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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一下,因为喜欢。凌丁《微小说N则》——转自左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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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4:59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微小说N则
  文 / 凌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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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死得象个英雄

  父亲年轻时力气很大,经常把我吊起来用笤帚疙瘩打。我对父亲多少有点憎恨,不是因为他打我,而是因为他的怯懦。

    一年多以前我收到父亲的一封信,他说村里的老铁死掉了,在华阳镇上被人从背后捅了一刀,一刀致命,但老铁一个人跟五六个人撕打,死得很英雄。
    老铁的死,本该是我们小李村大快人心的事,村子里几乎没人不背地里咒他死的。老铁年轻时是个补锅匠,三十岁上娶了个小他十来岁的老婆,叫翠秧,从山里来的,人长得很漂亮。我八九岁时在老铁家刚承包的地里偷玉米棒子,被她逮着了,但她对我很好,没有告诉父亲,还给我煮熟的玉米吃。后来翠秧突然就疯了,听说是让老铁揍的,也不知为什么,没过多久,就病死了。她死的时候,才不过二十二三岁。那以后,老铁就性情大变,锅也不补了,地也不种了,老婆也不再讨,仗着一副好身板,每天就在村子里瞎混,有时去镇上跟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村子里有他看不顺眼的人家,准被他闹得鸡犬不宁。三黑在村头的水井边被人阉了,传闻就是老铁找人干的,因为三黑跟他争夺张寡妇那张大炕。公安局把老铁带走过,但没有足够的证据,又给放了回来。那以后,村里的人都说老铁黑白两道都有门路,谁走路都躲着他点儿。我家就曾被老铁逼得走投无路,搬了几次家。
    老铁第一次堵在我家大门口破口大骂时,我刚满十岁。他指名道姓地骂父亲,骂他是“断子绝孙的王八蛋”,还把门拍得“劈啪”响……父亲脸色铁青,但一声不吭,用后背把门抵得紧紧的,蹲下来抽旱烟,抽几口,在鞋帮子上磕磕烟灰,再抽,再磕……妈在厨房里做饭,时不时出来看看,但不敢说话,连声音都不敢出。二姐气不过,冲着父亲喊:“他凭啥这么骂咱?咱跟他拼了!”父亲立刻给她一个耳光,打得她掉眼泪,但不敢哭出声。妈说,“丫头你过来,这人咱惹不起,你别吱声。”我呢?我有点疑惑父亲那么大力,为什么不用扫帚出去打架?但我当时最关心的还是妈正在做的饭,我已经很饿了,而蒸土豆的香气又是那么浓郁……
    此后有四五年,老铁的辱骂经常和我家的晚餐一同到来,有时是红薯饭,有时是王八蛋,有时是面汤,有时是缩头乌龟,还有咸菜和大蒜,我们逐渐对骂声充耳不闻,但辱骂和食物奇妙地结成一体,如果哪天老铁有别的事没来骂,吃饭的气氛倒有点不对劲,总觉得父亲比平时更加严肃,而妈也更加忧心忡忡。
    这种状况持续到我们搬进爷爷生前居住的老房为止,老房距离老铁家有六里路,所以我们过了段相对安宁的日子。但有时老铁去镇上顺路经过,不会忘了在门前叫骂一阵,连我死去的爷爷都一并骂上。父亲倒还能沉得住气,照旧大门禁闭,一言不发……
    而老铁终于死掉了,从我的童年开始,他就一直象一座大山一样压迫着我,时时刻刻映衬出父亲的怯懦,让我抬不起头,即便死了,也死得象个英雄。

  我这一次回家是因为父亲病危,他再怎么样也是我的父亲,我得原谅他。
  父亲死前把我单独唤进小屋,又提起了老铁。他说是城里一家公司要用那块坟地建工厂,就是埋翠秧的那块地,平坟的时候请了几个流氓坐镇,没人敢说话,只有老铁跟他们打……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这时候还要提老铁,就只是“哦”。父亲说:娃,你嘴上不说,我知道你看不起我,我也看不起自己,我对不起这个家……可我这辈子最对不起两个人,一个是老铁,一个是老铁媳妇。我最不该干的一桩事就是在玉米地里跟翠秧她……娃,平坟那会子我真想上去跟老铁一起打,真想去打……真该那时候被打死,替老铁,替翠秧被打死,起码也死得象个英雄……
  当天夜里,父亲死了,死在床上,死得平平常常。没想到我会哭那么久。


B 被人遗弃的猫

  他站在试衣室门前等她出来,感觉已经过了很久。还没有下班,他就接到她打来的电话,说淮海路上又有一种款式很好的裙装,穿起来样子一定挺好看。他摸出钱包数了数剩下的钱,摇了摇头心想:只能用信用卡了。他和她谈了三年恋爱,她很漂亮,没有别的爱好,就只是爱买衣服,每天的打扮都很入时,而且决不重样。这也是她唯一的缺点,他觉得这也没什么不好,花了钱就省了心,她就不会对他生活上的细枝末节喋喋不休,而手头没有余钱,自然也不会有外遇的麻烦。只有一点不好,就是他们两人都没有存款,连房租都经常拖欠着,否则他们可能已经结婚了。他们不是没有谈起过结婚这件事,但是好象都不太着急的样子,毕竟他们还年轻。他们很长时间没有再谈起过爱情,他也说不上自己是否爱她,只是觉得付出了这么多的时间和金钱,如果不娶她,很是可惜。现在他在等她从试衣室里出来,一面盘算着下个月开资前这十来天怎样开支。
  她从试衣室里出来了,身上还是她进去前穿的那身裙子,怀里抱了一只小白猫。她不再提买衣服的事,拽了拽他的袖子,就往外面走。他跟她来到淮海路上,问她:为什么会有一只猫?她说她也不知道,可能是被人扔在那里的。他问:为什么会扔在试衣室里呢?她说她也不知道,可能是主人觉得能在那里拾到猫的人多半很有钱,会让猫过上好日子。他问:你为什么要把猫拾回来呢?我们又没有什么钱。她说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她见到这只猫的一刹那忽然被打动了,它静静地蹲伏在地上,一双无辜的大眼睛静静地注视着她,那么可怜,那么可爱,她忽然就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她不想买衣服了,只想把这只猫带回去……他不再问什么,适度地表示了一个男人对女人那不可思议的同情心的鄙夷。其实他心里很感激这只猫,它使得自己今后十来天能过得宽裕些,所以他在路过一家超市时,给猫买了一大袋金枪鱼猫食。

