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一 <br /> 我把自己的工作当成神圣的职业,一方面鞭笞自己几乎扭曲的灵魂,一方面尽可能来到悠闲、正直、明亮的世界里,在那里痛苦地构筑自己艺术的殿堂。对我来说,这是多么令人喜悦,同时又是多么令人苦恼的事啊。虽然在我的内心深处——诚如在所有人的内心深处一样——燃烧着火焰;但是,由于浊垢实在堆积得太厚,以至于只有滚滚浓烟。在我努力清除这些浊垢依然不容易燃起火焰的瞬间,我是如此悲伤。书桌对面的窗子敞开着,我一边眺望冬天到来时被大雪覆盖的原野,一边手握迟滞的钢笔,在严厉的斥责中艰难地写作。 <br /> 天寒地冻,稿纸给人一种冰冷的感觉。 <br /> 日头迅速西沉,快得就像悬在眼前的大本稿纸,在我感到从上至下一气浏览下来的时候,已从灰色变成了焦黄色,又从焦黄色染成了墨色,白天眼看就要变成黑夜。刚进入下午,没有多久就到了傍晚,匆匆蚕蚀的岁月留给人的不快和凄凉对不了解北海道冬天的人来说是无法想象的。狂风从尼斯科安丘陵的裂缝向着这片高原田野凌厉刮来,席卷着初冬时节轻飘飘的鹅毛大雪横飞着。雪片就像薄暮中迷途的孩子,一边留给目睹者闪烁的银光一边温顺无力地飘落;刚落到皑皑的积雪上,便死在了寒冷的淡紫色的死海里。只有来到窗口被挡住的雪片发出“沙沙沙”的微弱声音,其它的雪片全是一群哑巴。一群快活的白色哑巴在舞蹈——它让目睹者热泪盈盈。 <br /> 我在寂寞之余驻笔凝视窗外,而且想起了你。<br /><br />二 <br /> 第一次见到你还是我住在札幌的时候。那时,我借住的房子坐落在札幌市郊一条名叫丰平川的右岸,它建在堤下一百米左右的大苹果园里。 <br /> 一天下午,你就是在那里拜访了我。你那时还是一位少年,脸上有几分阴沉,寡言少语,仿佛因为癫痫背微微前倾,邋遢的中学校服衣冠不整地敞开着立领的风纪扣。你的这种奇怪模样特别清晰地留在我的记忆里。 <br /> 你刚坐下就冒失地提出想让我看看你画的画。你带来了用一支胳膊都抱不住的油画和水彩画。你好像那种平静奴役自己的人,从包袱里粗暴地抽出几幅画放在我的面前,然后用一种探寻的目光直盯盯地望着我。坦率地说,那时我觉得你是一个非常傲慢的年轻人。我没有打量你,而是无可奈何地拿起你放在我面前的画。 <br /> 我一眼就被你的画惊呆了。虽然没有受过任何训练,在技巧上也很幼稚,但是,里面却饱含着神奇的力量,我立刻被吸引住了,不由自主地把目光从画中移开重新开始打量你。哦,对了,你那时虽然神色不安,但固执的目光仍然望着我。 <br /> “画得咋样?虽然都是些拿不出手的东西。” <br /> 你用那种轻视自己工作的口吻说道。原谅我再一次坦率地告诉你,尽管我惊奇地欣赏你的画,但对你那种恃才傲物的行为却抱有反感。我真想挖苦你说: <br /> “拿不出手的东西都这样了不起了,那么得意之作肯定是大手笔哟。” <br /> 幸好在刹那间我回避了这种玷污自己的话语。那倒不是因为我心地纯洁,而是你的画迫使我战胜了对你本人的反感。 <br /> 在你那时带来的画中有一幅至今仍然清楚地印在我的心底。那是八号风景画,画的大约是晚秋中轻川一带的泥炭地。荒凉遍野的连绵草原构成低远的地平线,阳光从午后笼罩的乱积云的云缝中露出一丝光亮,无力地照射着从草丛中伸出的二棵孤零零的白桦树的白色树皮。蘸过单色的画笔笨拙地打在画布上,不加任何修饰地一笔刮开,运笔粗糙,甚至连自然中没有的纯白色也不能同其它的颜色调配得当,就那么囫囵吞枣地涂上去了;然而,只要凝目而视就会充分洞察到那里有作者敏锐的色彩感觉。非但如此,作者还把自己的心情牢牢地浓缩在画中的整体效果里了。从这幅画里,观赏者立刻感受到一种忧郁——作为十六七岁的少年来说不应有的沉重忧郁。 <br /> “很好嘛。” <br /> 出于对画的诚挚之心,我称赞道。 <br /> 听了我的评价,我觉得你脸色泛起微红。接着你马上露出冷静的表情,似乎在怀疑我,又似乎在嘲笑自己,在我和画之间反复地比量了半晌,冷不丁把脸背向院子。你的这种轻慢之举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二人在尴尬的气氛中保持着沉默。我出于无奈,默默地打量着你的画。 <br /> “那幅画有什么好的!” <br /> 你突然冷冷地冒出这样一句。我从刚才异样别扭的心情中感到再也没有心思开诚布公地阐述自己的意见了。然而,当我重新看到你的面孔的时候,却是一副我必须谈下去的认真表情,锐利的目光仿佛在说,倘若敷衍的话,哪怕是一点点我也看不起你。好吧,既然如此,那么就好好给你谈一谈吧,我到底并非情愿地决定踏实坐下来发表自己的看法。 <br /> 那时,我是如何得意洋洋信口胡说的,幸好现在差不多忘光了。总之,我一定列举过这样的坏话,什么技巧堪忧啦,对大自然的理解缺乏热情啦,创作动机过于纯情啦,等等。你一言不发,直盯盯地望着我,眼放光芒地听着我的评论。当我把自己想讲的话和盘端出来之后,你沉默良久,嘴边终于露出了片刻笑容。从你的笑容里,我不由得又想到,那是真正意义上的微笑呢?还是嘲讽意义上的抽搐? <br /> 后来,二人又面对面坐了二十多分钟,都没有吭声。 <br /> “那么,我还要拿来请你看看,下次我画更好的给你拿来。” <br />沉默过后,你站起来丢下的这句话再次让我感到惊讶。因为那完全是另外一种,带着孩子般天真、诚恳的语气,没有掺杂任何杂质的明快声音。 <br /> 人的心理活动是很奇怪的。由于你的这声嗓音,正是由于你的这声嗓音把你和我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了。我终于后悔对你的种种错误推断,态度和缓地问道:<br /> “你在哪里上学?” <br /> “在东京。” <br /> “东京?那么说,不是已经开学了吗?” <br /> “是的。” <br /> “为什么不返校呢?” <br /> “因为有我不喜欢的学科,即便下很大工夫也考不及格。……而且还有其它原因。” <br /> “你是想画画?” <br /> “我行不行啊?” <br /> 二人交谈的时候,你又露出先前那种气势逼人的神情。 <br /> 我对此无法回答。不是专门从事美术的我仅仅看了五六幅画,怎可以胆大妄为地决定这个少年未来的人生命运呢?面对沉思中的少年,我感到诚惶诚恐。我没有发表自己的意见。 <br /> “我最近就要回家去,我的家乡在岩内。岩内附近有个地方挖硫磺,我做梦都在看那里的景色。我要把它画下来送给你看看……我虽然爱画画,但画的不好,算了。” <br />你见我没有回答,便用一种生硬、失落的语气这样安慰自己。说完,把放在我面前的几幅画胡乱地塞进包袱离开了。 <br /> 我把你送出木门,顺路又在宽敞的苹果园里转了转。成熟的苹果压弯了树枝,树叶已经落尽,红扑扑的果实完全裸露在外面,累累地沐浴着阳光。这是一个令人心情舒畅、蓝天碧透的凉爽秋日。脚下的庭院木屐踏着的落叶被踩得支离破碎,发出枯燥的声音。落寞的气氛在空气中静静地飘荡着。那时候,我也恰好困惑迷失在生活的十字路口。面对冬天迫在眉睫的大自然,我好几次不知不觉茫然地收住脚步,反复惦量着你和我的事情。 <br />总之,你给我留下了特别深刻的印象之后便从我的视线中销声匿迹了。 <br />后来你曾给我来过一二封问函之类的信件,仅此而已,此后便杳无音信了。我每次遇到从岩内来的人,总要向他们打听岩内港是否有叫这个名字的青年,是否知道有这样一个人,但是得不到任何线索。硫磺采掘场的风景画到底也没有送到我的手中。 <br /> 这样过去了二三年。其间每当想起你的时候,我便体味一次人生旅途的无奈。好不容易有一面之交,两颗心又发生了某种程度的碰撞,志同道合的人一旦分别,尽管同在这个地球上呼吸,结果却沦为万世不复的永劫中再也不能相会……那是多么不可思议、多么悲哀、多么可怕的事啊。不用说人,就是猫狗、花草、尘埃也会有同感吧。我虽然喜欢孤独,但却有点儿重情,常常思念远方的人,在我的心里往往深切地感受着这种无奈的人生命运并常让我陷在忧郁的深渊里。在众多的能够引起我这种情绪的人群中,你也是其中的一个。 <br />然而浅薄的我们人类和猴子没有分别,不长于记忆。在四五年的岁月里,我差不多把你忘得干干净净。你渐渐踏出我意识的门栏,蛰伏到我潜意识的深处去了。 <br /> 在这段不短的时间里,我的境遇伴随我发生了相应的变化。札幌,我前后住了八年——简短地说,我在那里的生活发生了种种变故。我娶了妻子,成为三个孩子的父亲,背叛了多年的信仰并与教会脱离了关系。我对以前从事的工作渐渐感到失望,新生活的蓓蕾无视周围的排挤慢慢开始萌芽。既对眼前的生活道路感到迷惘,不幸的阴云又令人沮丧地袭来。我对自己的能力始终迷失在自信和怀疑二股道上——离开迷途,我开始过上自己不甚满意的都市生活,揪心的不幸事件还是接踵而来,我眼巴巴地望着它们束手无策。我的心里危机四起,被迫无奈,我决意孤注一掷,步入前所未有的崭新世界,那就是选择文学这条生活道路。我痛下决心,这次必须完全由我独自走下去。而且,既然步入这条道路,无论成功与否,我必须与人类的意志抗争。我虽然始终怀疑自己的能力,但还是面对着稿纸。当人们熟睡之后,当草木熟睡之后,我独自醒着。在夜深人静的寂寞中,只有钢笔的笔尖在稿纸上吱吱作响。有时我犹如神灵附体,忘我地写作;有时我历历感到亡灵一般的灵魂纷纷拥挤在我的周围,它们焦灼地挣扎着要跃然纸上。这时我才发现我的眼眶里噙满了激动的泪水。虽然说不是陶醉在艺术中,但是有谁能够体会那个时候的痴迷呢!然而,当我的心被痛苦地撕裂成碎片,哪个角落里都找不到一块单纯的心情,那时候的惆怅又能用什么言辞来比拟呢!此时此刻我完全变成了一个空壳,地地道道的空壳。我怀疑自己是一位文学家,世间还有比文学家怀疑自己是文学家更虚无、更缥缈的吗!如果说有的话,那个时候他显然是被生活遗弃了。也就是在这样的瞬间,我的脑海里总要浮起你那个时候的身影。那是这样一副身影,不能决断自信是好是坏,顽强的意志和冷酷的批评相互厮杀,在不知不觉之间对所有东西怀有敌意。我放下笔从椅子上站起来,在房间里一边来回踱着,一边自言自语地嘟噜道:<br /> “那个少年怎么样了呢?希望他不要犹豫自己选择的道路,不要夸大自己以免踏上难以挽回的不归路。假如他没有开创自己独特道路的天赋,那么就设法做一个正直、勤勉的普通人度过一生。这个痛苦让我一个人承担就已经够受的了。” <br /> 然而去年十月——也就是说,我在河岸的房子里偶然认识你整整过了十个年头——的某个细雨朦胧的下午,一个小邮包送到了我的手中。女佣人拿来的时候,房间里满是鱼腥味,我还以为咸鱼干寄到了。包裹的油皮纸被雨水和稀泥弄得很脏。好不容易才认清寄件人的名字,我却想不起来是谁了,心想打开来再说。我用小刀费力地切断结实的柿油麻绳,掀开油皮纸,里面又是一层用麻绳捆得结实的油皮纸包,把这层油皮纸包解开后又露出一层油皮纸包。这种小心翼翼的包法着实令人有点儿生气,就像剥百合的茎,一层一层剥下来,终于从几层报纸中露出满是手垢的三册速写本,卷得紧紧的,像一根纸棒。我始终觉得有股令人不快的鱼腥味翻开了画册。 <br /> 三册都是用铅笔画的速写本,每册都是山和树木。一看就知道是北海道的风景,不仅如此,而且那些深刻的自然肖像画显然是只有真正的艺术家才能捕捉、才能描绘的。 <br /> “到底干了这个!”我顿时一边尽情勾勒着你少年时的身影,一边紧闭双唇露出了会心的微笑。坦白地说,假如它们是小说或者是剧本的话,我那时候的脸上恐怕就不是微笑,而是汗颜的强烈嫉妒了。 <br />那天晚上,我收到了你的一封来信。那封信仍然写在厚厚的学画纸上,你用磨秃了的毛笔没有章法地狂草道: <br /> 北海道的秋天已经很晚了。田野上每天吹着寒冷的北风。 <br /> 平时喜爱的树木和花草悄悄掉光了叶子。秋天让人心里产生各种各样的感慨。 <br /> 天空晴朗的时候,我就想,附近的山今天又露出来了吧。但是,刮风的日子多,雨水也跟着哗哗下起来,路也不好走了。 <br /> 昨天给你寄了三册速写本,因为老想着什么时候让你看看画。在家乡,我是一个穷苦的渔夫,每天都忙着干活和繁重的劳动,所以只好让你看今年以前的画。不过,我终于不能画画了。 <br /> 从今年七月开始,我把学画纸订成了速写本,用铅笔对着(东西)试了试,但是被劳动磨糙了的手不能随心所欲地表现自己的感力,没有办法。 <br /> 说是请你看这些没用的速写本,的确不好意思。但是,我毫不隐瞒地把所有的画全部寄给你。 <br />(中略) <br /> 我所在的小镇有些青年虽然也有几分文化素养,但与我交谈,肯动脑筋的人好像不多。大部分青年人爱耍小聪明,安于现状,无所事事地打发时光。但是,因为是我的家乡,我爱她,各种各样的事情都让我心动。在我的速写本上有可取的画吗?我总觉得不好意思让你看这样没有价值的东西。我想郑重地拿起画笔,描绘从地上隆起直指天空那样的大山。用我的速写本怎么也画不出自己的感受,真为难。与我实际感受的山相比,我的山好像太平面化了。树木也觉得缺乏物体感。 <br /> 我琢磨着要是涂上颜色也许好一些,但是,因为没有时间和钱,只好这样发泄感情。 <br /> 我的头脑里装满了许许多多的构图,然而好像我还没有这个能力描绘她们。在你百忙当中打搅你,实在不好意思。如果有空的话,请给予指教。 <br />十月末 <br /> 你信笔而书的信让我多么感动啊,你肯定是想象不到的。只因为自己是文学家,我从别人的字里行间感受真实和虚伪的敏锐能力是相当发达的。读着你的来信,我的眼睛里噙满了泪花。散发着鱼腥味的油皮纸、堪称精美艺术品的速写本和你的文字彼此紧密相连,没有一分空隙。“感力”,你所创造的这个词汇包含着丰富的内涵在我的心中回荡。“我想郑重地拿起画笔,描绘从地上隆起直指天空那样的大山”……大山从地上隆起直指天空……那是表现折服于大自然的生动语言。渗透在语言中的这种力量不是那些抱着蜻蜓点水、无关痛痒的心能够模仿出来的。 <br /> “在谁也没有留心,谁也没有注意的地球的一个角落,一颗高贵的灵魂正在痛苦地从母胎里破胎而出。” <br /> 我这样想着。一想到这里,我顿时感到这颗地球变得更加美好了。有了这样的感受,我不由得泪水盈眶。 <br /> 那时,我曾计划去北海道,因为杂事缠身有些踌躇,天气也开始寒冷起来,所以正打算索性不去了。然而,看了你的速写本和来信,我决定务必见你一面。我立即着手出发的准备。从那天起一周内,也就是十一月五日,我已经坐在了从上野开往青森的直达列车。 <br /> 在札幌办完事去农场之前,我向岩内给你发了一封信。我在信中说,因为离农场不是很远,能来的话还是来,我希望尽可能见见面。 <br /> 到达农场的那一天没有见到你。第二天早晨下起雪花。我把桌子移到窗边,面对稿纸,一边低吟一边焦急地盼望着你。而且在放下迟滞的钢笔停止写作的时候,刚刚串缀的往事回忆以及眼前的期待陆续浮现在我的脑海里。<br /><br />三 <br /><br /> 暮色渐渐暗下去了。在事务所值班的大汉端来煤油灯,顺便问我是否吃晚饭。我惦记你万一要来就特意没有让大汉端来饭菜,又埋头在书稿里了。我感到大汉的身影在我的视野尽头慢吞吞地从房间里消失了。从都市来到久违的故地,见到的人和事都是慢条斯理、从容不迫;事到如今,我甚至有了一种压抑的感觉。 <br /> 迟滞的笔头进展得很不顺利。这时候黑夜匆匆代替了薄暮,玻璃窗的对面是积雪和夜色交织的浑沌背景。大自然似乎生着谁的气,夜晚降临时又开始肆虐起来。我坐在“榻榻米”上,兀自感到凝重有力的空气沉闷无语地紧贴在房子的外壁。大自然卷起雪花一边四处摔打一边满地翻滚,痛苦呻吟和叫嚣的恐怖景象也随之迫来。我拉上白棉布窗帘。为了抵御大自然的淫威,人们苦心建造了这个可怜的称作房子的领地。在我的周围,这块领地看上去既脆弱又渺小。 <br />突然,天地间发出“咚、咚、咚”的声响——(在这种时候,声响就意味着更加恶劣)。糟糕,又发作了。我这样想到,不由得直起弯成两半的身子。与此同时,大自然咬紧牙关,竭尽全力鼓起长气,房子在狂风中摇曳。我蜗居在房子里,眼前生动地描绘着这样的悲壮景象:雪花从地面卷起来,急速形成二三个漩涡,猛然向天空窜去,接着又像策反一般呼啦啦抛撒下来。看来今天没有指望了。我果然没有把你等来,因为从车站通往这儿的道路肯定早已被大雪掩埋。我 一边感受着暴风雪的凄厉一边这样惆怅地猜测着,又重新把目光收回到桌前。<br /> 写作越来越慢。虽然轻微的阵痛时常发作,但是,宝贵的文字就是出不来。对我来说,无情、焦灼的时间大约持续了三十多分钟,农场的大汉又一次慢吞吞进来告诉我说客人到了。你可以想象我那时的喜悦。你到底没有让我白等一场,我马上站起来向事务室跑去。拉开事务室的拉门,来到地炉都有四五平米大小的厨房一看,在那间简陋的房间里直立着一位穿着长统靴的壮汉。这位被称作客人的壮汉身材魁伟。农场的大汉和与大汉身材相称的婆姨本来就已经够高的了,壮汉看他们就像看普通人似的,真是人们常说的巨人。壮汉穿着一件发黑的外套,头上的风帽又用头巾紧紧地裹了一层,全身沾满了雪花,嘴里呼呼地吐着白气,那模样仿佛是天外来客。孩子吓得畏缩在婆姨的大腿上,恐惧的目光可疑地注视着眼前的壮汉。 <br /> 我心里说,这是你吗?我感到大失所望,焦躁的神经令人越发急不可奈起来。 <br /> “快请到这儿来。” <br /> 因为是我的客人,农场的大汉尽量客气地说道,掀开了地炉旁边又薄又硬的被子。 <br /> 壮汉只是点了点头,算作回答,便来到地炉口的位子上坐下了。不过,屋顶很高,厨房又大,五分芯的煤油灯和木材徐徐燃烧的小火苗却照不清黑塔似的壮汉。我缄默地站在传达室里等着壮汉脱去湿淋淋的旧军用长靴,心里暗自说道,但愿眼前的壮汉不要白费时间,不要破坏我的心情。 <br /> 回到房间二人坐下之后,我才真正看清壮汉的面孔。壮汉笨拙而又拘谨地坐在下座,恭敬地弯腰点头道: <br /> “让你久等了。”声音低沉宏亮,响彻在十七、八平米的宽敞房间里。 <br /> “你是哪位?”我问。 <br /> 壮汉有点难为情,摸着汗水湿漉的羞红额头回答说: <br /> “我是木本。” <br /> “你是木本?” <br /> 你果真是木本吗?我不得不惊讶地重新频频审视你。那位忧郁的,因癫痫伸不直腰,多少有些病态的少年时代的你的身影跑到哪里去了呢?而且从速写本能够想象的,凝聚着作者的深情和感受,仔细描绘从落叶松树干的表皮伸向各处的每一根针叶,具有敏锐的神经感觉的主人跑到哪里去了呢?你穿着用二件破袄缝成的厚衣,巍然不动地坐在我的面前,看上去比我高出大半个头。肌肉隆起的肩膀上端正地竖立着公牛一般的粗壮脖子,古铜色的微长面颊筋肉饱满结实,透出健康人的硬朗;轮廓分明,相貌堂堂,处处自然地洋溢着发自内心的豪爽微笑和热情的阳刚之气。 <br /> “这是一个多么完美无双的年轻人啊。”我在心中感叹道。从你充满男子汉气概的相貌上,我甚至想:小伙子向你介绍女朋友时恐怕必须用满腹狐疑的目光警惕女朋友的心吧。<br /> “暴风雪太大了。” <br /> “没什么的。……我还觉得浑身发热呢,汗水一个劲地往外冒。只是不认识路才叫人犯难,幸好碰见了看守水磨房的人才弄清道。那可是一个大好人。” <br /> 你的纯朴心灵仿佛一眼就能看透人的内心。那位看守水磨房的人的确是这一带少有的心地善良的人。你从腰间掏出手巾不停地擦拭脸上快要变成热气的汗水。 <br />晚饭端来了。“真受不了啦”,说着,你把腿从膝盖上拿下来席地而坐,“老规矩的确够呛”,二人像孩子一样无拘无束地吃起来。你的饭量之大让我吃惊,饭后你又喝了二三碗茶水,这样的人也是我第一次见到。 <br /> 吃完晚饭,我们二人促膝长谈,一直谈到深夜。那情景即使现在回想起来也仍然令我沉浸在当时的兴奋中。户外的狂风刮得正猛,房间里,你席地坐在火炉的对面。你好像有一种癖好,每隔一会儿就要向上拢一拢自己浓黑的中分头。你充满了男性魅力的脸庞使房间里荡漾着快活的气氛,看上去就像一块沉重的镇纸在暴风雪中守护着这间小屋。烤着烤着,从你的身上冒出带着鱼腥味的热气浓烈地散发在房间里。不过,它只让人生动地联想到波涛汹涌的大海,却没有任何不愉快的感觉。人的感觉原来也是很古怪的。 <br /> 提到愉快的交谈,那当然不是风趣的意思。因为你笨拙的谈话常常不得不中途停下来,脸上愁眉紧锁。我也切肤感受着自己的痛苦境遇和优柔寡断的生活,陷在黯然的心绪中。 <br /> 在这里,我必须把那天晚上你讲给我的生活轮廓粗略交代一下。 <br /> 你在札幌拜访我的时候正好断绝了去东京求学的道路。在北海道的西岸,曾经一派繁华,气势胜过小樽的岩内港不知什么原因不但没有得到任何发展,反而逐渐衰弱下去了。因此,你的一家也随之加重了生活的艰难。你的父兄和妹妹即使齐心合力拼命劳作也挽救不了家道徐徐陷入泥沼的颓势。为此,不爱学习,成绩难尽人意的你虽然怀着对艺术的满腔热情,但还是定下心来回到了一日不如一日的古老港口。综合你那时候的处境,我仿佛彻底明白了你那时为什么脸色多少有些阴沉,看上去忧心冲冲。你也许是怀着即使回到故乡,在劳动之余,至少可以把描绘憧憬中的景色作为一种寄托的心情离开札幌的吧。 <br /> 然而,你的家庭等待你的并不是那种悠闲的生活。上了年纪的父亲以及作为渔夫来说身体欠佳的兄弟,身穿与普通渔夫没有差别的衣服织着渔网迎接你归去的时候;作为大渔场主的家道已经从家中彻底荡尽的惨状展现在你面前的时候;你一定发现你以前的想法过于悠裕,容不得你细想便投身到这种生活的漩涡中去了,你的艺术追求在你的某处懊恼不已。你告诉我,那天晚上,你在怪石嶙峋下的房间里头枕枕头,感到自己就像一头掉进陷阱急得团团转的野兽,翻来覆去不能合眼。我想你没有骗我。只要仔细揣磨你那个通宵的心情,也许就足够我写出一篇感人肺腑的短文了。 <br /> 然而,生来体恤父母,心地朴实的你没有逃避生活对你的选择。你脱掉穿惯了的不扣立领风纪扣的校服,一跃变成了身披厚袄的渔夫。你不得不一边从事从明鲷到鳕鱼,从鳕鱼到鲱鱼,从鲱鱼到墨鱼,四季不断的繁忙捕鱼作业,一边与北海一年中的汹涌波涛和复杂多变的气候搏斗,埋头在单调乏味的渔夫生活中。而且,修建在港内的防波堤由于工程师的错误设计,不但不能阻挡波浪,相反却让砂砾滚滚流进港内。在这种窘况下,以船为生的海岸眼睁睁变成了浅滩。你家处于出海便利,占据着显要位置的渔场变成了一块废场,不得不以高昂的价格租用他人的渔场。此外,由于号称北海道首屈一指的鲱鱼群一年少似一年,加上你家越来越重的生活压力,尽管父子同心协力,殊死劳作,但还是不能摆脱贫困的纠缠。 <br /> 生来具有孝顺善良之心和男子汉气概的你不能默默望着眼前的惨景度日。为了家庭的生活,你不后悔,不耻于额头淌下正直的汗水,你勇猛地投身到劳动生活的激流险滩中。在与寒暑和波涛的战斗中,在繁重体力劳动和与粗犷男子汉的交往中,你练出了一副钢铁般的筋骨和意志,你犹如一颗大树迅速地强壮起来。<br /> “在岩内虽然有很多渔夫,论体魄没有谁比得上我。” <br /> 你斩钉截铁地对我说道。望着坐在眼前的你,我相信这是实话。 <br /> 为了生存,十年来你沉到了生活的最底层——十年的岁月不是短暂的。对大多数人来说,在这样长的时间里恐怕早已丧失了挽救苦难生活的力量。