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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23:37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积雪消融

永井荷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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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兼太郎被水滴声弄醒了,他从油光光的和尚枕上抬起半白的头,纳闷地凝神静听。
枕前有着向外突的窗子,阳光透过防雨板窗的罅隙,在毛玻璃的拉窗上留下几道细线般的光影。兼太郎明白从昨天下午至深夜越下越猛的暴风雪在天亮时突然停止,不知何时起天空早已放晴了,因此,这水滴声并不说明外面在下雨。与此同时,他发现此刻差不多该是晌午时分了。在正月末最严寒的时节,当阳光照进二楼这间偏西的出租房间时,附近邻居家烧大马哈鱼或其它鱼干的香味马上就会飘进屋来。去年的这个时节兼太郎刚租下这间屋子,他总是无所事事地茫然地望着这冬天短暂的太阳光打发时光,因此,现在即使不看钟也知道时间。然而,时光的流逝可也真快,想到一晃又是一年过去了,兼太郎便照例回想起自己失败的经历——屈指算来那是五年之前,由于股票市场暴跌,他失去了家资,与妻子分手后,又被小老婆逐出门外,直到今年进入五十周岁前夕才好不容易租借到这间屋子。他是过去在浅草瓦町通行电车的大街上经营玩具杂货批发的老板,如今已沦落成专为介绍电话、房产买卖的所谓房地产老板当跑腿。昨天整整一天在狂风大雪中东跑西颠,那双仅有的木屐,齿都折断了,湿透的布袜现在肯定未干,想到这些,兼太郎自暴自弃了:哎,今天就干脆趟一天吧。这家介绍房屋、电话买卖的老板原是他在瓦町开店时雇过的伙计,自己歇上一两天,想来老板不至于对过去的老板抱怨什么,也不必担心因此遭到解雇……
卖豆腐的吹着笛子从窗下走过,听到草鞋发出“扑哧、扑哧”的声响,兼太郎不难想像积雪消融的情景,他庆幸自己今天醒得晚。突然,“嘭”地一声巨响震动了房屋,这个隔壁人家房顶上的积雪滑落到兼太郎借住的二楼房檐上来了,接着,后面屋顶上又传来晾衣竿坠落的声音。反正睡不太平,兼太郎缩着鼻涕起床,立刻打开套窗,小巷里密密匝匝的房屋顶上的积雪和晴空中悬挂的太阳放射出耀眼的光芒,使他只得瞑目伫立在窗边。这时,楼下传来一个女人的喊声:
“田岛先生,是咱们家的晾衣竿吗?”
兼太郎打开窗户后,阳光当然照亮了二楼,并使楼梯下也豁然明亮起来,因此,女房东知道兼太郎已经起床。
“不会是咱家的吧。”兼太郎说着,马上去察看会客室火盆里是否还有火,这对他更重要。
“田岛先生,马上该吃午饭啦!”
拉门外的女房东边说边走上二楼,在尽头处不到二米宽的廊庑似的板屋处,拼命想打开紧靠阁楼的晒台门,把那窗玻璃门弄得咯嗒咯嗒作响。这幢房子本来就造得不好,今天早晨积雪又堵着,门就更难打开了。
在这间通向晒台的板屋檐下,放着兼太郎使用的木炭、煤球箱,还有一只铅桶和洗脸盆。
“哟,田岛先生,木炭和煤球都湿了哪!昨天晚上您该设法放放好呀。”
女房东把晾衣竿放放好,用现成的抹布擦擦皲裂的脚底板,不客气地推开拉门伸进头来。她年级大约三十二三岁,扁平的脸上长着淡淡的眉毛,眼角下垂,肩膀高耸,体格健壮。听说她曾经在新富町的一个什么酒家帮佣多年,因此,总是穿一身棉织条纹布外加印着店名的双层套领的衣服,脖子上还披挂着写有泽澙屋的新手巾,用淡紫色发带梳结的圆发髻向上拢得很光洁,压根儿看不出她是位身居深巷的普通妇女。靠以前供职的酒馆老板的缀合,她成了被熟客们称呼为“新富座的长吉”的剧场接待员的妻子,他们在这筑地二丁目本愿寺旁的小巷里成家立业已有五年,但是还没有孩子。
“太太,我去澡堂暖一暖,今天好好休息一天。”兼太郎踩着棉被取下挂在屋柱钉子上的手巾说:“老板去剧场了吗?我也去看它一场戏吧。”
“由播磨屋主演六藏卿哪,听说很不错。”
“太太还没看过吗?”
“新年里要到处拜年什么的,在家的人忙得很呐。”女房东用挂在脖子上的手巾包好头,帮兼太郎叠棉被。
“您放心去吧。我会给你打扫得干干净净的。田岛先生,我还是忘了拿上来,牛奶搁在火盆边。”
“今天早晨牛奶就免了吧。出太阳了还这么冷呀!”兼太郎衔着牙签,穿着睡衣推门而出。
巷子里的积雪大都被扒到两边的阴沟板上去了,中间出现了一条人力车勉强可以通过的狭路,积雪融化后的水滴从巷子两边结构相同的二层楼屋檐上飞落到下面行人的颈项里。为躲避水滴,兼太郎想沿着某一边的屋檐下走,又担心屋顶上的积雪会突然滑落下来。他把手巾盖在头上,趿着昨天断了齿的木屐来到大街上。对面是长达百米多的盖瓦围墙,墙根的老柯树长得十分茂盛,那是富豪家空关的房子。这儿并排开设着各种小商店,其中有两家自行车店是兼太郎从前不曾见过的。这儿还有澡堂、荞麦面馆、送饭上门的饭馆以及酒馆,这些杂乱无章的商店尽头是一个十字道口,从这儿可通往备前桥,还可远远望见本愿寺高高的围墙和火警了望塔,但是,寺庙大殿的屋顶却被商家的房子遮挡住了。区公所的工人把扒拢的雪装上车倒到河里去,附近人家的狗站在远处冲着他们吠叫。一根粗粗的电线杆边上不知谁堆了两个大雪人,汽车司机和铁匠铺的工人摆出投掷棒球的姿态,正在打雪仗。
兼太郎一跨出狭窄的小巷,顿时感到这条往日不起眼的街道忽然显得那么明亮、宽敞。他常常思忖,自己怎么说也不是那种生在小巷长在小巷的人,在赴九泉之前真想再一次住到大街上去。兼太郎打开澡堂的玻璃门,给帐台付洗澡费时,这种感慨变得更加由衷了。
筑地的这一地区住着许多给人作妾的女人,因而这里竟被人称作“妾新道”。正经的年轻良家妇女系上红色的发带外出,也会让人误认为她是给人作妾的。兼太郎越过帐台看到女子洗澡部正在脱衣的女人中有个身材矮小、年龄偏大、看上去像是作妾的人,便不由得想起以前自己在代地河岸蓄妾的往事。她叫阿泽,大正三年夏季,欧洲大战打响后,经营玩具出口业务的兼太郎受到沉重的打击,为了翻本,经过估算,他买了股票,很快便赚了一笔钱,可是这甜头反而成了导致他破产的根本原因。暴发户热流行的四五年间,由于媾和条约签定,一时下跌的股票行情上涨到最高峰,不过马上又暴跌了。兼太郎连继承的不动产也拱手交与别人,只得带着孩子去妻子的娘家同住。他蓄养在代地的小老婆阿泽又变成了原先的艺妓泽次,幸好妾宅用的是阿泽的名义。两人商量之后决定变卖房子,所得的钱用来作为重新购买艺妓阿泽家招牌的资本。虽然兼太郎和妻子当时已有一个八岁的男孩和十三岁的女孩,可是,他仍然整天泡在阿泽家。妻子的娘家是颇有资产的五金批发店,兼太郎的品行使他们完全失望,外祖父母收养了两个孩子,解除了女儿阿静和兼太郎的婚约,听说他们不久让阿静又嫁了人。
就从那时起,兼太郎在泽次家的处境也艰难起来,一开始,泽次曾说得很漂亮:“要是被人说老爷倒霉你就背叛,那我也就没有脸面再见昔日的朋友。过去受您的照顾,从今以后我要报答您。”可是,一两年间,不知不觉地她公开住进了酒馆接客,还出远门到箱根去。兼太郎一直忍受着。原本属于自己的女人也把他当作一个累赘来对待,因此,他终于在前年秋天沮丧地离开了阿泽家。也许是觉得他太可怜了吧,泽次把当时卖妾宅所得的三千圆钱交给了兼太郎。以后兼太郎到处借房栖身,最后搬到现在筑地二丁目剧场接待员家的二楼。他从泽次手里拿到的三千圆早在米屋町居住时就花去了大半,又经过这一年的吃住,实在是所剩无几了。

雪停了。虽说今天是人们可晒晒太阳的大好晴天,但是因为不是星期天,男子澡堂里只有一位插花师傅模样的白髯老人正在宽衣解带。帐台上常常见到的老妇人和小姑娘都不在,一堆木筹子的一侧散落着一些零钱,大概是这位老人所付的洗澡钱吧。兼太郎也丢下洗澡钱,正要脱鞋,只见一个女人哗啦啦地拉开女子部的大门走了进来。
她身穿一件像是彩线大白点花丝绸布做的外褂,无论是打扮还是那下颏突出、脸型偏短的长相,都没有什么引人注目之处。不过,她那十七八岁的妙龄和这一带不常见的分开梳结的女演员发髻,使兼太郎不由定睛看了看她的容貌。那姑娘也隔着帐台见到了兼太郎,于是,她很奇怪地拿着洗澡钱站在脱鞋处不动了,过了一会儿才艰难地吸了一口气。
“哟,是爸爸呀。好久不见了!”说完,便再也说不出其他话来。
“阿照,长得我认不出来了。”
兼太郎庆幸这会儿没其他人,他走近帐台伸过头去。
“爸爸什么时候搬的家?”
“去年的这个时候。”
“那么,现在不住柳桥了?”
“阿照,你现在住在哪儿?在御徒町的外公家吗?”
阿照忽然犹豫起来,“今天我从那个——我是到朋友家来玩的。”
“真没想到会在这儿遇到你。阿照,我就住在附近,洗完澡去坐一下,爸爸就住在那个木炭店和自行车店拐角处的第三家,那家姓木村。是拐角后靠右边的第三家,行吗?”
这时,澡堂门又打开了,进来两个穿西服拖木屐的男人,好像是出租汽车店的死机,他俩吹着口哨,曲调是流行歌曲。兼太郎只是“行吗,行吗”地征询着,很不情愿地脱掉木屐走进澡堂。阿照迫不得已地点了点头,马上消失在男子部这边望不见的澡堂深处。

