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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猛将有花卿,
学语小儿知姓名。
——杜甫
这是在唐朝,是在广德元年呢,还是广德二年?那可记不起了。但总之是在代宗皇帝治下,西方的强国吐蕃屡次地侵犯进来的时候。
秋季的一日,下着沉重的雨。在通达到国境上去的被称为蚕丛鸟道的巴蜀的乱山中的路上,一枝绕勇的骑兵队,人数并不多,但不知怎的好象拥有着万马千军的势力,寂静地沿着山路底高低曲拆进行着。率领着这队骑兵的那个骑着神骏的大宛马,披着犀革,提着长矛,腰间挂着陌刀,荷着铜盾的英武的将军是谁呢?他并不是象别的将军一样的生着黑而且大的脸,长满了刚硬的胡须,使人家看过去好象是一团刺猖,或是一堆小小的树林。他底脸是白皙的。莿须是美丽的。眼睛很深,瞳子带着一点棕色,这是有点和人家不同的,但是人家一看见了他这样的眼光,就会得不自禁地要注意到他,并不觉得他底眼睛有什么不好,反而,心里不得不承认他这样的眼睛是有魅惑人的势力的。但是这个将军,并不因为他这样斌媚的容仪而损失了他的威严,是的,做将军的人是不宜有一个美好的脸的,宋朝的狄青将军不是因为是个美少年而不得不在上阵的时候戴一个狰狞的铜面具吗?这样说来,这里所讲起的将军,在他的美好的容貌之外,一定总还有什么使人害怕的地方吗?不错,他还有着一股勇猛英锐的神情,镇日地如象夏云中的闪电似的从眉宇中间放射出来。因此,人家对于这将军也就不敢狎近了。
但是,究竟这将军是谁呢?对于这样的询问,我们这样地讲着是谁也不会猜想得到的,因为时代已经把对于他的我们底记忆洗荡掉了。但如果在当时,巴蜀之间——哎!岂止巴蜀之间呢!自从讨平了段子璋以后,简直是遍天下了!我这样地一提起,谁不会肯定地说:唵,这不是花惊定将军吗?
花将军带着他底部下到那里去呢,在这样使人愁闷的秋雨中,在这样跋涉艰辛的山堆里?这花将军自己也没有知道。他所知道的就是他和他底部下正在被遗调出去,到那有吐蕃兵的地方,但如果再要请问一句,将军和他底部下被遣调到有吐蕃兵的地方去做甚么呢?对于这样的探询,如果是在三日之前——这就是说在从成都出发的那一天——如果要将军自己来回答,他是一定肯勇武地说明他是奉命去征伐吐蕃的。可是,为什么三日之后的这一天,他不能这样地回答这个探询呢?这当然是因为他底思想有点改变了。
二 将军是善于练兵的。他底部下就都是他一手训练出来的精锐。但这里所谓练兵,其实只单单地指示了战术的训导这方面。所以将军底部下,打起仗来是无往不胜的,而胜了之后,总略微有些奸淫掳掠的不检行动,那也是象他们底无往不胜的名誉一样地被人们确信着的。说起花将军的时候,在一切的崇拜与赞美之中,人们都当作白壁之砧似地将这种事情作为对于将军的遗憾。但是,这究竟是不是将军所应该担负的责任呢?苛刻的人,或是不明了事实底真相的人,会得说:“是的,”而在将军自己,却内心的否认着。