放眼社会,大概有几百万、几千万人被这样的生活压迫得失去了大自然赋予的那种超常力量,枉自变成了坟墓上的一棵野草。那是非常可悲,非常不合理的。然而,有谁能向这个不合理的社会掷去一块非难的石子呢?这是既可悲却又强加在我们每个人肩上的不合理。对那些既拥有超常力量又能埋头于眼前生活的人们,这是我们必须给予近乎尊敬般同情的可悲的人生事实,是不折不扣的社会实况。为了生存,十年来你不得不发挥你的全部精力——十年不是短暂的。尽管如此,你每时每刻都没有放弃过扎根在你性格中的憧憬。你不能放弃。<br /> 在风里来雨里去,每天忙忙碌碌的渔夫生活中,一年里偶尔也有那么几天清闲的日子。这时候,你便带上一册速写本(将小学生用的粗糙学画纸用线简陋装订成的本子)和一支铅笔,怀揣在沾满鱼鳞和肉沫的硬梆梆的劳动服里,一大早就心惊胆颤地离开了家门。 <br /> “每次碰到人都把我当成一个疯子,但是,当我目不转睛看山的时候就什么都忘了。曾经有人在什么杂志上发表过《夺爱》这篇小说,好像说爱物就是为了占有。我看山的时候完全没有这种想法。山石与我融合在一起。我只是对山怀着一种肃然起敬的心情。我想画出那种心情,也做过那种蠢事,可是白费工夫。要是有画出那种心情的画,我真想看一看,可是没有。我曾想在天气好心情也好的日子里尽力试试,但是生活太忙,即使画我也没有那个能力。我也曾想给它们涂上颜色瞧瞧,因为从札幌回来的时候把画具全都送给喜爱画画的朋友了,所以,像我这样的画再买又可惜。看海海好,看山山好,令人心醉的美景多得很,可惜我力不从心。” <br /> 你这样讲述着。我不能忘记你的话语和你讲话的神态。那时,你似乎要掐碎似地,死死地握着席地而坐的双腿,平静而又宏亮的声音娓娓述说着心中的兴奋。 <br /> 我们交谈了一个多小时,上床休息以后,暴风雪还在猛烈地刮着。你是你,我是我,这一晚都意外地没有入眠。我在想,你尽管遭受了这样和那样的不幸,但没有失去也不可能失去大自然赋予的那颗美丽和善良的心。在你金刚一般魁伟的躯体里,我发现了一颗宛若少女的敏感灵魂,不由得使我感到至高无上的美,甚至使我感到你自然地照亮着人生的生活。后来,我渐渐想到了自己的工作。虽然在痛苦地抗争,但远远没有发现自己真正拥有的东西,往往只是从肤浅的扭曲的反抗和一吐为快的泄愤中寻求暂时的满足;把兴趣放在扭曲的生活中——这种内心的贫乏使我懊丧。在那天夜里,你完全顺乎自然迅速成长以及成长过程中所具备的无意识的谦逊和执著使我受到了强烈的震撼。 <br /> 次日早晨,你说不能这样呆下去了,就开始准备重返暴风雪中,甚至农场的人们也不能劝动你天好之后再走。你光脚伸进冻得硬绑绑的旧军用长统靴里,仔细穿好发黑的外套,站在简陋的房间里。也许是北国的冬天特别牵动人的情怀,农场的人们恋恋不舍地深情地安慰着你。大家围在旁边劝你裹好头巾,好好打扮结实之后出发;但是,你怀着质朴的礼仪,连风帽也没有戴,郑重地说完道别的话,拉开玻璃门出到了户外。 <br /> 我推开玻璃窗一边扒掉窗外的积雪一边目送你头顶漫天飞雪,在雪地里犁开一条雪道。你的黑色身影——依然没有裹上头巾,头露在外面迎着飞雪——你的黑色的身影被银白的地面埋至腰深,时而浓,时而淡,变成一座孤岛,在横飞的雪中独自渐渐远去,最终模模糊糊消失了。你走后,事务所又恢复到你来之前的样子,回到单调和积雪封闭的寂寞中去了。 <br /> 你走后又过了三四天,我也离开农场回到了东京。<br /><br />四 <br /><br /> 东京送走了冬天,现在正值梅花、山茶花开放的季节,大地袒露胸怀吸收着慈爱的阳光。我想,在你居住的岩内港,流入港湾的雪水此时还没有汇成发黄的浊流吧;海面依然好似熔融的铁流翻卷着棱角分明的波涛,终日拍击着海岸吧。虽说如此,但一定到了这样的季节,卖金鱼的小贩肩挑扁担,灵巧地走在日渐消瘦的雪道上,像呼唤春天的使者大声吆喝着;也一定到了这样的季节,海滨上汇聚了从津轻和秋田一带像候雁纷纷北归的渔夫,他们忙着修理拦捕鲱鱼的渔网,垒砌锅灶,在发黑的大自然里到处点缀着护布和外套的鲜艳红色。这时候我又奇怪地想起了你,脑海里描绘着你的紧张生活情景。你清晰地浮现在我想象的视野里,就像身临其境,让我目睹你的生活和环境。对艺术家而言,梦幻和现实可以说是没有门栏的。他有时看着现实却睡在梦中,有时睡在梦中却睁眼看着现实。我放纵着自己的想象。你大概不会拒绝我在这里映出你的身影吧。在我迟钝的脑海里,我试图想看一看同感的力量到底能够发挥多大作用。你的博大胸怀一定允许我做出这样的决定吧。 <br /> 尽管想起了你,但是最先浮现在我脑海里的却是北海道寂寥和恐怖的冬天景象。<br /><br />五 <br /><br /> 漫长的冬夜尚未吐白。在雷电岭的对面,从海湾的一角伸出一条长长的建错了的防波堤,漆黑的堤身就像大蛇的尸骨横亘在海面上。黑夜看上去也是白色的波涛张着犬牙无休止地撕咬着它的胴体。海滩上系着近百条日本渔船。船头面向大海,互相靠在一起,高耸的桅杆前后左右摇晃着。在渔船的附近聚集了带各式各样渔具和盒饭桶的渔夫。他们偶尔交谈几句不多的话语,眼睛望着合作社建在防波堤上的天气预报信号灯。在黑暗中,红白二色灯火宛如夜鸟的眼睛光芒闪烁。红白二种灯泡是标志危险警戒的信号,出海必须等到第一声鸟叫之后。小镇沉睡在梦乡中看不见一点灯火。乌云就像黑幕低低地垂悬在小镇的上空,把小镇包裹得密密实实。山的那边,乌云向着海面不声不响地飞快飘移,一刻儿也不停留。在积雪埋至水边的海岸上,双目所望,白浪涛天,发出沉沉的声响。风——几乎要把空气刮尽的凛冽狂风吹打着冰雪封冻的群山,吹打着渔夫,吹打着海面,向着水天相接的方向势不可挡地吹打而去。 <br /> 距离渔夫们不远是一群婆姨们,她们背上的孩子在大声地哭喊。哭声持续一段时间之后停息下来,只留下狂风呼啸下的异样沉默充溢在天地之间。 <br /> 时间大约过去了二小时,夜色中仍然不能分辨颜色。这时,硫磺岳的山顶——右肩耸峙,左肩光滑的山顶——就像乌云产下的怪胎开始露出空中。沉睡的大地尚未醒来的时候,空中开始迅速呈现拂晓时分的亮光。 <br /> 示范船(港内有四五只示范船。船体既大又载着老练的渔夫,由它指挥其余船只的前进和后退)的船长们开始碰头商议。不知从哪儿传来勇敢的鸟叫,那是一只白天常见的鸟。渔夫们和婆姨们顿时打破了固如磐石的沉默。 <br /> “出发!” <br /> 在喧嚷的人群中高高地响起老船长苍老宏量的声音。 <br /> 渔夫们迈出沉重有力的步伐离开了刚才互相站立的地方向着自己的岗位涌去。婆姨们跟在左右奔跑着叮咛丈夫,兄弟和恋人。在刚才还像喝醉酒,迷迷糊糊随波摇晃的渔船船尾,渔夫们发出叫喊,下到齐膝深的海水里。叫喊声响过一阵,渔船顿时失去着落地一边左右摇荡一边高高地翘起船头,越过波峰,掠过海浪,从波涛汹涌的海水边离岸而去。随着最后一声高叫,全体渔夫一反刚才的沉重,好似猴子一般敏捷地跃上渔船。几根长竿从渔船里伸出来插入水中,于是,似乎要折回海岸的船头又不得不重新摆正方向,面向大海。 <br /> 渔夫们出海时的激情不禁让人联想到一首以激烈快板结束的音乐。乌云和波浪就像嘈杂的观众,渔夫们在纷挠中开始了可以称作广板的缓慢运动。虽然最初的时候湮没在周围的噪声中,但是,运动开始逐渐加快,变得富有激情和力量。渔船像获得了灵气似地载着渔夫们破浪前进,以某种越来越快的节奏驶向大海。那种场面只能让人想到乐手用强健的手尽情挥舞、充分演奏的快慢板。音乐似乎永远诞生在人们的紧张劳动中。 <br /> 渔船变成了一个敏活的生命体,船沿上伸出蜈蚣似的桨,船尾伸出鲸鱼般的舵尾,在北国渔夫们特有的悲怆号子的鼓舞下,掠过漆黑中袭来的浪花,向着大海,向着大海的更远处离岸而去。在海岸上站成一团,目送渔船的妇女们看上去已经变成了没有生命的小石块。渔夫们一边摇桨,调整帆绳,舀出船舱的渍水,一边眺望海岸上那些黑色的小石块和示范船船尾画成一字、好似鬼火流动的木炭火星。那大量的火星是从高扬的火剪夹的木炭火把上迎着寒风吹散出来的,所有的渔船必须始终以它为目标前进或者后退。炭火举起一个的时候表示天气变坏必需停船,举起二个的时候表示安全可以再次前进。在黎明前的黑暗里,在凄厉的寒风和波涛中,火把向海面低低地散开火花,发出一道道青烟。这燃烧的、一掠而过的火花是任意支配几百名渔夫性命的命运之手,这火花载着恐怖的命运拖着长长的尾巴消失在海面上。 <br /> 不知从哪儿飞来一群海鸥拍打着又长又白的翅膀,发出振翅的音响,一边迎着风浪,一边在渔船的上空盘旋。这群荒海中的流浪者用小猴那样的声音低语着,敏捷地俯冲下来,身体刚贴在波浪上,转瞬间又向高空飞起,迎着风浪矫健地飞行了一会儿后,似乎改变想法又加入到鸥群中愉快地顺风飞去。洁白的羽毛一忽儿呈现亮色,一忽儿呈现暗色,北国的漫长冬夜在这种景致中终于完全大亮了。漆黑的夜色向着大海退缩着,在东方的天空上,黎明时分的曙光开始驱散乌云,变成了瑰丽的朝霞。误入大海的恶魔在波涛中露出肥胖的右肩。一团一团的乌云缠绕着雷电岭右肩的绝顶升起来,就像投进火炉中燃烧发出的紫光,连山腹的积雪也被染成了透明的藤色。尽管如此,与黎明时分的温暖阳光相比,空中的狂风更加显得奇寒无比。在长夜中冷透了的地球现在正在呼吸着最寒冷的空气。 <br /> 我不能忘记你。在已经远离海港小得犹如一枚树叶的渔船上,你一边做着撒网的准备一边注视庄重得让人生畏的朝幕。你的父亲盘腿坐在舵位上,经常打量着晴雨表,分析变化莫测的天气情况。在海水中诞生的老渔夫用藏在皱纹下的锐利目光仔细观察天空中的每一片云彩,脸上像木雕那样深邃沉稳。你的兄弟在腰间的粗布上磨擦冻僵的双手,一边唤起热量一边紧握帆绳,根据风向和速度调整桅帆。雇用的二名渔夫也是称职的渔夫,正在忙着每隔三、四米给渔网上的鱼钩挂鱼饵。渔船离开港口后零零散散地散落在海面上,白帆晃眼地反射出清晨的阳光。其它的渔船同你们的渔船一样,一边向大海破浪前进一边忙着同样的事情。 <br /> 天色大亮后,海风和陆风相遇,北国冬天的荒海终于迎来了暂时的平静。你们不久到达了不妨说是伸入海中的陆地和海水的分界线的浅滩,你们只要看一看水色就能够立刻判断它的走向。 <br />帆降下来了。敏捷的渔船依靠舵手忽左忽右地改变方向,同时带着浮漂的渔网从一端开始噗咚噗咚地投入沸水一般的波浪中。要把全长约有五、六里的渔网长长地横亘在海面之间,必须从清晨忙到日上中天。你们的渔船凭借桨横过波浪缓慢前进。噗咚……,噗咚……,海水因为寒冷比重增大,就像快要上冻的油脂,在深蓝色的海底下,沉闷地吞噬挂在渔网上的鱼饵。渔网柔和地闪耀着从云彩之间射出来的阳光。 <br /> 刚才还是鲜花绽放,阳光普照大海的天空突然泛起一层薄云。也不知是从哪儿来的好似阵雨的霰子打在海面上,激起无数的水泡,渔船和渔船之间转眼被浆糊状的苍白薄膜隔开。在你的周围,白色的小园粒发出咔喯咔喯的声音急冲冲地打在船板上。你用毛线围巾缠着头,背对这些调皮的家伙,聚精会神地向大海里继续撒网。 <br /> 天空又倏然晴朗起来,雪霰不知跑向了何方。渔船在深蓝色的海面上一会儿出现在云影里,一会儿出现在阳光下,在波浪的搓揉下有条不紊地来回穿梭,同时也飘荡着几分寂寞。 <br /> 变化无常的天气每天无数次地皱起面容,随着太阳西下,阴沉的脸色越发加重。 <br />不惧寒冷的渔夫们更不畏惧风雨的袭击。布完渔网,五个男子汉瑟缩着发抖的身子来到舵舱里,围在小炉子的周围,从大饭桶里抓起饭团狼吞虎咽地吃起来。离开港口时还是团队的其它船只现在犹如树叶一样渺小,遥遥相对。在漫无边际,与俄罗斯领海相接的荒海上到处都是令人心惊胆战、柔弱不禁的景象。海面上映现着远在二十多公里的高耸山峦。