正在饭厅的长火盆上做家常菜的女房东看到洗澡回来的兼太郎便隔着门说:
“田岛先生,要吃饭的话我再给您蒸。这儿有煮烂的饭,如不嫌弃就请用,您看如何?”
“这么多的酱汤!”兼太郎打开房门,站着说:“太太,有件事叫人不可思议,就像言情故事中所描写的事一样。我遇到了寄养在老婆娘家的女儿,偶尔在澡堂女子部看到的。”
“哎,这可真……”
“当时我老婆才三十出头,正年轻哪,她并不愿和女儿分手,可是,对我好像很厌恶,终于跟别人走了,丢下了女儿和儿子。算起来,我女儿该有十八岁了。”
“她就住在这一带吗?您让她搬来这儿住吧。”
“洗完澡有些冷,我去穿件衣服来。太太,我女儿会上这儿来的,我不想让她觉得我穿得很邋遢。”
兼太郎上了楼,换好衣服等待阿照到来。午饭吃完了,可是,下面没有一点开门的动静。兼太郎拉开窗坐下,口里衔着敷岛牌香烟,目不转睛地凝望着小巷到大街的那段路,连火都忘了点上。路上并没有女儿的身影。看来阿照毕竟对自己没有什么好感哪,她有理由认为自己是个无情无义的父亲,拒绝来见面也是理所当然的。他用手擦去鼻涕,缩进脑袋关上了窗。不知哪家的时钟敲了两下,西斜的日光已照不进小巷,因此,二楼上一下子变得阴暗了。兼太郎在窗槛上坐得很久,感到浑身发冷,于是拨了拨火盆里的炭火,又去后面的晒台上取煤球。这时,他嗅到一股烧鸡的香味。听说隔壁家住着一位在木挽町性病医院工作的助理医生,他于去年年末娶了一位护士当妻子,这家人总是从二楼把尘埃毫无顾忌地扫到房东家门口,所以房东太太不时诅咒说:“这种乡下人,真是不可救药!”兼太郎抓起被积雪濡湿的煤球,把独身生活的自己与医生作了比较,不禁羡慕起这位新婚后能快乐地度过今天半天固定假日的医生来,他不由自主地隔着晒台静听了一阵隔壁人家传来的说话声。这时,晒台下厨房门口有个男人的说话声传进他的耳中。
“太太,不在家吗?太太。”从两只晒台之间看去,只见一个四十来岁、脸上长着浅浅麻子的男人,穿一条藏青色的细筒裤,进口细条纹机织棉布衣的衣襟向上掖着,上身还穿着一件短风衣,没戴帽子。
“伊三郎,路很不好走吧。来,进屋吧。”女房东打开取水处的厨房门,把手搭在那男人的肩上小声说:
“今天二楼的那位在家。”
“是吗?是那个客房老爷子?那我下次再来吧。”
“哎,没关系。来吧,伊三郎。冷吧。”
男人进屋后,女房东敏捷地把他的木屐藏好,紧紧闭上了屋门。这个名叫伊三郎的人是新富见艺妓管理所的人,专管艺妓使用的三弦等乐器,看来,她是女房东在酒馆当女招待那阵结实的相好。去年的这段时间兼太郎每天闲呆在二楼没事,因此,对他俩的交往一清二楚,那时,两人常常注意回避二楼的兼太郎,出门时还一前一后分开走呢。
兼太郎往被炉里加了些炭想再睡它一觉,可是,今天直到将近正午才醒,睡眠充足,所以,现在眼皮不可能再合得上。于是,他披上那件陈旧的和服外套,决定外出走走。其实,他本来并没有什么需要去的地方,只是想起以前散心时常去的八丁堀的书场,便去那儿消磨掉一点时间,然后到地藏桥的面拖鱼虾店去喝了杯酒,再沿着新富町的内河岸往家走。这时,冬季傍晚的天色全暗了,积雪融化后的泥泞的路又被寒风刮得结了冰。
打开屋门,看见女房东背朝外独自一人在厨房间淘米,她故弄玄虚,打开屋内所有的房门,放着长火盆、柜子和保佑吉祥的敬神架的八铺席房间以及厕所间,站在厨房门口便能一目了然。
“太太,我女儿到底还是没来过吧。”
“是啊,没来过。”不知为什么,女房东连头也没回一下。
兼太郎莫名其妙地再一次深深地感到失望,上楼后立即脱下外套扔到被炉上,然后和衣躺下。对门那个叫吉川的酒馆里的艺妓正和酒客们一起在说唱“三千岁”[小曲调名,描写某人遇见恋人三千岁时的场面。]。他漫不经心地听着,迷迷糊糊刚要昏昏入睡,楼下传来“田岛先生,田岛先生!”的嚷声。
女房东跑到楼梯口摆出一副代人接客的模样说:“请小姐上楼吧,他准是在打盹!怎么还没听见?田岛先生,田岛先生!”
兼太郎突然从床上蹦起来,“是阿照吗?来,上来,请上来吧!”他边说边跑下了楼梯。
阿照站在门口脱鞋处,长长的羊毛围巾从大衣肩头一直拖到膝盖下,手里捧着个纸包。兼太郎迫不急待要去拉女儿的手。
“阿照,来得好呀!刚才我还以为你不会来呢。我也刚回来。来,上楼吧。”
“那么,打扰您了。”阿照向女房东打了个招呼,跟着兼太郎上了楼梯。
“阿照,这儿就是你爸爸住的地方。爸爸是不是大变样了?”兼太郎拨旺炭盆里的火说:“你不必脱外衣,这儿很冷,还是穿着吧。”
阿照转过身去脱下大衣和围巾,将它们放在靠近这间六铺席房间门口的纸隔门边。
“本来想中午来的,可是,我和朋友约好要去浅草。”阿照说。
“是嘛,去看电影?”兼太郎把小长火盆推向阿照那边。
“爸爸,这些不足挂齿的东西,是送给您的。”
“什么,礼物!那太感谢了。”兼太郎真是太高兴了,忙拿起阿照放在火盆边的礼物,放在膝盖上打开包装纸,里面包着的是一种罐头。
“爸爸,您还爱喝酒吧。浅草什么也买不到。”
“嗨,这就是爸爸最喜欢的东西。”
喜悦的热泪使兼太郎不停地眨动着眼睛,而阿照却始终漫不经心地环视着屋里的一切,当她看到壁龛上放着的二合[一合约为0.18公升。]装的酒瓶时,因自己没有说错而突然笑了起来。
“爸爸,您还是在睡觉之前喝酒吗?”
“啊,哈哈哈哈,叫你发现好东西了。昨夜下雪在回家途中去喝了一杯,我说不要,可对方搞错了,又送来一瓶,我只好揣在怀里带回家。”
“爸爸,今晚还没喝吧,来一杯,我为您倒!”
酒瓶正好在她的手够得着的地方,阿照想把酒瓶放到长火盆的铜壶里去烫。
“放在这壶里没问题吧。”
兼太郎只是一个劲地点头,他兴奋地说不出话来,噙着满眶的泪水久久地凝视着阿照。阿照把酒瓶放入铜壶烫酒的动作看上去是那么熟练。
兼太郎中午在澡堂的帐台处遇见阿照时,就禁不住想问问女儿的经历。以前在瓦町开店的时候就把孩子全丢给妻子阿静管,自己和他们几乎没有见面的时间,早晨自己起床,女儿已经上学去了,女儿回来时,兼太郎又外出了。晚饭他是在妾宅吃的,每晚不吃过十二点决不回家,如今突然看到长大成人的女儿,作为一个父亲,他深深地感到内疚,同时也感到害怕——女儿会不会恨自己呢?兼太郎把想问的话咽进肚里,这实在太难以启口了。
其实,那段时间兼太郎只要一见到妻子就厌恶万分,她是个不机灵的、肥胖的女人,这倒也罢了,最令人讨嫌的是她天生的严重狐臭,就这样,兼太郎不知不觉地在疏远妻子的时候在疏远了哪时生下的孩子。那时兼太郎所找的艺妓尽量是些别人称之为“枯瘦”的小个子女人,除了最后在旅笼町买下妾宅相送的泽次之外,他在日本桥和浅草每月必去光顾的女人,无一不是苗条的瘦小女人。身材高达的女性无论怎样美貌,怎样有风韵,兼太郎一概不予理会。“从前那种女人可用来作大篱[大篱是江户时代花街柳巷中最高级的妓馆。]的花魁,现在则可以去充当演员。”“大个女人就像穿杀了的大金枪鱼,木然乏味。”他常说这类玩笑话也是这个缘故。兼太郎本人身强力壮,却是个不起眼的矮小男人,他一看到比自己身材高大的妻子阿静头上的大圆发髻,就会产生一种被征服似的错觉。
兼太郎回想起当时的种种往事,忽然发现女儿阿照的容貌很像她的母亲,而身材却像自己,并不肥胖臃肿,这时,他又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母亲的狐臭不知是否会遗传给她呢?不巧这会儿楼下的女房东开始烧年糕了,年糕的香味掩盖了一切,使他无法证实自己的疑问。
阿照一直注意着火盆上正在烫酒的水壶,她好像也闻到了年糕的香味。
“爸爸怎么做饭的?是在下面吃吗?”
“在家的时候是,不过,我每天得去桶町工作。中午吃盒饭,回来时去花村或别处喝杯酒。”
“爸爸,这么说您现在在工作?”
“不是什么好工作!你小时候还是孩子可能不知道,有个皮肤黝黑名叫桑崎的胖子曾在瓦町商店里工作过,他现在获得了成功,开了一家漂亮的店铺,我就在他那儿工作。”
“桑崎,我记得呀,是什么地方的外乡人吧。近来碰到的尽是外乡人,他们的事业都干成了。”
“就是你爸爸不行呀。御徒町的叔叔不也是地道的东京人吗?”
兼太郎见话题自然地转了回来,便借机问问与家人分手后的情况。“阿照,你妈出嫁时,你为什么不跟她一起去呢?是他们婚前约定不准带孩子过去吗?”
“那倒不是,不过……”阿照始终低着头,似乎在躲避兼太郎紧盯不舍的视线,她说:“爸爸,看来酒已烫热了,怎么喝?”
她用手指拎出酒瓶,让瓶上的水滴滴进炭灰里。
“阿照,你是在哪儿学会烫酒的?”
“我不是小孩子了,这事谁都会。”她把酒瓶放在火盆架的板条上问:“爸爸,酒杯放在哪儿?”
兼太郎撇下重要的问话,从茶具架里取出在夜市买来的酒杯。
“怎么样,你也了一杯吧。看你那么会烫酒,想来喝一杯不成问题。”
“我能喝很多。”阿照拿起酒瓶给父亲斟酒。
“阿照,今天是我巧遇你的好日子哪。”说着,他把酒一饮而尽,“爸爸请你喝酒,不会喝的话装个样子也行。”
“嗯,那就请倒吧。”
阿照把兼太郎有保留地只斟了七分满的酒一口喝干,还在火盆边将酒杯上的水滴拭净后才递过来,这使兼太郎越来越觉得她是个行家,他不知所措地注视着阿照的脸。
“爸爸,真讨厌!从刚才起就老盯着人家的脸看。我不会永远是小孩子呀。”
“阿照,母亲出嫁后你见到过她吗?”
“没有,听说她不在东京,而在大阪开店。”
“角太郎怎么样了?你十八他该十三了。”
“阿角现在还在御徒町外公家。男孩子嘛!”
“女的就不能住吗?”
“那倒不至于。这主要是我不好,因为我不听外公的话。”
“只要认个错就行了。赔个礼还不行吗?”
“这和别的事不一样。现在我也不会再回去了,还是这样自由。”
“和别的事不一样,是什么事呢?”
“什么事,这不用说也明白!爸爸怎么不像个出入花花世界的人了呢?”
“明白了!不过,还不全明白。阿照,别不好意思啦。说到这种事时,倒是爸爸没脸见你。要是你还照样好端端呆在御徒町外公家的话,那么即使我在路上碰到你,我们也不会交谈的,是吧。我抛弃老婆和孩子,作为一种报应,艺妓家终究只把我当成脚下的一双鞋。所以,我现在才能这样与你谈话。”
“这倒也是。要是我离开御徒町外公家,即使爸爸还像过去一样住在柳桥,我也不便去找您的。爸爸,您是为什么离开柳桥的呢?”
“不是离开,是被赶出来的!行了,这种过去的事就别管它了。阿照,我倒想问问你的情况。我是在街上澡堂子遇到你的,我想你一定住在附近,在什么地方,是嫁了人吗?”
“呵呵呵呵,爸爸,我好不容易刚满十八岁呀!”
“十八岁不就是个成年妇女了吗?完全可以出嫁。你刚才不是自己还说已经不是孩子了吗?”
“我确实已经历了许多担忧和辛劳呀。”
“又会烫酒,又会斟酒,不可小瞧你啦。你像爸爸,能学会很多事的吧。哈哈哈哈,我来猜一猜吧。说你茶馆的招待吧,发型和打扮显得时髦些。所以我猜你是在咖啡馆或酒吧干活,对不对?阿照,别光笑,告诉我吧。”
“完全正确!”
“还是在咖啡馆吧。我总觉得像。不过,这一带好像没什么好的咖啡馆,你在哪家?”
“前一阵在人形町的京都酒吧。不过,现在已经辞掉了。这之前在日比谷时认识的一个阿姐和我交了朋友,她就在前面一丁目的地方建立了家庭,我倒她家住了两三天,是来玩的!我玩掉不少时间了,马上又得再回去干活。”
“听说咖啡馆工资很高,是真的吗?一个月可挣多少?”
“是啊,一开始不熟练只有三四十圆,在银座的时候,到底地方好,总超过一百圆。不过,那儿太忙,又要花钱做衣裳,结果还不都差不多。”
“嗯,真了不起!还得做女人才行。爸爸每天两腿走得发硬,你猜一个月能拿多少钱?总共才八十圆!其中二十圆付房租,每天外出吃饭又得花上三十圆,这笔钱要能省下就好了。”
“所以,我挣的钱要想存一些的话是能存不少的。我们这些人中有的存了五六百圆哪!我也曾想多少积攒一些,但总是存不住。我就干脆不存了,有钱时拼命看戏看电影,全部用光它!”
“你会跟客人去看戏吗?咖啡馆也一样吧,你们和茶馆、酒馆的女招待一样,也会碰到好顾客或老爷吧。”
“有的人碰得上,有的人碰不上。爸爸,这可是最后一点了。”
阿照将二合装酒瓶倒立起来为父亲斟好酒说:“几点啦?我该走了。两三天内等我确定了去向再告诉您。”
“还可以坐一会儿嘛。那个打更的一到九点会绕到这儿来的。”
“今天晚上我还得烫衬衣领,做各种准备工作,明晚再来吧。我要带点酒和好吃的东西来。”阿照站起来问:“爸爸,这家人家的厕所在哪儿呀?”