  夏天过去了,天气转凉。
  他又在试衣室门前等她出来,感觉已经过了很久。这三个月来的日子真是难熬,一个女人和一只猫,而且是互相敌对的女人和猫。她对那只猫的爱和同情没多久就冷淡了,而猫对她心爱的衣服却越来越热情。猫不断地撕破她各式各样的贵重的衣服,越是挨打,越是变本加厉。猫可以很熟练的打开衣柜,选择合适的材料磨练自己的爪子,还可以敏捷的跳上窗台,在她精心选购的窗帘上留下一道道划痕。许多次他回家的时候看到她在打猫,另外一些时候看到她在哭。他劝过她,说小猫就是这样淘气的,有时候不也很乖吗?把衣服锁好些就行了。可她说猫就是被他纵容坏了,而他却从不给猫清理阳台上的排泄物,每次都是她穿着漂亮的衣服跟污秽打交道,她说那是他无法想象的折磨……终于,她忍受不了猫的折磨,决定抛弃它。
  她从试衣室里出来了,拎着空了的公文包,一手挽了他的胳膊,就往外面走。他和她来到淮海路上,问她:扔了吗?她说,扔了。他注意到她眼圈红红的,好象哭过,就说:既然舍不得,干吗一定要扔呢?她有点哽咽的说:“不是想扔啊,我真的不想扔,只是我们还要过自己的生活,不是吗?可是心里真的很难过……”他说:“你说得对,我还要过自己的生活。”她有点奇怪地看了看他:“是我们啊,你不觉得那只猫毁坏了我们的生活吗?”他没有再说什么,他在想:人真是很奇怪的动物,三个月就可以使同情变成厌憎,就可以使一个富有爱心的女人变成遗弃者,那么三年的时间会使爱情变成什么?我还要过自己的生活吗?虽然这么些年没有一点积蓄,但我的收入也不算低,如果一切重新开始的话……不知道为什么,他的沉默让她感到一丝不安,她打了个冷战,说有点冷。他脱下自己的风衣,温柔地给她披在肩上,暗自决定等她情绪稍微好些,就把分手的事告诉她。他不忍心现在就告诉她,因为她刚刚哭过,此刻正楚楚可怜,就象那只被人遗弃的猫。


C 朋友的房子

  这里,还有这里,可以放上一套组合家具,这里放冰柜,这里挂一副落地窗帘,这里装扇推拉门,阳台的这个角落可以放张小书桌,摆张藤椅,床头上安那种样式的壁灯……妻子又在我的耳边絮叨不休,翻来覆去地讲她的装修房子的计划。其实她也就是说说而已,她知道装修房子是不可能的,原因之一是因为我们没有钱,但即使我们有足够的钱,也还是不能装修,因为我们没有可以装修的房子。我们现在住着的房子,是我的一个朋友的。
  说是朋友,其实有点勉强。张勇是我大学时的一个同学,人长得尖嘴猴腮,又流里流气的,那时我很瞧不起他,甚至还有过龃龉。一次考试时,他坐在我斜后方,要我写条子给他。我本来也不是不写,只是题目没做完,给他写条子的时候晚了些,他就在后面骂:你他妈的怎么还不快点写?就这么把我惹恼了,我把写好的条子撕掉,扔进抽屉里。那次考试张勇没有及格。因为有这么一桩往事,所以那次在街上撞见张勇的时候,避之惟恐不及。没想到他远远地就打招呼:“这不是老同学吗?好久不见了,最近那里高就啊?这位是嫂夫人吗?……”一面走过来,一面递上一支“中华”。我只好硬着头皮说,我不抽烟,我现在留校教书,我结婚了。张勇露出艳羡的表情,“老兄你不但读书好,眼光更好……我现在还是光棍一条。”我跟张勇闲聊了几句,互留了电话。一辆奔驰在我们面前停了下来,几个生意人模样的人走出来,跟张勇打招呼。他露出难为情的样子对我说:不好意思,我得去谈笔生意。说着指了指对面的百万大酒店。我说,你忙你的,以后再联系。
  没想到张勇后来真的还跟我联系起来,人家都不记仇,我怎么能那么小心眼呢?一来二去的,就成了朋友。当他听说我现在在学校里还没有分上单身宿舍,跟妻子还分开住时,立刻拍胸脯说:这哪成呢?我在这儿有好几套房子,都闲着,大连路那套房子离学校近,要不你们先去住,不要房租……就是楼层高了点,十六层。
房子绝对是好房子,楼层也是好楼层,足足有一百二十多平方,虽然没有装修,也比学校的单身宿舍强一万倍。就这样,在妻子的怂恿下,我们就在朋友的房子里安家了。
  张勇也真够朋友,从来不提房租的事。他现在发财了,进出几十万是小意思,他经常向我们表露出这一点。我说那是他在向我卖弄,可妻子说那是人家替我着想,让我不要操心给房租,人家不缺那点儿塞牙缝的,还说我这人小心眼儿。我也觉得自己的心思很可疑,很不够朋友。
  住的久了,别的都还好,就只有一点不好,就是张勇时常来找我。他经常跟人谈生意时要叫上我,说是让我顺便去搓一顿,我每每也不好意思拒绝。但他在酒席上总要介绍我,说我是他的好朋友,读书时就是高材生,现在是大学教师。“厉害,高材生!真牛,大学教师!”一伙生意人接着就冷冷地赞美我。这种赞美我受不了,感觉自己受到了屈辱。可是妻子说那是我自己太敏感了,人家生意人对学历高的文化人是挺瞧得起的。但不管怎么说,我都觉得不是味儿。
  可能是我的心理有问题,再住些时候,我觉得这整个房子都在压迫我了。我总感到房子会塌下来,压扁我。我越来越经常地想到睡在地铁里的流浪汉,我想知道他们对房子的看法,他们没有房子,但我觉得他们比我快乐。我甚至开始羡慕邻居家那只总是睡在阳台上的猫,就连猫都有属于自己的房子。我开始向妻子提议搬出去自己租房子住。妻子说:你疯了你,你哪儿找这么好的房子去?要搬你搬,反正我是爱上这房子了,等有钱了,就让张勇便宜卖给我们。我说:我就是死了,也不想再在他的房子里住了,住在这里憋气。妻子说:那你就去死吧。这时候张勇打来电话,让我赶去桃园酒家搓一顿,我二话不说,摔了电话。妻子说:发神经啊你?人家张勇好心好意怎么得罪你了?你跟我怄气,干吗找别人发泄,没见过哪个男子汉大丈夫象你这么小肚鸡肠的?……我不再跟她争辩,摔门走出房子。妻子追到门外喊:"你去哪儿呀?"我一边走进电梯,一边喊:“我去租房子住,你爱在这儿住,就在这儿住一辈子吧……”妻子说:“长本事了你!也不看看你兜里有几个钱?有资格发脾气吗你?!”
  我骑着自行车在路上不分东南西北的乱闯一气,只想离朋友的房子远些、再远些。骑到浑身汗湿,我在一个十字路口停了下来,等着红灯变成绿灯,心里空落落的,绿灯亮起的时候,也不知道自己该骑向何方。
                           