山腹上的积雪,有的在阳光下银光闪耀,有的藏在云彩里呈现出铅灰色,描绘着奇妙险峻的山姿。 <br />渔夫们一边大口地咀嚼食物一边朴实地谈论昨天的收获和今天的期望。每当这个时候,你就奇怪地感到自己是一个外国人身处在他们中间。虽然操纵同样的桨和同样的帆网,心里却隔着一层无尽悲哀的隔膜。你几次想踏碎它,可是,它马上又缠绕上来,你怎么也摆脱不掉对艺术的执着。 <br /> 然而,在这个没有几人想成为一名飞行将校的世界里,在这个没有几人想成为富有冒险精神,哪怕被看作具有宏伟理想,死后也受万人景仰,为他壮丽的死而感到痛惜,他的遗属还能得到生活保障的飞行将校的世界里,渔夫们不管天气恶劣还是晴朗,每天都必须拎着生命,起早贪黑地紧张劳动,吃着用生命换来的食物度过一生。这样的生活正因为没有丝毫游戏的空隙,正因为是用生命作代价的真实劳动,所以在言谈中具有无法比拟的崇高和庄重。何况作为被迫无奈、艰苦但又是当然正确的生活,他们没有夸耀,没有骄饰,没有不平,坦然地接受;他们就像上了轭的牛匹那样,凭着温顺的忍耐和觉悟勇敢地迎接这种惊天动地的生活。每当面对他们的身影,你胸中同时又因为人生的动荡和壮美而感到不安。 <br /> 想到这里,遇难船只的悲壮场面历历浮上你的心头。你虽然仍然坐在船舱里同其他渔夫一样吃着饭团,但是,在不知不觉之间,你却从他们的谈话中远离开来,一言不发,愉快地沉浸到茫茫无尽的回忆中去了。 <br /> 那是某年三月你遭遇的一次惨痛经历。示范船发出了紧急撤退的信号,你们欲罢不忍,一边与迎面打来的波浪搏击一边从海里收起渔网。但是刚刚吹来的狂风一秒胜似一秒,万般无奈之下,船长不得不让人切断渔网。 <br /> “钱又打水漂了。” <br /> 你的父亲由衷地嘟噜道,命令你切断渔网。 <br /> 海面上狂风呼啸,大雪纷飞,波浪汹涌。纵横交错的狂风恣意翻卷着大海,高举的锯齿状波浪就像吊起来似的,竟相扭打在一起,霎时变成一座座白色的浪花。浪尖被狂风撕成碎片,漫无目标猛然坍塌下来。一团团大得让人不能睁眼的雪片时而追击波浪,时而又被波浪追击,宛如激怒狂风的小恶魔,在渔船的周围面目狰狞地狂舞着,乱窜着。雪片在狂风吹动下变成一团团大雾,在风口浪尖上比箭还要快地呼啸着。 <br /> 你趴在因大雪和渍水冻在一起比浆糊还要光滑的船板上,艰难地向船头爬去。你的左手紧握缆绳的铁环,把自己的身体稳住;右手抱住磁盘,大声向后面传达船只行进的航向。为了防止船体倾斜,二名渔夫从上风口的船舷上挺出二根竹竿,紧紧绑在船舷上不让它松动。你的哥哥手握帆绳,按照坚守在船舱中的父亲传出的信号密切调整白帆的起降。除此之外,那时候还要把随时打进来的渍水紧张地舀起来从船舷上倒出去。你们相互大声呼喊,异常高亢的声音虽然被狂风抵消了大半,但是却激烈回荡在五个人的耳朵里。 <br /> “主掌舵。” <br /> “右转舵。” <br /> “左……右。” <br /> “帆绳,再紧些。” <br /> “没有友船,一旦发现友船,注意靠拢。” <br /> 不久,游移不定的狂风稳定了风向,刚才还是四面狂吠的锯齿状波浪也逐渐变成了丘陵似的巨浪。这些张着浪头的大水堆尾随在渔船的后面,在雨横风狂般的暴风雪中,气势汹汹地猛扑过来。 <br /> “到了。” <br /> 五个人本来已经紧绷的心弦这时绷得更紧。快得令人目眩的渔船陡然停下来,被后面吸过去,船尾可怕地翘起来,船上的物品咣当咣当地纷纷前倒,你们必须抓住什么东西才能稳住自己。同时,渔船在余波的带动下,随着波涛死死地向着无底深渊滑下去。与此同时,波涛发出震耳的巨响山崩地裂一般仰面坍塌下来,剧烈翻滚的水泡激烈地搓揉渔船。眼望前方,刚刚坍塌的波涛霎时又形成一个恐怖的丘陵,挡住眼前的天空,仿如恶梦一般迅速离去。你来不及放心地喘一口气,扭头向后望去,又是一个波涛,大得像座水山。正当这时,你听到二声大吼: <br /> “危险!” <br /> “躲开!” <br /> 你像猛兽一般敏捷地护住身子回过头来,只见阴影里桅杆连根折断地倒下来,帆就像突然泄了气似地打着皱纹滑落着,你的哥哥被吓得目瞪口呆。 <br /> 说时迟那时快,你刚一闪身,桅杆就从你的头前砸下来,你保住了自己的身体。人们大嚷大叫纷纷架橹,然而根本不能阻止渔船摇晃。只要白帆可以自由升降渔船就不会倾斜,由于白帆滑下来了,充满自信的渔夫们穷于应付,一筹莫展。渔船停滞不前,船舵不起作用,渔船随着波涛在剧烈地颠簸。 <br />第一个波涛,第二个波涛,第三个波涛,在苍天的保佑下,渔船没有倾斜。然而,当看到格外大的第四个波涛时,渔船上的人们不得不作最坏的打算。 <br /> 那个波涛就像是淡雪中的一座黑沉沉的大山,白色的波峰是熊熊燃烧的火焰,抬起来,低下去;低下去,抬起来。波峰在一秒一秒地长高长大,连凶猛的狂风也被挡在外面,渔船的周围弥漫着可怕的宁静。望着眼前的一切,可以想象波涛背面来势汹汹的狂风。小山似的波涛没能接近船尾,刚一转到无力漂荡的船前,顿时犹如饿狼扑食一般,狠狠地舒展了一下筋骨,霎时被狂风卷起,打了个弯,“扑嗵”一声塌陷下来。 <br />不等反应过来,你们已经被打在白色的浪花里。你们五人在撕咬的浪花中挣扎,死死地抓住船底朝上那边倾斜的船体。你左顾右盼,在视野所及的地方,你的哥哥全身湿透,手刚搭在光滑的没有抓手的船舷上马上又滑下来;搭上去马上又滑下来。你大声地叫喊,你的哥哥也大声叫喊,但是二人只看见对方张着大嘴,却听不见任何声音。 <br /> 稍小的波涛从后面滚滚而来,把船掀起来,又推下去,在一掀一推之间,把你们从船体上掀开抛入水中。海水浸透了你身上的厚衣,就像铁块一般沉重;尽管如此,你方寸不乱地迅速划动着四肢,头脑里急促地琢磨从近在咫尺的死神中寻找一条逃路。在你的心里,上升的是异常恐惧的慌张,下沉的是异样苦涩的沉着,连你自己都感到毛骨悚然。你在茫茫地寻找逃路,无论是天空、大海、渔船,还是在你冥思苦想的其它逃路中,你只有一个微觉苦涩的目标,那就是你异常冷静的决心:“决不能死”。它来自于本能的逻辑推论,“我不要死”,“我要活下去”,“只要有一线希望就必须活下去”,“决不能死”。这种强烈的盲目的生的事实虽然只是一种推论,但却牢牢地扎在你的心底。 <br />受这种强烈的苦涩的冲动所驱使,你竭力要把倾斜成水船的渔船重新摆正过来。其余的四人看来也同你的想法一样,一边与险境斗争一边向你所在的船舷这边游来。而且,就像预先商量好了似的,一齐合力爬进船舱,渔船更加倾斜了。 <br /> “再加把劲。” <br /> 你的父亲倾其整个生命的力量大声嚷道。五个人再次全力以赴。 <br /> 巧合——完全是苍天赐与的巧合——就在这时,一个大浪向渔船的另一侧掀来,一侧施加了五人重量的渔船猛然翻过来。虽然海水已经浸到船舷,但是,渔船总算翻过来浮出了水面。就在渔船翻过来的一刹那,你们五人又奋不顾身地潜入冰冷的大海里,然后迅猛地跳到渔船上去。然而,鼓鼓囊囊的衣服由于浸透了海水,你们轻易又被打入波浪中。如果只在一侧用力的话,渔船势必又会重新倾斜。处在生死紧要关头的时刻,人们的本能通常会发挥惊人敏捷的效果。你们五人中的二人立即游到对面的船舷附近,互相对视着,同时大吼一声,将半截身子探在船舷上。虽然下肢还被海水吸在船底,但是已经从海水中探出了半截身子。你们的脸上那时露出无法形容的肃穆——那种表情令你终身难忘。接着你们放声大叫,这种叫声不知是男子汉的放声悲歌呢?还是沉浸在忘我的畅笑中?或者两者兼而有之?——那种表情同样令你终身难忘。 <br /> 所有这些殊死的努力都是在飞雪、巨浪、低垂在海面的乱云的大自然的愤怒中进行的。在愤怒的大自然面前,人类不啻一颗小小的尘埃,全然没有放在眼里。尽管如此,你们却顽强地伸张自己的存在。大雪、狂风、波浪无视你们的存在,你们偏要强烈地迫使它们思考你们的存在。 <br /> 波浪越过船舷犹如万马奔腾,纷纷挤压着向前奔去。你们在浸至腰深的渔船里,抓住渔船中的残存物品挥舞着,用它们开辟一条逃生的道路。一个人抓住了桨,一个人拾到了船板,一个人拾到了水勺,一个人拾到了一根长刷柄,你们紧握无可替代的武器,还从船舷上探出身子,像孩子们那样,又是用双腿打水划船又是把渍水舀出船外。 <br />暴风雪没有停止的迹象,在无际的海面上猛烈地刮着,眼前全是茫茫的波涛。有着猎犬般灵敏嗅觉的渔夫们眼下也不能把渔船固定在东西方向上。东西南北就像烩在一个坛子里浑然连成了一体。 <br />在昏暗的天空下,波涛除了咆哮还是咆哮,雄浑的涛声连成一片响彻在天地之间。 <br /> “决不能死!”——即使在这样艰险的窘境,你依然异常沉着,并有点儿苦涩地想起了这样一件事情。 <br /> 在你的身边有一位年轻的渔夫,鲜血变成几条细流从他右边的太阳穴旁边流淌下来。那是殷红的鲜血。你看在眼里,心里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决心:“决不能死!”。 <br /> 在完全丧失时间观念的这个世界里,这种殊死的努力大约持续了几十分钟,也许是几个小时。突然,一位渔夫大声喊出了一句不明究理的话,你全神贯注的身心顿时疲倦下来,心想:大祸临头了。在五个人自始至终互相叫嚷的声音当中,刚才的那句叫声格外刺耳,回响在大家的耳畔。 <br /> 其余四人不约而同地扭向那名渔夫,顺着他凝视的方向望去。 <br /> 船!……,船! <br /> 在暴风雪形成的厚幕对面,隐隐约约有一只渔船船头向下倾斜四十五度左右的角度,张满白帆,乘风破浪,比箭还要快地运动着。 <br /> 你望着它,感到某种东西从心底一下子提到了胸口,不由得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泪水都要流出来了。按理,你们必须马上向那只船靠拢寻求帮助,其余的渔夫同你一样,目光中好像在辨别眼前是一只什么样的渔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刚才发出怪叫,目瞪口呆的那名渔夫所望的方向。为此,没有一个人想把渔船向那边移去。你不敢相信那是真的,陷在激动不安的悲伤中。本应该紧张劳动的双手反而失去了力量。 <br />白帆满张的那只渔船一直船头向下,像箭一样快地运动着。因为隔着漫天飞雪,看不清船上有多少人,浮出水面较高的船体呈现出白墙那样的苍白颜色,而不是船体本身的颜色。更叫人奇怪的是,无论跃上波峰还是跌入波谷,船头总是向着下面一个方向。白帆依然如故,不见它随着风力大小上升和下降。船头永远以向下四十五度左右的角度在你们面前比箭还要快地运动着。 <br /> 你惊讶地发现,那只渔船不知什么时候脱离了水面。倾斜的渔船在高出波峰三级台阶的上方比箭还要快地运动着。你的头嗡的一下懵住了。同时,渔船渐渐变大,变得模糊不清,不知不觉失去形体消失了。只有雪白的帆比箭还要快地运动着。不久,那白色的帆也在漫天雪花中变得稀薄,转眼之间从视线中抹掉,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br />怒涛汹涌,浪花飞溅,大雪纷纷。乱飞的云雾在眼前掠过,天地发出怒吼……。在这种险恶的环境中,你们的小水船无依无靠,在颠簸着,蹂躏着……,你们毫无办法。 <br /> 徘徊在生死之间,当你发现那是因为疲惫和紧张的神经产生的幻觉时,心中顿时有一种淡淡的苦涩,全身的力气仿佛一下子消失殆尽。 <br /> 刚才发出怪叫的那位年轻渔夫不久就像安睡在梦中一般,神志不清地迈着踉踉跄跄的步子,看着看着,身子一歪,撞倒在船舱上。 <br /> 渔夫们宛如魔鬼附身,不由自主地露出极度不安的神色,你望着我,我望着你。 <br /> “决不能死!” <br /> 奇怪的是,不论是面对栽倒下去的那位渔夫,还是面对渔夫们的焦虑神色,你仍然那样固执、略带苦涩地告诫自己。 <br />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你们到底遇到了一只友船。看来命运之神还是向你们伸出了关怀之手。渔夫们顿时恢复了十倍的力量,竭力把二只渔船连在一起,又将冻得快要结冰的白帆如同虚设一般升起来,在海风的吹动下破浪前进。这时候,一种难言的幸福和感激之情难以抑制地向心头滚滚涌来。 <br /> “再坚持一会,到达目的地之后好好养伤,”你抱起晕厥的年轻渔夫把他放在船舱的一角,心情难过地安慰道,接着又投入到自己的工作中去了。 <br /> 不久,前方的波浪上隐隐约约露出雷电岭突出的一角。雷电岭的山脚踏在海里,山顶伸在云中,山腹白雪皑皑,巍然不动地开始屹立在你们的面前。见到它,渔夫们的心情是何等振奋和喜悦啊……。那种喜悦的心情就像鱼儿遇见水,猛兽放归深山,太阳从东方升起……,渔船上的人们情不自禁,恨不得连脚尖也踮起来,激动的心都要飞出来了。 <br /> “看见雷电岭了……;方向,向北掌舵……;注意暗礁……;注意雪崩……” <br /> 你们发出高亢的叫声。尽管如此,渔船还是受到激流的猛烈冲击。距离雷电岭二十公里的浅滩上的东西不知什么时候也来到了这儿。在风吹浪打下,渔船仿佛被吸住一般,眼看要向暴风雪中耸立在天空的黝黑悬崖移去。为了阻止渔船移向悬崖,渔夫们调整着帆,摇着桨,横过波浪,向北方驶去。 <br /> 波涛越靠近陆地越是汹涌。波涛宛如一匹鬃毛迎风披靡,桀骜不驯的野马,波峰变成了波舌,波舌变成了水花,水花了变成飞沫,飞沫变成了水雾,水雾又重新变成了白花花的波涛,永不停息地滚滚侵袭着山脚。拍打在山脚石壁上的波涛就像煮沸的开水,高高地扬起五、六丈高,犹如蒸汽一般的白沫,打着弯儿轰然跳回海中。 <br />也许是感到了这种猛烈的力量,积雪在悬崖突出海面的地方缓缓向下滑出一个斜坡,与地面失去了联系,从几百丈高的地方一气雪崩下来,同时伴随一阵惊天动地的沉响。积雪离开山顶的时候只不过是饭团大小的银色碎屑,霎时迅速增大,像流星一般拖着长长的白尾,不声不响,气势如虹地落下来。不等人们完全反应过来,已经变成了长达几十公里的水晶大帘。咚,咚,咚咚咚……刹……,眼前的宽阔海面变成了银白的平野。重重叠叠,如山的大浪转眼被埋在雪原里,驯服地收住了浪花,狂风从四面八方呼啸而来……。那是多么的惊险! <br /> 你们的渔船好似魔鬼附身,畏缩着,吃力地向东北方向驶去。渔船渐渐脱离陆地的吸引,最终获得自由,又重新战斗在汹涌澎湃的波涛之间。 <br /> 不久,岩内港开始隐约出现在波涛之间。渔夫们顿时增添了五倍、十倍的力量,渔船也像多了一倍的渔夫开始快速前进。海岸上燃起烽火,那是靠岸的目标。虽然是不太明亮的紫光,却在黑暗的天空中劈劈叭叭地燃烧,发出灿烂的火星,然后消失在黑暗里。渔夫们瞄准目标,一声不吭地奋力摇动所有的橹。与人们的尽情欢呼相比,这种奇异的沉默更加有力地回荡在人们的胸中。 <br /> 渔船行驶在波涛上,眼前已经可以见到拥挤在海岸线上嘈杂的人群了。过了一会儿,暴风雪中响起大炮般的响声,向渔船传来。接着,天空中飞驰的救生绳宛如银蛇,一边划着曲线,一边噗嗵落在了离船二、三级台阶的海水里。渔夫们纷纷把渔船向这边划来。这时,又听见第二声炮响,救生绳准确无误地落到了渔船上。 <br /> 二、三名渔夫跌跌撞撞地向救生绳跑过去。 <br /> 没有声响的烽火像鬼火似地,每隔一会儿便在远处的天空中开花,消失。 <br /> 渔船在救生绳的牵引下迅速向陆地方向靠过去。由于海底变浅,紧紧连在一起的二只渔船在咆哮的波涛中一半潜在水里,半死半活地前进着。 <br /> 你终于想起你的父亲,向那边望去,年迈的父亲膝盖以下浸在水中,坐在舵位上,直盯盯地望着你。父亲大概一直这样注视着你和你的哥哥吧。想到这儿,你不禁感到一种无法形容的深切的骨肉之爱,面对父亲,你眼眶里不由得浮出了热泪。你的父亲目睹着你的激动表情。 <br /> “终于得救了,爸爸。” <br /> “是的,得救了。” <br /> 二人的目光顷刻间饱含亲情互相祝贺道。在充满喜悦互道平安的目光中,二人的眼睛都舍不得离开,就那样相视了许久。 <br /> 你心满意足地又开始劳作。岩内城尽管肮脏、贫穷,但对你来说却是那样依依难舍,它像一个新生的小镇站立在你的面前。身穿海难救济会制服的工作人员紧张奔跑的场面也历历在目。 <br />你重新感到了一种难以形容的勇敢力量——就像涨潮时那样,从心底滚滚涌起新鲜的力量。你恨不得大吼一声,“过来,”有力地抓起了桨。那劲头好像要把它折断似的,发出飞箭般的声音开始划起来,无尽的泪水沿着你的面颊流淌下来。 <br /> 刚才沉默得像一群哑巴的其余渔夫顷刻间发出勇猛的喊声,和着你的节奏,桨就像梭子一样划破波浪,飞快地运动着。 <br />你的耳边甚至听到了岸上人们的呼喊,此时,你感到自己宛如置身在梦中,渐渐陷入模糊的意识中去了。 <br />你又一次向你的父亲望去。父亲仍然坐在舵位上,但是神态又恢复到了以前的慈祥,你感觉不出任何威严。 <br />不久,船底触到泥沙发出叽哩叽哩的声音。渔船准确地回到了生你养你的那片土地。 <br /> “我没有死。” <br /> 想到这里,你的眼前顿时变成一片漆黑……,你不清楚后面还将发生什么事情。 <br /> 你和渔夫们并膝吃着同样的饭团,心里却有一种自己是外国人的隔阂开始这样思考到,这是多么严肃而危险的渔夫生活啊。所谓人,为了生存下去,即使不愿意也必须伴随在死神附近。也就是说,必须奋不顾身地走近死神,瞄准死神的疏漏,像扒手那样攫取一点儿生逃出来。死神佯装不知注视着人们的举动。尽管人们小心地吮吸偷来的一点儿生,但是转眼消磨殆尽。于是,人们又瞅着死神的眼色,蹑手蹑脚地向它靠近。有的人因为看见死神漫不经心,所以放松了警惕,试图采取更大胆更高傲的行动,结果被鬼一口咬住,那人便从地上失去了踪影;有的人随着年龄增长变得意志消沉,死神开始可怕地出现在眼前,而且在死神临近时不果敢地采取冒险的行动,死神于是从容不迫地伸开慵懒的腰,慢慢向那人走去,那人便成了响尾蛇眼中的小鸟,瑟缩一团,在劫难逃,接着就从地上失去了踪影。你这样思考着人的命运。老实说,人的命运是不能简单地说成是不可思议或其它什么,其中尤以渔夫的生活最为动荡。他们怀着一颗走投无路的心情,只有出海与死神激烈争执。总之,在陆地上尚有伪善和补救等措施勉强地应付过去,在某种意义上甚至可以认为是必要的;但是,在海上却于事无补,所有的渔夫只有依靠自己赤裸裸的实力和天意。这种生活的确是很悲壮的。他们没有那种意识,脑子里只认这种死理:要生存就不得不如此。没有疑问,没有不平,为了自己,为了父母家口,每天必须面临葬身鱼腹这种地狱般的境地,不惜生命努力劳作。那种场景实在悲壮,也是凄惨的。总之,所谓人,也许只有付出这种无谓的辛劳才能生存下去吧。 <br /> 在这个世界里,特别是在你度过少年时代的那个都市里,有人每天暴殄天物,对安逸的生甚至产生了厌倦,一生都生活在梦中。我不想说都市里的情况,就是在日渐萧条下去的这个岩内小镇,也有一位授予官爵,奢侈无度的巨富。他从祖先那里继承了二三百万元的巨产,在小樽建有豪华的别墅,藏娇纳妾。自己从东京某高等学校好歹混了一张文凭,虽然谈吐之间不乏敏慧,可是一年中没有做过一件像样的事情。为了打发无聊,每天过着酒池肉林的生活,以此来排泄用之不尽的过剩精力。你对他了如指掌,因为你读小学时和他同在一个教室。在十年左右的学生时代里,二人的生活悬殊得令人惊讶,你从来没有羡慕过那种人。你具有丰富的想象力,可以想象那种人生活内容的空虚。你对他们的那种无聊生活毫不感到意外,并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腰缠万贯却平庸无能,势必坠入生的倦怠中不能自拔。你甚至对他们暗自同情。那些人在生的倦怠中饱食终日未尝不可,可是,你周围的人们为什么必须处于生活在那种恐怖的生死境地的侥幸命运中呢?那种人为什么却处在这种境地——对死亡没有一分钟闪念的境地,那种人为什么非要活着不可呢?所有这些都让你觉得困惑,是不可思议的谜。的确,那种人的生比死更让人不可思议。 <br /> 在旁人看来,那种人无疑是非常不幸的人,但是与你自身的不幸相比,你觉得他们幸福得多。总之,他们就是那样平平安安地生活着。他们完全丧失了思想,始终埋头在那种生活当中,从来也不怀疑。相反,你每天都生活在焦躁中,对眼前的生活抱着疑虑,没有一天不是生活在动荡中。为了你的双亲,为了你家庭的苦难生活,你乐于提供你强健有力的肉体和精力。你的父亲的短暂感冒好了之后,不久又同你们一起出海捕鱼。傍晚回家之后,一家人和睦地围着炕上的桌子,在昏黄的五烛光的电灯下拿起筷子的时候,父亲木雕一般坚固的脸上难得露出了微笑。 <br /> “谢谢赐给我们今晚的饭食。” <br /> 说着,你的父亲虔诚地将饭碗举到眼前。看到这里,你心里油然生起幸福之感。你决不是后悔眼前的生活,尽管如此,你心里却像被什么牵挂似地开始暗淡下来。 <br /> “我想画画。” <br /> 你就像祈祷似地,无论在睡着的时候,还是在醒来的时候,在你的内心深处都郑重地怀着这个愿望。倘若抛弃这个愿望,那么,这个世界也就单调乏味了。 <br /> 即使说到爱——互相思念的爱也没有这样执着。你在内心里时常那样哀怜,那样痛切地思考着,在你博大的胸怀深处发出深深的叹息。 <br /> 下雨的日子,你有时坐在简陋的房间里,同你的哥哥和妹妹一起修补渔网。那是一种怎样的情形呢?大家聚精会神地干着活儿,甚至连融洽的交谈也中断了,一声不吭,只有手指在忙碌。在这个瞬间,你不知不觉停下手来,像做梦似地,茫然想起你所见的山姿,这座山和那座山之间的距离感。如果用这样的曲线着力描绘分界线的话,一定很好。你聚精会神地陷在这样的沉思中,拿着剪刀的手指不觉在膝盖上画着想象中的曲线,来回地画着,擦拭着,画着,擦拭着。 <br />有时,你在海上忙着捯网的时候,你坐在船板上,两眼注视着从二个并立的啤酒瓶之间将钓鱼线捯上来。明鲷由于酒瓶阻挡脱离鱼钩,蹦蹦跳跳闪动鳞光,落在船舱里。你被那种比溶入水中的大红颜料还要鲜艳的鱼鳞光泽吸引住了,不由得发起呆来,停下了手中的活儿。 <br /> 你感到没有比从这种情况下幡然醒来更加悲哀了。你好像怕别人发现自己打着瞌睡,不好意思怔怔地环视四周。有时,你的哥哥和妹妹在暗下去的夕阳下还在紧张地织网,缝补开线和裂口的地方;有时,渔夫们弯着虾米那样被冻得通红的手,气喘吁吁地托起渔网,你便像孩子一样羞得红到了耳根。 <br /> “这是一个多么难受的双重生活啊。我为什么不能有这样的觉醒,做一个真正的男子汉,服从命运给予我的生活呢?相反,还对那种雕虫小技恋恋不舍,放不下前途渺茫的野心。我对哪种生活都不能认真做好。仅从我对画画的热情而言,只是为了当一名画家就心满意足了;可是,却不能了解自己是否具有相应的才能。不用说没有人教我绘画的知识,也没有人看我的画。在岩内镇只有一个谈得来的朋友K,每次见到我的画都啧啧称许;而且劝告我无论经受多少磨难也要当一名画家。但是,K到底是我的朋友,其次他的绘画知识并不比我高。虽然K的话任何时候都在鞭策着我,可是我总是怀疑自己是否妄自尊大。怎样才能挣脱这种双重生活呢?无论从出身还是从以前的生活而言,以渔夫来了断一生才符合我的身份。K也是在父亲的威逼下伤心地下定决心,一辈子从事配药师的工作。在我看来,只有K才能真正成为一名优秀的文学家,但是K却很现实地明确了自己的命运,痛苦地做出选择。