阿照没有违约,第二天晚上让大街上酒店的小伙计送来了四合坛装的银釜正宗酒,自己则买了一包银座的甘栗,用印有白木屋标记的包袱巾包着,再次来到兼太郎的住处。甘栗是送给楼下女房东的,因为送了这点礼,女房东变得格外亲热起来,阿照下楼去打水的时候,女房东简直要扯住她的衣袖了。
“阿照呀,你要烫酒请用这只火盆吧。铜壶里的水装得太满会沸出的。哎,没关系,我家那口子不到十一点是不会回家来的,倒不如今晚就在这儿谈吧。田岛先生,您说呢,田岛先生!”她还对跟着阿下楼到汲水处去的兼太郎劝说起来。父女俩只好在长方形火盆边坐了下来。
女房东和阿照咯吱咯吱地边咬年糕片和甘栗边斟酒。兼太郎不知不觉地喝得醉醺醺地说:
“阿照,要是你不是我的女儿,而是一位情妇,我会连命也不要的。从前不是有个叫阿丹的官差吗?哈哈哈哈。”
“阿丹是怎么回事?”
“阿丹就是唐琴屋的丹次郎嘛。你不知道?所以说现在的姑娘真是太不通人情事故了。你问问房东太太吧。要是太太也不知道就不好办了。”
“哟,我也不知道呀。是不是把好酗酒的人叫做丹次郎啊?嗨,我明白了!是把酒后满面通红戏谑为丹印吧。”
“这家伙我算服了,哈哈哈哈!简直是入谷的鬼子母神,令人敬畏。哈哈哈哈。”
“多自在呀,爸爸也真是。”
“一旦有事的时候嘛,酒喝不喝都一样,哈哈哈哈。不过今夜他像是醉了。”
“还是喝酒的人好哇,一切辛劳都会忘掉。”
“所以从前就说酒是扫除忧愁的玉帚。没有酒我就成了短命的樱花,只要有酒,爸爸什么都可抛弃,钱也不要,老婆也不要。”
“话虽这么说,可是爸爸,单身生活是不方便的,您也不能老这样下去。”
“能不能我可没办法。行啦,阿照,这种事就别谈了。今晚好不容易有点像过新年的味道了,阿照,让你听听爸爸弹的三弦吧,这可不是跟着留声机学的。”
房东终于回来了,他身穿印有演员家徽的机织条纹布外褂,那活像附近村落里农民的装束和长相丝毫看不出一点戏剧界人士的气质,越看倒越像个花匠之类的手艺人。他的年龄和他太太相仿,不过,那只不停眨动的左眼眼黑很大,狭小的额头上有两道深深的皱纹。房东太太用对弟弟说话似的口吻说:
“喂,这是田岛先生的闺女!她给我们送了礼!”
“是嘛,那太谢谢了。”说完,他坐到房间的角落里,取下夹在耳背上的一段未吸完的飞艇牌香烟。可能是因为够不到火盆的缘故吧,他只好用手指捏着那段吸剩的纸烟头部。
“怎么样,每天看戏的人不少嘛。”兼太郎醉醺醺地要拉人陪他喝。“我敬你一杯吧。今年冷得不同寻常呀。”
“谢谢。酒,我不会……”这个剧场的接待员又把飞艇牌纸烟夹在耳朵上,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
“田岛先生,不行!酒糟腌的酱菜他都没法吃。”
“原来这样,我一点儿也不知道。不喝酒不会发生越轨事,而喝酒是铸成失误的元凶。太太,有这么好的丈夫,您真不知有多么幸福。”
房东太太没吭声,到厨房去开始做饭。
小巷里万籁俱静,对面吉川酒家里的电话铃声、要酒要菜的嚷声,一切都听得真真切切。
“爸爸,明天起我又要去以前干过活的那家日比谷咖啡馆工作了。您路过请过来坐,我请您吃好的。”阿照重新夹好发夹,把手绢放入和服袖筒里。
尽管兼太郎此刻已经醉意朦胧,但他仍然感到孤独。“天冷,去工作自己要当心些。今晚还去一丁目的朋友家吗?”
“我正在考虑呢。我想现在就去日比谷,下午说定了的,再说,我也熟悉那儿的情况。”
“今天去不太晚了吗?”
“现在刚到十二点,还有电车。日比谷的酒吧又开到很晚,到了夏天还常常通宵营业呢。”
房东夫妇和兼太郎一起送客,阿照拉开了格棂门说:
“啊,今夜多好的月亮!”
密密匝匝的屋顶上残留着前天的积雪,因此,照进小巷的冷清清的月光显得格外明亮、耀眼。
“的确是个美好的月夜,没有风。”站在门口朝外张望的兼太郎漫不经心地跟着女儿走到户外。他总觉得打开门在小巷里撒尿远比上厨房边的厕所去来得方便,所以临睡前常常到屋外去小解。
阿照在两三步之前的地方等着兼太郎,一会儿,她像想起什么事似的说:“爸爸,那个人就是剧场的接待员?怎么一点也看不出?”
“他是个沉默寡言的怪人。和他在一幢房子里已经住了一年多了,竟然没好好交谈过一次。”
“我总觉得他不像个做丈夫的,真可怜哪。”
他们出了小巷,看到中国面馆对面的围墙外放着货物,街上没有行人,只有载着艺妓的汽车在来来往往地行驶,有的人打开屋门正在等候汽车到来。澡堂这会儿好像也放了水,传来了下大雨时才有的流水声,同时,阴沟里升腾起的热气在冷清皎洁的月光照射下,白白地飘浮在屋檐下。
“今晚醉得不轻呀。我送你到那边吧。”
“爸爸,醉酒危险啊!”
“没关系,自己知道醉了还不要紧。”
“爸爸,我觉得那位房东太太并不爱她的丈夫!”
“怎么搞的,你又说那家的事。”
“和不爱的人一起生活,恐怕就像那种模样吧。如果讨厌对方,倒不如下决心分手的好。”
“色情与夫妇本是两回事!相爱的情人会任性,所以总搞不好。这也是你今后要学习和经历的事,记者注意点吧。”
“爸爸,有个人从我在银座工作时起到现在天天给我写信,我只要求他什么事,他一切照办,还为我买了很多东西呢。”
“是吗,年轻人?”
“二十五岁,庆应大学的!上次我和他一起去算过命,算命先生说,我们会有一次分离,不过,到最后一定能够如愿以偿。”
“是名家后代吗?”
“是的,他父亲是银行总经理。”
“那可真了不得,他家家境太好,父母可能不同意你们相好吧。”
“所以我们才去算命的。不过爸爸,如果他家怎么也不同意的话,我们说好到时一起出逃。要真是那样,就请爸爸帮帮我们的忙,让我们藏在您住的地方吧。”
兼太郎难以作答,装着咳嗽敷衍过去。父女俩不知不觉地在酒店的路口拐了弯,漫步在通向电车路的那条笔直宽阔的马路上。
“不要紧的,爸爸。我不会做那种愣头愣脑的事,请放心。只要能在咖啡店里工作,没有任何人帮助,我们每天也能相见。或许一辈子都那样才更好呢。”
“阿照,你生气了吗?”兼太郎无不担心地正想偷看一下阿照的脸色时,从电车路那边急急走来一个穿西服的人,他与兼太郎父女俩迎面走过时看到了阿照,忙说:
“是阿照啊,你说要去日比谷,我上那儿找你了!”
“我这就去。”阿照朝那男子跑去,她边跑边回头来说:“爸爸,那么再见了,您别送了。再见,向房东太太问好!”
被女儿抛下的兼太郎惊得呆住了,他目送着幽辉如水的月色下手挽手肩并肩离去的这对年轻情侣和地下拖曳着的两个黑影远去。
望着望着,兼太郎突然莫名其妙地想起了柳桥的泽次跟着别的男人离开他时的往事,也想起了自己目送泽次陪伴别的男人走过柳桥时的背影和自己因两人关系无法挽救而彻底绝望的心情。他竭力企图搞清为什么现在这种时候自己会想起那些往事来。
阿照和泽次并不相同,她们也不可能相同。阿照是被荒唐之极的父亲在错误观念指导下弃之不顾而被抛入社会的单身姑娘;泽次则是将不顾家庭、抛弃妻子儿女而一心跟她生活的自己一推了之的女人,两人的情况和人品截然不同,然而可以这样说,当自己独自一人伫立在夜阑人静的街头借着月光目送两对男女离去时的孤独的心境是何其相似!
不过,阿照不知为什么还要请如此无情无义的父亲喝酒。不可思议的事真是越想越多,倘若这一点令人纳闷的话,那么如此深受自己恩惠的泽次把自己推向街头的所作所为就更加令人百思不解了。
兼太郎出门时没戴帽子,女儿给喝的酒很快醒了,末班电车驶过了大街。兼太郎走回小巷,拉开屋门,里面传来房东的鼾声和太太开橱门的声响。兼太郎关上大门上了楼,他喝了些铁壶里的凉水,拉开了棉被。
小巷外响起了汽车马达声,对面酒馆的酒客们大概也都该回家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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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妻子

永井荷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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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边的白眼鸟时钟敲响深夜一时之后又过了将近半个小时,千代子让管厨房的女佣和搞房内杂务的侍女在十二点时先去睡了,她独自一人呆在铺好了棉被的八铺席大的房间里,坐在活动被炉边,忍受着二月半深夜的严寒,毫无倦意地等待丈夫回家。
大清早出门的丈夫今天到横滨办事,因此要晚回家。虽说丈夫关照过别等他,让她先去睡,但是千代子怎么也不愿先睡,夜越深越无睡意。她给自己心中有底的两三家酒馆打了电话。随着焦急的加剧和睡意的消失,千代子越来越觉得丈夫的横滨之行成了骗人的鬼话,一会儿,她又变了想法,心情异常不安起来:莫非丈夫身上有了什么不适?是火车或电车出了什么事?
千代子身边零乱地放着《都新闻》,《报知新闻》、《大和新闻》、《朝日新闻》等五六种晚报和表演艺术方面的杂志,除此之外,还有几本和歌集和小说。晚饭以后,千代子就把这些东西都翻了个遍。羊羹、酥脆小饼、条块红糖、水果,吃得打起了又甜又酸的饱嗝儿,再也无法往嘴里塞了。针线活呢,白天已经聚精会神地干了整整一天,丈夫房间的清扫十分仔细,连榻榻米上的小刺都已拔去,办公桌的抽屉也整理过了,厕所间的手巾换上了洁净的,灯泡和灯罩上擦得一尘不染,现在再也没有一点可以使她牵挂的事可做了。耳畔传来时钟的滴答声,响得怕人,深夜的寒气也像剃须刀刮脸一样凉到衣领口。迄今为止,千代子已记不清往火钵里加过几次炭、往铁壶里加过多少水了。炭笼又一次空了,被炉里的火势终于弱小下去。
千代子取出插在火钵里的火钳,卷起盖被,从被炉里扒出隐没的火苗。这时,用琉球绸布和浴衣缝成的丈夫的睡衣的一只袖子从炭盆架上荡落下来,掉在梳着女演员发髻的千代子的头上。她平静地撩开衣袖,可不知怎么搞的,衣袖上的缝衣线与发髻针缠上了,怎么也取不下来。过了一阵,千代子总算抬起头来,她恼得咬牙切齿,用尽气力拉出丈夫的睡衣,扯坏半只衣袖,然后用力掷在地上。由于用力过猛,蹲着的身体失去了平衡,和那件睡衣一起向前栽倒了,她紧紧地抱着睡衣悄声哭泣起来。
千代子今年二十五岁,三年前二十二岁时做了藤川俊藏的妻子。俊藏是千代子的父亲的同行——法学博士藤川律师的大儿子,毕业于芝加哥大学,一度与父亲一起从关口的家里去南佐柄木町的法律事务所上班,当初和千代子在竹川町交询社①举办的音乐会上相亲时,俊藏看到千代子那苗条的身姿、柔美的肩胛曲线、戴着珍珠和红宝石戒指的修长手指,觉得她的身材在日本女性中实不多见,她那椭圆的脸形,高高的鼻梁,肤色白皙的面容虽然并不可爱,但是她的微微肿胀的单眼皮配上长有湿润长睫毛的双眸和那紧抿的嘴角处总有悲戚之感,整个表情带有一种难言的忧愁幽怨的情趣。俊藏认为这证明了这位女性的感情和感觉都不平庸、都不迟钝。如今,他倒有些后悔,其实,这正是她歇斯底里性格的一种特征,然而,当初刚见到千代子的时候,俊藏自信这个女人在朋友面前是决不会给他丢脸的。
俊藏在千代子眼里是个高高身材、胖瘦适中、体格韵称、风度翩翩的男子,他身穿做工考究的男子昼礼服,浓眉大眼,肤色浅黑,脸型强健,看上去既像贵族,又像外交官,她从心底里认定他就是自己理想之中的伴侣,又听说藤川家除了老父老母之外只有一个即将大学毕业的弟弟,一个妹妹也已经找好了婆家。千代子认为,如此良缘到别处是不可能找到的。就在他们结婚的那年冬天,老博士公公谢世,接着,第二年婆婆也去世了。俊藏的弟弟去年秋天到一家银行驻上海的分社去工作,之后,家里只剩下他们夫妻二人,其家庭之幸福自然令人羡慕不已。这一点,千代子本身也很明白。正因为懂得这些,她对丈夫不知从何时起总是很晚回家的现象深深地忧虑起来,简直到了让她难以忍受的地步。一段时期内,她甚至认为像自己这样幸福的人是举世无双的,与此相反,如今,她却几乎毫无理由、莫名其妙地又觉得这世上也许再也没有比自己更不幸、更悲惨的人了,她只是茫然地感到有一种令人恐惧的悲惨命运横亘在自己前进的道路上,丈夫回家晚并不仅仅因为交际和工作,这一点不用说她也一清二楚。不过,三年过去,直至今日,千代子想方设法寻访打听,也没能查明确实的情况——没有发现已成了丈夫情人的艺妓或演员。
①由福泽谕吉在明治十年后设立的日本最早的社交俱乐部。
千代子顾不上手指脚趾已经冻僵,紧紧地抱住丈夫的睡衣哭泣着,就在她吸进涕泪时,忽然闻到一股焦味,这下真使她大惊失色猛地站起身来。
原来,刚才就在她大发脾气的时候,盖被的一角落进了炭火渐灭的被炉中。千代子拉开纸隔门,将盖被拖到走廊上搓灭被角上的火。突然,汽车引擎的声响划破了深夜的寂静,惊醒的狗吠叫起来。接着传来了开门声和靴踩石子的声响,千代子发疯似地冲向大门,拉开门,室内的灯光划破了无风寒夜的黑幕,使丈夫吃了一惊。
“千代子,还没睡呐?”说着他立刻大步流星地朝台阶处走来。
“你呀!”她用颤抖的声音叫了一声,就踉踉跄跄地扑上去用力紧紧地抱住了他,又使丈夫吃了一惊。那把西洋梳子“叭哒”一声正好落在石头上,同时,千代子的演员发髻在丈夫胸前散了个,扎头带不知什么时候松开了,拖在她的外褂下面。
俊藏皱着眉说:“我说,谁趁我不在到这儿来可不行哦。”不过,他似乎想到了什么,马上改用温和的语气说:“千代子,你一定很冷吧?”
他轻轻地拍拍千代子的脊背,因为无法脱鞋,俊藏只能抱着千代子的身子,穿着鞋进了门,他用力推开千代子紧贴在胸前的脸,想吻她。
“不!”千代子像撒娇的幼儿那样摇着头说,“按道理你没必要再这样做。”
“何必这样生气呢?又没有任何酒气什么的,想来你不是在发酒疯吧。”他解散皮靴上的鞋带,自言自语地说,“因为坐了末班电车,到万世桥后出租汽车一辆都找不到,实在令人惊奇。好不容易才找到一辆,可到了江户川又爆了车胎。早知会弄到这么晚,就该叫家里来车接才好。”
“无论什么时候,你都不让包车去接,我看还是快点退掉包车吧,真是浪费!”
千代子也喃喃自语地说着,捡起了台阶上丈夫的文件包和自己的梳子。这时,传来了谁起床的声音,夫妻俩这才悄悄地进了卧室。
一扇纸隔门敞开着,被炉边的盖被抛在走廊边翻了个身,寝具上的睡衣揉得乱七八糟,对这番情景感到吃惊的与其说是俊藏,倒莫如说是千代子本人。对俊藏来说,这样一片狼藉已不是什么稀奇的现象,倒是刚才在门口被冷风吹得基本冷静下来的千代子眼下有些发窘,心里直觉得无论怎么说也对不起丈夫,她伫立在内客厅门口的屏风跟前,按着散乱的发髻,悄悄对俊藏察颜观色。
俊藏脱下外套扔到一边,微微笑着说:“女佣们没起来是咱俩的福气。我倒没什么,你会被人笑话的。”他一屁股坐在掀掉了被子的被炉架上解起钮扣来,似乎这样反而更方便似的。
千代子无精打采地走出去,把手放在丈夫的膝盖上说,“请你原谅。”
俊藏并不认为事情到此就已平安地结束了,他发现千代子那老是肿胀着的单眼皮里泪水盈眶,眼睛向上凝视着,她的侧脸、乱蓬蓬的头发和乱七八糟的衣服,看上去既娇媚又哀怜。他握住她放在自己膝盖上的那双手说:
“你为什么那么寂寞呢?半路上我想打个电话给你,可是在外一是有旁人,二是有事哪!”
一滴眼泪从她的眼眶中顺着长长的睫毛流到脸颊上,不等千代子拿起衣袖去擦,俊藏抢先取出手帕为她擦去了泪水。
“千代子,快睡吧!西服到明天早晨再弄也行,老不睡怎么行呢?要感冒的!”
“不,没关系,我给你烘烘睡衣,这样怎么穿呢!”
千代子拿起丈夫的手帕擦净泪水,忽然与刚才判若两人似地一手拿铁壶一手拿炭笼,急急地朝隔壁饭厅走去。她回过头来说:
“你,不想吃些什么吗?”