D  命运是一颗出膛的子弹

    剥落了红色的方砖层层地堆砌成低矮残缺的墙,砖缝里的长草低低地垂了下来,纤细的草影下蹲着一条黑黄相间的狗,垂着耳朵,吐着红红的舌,一双褐色的眼睛茫然注视着面前的公车,太阳挂在墙头上……公共汽车第三次经过这条吁吁喘气的狗。车厢里终于坐满了人,这一次车的四壁都发出隆隆的响,宣告着将不再回头,慷慨地遗弃了窗外的景,只有太阳在跟着走。
    身子的前后是高高的发烫的椅背,左边是个丰满有余的女人,正起劲地挥动着白底黑格的手帕,有细密的汗珠铺陈在右腮和嘴唇上,右边是铁质的车皮,玻璃和太阳,有热乎乎的风斜吹进来。我感到十分的燥热,于是脱掉了T恤,光着膀子。
    一张残破的纸片徐徐滑过,升起,蓝得煞有介事的天空,铅灰色的烟囱,困倦的树,铁栅门,抛锚的出租车,交替运动的高跟鞋,化得浓浓的妆……眩目的光亮刺得我眨了眨眼,白光一闪而过,碧绿的西瓜便裂成两半,露出了血红的瓤,赤着膊的卖瓜人嘴角露出满意的笑,大而饱满的汗珠滚落到他的胸前油光闪亮。我奇怪这样的景象竟会长时间的逗留,这才发觉不知什么时候公车已经停下,看样子是到了个我不熟悉也未必知道名字的小站。
    我把头转向侧前方,就看到了一把斜挂在胸前的枪,我说不上那枪的种类名称,总之就是儿时都见过的作过小人书封面和八一制片厂片头的那种。我于是想起上车之前在小吃摊上吃凉皮的时候听说的昨晚上有人抢了武警的枪,不由突地一惊,于是便打量那人,却是个武警,又向他脸上看,正看到他的一双黑漆漆的眼……

    他竟快步地走了过来,“你为什么光着膀子?”
    “嗯?”我说这个响声词的时候绝不是要回避问题,我只是怀疑自己的耳朵。
    “你为什么光着膀子?”
    我搞明白他的问题以后,就不知所措,无以作答了。我想我的表情一定流露出困惑和窘迫。
    “你的行李呢?”
    我很快地举起左手,无辜地伸出食指向上指了指,“在上面。”
    他仿佛深深地望了我一眼,就转身走到车门前,叫开了车门,跳上车,径直向我走来……
    我得承认我的难以言述的慌张,我不是经常碰到这类的事,不由得不安地左顾右盼,看到车窗外的卖瓜人兀自光着膀子,心下升起了一丝安慰,这丝安慰忽地就成为释然,一时搞不清是因了柯南道尔还是克里斯蒂的教诲,我于一闪念间洞悉了这起突发事件。
    这是有关抢枪那件事的。出于某种我无法知道的原因,他怀疑我就是那个抢枪的人。他问我为什么光着膀子,是因为他怀疑我把上衣用来裹枪,他问起我的行李,是因为那把枪通常会和右手裹在一处,而我恰恰举起了左手,这更加深了他的怀疑,于是就踏上车,走过来……
    一切都符合逻辑,推理绝没有错。
    我已经推理出这事件的必然结局:我礼貌地微笑,十分从容地左手拿起T 恤,举起右手以示清白,然后自然地把右手伸进T 恤,接着是左手,接着是头,头从T 恤的颈口露出,面上仍含着敦厚诚实的笑向他示意告别……

    我这么想着,就这么做了。同时还想着回家后要把这事告诉她,或者让我听到她的音乐般的笑声,或者让她见到我讪讪的解嘲的笑容。我微笑,从容地用左手拿起T 恤,举起右手……我的动作突然停滞下来,——这是因为,我发现,我的右手中,握着一把枪,与面前武警的那把一模一样。
    我本来还应该听到旁边女人的惊恐的尖叫声,本来还可以在众人的惊谔中解释,逃避,甚至开枪,本来至少还可以充满哲学意义地想到:不单是在夜间听到骗人的铃声——一旦在夏天的公车上热得发慌脱掉T 恤光着膀子——一切就无可挽回了……
    但是,我没有。
    我只是来得及看到一颗银色的子弹很缓慢很缓慢地飞近我的胸膛,子弹的边缘闪着一层蓝莹莹的不可捉摸的幽光。
我无法知道这颗子弹是从何时何地始的,只是觉得它就一直那么极缓慢极缓慢地向我飞来,从来如此,始终如此——直到命中我的胸膛。


