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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7-22 20:37:04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p><strong>周丰一 译</strong></p><p>自序</p><p>  对人类来说,结婚无疑是一件大事,但并非唯一的大事。结婚也可以,不结婚也可以,怎样都可以。但也可能说都是坏事。我自己对结婚抱的是乐观态度,我认为真正相爱着就应该结婚。恋爱也多种多样,不能—概而论。小说中的主人公因未能同杉子结上婚而同其他女子结了婚,于是生下孩子。孩子是个男的,并不能否定有与大宫与杉子之间所生的女孩互相恋爱而结婚的可能。因此,双方都感激生下了他们,这也是可能的事吧。<br />  夫妇问题准备要在其他地方写。<br />  我在这里模仿惠特曼说一句:<br />  失恋人万岁,结婚者也万岁!<br />                    一九二O年一月十四日</p><p><br />上篇</p><p>一</p><p>  野岛初次见到杉子是在帝国剧院楼上正面的走廊上。野岛虽以剧作家自居,但却很少看戏。那一天要不是友人相约,他是不会去的,甚至相约也不见得去。那天上演村冈的剧本,他读的时候就深感无聊;但是经朋友仲出一约,突然想去了,这是听到杉子也同去的原故。<br />  他以前没有见过杉子,只见过一次照片,那是她十二三岁时同三四个同学合照的像片,他不由得看了几眼。在几个人中,杉子不但显出特殊的美丽,而且也有一种清冽之感。他想如果把这张照片放在书桌上,那一定会想写一个好剧本的;但是他张不开嘴向仲出讨那照片,而且以后到仲田那里去,也不好说再看看那张照片了。也没有同她见过面,有一次好象听到了她的声音,也可能不是杉子而是杉子妹妹的声音也未可知。<br />  他来到帝国剧院时,时间尚早。他希望在走廊上遇见仲田领着妹妹来;但是领着年轻女子来的不是仲田的话反倒使他感到安心。<br />  正在此时,对面走来高声谈笑的村冈同两三个友人。他同村冈在—个会上遇见过,当时只是似点头又不点头的—种关系,并且也在努力作出素不相识的态度。那是因为他常常对村冈的作品说坏话的原故。就是今天上演的村冈的剧本,虽然没有公开地说,也说了不少坏话。这种话原是在搞文学的朋友之间说的,对学法科的仲田几乎不谈论文学方面的话,因此仲田并不晓得他厌恶村冈的作品。仲田以为这是一个新兴剧本,且又得到好评,他—定也想去看的,也就是要他去作个解说员。他也意识到了,而且感到为难,但是也不想拒绝。<br />  他同村冈走对面了。双方好象想打个招呼,然而彼此都不想先打招呼,怕对方认为是在巴结,也许是先打了招呼就要被对方藐视吧。村冈至少比他年长四五岁,在社会上享有名声,而他虽然写过五六篇短剧,却不被人赏识也是事实;但他是那么轻视对方,以致不肯向对方先打招呼。<br />  村冈终于未打招呼就走过去了。他偶尔转回身子,村冈正同朋友转过身来看着他,说着什么话。<br />  “他就是野岛。”<br />  “是他?就是写那个无聊剧本的家伙?”<br />  他感到他们这样谈论著自己。突然之间涌起一阵不愉快的感觉,就转回脸去。就在这当儿,迎面走来了仲田和他的妹妹杉子。<br />  他想比起照片来可长大了,年轻又美丽。<br />  “你已经来了啊。”<br />  “我也刚来。”<br />  “这是野岛君。这是我妹妹。”<br />  他俩默默而彬彬有礼地互相打了招呼。</p><p>二</p><p>  野岛没有同杉子交谈什么,看到杉子显出那么钦佩的神气看着戏而感到大为不快,但也觉得难怪她。仲田也说着赞叹的话,看起来勿宁说是对他的一种应酬。<br />  “还是新东西使我们产生切身之感啊。”<br />  仲田说这话时,他也没有什么反对的意思。<br />  “吃饭吧。”<br />  仲田说着先站了起来。三人面对面地吃着饭,仲田的妹妹并没有因为野岛在旁边而感到拘束似的;但是几乎—言不发,似乎也不注意听他们的谈话,反而把注意力转到年龄相仿的女子方面去了。<br />  野岛却未能如此,他感到杉子比任何人都漂亮,也觉得杉子在旁边自己有些拘束。平时对仲田总是无顾虑地什么都说得出口,而今天一言一语都受到拘束,对村冈的作品也开不了口谩骂了。但是他衷心感到喜悦,比平常要兴奋,说出不加检点的话来,这些话他也觉出有些卑贱,而内心的喜悦动不动就形成话头涌出来了。看到杉子微微一笑就觉得非常幸福。一会儿,拉幕的铃响了,他也不想离开这个地方。<br />  但是,杉子急忙忙地站起来了。<br />  他俩随在后面进去看戏。他无意看了,只是不由自主地为了看一看杉子的脸面煞费苦心地找着机会。这里有朵自然所造成的最美的花朵,而且近在伸手可触之处,但是,他连同杉子说一句话的时机都抓不到。他只听着她同哥哥的交谈,他感觉到她性格爽朗,想到什么就脱口而出,是一个谈吐清晰、头脑聪慧的女子。<br />  下一幕中,他终于问了:“你妹妹多大了?”<br />  “十六,还是个孩子,个子却挺高。”<br />  “哦,我还以为十七八了。”<br />  他真以为不是十九就是二十了。既是十六那就放心了,同自己只有七岁之差,等到自己稍稍出名时,她恰好十九或是二十了。<br />  他甚至于考虑到这些地方了。他是个一见到女子便不能不联想到结婚的人,那些不想结婚的女子,不能结婚的女子,对他来说是不值得去考虑的女子。<br />  这些女子中如果有漂亮的,他连嫉妒都不会有的,女子对于他,除了作妻子以外是一钱不值的,结婚就是他的一切,他只希望女子依赖他自己。<br />  这样—个人,一见了杉子,立即把把她作自己的妻子看待是当然的了。他正寻求着这样的女子,他暗地里认为杉子就是这样的女子。但是他感到事实超出了理想,甚至想到是太委屈她了,并且觉得仲田不拿这个妹妹当回事,太不应该了。</p><p>三</p><p>  两三天过了,他还是忘不了杉子,反而把她越发理想化了,将失去心的平静了。第二个星期天早晨他到仲田家,连象是杉子的声音都没有听到。他同仲田谈着话,却一心想着杉子,竟多次听漏了仲田的话,说不出的沉不下心去。他同仲田谈着俄国过激派的问题。<br />  “吃不上饭,人们便什么都作得出的,就说日本,今后米价要高过一倍去,大家不说话也会变成过激派的。镇压再怎么残酷,也会在什么地方出现空隙。俄国产生了过激派那是当然的,又出现了反对派也是当然的。当然同当然相遇,互相残杀起来也是当然的了。这样米价越来越贵也是当然的了,问题是在什么地方摆脱开这个当然,让大家都有饭吃;但是眼下除了看着,没有法子。”仲田说道。<br />  “当然了。现在象快速地渐渐向血腥方面发展了。这也是当然的。但是大家都在盼着和平,现在如果有个伟大人物同民众的希望结合为一,那就能成一番事业了。只是这是超出想象的事实,俄国有很多人物,所以不久会根据事实得以解决的吧。由于解决,世界的思想或许要受到影响,我想,比列宁、托洛茨基更了不起的人会在意外的地方昂起头来的。”野岛说。<br />  然而他心不在焉,不能象以前那样兴奋起来,有一种说不出的美中不足和心神不定的感觉。他时而站起时而坐下,取出各种书来东翻西翻。<br />  “你尊敬什么样的人?”仲田突然这么问了一句。<br />  “象你妹妹一样的人。”他想这样回答,但不好说出口来。<br />  “我还是喜欢正义感强、意志强而且奉行自己信念的人,喜欢能尽力尊敬他人命运的人。无论怎么说,圣人和神一样的人是伟大的,我不尊敬那沉浮于一时波动中的人;我也厌恶残酷的冷若冰霜的人,对那总想占便宜的人物我也讨厌。一定得在什么方面表现出做人的味道来,”<br />  这时,隔壁传来好象杉子的笑声;但是马上消失了,到别的房间里去了吧。<br />  “你的理想呢?”<br />  “我正彷徨着,现在政治家的思想和法律的根基仿佛都簇拥着一堆白蚁一样,简直不明白以后的政治家该怎样插手。我知道目的是谋求世界和平,人类幸福,我也知道必须有条不紊地建立国民的幸福。我也理解到贫富的不均,特别是不能再象现在这样不关心吃不上饭的人们的运命。但是怎么办才好呢,我似懂而又不懂。我既不想当官,也不想当实业家,有心去当个学者,在暴风雨中能安下心在屋里工作,是真事还是假事我也弄不清楚。说实在的,现在法科学生有坚定的自觉感的恐怕不多,也许是被什么力量牵动着。所以大家议论得很多啊。”<br />  仲田可能意识到野岛的心不在焉的神气了,突然不说下去了。<br />  “管他什么呢,碰到事情就会明白了。每个人都只能发挥自己所具备的才能啊。”</p><p>四</p><p>  野岛一直坐到中午才辞出仲田的家,终于没有遇到杉子。他若有所失地向右拐过十字路口,不意离七八丈远的地方,遇见仿佛才学完插花回来,手捧着油纸包的叶兰花草的杉子迎面走过来了。事情过于突然,他竟吃惊地停止了脚步,镇静了一下再向前走时。杉子走近了,微微一笑打了个招呼。他慌慌张张地恭敬地回了一礼,他想说什么话,但是说不出来。<br />  杉子走过去了。他一鼓作气地走了二三十步,回过身看时,已经看不到杉子的身影了;然而就这一点点小事,也使他高兴得判若两人了。<br />  依物质论者说,得到意中人的一点善意,血管中就会产生一种莫明的物质,人在那时会自然地高兴起来。野岛已经二十三岁,但还不懂得女人。<br />  回到家,野岛还一直抱着这个情绪,并且很想在别人面前赞美杉子。他已经不想咒骂有杉子生存的人生了。他不明白大自然为何在这土地上创造出这样的杰作,却又毫无怜惜地使她衰老下去。<br />  总而言之,他赞美、感激在日本女子中,尤其是自己近处有杉子般的女子存在。他在日记中这样写道:<br />  人生或许是空虚的,可能色即空,这个喜悦从何而来?赞美属于赐我们以喜悦的人!<br />(缺一页)<br />  野岛看了,认为是十分充实、强有力的句子。</p><p>五</p><p>  他没有谈杉子的机会,同时想谈的时候又有些不想谈的情绪。<br />  他们谈论着文坛上的事情,谈个人的工作和谈过的著作等方面的话;又谈到个人必须做的工作困难重重,却又充满了希望。<br />  这时,大宫说今早某杂志社来约他写小说。那是一份有名的杂志,能在上面刊出小说,就会被社会上公认为一个小说家了。<br />  他听了,毕竟感到了寂寞。依物质论者说,这些话无疑是使野岛思想中产生了什么毒素,野岛也感觉到了,便是叫作嫉妒的东西。他想克制,试想着朋友的成功便是自己的成功,但是毒素并没有让开。他自己确实相信自己,却又时常对此感到不安。大宫大约觉察到了,就说:“前些天遇见津田,他说非常钦佩你的作品。”<br />  这一句话是消灭他这毒素的最有效的一针注射剂了。<br />  他对自己情绪的好坏竟这样受他人一言一语的支配,自己都有点可怜了。他同大宫谈着前途光明的话,他相信在杂志上发表的是一篇佳作,预祝他们自己的胜利已逐渐来临了。<br />  归途上,他反省着自己的人格太不高尚了,他想实在没有当杉子丈夫的资格,非用功不可了。<br />  他追求着依赖自己、信任自己而且赞美自己的对象,希望杉子现在就担任这个角色。杉子必须绝对信任自己,而且要杉子认为世界上没有比野岛再伟大的人物了。她必须理解并且赞美他的事业,即便流尽他身上傲慢之血也不稍退缩,相反地必须同他一起高兴才对。<br />  他回顾了自己,想想自己所尊敬的那些人,不得不明显地认识到自己的无能了。只有二十三岁啊,究竟有那种伟大的素质吗?是否过于自负了呢?<br />  他暗地里蔑视日本文坛上的老前辈,一想到自己现在的工作,感觉到并不高于他们。<br />  他想起易卜生、斯特林堡以及托尔斯泰等人,就觉得自己太可怜了,他想,连自己搞文学也是僭越之举吧。<br />  暴风雨,思想的暴风雨正席卷全球。其中只是他自己象一棵大树似的挺立着。毫不为暴风雨所动。他要求这种力量,而给与这力量的就是杉子,只有杉子能信任自己。<br />  “我信任你,你是能得到胜利的人。你的诚实与严肃的态度使你随处都能成长。你寂寞的时候我陪伴你,你就朝着你有信心的方向走下去好了。你要走的道路还很远,你被混人们所蔑视着,但是你肩负着只有你才能完成的使命。”<br />  如果美丽、纯洁、活泼而又天真无邪的杉子肯这么对他讲,该有多好。<br />  他想,首先是要创造这种资格。<br />  杉子还年轻,四年之后我也不是现在的我了。”</p><p>六</p><p>  他这样想象着。没料到杉子才十六岁,到十七八不见得不结婚。杉子太美了,不能不引起男子的注意,难道有见了杉子不动心的男子吗。仲田的朋友相当多,未必有不注意到杉子的人。想起仲田对他讲过有流氓给他妹妹写过信,他不能不感到不安,对自己的恋爱对象感到不安起来了。<br />  他也有一个妹妹,跟着丈大出洋了。今年二十一岁。他想起妹妹年华及笄后,便有许多各种男人想接近她,妹妹长得并不那么好看,然而仍有不少人在妹妹面前献种种殷勤。妹妹去学古琴,那里一个学尺八的男人时常来找过她。他讨厌那个人,看不惯那种厚脸皮的神气,看到妹妹笑着毫不介意地同那男子说着话,感到不安。但是知道妹妹也看不起那男子,这才放下心了。<br />  同时,自己的—个专对女子发生兴趣的朋友,常常无事找上门来,送给妹妹各种礼物,或者写信来,再不然想一块玩玩纸牌打打扑克。左思右想地他便切实感到有年华正茂的姑娘的父母及兄姐们的担忧了,他还想着要是有个真正爱着妹妹的人作妹妹的丈夫便好了。<br />  幸而他妹妹并不愚蠢,她选择了一个命运所许可的最好的人。他从那时起才放下了心。他见到杉子,感觉有饿狼在窥视良机,因为杉子比他的妹妹要美多少倍,也就难怪他要担心了。<br />  仲田交游广,尤其是仲田的母亲,为人和蔼可亲,也许是因为她老伴—向寡于言笑,她—个人挺热情,好象愿意看到有年轻人来。他也同仲田的母亲见过两三次面,受到过夸奖;但是,他却不会应酬。近来仲田的母亲几乎不露面了。<br />  以前,他从大宫那里听到有个男子说:“欲射其女必先射其母。”他对姑娘的母亲大加奉承,结果顺利地同那姑娘结了婚。当时他听了大为不快,同大宫一齐大骂那个男子。他觉出杉子的母亲对自己印象不佳,现在,这对他是个打击。</p><p>七</p><p>  对他来说,结婚的话必须两个人都幸福和美满才行,如果杉子不是高高兴兴地到这里来,那末出于自尊心,他情愿不结婚;然而失去了杉子呢,这是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br />  以后他又到仲田家三四次,一次都没有遇到过杉子。两次到杉子从学校回来的路上迎她,只遇见了—次。那时杉子同四五个同学高兴地大声说笑着,一看到他,象平常那样对他亲热地打了个天真的招呼。他也恭敬地招呼了一下。他实在快活万分了。<br />  某天晚上,他到大宫家去,离开的时候,大宫送了出来,他便坦率地说自己正恋着杉子。大宫不认识仲田,却知道杉子这个人。<br />  “如果是她,大概同我表妹同校。我可以问问表妹她是怎么一个人,我想可能是个善良的人。”<br />  “能问就问问看,就说人家说她坏话,我是相信她的。”