原来将军并不是纯粹的汉族人。一百多年以前,正在太宗皇帝那时候,吐蕃国的赞普,英武的弃宗弄赞派了使者跟随了大唐天使冯德遐回朝来请娶大唐公主的时候,有许多吐蕃国的商人随从着到大唐境域里来做买卖。这些人中间,有一个姓花的武士,只因为在本国里流落得没有了依靠,所以便趁此机会到大唐来观光一番。他到了成都就住下了,替一家军装铺子里帮做着些弓矢戈矛诸般武器——当然,这是他祖国的绝技呢。他娶了一个汉族女子,就此成家立业起来。这里所讲到的花惊定将军,就是他的孙儿了。将军虽然是由一个汉族的祖母和汉族的母亲所传下来的,但照父系血统上讲起来,他总仍然是一个吐番人,虽然他已三世住在汉族的国境里,虽然他父亲已经入了大唐的国籍。将军从小就听惯了矍铄的祖父所对他讲的吐婪国底一切风俗、宗教和习傀经过了这老武士底炒舌的渲染,这些祖国底光荣都随着将军的年龄之增长而在他心中照耀着。
但是将军终于作了大唐的武官。
将军的骁勇,是在征伐反叛的梓州刺史段子璋的时候才开始脍灸于人口的。那时他是隶属在剑南节度使崔光远底麾下。将军带了他底骑兵队把段子璋一直追赶到绵州,斩下了逆贼底首级,亲自提着去送呈给崔节度使,那时候的受成都市民的欢迎的光荣景象,实在是将军毕生都忘不了的,但是将军底过失,也就在那时候开始脍炙人口了,原来将军底骑兵队都是汉族的武士,虽然在将军底训练之下,成就了绝世的战斗士,但是汉族人底贪渎无义的根性,却不是将军底军事知识所能够训练得好的。所以,当将军得志地奏着凯歌回军的时候,从绵州起,沿路地他底部下开始骚扰着民间了。
将军怎样去禁约他底武土呢?
经过了几度的尝试之后,将军觉得这是他底能力所不能允许他的工作了。要训练到他底武士不伯死,是可以的;要训练到他底武土尽忠于大唐皇帝,也是可以的;独于要训练他底武士不爱财货,那是绝对地不可能的。将军觉出了汉族武士底劣根性,便开始感到束手无策了。怎样约束他们呢?凡是要趁着战胜的时候搜刮人民财宝者,一律都处斩么?那是,真的也不必隐讳,要全军都被刑的。达种军令可能发施得下去吗?用告诫的方法么?对于战略的告诚是人人都效命的,但要他们不授刮财货,这是即使将军诚恳地劝导出眼泪来,也是没有人悔悟的。看了这种情形,又听了民众们对于他的不理解的怨谤的话,将军底胜利的欢喜不久就消散了。在他底失望的幻念中,涌现起来的是祖父嘴里的正直的,骁勇的,除了战死之外的一点都不要的吐蕃国的武士。
———————————————————— 三
为了他部下底不检行动,累得主将崔光远受了朝廷底处分,甚至忧怒死了。将军自己,也因了这个缘故,只得将功赎罪,依旧守着原来的官职。这是将军在平定东川之后朝夕烦恼着的事情。
而现在,将军是又奉命统率着他底部下到险峻的大雪山边去征剿那屡次来寇边的吐蕃、党项诸国底军队了。
从成都出发的那一天,是晴朗高爽的秋日。带着整肃的骑兵队,号兵在马上吹着尖锐的觱栗,大纛旗在山风里飘飐着,回忆着市民欢送的热烈,将军底雄心顿然突跃起来。是建立绝大的功勋的好机会啊!让我把这些草寇灭绝了吧,回到朝廷里,我对笑着的郭子仪将军说:“好了,不必有劳将军了。”
第一天在行军的路上的将军底思想是这样的。
而第二天却降着阴惨的西陲的山雨了。乱山里瘴气如浓雾似的围合拢来,给雨水潮润着,沾在将军及其部下底面上和裹看毛罽的身上。鼻孔里不住地闻到这种瘴气的硫磺般的臭味,马蹄践踏在滑腻的石块上,时时要颠蹶。将军及其部下虽然骁勇,行程也不免迟缓了。