E 天生卫士

  我天生就是个卫士,我一直这样以为。

    自从趟过那条小溪时,我向后伸出手去握住她指尖的一刹那,我就知道她正是我要卫护的人。“我将使你永远不受到伤害。”我想轻咬着她的耳垂告诉她,但我没有这么做。希望她能够明白。
    我越发相信自己是个卫士。电影散场以后,回学校的路上,我敏锐的感觉到我们正被人跟踪,我不用回头去看,就知道是个男人,离我们不远不近。有大约三十米。我想起出剧院门的时候,有个男人似乎有意地冲撞了她,想起他道歉时的暧昧诡异的笑,直觉地预见到不祥,右手不由得攥紧了裤袋里的水果刀。
    我拉她拐进小巷,用严肃的神情止住了她探询的问话和目光。四周很是寂静,可以听到轻微的脚步声一下下的由远而近。月光在地上投映出他的矮胖的影,接近巷口的时候,那影子踌躇了一下,就径直向巷口走来。
   “ 你小子想干什么!”我跳了出去,凶霸霸地喊,为了给自己壮胆。果然是他!他一拳砸了过来,正中我的鼻梁。我感到有一股热流涌出,象沉睡的火山被惊醒,有炽热的岩浆喷涌而出……热烈的眩晕中,我手中的水果刀递了上去,刺进他的胸口。
    她怔怔地看着我,忽然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就转过身,向小巷深处跑去……
    我想去追她,但我的脚动不了。

    我天生就是个卫士,我一直这样以为.

    自从在剧院门口我在人流中无意地冲撞了她,她向我回眸的一刹那,我就知道她正是我要卫护的人。她的身边立着个男人,很凶狠的样子。她的目光中流露出惊惧和不幸。“我将使你永远不受到伤害。”我向她点头一笑,希望她能够明白。
    那男人拉着她尽拣阴暗的角落走,我在后面不远不近地跟着,大约有三十米。
    他和她拐进一条小巷,四周突然变得沉寂下来,我可以听到自己一下下的脚步声。走到巷口的时候,我掉头看了看阴冷的月,直觉地预见到不祥,不由得攥紧了拳头。
   “你小子想干什么!”他恶狠狠地喊着,一把明晃晃的匕首跳跃而来。果然是他!我仿佛看到一双饱含着淡蓝色忧伤的眼睛,于是一种英雄的高昂激动着我。我一拳砸了过去,正中他的鼻梁,我想再给他一下就差不多了,可是我已经感觉到一把匕首刺进我的胸膛。
    她惊恐地睁大了双睛,惊叫了一声,就转身跑进了小巷的深处……
    那男人怔怔地站着,象是被钉在原地。

    我天生就是个卫士,我一直这样以为。


F 两难

  现在我处在两难。使我处于这尴尬之境的是死亡和钱。
    事情是这样的。同舍的小安患严重胃溃疡,要住长海医院。住院费校医院暂不能报销。那天下午,天空突然下了几点雨,小安正在阳台上搭衣服,突然走近来唤我:“先借我九百元钱交住院费,我写信叫家里寄钱来,行吗?”我从朱文小说上抬起头来,透过阳台上生锈的铁栅栏,看了一眼远天。
    我还记得去年夏天的一个傍晚,小安突然提出去看海,我也是这样看了一眼暝色将至的远天,就被天空最后一抹将逝的蔚蓝深深打动,仿佛就有潮湿的海风和蓝色的波浪涌来;仿佛就看到退潮后的沙滩和沙滩上不知名的物,就看到海面的柔弱的纤腰似的流动,看到船夫青铜色的铭记着远古神的昭示的肌肤,看到晨雾中藏青色的小渔村,看到拎着渔篓的渔家女打着赤足留在沙滩的脚印;仿佛就听到苍凉的潮声,就触摸到静默了千年的礁岩,就读懂了浸透孤独的历史,就感受到辽阔与浩渺、神圣和庄严,仿佛就感喟、就悲壮、就思乡、就怀古、就梦想,仿佛就尝到了美味的海鲜……于是那个暑假,我第一次见到了海。
    那个雨天的下午,我看到天空中有同样一种蔚蓝,我被记忆中的大海激动着,说了声:“行!”屋子里没有旁人。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房间里引起回响,象白头翁的歌声在贝壳里激荡。
    可是后来……也真怪,小安……死了。
    我不想陈述他的死因,我不相信我能对此作出合理的解释。也许一切都是偶然,包括生命的终始。
    很惭愧我得知他的死,同时就想到了我自己的钱。我随即很是内疚地责备自己,竭力驱逐出金钱的气息,把自己留在失去室友的悲痛中。
    我的悲痛是真实的。我们把他的床仍保持成原来的样子。墙头上挂着的张百芝还是很开心的笑。那天检查卫生的公寓管理员要把这画撕了去,被我很冲动地赶了出去。我不知道要把这原状和宿舍里突然而至的沉默维持多久,也许直到我们遗忘,或者厌倦,或者不能忍受。
    但我的对于钱的担忧也是真实的。很不幸没有人知道他借了我的钱。我很希望他能直接或者间接留下个线索能说明这件事,我企盼着被他的责任感和最后的高尚所打动,就象我小时侯被最后的党费所打动一样。但是他走得太过匆匆,硬是没有留下一句话来。我耻于开口谈这件事。我知道小安的家境贫寒,更何况这事儿有些无法说清的模样。
    小安的父亲来了,老泪纵横着,收拾完小安的东西。他哆嗦地拿出三百元钱,哽咽着说:“安儿呀,爹知道家里穷,爹知道苦了你,开学就带那么点儿钱,爹知道你省着用的,你舍不得吃,坏了你的胃……安儿,这钱你拿了去,别怪你爹,这钱你不拿了去,爹不安心……安儿,拿去买点儿吃的,好歹做个饱死的鬼……”他抖颤着划着一根火柴,划了几次才着。火焰燃着了钞票,有惨淡的蓝色在跳跃。我觉得那是我的钱,但我没有阻拦他,我知道,那属于小安。
  我不知道对于小安的死,我有怎样的义务要付出。我的伪善使我不能坦率,但我的诚实又使我羞愧。我现在处于两难。