<br />  “我好象在表妹那里见过像片,要是她,可真漂亮。”<br />  “‘真’字我可不服呀。”<br />  他俩笑了。<br />  “总之,顺利就好。”<br />  “可是还只十六啊。”<br />  “一两年之内许没事儿吧。”<br />  “现在提出来,首先她本人就要惊恐的,她还是个天真的女孩呢。”<br />  他就是这样叨讲的。以后常到大宫家去赞美杉子,使得大宫对朋友都说出“野岛来倒不要紧,老提杉子可就受不了啊。”这样的话来。<br />  他听到这些话,决心再不对大宫说杉子的事了。但是这个决心马上消失了,他常到大宫家去谈杉子,并且遇到有说日本女子坏话的人,他就暗地嘲笑说:“你们是没有见到过真正的日本女子,见过的话,你们就不会那么说了。”<br />  任何一个国家里真正的善人不多,很少很少。美人也不多,很少很少;但并非没有,只很难遇见罢了。<br />  他遇到了难得遇见的人了,他设想同杉子结为夫妻,这就好象在乐园中一样。他看报,看杂志,看书,总看到杉这个字,一看到这个字就吃—惊;但是至今还没有同杉子说过一句话。<br />  一天,他又到仲田家去,正遇见杉子要出去,因为出乎意料,竟随随便便地说出口了。<br />  “仲田君在家吗?”<br />  “在。”<br />  “上哪儿去?”<br />  “学插花去。”<br />  仅仅这几句对话,使他如获至宝般地高兴起来,自己都佩服居然说出话来了,同时想,她并不讨厌自己。<br />  他空想着自己屋里装饰着杉子所插的花。他比平时兴奋三倍地同仲田谈着话。<br />  仲田在谈到什么事时说:“社会上真有讨厌的家伙,以前给妹妹写过信的那家伙。又写信来了,他竟然热恋这么一个不满十六岁的天真无邪的女孩子,真是岂有此理,我简直厌烦极了。”</p><p>八</p><p>  野岛说,如果可以的话,就让他看看那封信吧。<br />  “一封自私的信。简直只想着自己,不顾对方的意志怎样。把女子当商品,强调自己想要而要求着。”<br />  “是个什么样的人物?”<br />  “大概是个文人中的无名小卒,反正作出这类事的……。”说着,仲田笑笑补充了—句,“你当然不同啊。”<br />  “把那信给你妹妹看了吗?”<br />  “才不给她看呢。她还是纯洁的小姑娘哪!现在还不打算让她接触这种事,要等她自己能清清楚楚地知道男子的善恶再说。等她真正理解什么叫结婚,自己有进而要求结婚的心情再说。你为着你妹妹的结婚也费了不少心血,我一想到妹妹还不满十六岁就不得不为她的婚姻而操心,就感到心烦得要命。已经不时有求婚的了,真叫人受不住。一切都掌握在我手上,我想在她具备独立思考以前,至少要替她保留选择丈夫的权利。”<br />  仲田的一言一语都左右着野岛的心情,忽上忽下地自己都感到太丑、太卑贱了。<br />  仲田立起来,一会儿就把信取来了。<br />  <font face="仿宋_GB2312">在我的生日,隔了三个月后的今天在街上与你相遇了。我不认为这是件纯粹偶然的事情,因此允许我再写这封信给你。我不认为你是陌生人,我不能无视大自然创造出我这样强烈思念你的人,我感觉到为了得到你,正有某种意志起着作用,命令我要千方百计向前迈进。我为了服从这个命令,才向洁净的你写了这封厚颜不知耻的信。我的心或许你已然了解了,我不打算说什么,我知道我是配不上你的。但是我没有你,活着是太寂寞了。命运创造了你,创造了我,而且使我俩相逢,这我不认为是无意义的事情。二人合成一人,对二人是莫大的幸福,同时我认为这就是一种意志。我深恐伤了你的命运的心情并不低于他人,我愿你幸福,我认为你来我这里是你最高的幸福了,因此才写了这封信。你不必担心我,希望你自由地获得你最大的幸福。我想跪在你的面前,哭泣着要求你答应我:但是我也是个男子汉,我尊重你的意志。如果你真的来我这里,那末我就清除道路等着你归来。</font><br />  仲田看着野岛念完了信,就说道:“这是一种疯子,是一个混东西,真把我惊住了。”<br />  野岛仿佛让他看到了自己的漫画似的。<br />  “你妹妹认识那个男的吗?”<br />  “啊。一见到妹妹就用奇怪的眼光。站住脚看妹妹,妹妹也当是个疯子,心里怕那个人。”</p><p>九</p><p>  野岛心想杉子把自己也看成那样可就吃不消了。那封信由于哥哥的私见而不给她看,他感到太无道理了。<br />  “不给她看信,可有点可怜啊。”<br />  “妹妹如果十八岁,给她看也无所谓。那正是这个男子已经结了婚,由于没能同妹妹结婚而感到幸福的时候吧。”<br />  “会吗?可也不见得是那么不诚实的人。”<br />  “信不得的啊。我认识一个人,他热恋一个女子,甚至说过不同她结婚自己就等死。碰巧那个女子—下生病死了,当时哭得同疯子一样;可是不到半年,好好地娶了媳妇,日子过得可美满哩。”<br />  “那也会常常想起那个女子的。”<br />  “但也不能说非那个女子不娶吧。男女并不是不能通融的啊。谁的性格中都有一种不顾—切的地方。只要对方有着不去打破幻影的资格便足了。恋爱是个画家,对方就是一块画布,搞恋爱的人的天才怎样,就出现在画布上了。对但丁来说,贝亚德【贝亚德是意大利诗人但丁(1265-1321)的长诗《神曲》中的女主人公。】并不是个普通的女子,而是神一般的女子吧。但是从其他爱慕她的男子看来,她可是一个平凡的女子,而且在某种男子眼中不过是个雏儿而已。所谓恋爱是盲目的,指的是高兴把对方看成什么样就看成什么样,从来就没有对方是唯一的这个说法,也不是不邂逅某某人就不能生爱,有资格成为情人的女子,在世界上何止几千几万?因此内心的恋情才能产生。如果世界上只有她一个人,那末,等她到妙龄就得抛弃一切去追求她。可是,想找对象,在搞学问之余便足够了,或每天的业余时间就够了。心想遇不到也就算了,然而不知不觉之间会遇到一个,因为世界上女子正到处皆是啊。”<br />  “可是。”野岛说,“也有一生中遇不到她的人吧。”<br />  “哦,那就是有了画布而作不出画儿的人。”<br />  “可是,画过的布同没有画过的不一样吧。也许一个有资格被人恋着的女子不是唯一的女子,然而一旦恋上,这个女子就成了唯一的人了。我认识—个人,他说未必见不到一个更好的女子,一直不想结婚。偶然一个女子,从风度上看,好象有的是比她还要好的女子,但是相识了,随即深恋起来,后来发生阻力而双双殉情了。”<br />  “社会上真是五花八门,简直不能按常情办事。有顺从父母之命结了婚而得到幸福的人;也有强同所恋的女子结了婚之后又生厌的家伙。还有因为结不了婚而一同殉死,却同时被救活之后,彼此连面都不想见的人;也有过了五年十年还眷恋那个女子而终日颓丧的人。但是一般人都能随随便便搞恋爱,随随便变就结了婚,这也许是聪明的办法。主要的是恋爱不是人生的全部,还有不少我们要作的事哩。”<br />  “那是当然的。”<br />  他已经不想同仲田谈恋爱问题了,因而把话题转了。</p><p>一O</p><p>  当晚,他十分想同大宫见面,他认为大宫是能真正理解自己的人。大宫在家,欢迎他来访。<br />  “打听了那个人的事了!好夸奖啊。才貌上,你听了也许不服气,好象比一般人漂亮似的。性格天真活泼,有种让相处的人感到愉快的性格,身体也好。我听了,越发觉得这事儿要是能成功就好了。”<br />  “她的美不是别人能懂的。我今天到仲田家,在门口碰见她,还说了话呢。那么美的丫头哪儿去找啊。”<br />  “只有你懂得那种吧?”<br />  “不,懂得她美的不止我,好象四面八方都有人向她求婚的了。”<br />  接着他谈了给她写信的那个男子和仲田的恋爱观。<br />  “我可真烦透了,有那么一个当哥哥的,她也不会有出息的。这个哥哥冰冷得奇怪。他认为女子谁都行,同性恋爱的人,比愚蠢还要无聊。我想他暗中觉查出我喜欢他妹妹而故意那么说的,真让我生气,让那家伙尝尝恋爱的味道就好了。”<br />  “荒唐的人那里懂得爱啊。对于仲田来说,凡是女子都是一样的吧。大家说,一旦发生恋爱,那就失恋不得,那是一<br />(此处缺页)</p><p>一一</p><p>  大宫说道:“总而言之,不要轻视恋爱才好。既然赋与人们以恋爱这个特殊的事物,那末就没有轻视的权利,到委实没有办法只好算了;但是应该进行到底。有了爱才会关心对方的命运,就想把对方的命运与自己的命运连结起来,那样自然就形成一个家庭。如果视恋爱为儿戏,结婚便是卑贱的,男女间的关系也就不正常了。真正懂得恋爱的人不多,不知道有真金的人,才会抓镀金。”<br />  野岛听到大富的一番活,受到莫大鼓动,因为他认为自己并非卑贱的人,并未抱着邪念,因此就说道:“让大家知道真的爱情,这也是我们该做的一项工作。”<br />  “当然啊。我们告诉美丽的女子说,不要上不务正业的男子的当,不要受欺骗,留心衣冠禽兽啊。这是我们该做的一项工作。这样就挽救了她们的<br />(此处乱码)<br />成了错误婚姻的牺牲品。母亲是想把她嫁到舒服的地方去。母亲因为受够了婆婆和小叔子的气,所以替她选了个舒服的环境,把她嫁给—个光杆儿。一个从来不寻花问柳的规矩人。姐姐并不怎么乐意,可是听说对方不错,也没有反对的理由,自己也认为他是个正经人而结了婚。丈夫真是一本正经不干邪事;但是却在家中追求浪荡儿的滋味,他不把姐姐当自己妻子似的爱她,而是变态的爱抚,性生活也不正当,姐姐终于因肺病而死了。姐姐好象十分痛恨丈夫的无休止的纠缠,所以不管表面上多么正经,而夫妻之道个中的秘密是很难处理的问题,我还是希望让姐姐同她所爱的男人结婚,那也许不会死的,即使死了也不冤。”大官说到这里,似乎热泪盈眶了。“姐姐多不愿意死,而活着却又无可奈何,她说一想起病好了就必须回丈夫家里去——生病的时候是住在娘家的——那不如一直病着才好。”<br />  “真可怜啊。”<br />  “唉,想起姐姐,感到无可挽回的悔恨!当时我才十六岁,什么都不晓得,要是今天,我想多少能帮助一下姐姐的。”<br />  “顺从他人意志而结婚终归是错误的。前几天我在街上走着就这么想。自己杀死了人,责任就是自己担负,但是替别人担负杀人的责任,那就忍受不了。结婚也如此,出于本人意志结的婚责任是自己负。听从别人——哪怕是家长——的意志结婚,是忍受不了的。”</p><p>一二</p><p>  每到大宫那里去,他便感到心胸开朗,他不能不感激得到这样一个好友。他认为自己所作所为是只有大宫能理解。他不想见到仲田了,内心总感到冰冷冷。他希望仲田跟他坦诚相见,但是常常空洞洞的一无所得。尤其是他感到仲田觉察出了他爱着杉子,而对他张起一道防线似的;然而他还是非去不可。<br />  进入暮春的一个星期天,已经相当热了。他决心去访仲田。来到仲田家门口,却不能象平时那样走进去,所以就走过去了。可是又决心折回来,走进去了。仲田显得特别高兴,欢迎他来访。<br />  “有日子没来了,我以为你上星期天会来的呢。”<br />  “想来,可好象觉得你不在家似的。”他用五分之一的真话解释自己。<br />  “我一向懒得出门,总想着谁来谈谈才好,你不用客气,尽管来吧。”<br />  “谢谢。”他对仲田的隔阂消除了。“考试呢?”<br />  “快了,我这人是不在乎这些的。考不好除了妨碍结婚以外,没什么可担心的。要是有 人因为我没考好就不肯嫁给我,那我还不要她呢。哈哈哈哈。”<br />  仲田并不那样可笑地笑着,野岛不觉得怎么可笑,却也笑了。<br />  “昨天妹妹叫我做个乒乓球台,我做好了,你打不打?”<br />  “我打不好。”<br />  “打不好这一点上,我也不亚于你啊。”<br />  “我可简直没打过。”<br />  “来,打打看。”<br />  “试试吧。”<br />  他俩打着乒乓球。他一点都不上劲。但是他还抱着一个空虚的念头,声音或许能把杉子吸引过来吧。这样他反倒担心仲田说不打了。<br />  球声一点都不清脆响亮,二人难得打得那么糟糕,声音连续不了五下。他们不以胜负为准而以连续打下去为目的。<br />  仲田说道:“你还不错,比表面上看起来要强。”<br />  “不行,可是你还不如表面好啊。”<br />  “正棋逢敌手了。我跟妹妹打,那我就被她捉弄坏了。”<br />  他俩不上劲地打了近一小时,杉子也没有出来。<br />  “算了吧。”野岛几次想说而没有说,他觉得自己越来越无聊,心情也越来越空虚起来了。<br />  他决心不打了,正在这时候,厨房的门开了,过了一会儿杉子进来了。<br />  立刻一道光芒射过来了。<br />  “想打乒乓球。急着回来了。”<br />  “正好,野岛打得真好。”<br />  “是吗。”<br />  “他胡说的,我比仲田君更不如啊。”<br />  三人都笑了,野岛高兴得都感到害臊了。<br />  “人是按照造物主的安排而动感情的。”他想。</p><p>一三</p><p>  杉子球技高超到与他难成比例,但是她并不捉弄他,甚至可以说是体贴他,每次都给他好球,比同仲田打球时继续得久。他时时给她坏球,因为不愿意受她的照顾。但是杉子好象觉察不到这一点,她仍回给他好球。他不得不从中感觉出杉子的性格。<br />  他这样理想地加以解释。她正直、亲切、聪慧、快活,作出一副对不正派的事情浑然不觉的神气,懂得正确行事之术。他是这样认为的。哪里还能找到这样无垢、美丽、纯洁、富于同情心而又可爱的女子呢?神将给与自己这样的女子,否则就过于残酷了啊。她可能还没有爱上自己,但也并不讨厌他,她常常笑,笑得那么天真无邪!<br />  乒乓球打得比刚才更要热闹了,笑声不绝,连杉子的妹妹,甚至母亲也出来看了。野岛向着她母亲恭敬地行了礼,母亲也含笑回了一礼。<br />  他没有预料到能在世界上尝到这样的欢欣,他感到万分感激。不知道向谁致谢才好,简直要向大家致谢了。<br />  他要向仲田、向仲田的母亲,也要向让杉子诞生到世上的大自然致谢。<br />  已经在他内心里根深蒂固地筑了巢的阴郁和隔阂都完全消失了。他忘记了时间的流逝,只是不时暗衬:“该回去了,呆得太久,让人讨厌可糟了。”但是看见大家都这么高兴,好象允许他玩下去似的,简直高兴感谢得无以复加,他甚至觉得自己不配享受这一切。<br />  他也一反常态似的谈笑风生,逗得大家笑,自己也笑,无拘无束地也同杉子说说笑笑,当然他是高兴得不得了。<br />  一切他都认为是神赐与他的欢了的飨宴,他以谦逊的心情,使自身浸透在涌出的喜悦中,感受到无比的幸福。<br />  岂知女仆来说:“早川先生来了。”<br />  “好极了,请他到这里来。”仲田说。<br />  他稍感到从门缝中一股风吹到脸上似的,但他觉出这样太卑贱,于是准备态度泰然地欢迎早川。<br />  他同早川在仲田家里见到两三次。听说过早川是跟仲田同年级的免费优等生。当时听了也没往心里去,见面不过点点头,没有交谈过一句话。<br />  但是,现在想装出泰然的神气,也不能不有所预感了。<br />  仲田迎出去了。过一会儿,早川和仲田边笑边谈论着什么趣事进来了。早川向仲田的母亲亲昵地问了好,仲田的母亲虽已四十五六岁,看起来却年轻多了,她那丰润的脸上浮着抑制不住的笑容表示欢迎。