等着瞧吧,最后悲伤的决不是K,而是那样固执己见的我。我才是真正悲惨的人,即对不住自己的父亲,也对不住哥哥妹妹。至于如何度过此生,我能完全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吗?” <br /> 你以男子汉的稳健盘腿坐在一字排开的渔夫中间,心里感到非常孤独,觉得自己是外国人似的,难以与他们交流。 <br /> 过了一会儿,渔夫们收拾好碗筷从容站起来,从船舱里抓起一把雪团,搓动手指,把粘在上面的饭粒搓掉,然后开始起网。 <br /> 太阳一偏西就加快了步伐,寒风不知疲倦地从天空中吹落下来,海面异常平静地张着弹力,小雪夹着霰子时断时续。你们脱去手套的双手冻得通红,从渔网的一端开始,在冰点以下的海水中打捞着湿淋淋的渔网。每隔七八米就有一条二尺左右的鳕鱼闪着鳞光被打捞上来。 <br /> 三四百米长的渔网完全捞起来之后,海上迎来了牛奶中加了些墨汁似的朦胧暮色。放眼四周的渔船,有的在扬帆回港,有的喊着悲怆的号子还在紧张地起网。夕阳下,望着漂浮的点点小船真是悲伤。在那里,人的生活凄凉地漂泊着那些茫然的末梢。 <br /> 那时,还没有被陆风取代的海风轻轻地吹拂你们的渔船。你们扬起了帆,摇着桨,向陆地返回来。在时断时续的雪花中,耸立在岩内后面的山峰最先出现在水平线上。渔夫们哼着小调,向熟悉的山峰行进,虽然看不太清楚,但那的确是渔港的所在。在那里,妻子、母亲、女儿们站在海岸上,在寒风的吹袭下互相交谈,等待你们的返航。 <br />雷电岭的尖角在牛奶色的寒幕下威严地露出来。这时,防波堤最前端的信号灯一闪一闪地开始照亮航线。它虽然是每天的事情,但是,只要见到它,在所有人的心中,尤其是你,更是情不自禁地涌起今日平安无事的喜悦,对陆地的奇特怀念油然而生。渔夫的号子更加激昂,你的父亲在船尾举起通知收获的小旗。那面小旗随风飘荡,发出猎猎的声音——那声音是十分美妙的。 <br /> 岩内镇渐渐临近了。除了蜡黄的路灯外,没有其它灯火,黑森森、寂静地横亘在眼前。同清晨一样,妇女们站成几堆,像石子一般伫立在积雪消失的沙滩上。白色的波浪散发出微弱的海腥和潮声,一阵一阵地向岸边传去。 <br />帆降了下来,渔船在海岸附近的波涛的撞击下激烈地摇晃起来。你们把船尾重新调向海岸,缓慢向海水边靠近。你们看到身穿海产公司徽号,紧裹内衬狗皮外套的人们在海滩上来回奔跑。你的哥哥熟练地把缆绳向岸上扔过去,几十名男男女女用力拉着。渔船的船头一上一下地越过浪花,迅速靠近沙滩,不久就像疲惫的鲜鱼黑沉沉地躺在那儿不动了。 <br />渔夫们简单收拾了船尾,舵和帆,沿着船舷跳到岸上。海产制造公司的职员们代替渔夫像猴子一般敏捷地窜向渔船,抓住没有僵死的鳕鱼的尾巴,像扔小石子似的扔到沙滩上。等候在沙滩上的人们动作神速,令人眼花缭乱地清点鱼尾,扔进畚箕里。渔夫们为了多挣几文钱,向清点鱼尾的人们大声讲述海上的艰辛。整日死气沉沉的海滨也只是在这个短暂的时候气氛热烈。女人们甚至也混在里面帮渔夫们大声地讨价还价。 <br /> 然而,这种喧闹的场面持续不了多长时间。豁出性命在险恶中劳动了一天的果实在短短十几分钟内就被公司的职员们轻易处理完毕了。你从妇女的人群中发现了你的妹妹,二人匆匆交换了一下眼色,来不及打招呼,沙滩上的海藻、小鱼和沙砾早已被踩得目不忍睹了,公司的职员们留下乱摊子头也不回地向其他的渔船涌去。 <br />岩内港的渔夫们辛勤捕获的海产转眼间就这样被抢得干干净净,向着公司的工厂运去。那是从烟筒里喷吐墨汁一样浓烟的怪物。 <br /> 在没有晚霞,薄暮幂幂的入夜时分,白雪发出紫光,灯火失去了光线,只见一点点红火。你们又和清晨一样变成了几团黑影,拖着疲惫的身体各自行走在回家的路上。你们被冻得恨不得勒住五脏,连话也懒得讲。女人们跟在你们身边,絮絮叨叨讲述当天发生的各种事情——尽管很多,但没有一件能够明显提起你们的兴趣和感到稀奇——你们骤然一言不发,一路走着听着,不过还是很愉快的。 <br /> 然而,随着离家越来越近,一种莫明其妙的东西开始压迫你的心头。那是你家近年来相继发生的种种不幸事件。最先是你久病的母亲抛下丈夫撒手人间;接着,死亡奇怪地死死纠缠在你的亲人身边,夺走了你哥哥初生儿的生命;银行受到不景气的拖累而倒闭,你家存在银行里的血汗钱变成了泡影;视若命根的渔场由于防波堤的错误设计就像前面说的那样完全失去了作用。要是没有耐性的人家,财产无疑会像朽木一样折断,只是在你的家庭,无论父亲、哥哥都是意志坚强、正直的人,敢于正面迎接所有激烈动荡的命运,不惜身骨努力劳作,即使累弯了腰也仍然勤勤勤恳恳地生活。但是,正如不幸袭击你家一样,那一带一直遭受着命运的摧残。左邻右舍的人们表面上都过着相似的生活,可是走进一看,这时的岩内镇到处都在诉说令人心酸的事情。有的人家迅速衰败了,不少地方被暴风雪吹露了屋顶,经年累月那样任凭风吹雨打;在有的人家,眉清目秀的闺女没有听说嫁到谁家就那样失去了踪影;刚以为新盖了一幢漂亮的房子转眼间抵押给了别人。徐徐陷入泥沼,令人不安的零落兆头笼罩在整个小镇的上空。 <br /> 人们暗自提心掉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发生什么事情——这种不安无时无刻都沉重地压在你们的心上。什么家里着火啦,什么邻居的火事延烧过来啦,什么当家的渔船翻沉啦,什么正值壮劳力的兄弟被疾病夺去生命啦,什么鲱鱼群根本没来啦,什么框船被冲走啦,只要遭受想象中的一种不幸,对你都是沉重的打击。你拖着疲惫的身体行走在归路上,在昏暗的灯光下,眼前出现一栋冬青茅草屋顶的大房子,那是你生活的家。你暗地里怀着对命运的疑虑,意外地放慢了脚步。 <br />虽然如此,一旦跨进大门,在没有铺“榻榻咪”的房子的一角,灶火发出麦芽糖那样蜡黄的火光,温暖地燃烧着。虽然到处都被烟熏得黑乎乎的,但是,宽敞的地炉周围收拾得干干净净,令人心情舒畅。你感到了嫂子和妹妹所费的心思,心里蓦地愉快起来。同时,你把拿回来的渔具——因寒冷被冻得僵硬,相互碰在一起就发出石头相碰那样的声音——安放在各自的位置上;然后,一件一件脱下冻得硬绑绑、咔嚓咔嚓作响的工作服,把它们悬挂在灶口,换上平时的衣服。被一天的寒气冻透了的身体不久冒出热气,脸上也暖烘烘的,感到有些发烫了。换上的衣服轻松、暖和,端上来的热汤也是有滋有味。 <br /> 津津有味地吃完晚饭后,你们向父亲寒暄道: <br /> “爸爸,我们休息去了。” <br /> 说完,全家五口人鱼贯走出来,围着地炉烤火,脸上被炉火照得通红。户外发出沙啦沙啦的声音,雪花夹着雪霰不停地下 着。虽说才七点,这一带却同深夜没有多少分别,无论哪户人家,除了偶尔传来孩子的几声哭泣外,都是静悄悄的。只有远处的烟花柳巷,能够睡懒觉的人们聚在那里,发出醉汹汹地喧哗,被风时断时续地送来。 <br /> “我先去睡了。” <br /> 你的父亲喝过半盏酒,充分恢复了疲劳,睡眼惺忪,第一个从火炉旁离开进到被窝里躺下了。不久你的哥嫂也回到另一间房里去了。火炉旁只剩下你和你的妹妹。 <br /> 时间在寂静和睦的气氛中一分一秒地消失。 <br /> “还在画呀。” <br /> 你的妹妹停下手里的针线活,抬头细声地对你说。 <br /> “你先睡吧,我马上就好。” <br /> 你把速写本翻开放在盘腿的膝盖上,认真打量,头也不抬,沙哑着嗓子回答。 <br /> “早饭前不要捅醒我。”妹妹莞尔一笑,向你投来调皮的目光。 <br /> “为什么?” <br /> “不为什么。老看那些东西有什么用啊,不怕别人聚在一起笑话你吗?某某的哥哥有空就画些没人看的东西,也不知想干什么。” <br /> 你不由得抬起头来, <br /> “谁说的?” <br /> “谁说的?大家都这么说。” <br /> “你也那样想?” <br /> “我没有那种想法。” <br /> “那就对了。这么做不好吗?别人不知道就让他们瞎说好了。你看过这幅画吗?” <br /> “看过……,好像是庄园后面的风景。山画得不错,不过,云太黑了。” <br /> “不要多嘴。” <br /> 你们二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会心地笑了。寒气窜到了脊梁。户外虽然风停了,天空中却仍在静静地飘着雪花。 <br /> 你这时开口说: <br /> “你该睡了。” <br /> “哥哥,你先睡吧。” <br /> “你也该睡了……明天还要最早起床……我来关门。” <br /> 二人风趣地说了一会后,最终还是决定妹妹先睡觉。你又专心看了半小时速写本。因为不能忍受寒冷,不久便起身趿上草鞋来到没有铺“榻榻米”的房间,对着灶火大致整理了渔具,把出入的门上了锁。为了防止雪吹进来,你又关紧了窗缝。然后,你重新回到地炉的座位,在快要燃尽的微弱薪火照耀下,你有点儿惆怅地望着在炉炕边沿二侧裹着睡觉的父亲和妹妹。一天一天从生命中远离而去的老人和看上去躁动着旺盛活力的妹妹在忽明忽灭的火焰面前描绘着奇异的身影。既不知道什么样的命运等待着这位老人的终老,也不知道什么样的命运迎接着这位少女的前程,他们的未来都是渺茫的,什么样的事情都可能发生。你望着二人的睡姿,那样深切地思考着。然而,在你善良的心里还是祈求他们有一个幸福的前途。人的力量在这样庄严的瞬间是最值得信赖的。 <br /> 你把速写本放在枕边,钻入肮脏的被窝里。冰冷的被子在体温没有温和过来之前,你直楞楞地睁着眼睛,也不知是悲哀还是爱怜,怀着满腹的泪水打量你妹妹的睡相。那种爱是你从小无时无刻都抱有的令人不能忘怀的爱。不久,你因疲劳进入到梦乡中去了。 <br /> 现在,在岩内港没有睡觉的恐怕只有可以睡懒觉的生活富有的懒汉,看守灯塔的人和狗。夜色进入到更加寒冷寂静中去了。 <br /> 你一定允许我作为文学家发挥这种自己认为适当的想象吧。我的想象一个接着一个绵延不断地涌上来,虽然它未必真实可靠,但是你大概不会怀疑我这样执笔的意图存在恶意,也许还会面带纯洁的微笑注视我视作唯一生命的幻想自由自在地想象下去。我将寻着这条思路继续进行创作。 <br /> 在鲱鱼的渔期——那是令居住在北方的人们心荡神驰的季节。每年到了这个季节,主宰那块土地的漫长冬天日渐衰弱下去,——北风、大雪、地炉、棉衣,雪鞋也统统跟着衰弱下去。渔夫们仅凭一片云彩通常比常人更能捕捉大自然的意蕴和预言。在他们的目光中,从早晚的天气情况就真切感受到了春天的气息。随着西北风转为东风,冻得结实的灰色云彩好似气蒸热熨一般,隐隐约约开始崩溃,虽然很淡很淡,但已经变成了暖色的晴云。从清晨起直到晴朗无风的午后,只要来到海岸线上放眼一望,就能见到在略带绿色的蓝天下,遥远的地平线高高隆起,日光照耀在恰如一字排开的帷幔的雪云上,到处闪耀蔷薇的红色,那是多么美妙的景色啊!冬天到了遥远的彼方。想到这里,正像熬出灾难陡然遇见幸福的人们所感受的,一种对于往事的宽容回忆,静静地流进站立在海滨上的人们的心坎里。在犹如老黄牛一般坚韧忍受了五个月漫长严寒的北方人的心中,在性格梗直得不能再梗直的北方人的心中,依稀响起了春天无比慈爱的脚步。 <br />在这个季节里,早晨和傍晚仍然和冬天一样结着冰,潮湿的金属器具还像浆糊那样粘粘乎乎沾着手指。但是只要太阳升起来,寒冷到底减轻了许多,海岸上骤然亮起一道风景,大锅和鱼筐从简陋的仓库里抬了出来,盖在吊船和框船上好似草袋的席子被取了下来。当地和外来的渔夫汇集在一起,穿梭在冰雪融化的沙滩上,犹如织着锦缎呈现出色彩缤纷的勃勃生机。 <br />鳕鱼的渔期刚刚结束,鲱鱼的渔期尚未正式到来。