G 穷人总要过下去

    青年作家陈沉站在淮海路上等人,他从下午六点钟开始在这儿等,现在是六点一刻,赵编辑风尘仆仆地赶来了。陈沉看出来这种风尘仆仆只是一种精神状态,赵编辑的西装很挺刮、皮鞋很光亮,头发一丝不乱,抽软壳的中华……给陈沉一种面对成功人士的感觉。等他们面对面在餐桌前坐下以后,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了,这使得陈沉有点不自在,他觉得自己昨天一千二百块钱买的西装穿在身上越来越紧,而且皱巴巴的,领带结也打得很笨拙,这使得他点菜的声音听起来那么不自信,小姐又追问了一下才敢确认。话题很快由陈沉的小说聊到了赵编辑的生活,赵编辑开始流露出一种挥之不去的烦恼:“我妻子现在定居美国,我很快也要过去了,这让我觉得买车很不值得,但是不买吧,又太不方便了,真的不方便,今天我来这里赴约就迟到了,哎,真是头疼啊……”

    陈沉在大学同学夏宇的宿舍里聊天。“这年头,穷人真是没法过了!昨天请一位编辑吃饭,他挺有钱的,就要去美国,现在正犯愁到底买不买车?听明白吗?他的烦恼是要不要买车,这让我们这些还没房子的人怎么活啊?……我最早也要半年后才能贷款买房,一年后才能住上。我老婆收入虽然不低,一个月七千,一年发十四个月,但是她公司太言而无信了,说好发的笔记本电脑一直不发,奖金也不提,我们考虑等她拿到房贴就跳槽,我一定要让她跳槽,要不然日子没法过了……”

    夏宇送走陈沉后对一直裹着被子蒙头睡觉的小丁说:“这年头,到底谁没法过了?一个月拿那么多还要跳槽,我老婆中专毕业在上海根本找不到工作,对她来说,工作着就是幸福的……过一年就能有自己的房子,我们真是想都不敢想啊,我们博士毕业后出去能租到一室一厅就蛮不错了,能老婆孩子热炕头就蛮不错了,穷人也就只能这样凑合过了……你,去不去吃夜宵啊?”

    小丁觉得自己的肚子也饿了,就爬起来和夏宇一起上街去吃夜宵。现在是晚上十一点半,外面很冷,他们两个都很瑟缩地走着,没办法,再冷也要迁就自己的肚子。
    “一份牛肉炒饭,一份鸡蛋炒粉丝,炒粉丝不加香肠。”夏宇对一位安徽来的小姑娘说。路灯下,小姑娘脸蛋红扑扑的。
    “炒粉丝,谁的?”姑娘把一个饭盒递给夏宇,夏宇的脸色忽然变了,“我说过不加香肠,你没听到吗?我见了香肠就吐,这根本没法吃……”夏宇把饭盒搁在小车上。姑娘沉默了一会儿说,“你稍等一下,我再给你炒。”
     小丁本来想说算了算了这盒炒粉丝我要,他想自己吃炒饭或者炒粉丝都无所谓,吃不吃香肠也无所谓,但姑娘已经先开了口,就没有说出来。他又想其实炒一份炒两份对姑娘来说也无所谓,也许她自己也饿了,呆会儿留给自个吃,也好在这么冷的夜里撑到更晚,多挣点儿钱。
    小丁接过一盒热腾腾的牛肉炒饭,觉得暖和了些,心想:这年头不管怎样,穷人总会想法子过下去的。


H 早知如此

  我们一行二十人被列车抛在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小站。一个络腮胡子提着马灯在前面引路,闪烁不定的火苗有说不出的诡异,而山在夜里象是被放大了好几倍,格外地露出狰狞。
    我终于体会到似曾相识的感觉。我发誓我从来没有来过这个地方,但我隐隐觉得我在走曾经走过的路。我有着仿佛熟悉的高低不平的起伏感。我本能地觉得拐过前边那个山坳,有个岔路口,朝山上的一条幽暗的小路通向山那边,而下坡的那条路口有个很古旧的石磨……后来我们在岔路口沿坡下行的时候,我果然看到一团黑乎乎的影子蹲在路口,很象石磨的样子。
    我们来到一户农家,推门时木门吱呀的异响,又触动了我潜意识深处的记忆。我几乎完全确信地知道,院子的正中有口方井,砌着青砖,橹架上缠着麻绳,潮冷发糟的木桶空着,墙上挂着破裂的葫芦瓢和干瘪的红椒,墙角有个老鼠刨的洞,西侧有个泥筑的小屋,有茅草堆在屋顶上……
    当我看到那茅草屋时,我几乎立刻就能确知里面置放的坛罐,和靠墙立着的木勺。我发誓从没有到过这儿,但一切我都知道,都被证实。我开始轻轻地发抖,觉得象是要窒息。我忽然想起后院里还会有一棵烧焦的残树,扭曲着乌黑的枝干,象魔鬼在地狱里挣扎。
    我透过里屋的窗口向外看,并没有那样的残树,只有一棵古槐,很茂盛很深沉的样子,我觉得甚至要有冰凉的槐蚕掉下来。我松了一口气,从梦魇般的沉重中挣脱出来。
    可是不知为什么,同伴们都酣眠的时候,我却不能入梦。我的头脑十分的清醒,我本能地觉得恐惧和不祥,我认定要有不幸发生。
    我急促地唤醒同伴,在他们的抱怨声中,强硬地拉他们出门。
    “相信我!”我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那样的确信。
    我们走到半山腰的时候,后面的一个同伴忽然唤住我们:“等等……你们看……”我们朝那方向看,在浅白的晨雾中可以隐约辨出有一股袅袅的青烟从我们居住的那间农舍升起……
    我们回到那间农舍存在过的地方,一切都已不复存在。废墟上有一棵烧焦的残树,扭曲着乌黑的枝干,象魔鬼在地狱里挣扎。