<br />  早川向杉子打了招呼,这是一个相互熟悉而又毫无拘束的老相识之间打的爽朗的招呼。他马上想他们没有发生爱情,也没有彼此放在心中,更没有意识到对方的存在。早川象对熟人似的跟他打了招呼,他含着笑容点点头。</p><p>一四</p><p>  这时,他正与杉子决着胜负。他不愿意在早川面前继续打这决胜之局,因为自己球技实在太糟糕了。但是,不打又说不出口,只好打下去。这时天真的喜悦已经消失了,不由地显出了拘束不安。但是每逢杉子天真地笑了,或是自己意想不到地打了个漂亮球而被仲田半开玩笑似的夸奖—番,他就立刻心情愉快起来。甲川笑着看他们打球,丝毫也没有表示轻蔑的样子。<br />  “乒乓球打不好,并不是可耻的事。”<br />  他这样解释着:如果打得好便不会有刚才感到的自卑感,而暗中得意到难为情的程度,因为打得不好,反而不至于露骨地显出轻狂的劲头来了。要是打得好,那就没有什么拘束地更能够洋洋得意起来,但是遗憾得很。<br />  他输了,换上早川。二人正是对手,杉子显出本领来,头和手都机敏地活动起来了,毫不麻痹大意地窥伺着对方的漏洞。早川也不示弱,他看着心情很愉快,并且想赞美杉子了。杉子打了个好球,他就想夸,不用文字而是用感叹词。终于脱口而出了,接着又觉得难为情起来。然而谁也没有注意到他。<br />  杉子的脸红润润的,生气勃勃,随着球的往来,她的身子和手作出种种姿态,这种姿态使他大为欣赏。他忘记了早川,只顾赞叹着杉子活泼的姿势、头脑的灵敏、手的活动和整个身体的变化了。<br />(此处缺一页)<br />自己非有出息不可。<br />  回家之后,他在日记上这样写道:<br />  <font face="仿宋_GB2312">喜悦从何而来,从空吗?如此,空即莫过于深奥。她的美貌从何而来,从空吗?然而又过于美了。她从何而来,又为何而来?她的存在即是空吗?则又过于清澈。是将逝去的美吗?那过于尊贵了。是魔力吗。是魔力吗?那又过于强烈了。不爱怎么行呢,决不能失去的,绝对不能。神呀!怜悯我,给我二人幸福吧。神呀。让我遇见她、让我这样深爱她的神呀,决不会让人从我这里夺去的吧。那可实在太残忍了。</font></p><p>一五</p><p>  当天晚上,大宫到野岛家来了。野岛笑着说:“今天打了乒乓球了。”<br />  “乒乓?怎么回事?”大宫露出简直是个天下奇闻般的神气说。<br />  “在仲田家啊。”<br />  “我——说哪!”大宫笑了。<br />  野岛夸奖杉子的乒乓球打的好,并且笑着说自己以前没有把乒乓球放在眼里,现在后悔了。<br />  “教给你吧?”<br />  “还有球吗?”<br />  “找找也许还有。”<br />  “教教也行啊。”<br />  大宫原来是个运动好手,网球打得好,乒乓更是出类拔萃,可是四五年没动了。<br />  “为了女子竟练起乒乓球,有点堕落了啊。”野岛分辩似的说。<br />  以后,野岛到大宫家里去了,大宫仿佛把乒乓球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似的,野岛也没有提出的勇气。野岛想找仲田去,可是一想到仲田要忙于考试,也就不便去了。<br />  但是,一天见不到杉子,心里便记挂起来,甚至都这样想了:不会生大病,不会受重伤吗?虽然并不讨厌自己,遇到自己是不是觉得寂寞呢,他又这样想着。总之,野岛对于杉子,就是在大街上见见也好,不见简直沉不下心去了。但是去找她,被杉子当成给她写信的那个男的一样就糟了。他想装作巧遇那样,可又觉得见了面她一定要对仲田说:“今天又见着野岛君了。”这也不是一件好受的事情。<br />  他决定不去见她了。可是十次中,非有一次得去见见她。<br />  第一次去见她,不知为什么未能见着,特意到学校门口也没见到,心中不免寂寞,却反而放心了。<br />  第二次去也没见到,这次担心了。杉子终于病了,也许是关系到生命的大病,一想到这里,感到坐立不安,第二天又去了。<br />  这次不止见到了,他还觉得杉子在同伴中仍然象女王那样光采倍生,她笑大家笑,她不笑大家也沉默了。看上去杉子更加健美了。一看见他,就活泼而大大方方地向他招呼着,大家也都看着他。他一时感到受了女王一礼似的光荣可贵了。他随便穿着一件碎白点花纹的藏青色衣服,头上一顶鸭舌帽,他原来就是一个不讲究穿戴的人。<br />  她当着大家在这寒酸书生面前泰然而恭敬地弯身行礼,这就使他受宠若惊了。<br />  他恨不得这样祷告了:“尊贵的、尊贵的、姑娘呀!我一定要作个配得上当你丈夫的人,请你一定等到那个时候,可不要同别人结婚!”<br />  但是,他越想越觉得自己没有作他丈夫的资格,那末是谁呢,谁能有这个资格啊?<br />  世界上不存在这样的男子。<br />  她过于纯洁,过于美丽了!<br />  他是一个认为自己比其他男子都要优越的一种人,社会上或许轻视自己,但她无疑是属于那种真正理解人的价值的人。</p><p>一六</p><p>  直到仲田放假为止,他在街上遇到杉子三次,最后一次遇见的时候,杉子的招呼比任何一次都要冷淡。<br />  他想,自己太厚颜无耻,终于招怒了杉子吧,不去就好了。他又想是不是有什么事情使杉子担忧了,还是考试不顺心呢?但是总觉得那是因为自己去得太频繁了,于是她有所觉察,感到不高兴了。以后,他顾虑着不敢去了。<br />  他有些担心,就更想去探个究竟,但是快放假了,所以不便去。<br />  放假后,仲田马上就来找他,说:“一直不见你来,不知道你是怎么了。”<br />  “我是怕打搅你的考试。”<br />  “我已经放假了,尽管来吧。我乒乓球打的进步点了。”<br />  “是吗?那我不是你的对手了。”<br />  “反正来吧,我教给你。”<br />  “你当老师可不怎么样。”<br />  “跟早川打,我也不至于输得那么惨了。”<br />  “打得那么好了吗?”<br />  “看书看得脑子昏昏沉沉的,就同妹妹练练球。”<br />  他有些羡慕了,于是把话题一转,问道:“暑假到哪里去?”<br />  “还想到镰仓的别墅去。”<br />  “全去吗?”<br />  “父母很忙,也许偶尔来一下,你要愿意,也去住几天吧。”<br />  “谢谢。”<br />  “你不是会游泳吗?”<br />  “不行,运动是样样不行。”<br />  “早川可是运动上样样都高明。”<br />  “哦,我一个朋友大宫也许是个呱呱叫的运动好手,在早川之上吧。”<br />  “说起大宫,现在可是鼎鼎大名了,已经是个一流作家了。比你大三岁,二十六了吧。”<br />  “对了。”<br />  “已经成了一流,真让人羡慕。妹妹就最爱读大宫君的作品,可以说最佩服他了。”<br />  “哦。”他听了夸自己朋友虽然想高兴,但觉得寂寞的很,他是想要杉子最尊敬自己。<br />  “妹妹有个同学是大宫君的表妹,好象从她口中常听到些大宫君的情形。大宫君的表妹也是个大宫崇拜者,一个有趣的姑娘。常来我们家,相貌不那么美,可是气焰万丈,把男的说得一钱不值,对大宫君倒例外似的。大宫这个人是很聪明的人。”<br />  “哦,很聪明。”<br />  “作品中也看得出的,很富有同情心。”<br />  “哦。”<br />  “他家有钱,安得下心写作,简直是如虎生翼!”<br />  “是个没挑儿的人。”<br />  不知怎地,他并不想夸大宫,正因为如此,他觉得总得夸奖夸奖才行。<br />  “说实在的,日本最有前途的小说家怎么说也是大宫了吧。不久一定要轰动全世界,给日本人长威风的。”<br />  他这么说,其实有点口是心非。</p><p>一七</p><p>  不久仲田就到镰仓去了。<br />  大宫的别墅也在镰仓,野岛在大宫的劝诱下,不,作成被大宫劝诱的样子也到镰仓去了,同大宫住在一处。<br />  他同大宫谈论着文学、人生,也谈论到神及恋爱上的问题。他俩话很投机,一味地谈着有同感的事情,亲密到这种程度。最初时常争论,不知不觉地理解对方的意见,一理解就用不着什么服与不服了,互相感化着了。说起来年龄小的却更多地感化了大宫,野岛却更多地得到了安慰。大宫对社会上的议论抱着相当宽大和处之泰然的态度,而野岛则动辄被议论得狼狈不堪。<br />  有时候大宫被人理解得更快一些。同一程度的恶评,野岛感受得就更强烈,既生气又感到寂寞。<br />  总之,二人是好友,彼此相识确实是可感激的事情。<br />  由于大宫所获得的好评远远超过自己,时常心怀嫉妒;但是,大宫对也野岛的信任和尊敬却更加显示出来,所以野岛不得不感激着。哪怕有人对大宫的作品稍加恶评,野岛也会生起气来。<br />  有一次,大宫同父亲辩论,大宫坚决表示要搞文学,几乎被父亲驱逐出门。那时野岛认真地说,如果大宫生活有了困难,自己想尽量帮助大宫。<br />  现在他俩住在一块,自由行动,一同散散步,谈谈话,一同去游泳。高兴的话就单独行动,野岛时常到仲田那里去。<br />  仲田也到野岛这边来,认识了大宫。仲田约大宫去玩,但是大宫用不成理由的理由不到仲田那里去。<br />  野岛不好总是一个人去,就拉大宫同去,但是大宫总不愿去那里,说:“也许不该这么说,我讨厌仲田这个人。”<br />  某晚,月色皎洁,野岛同大宫出去散步。他们向着人迹少的砂丘方面走去,没想到听到了女子歌唱声。<br />  “嗓音真好啊。”大宫很钦佩似的说<br />  这样一说,野岛也觉得嗓音挺好,就马上说:“就是她!”<br />  “果然是她,那你真是个幸运儿了。”大宫开玩笑地说。<br />  “太过于深恋,就是一个弱点了。象失去独立性,不安得仿佛灵魂存放在什么地方去了。我实在羡慕不陷在恋爱中的你!”<br />  “真心话吗?我可是羡慕你这样能深恋着一个人啊。”<br />  歌声骤然停了,或许是觉出有两个人影的缘故吧。<br />  三四个人聚在那里。他俩正想走过去,野岛说:“这不是仲田君吗?”<br />  “野岛君吗?大宫君也在一块啊,正好,一齐走走吧。”<br />  这时,没有想到大宫说道:“对不起的很,今天失陪了,有点事要办,野岛君没有什么事吧。”</p><p>一八</p><p>  野岛想向大宫道谢,可是自己也不便单独留下,就向其他人默默施一礼,接着走开了。杉子站在月阴下,模模糊糊地看不清她。<br />  “你留下多好。”<br />“可是,仲田好象留的是你啊。”<br />  “你也觉得失去一个好机会了吧。”<br />  “没有。我听了歌声就满足了,听你一说,才知道杉子姑娘的歌唱得好。”<br />  大宫沉默了片刻说道:“我羡慕你的幸福。”<br />  “多谢你了。”野岛从内心感激着大宫。<br />  “旁边的那人就是姓早川的吧?”<br />  “没留神。”<br />  “你可真傻啊!留意到他母亲也在那里吗?”<br />  “好象是有那么一个人。”<br />  “你可别糊里糊涂了!你光想着杉子姑娘可不行!你可不是早川的敌手啊。我让我表妹去告诉杉子姑娘,要他不要信任早川,那个人靠不住。”<br />  “我没有想过。我看他很爽快,有男子风度,确实是个才子。”<br />  “我已经看穿他了,我要为你帮忙。”<br />  “多谢你。”<br />  “你太好好先生了。”大宫笑着说道。“要是我,那时我就跟他们散步去了。人家说要走,那就走他的。”<br />  “你要是换了我,你就作不出这种厚脸皮的事情了。”<br />  “脸皮薄能搞恋爱吗?”<br />  “厚脸皮的人搞不了真正的恋爱。”<br />  “怎么说,恋爱也是一种征服啊。”<br />  “我要是你,也许就劝人家积极搞下去。我一看脸皮厚的人,就更想躲开了。”<br />  “你听我的吧,一切由着你可真不放心。”大宫笑着说,接着又补充了这么一句似安慰又似取消的话:“这就是你为人好的地方啊。”<br />  野岛回去以后,还时常想着大宫说杉子的嗓音好和“你真是个幸运儿”等等话,同时痛切地感到早川是自己的一个大敌了。<br />他并不喜欢早川,瞧不起他又憎恨他,但是动机太明显,反倒不好多说他的坏话了。从道理上想,也许是个意外的好人。他看到早川那样向杉子母亲讨好,觉得讨厌极了。又看到早川对杉子露骨地作出一副献殷勤的神气,觉得自己不屑学他的样儿。<br />  自己不想为了情人作出卑鄙的举动,自己只是一心想出息起来。欺骗未来的妻子的人是可耻的,而了解自己的真实价值又不肯嫁给自己的女子是一钱不值的。野岛记得拉斯金【拉斯金(1819-1900),英国艺术评论家。】因为不肯说自己“信耶稣教”而失恋了,甚至生了病。真不愧是拉斯金啊。为了得到女子连男子的自豪都丧失的人,那是极端可耻的人,那是玷污自己一生的事情。他是一个无论多么搞恋爱,也不能丧失自豪的人。<br />(此处缺一页)<br />是。”<br />  他想的是自己爱的是杉子的灵魂,杉子这个人,是她的整体。然而人家又说杉子的手美,于是同唱得好一齐成为他永远铭记心头的骄傲之一了。<br />  从这时起,他对早川露骨地感到一种嫉妒心了,早川体格比他健壮,举止潇洒,有男子风度,并且机警而聪明,使他不能不感受到威胁,觉得早川被女子钟情的资格要超过自己几倍,再加上早川是法科的优秀生,在杉子母亲面前也受到信任。早川时刻不忘杉子的好,并且明显而坦率地表示出来。而天真无邪的杉子仿佛越来越信任早川了。<br />  一天她说:“早川先生,教我游泳好吗?”<br />  “好,我教给你。”<br />  这样,早川拉着杉子的手教给她。杉子尽力用脚噗通噗通地拍打着水,两人兴高采烈地大声笑了起来。<br />  野岛暗暗骂着说:“贱货!那种女人嫁给猪去!没有被我恋爱的资格!”<br />  他生着气从海水中跑出去,想要回家去了。但又一想,也许杉子太天真无知,这样怀疑人家,自己倒太卑鄙了。于是露出不在意的神气默默站在海边,茫茫然望着远方的云。<br />  武子过来了,小声说道:“那块云多象魔鬼,简直象早川先生的脸。”<br />  野岛听了,心情不由得舒畅起来。</p><p>二O</p><p>  “杉子,杉子!”武子连忙叫杉子。<br />  杉子问了一声:“什么事?”急急走上岸来到野岛同武子旁边,在那天真、红润润的脸上浮着一层微笑。<br />  野岛被她迷住了。他想:“无论如何不能失去她,到哪里去找这样的天使呢?”<br />  “我看看。”杉子兴致勃勃地看那被指的云彩,“真象人脸呀。”<br />  “你看象谁的脸?”<br />  “谁的脸啊?”<br />  “看不出来吗?”<br />  “看不出来。”<br />  “早川先生的脸呀!”<br />  “哟,多可怜!”<br />  “可怜的是云彩,是吧?”<br />  “哎呀,你可真行!”<br />  她俩愉快地笑着。<br />  武子又大声喊早川:“早川先生,这儿有你的像片!”<br />  早川先生连忙上来问:“哪儿有?”<br />  “你瞧,那边,那块云彩不是跟你的脸一模一样吗!”<br />  “哈哈哈哈哈,碰着武子姑娘可真吃不消啊!”<br />  武子大笑起来了。<br />  野岛却感到莫名的寂寞,他走向大宫独自乘着波浪起伏的那边去了。