出海捕鱼的人们这时有了暂时喘息的机会,你从冬季里就一直瞅着这个空隙。一天清晨,你偶然离开家门,你的怀中当然揣着熟悉的速写本和一支铅笔。 <br />离开家门来到大街上,渔夫、做日工的妇女、海产公司的经纪人兴高采烈,来来往往,热闹非凡。残雪变成了冰岩,上面沾染了一冬的尘土,雪水污浊得就像从泥炭地冒出的脏水。一位年老的妇人拉着堆满大根大根湿漉柴薪的马爬犁走在泥泞的路上,她认出你,松开肩上的拉绳,伸直腰,用戏谑的口吻高声嚷道: <br /> “这位大哥又是去海边吧。” <br /> “是啊。” <br /> “海边有什么啊?都是些乱山。打鱼人有空就往山里跑,真是个怪人。不过,看上去人倒不坏。哈哈哈哈……连我都怪妒忌你的。喂,烦你给我推一推。” <br /> “乱讲要把鲱鱼赶跑的,你真是个怪婆子。” <br /> “婆子?不要讲这样难听的话,别人要笑话的。” <br /> 事实上,老妇人的调侃引得行人哈哈大笑,你难为情地转到马爬犁的后面使劲推了六、七米。 <br /> “好呐,好呐,这位大哥力气挺大。如果一直推到海边的话,说不定我会迷上你。” <br /> 你逃也似地从马爬犁旁边慌乱向前边跑掉了,兴趣盎然倾听二人答讪的行人顿时哄然大笑。在爽朗的笑声中夹杂着老妇人同其他人搭话的欢快声音。 <br /> “春天果真到了。” <br /> 你抱着对任何事情都是一颗善良的想法猜测那些人。 <br /> 不久你来到渔夫街。这条街道有一条繁华的大道。在整个冬季里清一色全是空着的二层西洋小楼撑开了挡雨板,札幌的一家百货店的临时分店即将开张,大木箱里堆满了草屑和报纸扔在店头,花里胡哨的广告彩旗并立在活动小棚的前面,十来个机灵的勤杂工正在忙忙碌碌。你盘算着这家大型临时分店将会给岩内的小商贩们带来多大的打击,心里不禁联想到渔夫们因为没有资金,由外地投资建设的海产制造公司以极低价格贱买时的懊丧。渔夫们原来被捏在别人的手板心里……你这样思索着,从这家分店的拐角拐进了僻静的胡同。 <br />沿着这条胡同向里走不到一百米有一家药材铺,药材铺的隔壁是一间狭小的配药房。你从配药房的玻璃窗向里望去,在摆放一大排药材瓶的下面,有一张配药的药案,案子前面有一位穿着黑色工作褂,表情忧郁的矮小青年,坐在没有靠背、掏了几个洞的椅子上,正在聚精会神地看一本小册子。他就是K,是你在岩内镇的唯一一位知心朋友。你用手指狠劲地敲了敲发毛的玻璃板,K机敏地从小册子里抬头扭身向你望来,惊讶地离开座位打开了玻璃门。 <br /> “去什么地方?” <br /> 你没有回答,而是从怀中掏出速写本给他看。二人会心地笑了。 <br /> “你今天不想出门?” <br /> 因为怀念在东京学习的时代,你用那种学生腔问道。与知心朋友见面是一种快乐。 <br /> “出不去。岩内的渔民最近大增,忙碌得很。不过,今天冷,手也不会听使唤的。” <br /> “什么呀,画不了画,去看山也行啊。好久没有出去观赏了。” <br /> “我现在正在看这个(说着,K把米开朗基罗的书信集伸到你的面前),写得太好了。我觉得不应该这样呆下去,可是又委实做不到。与其做一个普通的艺术家倒不如在这间晦暗的药房里了此一生,这种生活或许更适合我。” <br />说着,你朋友的瘦峭脸上露出更深的忧郁。你不知道应该如何鼓励和安慰他,内疚地把速写本收进自己的怀中。 <br /> “我走了。” <br /> “嗯,行,回来的时候再来聊一聊。” <br /> 说完,你从有些肮脏的玻璃窗口离开了。 <br /> 你沿着小路一直向南走。那里有一座贞节桥,从贞节桥往前便没有人家了。满是泥泞的雪道逐渐好走起来。积雪下面挨着地面的地方化成了雪水,你的旧长统靴时常深一脚浅一脚地陷在积雪里。 <br />大雪覆盖的原野向着雷电岭脚下像爪尖那样翘着延伸而去,阳光从偶尔晴朗的云彩间射出来,地面上轮廓分明地映着向阳和背阴的银蓝二色。寒冷的空气反射着强烈的阳光,暖洋洋地烤在你的面颊上,古铜色的脸庞汗水渍渍。你摘掉头上严实的头巾,眼界豁然开阔,直到很远很远。 <br /> 那是多么辽阔庄严的景色啊。从胆振的分水岭岔开,指向西南方向的连绵山峦从平地上威严地跷脚而立,一峰高过一峰。来至岩内的南边时嘎然变成陆地的尽头,巍峨屹立,高可摩天,好似飞奔的骏马猛然立定在悬崖峭壁,双腿整齐有力地踩在海岸上仰天长嘶。虽然眼看就要天崩地裂一般轰然倒塌,可是几百万年,几千万年以来,它就一直那样雄伟地耸立着,没有丝毫变化。它现在银装素裹,山的风景每时每刻随着空中的云彩变幻无穷。你欣喜若狂地目睹久违的闪着银光的群山,忘掉了一切地完全陶醉在它的磅礴气势里。 <br /> 你离开大路义无反顾地踏进了没有人走的积雪里。前方有一棵榆树墩子。你在没齐腰深的雪地里艰难地走到那里,全身沾满了雪花。你用军用长靴叩打树墩,抖落脚上的雪花,然后伫立在那里,眼睛又一次鲜亮地眺望耸立在雪野尽头的雷电岭,表情痴迷,宛如神灵附体。永远也看不厌的大山尽管与上次见到时没有二样,但是在你看来却是截然不同的风景。上次来的时候也是在一个寒冬,也同样站在今天这个地方,冻僵的手连铅笔也拿不稳,你就默默地站在那里。那次的山从地面静静地隆起,看上去就像牢牢地抓住雪云紧锁的天空。站在它的面前,你有一种仿佛要被压碎的威严之感。那种感觉非常执着,强而有力。今天见到的山看上去更显得纯朴雄浑,巍巍壮观,你好像依偎在它恬静的怀抱里。平时没有人理解你的内心世界,把你当成一位性格怪僻的人,大自然却坦诚地惠与你孜孜以求的亲切感。你再一次抬起头,就像面对久别重逢的友人饱含深情地眺望着山姿。 <br /> 亲密无间的心灵交融,激动的热泪涌动在你博大的胸怀里。大自然是有生命的,而且具有比人更强烈、更高昂的激情。你和你的同类一样,讲的是相同的日语而不是英语,但与英语相比你却能切身体会到大自然的语言。有时大自然比你讲的日语还要富有感情,富有表现力。它用更丰富简明的语言同你交流。你要用画来表达自己热泪盈眶的那种激动心情。 <br />你从怀中掏出平时的速写本放置在树墩上,眼睛交替地打量翻开的速写本和山姿,仔细削好铅笔。然后开始在简陋的学画纸上描绘与你强壮粗糙的手不相称的纤细线条。 <br />正如画人体肖像的画家要仔细观察人的每一个细微表情,你努力地端详山的每一个皱褶和裂纹,品味它们的意义。事实上,在你的眼睛里,山的每一个侧面都有自己的表情,被日光和云彩映染的积雪上,它的明暗层次都蕴含着只有那些满怀深情,潜心探求的人才能明白的崇高的神秘。每次揭下一层神秘的色彩,在你的心中顿时都涌出欣喜若狂的感动。在你的周围,现在已经没有了生活的烦恼,没有了对于世俗的不安和不幸,没有了时常对于自身不合时宜的怀疑,就像孩子那样只有一颗天真无瑕的心。……你不知不觉吹起了口哨,你挥舞着手,在纸上飞快地移动,比量山的大小和角度。 <br /> 时间大约过去了几个小时。时间在你的面前消失了。不久你画完了一幅画,稍微满足地叹了口气。同时你停下手中的笔,一只手拿起学画纸悬在眼前,虽然有点儿疲劳——尽管有点儿疲劳,但是与你在海上半天的劳作相比,你感到收获并不小,你祈求今天的工作有一个好收获。在你的学画纸上,山峰在狂风乱卷、乌云翻飞中时隐时现;还有那座鬼斧神工般劈开的深邃峡谷。所有这些你都是怀着特殊的深厚感情,用特殊的笔触描绘出来的。你端详了一会儿,心里露出微笑。好久没有发挥潜藏在自己身上的力量了。虽然使用的是可怜的绘画工具,但却捕捉到了你心中的风景。一想到这里你就兴奋不已。 <br />然而,狐疑就像等在那儿,不等你尽情回味便从脚下悠然而生,使你不安起来。你开始警惕,戒备的目光好似严厉地审视投其所好的献媚者,审察自己得意的心情,苛刻地比较刚才完成的画和山姿。 <br />自己觉得满意的地方在哪儿呢?要说的话,它也许只是对大自然的临摹。呈现在对面的山象征着赤裸裸的博大和希望,是一群活生生的山峦,而浓缩在你速写本中的同样的山峦却没有任何表情,仅仅是点和线的集合体,它们的灵魂更没有在你的画中表现出来。发现了这个可悲的事实之后,你立即翻开下一页,怀着一颗更加谦逊执着的心情,以不屈不挠的毅力竭力要把它栩栩如生地描绘在你的速写本中。新的努力一旦开始,你又进入到忘我的境地,聚精会神地投入到工作中去了。你甚至忘记了午饭,画完四、五幅后,时间早已是夕阳西下了。 <br /> 然而,大自然无穷无尽地展示着它的美丽,令你怎么也不能从那里离开。清晨的山有清晨的生命,中午的山有中午的生命,傍晚的山也有傍晚幽静的山的生命。山色不仅与线条和阴阳向背有关,还有色彩方面。太阳偏西后,山色变幻着魔术师精湛的神奇。山峦的某处如钢铁般坚硬冷彻,其它的部分又像汽化了似地没有任何颜色,变成完全透明的了。随着傍晚临近,在生起薄雾的空气中缄默无语,威严耸立的山峦上蕴藏着某种交织在一起,绵绵不尽的平明的神秘。放眼望去,山顶附近有一个小小的黑点悄悄地划着圆圈。那一定是一只大鹫。定睛而视,长长伸展的双翼一动不动,整个身体微微前倾,像一头栽在大水臼上的枯叶一般,那只鹫恬静快活地划着圆圈。山峦生动地仿佛在述说什么。在你的眼里,这只生物反而像失去了生命;而且与山峦给予人的生命的感觉相比,散落在原野各处的农户也不过变成了几个可怜的无机物。从严冬时分开始,白天显著延长了,但是傍晚的暮色已经匆匆露出征兆。同时寒气开始袭人体肤,被落日染上色彩,好像呼吸着阳光的云彩,呈现出烟雾那样的白色和淡蓝色的阴阳背向,同云彩一起统领大半天空的山峦,眼看着不可遏止地褪成寒色。雾的薄膜开始把你和大自然隔开了。 <br /> 你不禁叹了口气。一种难以说清的暗愁——那是年轻人思恋情人时,虽说那种爱情是幸福的,但是正如内心深处所感受的那样——让你莫明其妙地热泪盈盈。你啜泣着,叭地一声合上速写本,连同铅笔一起揣入怀中,冻僵的双手令人留恋地感到了怀中的温暖。你没有心思吃饭,从树墩上拿起来看也没看就别在了腰上。站立了半天的双腿只要挪动就像触电似的麻木。你好不容易从雪中抽出脚尖,一步一步返回大道。在远处的对面,装载木材和柴薪的马爬犁从山下稀稀拉拉地移动着,吊在马脖子上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微弱地传来,它勾起了宛如漂泊在外的人遥望故乡天空的思念之情。那种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孤独的清脆声响尤其勾人魂魄,你好像刚从光怪陆离的世界突然返回到现实中,心依然沉浸在梦景里,徜徉在艺术和现实二个世界的模糊分界线上。你继续徜徉着。 <br />不知在什么时候你回到了小镇。你又在那个配药房里与朋友K见面了。K用兴奋的目光一页一页反复打量你的速写本。 <br /> “很冷吧?”K问。你脸上露出还没有完全苏醒的神色答道:“不……,冷倒不冷……这条线发涩不是因为天冷。” <br /> “不是说线涩。你太入迷了,从这幅里明显看得出你手握铅笔飞快临摹的神态。今天的画我都很满意,你也很满足吧。” <br /> “同现实中的山相比,你觉得怎样?……实在对不住父亲和哥哥。”你急忙愧疚地说道。 <br /> “为什么?” <br /> K诧异地从速写本里抬起目光频频注视着你。 <br /> 一股草木灰汁的苦涩情感涌上你的心头。虽然没有出海,但是坦白地说,渔夫的家庭没有一天是安闲的。今天,当你画画花费一天工夫的时候,在你的家里,全家人正在忙着干活。渔网是否破损,准备布网的海底情况,大锅应该垒砌的位置,栈桥的改造,木材的购买,米盐的搬运,与经纪人的合约,同肥料公司的交涉……此外,在拦捕鲱鱼之前作为渔场的所有人必须办理的各种手续,事情应有尽有。 <br /> 你不以为热衷于画画只是一种娱乐,相反,对你来说,那是比生活更加庄重的工作。