俊藏每天上午九时从关口台町的家里坐包车去南佐柄木町的法律事务所上班,有时也会从饭田桥乘院线电车①到有乐町,过了乘车高峰的时候,有时还会在江户川边乘坐市内电车,不过,这样都要花费不少时间,十分不便,所以俊藏一直在考虑搬到别处去住。然而,在法院当法官的顽固的叔父反对无缘无故地卖掉父亲的旧宅邸,说这样不好,所以至今依然住在这儿未动。他们一直未购汽车也是因为对这位叔父有所顾忌之故。本来,俊藏的父亲是一位具有质朴的学者风度的人物,不像是个律师。南佐柄木町的事务所还是明治初年盖的一幢二层砖瓦房,他租下后只把里面稍事改装了一下,如今,随着附近的房屋一批批地改建翮新,这幢老房子自然显得十分寒伧了,不过,在业务上,确实多亏了这位有名望有信用的老博士多年打下坚实的基础,这家事务所虽然现在由年轻的俊藏继承,倒也仍和以前一样受人信赖,继续被两三家大公司和商店聘为法律顾问。
事务所里有两位父亲在世时就在那儿工作的年长律师,他们曾经都是俊藏父亲家的学仆②,其中一个名叫佐竹的人早在学生时代就被誉为秀才,尽管学历上稍逊于博士,但也被私立大学特聘为讲师,同时,他又是一个热情的基督教徒,在社会上颇有名气,也很受同行们的尊重。因此,有人甚至断言,藤川法律事务所只要有佐竹在就不用担心信用问题。对于这一点,俊藏心中其实早有察觉。他没有考上国立旧制高等学校,在一所私立大学学习,中途中止学业而赴美国留学,因此,在严谨正直的佐竹眼里,俊藏对工作既不吊儿郎当,也谈不上满腔热忱,只能说他是用一种循规蹈矩的态度在处理一切来往的事务。
①即观在东京的国立中央线电气列车,当时属铁道院管辖。
②学仆指那些住在老师家边干活边学习的人。
俊藏接到那些与职业无关的宴会和俱乐部的邀请几乎全都来者不拒,可是对开重要的辩护大会和带有政治、社会使命的集会只是按老规矩露露面,不发表任何见解,只是笑笑了之。佐竹看到这一切,总是特别要对他进行一番忠告或激励,现在的社会中,无论对什么事,都应以积极的姿态参与,否则是要吃亏的。甚至他还劝俊藏说,不论成败,去参加一次议员竞选,因为律师这项工作必须不放过任何在社会上扬名的机会。对佐竹的建议,俊藏是不会反对的,不过,也没有任何打算采纳的迹象。
事务所中还有一名叫鹤崎的律师,以前也是藤川家的学子。他有喜爱拉扯女佣人的癖好,是个常常令博士夫人担忧的玩乐好手。鹤崎赞扬俊藏的优柔寡断是贵族气质,还不无同情地说:“俊藏不能像我们这一辈苦学生一样在生活中拼搏是不难理解的。”鹤崎还当着俊藏的面开玩笑说,老先生挣下了那么多的财富,你完全没有再去辛劳忙碌的必要。有固定资产的人不工作,可以说是为那些也想在今后创造固定资产的人留下一些机会,也许这也是一种为社会服务的表现吧!有时,他又会正面劝俊藏说:“怎么样,俊君!今天有空吗?只要夫人那边不介意,不妨去玩玩嘛!”
然而,俊藏既没有按严谨正直的佐竹的忠告去做,也没有轻易地被鹤崎诱惑。
“你是怎么搞的?既然连等候也要收费,就应该让她们把榻榻米再打扫一下。袜子里面脏得不像话。”“那些艺妓也随着物价上涨身价越来越贵了。”“现在即使去也找不到什么好艺妓。”俊藏嘟囔着,最后哪怕去了也不主动,他总是爱作出一种自己是迫不得已而奉陪的姿态。
与基督教徒佐竹不同,对于鹤崎,俊藏不仅不需作任何回避,反而不时向他倾诉一番心里话。
“今天真瞌睡哪,昨夜又弄得我左右为难。”这一天佐竹提早吃完午饭去私立大学上课了,该办的事大致处置完毕,俊藏便和桌子对面的鹤崎搭话。
鹤崎正在看一份油印的文件,听到俊藏说话便伸懒腰似地直起身子来,双手抱着头问:“昨夜去了吗?”
“不是被叫到横滨去了嘛。在回家的电车上碰到了辰龙、桃助和另外两三个人……”大概为了不让隔壁房里作勤杂工的学生或旁人听见,俊藏站起身来伸长脖子凑过去说:“她们说是去横滨看戏归来。于是,到新桥后我便去那儿坐了坐,回到家一点多了,她的脸上‘气压很低’哪!”
“这究竟是什么缘故啊?根本不必那么介意嘛!拿她和我老婆相比可能不太礼貌,不过,现在我家那位已经麻木昏聩了,即便是当初,她对这种事也从不多啰嗦。也许是我搞得太厉害,她已经麻木不仁了吧。”
“你家那些孩子够夫人忙的,情况完全不一样。”俊藏在煤气炉边上点燃烟卷。
“可夫人为什么做不到呢?在我看来,你是无可挑剔的,也许是夫人太神经质的缘故吧。”
“去年起似乎变得厉害起来了,稍微晚回一点就不行。”
“说来我也很少到你家拜访,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去了。因为从老先生还健在时起,我就做过许多失信的事。”
“哪有的事,这是你兴头上说的开明话吧。”
“是嘛。不过,女人们的开通实际上就很难捉摸。假若她们心里确是开通的话,嘴上反倒不肯说开明话了。”
“是啊,这看来倒是个真理。”
“到那种地方去,男的比女的老实得多。只要听到几句好话,男人便会乘兴说出一切秘密。可是,根据我的经验,对女人是不能讲真话的,哪怕是再明显的谎话也无妨,只能说些让她们听了高兴的话。”
“哈哈哈哈,所以说你的家才那么和睦啊。”
“谈不上和睦,不过也不会成为妨碍。我喝醉时,无论回家还是在外过夜都决不承认是去玩的,这样做的效果确实不错。”
“听说佐竹家里的那位也很厉害哪,不过,这一阵好些了吧。”
“那位是个例外,抓住那么严谨正经的人横加指责,那模样怎么说也是病态。”
楼梯上传来一阵麻底草屐的走路声,一个十四五岁的学生打开门说:
“来了一个女人。”
冷不防冒出这么一句话,俊藏和鹤崎听了都吃惊地回过头去。
“她说……是看到报上广告后才来的。”
“噢,是应聘的办事员哪。”鹤崎说着,弹去落在文件上的烟灰,把文件放到一,旁问:“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是不是像以前在这儿的那位坂田小姐那样的?”
学生表情尴尬地说:“好像还要瘦一点。”
“总之,先见一见吧。”他用下颏吩咐把她带到隔壁房内,随后站起来说:“没经验也不怕,只要能清楚地传达电话内容就行。”
“就是嘛。”
“工资就照以前那个一样付吧,当然,这要在面试之后宣布。”
听到脚步声进了隔壁的会客室,鹤崎这才咳嗽着走出办公室。
俊藏依然站在炉边望着窗外,这时,电话铃响了,他走到墙边摘下听筒。
“喂……是千代子啊……是我……现在出去吗?……好……已经没别的事了,到时间我会去的……好,回头见吧。”
俊藏很早就决定这一天和妻子千代子一起去帝国剧场,他挂断电话,同时看了看时钟。