<br />  三人不知在说些什么,大声笑着。<br />  “听早川那是什么笑声!”他头也不回地想道。<br />  大宫在翻腾着滚滚白沫、汹涌地推向海边而来的浪涛中探出半截身子,一块木板垫在前胸悠闲地漂过来了。他来到浅处站起来,笑嘻嘻地向野岛走过来。<br />  这时又传来杉子的笑声,野岛心想:我才不转身看你哪,同时对完全不把这些事放在心上的大宫感到尊敬。他想:理解自己的人无论怎么说也只有大宫,自己最可信赖的便是大宫,真想感激他。<br />  大宫来到野岛身边说:“刚才我乘着波浪就想,波浪是命运,人要乘得巧妙,事事便能如意;乘得一个不好,多么心急、多么慌张也不会如意前进的。只有贤明的人懂得要等下一个波浪。命运象波浪一样,有规律地造访我们,我们却千中难以驾御其一,否则,那太了不起了。”<br />  野岛听了大宫的话,觉得同自己的恋爱很吻合,很以为然。不料又听到了笑声,终于不由自主地转过身去了。<br />  仲田也在那里了,杉子同早川并排站着,身材的高低、体格的健美,使他忽地产生这实在是一对般配的夫妻的感觉,他不得不想到自己体格不行,竟瘦弱到这么不自然的地步。<br />  “要有自知之明!”他不由得想起这句话来,但是又想以自己高超的精神去取胜,但这只是聊以自慰的想法,目前是无能为力的。他仿佛见到不愿见的自己的原形。他无意中转回身来看看大宫,发觉大宫肌肉发达,身材匀称,想到站在旁边的自己有多么丑,而杉子正在注意看着!但他唯一的安慰是:她的感觉绝没有自己这么痛切。<br />  武子领先,大家都向野岛、大宫这边走来了。</p><p>二一</p><p>  武子说:“刚才我们讨论着有没有神的问题,哥哥不是信神的吗?”<br />  “啊呀,神的问题还是问野岛吧。这方面野岛是我的老师啊。”<br />  野岛感谢大宫在杉子面前表示对自己的信任。<br />  “那末,野岛先生,你给判断一下吧。我说有神,他们都说没有。”<br />  “这要分是什么神吧。因为再也没有比神这个概念、神这词更暧昧不清的了。大家都按自己的意思解释着这个词,从而得出有或是没有的结论。其实可以说双方都有理,也可以说双方都在瞎说。”野岛含混地说。<br />“我并不是说,”武子有些不平地说,“有看得见的神,我的说法比哥哥的更不如,算来是你学生的学生了。”<br />  武子同杉子都天真烂漫地笑了。<br />  野岛听了,觉得心中的芥蒂已经痛痛快快地消失掉了。<br />  “我是说,存在着一种不能用人类或自然这样的词来表现的事物。也就是说,只有委身于它的时候,人们才能得到安慰,可是他们叫我拿出来给大家看看是什么样的东西,我就说看不见的东西没有法子给大家看。”<br />  大家又朗声笑了起来,野岛也加入到一起了。<br />  杉子笑望着野岛的脸说道:“那末请野岛先生拿出来给我们看看吧。”<br />  “我也没有法子让大家看啊。”<br />  杉子笑了,野岛也笑了。<br />  “可是确实我能感觉到的。”野岛说得一本正经,再也没有人笑了。“有人称为道德,有人称为人类的本能,也可以称为理性。我觉得做了好事心里就愉快,这是合乎道德的。也可以解释为人类的本能。所以一早到海滨去,可能一个人影也不见,有人也不过是两个或三个人左右,于是赤着脚走,海水打到脚上,那种时候我们就不由得高兴起来,自己想唱唱歌,想说教一番吧。”<br />  “我说,那是身体健康才舒爽的,是ozone【英语,新鲜空气的意思。】的作用哟!”早川说。<br />  “也许吧,要这样就算解决,那可太简单了。”<br />  野岛正乘兴说得热闹时,中途有人插了话而有些恼火,想跟早川辩论一下了。<br />  “那用不着搬出神来的。”<br />  “可是你知道为什么人健康就会高兴的吗?”<br />  “健康当然会使人高兴的呀。”<br />  “我们因为必须健康,所以健康了就会快乐;我们不能生病,所以生了病就要痛苦,可以说就是这么造就出来的吧。牙科医生取出牙神经,牙齿就不痛了。另一方面,这个牙坏到任何程度也不会觉出什么来的。”野岛拦住了想要插嘴的早川,继续说下去:“你听我说完。头发、指甲剪了也不痛,剪了不痛我们并不奇怪,因为就是这么造就的。神经密密地分布在身体中保护着人的身体。不是人在保护,不知道叫自然好还是叫别的好。这时搬出神来我也知道为时尚早,但是总可以说是一种人类以外的什么意志从中在起着作用。我并不想从这里讲起,如果问为什么有神经,那就是为了尽可能地保持健康而有的。但是认为让人类保持健康是件无所谓的事也未尝不可吧。人类不是我们创造的,不是人类创造的,更不是道德或理性创造的。”<br />  “是创造了跳蚤的创造了人,是创造了蛆的创造了人。”早川仿佛有所领悟般的含着笑容说。<br />  “当然是这样。可是跳蚤和蛆需要健康,却不需要神,需要神的只有人。”有些冷场了。野岛气得仿佛受到了对方的挑战似的,说话不客气了:“蛆和跳蚤是不需要什么美、无限或不灭的,创造者不舍得赋予它们要求这些的本能。不舍得把神经放入毛发、指甲中去的创造者,也不舍得把要求神的心灵给与蛆虫。”<br />  早川冷静地越发带着嘲讽的口气说:“那末你是把我们,把杉子姑娘都当作蛆虫了。”<br />  “对,如果一点都不要求有同无限、不灭、美及永恒等相一致的欢悦,那便是蛆!”<br />  “我们不要这种梦呓也一样活得下去。”<br />  “算了,别说这种话了。”仲田想从中调解了。<br />  “我可不能被看成蛆而沉默下去。因为我只能把什么无限、不灭等看作梦话的,杉子姑娘你是不是也有同感?”<br />  “我什么都不懂,我觉得不要什么神也可以健康而幸福地活下去。”<br />  “杉子姑娘,你在欺骗自己。你心里一定是要求着神的。”野岛说。<br />  “我不懂得什么神,我想虫子和人类是一样的。”<br />  “不对,不对。人有精神,有灵魂,虫子当中出现不了耶酥,出现不了释迦。”<br />  “太晚了,我们先走了。”仲田这么说。<br />  “哦。”大宫说。<br />  “再见吧。”大家都说着。<br />  早川好象生了气,先走了,仲田兄妹追上早川,三人谈着话走了。<br />  野岛望着他们的后影,突然哭起来了。<br />  “您怎么了?”武子吃了一惊。<br />  “不要管我吧。”<br />  “武子,游一会儿吧。野岛,你生早川那个混蛋的气,不如下海玩玩。”<br />  “好,野岛先生也来吧。”<br />  武子精神饱满地下了海。野岛沉默着,鼓起勇气也跳进海里去了。心想:“管他呢,同杉子绝交了。”<br />  然而,野岛在海水里也不感到兴趣,他从水里出来,自己一个人默默地回去了。<br />  他在井边冲了身子,擦干了就仰卧在给他住的屋子里,啊啊地喊了几声,感到寂寞、生气又后悔。他想克服这种心情,摆脱这种心情而愉快起来,只是没有这个力量,动不动就想哭。<br />  这时,武子进来了。<br />  “借本书看看。”<br />  “好,随便看吧。”<br />  望着武子找书的背影,他心想这要是杉子多好,武子的心是移到杉子身上多好。又想,自己并不是爱的杉子的心,而是他的美貌、身子、声音及形态:但是越这么想越觉得杉子是个桃花嫩蕾行将开放了。实在可怀恋啊,失去了太可惜了。<br />  但是,他更不能忍耐的是屈辱。</p><p>二二</p><p>  晚饭后,他一个人悄悄到海滨去了,心里还惦念着杉子,已经不恨杉子了。他不认为杉子讨厌他。相反地,他觉得杉子不过是天真活泼而已。他自己忽而寂寞,忽而生气,太神经过敏了。<br />  他拾起海滨上的石子抛向海中,如石子在睡眠上漂动三下以上,那末杉子终会同自己结婚。然而,石子只在波浪上跳了一下就沉下去了。<br />  “这种事是不足为凭的。”心里想着,可是大不愉快。<br />  这次要是偶数,就不能在一起,奇数就成功。只跳一下,那便许是合二为一的意思。没想到这次在水上连着跳动,没法子数清了。<br />  事不过三。<br />  他向着将要退去的浪头抛出去了这天正是波浪特别平稳的日子。<br />  石头掠过水面漂亮地跳了三下,沉下去了。<br />  “好运气!”<br />  他兴奋地想着,但也感到不可心。他又在波浪可能打到也可能打不到的沙滩上写了小小的杉子二字。如果波浪打来十次而不消失,杉子就是自己的人。他瞪着波浪,露出不许打来的神气站在那里。打来一个波浪,离着不到二丈的地方退回去了。<br />  “瞧怎么样。”<br />  波浪又打来了,涌到不及一丈远的地方,让他担了心,但波浪被他怒目瞪回去了。<br />  第三次、四次、五次,波浪汹涌打来又退了回去,杉子二字并没有消失。<br />  “还有五次,别来,别来,别来呀!”<br />  然而波浪想吞食字迹似的滚滚而来,第六次是相当凶猛,只离一尺。第七次停在三尺前的地方,但是第八次的波浪悠悠然涌来,消灭掉字迹,并且舔遍了周围六尺左右的地方才退回去的。<br />  他大失所望。<br />  “野岛!原来你在这里,杉子姑娘来了。”<br />  “什么神气啊?”<br />  “还是那么活泼泼的呀。”<br />  “现在呢?”<br />  “正同武子说着话哪。”<br />  “一个人?”<br />  “对,一个人来的,回家去吧。”<br />  “我再呆会儿。”<br />  “这才不行的啊。”<br />  “杉子姑娘恐怕不愿意看到我吧。”他稍稍探着大宫的口气说。<br />  “她这个人是不会憎恨别人的。”<br />  “那就是也不会爱别人的意思吗?”<br />  “倒也不是。可又不同于那种痴情的人。这一点你比我更清楚吧。”<br />  “不,我倒想听听你的意见,她是爱着早川吗?”<br />  “还没有吧,她还没想去爱一个人。老实说,现在正是可怕的时候,我想现在正是最要紧最危险的时候了。虽说比武子小一岁,可是与武子不同,她已经准备着让男子爱了,正想着爱一个人而依赖他,只是出于处女的本能,现在正小心谨慎地选择着,可能还没有意识到吧。所以你正应当稍稍脸皮厚一点找上前去才对。你的优点是越见面越能看清的,你的优点最难发现,发现了那就错不了。所以现在你不应该踌躇。如果杉子姑娘已倾向某人,那事情才叫难了。”<br />  野岛觉得大宫的话十分正确。</p><p>二三</p><p>  他俩进入大宫的屋内。从武子屋里不时听到它们的笑声,野岛被那边吸引得想沉默着,但是又觉得亏心,想找点话说说,却感到生硬而虚假,于是泄了气,心情安定不下来了。<br />  这时听到脚步声,武子进屋来说:“哥哥,玩扑克不?”<br />  “行吧?”大宫问野岛。<br />  “哦。”野岛并不想遮掩喜悦,因为对这个朋友万事用不着隐瞒的。<br />  “就在这屋玩吧。”<br />  武子喊杉子去了。<br />  杉子进屋时仿佛踌躇了一下似的,也有一点脸红的样子。二人默默地寒暄着,象平时那样笑眯眯的。<br />  野岛说不出的感到高兴,杉子是为了和解而来了,她惦记着自己,没有讨厌自己,说不定还对自己抱着深情厚意哩。<br />  杉子有点拘谨的样子,经武子一劝便立刻坐在垫子上了。<br />  “玩什么呢。”<br />  “什么都可以。”武子说。<br />  “分开组玩大点吃小点吧。”<br />  “好。”<br />  “怎么分,野岛同杉子姑娘一组怎么样。”<br />  没有人作声。<br />  “那就女的一组男的一组,有胆量没有?”<br />  “当然有啊,是不是杉子?”<br />  “行,只要男的敢。”杉子稍稍含羞地说。<br />  “嗬!真吓人哪!”<br />  大家笑了。分好了组,大宫灵巧熟练地洗了牌发出去。<br />  双方扑克的胜负几乎都掌握在武子同大宫手里,杉子同野岛常常出错牌,野岛偶尔也打出漂亮的,但出错的也不少,而杉子却常常心不在焉似的。武子一提醒,她就慌慌张张地打出错牌,脸上更红了,有时甚至还看见手在颤抖。<br />  她精神集中了一会儿,仔细出牌了,岂知接着又出了错牌。野岛留意到后,马上沉不下心去了,好象是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一样。杉子是在恋着,恋自己吗?要不就是大宫?如果是真的……<br />  野岛脑子里这样一闪念,又想或许又是自己的多疑。一会儿,杉子镇静下来,象平时那样高兴起来,于是野岛也觉得是自己多疑了,就忘掉了那些胡思乱想;但是以后他怕大宫的心一直没有消失。<br />  他不能不去注意大宫的神气。大宫同平时一样。并没有把杉子放在眼里似的,看去比平时高兴些,仅仅如此而已。他赞叹大宫的这种态。武子是极其天真无邪,稍一赢就高兴得很,稍一输就生气,把杉子看作妹妹那样骂着,教着,又夸着。<br />  杉子很顺从武子,毫不嘟囔地依着武子的话去作。<br />  这种顺从的地方看着更是可怜,武子常常乱骂着说:<br />  “这不行啊,你打这样的牌!”<br />  “可是没别的牌啊。”<br />  “那你刚才注意我出的牌就好了。”<br />  “可是我怕野岛先生出更大的牌。”<br />  “那张牌野岛先生刚刚吃去,你大概发愣来着,一点都没注意嘛!”<br />  “那我对不起。”<br />  大家都笑了。野岛看了杉子那种表情,感到无限的可爱。<br />  玩了近两个小时的扑克牌。野岛忘了时间,忘了一切,感到非常幸福。看到杉子高兴的时候,自己从内心感到高兴。<br />  “我可得回去了。”杉子突然这么说。<br />  “忙什么的呀。”<br />  “呆下去就没完没了,那末明天请务必来我们那里。”<br />  “一定去拜访。”<br />  “那我就告辞了。”<br />  “走吗?”<br />  杉子向大宫告辞。<br />  “大家散散步去好不好?”<br />  “行啊。”<br />  “不要送我好了。”<br />  “不,送送你,一边散着步送你。”<br />  “那多不敢当啊。”<br />  “要客气,我们可生气了。”<br />  四个人来到外面,经过海岸送杉子回家。<br />  杉子突然对野岛说:“野岛先生,您认识村冈先生吗?”<br />  “是那个写剧本的吗?以前我同仲田君和你去看过他的戏。”<br />  “是的,他同一个朋友到镰仓来了,刚才遇到他,还打听您来着。”<br />  “是吗。”<br />  “本月二十九日他要在家演戏,少一个女角,叫我扮演。他是早川先生的好朋友,早川先生也动员我担任,可是我觉得怪难为情的,想谢绝他。”<br />  “那还是谢绝了好啊。”野岛希望大宫帮帮腔。<br />  “那当然应该谢绝。”<br />  “我哥说叫我问问野岛先生和大宫先生之后再决定,那末我就谢绝他了。”<br />  “你要不谢绝,我就同你绝交了。我最讨厌村冈这个人了。”武子说。<br />  “为什么那样讨厌人家呀?”<br />  “就是讨厌嘛,你要不讨厌他写的东西可不行。”<br />  “好,那我就讨厌吧。”<br />  大家笑了。<br />  当晚,野岛幸福极了。杉子并没有讨厌自己,也许会爱自己的。凡是武子说的话她全听,全相信。武子是知道他的价值的,杉子也一定渐渐明白他的优点了。