I 驿道

    小镇上有一条长街, 据说曾经是条驿道, 已经荒废了许多年, 早就不再有马车经过, 连行人也很少. 道旁长满了杂草, 沿街的土墙上积着厚厚的青苔.
    长街的尽头有一家老店, 卖茶水小菜, 生意不冷也不热, 光顾的都是老客. 可是这些日子, 有位陌生人每天都来喝茶. 他总是黄昏时分来, 要一杯清茶, 然后就坐到光线最暗的角落, 从那里可以看到整条长街以及长街的拐角, 默默地喝茶, 一直喝到夕阳完全隐退, 天蒙蒙黑的时候, 就站起身来, 静悄悄地离去.
    这位陌生人不久就成为老店中茶余饭后闲谈的中心. 人们不知道他从哪里来, 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也不知道他那古怪的习惯意味着什么. 他象幽灵似的诡秘出没, 但总是很守时, 仿佛黑夜总是跟着他到来. 于是就有人猜测他是一个落难的王孙, 有人断言他是一个隐匿的杀手, 有人相信他在逃避某种不可知的危险, 有人认定他在策划不可告人的阴谋......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 陌生人仍然每天都在黄昏时分来喝茶. 但小镇还是小镇, 长街还是长街, 老店还是老店. 一切都没有什么变化, 只是半年来, 道旁的杂草又长高了许多.
    人们渐渐地发现, 陌生人喝茶时总盯着窗外的长街, 有时会露出很焦急的神色, 每当夜幕拭去最后一抹微红, 他常常会显出淡淡的失望......人们渐渐地相信, 他是在等待着什么, 或许是什么人, 或许是别的......
    虽然人们不清楚陌生人究竟等待的是什么, 但议论的中心已随着时间的推移早经变换, 人们只是知道, 店中有一个奇特的人, 在等着某种奇特的事物.
    这一天, 本来与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 陌生人仍是要了一杯茶, 仍是坐在光线最阴暗的角落, 一边喝茶, 一边注视着窗外的长街以及长街的拐角. 但他突然显得激动, 而且仿佛越来越难以控制自己, 脸上的表情很奇特, 象是狂喜, 又象是惊恐, 忽然站起身来, 把杯子搁在桌上, 飞快地转身, 向着店门冲去......这是前所未有的事, 这时, 店中的人们都清晰地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 那辆马车真是疯了, 拦也拦不住, 象是没人驾驶的......"
    " 这年月怎么还会有那种古式马车?"
    " 他呢?"
    " 真惨, 当时就断气了."
    " 阿五, 你说这大半年来他等的是什么呢? 总不会是......?"
    " 我不知道."阿五说完这句话, 抬起头来, 看了看窗外的长街以及长街的拐角, 天色很暗, 长街上一个人影也没有. 阿五低下头, 又重新拨弄起算盘。

J  电话

    我骑着自行车经过一幢临街的房子,一个挂着雪白窗帘的房间。窗台上搁着一盆青翠的水仙。我放慢车速去观察那盆雅淡的植物,期望着可以通过绿叶上颤抖的水珠消解酷暑。这时我听到了房间里传来的电话铃声。
    我受惊了似地用劲蹬了两下车子,却蓦地停了下来。铃声还没有停止,已经是第四声了,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不会有人来接电话,因为它是打给我的,只是打给我的。
  我仔细打量着那幢房子,确信从来没有注意过它。从任何意义上讲,它都是一个普通而陌生的建筑。为什么在这个房间里响起的电话铃声是寻找我的呢?我不免觉得有点好笑。这时铃声已经止歇。主人大约是上班去了吧?有谁会在星期一的上午十点钟在家等电话呢?
  我摇了摇头,自我解嘲地笑了笑。我故作轻松地吹了声口哨准备离开,可是,电话铃声又一次地响了起来。会是谁这么执拗呢?主人不在家这一事实不是很清楚吗?会有这样的无聊人吗?有什么紧急的事儿吗?我这么想着的时候,铃声已经第三次响起。我发现阳光正照在窗台上,水仙的叶子上闪着几点苍白的光。我想那上面确实是有水珠的,于是跳下车子,走了过去。
  窗台很低,我毫不费力地就可以隔着玻璃看到花盆里清澈的水。窗户没有从里面插上,我用手轻拉了拉,一扇窗就应手而开。撩开雪白的窗帘,我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室内的陈设装潢。我想这是一个少女的房间。对面墙上挂着一张水墨画,画上只有寥寥几笔勾勒出一个少女头部的侧影,阳光照过去,少女的头发上也似乎有水珠在闪,一只毛茸茸的深棕色玩具大狗卧在粉红色的枕头旁边,右侧是一张书桌,略显零乱地随意搁着几本书、梳妆镜和香水瓶。暗红色的电话机就在那张书桌上,而铃声一直响个不停。
  我起先产生的念头再一次浮现,这个电话是打给我的。我觉得自己只要抬腿走开,骑车远去,铃声就不会再次响起。而现在,铃声大约已经持续了七八分钟了吧,我不能相信有这样执拗或者无聊的人。这个电话是打给我的,我又回头看了看身后那条偏僻的街道,街上没有一个人影。我想我应该进房间里去,给我打电话的会是谁呢?我努力去猜想,可是没有想起哪个人来。我只是有种盲目的确信,有人因为某件事在找我,我只要拿起书桌上的电话,一切答案都将一目了然。
  我侧头看了一眼窗台上的水仙,还很年轻,没有开出雪白的喇叭形的花朵。整株植物清秀挺拔,浮在水上,看来的确觉出些清凉,可也多少感到些空空落落,怎么可以想象呢?浮在水上!我虽然早就知道水仙就该是这样的,可是不知为什么,我觉得这一株应该与众不同。花盆里清澈的水中还可以见到几片叶子微微颤动的修长的影,我心中多少有点惴惴。这种忐忑的心情大概与我准备翻窗而入陌生少女的居室有关。我小心翼翼地避免碰翻花盆,跳进屋去。
  电话铃声依然有节奏地充满信心地固执地响着。我盯着这台仿佛有了生命的机器,感到莫名的紧张,同时又有一种焦灼的情绪笼罩着我,我的额头开始淌汗,我热了起来。
  我无法知道一旦拿起电话会怎样?我想也许我的生活就此改变,谁知道呢?一时之间我有些后悔,产生了一种破窗而出的冲动,在任何事发生之前离开,一切也许就此挽回,谁知道呢?铃声无动于衷地坚持着,这种坚持诱惑和征服了我。我毅然地拿起了电话。
  我说:“喂?”
  电话那边很静,一点声音都没有。会是谁呢?我耐心而仔细地倾听,渐渐辩识出一丝微弱的喘息声,而且仿佛听到秒针转动时发出的均匀而颤栗的细响。
  “喂?”我一面说一面想到,也许正是这房间的女主人拨打的电话,她为什么给自己的房间持续不断地打电话呢?她在等走进来的什么人吗?那个人是我吗?也许她就在附近的什么地方看到我经过她的窗台。她是和我曾经相识的吗?
  我不安地向窗外望了望,仍是没有人影。我鼓起勇气第三次说了声“喂?”
  “。。。。。。喂?”电话那边终于传来一声回音,是宛转动听的女声,听起来飘飘忽忽清清凉凉的,象是浮在水上。