这时候,冲着昏冥的征途,听着山间的悲哀的猿啼松啸,将军底心也随着景色而阴郁起来了。兵士们一点没有声息,沿路只听得马蹄铁践踏着的声音,或是偶尔有一文长矛碰着树枝或山崖的声音。将军也一点没有声音,只有腰间的宝刀底镡和带上的铜环擦响的声音。但是,将军和土兵们底心里都在思想着。
兵士们的思想是这样的:
这一次是去打西南的蛮夷了。听说蛮夷兵的打仗是很凶猛的,他们有着锋利的刀,他们有着能够洞穿了一个人的身体而又飞出去射在大树干上的弩矢,他们有着能够从三百步之外飞来的标枪,他们有着坚密的藤牌,能够使射上去的箭和劈上去的刀全都反弹回来。啊,不是可怕的劲敌吗?……但是,想想看,跟着威名远震的花将军,不就是有了胜利的保障了吗?谁不知我们这文军队是到处打胜仗的,从前段于璋反东川的时候,他的军队不是号称有十万吗?崔将军吃了败仗,跑了;李将军带了兵去,打不了几仗,也败了。不是我们跟了花将军去才打得他一败涂地,连头颅都不保了的吗?这样想来,番兵虽然利害,但也似乎可以无虑的,花将军一定会有从前诸葛元帅的擒盂获那样的妙计。况且,听说吐蕃是一个西方的大宝国,那里有天下闻名的绿玉和红宝石,有火齐珠,有满坑满谷的牛羊和千里马,有好的地毡,有麝香,在赞普的大拂庐里,有着数千个裸体的美女,整天地弹着箜篌,敲着铜鼓,跳舞着,啊啊,如果打了胜仗,这些是都要给我们享受的了。从前在讨平了段子璋之后,只因为我们略略地向民家取索了一些酬劳,弄得朝廷里大惊小怪,连花将军也升不成官,我们到今天还依然做得一名小兵卒。现在是去征讨番兵,打了胜仗之后,掳掠些番邦宝物和女人,想必是皇帝所许可的吧,我们是去替他开疆拓土,难道还会有罪吗?这样看来,要是此番去打了胜仗,不但升了官,还可以稳稳地发一注财呢,好不快乐呀……
兵士们差不多全是这样地想着,内中有一个在花将军背后进行着的武士,正当幻想到他带了从吐蕃国得来的宝珠凯旋回来呈献给他底久别了的妻子的时候,不觉得在铁的头盔底下露出了禁约不住的笑颜了。
————————————————————四
但是在前面勇猛地进行着的将军却没有想到他底背后的武士会得在这个时候现出笑容来的,因为他——心境突然随着气候阴郁了的花将军,正在严重地怀想着他底心事:
这一次是奉命去征伐吐蕃和党项诸国的,但是,我希望不要遇到了祖国的兵罢。事情不是有点很为难么,前几天匆匆地奉到上峰的札子,说是边疆上有寇警,着调花惊定统率所部骑兵星夜前往剿伐。于是昨天就浩浩荡荡的出发了。而自己何以竟会忘记了自己底出身呢?我不是吐蕃人吗?上头节度使究竟知道我原来是吐蕃国人吗?他为什么派遣我去征讨吐蕃呢?如果晓得我是吐蕃人的话,那么,他们不是故意派遗我去,要我自己去杀我底乡人吗?假如真的是这样,我又该当怎样呢?再说,不管上头派遣我去有没有什么故意的理由,现在我这样地去,是不是真的应该替大唐尽忠雨努力杀退祖国底乡人呢?……不啊,不啊,这岂是一个吐苗族的武士所肯做的事情呢。然则,如果不奉命呢,也未免有亏了自己底职守。……
将军这样地心中筹划着,却再也筹划不出适当的主意来。因此,开始懊悔着前天的奉命出发了。
在第二日的大军的行程上冲破了沉滞的山雨而在大宛马上思索着的花将军底思想,便这样地与上一日的思想有些不同了。