他多么想感谢武子同大宫啊,这一晚辗转不能成寐。</p><p>二四</p><p>  第二天了。一早他到海岸去,坐在砂丘上眺望着海景,心中充满了幸福。希望在那里闪灼着,他要感谢什么,同时为了未来的幸福而祈祷。<br />  他想着自己同杉子组成一个家庭,杉子依赖自己,向自己一个人献媚,笑给自己一个人看,打扮给自己看,整理他的草稿,给自己做菜吃……他一想到这里,感到比在天国还要幸福。那时候,自己成了精神界的帝王,杉子就是女王。自己的剧本征服了全世界,自己的剧本在家里演出,由杉子担任主角。两人一同出去旅行,人人都羡慕他的幸福。<br />  他任意做着这样的美梦。这时大宫来了。<br />  “早啊。”<br />  “你才早哪。”<br />  “我没睡好。”<br />  “我想着就是。我正想祝贺你,昨天我才体会到你为什么那样爱着杉子姑娘,以前我暗地低看了杉子姑娘的价值。我觉得以她那声音和表情当然会使男子屈服的。我要不是把她作为你未来的夫人加以尊敬,也许也要动心了。我觉得杉子姑娘已经认出你的优点来了,听说还向武子夸奖你来着。她大概不大信任早川。”<br />  “可是也许更尊敬着你啊。”<br />  “没那种事的。我也没正经同她说过什么话,无疑地是对你有好感。总之,昨天见了杉子姑娘,才真正盼望起你结婚的幸福来了。这么说也许不应该,过去我多少有些怀疑,如今可放心了。”<br />  “多谢你了。听你这么说,我真放了心,没有象我这么幸福的人了。”<br />  “你是应该得到幸福的人,因为你是沉着的人啊。”<br />  “我知道现在还不是高兴的时候,可是我一定成为一个不辜负你的人。”<br />  野岛含着热泪了。<br />  “下海吧。”野岛说。<br />  “行啊。”<br />  “游一会儿我想打个盹儿。”<br />  “我动笔写小说了。”<br />  “是吗,我也想做点什么了,也想用用功。”<br />  “咱们俩都做出点名堂来吧。”<br />  “那一定会的。有了你我多高兴。日本也会发展起来的,不做点象样的事,太说不过去了。”<br />  “昨天村冈的话太惊人了。”<br />  “真是个厚颜无耻的家伙。”<br />  “你等着瞧,杉子姑娘不参加,他一定不演戏了。那些人里,村冈还算好的,玩弄起女人来,还有比他手段更毒辣的哪。”<br />  “被拒绝是不会死心的,还会变换手段哩。”<br />  “不管变换什么手法,只要有武子就可以放心。这倒不是夸嘴,她脾气倔,可是完全相信我们。再说仲田家里对武子也都最客气了。”</p><p>二五</p><p>  以杉子为中心,聚集了各种各样的男子。仲田家是喜欢应酬的,仲田又是个交际家,杉子是个对任何人都在某种程度上无顾虑地表示好感的人,早川则又是一个社交家。<br />  同仲田有一面之交的人,还有早川的朋友等五六个人都常到仲田家聚会,大家玩玩扑克,打打乒乓或一块下海游泳,因此野岛就不想到杉子身旁去了。<br />  杉子和早川的关系也有点奇怪。村冈的朋友们又去接近她,一高的某学生也凑过去,仿佛北极星周围旋绕着北斗七星似的围着她转。大家开始大胆地赞美杉子来了。连武子都不愿到杉子家去。是,仲田兄妹一有空便到大宫家来,不知道是为大宫、为野岛还是为武子而来的。<br />  总之,野岛感到杉子和仲田都是来找武子的,可是杉子常来是无比高兴的事,能把这解释为出于盛情厚意时,他就更加高兴的。<br />  大宫对杉子更加冷漠起来了。由于到处有人约稿,大宫常常躲在书房里。仲田作出一副找野岛的神气,四个人<br />(此处缺一页)<br />  仲田的母亲恰好也来这里,她让武子坐到一个好地方,还特意要把大宫介绍给自己,露出万分盛情,找个好地方叫他坐下。她还把野岛当成一家人似的,亲热地叫他坐在大宫旁边。放着形形色色的椅子,早川与村冈的朋友坐在对面,先进行连胜五人的比赛。</p><p>二六</p><p>  大家的技术都不高,只有一高的学生显得突出。他是村冈的崇拜者。其他人互有胜负,那个一高学生连胜四人,第五个没有上场的了。<br />  “杉子姑娘今天不打吗?”<br />  “今天我参观。”<br />  “那可不行。”不知是谁这么说。<br />  “可是,我不愿意输啊。”<br />  “有胜负才有意思。”<br />  “总输可哪有意思啊。”<br />  “你输不了,我们简直不是你的对手。”一高学生这么说。<br />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武子好象听烦了,“你就打吧。”<br />  她生气似的说道:“武子既然这么说,那我输就输吧。”<br />  除野岛和大宫外,其余的人都喝采不已。<br />  一高学生不知是无心还是有意,一连输了三球,杉子一鼓起劲头或打出好球,大家都厚着脸皮夸奖一番。<br />  “你哪里是对手啊。”<br />  “我可打不过杉子姑娘。”<br />  杉子也输了两球,终于胜了对方,大家拍手叫好。<br />  “好,我显示一下当哥哥的威风吧。”<br />  仲田说着上场了。大家又大笑着叫好,全场的气氛立刻热烈起来了。<br />  没有人捧仲田,仲田一失手,大家就高兴得笑了,夸张地称赞杉子打得好。野岛听起来觉得是那么虚伪轻薄,简直看穿了他们的人格。他脸上越来越露出不痛快的神气,心想不来就好了,他想每天都这样玩着吵着,可实在厌烦极了。他想捧捧仲田,可是一言不语地连一个笑容都没有。大宫的态度坦然自若,该笑就笑笑,不愉快的时候就皱皱眉;可是立刻又愉快地同大家一齐笑了起来。但是大宫既不拍手,也不说话。<br />  仲田在人们的大笑声中败退下来了。<br />  “好,我给仲田君报下仇吧。”<br />  早川说着出马了,大家喝采不已。杉子今天打得确实漂亮,常常在危急中挽回球来。每一次救回球来,大家都高兴,称赞。杉子也很得意,稍形兴奋的脸,看上去比平时更活泼,更加美丽了,精神集中,灵敏地挥动着手。野岛也忘掉一切,以赞美的心情看着。然而看大家争着称赞的情形,又感觉心中作呕。<br />  早川也败退而回了。<br />  “今天杉子姑娘身上附着什么。”<br />  于是皆大欢喜。<br />  第四人,村冈出马了。<br />  “我也输输看吧。”<br />  村冈的朋友们狂加喝采。村冈也打得相当不坏,可是一半是打趣,杉子打过硬球来变接不住或打坏了。于是大家大为高兴,村冈也败下阵来,这时没有人立即出来应战了。<br />  “今天实在打不过杉子姑娘,等于连胜五人了。”不知是谁这么说。<br />  “好到让人吃惊,原来以前都是让着大家的啊。”<br />  “野岛君,你怎么样?”早川说。<br />  大家喝起采来,野岛真窘住了。不料这时大宫说话了:“我来代替野岛吧。”</p><p>二七</p><p>  大家期待着这场的胜负,一时掌声四起。明显地感觉得出大宫是受到尊敬的。<br />  杉子红着脸呆在那里,仿佛遇见了意外的敌手而想逃避似的。她想要说什么,话没有说出来,暗暗在鼓着勇气。<br />  裁判员吹笛了。大宫先发球,第—球失了手,但是明显地气势凶猛,似乎想把杉子打得落花流水,杉子好象胆怯得有些发抖。第二个球没有那么厉害,却旋转得厉害,杉子以九牛二虎之力接回去,但打回来的球太刁,杉子无还手之力了。<br />  如果大家为大宫的技术而惊倒,对他的毫不谦让更为惊倒了。如果说大家打乒乓球都好象是在陪玉女解闷,那末大宫就象狮子杀死一只小兔子都要使出全力一样。决定打两局。<br />  杉子开出的球象个处女般的温柔,这只球却以脱兔般的速度给打回来了。杉子完全没有应付的余地了。但是并不自暴自弃,仍在拚命奉陪暴君。<br />  野岛看了胆寒不已,甚至觉得怪心疼的,在别人面前则感到痛快。武子看得很高兴。胜负轻而易举地结束了,全场有些扫兴。<br />  “大宫先生打得实在太好了。”杉子稍稍口吃似的然而真正佩服地对武子说着,用手撩起披到红润的脸上的头发。<br />  “打得多狠啊,是不是?”<br />  “那才是真打,我们打的是老爷球啊。”<br />  一高学生上场了,这是一场龙虎斗的场面,终于不是大宫的对手。又换上仲田,立刻败下阵来,没有人再出场了。大宫看看野岛,难为情地笑了笑,回到了位子上。野岛觉得他是那么含蓄,就高兴起来。<br />  乒乓球比赛至此结束了。以后大家吃着点心,喝着茶,谈起话来。野岛他们趁机告辞了。<br />  夏夜使人爽快,走在别墅林立的道路上,觉得心情开朗,蝉鸣也不吵人,真是一个舒适的夏夜。三人各有所思,过了一会儿,武子说:“我心里真痛快死了。”<br />  “后来我觉得太没有男子汉气魄了,有些寂寞,可是我看着野岛的窘相就非上场不可。既然上场,就得那么打。”大宫又对野岛说:“我担心会不会使你不高兴。”<br />  “没那回事。”<br />  “大家不是都故意捧嘛,不叫我打便罢,叫我打就得那种打法,虽然我不想失去杉子姑娘的自尊心。”<br />  “杉子可一点也没觉得不愉快,倒称赞你哩。”<br />  “乒乓打得好也不值得骄傲的。”<br />  “这种游戏也能看出一个人的品质来的啊。”<br />  “那么一说,我就难为情了。我知道自己—来就动起真来,想着就又滑稽又难为情。”<br />  “我觉得用不着为自己的态度难为情,我实在心里舒畅,痛快。叫我上场的时候,我真不知道怎么办好了。你替我上了场,实在是让我高兴极了。”<br />  “你既如此说,我也就放下心了。”</p><p>二八</p><p>  到了第二天早晨,野岛突然发起寒来,感到头痛,试了体温表竟达三十八度九。他躺下了,精神仍很好。他躺在被窝里看西洋书,看画。大宫、武子二人担着心,他却处之泰然,说用不着找医生,这就会好的。他服了感冒药。午后二人去游水,野岛昏昏地睡了,直到因脚步声醒来,他睡了三个小时左右。<br />  大宫一个人进来,问他怎么样。他说:“好多了,不感觉发冷了,躺着头也不痛。”<br />  “杉子姑娘托人捎了口信,她说请你多保重身体。”<br />  “是吗?”野岛非常感激。<br />  大宫再不提杉子了,他看着野岛枕旁的泰西美术史,忽然说:“我想留洋去。”<br />  “为什么?”<br />  “我想亲眼看看伦纳德·达芬奇、米开朗琪罗及伦伯朗等人的真品,也想直接听听贝多芬的音乐,还想会会梅特林克和罗曼·罗兰。”<br />  野岛以前就知道大宫想到外国去,但是他原说到三十二三岁再去的。<br />  “那我也是想去的,可是我想目前还是在日本好。”<br />  “你是非留在日本不可,有杉子姑娘啊。我想在行动自由的时候去一下。”<br />  “你不是说过到三十二三岁的时候才去吗?”<br />  “我近来忽然想去了。”<br />  “我一点都没有听你说过。”<br />  “老实说。看着看着这本书,突然之间想去了。”<br />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你会更多的理由呢。你现在一走,那我真寂寞了。”<br />  “我也想到现在离开你不好。我到了那边,一定给你寄书寄画来。”<br />  “真去吗?”<br />  “真的,我已好下决心了。”<br />  野岛内心深处正高兴大宫这样做。他已经感到杉子并不尊敬早川及其他人,同时他已不能不感到他的大敌就是亲友大宫了。对大宫他是放心的,一想杉子如果过分钦佩大宫,那就糟了。但越是这么想,由于问题太明显,感到不劝阻大宫不合适。现在同大宫分别,确实是寂寞。但是哪一方面的心情来得更强烈呢?那种想压抑而又难以压抑的感情是倾向哪一方面呢?自然是盼望大宫到外国去的念头了。如果听到大宫说不去了,反而要害怕了。他甚至感到一种不安:以为大宫要到外国的,但忽然听说不去了,他自己会不会大失所望呢。这种品质连自己都觉得太丑恶了。这就是自己的真心话吗,自己的友情吗?野岛这么一想,感觉到了渗透到骨髓里去的一种利己主义的东西。大宫是个去了外国就能有所收获的人,是个到任何地方去都无疑地能满载而归的人。他一想到大宫以闲散的心情看到基奥托【(1266-1337),意大利画家。】、米开朗琪罗、伦纳德?达芬奇及丢勒【(1471-1528),德国画家。】、伦勃朗的实物,又能看到德拉克洛亚【(1798-1863),法国画家。】、米勒【(1814-1875),法国画家。】、夏瓦纳【(1824-1898),法国画家。】以及塞尚【(1839-1908),法国画家。】等人的实物,还会看名剧,听著名音乐,读名著。一想到这些,他就感到另一种恐惧。哦,自己是一个多么卑鄙的人啊!<br />  野岛想,自己必须努力学会一些真本事。杉子哟,相信我,依靠我吧,给予我这头狮子以双翼!</p><p>二九</p><p>  这时,武子进来问道:“病怎么样了?”<br />(此处缺一页)<br />一个重重的打击。他想也许自己听错了,谁都露出—副没有理会的神气。<br />  “我也想去呢。”<br />  “那就去好了。”<br />  “我,去不了啊,哥哥要去,那婶婶可要担心了。”<br />  “还是这时候去,比晚六七年去要好。”<br />  “我要是有音乐天分,就到外国去了,只是去看看可不行。再说母亲也不会答应。虽然我在她身边惹她讨厌。好象要把我嫁出去了,那末年也许我到外国去作新婚旅行吧。”<br />  “那末在那且见面吧。”<br />  “要在那里见到可得高兴死了。带我到鲁佛尔宫去看看吧,还去看看戏,听听音乐什么的。”<br />  野岛听着他俩的谈话,觉得自己竟成了局外人了。他的家刚刚够维持生活,同大宫有天壤之别。这倒无所谓,只是他觉得,他们两个人毕竟是外人。即使武子也仅仅把自己看作大宫的莫逆之交而表示一点好意而已,对大宫更信赖多了,他已经明显地感觉出来了。<br />  杉子也不例外。他寂寞,觉得自己孤零零的,想早些回到母亲身边去了。他精神抖擞的时候,不愿意在母亲身边,他常常认为孩子到了一定的年龄,就有想离开父母的本能;一旦在别人家生了病,那就真想母亲了。母亲就真正关心自己,发烧了就担着心,一有空就过来,用冰镇镇头,三番五次地来问病情,把人都问烦了。毫无疑问,这里显出了真诚。然而,目前除母亲以外谁都是外人,却也难怪他们。</p><p>三O</p><p>  这天晚上他正朦胧欲睡,忽然被许多人的笑声吵醒了。大宫屋里大约来了客人。听到了仲田的声音。又一阵哄笑声,其中夹杂着杉子的笑声。在野岛听来,这声音与其说是天真的, 不如说是愚蠢的。是来慰问自己的吗?不,是来玩的。对杉子来说,自己有病,简直是无关痛痒。<br />  他生了气,想着管他呢,但是很寂寞,孤单的感觉更加深了。自己听说杉子生病便真担着心,而杉子对自己的病简直是无动于衷。不论谁怎么说,听那笑声就知道,这样一想,感到一阵孤独。<br />  大宫也笑,武子也笑,仲田也笑,杉子也笑,这是当然的;但是,野岛真希望只杉子一人不要笑才好。<br />  如果杉子担心着白己,那就会不顾众人的眼色而到这里来护理他,那末自己该多高兴啊。极乐世界也不过如此。越是这么想就越对杉子的不关心感到生气,因而寂寞起来。<br />  大宫要出国,活该。我再也不惦记杉子了!