  我躺在房间的床上百无聊赖,盯着对面墙上挂着的红色电话呆呆出神。大约有一个钟头了吧,我觉得眼睛倦了的时候,电话铃声突兀地响了起来。我躺在床上不动,等着它沉寂下去。等它再度响起的时候,我毅然走出屋去。那电话不是打给我的,我对此毫不怀疑。
  我骑着车子在街上乱转,拐了一个弯,经过一幢临街的房子,我看到雪白的窗帘前搁置着一盆青翠的水仙。

K  长路有时尽

    还是没有月光, 遥远的星象冰冷的钻石. 我已经记不清从什么时候起和为什么走在这条路上了. 我凝望着那几颗淡漠的星, 忽然发现其中有一颗的美丽是我的相识. 我回想起许久许久以前的一个女孩, 她带着那颗星的神秘和璀璨走近我. 我想象着一种清凉和温柔拂过我, 那颗星偎依在我的肩膀上安眠了, 四周响起叶子的笑和流水的呓语, 我在残存的零星的记忆中, 在迷离的幻梦里, 数着她的长长的睫毛, 象数着天上的星。直到我的视野里出现一幢古堡。
    我从幻觉中醒来, 审视着这座染墨似的城堡, 城堡是久已荒废了的, 墙头上飘摇着纤细的长草, 一些砾石泛着苍白的阴冷的光, 城门半掩着, 厚重的, 推也推不动, 象是已锈了千年. 长久的孤寂已经使我漠视了危险, 我并没有一些惊惧, 走过去, 让自己的影子淹没在古堡的阴影里.
    长长的雕着壁画的走廊, 咯吱作响的潮湿的木质楼梯, 隐匿在暗处扑楞着翅膀的蝙蝠,前方闪耀着的烛光. 一间小木屋, 一个古老的壁炉, 炉中燃着一根将尽的蜡烛, 照耀着古色古香的陈设, 投出诡秘流动的异彩.
    童话中的神秘衣橱旁站着一个漂亮的女孩, 我讶异于自己这么快地就沉浸于她的仿佛熟识而又陌生的美了.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径直走进这间小木屋, 走近这个衣橱, 走近她.
  我忽然觉出大欢喜, 仿佛是在赴前世的相约. 她的柔顺的长发受了脚步声的惊扰流动起来,我感到一种很遥远很甜蜜的感觉袭来......我停住脚步, 看着发的柔波消逝而如止水般的平静。
    我想她知道我的探询的目光了. 她的声音真美, 象草叶上大滴的甘醇的露, 象白露上孤洁的月光, 象月光里桂树的幽香, 象幽香中丽人的纤眉.
    我知道这里是灵幻世界, 是虚空与幻美的王国, 她是这个王国的公主, 是掌管灵魂的女巫.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 轻笑着, 而我却听出了忧郁.
    " 可是, 这个世界就要不复存在了, 也许只有一个人能够拯救我......" 她的大眼睛看着我, 我感到有蓝色的波浪涌来.
    " 我在......等一个人......" 这悠悠的意味深长的细语把我卷入了旋涡. 等谁呢? 是我吗? 她的目光是多么地难以捕捉呀! 我恍惚忆起不知何时的一个雨夜, 一个穿着雨衣的男孩站在屋檐下摇晃着悬垂的铃铛, 打破了雨水淅沥构筑起的静谧, 而偶然地, 有一颗漂泊倦了的流星落下来, 就倚在他的肩膀上安眠了, 四周响起叶子的笑和流水的呓语......我面前忽闪忽闪的可不是那星光吗? 我悄悄地数着她长长的睫毛,象数着天上的星。
    " 他需要穿过一扇门, 走尽一条路, 然后回到我身边, 吻我, 对我说一句咒语----我爱你......"
    " 只是这样? 我......"
    她深深地望向我, 止住了我的话, 我感到自己在一汪幽潭中静静地沉没, 无踪. " 但是念这句咒语的人必须是选择了那扇门, 走完了那条路的人. 否则......我和我的王国就要立即覆灭......" 一滴泪从她的脸颊滑落, 滚落到地板上, 象轻捷的手指拂过琴弦.
    " 金色的门通向成功, 银色的通向幸福, 透明的这个是能够拯救我的路......" 她拉开衣橱, 拨开海豹皮, 河狸皮的大衣, 指给我看----" 它通向你的心. "
    我的心? 为什么是我的? 我看着那扇玻璃的门, 听到它物质性的冷嘲, 我伸手想去推那扇门.

    " 这是一条最危险的路, 最大的危险是你可能迷失. 如果你选择它,请接受我的忠告------永远真实地按着心的指引走下去, 你将永不会迷失......"
    我侧身走进门的瞬间, 身后响起她悦耳诱人的声音:"你......" 我停住, 不敢回转身,我听出这声呼唤里的关切和热望, 这声音差点把我永远留住. 我是多么地想说出那句神奇的咒语! 可我怎么能够!?我不是要拯救她的吗? 又怎能毁了她? 我必须走完这条路----我的心之路! 然而前方又是怎样的凶险啊? 可是总好过我原本的漫无目的的流浪吧?
    门在我身后关闭的时候, 我清晰地听到她说: " 我......等......你......" 我仿佛饮了一杯送行的酒, 偏离了我的流浪, 走向着我从未经历过的漫长了。
    我长吁了一口气, 抬头看了看墨染的天空.

    还是没有月光, 遥远的星象冰冷的钻石. 我已经记不清从什么时候起和为什么走在这条路上了. 我凝望着那几颗淡漠的星, 忽然发现其中有一颗的美丽是我的相识......