帷幕降落后,舞台的一侧出现了休息二十分钟的告示。那些习惯于每换一幕必定离席的帝国剧场的观众,纷纷涌向走廊,按各自的爱好进入剧场的饮食店。俊藏和千代子也被人流推动着来到楼下的食堂。然而,桌子大都被人占去,空着的席位上都立着牌子,上面用漂亮的字迹写着预定客人的姓名。
千代子站在入口阶梯上往里瞧了瞧说:“看来没座位,到二楼去看看吧。”
“上哪儿都挤吧。先进去看看再说。”俊藏明知不行还是下了阶梯。
不仅是这个帝国剧场,无论上哪儿看戏,俊藏总是对吃饭的不便和饭食的粗劣感到头痛,今天离开事务所时幸好只有三点多钟,于是事先在风月堂买了三明治,又和鹤崎一起喝了一瓶黑啤酒,所以肚子并不饿。再说,俊藏并不怎么喜欢看戏,看了之后,当然会有不虚此行的有趣之处,不过,他却没有主动想看戏的要求,今天之所以来看,主要是为了尽尽安慰妻子的义务。
“算了,你呀,待会儿再来吧。”千代子扯着丈夫的西服衣袖说。男招待明明看见他俩站在那儿却根本不想过来为他们找个位子,俊藏对走过跟前的男招待招呼过两三次,但他们都急匆匆地走过,那些已经入座的人更是看都不看他们一眼,因此,进门下了台阶的千代子又朝回走去。这时,从走廊上走来一位二十四五岁的梳着圆发髻的妇人,她由一个像是她丈夫的男人陪着,看到千代子,就说:
“哟,好久不见了。已经吃完了吗?”
“没有,全坐满了。”
“那么,我们预定了席位,如不嫌弃,就和我们一起合桌吧。只有我和我丈夫两人。”梳着圆发髻的妇女轮流望着三人的脸,好像不仅仅对千代子和俊藏,还对自己的丈夫征询意见。
“谢谢,我们待会儿再吃也行。”千代子也同时打量着俊藏和对方的丈夫。
两位夫人原来是女子学校同年毕业的学友,各自结婚后在每年一次学校的同窗会时有机会见面,此外,还会像今天这样偶然在看戏或三越街等处碰到,有时还会乘上同一辆电车。不过,她们还都没到对方婚后的家中去过,互不认识对方的丈夫,因而这会儿有些踌躇,不知该怎么办。
两位丈夫一个是律师,一个是医院院长,职业不同。他们不过是从自己的妻子那儿听说过对方的姓名而已。不过,医院院长由于女友之间表现出来的亲密态度而自然地、毫不拘谨地先开口了。
“请和我们一起吃吧。来,请往这边走。”
“那我们就不客气了,要给你们添麻烦。”俊藏也愉快地回答。
院长叫住了男招待,让他领着,把俊藏夫妇领到最靠里面的一张写有“川桥先生”的饭桌边。
“初次见面,久仰大名……”
“不,我也一样,今天真是个好机会。”
两人互相寒暄着坐了下来,又向各自的夫人们点头招呼后,便借着食堂里明亮的灯光不由地端详起对方的妻子来。在男子的眼里,往往他人的妻子总比自己的更美些。川桥院长觉得千代子身穿下摆带橄榄色花纹的日本礼服,外加一件粗格衣衫的装束真比舞台上的女演员还华丽、艳美,川桥的妻子玉子身穿蓝细条纹碎花布短和服外加一件碎白点花纹的锦锻衣,梳一只扎有紫色发带的薄薄的圆发髻,虽然让人觉得与她的年龄相比,打扮显得过于朴素,但俊藏同样觉得她十分娴静可爱。这也难怪,两位夫人确实是完全不同类型的妇女。千代子是苗条欣长的瘦个子,与她的身高相比,玉子矮得只像是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个子很小,脸和手也和身体颇为谐调,长得很小巧,不过,看上去又比千代子显得丰满,那张细嫩、白皙的圆脸上一说话就露出酒窝,下颏也是双重的。她的和服衣领做得很宽大,不过,发髻尾梢还是搭在后衣领上,因此,她的颈项看上去并不长,是个极富魅力的女人,令人自然地联想起观赏精巧的皇宫人偶时的心情。
玉子的丈夫、医院院长是个又矮又胖的男人,甚至他身穿的特殊衣料做的晨礼服也显得太长。也许是小儿专科医生的缘故,他那张始终笑哈哈的圆脸由于宽宽额头上的头发大都脱落而显得更圆了。不过,从他的气色和轻快的举止上看,便可推测到他或许还未满四十岁。他声音洪亮地说:
“藤川先生,用点什么呀?日本酒怎么样?不喝点什么是热闹不起来的。”
“我来点威士忌什么的吧。”
“是啊。瞧这光景,我们也许无法从容地喝成这杯酒呢!”院长不时起身招呼男招待。
“玉子,小孩一定长得非常活泼可爱吧。”
俊藏借着千代子提起的话头乘机也向玉子搭话,
“孩子几岁啦?”
“刚满三岁。”玉子也和她丈夫一样始终微笑着,“全靠牛奶喂养,真是麻烦透了。”
“不,那是很快乐的事。”
“您有几个孩子啦?”院长问。
“一个也没哪!”
“是嘛。所以长得这么美。妇女一生孩子就见老。”
“这是真的。千代子真是一点儿没变。无论什么时候头发总是那么好看,令人羡慕。”
“您的发型才真好呢。一见到玉子,我也真想试着梳梳日本发型,只是我家附近找不到好的梳发师傅。”千代子伸长脖子从后面张望旁边座位上玉子梳的圆发髻。
“对不起,您这是在哪儿梳的?”
“新桥。”王子抚摸了一下鬓角,转过脸来让千代子看发髻,“我是自己找上门去的,人很多,还真像那么一回事呢!”
“不过,您家到底还是靠那儿近,是在筑地吧。”
“虽说是筑地,但在筑地明石町,也不近哪。”
男招待总算端来了饭菜。
通知开幕演出的铃声响了,两对夫妇的座位分别在二楼和底层,因此在走廊上说了声“回头见”便分手了。第二次幕间休息时,千代子去上厕所,她走后俊藏也离开了座席,一人站在走廊上的人群中吸烟,他下意识地目送着两个手拉手从自己跟前走过的雏妓,忽然,他发现了川桥院长。川桥这时正倚在靠近出口处走廊的墙壁上,在和一个发型时髦的女人说话。俊藏朝他们所在的方向走近两三步,挤在走廊上来往的观众中一看那女子的侧脸,顿时产生似曾相识之感。
她一定是五六年前在这个剧场的舞台上演戏的那个名叫池原龟子的女演员,那时,俊藏在新桥一带举行的宴会上常常与这个女演员搭话,所以,现在看到川桥院长和她在一起交谈,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不过,俊藏突然想起这个龟子之所以退出舞台生涯是因为和一个从国外归来的医生热恋后生了孩子的传闻,不禁毫无根据地揣测那个医生莫非就是川桥君。俊藏一下子站住了,与此同时,女演员重新披好披巾,拨开人群急急地向出口处走去。
俊藏瞅着川桥院长——他一点也没发现自己正在被远处的人注意着,这样,俊藏反倒有些不忍心从背后去招呼他了.他转身朝相反方向走去,正好碰到了从与出口处相连的宽阔的走廊上走过来的千代子和玉子,她们去买了明信片和发簪。





在学校求学期间千代子和玉子并不是这么亲密的朋友,千代子在校四年是个成绩优异的学生,玉子的成绩则不好不坏,居中等水平。两个人的家庭环境也全然不同——千代子是律师的闺秀,玉子是股份中间商的小姐,她们一个住在麻布的狸穴,一个住在日本桥的箱崎町,一出校门便各奔东西,在学期间的互相往来只不过那么一两回而已。
如今,她们俩都结婚了,一个很快成了母亲,这次偶然在帝国剧场互相见到了对方的丈夫,两人都觉得比以往更加亲热了,同时,那已经逝去的少女时代的往事也更值得深切眷恋。四五天后的一个下午,玉子先到千代子家去登门造访。
二月只剩下最后的两三天时间了,千代子这时刚吃完午饭,她让侍女和女佣帮忙从仓库里搬出人偶,正在饭厅的地板上装人偶陈列架。
“哟,这可怎么办哪。头发这样乱,手也墨墨黑……”望着摊在双膝上沾满灰尘的双手,千代子火急火燎地说,“那就请到会客厅去吧。在火盆和茶水送上之前先点燃煤气炉!这没人呆的内客厅太冷了。”
千代子总是对细小的地方也特别注意,这是她的脾气。她回头看到留在饭厅里慌慌张张地为人偶盒掸灰的女佣人阿由,便吩咐说:
“阿由啊,这盒子先这样放着吧,待会儿我再请你帮忙,你快洗洗手,拿开水来。”
千代子急忙洗了手,只换了件外褂,一边系衣带,一边朝客厅走去。
客厅是间十铺席的日本式房间,屋内铺着堺市地毯,用柳条编成的小圆桌,四五张有扶手的椅子,煤气暖炉边放着长椅子。
玉子坐在椅子上等待时,不由环视了一下客厅里的摆设。她发现壁龛上小米樱花和木瓜花的插法正是她们在学校时所学习过的插花流派,由此断定这确实出于千代子之手。书橱上放着各种漂亮的装饰物,其中一只小花瓶里插着白色的石竹花,这又使玉子马上想起千代子很早以前就十分喜爱这种花的情景来。放在长椅子上几条小被子的刺绣花样特别显眼,也许那是千代于消遣的产物吧。特别当玉子看到千代子为丈夫精心缝制的领带和手工制作的小棉被时,便不难想象到身为这家主妇的千代子生活过得有多么幸福,和睦。
二月末温煦的阳光将庭院里树木影子留在关闭的纸隔门上。玉子身居工商业者居住的闹市区,她深感千代子家簇簇新的门纸上没有半点尘埃的洁净实在难得,整洁的室内令人赏心悦目,沙沙沙随风摇摆的竹叶声伴随着院子里的莺啭鸟鸣声一起传来。
“您这儿可真安静哪。”玉子见到千代子,没问好就先赞扬了住房,她还夸奖大门前的山茶花种得好极了。
“您的庭院一定很大吧。”
“不,哪儿的话,冬季也不作什么打扫。”话是这么说,其实千代子对园艺还是很感兴趣的,再说,不论什么她都爱亲自动手干,即便是数九寒天,千代子也常常拿起扫帚打扫。于是,她颇为得意地拉开了纸隔门让玉子观赏庭院的景色。
千代子的博士公公在世的时候,这个庭院经常请花匠们来修整,如今,整个院内不仅显得古朴,而且年年岁岁越长越繁茂的树木已经遮蔽了邻居的屋顶和围墙,连马路上的电线杆也被遮掩起来看不见了。因此,院内显得格外幽深、静谧。梅花在当阳的廊前星星点点地开放了,洗手盆前阳光沐浴下的南天果红彤彤地闪着亮光。
“哟,看了真让人舒服。”玉子离开坐椅走到纸隔门边,往院里眺望了一阵,又说:“太宁静了,晚上您不觉得寂寞吗?”
“我已经惯了,倒不怎么觉得。”
“我嘛,以前就胆小,白天还可以,到了雨夜无论如何都不敢一人看家。”
“您家一定很热闹吧。”
“因为医院和家在一起,整天就是闹哄哄的,可是又做不出什么大事……”玉子说着,重新坐到椅子上,“真是到处打扫得干干净净,您真是太细心,我算服了。这些刺绣和花边都是您制作的?”
“整天闲得没事,家里又没孩子,只有丈夫一人……再说晚上他回得又晚。”上次,千代子因为丈夫回家晚,刺绣时心烦意乱,现在竟不知不觉地说漏了嘴,她马上意识到了,微微红了脸,望着玉子。没想到玉子却摆出一副想要引诱千代子继续往下谈的模样说,
“我丈夫回家也很晚,不过,说他也没用,我也就不多说了……做女人的可真吃亏啊。”
听玉子这么一说,虚荣心、好胜心都很强的千代子再也无法冷静思考,她很想把平时无法向人倾诉而久郁心中的疑惑一下子全解开来。
“是啊,再也没有比做女人更无聊更悲哀的了。”她凝视着玉子的脸说:“这么看来,还不光是我家一个。为什么男人都要那样做呢?”
“你呀,这种事嘛!要是偶尔去玩玩,那么,因为是男人,这是没有办法的,我已经认了。可要是再秘密地纳妾什么的,那才真叫人不愉快呢!”
“还要纳妾,天哪!”千代子睁大了眼睛,就像是自己遇到的事情一样,“前些天我见到您家先生时,看他那风度不像是干这种事的人啊……”
“据说,在我出嫁之前他们就有了很深的关系,现在又有传说他们已经有了孩子,我就更加无可奈何了。”
“哟,竟然有了孩子!”千代子的心房突然一阵狂跳,她用手按住胸口说:“是和什么地方的艺妓吗……”
“不,是帝国剧场的女演员……现在她退出了舞台,被他供养在爱宕下呢。”
听玉子说着说着,千代子越来越不安起来,她联想到迄今为止自己的丈夫俊藏从来没有谈论过那些出名的艺妓和女演员,弄得不好,他可能也会在什么地方隐藏着小老婆吧。她犯了疑。
“玉子,您一开始是怎么察觉的呢?”千代子首先提出这个问题,为的是能有所启发。
玉子略有所思地朝上翻眨着眼睛,好像在思考这复杂的事该从哪儿说起似的。“总之,他一开始瞒得很好,到去年底才终于暴露出来。他说到大阪有事出了门,一般每月总有一两次以出诊或什么事为借口去外地,长的时候会一去就是一周。这次丈夫离家的当天,家里因为要钱开销,我便让女佣人去银座的银行取钱。她马上就回来告诉我说:刚才有个漂亮的女人在银行用写有老爷名字的支票取钱。我问她怎么会知道,女佣人回答说,这是在银行柜台窗口并排站着时随意看见的。要是发现了就会一下子全明白的!您瞧,平时一贯懵懵懂懂的女佣人,这时候在一旁把那个女人写在支票背面的姓名、地址都牢牢记在脑中。不过,只知道地址是田村町三丁目,几号不清楚,名字叫池原龟子。这以前我就对一些事犯过疑,所以,当天晚上便悄悄地出门到派出所等处打听,终于找到了他们的住处。”
千代子不知不觉地把椅子往前挪了挪。
“那幢房子有大门,不过,还是一幢日本式的二层楼房。我听到了丈夫的声音,也听到了孩子的哭声。”玉子说到这儿,可能是嗓子干渴了,不停地喝着茶,随后低下了头。
“后来,您又怎么办了呢?先生回家后您说了这件事吗?”
“我想,自己该怎么办呢?我到叔母家去找她们商量,而不愿回娘家说这种事。我到心地善良的婶子家去谈到这件事,她说,这种时候必须克制忍耐,不要把事态搞得更糟。女人不顾一切地把丈夫的丑事张扬出去,反而会使男人意气用事,所以我一切都委托婶子去办,可是你可知道,现在哪,连那位婶子也束手无策了。后来,我当着他的面大闹了一场!也许是这个缘故吧,以后,他便不怎么去妾宅住了,不过,他们的关系并没断绝。”
“玉子啊,即使这样,您还是很好地忍耐下来了,我能理解您。”
“细细想来,我深深感到自己太可怜了,不过,这也没法子,因为我现在更清楚地知道自己是无能为力的。再说老是说些酸溜溜的话反而会引起他的恶感……”
“可是,您呀!唯有丈夫的品行不端与其它事不同呀。”
“看看我的丈夫,您家的一切真是令人羡慕啊。”
“在一旁看也许是这样,可是进来一看还不是一样!他在外面随心所欲,我说几句,他便马上一个劲地攻击我是歇斯底里什么的。我觉得,男人是怎么也不会懂得女人的真情的。”
“还是什么也不知道的时候最好。我常常由衷地希望自己会再有在学校时的那种心境。”
“说得对极了!”
两人相视着,同时又深深地叹息。寂静的庭院里乌鸦在鸣叫。