<br />  我要靠自己的力量伟大起来,我不是乞丐,绝不会去乞求爱情。不能爱我又不能尊敬我的人,我才用不着呢。<br />  但是,他寂寞极了,就在枕边的笔记本上写道:“杉子哟,杉子哟,我生病时千万不要笑吧,求求你了。你不是一个亲切而好心的女子吗?只你一人停止笑声吧。”<br />  但是,越介意杉子的笑声,越是传到自己耳朵里来。<br />  他仍抱着一种希望,以为杉子会来问候。又想她当然不会来的。杉子果然没有来。他听见打十一点,仲田兄妹回去的时候就更晚了。他觉得他们害得他病情加重了。<br />  第二天,烧竟完全退了,人也精神起来。站起来有些腿软,浑身无力。午后大家去游泳,他虽然被大宫与武子劝止,但是他想看看杉子怎么样了,就还是去了。<br />  杉子已经在那里了,一看到野岛就笑眯眯地走过来,亲热地招呼着说,“您病已经好了吗?”<br />  “是的。”<br />  他感到了说不出的幸福。他坐在沙滩上,杉子穿着游泳衣坐在他旁边。<br />  “听说大宫先生要出国去,真的?”<br />  “是的。”<br />  “大宫先生一走,那您不太寂寞了?”<br />  “是的,大宫一走,我没有谈话的人了。”<br />  “我,不能做同您谈话的人吗?”<br />  “你当然能做的。”<br />  野岛充满了幸福。<br />  “近来,我可渐渐感到是有神了。”<br />  “谢谢。”<br />  “以后我有什么弄不懂的,该您多多指教,行吗?”<br />  “如果我能的话。”<br />  “您不是大宫先生的老师吗?”<br />  “没那回事。”<br />  “昨天,大宫先生和武子非常赞赏您呢。”<br />  “我可没有被赞赏的资格。”<br />  他确实是如此想的,还想向大宫他们道歉。</p><p>三一</p><p>  他真正感觉到幸福了。仿佛那无价的幸福向着自己露出了微笑,他就想着要对—切人表示爱和感激了。大自然为什么这样美呢,天空、海洋、阳光、水、沙滩和松树都太美了!那海鸥的飞翔姿势又多么快活啊。人为什么能得到这样深邃的喜悦呢?那样的闪烁夺目?他这样想着。自己身边有杉子,尊敬自己,想接近自己了,自己不配有的幸福围绕着自己,他面对悲伤和寂寞而为自己准备下的那副甲胄,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融化了,但是,不知怎的他还不能十分相信命运,冥冥之中仍感到不安,但是压抑不住高兴的心情,动不动就充满到全身了。<br />  他感谢大家,尤其是向着神:“我在虔诚地求你。我要作尽可能多的事情,请你答应我一件事吧,我求求你了。请你把杉子给了我,不要从我手里夺走杉子吧。我要为你而尽力工作,为大家的幸福而努力,我尽力服从你的意志。所以请你怜悯我,不要夺走给予我的这无限的幸福吧。”<br />  他希望杉子永远不要离开自己身边。但正因为他太怕杉子站起来离开他,所以就希望杉子在适当的时候站起来离开。在过于幸福的时候他会感受到某种恐惧,他觉得人还没有具备享受极端幸福的力量,生下来又死,见了面又要分别,这种思想不知不觉也潜伏在他内心了。<br />  “给我幸福吧。”他暗地祈祷着,沉默了—小会。<br />  “你几乎没有生过病啊。”<br />  “是的,我身体很好,老被武子笑话,说我是乐天派,所以不生病,可是我也有我的忧虑啊。”<br />  “什么样的?”<br />  “人不是都要死的吗,运气不是捉摸不定的吗,这其间未必母亲就死不了啊。”<br />  “不要紧吧?”<br />  “我也觉得不要紧的,不然我早就赶回去了。”<br />  “不要太担心了,天有不测风云啊。我们不是平安地度过这些年月了吗,这点倒是不可理解的了,太担忧要吃亏的。”<br />  “我可也没有真的担忧啊。”<br />  “你千万要注意身子啊。”<br />  “谢谢,您也一样。”<br />  “谢谢,我真注意着身体。”<br />  “大宫先生说的,说您意志很强,常常用意志来恢复健康。可是也要有分寸。大宫先生还说为什么让那么一个好人出生在日本,大宫先生为人真好。”<br />  “是的,没有那样好的人了。我对大宫有着无限的敬意,象他那样重友情,了解人的心情、又富于同情心的人哪里也没有啊。”<br />  “真的,我第一次见到那样重友情的人。”</p><p>三二</p><p>  他已经毫无恐惧心,感到了高兴。<br />  “大宫不在,多让人寂寞。我已经不知道多少次得到大宫的安慰而恢复了勇气。”<br />  “你们真是一对好朋友。我对武子说过,这才是知心朋友。”<br />  正说着,仲田来了。<br />  “听说你病了,已经好了吗?”<br />  “哦,完全好了。”<br />  “昨天大宫同武子都担着心。”<br />  “是啊,我已经好了。”<br />  “好的真快,多好。”<br />  “谢谢。”<br />  “我决定日内要回东京去。”<br />  “为什么?”<br />  “天有些凉了。这地方吵得用不了功。”<br />  “用功?”<br />  “用功,近来我特别想用用功了。”<br />  “这可让人佩服。”<br />  “佩服吧。今后的世上,怎么说也是用功的世界啊。”<br />  “这倒也是。”<br />  “我想踏踏实实地用用功了。大宫君说到外国后要大大用用功,大宫君到外国去用功,那可真是如虎生翼了啊。”<br />  “哦。”<br />  “一定会轰动全世界的。”<br />  “那是不会错的。”<br />  “我听了大宫君的谈话,我才觉得不用功就大错了,用功就趁此时了。如果思想不对,将来怎么处世呢。”<br />  “可不是吗。”<br />  “我要努力了,你也努努力。”<br />  “好啊,我不甘心落后的。”<br />  “大宫君真相信你,听了大宫君同武子姑娘的话,真要刮目看待你,我觉得你交了一个好朋友。”<br />  这时,大宫同武子来了。<br />  四个人谈着谈着,突然决定:“明天一道回东京去吧。”<br />  大宫说要筹备出国的事。<br />  “去几年再回来?”杉子这样问。<br />  “三四年吧,好的话多呆一呆。”<br />  “可也许提前回来吧?”<br />  “这就不好说了。”<br />  “我也想去呢。什么都可以,你到了那边给我寄来行不行?”杉子撒着娇说。<br />  “我人懒,不敢答应。”<br />  “可是,您什么东西都送给野岛先生啊。”<br />  “野岛不同。”<br />  “武子呢?”<br />  “要是武子的母亲托付我的话。”<br />  “我托,不行?。”<br />  “不行。你有什么想要的,托野岛吧。”<br />  杉子没有回答,沉默不语了。<br />  野岛看大宫那样固执简直惊呆了,他想自己换上大宫就说不出这种斩钉截铁的话来。不会说谎这一点上,他俩是不相上下的。野岛也有固执的地方,然而在道德上的洁癖方面,他觉得自己是比不上大宫的。</p><p>三三</p><p>  归途的火车上很快乐。这就要回到久违的东京了,野岛高兴得很。野岛喜欢夏天的东京傍晚,尤其喜欢到书店去寻找书籍。能见到久违的家人和回到自己家里,都是很高兴的事情,但是他又希望火车永远到不了东京才好,一直带到极乐世界去也可以。<br />  这里有杉子在,显出愉快的神气,不时也向野岛说说话,给他削梨皮,关心着他的健康,也笑给他看,亲切之感显而易见地加深了。周围的人有趣地看着他们五个人,有的羡慕,有的不愉快,也有跟着一同笑出来的。<br />  野岛对此毫无心绪,他只觉得火车比平常都开得快。<br />  不知不觉就到了横滨。<br />  “真快啊。”<br />  “快。”大宫稍稍嘲弄似的说。<br />  火车开出横滨后更加快了。在东京站分了手,四个人坐上人力车,只有野岛要乘电车,电车却一直不来,身子虽然有些疲惫,但也想走走。于是越过电车道向日比谷方面走去。这时是上午十一点钟左右,太阳晒得相当热,到处反射着阳光。他高兴地踏着久违了的东京土地,想着回到家,母亲可要高兴极了。但是想这些不如去想杉子,杉子越来越明显地表现出热忱来了。<br />  他仔细咀嚼着从杉子口中漏出来的一字一言,他品出了对自己的亲热和深情的味道,怎么能不高兴呢。</p><p>三四</p><p>  以后,大宫便忙于整理行装了。<br />  决定九月底出发。野岛那天要送大宫到横滨。有五六十人到东京站上送行,武子的父母也来了,武子也决定随大宫的母亲送到横滨。送行者中有杂志记者和文人,新闻记者也来了,在跟大宫说话;然而野岛没心注意这些,他注意的当然是也为送行而来的杉子。她与平时不同,浓装艳抹,比平时更漂亮,但是看不—点天真无邪的地方了。她不去同人说话,孤零零站在那里,拘谨地仿佛若有所思。他心想,她比以前消瘦了一点似的。<br />  武子觉出来了,走近前去,杉子勉强朝武子笑笑。<br />  大宫走近野岛身旁,冷不防就说:“我祝贺着你的幸福!”<br />  他想哭了,大宫好象也含着眼泪。<br />  “谢谢你,你一定得保重身体。”<br />  “谢谢,你俩一块到那里找我来吧,旅费什么的,我会想办法的。”<br />  “要是顺利的话。”<br />  野岛说不出更多的话来。<br />  大宫的母亲过来同野岛寒暄了一下,然后对大宫说:<br />  “某某先生来了,你去打个招呼去。”<br />  “哦,那失陪了。”<br />  “请便。”<br />  剪票的时候到了,大家鱼贯而入。<br />  野岛一生中所不能忘记的是这—天杉子的态度和眼睛。杉子站在无人注意的地方,悄悄地凝视着一个目标。<br />  这个目标就是大宫。野岛仿佛全然了解了杉子的心。</p><p>三五</p><p>  一句话,野岛在一瞬之间直感到杉子是爱着大宫了。火车蠕动起来,大家高呼万岁,摆手甩帽,杉子也在人群里轻轻地挥动着手帕。她的身姿在人群闪动中或隐或现;但是她的眼睛是固定在探出车窗,向大家致意的大宫身上。野岛偷偷看大宫,大宫的眼睛对杉子也在时时似看不看的样子。<br />  野岛在大宫走后也常到仲田家去,见到杉子,她态度并无两样。话里时时提到大宫,野岛也没有往心里去。乒乓也打,扑克也玩,但是没有象以前那种劲头了。野岛渐渐不安起来。因为他觉得不知几时杉子就会成了他人的妻子。一年后,他终于托人到杉子家去求婚,但是被客客气气地拒绝了。他并不灰心,又给仲田写信道:“希望知道杉子姑娘的真情。”仲田回信说:“她本人完全没有现在结婚的念头。”这样,他就不好再登仲田家大门了。渐渐地他觉得仲田的一封信不足为凭了。仲田是个机警的人,是个把个人意见也当作当事人意见的人,在不了解杉子真情实意之前,他是绝对不甘心的。<br />  于是,他决心给杉子写信了。<br />  <font face="仿宋_GB2312">我太强烈感觉到没有你而活在世上的寂寞滋味了。我不堪忍受才冒失地写这封信。我想你已经了解我的心,我不说什么了。我只请求你告诉我你的真心,多少年我都甘心等待你,你说我有点希望,还是一点希望都没有呢?请你一切都实说吧,我害怕极了;但是没有听到你的话以前,我一点也安不下心去,我盼望着能听到一点点有希望的话。我同冥冥中的神祈祷,哭泣着祈祷给我一点点有希望的话,所以请你告诉我实情吧。我也是个男子,确实知道实情以后,不得不断念时我就会断念的,虽然我祈求着不要如此。请回我一封信,我恐惧着你的宣告又燃着希望之火焰在等候回信。</font><br />  杉子简短地写了回信。<br />  <font face="仿宋_GB2312">信收到了。这样值得尊敬的您给我写了那样一封信,我实在不敢当的很。除父兄回答之外,我也不能回答什么。请你原谅,从内心向您表示歉意。</font><br />  野岛反复读着这封冰冷冷的信,他才感到真正绝望了。他失魂落魄地抽泣起来。两三天后,他在贝多芬的肖像上用原文潦潦草草地写了以下贝多芬说的话,用图钉钉在柱子上。<br />  <font face="仿宋_GB2312">你不是人,不是为自己而活着的人。你是为别人而活着。你本身除了艺术外没有幸福。神啊,赐与我以克制之力吧!没有任何东西把我和人生联系起来了,同A到了着个地步,我便失去了一切。</font><br />  但是把A换成了S。<br />  他当然把这件事报告给在巴黎的大宫了。本来大宫不断给他写信、寄书画来的,近来突然一句也不提杉子了,他认为这是为了避免碰到自己的伤处的缘故。<br />  这样又过了一年,当时已经结婚的武子同丈夫要到国外去了,这时野岛忽然听到杉子也要一同出国的消息。<br />  野岛并没有信以为真。这时他已逐渐被文坛重视起来,他写的剧本也有两三个被上演了。他的作品当然不足以引起整个社会的注意,却有一部分人对他抱有期望,对他表示钦佩。野岛对此并不满足,只觉得寂寞,并且一直忘不了杉子。<br />  他在街上遇见过杉子一次,他觉得她美得耀目。杉子见了他,陪礼似地招呼他,他也象个罪人似的恭恭敬敬回了一礼,没有交谈。他象失了魂的人一样站住脚,回过头望着她的身影。她没有回头,在一个十字路口径自拐向右边去了。<br />  他高兴着衫子对他打了招呼。心里还感激着她;然而同时出感到已经失去了不能失去的东西了。感到自己实在是失去了全世界了。他山门是要到丸善书店的,现在立刻又折回家去,哭了,把大宫寄来的贝多芬的石膏面型贴在自己脸上。这是他告诉大宫自己把贝多芬肖像钉在柱上不久,大宫给他寄来的石膏像。他含泪感谢大宫的友情,当时他想没有比这更好的礼物,他觉得他所需要的就是朋友了。杉子出国的消息证实了。他觉察到一件事,但又打消了那个念头。他不见任何人,每天用散步、读书、创作和眼泪过着日子。<br />  杉子出国后三四个月,他收到大宫一对怪信,用英文写在明信片上的。上面印的是米开朗琪罗所作圣母哀痛地抱着基督尸体的画像。大宫会法文、英文,野岛会德文和英文,所以就用英文写了。<br />  <font face="仿宋_GB2312">可尊敬的伟大朋友啊,我不得不向你请罪了。只要看看某杂志刊登的小说,就一切都明白了。我不是叫你去读,那是我的自白,请你裁判我们吧!</font><br />  野岛对我们二字感到奇怪了,某杂志是指敬仰大宫的人们所编的杂志,每期也寄赠给野岛。他一收到那杂志,就立刻看了大宫所写的文章,大吃一惊,感到一阵头晕眼花。上面写有以下事情。</p><p>下篇</p><p>一</p><p>  <font face="仿宋_GB2312">大宫先生,请不要生气吧,我用了很大勇气才写的。我写了不知多少次,由于怕惹您不高兴,就又住了笔。我怕您生我的气,说不许我写信,那我就进退两难了。我也怕被您蔑视,被您讨厌,可是我已经顾不得这些了。这是关系到我一生,不,也许还要超出一生的事情。总之我要写信,即使被您蔑视和讨厌,也比我现在的心情要强多了。<br />  前些天,在三越百货公司遇见武子姐姐,她先生也在一起,武子姐姐实在美极了,她先生也是仪表堂堂,真是一对般配的夫妻。当时我很拘谨,但是她对我隆重地寒暄了一番,还把她先生介绍给我,并且说她先生上班后,她在家里挺闷的,让我去找她。我非常高兴,前天就去拜访了。听到您的消息,也拜见了您最近的像片。