学的奠基
人,他的描述语理论被普遍认作语言哲学的划时代成就。
弗雷格是个逻辑学家,罗素二十世纪初的哲学兴趣也主要在逻辑方面,自然而
然,逻辑主义在早期语言哲学中占据了中心地位,此后也一直是语言哲学中的一条主线
。维特根斯坦是罗素的学生,但他首先是一个首创性的哲学家,他一次大战后出版的《
逻辑哲学论》是语言哲学中影响最大的著作,不久后崛起的维也纳学派更多从维特根斯
坦而不是从罗素那里汲取灵感。卡尔那普的《世界的逻辑结构》是逻辑主义的又一代表
作。弗雷格、罗素、早期维特根斯坦、维也纳学派、爱耶尔,以及刘易斯、古德曼等美
国哲学家代表了语言哲学中的逻辑主义路线。
但是从一开始就有不同的声音。摩尔虽然也学习了一点数学和逻辑,但他坚持
采用日常语言分析的方法。二次大战以后,日常语言学派达到全盛时期。不过这个所谓
学派,并不是维也纳学派那样一个有组织有纲领的团体,只是一些在哲学的任务、方法
等方面共识较多的一些哲学家,在牛津有莱尔、奥斯汀、斯特劳森,在剑桥有威斯顿,
他三十年代受到后期维特根斯坦的影响,从逻辑实证论转向日常语言分析,成为这一学
派在剑桥的代表人物。魏斯曼则先后在剑桥和牛津执教,他原是维也纳小组的成员,但
在这些成员中,他最了解、同情维特根斯坦中期的转变。日常语言学派可以看作是对逻
辑语言学派过分形式化的一种反动,从尽可能“上行”到逻辑层面退回到自然语言的分
析。
后期维特根斯坦也可以归入这一学派,甚至可以看作这一学派的主要代表人物,的确,
日常语言学派哲学家中多数都深受后期维特根斯坦的影响。不过,维特根斯坦的后期思
想自成一系,通常不把它归入哪个流派。
日常语言学派到六十年代后期逐渐衰弱。魏斯曼和奥斯汀相继去世,莱尔和威
斯顿年迈退休。美国哲学家塞尔继承了奥斯汀关于言语行为的研究,但这是一个比较专
门的领域。斯特劳森仍然活跃在哲学论坛上,但没有提出新的哲学思路。总的说来,六
十年代之后,逻辑主义和日常语言学派都已经不再作为一个学派发出声音了,虽然两个
学派的代表人物还有一半仍然相当活跃。一些新的哲学家开始崭露头角,如达梅特、蒯
因、戴维森、万德勒、莱柯夫、普特南、克里普克。很难说他们中的哪一个属于哪个特
定的学派,因此,六十年代以后,很难说逻辑主义和日常语言分析哪种方式更占优势。
新一代语言哲学家中有很多是美国哲学家。我们都知道,美国哲学一直是以实
用主义为主潮流的,因此,语言哲学在二十世纪后半期的一个突出特点是逻辑实证主义
和实用主义的结合,有人称之为“逻辑实用主义”。实用主义的代表人物是皮尔士、詹
姆士、杜威。近年来很多学者指出,这几位哲学家对欧洲哲学的影响比人们从前所知所
认的要广泛、深刻得多。杜威之后,美国一时没有出现什么重量级的哲学家。这一时期
和语言哲学关系较近的美国哲学家有丘奇、刘易斯、莫里斯等人,他们主要从事逻辑方
面或一般符号学方面的研究。三四十年代,刘易斯、莫里斯等人开始接受逻辑实证主义
的影响。五六十年代,逻辑实证主义在美国达到全盛,但同时发生转变,融入了大量的
实用主义因素。这一时期的代表人物有蒯因、古德曼等。蒯因是二十世纪后半期最重要
的美国哲学家,本书将专章介绍、讨论蒯因的哲学。古德曼与蒯因的关系很密切,哲学
立场也相当接近,如果说有什么重大差异,那就是他在唯名论的方向上走得比蒯因更远
,试图完全抛弃类这个概念。
为方便起见,我有时会说到语言哲学的“早期”“中期”“后期”。这种分期
是粗糙的,也没有更深的内涵。我把弗雷格、罗素、摩尔、早期维特根斯坦这一阶段称
作前期语言哲学,大致止于1930年;把中后期维特根斯坦、维也纳小组、日常语言学派
的全盛时期称作中期语言哲学,大致从三十年代到六十年代;把蒯因、达梅特、普特南
、克里普克、戴维森等人的哲学称作后期语言哲学,大致从1950到现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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