L  邂逅

    陆离看到那个女孩的时候,太阳已经斜斜地垂在地平线上。地平线是在陆离听到几声鹧鸪的啼叫之后探头张望的时候,从枝叶的罅隙中突然出现的。陆离走出枝叶的屏障,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片荒原之上。荒原上到处是烧焦的枯草,弥漫着黑色的死亡的味道。陆离忽然感觉到扑面而来的焦灼的热风,热风中传来一丝微细而清亮的铃声,就象吹来几点清凉的雨滴。不久以前那场滂沱的大雨在陆离的感觉中已经变得模糊。所以陆离抬头看了看远方的天空寻找乌云,斜垂着的夕阳吸引了陆离的目光,而地平线上走来的一个淡黄的影子无意中打乱了这种凝视。
    陆离看到了洁白的腕子上悬挂的铃铛。

    女孩说话的时候伴随着铃铛的轻响。
    “圣火堂的人来过了。”
    一根黑色的草梗在女孩指缝间旋转。

    陆离的思绪在旋转中再一次陷入茫然。
    他不记得自己见过这个女孩,可是她仿佛早已熟识自己。

    女孩说完这句话就静静地站着,歪过头来看陆离背后的漆黑的树丛。她的无声的姿态里有着一种从容的自信,仿佛知道陆离会走近自己。

    陆离的目光已经越过女孩的头发投向远方将逝的云霞,女孩仿佛已经成为视野中的清晰的剪影。最后一丝含着温热的晚风拂过荒原,带来地平线外的青草的淡淡芳香。女孩的长发在风中轻扬,陆离视野中清晰的剪影开始波浪似的晃动,象是在水中似的有些扭曲和模糊。陆离觉得自己应该看得再清楚些,于是向淡黄衫子的女孩走近了些。

    女孩说话的时候吹动了嘴角垂着的一根头发。
    “我知道你终于会回来的。”女孩的头歪向另一边,那边的天空已经完全地暗淡下来,暮色中隐约流动着星光。
    陆离被将至未至的星光吸引,没有留心女孩的话,也没有注意到女孩伸出的手。

    陆离的注意力集中到一只冰凉的小手上,这只手不知什么时候握住了自己的手。
    “你终于肯陪我去找碧海潮声了,可是,圣火堂的人已经来过了。”
    陆离没有听出女孩话语中的幽怨,他听到“碧海潮声”的时候忽然想起了一个名字,陆离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起这个名字,他觉得自己不久前听说过似的。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在荒原上显得清寂和孤单。他感到自己的手被轻轻地摇了又摇。

    “我们去把它追回来,好吗?”
    陆离不知道要去追回什么。他只是感觉到握着自己的小手正变得温暖起来。他想,既然夜是凉的,为什么不去呢?


M  追溯


  在开往隐城的列车上做了一个梦,夜里2:45上了趟厕所,2:50又躺在卧铺上,3:50看了一次表,4:50、5:50又看了两次,6:50又醒过来,火车7:40到站,我打算睡到7:10,之后就起了床,刷牙洗脸,到站下车,出了站发现自己忘记带行李,于是返回去,回去的路显得特别长,客车不见了,换了三节煤车……总是说梦很无聊,长话短说吧,我最终在绝对的迷失中惊醒,醒来看了看表,只是6:10分。也就是说,6:50、7:10、7:40的几次看表是在梦中的,也就不排除3:50、4:50、5:50也是在梦中的可能,那么我是从何时起开始作梦的就成了问题——最早可以是2:50,然后在梦中的3:50、4;50、5:50、6:50、7:10、7:40看了表,最晚可以是5:50,然后在20分钟以内做了这样一个梦,在梦中的6:50、7:10、7:40看了表,而在2:50到5:50之间的任何一个瞬间,都可以是我做梦的起始,也就是说,在这段时间内,我无法知道自己的每次看表是真是假是醒是梦。所以说,亲爱的,追溯一个梦的源头是愚蠢的……也许追溯任何事亦然。


N  收获

    我们翻土、播种、浇水、施肥、细心照料……现在,我们收获了一具尸体。我们该怎么办呢?我在想,我们当时种下的是什么东西?

  “我们种下的是什么东西呢?”你说。
  “亲爱的,追溯任何事都是愚蠢的,我们不该去管这个问题,现在真正值得我们注意的是——我们怎样来处理这具尸体?”
  尸体是昨晚长出来的,从房间里破土而出,躯体奇妙地扭曲着,摆出一种任何活着的杂技演员都无法复现的姿势,皮肤干净洁白,透出点婴儿似的粉红。它很明显是个女性,你发现它的时候一点都不羞涩,而且很小心地把尸体翻转过来,避免让我看到它的下体。可是它仅仅是一具尸体啊,尸体是不懂得害羞的。
    现在我上下左右拨弄着尸体,试图让它离开地面,可是它的脚和泥土牢牢地胶结在一起,无法分开。
    “你说,我们种下的是什么东西呢?”
    “亲爱的,我们的斧子死哪儿去了?”
    我用斧子狠狠地砍它的双脚,没想到会有血涌出来,我是说,没想到会有那么多的鲜血喷涌而出,溅得我满身都是。“亲爱的,我们的毛巾死哪儿去了?”
    血继续流淌,很快淹没了我们的双脚。“亲爱的,我们的胶鞋死哪儿去了?”
    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力量能够阻止我了,我挥舞着斧子在尸体上乱砍,先砍成许多大块,再一块一块地剁小,再用锤子猛砸一气,尽可能把它们碾碎……我发誓从来没有做过这么疯狂的事。但是任务太艰巨了,尸体的碎片越来越多,可大块的残肢断体并不减少,我把剁好的碎片都装进麻袋,可是很多碎片掉进血水里就不见了。“亲爱的,我们的眼镜死哪儿去了?”
    你还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我们种下的是什么东西呢?”
    我累极了,再也举不起手臂。我挪到你身边,和你一起坐到血水里。我不管了,什么都不想管了,一会儿就会有人来敲门,可能是邻居来借打气筒,也可能是流马来接我们去隐城……但是我管不了那么多了,很显然,掩藏和埋葬都是不可能的,我现在只想静静地和你坐在一起,去好好想想:我们当时种下的是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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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5:00 |只看该作者
都是凌丁写的啊?第一个我以前在哪看过,在哪忘记了,名字也忘了,可内容记住了。
如果世上没有奇迹,就让我们创造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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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5:01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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