我们俩笑着说您变时髦起来了。她还说奇怪的是您不让人有轻浮之感。那时我说有点事想强求大宫先生,不知道合适不。她说可以啊,尽量强求他没有关系,于是我得到了您的住址。听说武子姐姐在这十一月里便要同她先生到巴黎去,我不知道多羡慕他们啊。无论如何我也要到巴黎去一次,可是不一定去得成。那是我最喜欢的都市了,除了日本。<br />  其实我有什么请求的事情,不,那是太多了,不过今天不说了。我打算先看看您的情绪怎样,再根据您的情绪一点点提出来,因为我知道现在您准会拒绝的。<br />  野岛先生近来一直也没有露面。上次在帝国剧院走廊上遇到一次,他悄悄地躲避了。野岛先生已经把详情告诉您了吧。我可是吃了一惊。野岛先生是我其次尊敬的人,我觉得他是个好人。我甚至觉得自己是配不上他的,您也一定是这样认为的吧。可是我至死也不能作野岛先生的旗子,这一点我在这里先告诉您。这并不是因为父母反对,哥哥还劝过我,可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在野岛先生身边呆过一小时以上的时间。为什么?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也能说明,主要是神经方面的事,不值得一提。<br />  我觉得野岛先生没有我就更能成为了不起的人。近来他的作品中已经显出极其强烈的感觉了,可是对您的作品要喜欢不止知道多少倍。您的作品我一字一句都欣赏过,有关您的文章我也都看,我想成为您最好的读者。<br />  尊敬您的人一定很多,可是关于您他们所不了解的地方,我是全都了解的。<br />  要不然就太遗憾了,所以我老是这么想。我每天每天都在祈求您的健康和幸福。请您原谅吧。哪怕您肯给我短短几行回信,我也会高兴得跳起来的。</font></p><p>二</p><p>  <font face="仿宋_GB2312">收到来信了。老实说,我是不希望收到你的信,收到也是不写回信为好。我要说请你再考虑一下野岛吧。<br />  你还不了解野岛的优点,看去好象你还拘泥在野岛的外表上,我希望你洞察一下野岛的灵魂。我不是因为野岛是朋友才赞赏他,野岛实在是值得赞赏的唯一的人,被这样的人爱着是你的名誉,不是说你不值得这个名誉。我不能把你同野岛分开来想,我把你看成将来的野岛妻子而一直尊敬下来的。<br />  你说野岛是你“其次尊敬的人”,第一个人如果是外国人,那现在没有办法;如果是个日本人,那末你是不真正了解野岛。我老实说,你那句话的意思是要暗示你最尊敬的是我吧?我不是超出野岛以上的人,野岛是最值得我尊敬的人了,请你用厚情再看看野岛一次吧。<br />  请你爱野岛吧,他是有被你爱的价值的男子,虽然他冷冷淡淡,不会讨人家的好,又容易发怒,可是他的好心是无以伦比的。请再三思吧,相信我的话,那就请去爱野岛,我想你一定会发现他许多优点的。我恳求你去爱野岛吧。</font></p><p>三</p><p>  <font face="仿宋_GB2312">拜读您的信了,就这一点我作不到。好,我也同样老实地告诉您好了。如果您不在世上,或者没有见到过您,那末我毋宁会作早川先生的妻子。就在那个时候我也没有想作野岛先生的妻子,也许我不能爱野岛先生是一种罪过,不过我觉得没有这个道理。老实说,野岛先生爱上我,对我是一件非常为难的事情,也觉得他很可怜,再说那样真心实意爱上我这样的人,也觉得太奇怪。总之,我是至死尊敬着野岛先生,但不能爱他,是对是错我不懂,对我却是绝对的事实。这一点我是无能为力的,虽是您的嘱托,这件事我不能听从。<br />  我向您坦述这一切,而且想解决我一生的问题,这个问题太可怕了。但是我不能听任命运的捉弄,我要拚死同命运一战。与其说一战,不如说是想打开命运之门。以前,我想安安静静站在门旁等待门自己打开,而现在我是想尽我的力量去打开它。如果我的诚意通不过,那也没有办法。总而言之,我用一生的勇气去敲打这个大门。<br />  大宫先生,请您把我当作一个独立的人、独立的女子看待吧。请你忘掉野岛先生吧。我就是我,请您详细地写给我您忘掉野岛先生而想着我,您坦然地都写给我吧,那末在必须断念的时候,我自会断念的。<br />  寄上一张我的照片,我想您已经完全明白我想说的话了。</font></p><p>四</p><p>  <font face="仿宋_GB2312">我完全明白您想说的话了。我一直怕着这件事。我老实告诉你说吧,我因为看出了你对我的热情,才感到不对而决定离开日本的,我以为只要我不在,你一定会爱野岛的,而且只要你们结了婚,显然你就会对我冷谈下来,我是希望着这样的。再说我很早就想着到这里来,我还想幸而来了。我完全忘了野岛和你,每天参观画,听听音乐,找找书籍,散散步,鉴赏建筑等等。来这里以后考虑到很多问题,我觉得没有耽于恋爱的空暇。想做和一定要做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日本太弱小了,我们要用一切力量发展日本的文明。提高思想,放手去做世界性的工作。否则,日本人便失去存在于世界上的价值了,现在正是紧要关头,是我们奋起的时刻了。你也同样,野岛也同样,特别是你,亲热地对待野岛吧。野岛很寂寞,他受到打击一蹶不振了,我相信野岛就会振作起来的, 可是寂寞要纠缠下去。现在我想译出一篇野岛的剧本给外国人看看。我没有怀恨着你,只是看你那样对野岛冷淡而不高兴。会作早川先生的妻子,这句话不好。你还没有真正认识男子价值的能力,你说不能爱野岛,那是一句假话。你如果接触到野岛的优点,你就不可能不露出爱情来了。一旦表示了热情,说不定就会变为爱情。你也不真正认识我,你是把我理想化了。假定你来我这里,对你却不是幸福,我这个人迟早是会被野岛征服的,这件事虽是遗憾,然而我老老实实地这样告诉你。</font></p><p>五</p><p>  <font face="仿宋_GB2312">拜读了来函,您骗人,真地骗人;我完全清楚,什么都清楚。我不能设想没有您,只有您是真正爱着我的,您假装讨厌我,对我冷淡,可是完完全全了解我的性格的人只有您一个。野岛先生,我不愿写野岛先生的事,野岛先生把我撇在一边,任意把我想象成一个非凡的人而在那里尽情赞美着。所以,一旦到了一块儿,发现我是一个平平凡凡的女子,就要大吃一惊了。他是意志坚强的人,写的作品也许比您的还会引起轰动。但是即使到了那个时候,您也会泰然地兀自发挥着光芒。您明明什么都清楚,偏要死死抱住友情,想要推开这一切。野岛先生看到我到了您身边,他就更要伟大起来,而且绝不会一蹶不振。我是一个女人,我只想作一个有助于您的人,别无所望。我在您身边,想通过您而为世界服务、为人生服务。请您不要用友情之石敲碎我的请求吧。我对野岛先生尽量表示亲切,也尊敬他。但是我不认为我做不到超出以上范围的事,就成了罪过。</font></p><p>六</p><p>  <font face="仿宋_GB2312">我等待您的回信,还没有寄来,我会担心了。是生我的气了?请您可怜可怜我,写封信来吧。我想到巴黎去,只想见您一面,死也瞑目了。武子姐姐年底要动身,我很羡慕。我等着您的回信,您的回信!</font></p><p>七</p><p>  <font face="仿宋_GB2312">我不知道怎么回信才好,我糊涂了。我想同野岛商量商量,可是没有去商量的勇气。野岛太可怜了,他会伟大起来的吧,成为日本,不,人类的骄傲。那时我们该扮演什么角色呢?这都不成为问题。但是,我不能夺取挚友所爱的女人啊,那是卖友的行为,出卖了可尊敬、深信我、依靠我的好友。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样爱着我呢?难道我为了野岛不向你献情,对你采取冷漠的态度,反而取得了你的欢心不成?如果没有野岛,或许我比野岛更要向你献情了。这封信是发不发呢,不发是对的,可是我还是决心发出去。野岛啊,饶恕我。</font></p><p>八</p><p>  <font face="仿宋_GB2312">您的信使我多么高兴啊,谢谢您,谢谢您!我现在到了天国。您在这世上,我真感谢您,世界上没有比我更幸福的了。不久,我要给你写封长信,现在高兴得什么都不能写了。<br />  大宫先生,我越来越觉得没有象我这样幸运的人了,世界上真难得有您这样的人,见到您,也能同您谈话,而且对我抱着热情。我实在是幸运儿。从拜读您作品的那时起,我没有把您看成是外人。以前看戏时,看到您同野岛先生坐在一起,我就感到您这样一个人活在世上是多值得高兴,多么让人满怀期望啊。我那时只有十四岁,没有同野岛先生谈过话,您那副男子风度使我以后也难以忘怀。我自己感到害臊,希望能够忘掉,实际上真就忘记了。一直到后来在街上见到您为止。那天我到武子姐姐家,两人一块要上同学家去,偶尔走过您家。走了几步,看见您沉重地抱着一大包书,迈着急步回来。正在这个时候,您微笑着打招呼,我是多么吃了一惊啊,我羞红着脸正想向您回礼,我才发现您是同武子姐姐打的招呼,当时我又羞又失望,甚至还有些嫉妒呢。等到听武子姐姐说你们是表兄妹,我感到羡慕极了。您同武子姐姐谈着话,您说买到了非常好的美术书,很高兴。武子姐姐就说过些天到您那里看看那本画书。我想求武子姐姐,也借给我看看,可是没有说出口。<br />  我再向您坦白一件事,我从您家走过的时候,您家那么富丽堂皇,使我吃了一惊,但是请您不要把我看成虚荣心强的女人啊。野岛先生和您对调,我也不能不爱上您的。我觉得只能对您一个人什么话都说得出口,生而为女子,体会不出女子的幸福,这种女子一定很多,当然领会真正幸福的女子,就更少了。我直到遇见您、跟您说话、跟您一起又玩又笑为止,还不知道人在世上竟有这样的喜悦。不知道倒也罢了,一旦知道了便觉得失去了就不能活下去了。以前和您玩扑克的时候,以前和您在海滨散步的时候——就是您决定要到外国去的那一天——当天晚上又去打扰您的时候,我高兴呀,高兴得不知道怎么办好了,不得不感谢神了。幸而生而遇到了您,我觉得自己的命运好得有点过火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听您去外国,没有以为是真去,我想一定能用我的力量劝阻您。每当您努力作出对我冷淡的样子时,反而使<br /></font>(此处乱码)<br /><font face="仿宋_GB2312">过一个搞不明白的事,就是为什么您对我装出冷淡到那种程度的神气到外国去了呢,我就是不明白;但是经野岛先生求婚之后,我才完全懂了,这样我倒放心了。<br />  到了现在,我完全明白了您各方面夸奖野岛先生的理由,也明白了您到外国去的表里的理由了。<br />  现在您还担心着野岛先生,您是为了对野岛先生的情义而想抛弃我。我虽然敬佩您对信义的坚定,可是请您更想想我,要不我太可怜了。野岛先生失去我,一定会找到一个更合适的对象,这个证据就是:他不能按照我的本来面目来爱我;还有就是野岛先生的爱情丝毫不能打动我的心。大宫先生,您不要抛弃我,我应当回到您身边才对。大宫先生,您得到我是最自然的。在《其后</font>》【《其后》是夏目漱石(1867-1916)的长篇小说。】<font face="仿宋_GB2312">中的代助这个人不是说过嘛:“对自然的信义比对朋友的信义要好。”请求您不要抛弃我,我是您的人,您的人。我的一生、名誉、幸福和骄傲都是属于您的、属于您的!属于您以后我才能成为我,失去您,我就不是我了,那我就是一个过于可怜的我了。我这个女人,就是为了在您的身边,作您的助手,并且生您的孩子(原谅我这么写吧)才活在世上的。就是在任何女权扩张者面前,我也毫不可耻。“你们作不了女人,所以就象男人那样生活吧;我能作个女人,所以我就成了女人。”我想这么说,开怀大笑。能两个人一起生活才是幸福的,是不是这样,大宫先生?</font></p><p>九</p><p>  <font face="仿宋_GB2312">我看了你的信,写下了如下一段对话。请你仔细体会其中有我真情的地方吧。<br />  “A,你在想什么,想她吗?”<br />  “对,想她。”<br />  “你不考虑你的朋友了吗?”<br />  “要能不考虑,我何致这么痛苦呢!我站在二者之间,势必要失去一方。我考虑着朋友,我太考虑朋友了。并且我一直尽力想贬低她的价值,因为我知道爱了她就不得了啦。其实,我爱上她还在朋友之先也未可知。那时,自己只看见一眼,觉得是个可爱的姑娘而已,再没有深想下去,更没有梦想同那女子结婚。在表妹家看到她俩一块儿跳绳,那个时候没有问她姓什么。可是朋友说起爱着那女子,我希望着不是她才好,等确实知道爱的正是她,自己有点失望了。而自己不好意思意识到这一点,因为还没有那么深恋着。以后虽又见过两三次,也不过只觉得是个可爱的姑娘。谁知朋友一来就大加称许的那女子,自己也仿佛受到启示,但知道是朋友所恋的女子,自己想着不该这样,也这么作了。于是尽可能冷淡,警告自己不要钟情了。后来,一个夏天,在K处遇到她时,自己感到那警告动不动就变得软弱下去,这可不行,于是想着躲避她,只是不时有见见面的心。一个月色皓白的晚上,同朋友走着,谈论着未来种种问题的时候,自己听见了美妙的歌声。这歌声奇怪地打动了自己的心弦,想看看那女子一眼,我想那一定是个丑女人,但是朋友说那就是那个女子,当时自己感到嫉妒,同时想到必须克制它。果然就是她,她顾虑了,听到我们的脚步声就不唱了。她站在别人后边,但是自己,眼力好的自己感到她正望着自己,而眼睛近视的朋友大概并没有知道什么。自己象让钉子钉住似的呆住了;但是立刻恢复自我。心想她是朋友的情人,要禁止自己去爱的,不能爱。当时被她哥哥约去一同散步,自己谢绝他们独自回去了,谁知朋友也跟过来了。我们俩沉没了一会儿,我看到朋友有点骄傲的神气。从那时起,自己总想起叛变的心而又怕这种事,于是反倒劝朋友更积极地去进行一下。那天晚上,怎么也沉不下心去,心想要及早沉下心,对她作出不关心的态度,并且只把她看作是朋友的妻子。自己作到了相当地步,甚至自己感觉到道德上的自豪来。还想到要为朋友的幸福而帮忙了。”<br />  “然而你帮了吗?”<br />  “我不知道,好象是帮了,结果不是帮,而好象让她看出自己的高尚的作用了。总之,她如果爱了朋友就不成问题,那末自己对她的感情就会止于厚谊的程度了。”<br />  “那末,你作到了吗?”<br />  “作到了。即便作不到,倘若他们俩互相爱着,而那个女子对自己的存在毫不介意,那末自己也就无疑是一筹莫展了。但是不久,自己知道她对自己怀着真正的热情,她一看见自己便红了脸,呆呆相互注视着的时候多起来。自己虽然离开她,而眼光还常常相遇。自己想要拒绝,自己却没有这种力量。自己想要把她的爱引向朋友方面去,如果引过去了,也许要失望了,但也许在某个地方安下去了。总之,有意识地躲避着她,想着尽到朋友的责任;但是一点功效也没有,反而常常感到危险和不安。也想从朋友手里夺过她来,这样下去不行。自己这个人对于发生爱情是心怀不安的,人不知几时就会死,人心不知几时就会变,自己感到与尊敬的朋友互相争夺女子是卑鄙浅薄的事。她的周围卑贱地聚着很多男人,把她当作女王般地恭维着,自己不愿参加到那些身披隐藏着肉欲的衣服的狼群中去。自己还没有到深恋不舍的程度,还能作到把她让给朋友的。