第三日,花将军及其骑兵队行进在最深的山谷里。雨仍旧下降着。将军沉默着,继续着昨日的思想,他的武士也沉默着,追摹着胜利之后的幸福。将军背后的那个武士,不时地从瘴雨中看见了他底爱妻的容颜而微笑了。
将军偶尔回过头来,一眼瞥见了他底武士,代替了英雄的庄严,脸上满浮着轻蔑的微笑,将军底心里,对于这样的部下,不觉得感到些憎厌了。出军是严肃的事情,是要拿自己底生命去献给祖国的,而汉族的武士却在这样严肃的时候微笑着,是表白着他的勇敢呢?是证实着他的无知呢?将军是已经很明白地看透了他底部下底心,不仅是微笑着的那一个,就连得容貌上装做得根端庄的武土们这时候所蕴藏着在肚腹里的说话,也全都了然了。
将军抬起头来,空蒙的灰色的天上,一羽疾飞着的鹘鸟,冲着雨云向西方投奔去了。将军不觉得长叹一声。
——羱羝之神啊,我岂肯带领着这样一群不成材的汉族的奴才来反叛我底祖国呢。我已是厌倦了流荡的生涯,想要奉着祖父底灵魂来归还到祖国底大野的怀抱里啊。崇高的大赞普啊,还能够容许我这样的人作为祖国的子民吗?我虽然只有着半个吐蕃的肉身,但是我却承受全个吐蕃人底灵魂和力量。只要大赞普底金箭肯为我留着一枝,我是很愿意奉受征调的啊。在我,在卑贱的汉族里做一个将军,还是在英雄的祖国底行伍里做一个吹号兵为更有光荣些。嗳!你们,贪渎的蠢人呀,当你们开始想实现你们的梦幻的时光,那已是你们底最后了。
将军的思绪有了这样的突变,所以,在这第三天的行程上,如果要问将军统率着他底骑兵队到有吐蕃兵的地方去做什么,这是将军所不敢决然地回答的了。
———————————————————— | 五
将军及其骑兵队终于到达了国境。
国境是在大泸河的边上,渡了大泸河,便是连绵着几百里长的有着峭壁危峰的,草木不生的大雪山了。在这大山的平谷中,人们可偶尔窥见那飘拂着的蜈蚣形的蛮旗。吐蕃兵底胡笳声也会得趁着顺风被飞舞的黄沙所裹着从这些山谷中传扬出来,使大泸河边上的汉族居民会很惊惶得纷纷跑上山岗,远远地了望,疑心吐蕃底兵又来袭击了。
这是一个小镇市。是在一个鹫形的高峰底下的平阳上。从山里曲折地流出一注青碧的溪水,便在这个镇市前面和平地经过,再向西转一个弯,绕过一个小山,流入大泸河里去了。镇上的人家,并不很多,如果要说一个数目呢,那么找们就说是有一百数十户罢。每一家的屋子都面对着那条溪水,溪边长着很好看的柳树、桎树或槐树。这样,这个小镇就构成了在西陲的扼着大唐与西南蛮的交通要道中的美景了。
自从贞观年间,大唐与吐蕃交通以后,在深山幽谷之中,被来来往往的人马自然地踏成了这条大道。脑筋灵敏一点的蜀人,便在这片平原上建筑起竹屋茅舍,预备了些酪浆面食,给过往客商,作打尖之所。这样地人口蕃衍起来,房屋也渐渐有改建为砖瓦的了,到如今,这里的成为并不很冷静的镇市,倒也有百年的历史了。但是,近来因为吐蕃国的大赞普,被党项、东女、白狗诸小国的使者底游说,引起了对于有亲属关系的大唐皇帝底疆域的侵略的野心。于是,最先是大唐底边境上陆续受着了吐蕃兵底挑战性的骚扰了。这个镇市,为了地势的关系,也就成了被忽进忽退的吐蕃兵大肆剽掠的目的物了。