“哟,又去看表,不行!”一个名叫辰龙的艺妓摁住到枕边去取怀表的男人的手说。
俯卧在被褥上的俊藏照样把下颏支在枕头上说,“看看时间还是可以的吧,我还没有说要回去呢!”
“既然如此,那就请您别看表了。我什么时候不准时放您回去过?哎,阿藤,别这样着急,我看您还是再好好歇歇。”
“嗯。”俊藏应道,可还是把下颏支撑在枕头上没动弹。
“再想挽留您也不行,我这种人还没有提这种任性要求的资格,这点,再傻的人也明白。您放心好啦!’
“够了,我不是让您别说讥诮话吗?”
“不留您就是了,少说几句总可以吧。”
“这不好。特地来玩,这样被挖苦……”
“是回家后被夫人挖苦吗?啊,可惜!”
“哎哟,真疼,野蛮!”
“留下伤痕不得了吧。”
“那样罪恶会败露哪。”
“真的不要紧吗?对不起。”辰龙边看边抚摸着自己留在俊藏臂上的两颗牙印。
“知道了就好。你换成我试试,真够呛!”
“您只会这样说说。不过,今晚电话怎么没打来?真难得呀。”
“今晚她到有乐座去了。”
“啊,原来如此。有什么活动吗?”
“大概是开什么精研会吧!”
“那么呆到十一点吧,偶尔的,请多待一会吧。”
“到十点,下次我午间就来。”
“好,请便,只要还中意。我不抱什么希望地恭候。”
“你是非常不可信的。”
“我就是平时教养差些,女人总是老实的,什么事都是开始最重要。”
“这么说,有哪个客人像我这样老实?一开始就把为什么不能过夜的理由全说了出来,完全是一个光明正大的人!”
“说得对极了!因为您是决不会做坏事的,也不会借口回家又到别处去的!”
“哟,口出妙言嘛。”
“过去因为不好意思一直没说。不过,我还是很窝心哪。”
“要是你是指日本桥那儿的话,我其实早就不去了,不管你怎么说我也不在乎。”
“尽撒谎。您哪,以后也不肯不去的,这我一清二楚咧。”
“不过,我不去就只能说不去,你不信可去问问日本桥的人嘛。”
“您为什么不去了呢?”
“没什么别的原因,本来就没有特殊关系。”
“那是因为彼此太要好了吧,两人互相说了钟情话?”
“你胡说些什么!其实那些人不能陪着我去走着玩,所以就不去了。”
“阿藤,您到底有多少个相好呀?”
“只有一个,只有你呀。”
“别来这一套啦,谁会信您。”
“你瞧瞧,无论我说得多么真切,你都把它当作谎言。说真的,我可不愿与那么多的人玩。日本桥那儿一开始就是因为情面关系才去的。女招待也罢、艺妓也罢,全是因为情面难却,其实客人这样做也是很遭罪的。”
“有情面的尚且如此,要是没情份的岂不更够呛!您以为如何?”
“这就像你我的关系一样,虽然我每次来都要受你这般挖苦,但还是不断地来,旁观者可能也会认为不公平的吧。”
“说的是。一个艺妓,被人讨厌了还缠着人家,真是岂有此理!”
“我随口瞎说,或许你这儿我还是不来为好。”
“您说什么?阿藤!我给您添了那么大的麻烦吗?”
“生气了吧,我是开玩笑的!”
“一半开玩笑,一半出自真心吧!我心里清楚得很,知道您也是出于情面,怕我会说给您添麻烦的话才来我这儿的!我说您啊,尽管我是个微不足道的艺妓,但是决不会给您添什么麻烦的.如果您确实讨厌我也没关系,拿出男子汉的气魄明确地直说出来我才高兴。”
“你专讲些莫名其妙的话,真拿你没办法。我可什么也没说呀!”
“您的行为比您的语言更令人难受。”
“今晚你这是怎么啦?总之,这种无聊话下次再谈吧。今天晚上请你原谅。”
楼下的时钟一报十点,俊藏就不管那女人了,爬起来迅速地做好回家的准备.
这两三天天气连续晴暖,俊藏不叫车,想从艺妓处直接走着去乘电车。他边走边思想,这艺妓变得如此嘴碎,是无法容忍的,虽然她不免可怜,但自己毕竟到了该换个“口岸”的时候了。
俊藏之所以对艺妓感兴趣,完完全全是因为他感到这是一种好奇而又有趣的玩乐。他特别爱找那些并不熟请两性关系,却轻浮且富有人情味的文雅、洒脱的女人。他希望只要男人不强去探寻和暴露女人的秘密,女人在发生问题的时候也不要煞有介事地又哭又闹。凡事不能做到通情达理、温文尔雅的艺妓是不值得留恋的。俊藏决心不再和这个辰龙来往了,以后请那家酒馆的老板娘帮他与辰龙一刀两断……想到这儿,俊藏来到了数寄屋桥往河对面一瞧,发现有乐座还亮着灯。看来长歌精研会还没结束,俊藏想到,今天自己可以比千代子先回到家,于是自然感到轻松起来,他点燃一支烟等待空荡荡的电车驶来。
“少爷!”这时有人在身后叫他,俊藏回头见是律师事务所的佐竹律师。
“上哪儿了?”听到这样的问话,俊藏不便说自己刚从有艺妓接客的酒馆回来,于是反问道:
“先生呢?”
“刚才就在那儿的教堂里有个演讲会,我去参加了。”
“演说些什么呀?”
“是这样,我以法律的惩罚和国民的道德精神为题讲了一小时,和上个月在青年会馆作的演说大致相同。”
个子矮小的佐竹不时注意着滑向鼻尖的近视眼镜,他那长有浓眉的四方脸向前凑了凑,摆出一副要讲述演讲大概内容的姿势,就在这时,俊藏看到电车来了,便故意慌慌张张地朝电车跑去,佐竹也跟着他上了电车,不等入座就接着说:
“总而言之,比起各种政治和社会问题来,现代的日本人更加需要的是把自己的品格培养得高尚些,没有比较认真的态度,就谈不上搞什么社会问题,普选运动。”
电车里有三个像是读完夜校回家的学生、两个提着类似盒饭小包的售票员,还有一个办事员模样的年轻妇女坐在一个角落里。佐竹继续用那带着北国方言腔的话语高声说:
“教会的委员让我请您下次也去演讲一次,听说他们打算每月请一个宗教家以外的人士作一次能使他们获得社会性知识的演讲。”
“让我考虑一下吧。”俊藏硬是忍住了呵欠,“不过,我对演说、讲演实在不拿手,尽管我也觉得一个律师不擅辩是不行的……”
“不,听说真正的雄辩家平时大都沉默寡言。”
“这样说来,像鹤崎这样的善辩家就没啥前途了。”俊藏一边心不在焉地回答,一边逐一审视着车厢里的广告。化妆品的广告里画着艺妓模样的女人头像,俊藏见后不禁想到,甩掉辰龙后该让谁来取而代之呢。他思索起迄今见到过的艺妓们的各种往事来。
“哎,您读过卡尔诺①写的《雄辩论》吗?很有意思,他说,演说这个和平的武器告诉我们:洞察听众的群集心理是获得成功的第一步……”
俊藏知道,佐竹热情地议论什么的时候,中途打断他是无益的,只能让他按想说的去说,所以,他只是发出似乎很钦佩的附和声:“嗯,有道理,是这样,是这样啊!”同时,俊藏仿佛过去不认识似地端详着佐竹那张四方脸,他已经是快满五十的人了,却总像学生一样,读到一本什么新书立刻就会为之激动,还勉为其难地去感染他身旁的人,倘若这些人无动于衷,佐竹也决不失望和生气。俊藏认为要在现在社会中活动,必须要具备佐竹的刚毅和不太敏感的神经,他真不愧是出生于能登的人。想着想着,俊藏感到咽喉干渴异常,这大概是因为刚才在酒店吃了火锅和酱汁烤鱼片的缘故吧。
①卡尔诺(1753-1823),法国军人、政治家。
佐竹上车后不停地谈着,直到神保町车站转车。俊藏应付着他,心里却另打算盘,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喝上点什么香甜可口的冷饮。





川桥院长在通行电车的爱宕町大街上下了车,拐进西式家具店和药店之间的一条新马路,来到一幢两侧都开有同样小门的二层楼房前,手刚碰到挂着“池原”门牌的格子拉门上的电铃按钮,铃声就鸣叫起来,响得令人吃惊。里面传来了狗吠声。
“是您来了。瞧这天一下子变得多热啊。”——个梳着小圆髻的五十岁上下的女人把院长脱下来的胶鞋放进了用神代杉木做成的木屐箱中。
川桥没有脱帽,一进连接客厅的那间屋子便拉开了门,走进八铺席大的外客厅,客厅前有一个种有两三棵小枫树的小院,靠院子一侧的纸隔门全敞开着,廊边已经挂上了半垂着的新的竹门帘,门帘下放着一只玻璃金鱼缸和两盆铁炮百合。回过头来再看屋里,只见壁龛处养着菖蒲花,墙根边的衣帽架上挂着一件红色衬领的斜纹毕叽褂子。虽然五月的重阳节刚过,川桥妾宅已呈现出一派地道的夏季景致。
川桥盘腿坐在靠近走廊一侧的一个大座垫上,抚摸着哼哼叫着走近他的哈叭狗脑袋问:
“妈妈,她不在家吗?”
“该回来了吧。她去参加练习了。”
“孩子在二楼吗?”
“让他和女佣人一起去爱宕家玩了。”说着,她从橱里拿出川桥穿的和服和白府绸腰带,又说:“我去挂个电话吧。”
“行啦,只要会回来就行。”
“不过,我还是去挂一个吧。她说过,今天您肯定会来的。真的,不管到什么时候我们都得靠您帮助呀。”母亲自言自语地从后门走出去。待她的脚步声消失后,川桥不知想到了什么,马上站起来跑去拉搁置在大橱上的桑木小橱抽屉,可是,所有的抽屉都上了锁。他环视了一下客厅之后,蹑手蹑脚地朝二楼摸去。
这时,房门拉开了,回来的正是龟子,她一见川桥就说:
“今天真热啊!”
“妈妈打电话去了。”
“我说了四点一定回来,让她别担心的。”她皱了皱眉又说:“真是太热了,这是怎么搞的!”
龟子脱下大衣挂到衣架上,喝退围着她转悠的哈叭狗,解开腰带上的结扣。
“哎,那橱子上有饼干听,请拿些给太郎吃吧。”
川桥有些吃惊,不过,他还是按龟子的吩咐,一边给哈叭狗太郎喂饼干一边抬头打量着龟子,她站在客厅中央,解开了用印度印花绸做的双层厚腰带,脱下粗条纹黑白方格的大岛产夹衣,只剩下一件红白色相间的手网印染布长内衣。再过两三年龟子就满三十岁了,这只要看现在在帝国剧场舞台上演出的龟子同一代女演员的年龄就可明白,然而她那浓妆艳抹的圆脸上的一双大眼睛,用青竹色窄腰带和内长衣紧紧裹着的健壮、丰腴的身段,使川桥觉得她依然年轻,五年之前让她辞掉演员工作宛如昨天发生的事一样。
“您在这儿多坐一会儿,我去冲洗一下来。热得真难受。”龟子毫不在乎地脱得只剩下凸纹薄绸的内裙,把内衣挂在衣帽架上,同时,披上了那件斜纹毕叽的褂子。
“我等不了很久,现在是刚出诊回来。”
“吃饭之前回去行吗?”
“所以说嘛,你以为现在几点啦?马上就到五点!”川桥弯腰向前抓住龟子正想系发带的手说:“你不可以待会儿再去慢慢洗吗?”
“身上黏乎乎的心里不舒服。哎,你瞧!行了,我冲一下就来,五分钟也要不了。”
“是嘛,你这样想洗就没办法了,那我晚上再来吧。”
“哟,你这是干什么呀?”
“待会儿我再来,你尽管去洗澡吧!”
“那我不洗了。近来你为什么老说些和我过不去的话?”
“我不会说与你过不去的话。我明明告诉你今天是出诊回家途中,是你在和我过不去。”
“可我实在是出汗太多了呀!”
“这是因为你去跳了舞!”
“谁会大白天去跳舞,尽说些怪话。”
“龟子,今天……我有些事想问问你。”
这时,后门传来母亲回家来的动静,川桥切断了话头,可是,他好像觉得事到如今也非说清不可似的。“上二楼去说。”
龟子这才意识到了什么,一玫回来时那热烈任性的劲头,老老实实地跟在川桥后面上了按.
二楼的走廊边和内窗的纸隔门都紧闭着,两人既不开窗透风,也不铺座垫入座,互不理睬地注视着别处。哈叭狗太郎挂着涎水摇晃着身上的响铃从楼梯上露出头来,但是没有人招呼它,它只能不知所措,垂头丧气地又下楼去了。这时,隔壁的留声机里放起了净琉璃常盘津调中的松岛曲。川桥从口袋里取出烟卷,没有火,只能咬紧烟卷的咬口处,随后开口说:
“龟子,听说你和那个桐田……也有关系,尽管你说得那么漂亮……”
“哎哟,这究竟是谁说出这样的蠢话来的?”
“这并不是毫无根据的传说吧!哎,龟子,如果你坚决不承认,那么,我就可以出示你在何地何日何时何分干何事的证据。龟子,难道你不明白我对你的好意吗?我们不是连孩子都有了吗?生活上也同样,你和阿母可以什么事也不干地生活下去的钱财我全给了你。可是你还要瞒着我干这种事,究竟居心何在?哎,龟子,你有理由的话你就说吧!”
“对不起!”
“只说一句对不起是不行的!自从辞掉演员工作由我照顾你的生活以后,你行为不检点已经是第三次了!”
“好了,这种过去的事。你别……”龟子用衣袖掩面。
“你听着,龟子!筑地那儿是第一次,箱根那儿是第二次……”
“别说了,都是我不好。”
“这不是赔个礼就可完事的。菩萨虽慈悲,但屡教不改也会动怒的!我不愿意因为自己的宽容而这样屡遭伤害。”
“所以我承认是我不好,向你赔礼。这真的全怪我不好。”
“那么龟子,今后你不能再做那种不体面的事了,我们约定,要是你再犯,那么就得听任我的处置。”
“行。”
“光口头说不行,得立字为据。今后再有此事,龟子,你听好,你可别误解我的心情,下次你再做这种不体面的事,我用你的名义送给你的邮船公司和钟纺公司的股票……都得还给我……”
“瞧你,那……”
“所以,我要你别辜负了我的好意。我并不是为了要讨回送给你的东西才这样说的,只是不这样做,问题就不能根本解决。龟子,总之,这次是第三次了,你得好好想想了。”
龟子猛地伏倒在地,从掩面的两袖间漏出了轻轻的哭泣声。室外天色尚未全暗,屋里却不知何时已点亮了灯。川桥无可奈何地望着伏倒在地的龟子,慢慢靠近她并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肩头说:
“龟子,有什么事可值得这样伤心呢?”
龟子还是伏在地上,犹如婴儿寻找母乳似地摸索着抓住了川桥的手,声泪俱下地大叫一声:
“你这个人呀!”
川桥的双手抱起龟子说:“别哭了。”语调之中充满由衷的怜悯之情。