然而越加感到这样下去太危险了,几次想离开她身边,为了朋友,为了自己,自己一走开,她便会忘掉自己的吧,那末不见得不会去爱野岛的了。自己没有她还能活下去,对朋友却是一个严重的打击了。并且朋友早就把这种恋情告诉了自己,他依赖自己,信任自己而感到安心,无疑是在感激自己。一个男人能对深信自己的人倒戈吗?不能!自己应该为了朋友而走开。这是她来同自己一起玩扑克的晚上,那晚没有睡好,一早起来到海滨去,朋友已在那里沉思着,想到还是朋友对她更真情实意,看了朋友为昨晚的事沉浸在幸福中的样子,自己明显地觉出自己不够朋友,于是产生了真正要为朋友出出力的念头。朋友很高兴,好象很感激自己,但朋友似乎也有所觉察。当我告诉他,‘她夸奖你来着。’他说:‘也许更尊敬着你啊。”自己心里认为 ‘当然’,口头上却否认了, 而使朋友放了心,更让他高兴起来。自己叱责了自己的虚伪,就夸奖她,说难怪你爱上她,如果不是想到她是你的情人,自己也要动心了等话。以后,自己越来越意识到了,不知道何去何从才好。自己也许为朋友尽了八分力,也许只出了两三分力。如果她是真心实意在爱着自己,那末究竟成全朋友好呢,还是把她夺过来好呢?简直弄不清楚了。”<br />“好,已经知道你爱上她了,也知道了你想为朋友尽力的心了。那末你打算怎么办呢,想要听听这个。”<br />“我为朋友作了进一步的努力,想为朋友而割断眷恋她的心;但是现在不想在这点上居功。自己用口、用行动和写信替朋友效力了;但是内心深处对她更加留恋起来。来到此地以后,自己也没有完全忘怀于她,有时想,如果朋友对她死了心就好了;有时突然想到朋友的死,朋友死了就好了。一起了这个念</font><br />(此处缺一页)<br /><font face="仿宋_GB2312">考验我,那我就挺着,不过太吃不消了。但是自己不想自暴自弃,而更要紧紧抓住人生和工作。美丽的女子啊!怜惜我吧,给我一丝微笑的阳光吧,我的生长力将要冻结了。朋友啊,安慰我吧,我忍受不住寂寞,我在勉强鼓着勇气。朋友啊,给我勇气吧!你许久没有信来了, 更让我感到是被大家抛弃了。’”<br />“既然这样了,那你这个人还是打算把朋友的情人夺过来喽!”<br />“对。”<br />“那你怎么给朋友写的回信呢?”<br />“我默默地寄给他一个贝多芬石膏像。译了一篇朋友作的短剧刊在法国朋友所编的杂志上,还告诉他法国朋友看了很高兴,很钦佩。这些我想最低也是一个减罪的方法。”<br />“朋友当然更要感激你友情的深厚喽!”<br />“一想到这个,更感到对不起他了,但是没有别的办法。朋友一定为了此事而真正得到锻炼的吧。朋友不是那种一蹶不振、自暴自弃的人。这里我想说人类或神,就是人类会让他真地得到锻炼而作出伟大事业来的。”<br />“那就是说,你获得了女人而事业失败,朋友失去了女人而事业成功了,是这意思吗?”<br />“我没有这样说。我得到女人,更加有了致力于事业之力。他失去女人,越发奋斗要强,双方对日本及全人类都是有意义的,我是这样切望着的。”<br />“你要是也失去了女人,也会加倍认真干的吧,这样对你的事业反倒有益的呀。”<br />“不要这么说。我已经不能失去女人了。我们互相爱着,已经一个人不能生活下去了, 已经有一种强烈的势头使我们必须一同生活下去了。‘能两人一起生活才是幸福的’这句话是真实的。”<br />“这话是谁说的?”<br />“她说的。”<br />“哈哈哈哈哈。”<br />“尽管笑,真实就是真实。”<br />“你可是个毫无友情的男人”<br />“随你说好了。我获取命运赋予我的东西,恐怕朋友被命远强迫着饮下最后—杯苦酒以后,他方能成为一个真正的他而生活下去的吧。我自己得到女人也能作为一个真正的自己而生活的,这并不是我们自己选择的道路,是被迫而不由自主地走上的道路。朋友因为强求不可得的东西而结果能得到其他的东西,而我拒绝自己的所求,结果却抽到所求之签。我不认为这仅止于幸福,而是吹响了进军号。他在寂寞中听从神的指示,我的身边则有天使在安慰我,鼓励我,这些都不是靠自己的力量能得到的,也不是有意识地创造出来的,这是天赐!自己反而害怕今后的‘他’了,我自己也不想服输。天使啊,为我吹响进军号吧!现在是到了人类必须站起来的时刻,是我们从事脑力劳动的人必须认真干一番事业的时刻了!我们,法国人,英国人,德国人,意大利人,中国人,印度人,都是我们的同伴。大家都年轻有为,并且都准备着向一个目标,即为人类而努力,大家都会相信我的。天使啊,使我作一个真正的我吧,不要让生在这美好时代的我无端地死去。你的照片得到这些人的赞美。任何地方都有傻瓜,巴黎也很多;但是直接接触到来自生活在这时代的世界各国青年的血液时,我们就想着大家都是兄弟。他的真正高兴日本有善良的人民,祝福他们吧!”<br />  我心爱的天使啊!同武子一同来巴黎吧!给我你从幼年起照的全部像片。我宁可失去全世界也不想失去你,如果同你一起获得全世界,那便要高呼万岁,万岁了!”</font></p><p>一O</p><p>  <font face="仿宋_GB2312">您的信使我惊喜交集了,谢谢,谢谢你。我立刻到武子姐姐家去。我告诉了哥哥,哥哥高兴地表示了赞成。哥哥实在也喜欢着你,可是哥哥也怪可怜的,因为他爱着武子姐姐,现在已经完全忘掉了。好的女人多得很呢,只要结了婚,生了小宝宝,野岛先生将来也会认为幸而没有同我结婚。所以您不要太想着野岛先生好不好。您以外的人爱了我,那多不自然。我已经高兴到不知道怎么好了,无论如何我也到巴黎去,我托哥哥对父母说说,母亲一定要高兴的,同武子姐姐—道去,是再高兴不过的事了。可是,我还一点都没同武子姐姐谈过呢,多让我难为情啊,可是我不怕什么了。全世界的人笑话就笑话,大概也没有那样的傻瓜吧,反正我已经什么都不介意了。我所有的像片都送给您,连那些难看的,您就笑吧。可是您就挑好的给大家看看就行了,那么夸奖我的只有您呀!您给大家看像片时就介绍到见到本人不至于使大家失望的那个程度就行了。我见到您,—定高兴得要哭的呢,我已经可以跟您形影不离了,是不是?您到哪里我都跟您去,我什么都听您话,您就真心爱着我吧。我穿什么样的西装好呢,我要同武子姐姐商量商量。现在我就到武子姐姐家去,回来再写下去吧。哥哥刚来过,对母亲讲了,说母亲也高兴地答应我了。我为什么这么幸福啊?幸而我下决心给您写信,一切都忠诚老实就会成功,是不是?我仔细地考虑两年了,真考虑了好久呢,后来想着决不会错的,您看我勇敢吧?</font><br />(此处缺一页)<br /><font face="仿宋_GB2312">受打击越能作为一个伟大的人站起来的,同时我也想到:要是把事情和盘托出,你反而能够以愤怒来战胜悲伤。我不打算寄以无谓的同情,也不想掩饰自己对你的冷酷态度,我只是摆出事实而已。<br />  对此我不愿辩解,不,已经写出辩解来了。这里不说什么。我只感到抱歉和对某事的一种恐惧。自己想向某事表示道歉,并且得到宽恕,同时我觉得自己很正确,那是不得已而为之。也觉得自己所采取的态度是必然的;但是总想向什么道歉。我不想得到你的宽恕,这样就太自私了。你怎样都都可以,你一定会看清事实,你就是这样一个人。我一直是尊敬着你,没有失去对你的友情,但是深恐这样反而侮辱了你。<br />  事实就是如上,我与杉子终于会结婚的吧。你对此事无论怎样裁决我们,我们当然都甘愿接受;想说的话很多,但是你会对我的安慰、我的鼓励和尊敬感到不快。本来我们已经给了你过多的不快了。事到如今,再来虚套也太滑稽,所以坦白地对你说,我明天到威尼斯去迎接杉子她们一行人。我们俩在遥远的地方祝你幸福,如果你肯宽恕的话,并且我深信你能成为日本的,不,世界的可矜夸的人物,也这样祝福着你。</font></p><p>一二</p><p>  野岛读着这篇小说。伤心了,感谢着,生着气,狂喊着,好容易读完了。他站起来在屋里走来走去,—一看到挂在自己桌子上方门楣上的、大宫寄来的贝多芬石膏像,就猛地抓住他,用力一扯,挂着的线断了,把石膏像狠狠摔在院中的石头上,摔得粉碎。他又突然坐在桌前开始给大宫写信。<br />  <font face="仿宋_GB2312">朋友,你的小说果然如你预期般地给了我最后的一击了。特别是杉子的最后一封信, 漂亮地在我心上划了一道伤痕。这很好,我已经不是处女而是一头狮子,—头受了伤的孤独的狮子,我要狂吼。朋友,在事业上决斗吧!你残酷的相思治疗坚定了我的决心,今后我也许会常常寂寞,然而至死也不需要你们的同情!我一个人去忍受,而且能从寂寞之中产生出什么力量来的。看吧,我也是个男子汉,决不会向你们屈服的。你给我的贝多芬石膏像,我摔在石头上了。也许今后会在山上有同你们握手的时候,到那天为止,朋友,我们分道扬镳吧!朋友,用不着为我担心,受了伤依然是我,不久便会更加倔强地站立起来的。这杯苦酒如果是神赐与我的,我是一定要喝干它的!</font><br />  野岛写完后,才开始哭了起来,哭个不止,而且一边哭一边在日记上写了如下的一段话:<br />  “我好容易忍下了寂寞,难道今后还必须忍耐下去吗?孤零零地忍受吗?神啊,助我吧!”<br />                            (1919年)<br /><strong><span style="font-size:10.5pt;color:black;font-family:宋体;mso-bidi-font-family:'times new roman';mso-hansi-font-family:'times new roman';mso-ascii-font-family:'times new roman';mso-font-kerning:1.0pt;mso-ansi-language:en-us;mso-fareast-language:zh-cn;mso-bidi-language:ar-sa"><br />本篇选自《日本短篇小说选》人民文学出版社</span><span lang="EN-US" style="font-size:10.5pt;color:black;font-family:'times new roman';mso-font-kerning:1.0pt;mso-ansi-language:en-us;mso-fareast-font-family:宋体;mso-fareast-language:zh-cn;mso-bidi-language:ar-sa">1981</span><span style="font-size:10.5pt;color:black;font-family:宋体;mso-bidi-font-family:'times new roman';mso-hansi-font-family:'times new roman';mso-ascii-font-family:'times new roman';mso-font-kerning:1.0pt;mso-ansi-language:en-us;mso-fareast-language:zh-cn;mso-bidi-language:ar-sa">年</span><span lang="EN-US" style="font-size:10.5pt;color:black;font-family:'times new roman';mso-font-kerning:1.0pt;mso-ansi-language:en-us;mso-fareast-font-family:宋体;mso-fareast-language:zh-cn;mso-bidi-language:ar-sa">03</span><span style="font-size:10.5pt;color:black;font-family:宋体;mso-bidi-font-family:'times new roman';mso-hansi-font-family:'times new roman';mso-ascii-font-family:'times new roman';mso-font-kerning:1.0pt;mso-ansi-language:en-us;mso-fareast-language:zh-cn;mso-bidi-language:ar-sa">月</span></strong><span lang="EN-US" style="font-size:10.5pt;color:black;font-family:'times new roman';mso-bidi-font-family:'lucida sans unicode';mso-font-kerning:1.0pt;mso-ansi-language:en-us;mso-fareast-font-family:宋体;mso-fareast-language:zh-cn;mso-bidi-language:ar-sa"><br /></span><span style="font-size:10.5pt;color:black;font-family:宋体;mso-bidi-font-family:'times new roman';mso-hansi-font-family:'times new roman';mso-ascii-font-family:'times new roman';mso-font-kerning:1.0pt;mso-ansi-language:en-us;mso-fareast-language:zh-cn;mso-bidi-language:ar-sa">【</span><span lang="EN-US" style="font-size:10.5pt;color:black;font-family:'times new roman';mso-font-kerning:1.0pt;mso-ansi-language:en-us;mso-fareast-font-family:宋体;mso-fareast-language:zh-cn;mso-bidi-language:ar-sa">Nasca</span><span style="font-size:10.5pt;color:black;font-family:宋体;mso-bidi-font-family:'times new roman';mso-hansi-font-family:'times new roman';mso-ascii-font-family:'times new roman';mso-font-kerning:1.0pt;mso-ansi-language:en-us;mso-fareast-language:zh-cn;mso-bidi-language:ar-sa">手工录入,转载请注明转自黑蓝及录入人】<font face="Arial"><br /><font face="宋体">因手工录入,存在部分文字或标点错误,欢迎指出以完善作品。</font></font></span></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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