因为边境不靖,而大唐的大军又集驻在成都,所以这个镇上的居民,凡是壮健的男子,也便都是能够抵抗一下敌人的武士了。他们也象番兵一样地学就了一手好飞矛和种种刀法,因为他们知道这是番兵所用以取胜的绝技,而要破败那些象旋风一般卷过来的番兵,也惟有用这两种武术才行。有时,有小队的吐蕃兵或别的蛮族和羌族的野心者,驰骤着快马,直立着尖端上飘着白羽的长矛,从对面山岗上直冲过来的时候,镇上所有的武士全都严列着阵势,高坐在马背上,在溪流所绕过的那个小山上静候着。这些吐蕃兵是早已闻名过这镇上的武士底威名的,于是当自己忖度了一回之后,如果自己觉得力量不能抵抗的话,他们即使已经冲到了小山下,也会得立刻勒转马头,退兵回去的。未经战斗而就获得了胜利的镇上的武士便全体大笑着,回到镇市上的酒店里轰饮着。但他们很知道羌蛮之流是不肯服输的,他们退去了,一定会邀集了更多的人马,来作二度的袭击,所以,武士们当适应的酣饮之后,便会仍旧严重地武装着四散到各处去埋伏着:树枝上,山谷里,石罅里,草丛里或砖瓦堆的后面。往往在月明的夜里,有个人会得首先看见远处有一骑直奔过来,接着二骑、三骆、四骑,蛮勇的番兵会得有二三百骑的袭来。于是,打着呼哨互相警告了,便在隐蔽的地方悄悄地一骑一骑地射击着。而那些只恃着勇力的番兵却再也找不出发射这种竹箭或飞矛的人来,便发着盛怒死命地冲过来,而结果却往往只剩了七八骑狼狈地跑回去。所以,番兵对于这个镇市便有点怀恨着了。直到最近,吐蕃底赞普有了正式的命令叫部下尽量地去攻进大唐国境,千万人大队的吐蕃兵便整天地被了望见在大平原上练操了。镇上虽有七八十个朝廷派来在国境上担任防务的戍兵,在鹫形的高峰上虽然筑着一座很大的狼烟台;但是这有什么用处呢?戊兵是简直听了战争要逃跑了的,不中用;狼烟台即使举着很大的烽火,但因为蜀中高山太多了,所以甚至在十里之外,恐怕已经看不见一缕烽火了。于是本镇的居民略微有些自危了。他们觉得如果他们不能抵抗了这一次的番兵,那是全个镇市底生命就都得完结,而且番兵既得到了这条路径的最重要的关隘,他们是很容易长驱直入,攻进成都的了。为了挽救本镇市和全蜀,甚至说全个大唐土地底命运起见,镇上的人民不得不派了急足到成都来请增加军队驻扎,以便随时保护了。
————————————————————六 花将军便是奉了这样的使命,而来到这个镇市上的。
将军底骑兵队到达的时候,恰当镇上的武士败退了一队一二百骑的吐蕃和党项的混杂军之后。镇上正在举行着欢喜的祝贺会。当将军从一个不很高的山崖旁边首先转出来,向着镇尾前进着,随后便是双人行列的骑兵队逐一地出现了的时候,镇上的那些沸着胜利的热血的人,他们大多数是轰集在一家酒店门前的散列在大树荫下的桌子上的,立刻被其中的一个眼光锐敏的人警告着,都含着怀疑的神色,立起来了望了。
大唐的军纛底明显安定了虚惊着的镇民。最先迎着将军的是,按照着他们的礼仪,那些形式主义的戍兵。他们立刻从轰饮着的酒桌边,抛弃了适才的疑心是吐蕃兵又来攻袭的惊慌,齐集了队伍,装着威武又整肃的军容,由吹着欢迎的号角的兵率领着,向将军及其骑兵队迎上来了。
戍兵的头目战栗地在将军面前,下了马,行着军礼。
“我们是从五六年前就驻扎在这里的边戍兵,因为望见了将军的旗帜,知道是得到了这里的警报由朝廷里派来的大军,故而特地赶来迎接的。”
花将军看了他一眼说:
“你是头目吗?”