可是同大自然相互拥抱,让大自然活灵活现地生活在画中,在你居住的地方,那是只有你才能体味的喜悦和悲伤。其他的人们——无论是你的父亲、兄妹,还是左邻右舍——都把画画当成是令人费解的孩子们的游戏,不屑一顾。在他们的头脑中无法接受,也从来没有想过要接受你的思维方式。 <br /> 从某种意义上说你不应该羞愧,但是在现实生活中决不是那么回事。把艺术视若神明,应该在实际生活中占据宝座,你对此深信不疑,可是一旦与你本人联系进来便不知不觉犹豫不定了。 <br /> “我要是坚信自己能成为一位艺术家,就会毫不动摇地抛弃现实生活,牺牲家庭亲人,向着既定目标前进……但是每当看到全家人在现实生活中不遗余力,自己便轻易地怀疑自己是否具备那种天才。虽然画着自己想画的画,但对他们摆出一副艺术家的面孔不仅是可怕的,而且也是过分的。我讨厌同时也害怕自己这样做。虽然充实地度过了今天一天,偏偏始终觉得自己在做一件见不得人的事似地心情暗淡。怎样做才能从这种痛苦和孤独中解脱出来呢?” <br />这种平时就有的想法哪怕是当作K的面也不能从头脑中消除,所以你才说“对不住父亲和哥哥。” <br />无论是问“为什么”的K还是你此时都缄默无语。对K来说,即使不把事情挑明也十分清楚你的心情,你也一样。K尽管果断地忍痛割爱,但又热切地希望你成为一名艺术的殉道者。你深切地感受到了他那颗凄凉的,毁灭自我又不乏温暖的心理活动。 <br />你们二人的眼睛闪耀着忧郁的热情,就像害怕对方的目光,低头盯在微微燃烧的炉火上。 <br />你在沉默中变得寂寞难奈,脸上涌动的悲哀表情不知是在哀怜自己还是在哀怜K。你几次冲动地想抚摸K的手,但那是女人的软弱,你刺痒的双手牢牢地架在胸前。 <br /> 忽然,熏黑的屋顶上悬挂的电灯亮了。你吃惊地从窗口向外望去,路上已是漆黑一团。你更深切地感受到了冬天夕阳匆匆落下的速度。没有打扫过的电灯由于尘土和手垢越发昏暗,使房间更加显得郁闷。 <br /> “吃饭了。” <br /> 从店里传来K父冷落粗暴的吼叫。他平时就把你视作自己独子的一位坏友,只要你去便没有好脸色,今天也是如此。K尽管显出些许反抗,但是除了脸色更加阴沉外没有其它办法,不敢明目张胆反抗。他左右为难地一会望望发出吼叫的那个方向一会望望你。 <br /> 你猜测自己时间呆久了,引起K父的不满,想离开座位。但是K心情痛苦之极,不想让你离开,无奈地劝你务必一起吃晚饭。 <br /> “这样吧,我还没有吃午饭,就带在身边,顺便在这里吃了吧。你也不必客气,先吃完饭再聊。”你说道。 <br /> K虽然劝你吃晚饭,实际上一颗酸涩的心既苦于很难向父母提出来,又恼于不能让你走;因此听了你的话像找到了出路,脸上露出微弱的亮色离开了配药房。凭心而论,那也是由于家庭的贫寒刺痛着K的心的印迹。你一个人呆在那里,心里越发黯然了。 <br /> 虽说如此,听到吃晚饭的声音,闻到从门缝散出的烤鱼香味,你顿时觉得腹中空空,于是紧挨着火炉坐在椅子上,解下别在腰上的便当包放在膝盖上打开。 <br />北海道因为没有竹子,包饭团的竹皮是用薄木纸代替的,大团大团的饭团早已冻硬了。虽说是立春之后的时节,但在凛冽的天空下,在树墩上放了一天,饭粒就像一颗颗砂粒,冰冷地顺着舌头进到了喉咙里。 <br /> 你的眼睛里忽然溢出你自己都没有想到的滚滚热泪。那种不能再这样呆下去了的寂寥念头在你的胸中悲哀地弥散开来。 <br />你悄悄离开座位,又把便当像先前那样包好别在腰间,怀揣速写本蹑手蹑脚去到门口穿上长靴。长靴的外层被傍晚的寒气冻成了铁皮,冰冷僵硬。 <br /> 天色大黑,在每家每户的屋顶上积雪发出鬼火一般的微光,冷清的胡同里不见一个人影。穿过胡同来到那家百货店分店的拐角附近,一个男孩脚蹬冰鞋木屐(在木屐的底下安上冰刀做成的鞋子),在高高低低的冻路上发出“叽哩叽哩”的声音飞快地滑过来。男孩如痴如梦地滑着冰,从你身边闪过去甚至没有发现你。 <br /> “滑冰的确叫人着迷。” <br /> 你好像回到了自己遥远的过去,在寂寞的心中这样想到。你无论看到任何事情都感到钻心的疼痛。 </p><p><br /> 来到百货店分店的大道上,周围的景象为之一变,热闹非凡。电灯格外明亮,照着道路二侧的人家,店员和顾客的身影织着斜纹,对你来说,这里的一切仿佛都不存在。这一带的人声和货橇发出的杂音犹如银针频频乱剌着你的脑海。你感到自己是关在马戏团里的一头野兽被强行拉出来在观众面前示众,心中烦躁不安。你一边觉得自己的眉角电光闪闪,令人生厌地抽搐,一边哭丧着脸迅速穿过喧哗的大道匆忙向渔夫街走去。 <br />然而当你家的房子出现在你面前的时候,你却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头更加低垂下去。你偶尔抬起可疑的目光,生怕遇到什么熟人,不过这一带早已经变得一片静寂了。 <br /> “算了。” <br /> 你突然低声地对自己说道,在路中停下来。你就那样呆然若失地站着,从头到肩,从肩到后背,勾勒着一种不可思议的强烈气势。假如有人在那里注视你的话,一定会颤栗地感受到你异常的忧愁和力量。 <br />你犹如铁钉钉住了似的一动不动站立了片刻,毅然决然地高耸双肩,猛然挣脱铁钉一般迈开大步。 <br /> 你甚至不知道自己怎样在走,走在何方。不久,当你发现自己,意识清醒的时候,你正走在海产制造公司后面的悬崖峭壁顶上一座小山包的平地上。 <br /> 那时已是夜色深沉。冬天即将过去春天还没有到来——在这个极其荒凉破败的地方,头顶上的高空浑然凝成一体,没有一丝寒云,繁星闪烁。在星星与星星之间,夸耀在冬夜中的狮子座带着微妙的倾斜排列成三字,仿佛预示着不祥,格外晃眼地闪着光芒。星星连成一片,没有月光;在脚底深处的山脚下只有退潮的涛声,就像海怪单调诱惑的歌声那样柔媚抚爱。寒冷无风的空气仿佛冻结一般,由于大海的絮语在迟缓地颤抖着。 <br />你站在那块平地上茫然地环视四周。就在刚才,一种可怕的企图从你的心中复苏了。那不是从今天才有的。那个企图时常瞅准你的松懈,就像从泥沼中滑溜溜钻出头来的水怪从你的心底冒了出来。你感到极端恐惧、憎恨、厌恶,认为男人与生俱来只有懦夫才受到那种诱惑。然而那个企图一旦抬头,其结果你就像被迷住了一样,尽管痛苦挣扎,但是心里还是想充分成全它,哪怕牺牲一切也决不后悔。这个可怕的企图就是自杀。 <br />你异常冷静刺痛地冰冷到了心底。你眼前的世界霎时完全失去了表情,变成了一堆僵硬寒冷、没有慈悲的堆积物。在无边无际的唯一的荒废——中,只有你在呼吸。不能忍受的凄凉和恐怖的荒废在你的周围扩展开来,没有波涛的声音,没有星星的闪耀,就像梦中的事件在你的遥远的知觉末梢,不用感觉也能感觉到。所有的现象各自散落,毫无关联。在那里,只有你的心一步一步脆弱地逼近了死亡,就像挂着秤砣被投入深井的供灯一样,越是去到深处,你的心越是增添了光辉越是感受强烈,最后几乎消失在死亡这个冰冷的水面上。 <br /> 你全然闹不清楚是你的头脑麻木了呢还是世界麻木了呢?你一边无数次告诫自己面临着可怕的境界,一边又以平静的心态思考着丧失理智,漫不经心的事情。你忘掉了夜色深沉,寒冷加剧,慢慢地向山峦突出的地方走去。 <br />脚下是又深又黑的海滨悬崖,远处的波浪在鸣响。 <br /> 只要纵身一跳,由此带来的烦恼、疑惑就将彻底地一笔勾销。 <br /> “家里人也许认为我真的发疯了。……说不定头先着地,也说不定是腿先被折断。 <br /> 你的眼睛眨也不眨,茫然向着悬崖下面望去,就像在琢磨他人的事情,你在心中嘟噜道。 <br /> 不可思议的麻木迅速加深下去。波涛的声音一点点变小,耳畔已经听不见了。在你的心里,你完全变成了睡眠不足那样茫然的人不由得闭上双眼,要向悬崖的深底滚落下去。危险……,危险……,你像在考虑他人的事情,你的心里要把你的肉体从悬崖边倒栽下去。 <br /> 就在这一刹那,你突然清醒过来向后退去,因为刺破耳鼓的尖锐声响使你的神经颤栗了。 <br /> 你吓了一跳,仿佛如梦初醒似地瞠目结舌。在你的面前,从平地往下有一个陡直崎岖的悬崖边沿,就像是地球的创口,张着幽深的大嘴。回想茫然靠近那儿的自己,你本能地毛骨悚然,恢复了理智。 <br />尖锐的声响是下面海产制造公司的汽笛,那是午夜转钟交接班时间。远山微弱地播扬着汽笛的回音,听起来好像在一遍遍地鸣叫。 <br /> 自然还是原来的自然,不知什么时候又充满了先前崩溃那样的凄然表情,无尽地弥漫在你的周围。你刚一感到它就立刻被带入无底的寂寥的观念里。你猛然收紧男子汉刚强的胸膛,热泪开始无休止地流下来。你独自一人在午夜的黑暗中一边啜泣一边蹲在雪白的积雪上,连站立的力气也没有了。 <br /> 这就是你。 <br /> 除此之外我无法忖度和揣摩你的内部生活。那不仅是不可能的,而且在玷污你的同时又冒犯了我自己。上面的想象不过是我综合了你的谈话和来信写成的,我相信不会错的,但是我要尽量避免脱离现实的想象。总之,你终于不能忍受那种内部瓜葛的激烈纠缠,在去年十月把那些速写本和诚挚的信寄给了我。 <br /> 这就是你!但是我能为你做什么呢?在同你见面的时候,像你这样的人——全然没有沾染都市习气,不被过敏的神经和过分的人为的真知灼见所烦恼,凭着强健的毅力、坚韧的感情和溶入自然的聪明才智能够直接面对自然的大地之子——多么希望成为艺术的殉道者啊!然而,我强忍着来到喉咙的话语,没有劝你抛弃一切成为艺术家。 <br />应该那样规劝你的不是别人,正是你自己。你必须独自忍受的痛苦——可以说是激烈阵痛的痛苦,那是你自身的痛苦,是你自己必须克服的痛苦。 <br /> 在地球的北端——在那里,人的生活被严酷的自然威力所压倒,就像飘落在贫瘠土地上野草的种子柔弱地抬起头来,在似乎是隐秘的,远离人类活动中心的地球北端的一个角落,一颗优秀的灵魂现在正在苦恼。假如我不公开这个小小的记录,也许谁也不会知道这个优秀的灵魂正在苦恼。想到这里,我感到我们所见的一切现象都被一层可怕的神秘面纱包裹着,有可能带来任何结果的可怕原因都被隐秘在地球的每一个角落。人不能不感到可怕。 <br /> 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作为一名渔夫度过一生好呢还是作为一名艺术家勤奋创作好呢?草率地下结论的确太可怕了。除非是上帝直接给你启示,我只能祈求你那个日子早一刻来临。 <br /> 我同时也祈求,在这个地球的所有角落同你一样因为迷惘和苦恼而痛苦的人们开创出一条最美好的道路。我的这个恳切的祈求之心,在知道了你的境遇之后,在我的心中尤其强烈起来。 <br /> 地球的确是有生命的,在因生命而呼吸着。这个地球即将生产的苦恼,孕育在地球怀抱中即将出生的苦恼——通过你的遭遇,我深切地感受到了这一点。它以不可遏止喷射而出的强烈感染力使我泪水盈盈。 <br /> 你呀!现在,东京的冬天已经过去,梅花和山茶花开了。地面正在张开胸怀吸收太阳发出的慈爱阳光,因为春天到了。 <br /> 你呀!春天是到了,冬天之后的春天是到了。……我唯有从心底里祝福你能够确实地、正当地、充分地笑对永恒的春天。<br /><br />转自<a href="http://tieba.baidu.com/f?kz=11935691">http://tieba.baidu.com/f?kz=11935691</a><br /></p> [此帖子已经被作者于[lastedittime]1216741225[/lastedittime]编辑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