上次玉子拜访千代子之后,两人便像姊妹一样亲热地来往起来,不见面时不是通电话便是写信,去三越或白木屋购物时,一准互相邀请,有时还一起吃了晚饭才回家。
花落之后天天不停地下雨,天气一度重又变得像春分之前那样寒冷,可是,一到五月天空放晴后,气温骤然升高,夹衣不用穿了,需要直接换上斜纹毕叽单衣褂子。千代子很想去看看有何夏季所需的物品供应,与往日一样,她打电话邀请玉子吃完晚饭后立刻去白木屋商场。
两人总是从不同方向而来,玉子常常先到之后便在五层楼的食堂里等千代子。这一天,千代子赶到商场后便急忙乘电梯上了顶楼,可是不知什么缘故,食堂里看不到玉子的人影。千代子在靠近门边的桌旁坐了下来,一边吩咐女招待一边不时注意着来来往往的顾客。
不一会儿,有个梳着圆发髻、肤色白皙的小个子女人站在食堂门口朝里张望,像是在寻找一个等待她的人,乍一看她很像玉子。千代子正想站起来时,隔壁桌子上一个学生打扮的吸烟男子,脱下便帽猛地起身,那女人立刻发现了他,静静地走到他的身边,环视一下四周,说:
“等了很久吗?”
“不。”
“今天我很担心呐。”
他们俩相视而笑的模样使千代子一开始以为这是姐弟俩,但是,她很快发现这两人并非姐弟关系。两人见近处桌边只有千代子一人便庆幸地在桌下互相踩脚拉手,那女人膝盖上的手帕一落地,男的立刻弯腰捡起,还抖一抖灰才递给女人。女招待送来了红茶,男的询问要一块还是两块,把方糖放入女人的茶碗。那女人只是用下颏回答,就像在差遣一名男侍一样目睹他做完这些事。
千代子看了觉得讨厌,就把脸转向外面。可是,她想受到男人如此亲热的对待,那女人会产生什么样的心情呢?便又自然地朝他俩望去。突然,千代子感到,要是丈夫俊藏也像那个男子一样对待自己那该多么快乐呀。为什么丈夫总是以一种既不讨厌也不喜欢的不冷不热的态度对待自己呢?她开始重新思考起这个平时经常琢磨的问题来。
千代子家的五个孩子中唯有她是女孩,自从出生以后,可以说她一人独占了父母和全家人的爱,她觉得自己的容貌比起一般人来也算是出众的,从小学到女子高中的学习成绩始终优秀,偶然成绩不像自己预想得那么好的时候,她就发疯似地哭泣,懊恼不已。这种时候,双亲反而要安抚她说:学校的事就由它去吧。
结婚以后,千代子对丈夫有心奉献出自己全部的爱和整个生命,就像学生时代酷爱学业一样,她不会满足于只干自己的事。在向丈夫奉献自己身体和生命的时候,千代子也强烈渴望得到丈夫给予的炽热的男性的真心和情感。千代子多次问过丈夫的想法,与其说问还不如说向他倾诉苦衷更合适,然而,她没有一次得到过满意的回答,也不曾看到过他露出满意的神色。丈夫每个月总要陪她去看一两次戏,每逢星期天,他们总是一起外出散步,不论怎么晚,他都决不在外住宿,妻子所做的菜他从不抱怨,总是很高兴地吃下去,家里的财产和经济一切都由千代子掌管,因此,丈夫也许会认为千代子的问话有些不可思议:你还有什么可再问我这个做丈夫的人呢?回娘家去告诉父母吧,看来也不会得到他们的理解。眼下,千代子只能向年龄相同、境遇相仿的玉子一人倾诉衷肠。
旁边桌上喝红茶的那对男女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座位,千代子想到自己久盼不至的玉子说不定已经在楼下的休息室等候,便无精打采地向电梯处走去,恰巧看到了从电梯铁栅门里出来的人群中的玉子。玉于也发现了千代子,马上跑过来说:
“我迟到了,让您久等了吧。”
“不,没等多久。”
“正要出门时来了客人,真对不起。”她用手帕文静地按着额上的汗珠。
“真难得呀,今天您做了这么时髦的发型。”
“昨天洗了头,我还不习惯,自己梳不好呐。看上去挺别扭吧,肯定是的。”玉子把正好映照着自己模样的窗户玻璃当作镜子,用手压了压宽松的发束。
“不知是不是还没看惯的缘故,我总觉得您今天的表情不同往常嘛。”千代子和玉子结伴再次回到食堂坐下后,不由地对玉子端详了一番,她不仅发型与往日有所不同,整个气色和眼神都使人感到神采奕奕,这是千代子过去从未见到过的,与二月末第一次到关口家来时的模样相比,简直是判若两人。千代子不知这一变化的奥秘,还以为这大概是顶楼明亮光线的作用呢。女招待送来红茶离去后,玉子突然问:
“千代子,今天晚上您有事吗?”
“不,至少到现在还没安排。”
“今晚我和丈夫一起去看戏,方便的话请一起去。”
“上哪儿看……”
“晚上,所以想去帝国剧场。”
“去帝国剧场?……”千代子不可思议,望了望玉子。因为平时,由于龟子的事,玉子对去帝国剧场看戏总觉得不是滋味,千代子曾多次听玉子对这事发过牢骚。
这一来,玉子以更加兴奋的神色说:“千代子,从那次以后,我丈夫终于和他在爱宕下的小老婆断了关系。”
“哟。”千代子只是叫了一声,因为过于突然,她什么话也应不上来。
玉子注视了一下四下的动静后说,“听说他们有很多丑事,我丈夫说,迄今为止他被那孩子拖着因而一再忍耐,他是看出再这样下去没有指望,所以彻底与她断了关系的。那孩子已经有四岁了,我一直担心,把孩子放在那种品行不端的女人身边,他现在还不知变得怎样了。于是我提出来,请我丈夫把那孩子带回来由我抚养。为这事就在我要出门的时候有人来访,结果,今天就来晚了。”
“行了,这事可比什么都重要。玉子,这下您可真痛快呀。”
“是啊,这怎么说呢,我觉得天好像突然亮了。”玉子坐在椅子上左右摇晃着身子,仿佛是那满腔的喜悦之情使她坐不安稳似的。
千代子想说些什么,但是,一想到迄今为止只要一见面就互相安慰的对象玉子如今已没有什么不幸可言时,顿时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寂寞感,她只好沉默不语地注视着玉子的脸。
“千代子,您丈夫怎么样,还去新桥玩吗?”
“是的……不。”千代子支支吾吾地低下了头。要在往日,不等玉子问,她就会主动说起来,可现在,她却不想把丈夫的一切都告诉玉子了。过去因为两人的境遇相同,所以毫不顾忌地向她倾诉,然而,如今玉子的处境已不同以往了,现在只有自己一人抱怨,唯有自己要受人安慰,怜悯,这使千代子感到难以忍受的苦痛.玉子呢,对这些竟毫无察觉,她窥察似地望着千代于说:
“千代子,今夜您可真的要来,偶尔您也该去散散心呀。”
“是啊,不过,我有点事。”
“真对不起,说实话票子也有多,所以不必客气……”
“玉子,下次再陪您吧。”千代子不知不觉地坚决回绝了玉子的邀请,她自己也对说出的话感到吃惊,连忙看了看玉子的表情,见玉子毫不介意,才稍稍安下心来,不过,又觉得在椅子上再也坐不下去了。
“走,咱们下去吧。”
付完款,玉子凑过来像是要拉住千代子的手似的。
“买玩具的柜台在哪儿呀。明天早晨从爱宕家带来的孩子要到我家一起生活。从照片上看是个心明眼亮的可爱的孩子。千代子,以后来我家看看吧。”
“好,谢谢。”千代子似乎只是口头应承,她故意远远地离开玉子,快步走下了楼梯。