“是,是的。因为从前的头目这回给番兵打死了,兄弟们推举着升做头目的。”
“好,有劳你们了。在前面走,领我们前进到镇上去罢。”
将军及其部下进行到镇上,找好相当的营舍,散队休息的时候,正是在申牌光景。这天气候很晴朗。将军独自浏览着风景,信步走到那家酒店门前,拣一个桌子坐下了。他凝看着溪水,树木和远处的山峰。前前后后围合了许多因为震惊了他底威名而来瞻仰一番颜色的镇上的武士们和妇女们,他也好象没有知道。陪着小心的酒保,承着笑脸来问:
“将军,可要用一点酒食吗?”
将军依旧沉默着,眼色注着在远处。
将军的眼光好象很空蒙,虽则似乎远望着,但当那些围看着将军中间的一个人——任何一个人,只要一个人就够了——仔细地注意到将军底视线就可以很容易地发觉将军其实是并不在看见什么。这是因为这些人中间终于竟没有人注意到这个于是大众愕视着被窘了的酒保,心中震慑着将军底严肃了。
———————————————————— | 七
好久好久,将军如象从幻梦中觉来似的,一回头看见了手持着食巾的酒保和四围的观众都呆立着,便笑着说:
“给我酒罢,有什么下酒的也给拣两色来。”
将军底微笑,再加上他底美丽的男性的眼光底流眄,是有着大大的魅力的。当酒保替将军抹好了桌子得意地回进店铺里去的时候,围看着的大众顿然间如象感受了一阵什么爱力似地觉得将军是很和蔼可亲的人了。“为什么刚才觉得这将军是很凶猛的呢?不是错估了他吗?”“这个不象是能够杀掉勇悍的叛贼段子璋底头颅的人呀,为什么他这样地和善呢?”各人心中同时这样搜索着。
将军独自饮洒,在几日的行程上所未曾宁静过的思绪,到了这边境的小镇上愈为纷乱了。现在是已经接近了番寇底疆域,究竟应该怎样地决定呢?如果今夜番兵得知了大唐派遣了骑兵队来征伐他们,因而连夜就来进攻,这也末始不是可能的事呀,那么应取着何等的态度呢?奋勇地抵抗着甚至扑灭他们吗?还是,依照看前两天的不稳的思想,索性欢迎着自己祖国的武士,反戈杀戮这些跟随着来的贪鄙的部下,长驱直入地侵略了大唐的土地呢?关于这两极端的态度,将军在一想到自己从前平东川以后的功高而不受赏,甚至连汉族的诗人杜甫也看得替他代为不平了,于是作了一首《花卿歌》,想起了那对于朝廷很有些讥嘲口气的结句:
“人道我卿绝世无
既称绝世元,
天子胡不唤取守京都?”
将军也很容易毅然地决定他底新生命的。但是将军之所以到了这里,还没有把这个问题取一个果断的解决者,是为了将军对于第二故乡的成都实在也很有些留恋。将军虽则未曾娶妻,而见父母双亡,并没有什么家室之累,但自己本身就是在成都生长的,至今也有三十四年了,就温柔的将军底思想来讲,对于祖国吐蕃的感情倒似乎不如对于成都的感情热烈;但另一方面。将军底英雄的思想,却专力地要把将军拽回他底祖国去。将军同时有着这样的两个心,所以觉得烦乱了。将军是企幕着从祖父嘴里听到的武勇正直的吐蕃国的乡人,而一面又不愿意放弃了大唐的如在成都一般的繁华的生活,同时又不忍率领着乡人,攻进成都,代替了汉族人而生活着。将军不时地擎了空酒怀痴想。
——无论如何,对于这样贪鄙的汉族人是厌恨的了。虽然汉族中也有着许多正直不苟的,但我是,如果没有新的出路,将永远被埋混在这些贪鄙者的人群中了。就只为了这一点,实在也已经使我有了充分的理由可以反叛起来的。啊!我是要反叛了啊!
