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三年前一个凉爽的初夏傍晚,我在东校区一间质朴的教室里复习被动语态。被涉及。被赞赏。被拿起。被带走。被惩罚。被原谅。这时我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我看着电话号码,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接。
打电话来的是我一个学弟。我这两个月总写有关学弟的事情,搞得好像我有很多学弟一样。但其实完全不是这样,大学的时候,我就只有这一个学弟。他和我同一所高中毕业,毕业之后本来打算去学些好玩儿且能挣大钱的东西,但因为考试之前抽多了烟,填答题卡的时候手抖,于是只能和我落得一个下场,在一所不疼不痒的大学里面学一门不疼不痒的小语种。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学院组织的学长助学日。所谓学长助学日,简单来说,就是让新生们提出事关衣食住行的各种问题,然后由学长们负责解答。这个活动本身的初衷是很好的,让学弟学妹们尽快融入学院大家庭。但因为督导老师总是很忙,没什么时间来现场指导,所以助学的主题难免会跑偏。在接连回答了诸如“附近的成人用品商店和青年旅店在哪里”、“持学生证过去能否有折扣”、“如果遇到紧急情况,能否拨打学姐的手机求助”、“本学院在学校内的CS排名情况如何”之类的问题之后,我感到脑细胞严重耗损,于是决定立刻散会,提 前进入会后的吸烟时间。
在主楼唯一一个配备了烟灰缸的垃圾箱面前,我第一次见到了他。相互交换了两根烟之后,他向我提出了那次学长助学日唯一一个比较靠谱的问题——
他很焦躁地问我是不是拿走了他的打火机。
我没有。我这样回答。
之后的一年里,每次见到他,都觉得他的头发比从前更长了一些,裤腿被从前更细了一些,眼神比从前更迷离了一些。我知道他一直都在弹吉他,组了个乐队,偶尔写些哼哼唧唧的歌出来,送给心仪的女生。那阵子我似乎有一滩烂泥一样怎么也忙不开的事情,也没时间理他。他每次见到我又总是那幅欲言又止的德性,让我看着就火大。总之一年之后,我去他们系的教研室送文件,开门的时候听见老师在里面嚷,说“你已经是个成人了,做事情之前怎么不考虑后果”云云。我还没推开门,他就从里面走了出来,见到我连招呼也没打就低头走开。走的时候衣服蹭到了我的手,一阵冰凉。我觉得奇怪,悻悻地走上前递送文件,伸出手的时候才发现手背上有一块血污。
我扔下文件出门去追他时,他已经不见了。
后来系里风言风语,说他为了个姑娘用刀捅了一个人,直捅向心脏。好在那小子用手挡了一下,差了几毫米,没闹出人命来。学校怕这样的事情曝光到社会上去,不敢声张,只给他警告,不予开除。当时班上很多人都义愤填膺,骂学校SB,说旷三节课立刻开除学籍,用刀捅人心脏却只给个警告处分,这叫TMD什么破事。总之那阵子他们每次见到我,总要说“你那学弟”又如何如何了。我当时气到不行,回说我学弟在北航造飞机扯细胞分子皮,几时多出这么个马加爵来?嘴上这么说,心里还特别搓火,尽管完全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后来听说他似乎要被学校劝退,但不知因为什么又没退。见不到他来上课,去他们乐队排练的小礼堂找他,他那一群过命的兄弟也只跟我摇头装傻。打他手机,他不是挂机就是不接,给他space上留言,也统统没有回音。
他犯事又不是因为你,你何必这么自作多情。他的一个朋友后来对我这么说。
我心说你个小屁孩懂什么。高中时那个一起在天文台听歌的学弟莫名其妙地就休学了,大学的这个若是再匪夷所思地人间蒸发,我就真 要怀疑是不是真有一个二次元世界凌驾于我们所处的这个三次元世界之上了。为什么我的学弟们总是连声招呼都不打,就被移送到那个二次元世界里面去呢?我这是在研究自然科学啊混蛋,你当我真在担心他么?总之就这么咸不咸淡不淡地过了几个月,时间就到了文章开头提到的那个凉爽的初夏傍晚。
你要是再不接电话,我就要提你接了。身边一个一同自习的女孩说。从她眼底的血丝我可以看出,她快要被被动语态给折磨疯了(也有可能是被我那变态的手机铃声)。
我按下了接听键。
学姐,我回来了。他懒洋洋地说。
你从哪里回来了?我迫切地想要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我去了荷兰啊。他说。
河南?我怀疑是不是信号不好。
他在电话那边呵呵地乐了,笑声倒是挺真切的。说起来,我倒是从来也没听他笑过。管它什么二次元三次元世界,荷兰还是河南的,总是一定是个令他开心的地方就是了。
那天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由于我的心情不错,于是在结末的时候装作很大人的样子对他说,我原谅你,你还小呢,可以犯好多好多的错误。
那年盛夏,我们一起被拉到怀柔军训。督导老师叫他剪头发,他就给自己剃了一个美国大兵的钢盔头,极短,留一道伤疤似的线从耳背直拉向后脑。后来督导老师拿着推子围着他转了三圈,愣是怎么也找不到下剪子的地方。
军训的时候搞文艺晚会。他带着乐队一起上台去弹吉他,烧爆了一个音箱,台底下有人起哄。我说你们哄谁?起哄的上台去弹,能烧爆个音箱我来赔。他半夜里偷跑去军营的广播室给手机充电,发了条短信给我。短信没有任何内容,只是一片空白。
第二天我洗完澡,推车经过操场,看见他和几个人在树荫里蹲着抽烟。见到我,他走上前来,仍旧是那幅说不清也道不明的模样。
学姐,我写了首歌给你。他说。
昨晚那条短信,是歌词吗?我认真地问。
那首歌的名字叫《少年》,歌词大意似乎说的是一个男孩怎么也长不大之类的,总之从头到尾跟我没有任何关系。不过音乐倒是挺好听的。歌曲的小样一直在我的PSP里留着,四处横冲直撞,一幅没头没脑的样子。
今年年初的时候,他忽然发誓这辈子再也不玩儿乐队了,并且动身又去了荷兰。在那边拍了一个长度约十分钟的小短片,寄给了我,名字叫做《蒂西斯的离开》。一年没见到他,发现他比去年更瘦了一些。镜头里的他照旧拎着吉他,斜挎着那个破破烂烂的Kipling包,穿着黑风衣和长靴,漫步在哈伦狭窄而冷清的街道。街道上有积雪,他穿得很单薄。下一个镜头是公寓,在一张洁白的双人床上,一身黑衣的他与褐发的荷兰美少年懒洋洋地并肩躺着,静静地吸着麻。背景音乐是对人没有任何伤害的吉他轻弹,又是他自己写的歌。
你怎么就一直都长不大呢?我在写给他的信末尾问。发出去了之后又后悔,觉得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有什么资格去说他。
一周之后在MSN上有了条简短的回复——
长大了之后怕你不会再原谅我。 让我们的少年之心碎在雪地里吧,
尽情地碎成好几瓣,直到再也找不回来。
——《少年》Y.T.
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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