本来准备要买的夏季物品也没买成,千代子就上了停在出口处等候的车子。回到家,她看到紧闭的饭厅窗户上映着夕阳,地席散发出一股尘土味,屋里热得人闷得慌。
“阿花,我昨天不是吩咐过了嘛。有太阳的时候,即使我不在也得放下竹帘,你又忘了吗?”
千代子想凉快一点,猛地拉开了窗户,昨天刚用白蜡打过的窗槛很滑,拉窗飞快地滑向一边撞在窗柱上,“砰”地反弹回两三寸。
千代子经常指责女佣人开,关门重手重脚,可是今天自己竟也这样粗暴地开了窗,一想到这点,她更加怒不可遏,声音颤抖地嚷道:
“快放下帘子来!”
女侍看来常常受到训斥,倒也不怎么惊慌,她悄悄地放下走廊边的竹帘,然后跪坐在廊边等千代子脱下一件外褂。
千代子换上平时穿的夹衣,洗了脸,坐在夕阳晒不到的另一边廊边,捋着头发。不管怎么热,毕竟还只是五月,从树木繁茂的庭院里刮来的凉风很快收干了千代子的汗水,烦躁不安的心情也自然地平静下来。女侍把叠好的衣服放到衣柜里,便赶紧逃到厨房那边去了。千代子茫然地透过竹帘望着一片新绿的庭院,静静地回想着玉子的谈话和她的模样,同时也想到,当时自己为什么不能更加热情地听取玉子的诉说呢?为什么自己不为她由衷地感到高兴呢?从情理上说,自己还可以说些应该说的话。玉子一定会认为我是个怪人吧。千代子不仅觉得对不起玉子,而且对自己为什么会因朋友的幸福产生嫉妒的可鄙心情而深感无地自容。她想立即打个电话,自然地向玉子赔个不是,但又想起今晚他们夫妇俩要去看戏,因此转而想写封信,又觉得这样做会不会过于一本正经呢,她左右为难,好不苦恼。
初夏的夕阳渐渐移至侧篱外厕所的房顶,在庭院一片郁郁葱葱的新绿覆盖下,挂着竹帘的家中显得有些阴暗。
“夫人,晚饭该怎么准备呀?”四十岁左右的名叫阿金的女佣人拉开纸隔门,跪伏在地上问。
“今天是吃西餐吧。”
“是的,吃西餐。”
婆婆去世以后,只有小夫妻俩吃饭,他们决定隔一天吃一次西餐,再说,从菜单到做菜基本上由千代子亲自干,所以她无可奈何地只好从走廊上站起身来。
“汤做了吗?”
“做好啦。”
“那么,把通心粉和马铃薯煮好,我这就去。”
千代子让阿金先干,而后自己也上厨房去了。
厨房间光是铺了地板的地方就有八铺席大,方向朝南,既当阳又通风,设计得很不错。巳故的博士在购买这套住宅的时候说,客厅和书斋怎样都行,可厨房和佣人们的起居处一定要明亮、暖和,便于他们工作。那些曾经出入于博士家的人也确实不折不扣地按照他第一流的家教重新翻建过房屋,不过,当时还没有现在这样的西餐餐具和漂亮的火炉。博士注意养身之道,主张吃粗食,总吃碎麦米。他过世后不久,遗孀也去世了,家里从厨房到客厅都彻底改了面貌。亲戚中当然有人对千代子说三道四,不过,千代子对那些议论不屑一顾。这倒并不是千代子要乘婆婆去世的机会一下子过上奢侈的生活,而是为了尽量不让丈夫找借口在外面吃完晚饭才回来,别的不说,这样做至少可使家里显得明亮、热闹,千代子认为这是最重要的事。隔一天吃一次西式晚餐也并不全是她的嗜好,倒是她为了不让丈夫因伙食单调而倒胃口的一种良苦用心。
“夫人,马铃薯好像已经煮熟了。”阿金掀开了火炉上的锅盖。
“你给我捣烂它,像往常一样逼掉汤水放进奶油一起捣烂。”
“是。夫人,还要请您看看汤怎么样了。”
“阿金,今天做得很不错呀。”
“是吗?夫人,您说过,汤做得好,做菜才算合格。多亏了您,我总算掌握了做汤的技术。”
“阿金,你说过去曾做过什么食品方面的买卖,是吗?”
“是的。”
“所以嘛,很快就掌握了技巧。上次那个女佣人怎么教也教不会。”
“是这样……”
“还有,家里的阿由到现在还不会沏红茶。”
“她年纪还轻,还不顶用。”
“不管别人怎么说,她一会儿就忘了。不肯努力的人最占便宜。”
“是啊。”
“阿金,你说过去做过食品买卖,那是什么买卖呀?”
“点心铺,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
“在什么地方做生意?”
“麻布的六本木。做过西式点心和蛋糕之类的东西,也用过两三个帮手,可是,我丈夫去搞投机买卖把钱全赔光了。”
“做丈夫的不好,女人就得一辈子吃苦。”
“您说得对极了。他不光喝酒,还不干正经事,真叫人没法子,有时甚至会想他还是死掉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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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23:37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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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日本里还有个叫《踩蛇》的小说很好看,作者是川上弘美,一个女滴,她别的小说,例如《神灵》《惜夜记》什么的是可以和黄碧云之流搁一起的,但《踩蛇》挺好看,看了几次了。http://book.people.com.cn/gb/paper19/3/class001900006/hwz17968.htm
再也没遇上过富冈多惠子。3岛游纪夫,我还只看过一个《假面的告白》,就是11月看的,觉得他其实没什么专属于写小说的才能。
任何体裁如果只是把优势体现在对幻想的疏导(对想象的钳制和对幻觉的纵容)上,那都不算是顶好的。《博物志》,,聪明人写100本也不希奇。  好饿好饿,吃汉包包

*—————%%……—

对了还有网上谁知道哪儿有 永井的自传小说 《墨东奇谭》,也看贴上来一起 瞧一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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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23:37 |只看该作者
不过我想也绝对不是坏在萨特说的什么 刻意追求简略上。本来散文诗对意义的缩水在方法上比起小说要容易得多,她只需要做到会意的随性延伸。而且在我看来这种体裁和自我基本不对抗,作者根本不消去刻意做什么。不过我没看过萨特写勒纳尔的评论,是听别人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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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23:39 |只看该作者
查询以下图书信息:《费尔迪杜凯》<波兰>贡布罗维奇著
今日课间是从杂志上看《一件臆想杀人案》以及《斯特凡·恰尔内茨基的回忆》的大部分
完整的读掉一个小说比做别的荒唐事感到自足多了。

可惜我在网上没翻到小说电子版。

“害群之马”贡布罗维奇

文/高兴     转于光明网,就是杂志上的介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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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维托尔德·贡布罗维奇(Witold Gombrowicz,1904—1969)是享有世界声誉的波兰小说家、剧作家和散文家。他出生于波兰凯尔采省奥帕托夫县马沃什策村一个地主家庭。从小就跟家庭教师学习。一战期间,曾在家乡目睹过战争场面,对战争留有刻骨的记忆。1915年,随父母迁居华沙。上中学时,各科成绩悬殊:波兰文和法语
得了满分,拉丁文、几何学和代数学却得了零分。16岁时,尝试过写作,最初的文字“由于过分稚嫩”从未拿出来发表。1923年,进入华沙大学学习法律,但对所学专业毫无兴致,常让他那个“相貌堂堂的”仆从替他去上课。大学毕业后,奉父亲之命,前往法国巴黎攻读哲学和经济学。1928年回到华沙,在法院担任见习律师。关于律师经历,他说过这样的话:“我从来就分不清谁是法官、谁是犯人,有时还会同犯人握手。”正是在法院工作时,他创作并发表了第一批短篇小说,真正开始写作生涯。

  1937年,长篇小说《费尔迪杜凯》问世,波兰评论界反应强烈,褒贬皆有,作者也因此获得了一定的名气。1939年,应邀作航海旅行,来到布宜诺斯艾利斯,不料,世界大战爆发,有家难归,竟在阿根廷滞留了整整二十四年。有很长一段时间,居无定所,穷困潦倒,靠化名为各类小报撰稿勉强度日。苦闷空虚之时,也做过一些荒唐事。好在生活稍稍稳定后,又继续写作。先后写出了剧本《婚礼》(1947)、《轻歌剧》(1955)、长篇小说《横渡大西洋》(1950)、《春宫画》(1960)、《宇宙》(1964)等重要作品。

  1950年,他与波兰侨民在巴黎创办的文学研究所建立联系,并在该所的刊物《文化》上发表作品。还在巴黎出版了他的几乎所有作品以及三卷本《日记》,开始为世人所瞩目。长篇小说《费尔迪杜凯》更是备受青睐,成为贡布罗维奇的代表作。与此同时,波兰国内也开始重新打量他的作品。他的同胞,定居美国的诗人米沃什也写过洋洋数万字的论文,告诉世人“谁是贡布罗维奇”。

  1963年,福特基金会提供的一份资助又一次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从此,他告别美洲,回到了欧洲。先在柏林生活了一年,后又来到巴黎。1964年,在巴黎附近的洛雅蒙,邂逅了加拿大女学生玛丽·丽塔·拉布罗塞。1968年12月,他们结为夫妻,定居旺斯。在结婚仅仅八个月后,贡布罗维奇因心脏病发作,离开了人世。

  贡布罗维奇的创作自始至终带有强烈的叛逆色彩。对此,米兰·昆德拉有过准确的表述:“作家的本性使他永远不会成为任何类型的集体代言人。更确切地说,作家的本性就是反集体的。作家永远是一匹害群之马。在贡布罗维奇身上,这一点尤为明显。波兰人一向把文学看作是必须为民族服务的事情。波兰重要作家的伟大传统是:他们是民族的代言人。贡布罗维奇则反对这样做。他还极力嘲笑这样的角色。他坚决主张要让文学完全独立自主。”

  独立自主就意味着离经叛道,就意味着标新立异。绝对地反对传统。绝对地反对模式。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贡布罗维奇的作品在波兰文坛便显得格外怪异、离谱,让人怎么都看不顺眼。他的文字往往夸张,扭曲,怪诞,人物常常是漫画式的,或丑态百出,或乖张古怪,他们随时都受到外界的侵扰和威胁,内心充满了不安和恐惧,像一群长不大的孩子。作家并不依靠完整的故事情节,而是主要通过人物荒诞怪癖的行为,表现社会的混乱、荒谬和丑恶,表现外部世界对人性的影响和摧残,表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类的无奈和异化,以及人际关系的异常和紧张。《费尔迪杜凯》就充分体现出了贡布罗维奇的艺术个性和创作特色。小说中的尤瑟夫是位年过三十的作家,对艺术有着独特的追求,但他的作品却始终难为读者和评论界所理解和接受。绝望之下,他变成一个只有十几岁的少年,返回学校,用冷峻的目光审视和解剖教育制度,乃至整个社会制度的种种弊端。一个荒诞离奇的故事,一个弥漫着嘲讽的故事,一个需要用智慧来阅读的故事,从中我们可以发掘出多少深刻的内涵。

  独立自主同时也意味着彻底的孤独。在贡布罗维奇看来,“每个艺术家都必定是自命不凡的”,“写作就是艺术家为了自己的个性和荣誉跟大众进行的一场战斗”。孤独也就难以避免。他在日记中这样分析过自己的状况:“我的独立自主,我的自发性,甚至冒失的放肆无礼,对所有人的藐视,对各方面的挑衅,仅仅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这一切都是源于我的社会和地理处境。我曾经被迫不把任何人当回事,因为也没有任何人把我当回事。我是在几乎与世隔绝的情形下成长起来的。我想体验过如此孤独的文学家恐怕没有几个。”在漫长的岁月里,他的作品在自己的祖国一直受到冷落,有一段时间甚至还被禁止出版。他同波兰知识界的关系始终非常紧张,以至于三十五岁离开波兰后,再也没有回国,也压根儿不想回国。尽管如此,他却一直坚持用母语写作。而阿根廷对他来说,也并不是一块文学乐土。事实上,在那里,他始终没有真正进入文学圈子。不仅如此,他甚至还被撵出了文学咖啡馆。然而,这种叫人沮丧的境地在某种程度上又成就了他:“我变得勇敢无畏了,因为我绝对是一无所失。我既无荣誉,也无生计,也无朋友。我不得不找出自我,依靠自我,因为除了自己,别的人我谁也不能依靠。我的表现形式就是我的孤独。”直到生命的最后岁月,他才享受到了一点应有的评价和声誉。

  贡布罗维奇曾在一篇随笔中写道:“我觉得任何一个尊重自己的艺术家都应该是,而且在每一种意义上都是名副其实的流亡者。”他在说那些真正的艺术家,更是在说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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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23:39 |只看该作者
如果 这本书5块钱一本的话还可以买下子翻,就是帷幕。文德森 写《和按动你袄你一起的日子》。。那些好多图的系列电影导演书都是5块的话。。 。。。 我卖的那些接受交换,[em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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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23:55 |只看该作者
米兰·昆德拉有过准确的表述:“作家的本性使他永远不会成为任何类型的集体代言人。更确切地说,作家的本性就是反集体的。作家永远是一匹害群之马。在贡布罗维奇身上,这一点尤为明显。波兰人一向把文学看作是必须为民族服务的事情。波兰重要作家的伟大传统是:他们是民族的代言人。贡布罗维奇则反对这样做。他还极力嘲笑这样的角色。他坚决主张要让文学完全独立自主。”
我知道什么呢? http://zhaosong.blogcn.com/index.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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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23:55 |只看该作者
独立自主同时也意味着彻底的孤独。在贡布罗维奇看来,“每个艺术家都必定是自命不凡的”,“写作就是艺术家为了自己的个性和荣誉跟大众进行的一场战斗”。孤独也就难以避免。他在日记中这样分析过自己的状况:“我的独立自主,我的自发性,甚至冒失的放肆无礼,对所有人的藐视,对各方面的挑衅,仅仅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这一切都是源于我的社会和地理处境。我曾经被迫不把任何人当回事,因为也没有任何人把我当回事。我是在几乎与世隔绝的情形下成长起来的。我想体验过如此孤独的文学家恐怕没有几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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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24:43 |只看该作者
几年前有一套中日女作家大系,其中的日本系列值得一看(中国的那一边就没什么可看性了)
其中就有川上弘美、富冈等日本较年轻女小说家的作品集,
最近看了其中的一套多和田叶子的〈三人关系〉,也是敏锐和富想象力的女作家,
除了第一篇〈丢失足后跟〉不怎么样,结尾太过唐突,其他都感觉不错,
但不论写得如何,至少可以扩大一些视野,感觉到日本文学的发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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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24:43 |只看该作者
日本的较轻松的通俗文学,近年来也有新生代女作家田口蓝迪的〈插座〉、〈天线〉等可以一看,漓江出版社去年出版过
虽然有“日本网络女王”之类的称呼,但和中国的那种是两回事,
〈插座〉和〈天线〉都曾被改编成电影,电影拍得很不错,两部都有D版DVD
用来消遣一下,了解日本当代文学,也是很不错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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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57:58 |只看该作者
<p>非常喜欢永井荷风的散文,百花文艺出的《永井荷风散文选》,我抄写过2遍多,夸张吧。小说只读过《地狱之花》。<br/>这个先提上来。有时间看看。</p><p>“3岛游纪夫,我还只看过一个《假面的告白》,就是11月看的,觉得他其实没什么专属于写小说的才能。”<br/>小姑娘还真敢说,建议看看《金阁寺》再下结论吧。</p><p>噢,我手头的《地狱之花》是个小说选集,里面倒有《墨东趣谭》这篇,84个页码。</p>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7-5-3 1:07:59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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