酒酣了的将军底思想是有所侧重了。
将军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想回进自己底营舍了。可是不成,将军把烈性的酒喝过度了,才站起来,只觉得眼前一圈的红色滚旋着,两脚一软,终于又坐了下来。
将军醉眼朦胧地望四围看了一下,看见那么许多人,老是定着眼看他一个,好象从他底身上能够获得什么永恒的乐趣似的。将军又酡颜微笑了。
———————————————————— |
| [table=98%] 八
中了酒的将军底二次的笑,完全怯退了他底隐现在眉宇间的勇猛精锐的神色,在每个武士和妇人底眼里,此时的将军,着实是一个又风流又温柔的醉颜可掏的人物了,将军这样地笑着,众人也跟着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地微笑了。
一个开着糕饼店的胡子,他是镇上最好事的人挤紧了眼皮嘻笑着,带着一点谄媚的神气向将军说:
“将军喝醉了。”
“没醉。”将军微笑着回答。但并没有回过头来,认一认问话的是谁。
“将军几时去打吐蕃兵呢?”
胡子因为将军没有回过头来看见他,便从人丛挤进一些,面对着将军猝然地发着这样的问话。
将军心中忽然一惊。几时去打吐蕃兵呢?难道这些围着的人都在这样诘问着吗?好象被洞烛了心事似的,将军有些烦乱了。回过头来,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这个发着这样卤莽的问话的人,看了他这样一副谄媚得可厌的蠢相,将军深深地把两道眉毛皱紧来。
讨了没趣的那个开糕饼店的胡子涨红着脸搭讪着退缩了。他旁边的人,都努着嘴,递着嘲笑的眼色送着他。但同时,所有的围合着的观众都担忧着,因为看见将军一听得有人问他几时去打吐蕃兵就立刻皱起了眉头,大众认为将军虽则武勇,而对于那些善使飞矛的羌蛮一定也兔不了有些警惕。照这样形势看免此番的征伐吐善和党项羌也未必就一定会胜利的。椎炬到这里,大家都现着危供和稻测的神色了。这样形势看来,此番的征伐吐蕃和党项羌,也未必就一定会胜利的。推想到这里,大家都现着危惧和猜测的神色了。
将军情了群众底恐慌的神色,倒有点不忍了。虽则心中暗想着白己如果归顺了祖国之后,那时免不得要带了正直武勇的乡人直冲进大唐的境域来,把那些平素知道是贪佞无赖的汉人杀个干净,但现在看着这些蒙昧的,纯良的,要想依靠着他求得和平底保障的镇民底可怜的神情,倒觉得另外生了一种感想。
——总之,战争,尤其是两个不同的种族对抗着的,是要受诅咒的!
将军这样想着了。
一个佩着刀的武士走上前来,正当将军喝尽了樽里的酒,把酒樽放下的时候:
“将军,适才看着将军底样子,好象将军虽则是奉命来援助我们征讨吐蕃的,但是将军对于这征讨吐蕃的责任还有着游移的态度,这是教我们失望的。现在大家都因为看了将军底样子担起心事来,他们此刻不是在互相纷纷地讨论着吗?他们现在已经好象感觉到将军这一次末见得能够给一个确切的担保,成都来的一向负着威名的将军尚且如此,我们和那些薄弱的边戍兵还那里敢抵抗着强悍的吐蕃和西羌诸国的兵马呢。从前他们是都由河源取道侵略进陇西去的,所以我们里一向并没有什么骚乱过。但是,近来的吐蕃兵,很有些侵略剑南的野心,所以不时地有大大小小的队伍冲来试验我们边防的兵力,亏得大家合力起来,屡次地把他们打败了,但是当他们要集合了大军来袭击的时候,我们是没有抵抗的可能的。因为有了这样的危险,所以派了急足使者到成都来请兵。刚才我们看见将军底旗帜从山崖后面展出来的时候,我们是怎样地得了安慰呢?而现在,将军却有着这样的表示,大家都顿然间失掉了希望,你看,将军,他们不是在商量着怎样搬家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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